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619节

就在荀彧权衡利害的时候,杨修走了过来,坐在荀彧对面,拿起一块点心塞在嘴里,又灌了一大口大麦茶。他上下打量了荀彧两眼,笑道:“看来我猜中了,不是小事。”

荀彧收摄心神,顺势接过话题。“当然,你这么忙,寻常小事怎么敢来打扰你。”

“究竟什么事,说来听听。”

“最近前朝老臣到洛阳,觐见大王,你可知道?”

“知道,但是没去见他们。”杨修说道,又拿起一块瓜,大口大口的啃起来,啃得汁水淋漓,让荀彧直皱眉。“我现在是行军主簿,每天忙的都是钱粮,不关心关中那些老朽的事。怎么了,和他们有关?”他眼神微闪,随即笑出声来。“司马懿?”

荀彧点点头,又摇摇头。“司马懿愿意为中山效忠,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想干涉。可是他的父亲司马防与中山王并无瓜葛,为何不受吴王待见?”

说完,他又把司马防告诉他的消息,以及他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杨修也听说了司马防、司马孚来见吴王的事,只是没问细节,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如今荀彧亲自来打听,看来司马防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很可能还遇到了麻烦,否则以司马防的身份不至于请荀彧出面。

人情当然要还,但不到万不得己,没有人会主动去讨,就像荀彧现在来找他一样。

杨修站起身,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手。“我去问问。你是一起去,还是先回去等我消息?”

“一起去吧。”荀彧起身。“我也想听听吴王的想法。”

——

杨修和荀彧联袂而来,孙策多少有些意外。杨修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只不过没提荀彧,而是问孙策这个决定是不是和他当初冷落司马懿有关。

孙策不知道荀彧为什么会来,但杨修当着荀彧的面问这件事,说明绝不是凑巧。杨修欠荀彧人情,他是知道的,杨修在关中横行跋扈,固然有弘农杨氏的背景在支撑,也和荀彧的保护有一定关系。并不是所有人都把弘农杨氏的门第当回事,尤其是对那些寒门来说,找几个游侠儿刺杀杨修不过是小菜一碟。

能请得动荀彧出面,看来河内司马氏也是有些人脉的。

“关系不大。”孙策坦然相告,先把杨修摘到一边。“司马懿愿意为中山国效忠,孤可以理解,也愿意成全他。司马孚兄弟情深,不忍见司马懿独死,孤也深表感动,不忍拒绝,但不用司马防却与此无关。毕竟,孤可是刚刚任命了司马朗。”

荀彧暗自叫苦。孙策这话说得体面,实则决绝,司马懿、司马孚是非死不可了。按理说,他不应该再问了,可是司马防的疑惑未解,他不得不再多问几句。

“臣冒昧,敢问大王对司马防其人观感如何?”

孙策皱起了眉,脸色有些不好看。“文若,司马防是前朝老臣,用与不用,孤自有安排,文若如此关切,却是为何?”

荀彧离席,拜伏在地。“大王,臣也是前朝之臣,且是先帝心腹。蒙大王不弃,委身大吴,以残弱之躯,尽微末之用,感激涕零。诸公虽有老迈,德能过于臣者不乏其人。司马防为官多年,虽无卓绩,亦是老成之人,德行亦无亏处,且温县司马乃是河内大族,若能用之,纵使是一闲散之职亦能安抚人心,稳定河内。大王不用,反欲杀其二子,臣愚昧,不明大王深意,敢请大王解惑。”

一旁的刘晔听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僵着脸,一言不发。

见荀彧坚请,孙策很是不快。这荀彧果然是绵里藏针啊,平时温温和和的一个,真的犯起倔来却是一步不让,非要讨个说法不可,难怪历史上不能善终。

孙策向外靠了靠,一手握紧凭几的扶手上,一手在案上轻轻叩击着,“笃笃笃……笃笃笃……”虽然声音并不大,却像战鼓一样极具威慑力。

“荀文若,你入吴有两年了吧?”

荀彧伏地不起,额头沁出了细汗。“回大王,两年又三个月。”

“那你知道新政的要旨是什么吗?”不等荀彧回答,孙策又道:“孤认为你不知道,否则也不会来问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以你的智慧,孤相信你只要愿意去想,一定能想明白。”

第2362章 急先锋

杨修惊诧不已。

他和孙策相处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孙策如此指责臣下,尤其是他敬重的人。这件事已经和司马防没什么关系,而是直指荀彧本人。他用了“愿意”二字,自然是指责荀彧消极抵抗,没有主动积极的去理解新政,为大吴效力。

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荀彧自然不好再问。他再拜请罪,退出大帐,在帐外站了片刻,一声轻叹,转身对跟出来的杨修苦笑道:“连累了德祖,甚是惭愧。”

杨修也很不好意思。“文若,你先回去。我找机会再问问。”

荀彧拱手施礼。“那就有劳德祖了。德祖,我要回去闭门自省,就不打扰了。”说完,躬身再拜,转身离去。杨修眉头轻蹙,沉吟了片刻,转身回帐,见孙策坐在案前,脸黑得像锅,心里一紧。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孙策是真的生气了。

“大王。”杨修收起笑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孙策瞅瞅杨修,哼了一声,神情略微松驰了些。他指指一旁的坐席,示意杨修入座,又命人取来一些酒食,稍用了一些。原本奏事的刘晔也跟着坐下了,默默的呷着酒,一言不发。荀彧为老臣们求情,将他推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按理说,他身为军师仆射,更有机会进言,现在却需要荀彧出面,自然是因为他自私自利,不愿意为别人出力。

孙策命人去叫当值的尚书。时间不长,陈琳、路粹等人都来了,新入值的士孙萌也在。他们正在处理相关文书,因为离得近,看到了荀彧来请见。路粹消息灵通,知道司马防见孙策的经过,也清楚荀彧和司马防之间的关系,正在暗自猜测荀彧的来意,听闻孙策召集议事,立刻意识到可能出了大事,莫名的兴奋起来,入帐之后,抢占了一个好位置,铺开了笔墨纸砚,准备记录。

“诸君,你们说说,我大吴行的是什么道,儒乎?法乎?”孙策环顾四周,不怒自威。

众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吃了一惊。这个题目太大了,孙策又是如此郑重,自然不能简单的回应,万一说错了,很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但不回答也不行,这么重大的问题,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态度,否则如何能在如此关键的岗位就职。

一时间,大帐里鸦雀无声,就连呼吸声都被刻意抑制得极轻。

过了一会儿,路粹眼珠转了转,握拳掩住嘴,轻咳了一声。孙策看了过来。“文蔚,你写过王莽的新政,对此了解甚深,且先说说。”

路粹长身而起,拱手再拜。“大王有命,臣不敢藏拙,敢抛砖引玉,供大王参考,请诸君指正。”

众人知道路粹要借机表现自己,心生鄙视,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有杨修笑了一声。“路文蔚,你评王莽新政的系列文章一出,名满天下,这个问题还真是应该由你来回答最合适。”

路粹佯装听不出杨修的调侃,面带微笑,拱手道:“大王,臣以为,我大吴之道非儒非法,亦儒亦法。”

孙策不置可否,静待路粹发言。路粹虽算不上君子,但见识还是有的,写过关于王莽新政的评论文章后,他对新政的理解的确要超出很多人。

路粹清清嗓子,朗声道:“所谓非儒非法,是因为我大吴之新政,既非儒家所尚道德,又非法家所尚律法。儒家空言道德,礼不下庶人,我大吴四民皆士,人人平等。法家苛刻百姓,唯知耕战,我大吴藏富于民,鼓励百业,人人得各展其才,自食其力。”

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同。他们虽然不喜欢路粹,却不得不承认路粹说在理。

路粹又道:“所谓亦儒亦法者,乃是取其精华,不失本意。儒家所长在于仁义,所短在于难行。法家所长在于务实,所短在于残民。我大吴以法家之务实,施儒家之仁义,取其长,去其短,故能得其利,避其害。是以我大吴有儒家爱民之迹,而无王莽之乱,有法家之明,而无商韩之戾,非儒非法,亦儒亦法。”

路粹再拜。“些许浅见,请大王指正。”

孙策还是不置可否,示意路粹就坐,又看向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陈琳起身,拱手施礼。“大王,臣对路君所言,略有异议。”

孙策笑笑。“既然是讨论,自然当各抒己见,直言无忌。”

陈琳说道:“臣以为,大吴之道还是儒,只不过非孔子之儒,而是孟子、荀子之儒,虽有小异,本心却一脉相承,皆以爱民为本,只不过大王推而广之,又进一步而已。不能因为有所进步,就抛弃了本意。若依此而论,则孟子、荀子皆非儒,岂不可笑?至于法家手段,不过细枝末节而已,无足轻重……”

陈琳话音未落,路粹便出言反驳。“大王,陈君高见,臣不敢苟同。”

陈琳撇撇嘴,向孙策拱拱手,连看都没看路粹一眼,便坐了回去。其他人也对路粹不满,觉得他打断陈琳的发言太失礼。论年纪,陈琳要比他长不少,就算意见不同,基本的礼仪还是要遵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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