策行三国 第1664节

荀彧很惭愧。

“由三皇而五帝,由三代而秦汉,形势时时而变,礼岂能一成不变?”孙策吁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目光从荀彧和祢衡脸上扫过。“荀大夫,还记得孤与你以弈道喻治道之事吗?”

荀彧连忙上前半步,躬身施礼。“臣记得。”

“三皇五帝之天下,不过今日之郡县而已。三代之天下,南不逾江,北不越燕。疆域越来越大,礼若不能迎头跟上,还谈得什么开疆拓土,谈什么德泽天下?荀大夫,祢正平,此乃五百年来形势之巨变之际,你们不仅是为新朝制礼,更是为新时代制礼,岂能掉以轻心?”

荀彧再拜。“臣愚钝,还请大王另择贤明。”

孙策眉头轻皱。“据孤所知,大夫未满不惑吧?”

“还差数月。”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未满不惑,便想养老,是不是太早了些?”孙策沉了脸,语气虽不严厉,话说得却很不客气。“若天下贤士皆如你这般淡泊,这大吴朝堂上怕是无人了。钟元常将如何自处,大夫考虑过没有?”

荀彧暗自叫苦,出了一身冷汗,没敢再请辞。真要惹怒了孙策,孙策以年老为由,将钟繇赶出朝堂,汝颍系会恨死他。

“至于你。”孙策转向祢衡,眼神凌厉。“知礼而行,行而能守,方是真知礼。只挂在嘴边上,以触犯人为乐事,算什么本事。遇到讲礼的,把你当倡优看待。遇到和你一般不讲礼的,一刀砍了你,你能奈何?你的舌头再利,还能利得过刀斧?”

祢衡翻了翻眼睛,咂了咂嘴,要想反驳,可是一碰到孙策如利剑般凌厉的眼神,所有的尖酸刻薄都化作一阵冷汗,透体而出。

孙策语重心长的说道:“人当有傲骨,不当有傲气。祢正平,身逢形势巨变之际,当有一番作为,莫效狂生名士,徒作嘴上功夫,辜负了你的聪明才智,为后人笑。”

祢衡迟疑了片刻,躬身领命。“喏。”

孙策缓了口气,向前迈步。“二位,这紫金山景色甚好,观象台更是独占鳌头,既然来了,不妨一游。中午用顿简餐,虽无山珍海味,却也可口。再听徐大师讲讲天地之道,或许对你们制礼有所助益。”

“愿随大王一游。”荀彧躬身说道。

祢衡转了转眼珠,咧嘴笑道:“久闻徐大师算术独步天下,算天算地,今天听听他怎么算人事。”

孙策瞅了他一眼,本想臭他两句,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要想让此人心服口服还需要点时间,欲速则不达,逼得太紧了反而不美。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些闲话,大致不离礼制根本。具体的条目他不管,只希望这套礼法能够建立在平衡、和谐的基础上,而且要简易可行。繁文缛节不必保留,劳民伤财的也大可去掉。君臣之间,当以相互尊重为要,不可过于贬抑一方。

荀彧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祢衡却颇为兴奋,连声附和。

“大王说得有理,如今这礼制的确有些过了,而且大多出自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说,传承数百年,两亡汉室,真没看出有什么妙处,倒是逼得不少小民破家败业,无以谋生……”

荀彧忍不住反驳道:“正平,此言过了吧。董子学说纵有些牵强,却还是为百姓着想的,如何倒逼得小民破家败业?”

祢衡应声反问:“董生以为君权神授,天子当敬天,本朝,不,前朝天子多次封禅祭天,难道不是劳民伤财?豪富之家财力雄厚,凡有婚丧嫁娶,往往礼过其制,小民效仿,常至倾家荡产……”

祢衡一说就激动起来,挥舞着衣袖,脸色涨红,唾沫横飞。孙策、荀彧不约而同的敬而远之,甚至用袖子挡脸。祢衡尴尬,略有收敛,但过不了多久,便又激动起来,也是让人无奈。

不过祢衡所言,却是孙策心中所想。他之所以要改革礼制,就是因为旧礼太繁琐,虚耗民力,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汉代的厚葬风俗尤为明显,不仅皇家重厚葬,将大量的财力埋入地下,百姓也跟风效仿,汉墓里的画像石在后世是著名的艺术品。

但这些艺术品是建立在贫富分化严重,天下大乱的基础之上的。

贫富分化的结果必然导致世风日下,汉代盗墓风气也极重,三国时,董卓、袁绍、曹操更是开启了官方盗墓的先河,影响极坏,这也促成了魏晋时的薄葬习俗。如今孙策独霸中原,盗墓之风不浓,厚葬的危害反而不如历史上那么触目惊心,只能从礼制上加以要求。

出身不同,立场不同,祢衡不像荀彧那样有顾忌,说得兴起,便开启了嘲讽技能,大肆嘲弄世家堂皇之下的虚伪、名士盛名之后的污浊,一边讲着仁义道德,一边上逼君主,下迫小民。更有甚者,嘴上以清流自诩,一转身却和阉竖勾结,串通一气。

一旁的荀彧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孙策接连咳嗽了几声,总算拦住了祢衡。祢衡却不以为然,甩甩袖子,若无其事,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刚才大放厥词,无差别打击的不是他。

聊了半天,中午便在观象台吃了一顿简餐,下午听徐岳亲自讲他最近研究的天地运行之道。经过大半年的研究,他已经确定大地绕日轨道并非标准的圆形,而是双心的椭圆,虽然这个偏差并不大,却能更好的解释观察到的天象。

在阚泽、赵爽等人的协助下,通过各种实验,徐岳绘制出了新的轨道图,发现了运行速度的变化,正在进行精确的计算。不过这些计算量比较大,他们又没有找到合适的公式,计算起来有些难度。徐岳的儿子徐数对西域的形学有心得,正在尝试用新的办法来计算。

祢衡本打算和徐岳辩论一番,奈何徐岳却对人事没兴趣。面对咄咄逼人的祢衡,他只用了一句话回答,噎得祢衡直翻白眼。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对政务不熟悉,你问错人了。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张相、虞相。”

第2410章 新礼

祢衡仍不死心,再三追问,说着说着,言辞便尖刻起来,对徐岳冷嘲热讽。

随侍的徐岳弟子们大怒,纷纷撸起袖子,要与祢衡对阵。徐岳却很淡定,摆手示意弟子们稍安勿躁,不紧不慢地地说道:“敢问阁下,是天道在前,还是人事在前?”

祢衡不假思索。“自然是天道在前,有天地方能生人。”

“嗯,那是天上的星辰多,还是地上的人多?”

“这个……”祢衡有点拿不准,谁没事算过这些?他仔细想了想。“应该……是天上的星辰多些吧。”

徐岳点点头。“那我就问心无愧了。”

祢衡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气得无语。孙策笑笑,对荀彧说道:“可见言语都是小道,真正的学问才是大道,人切不可本末倒置,否则难免自取其辱。”

荀彧忍着笑,点头附和,只是他不愿落井下石,转而说道:“大王崇天道,尚大体,垂拱而治,诚为天下之福。”

孙策哈哈一笑。“是啊,希望大夫以秦为鉴,尽快制出能让君臣各得其所的新礼来。这样的事,大可不必等贾生、董生,迁延数十年。”

荀彧心中一动,随即拱手施礼。“彧定竭驽钝之力,不负大王所望。”

祢衡在一旁听得清楚,斜睨了荀彧一眼,搁了撇嘴,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说。

在观象台盘桓了半天后,孙策起程返回汤山。荀彧、祢衡一路陪着孙策步行,到了山下,正准备各自上车,荀彧抢上两步,挡在孙策面前。

“大王,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大王点拨。”

“大夫说来听听。”

“大王不信天命,信民心,大吴因民心而立。民心善变,且易为人所用,万一哪一天有田和之流,裹胁民意,鸠占鹊巢,奈何?”

孙策歪着头,打量着荀彧,无声而笑。荀彧忍了很久,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了。由此可见,他是真的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解决了这个问题,剩下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再难也会有解决办法。

“这种事要分两种情况来说。”孙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一是此人真的能代表民意。那我孙氏不妨让贤,退食一城,总比刀兵相见好;一是此人并不能代表民意,只是诈伪,那大夫所制之礼就要有所防范,不能让王莽之流钻了空子。你说呢?”

荀彧若有所思,微微颌首,向后退了一步,一揖到底。“多谢大王。”

“大夫,努力!”孙策还了一礼,举步上车。郭武过来,关上车门,马车辚辚远去。

荀彧站在路边,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队,一声轻叹。

祢衡走了过来,打量着荀彧,语带讥讽。“大王给你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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