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439节

“子扬啊,他在哪儿?”

“他回家隐居读书去了。”

天子沉默良久。“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向陛下请罪辞行,还说道在心,不在言,言不尽意,更不能尽道。吴王虽天生聪慧,毕竟读书不多,纵使知道,怕是也难以解说。陛下与其问道于吴王,不如沉下心来读书。”

天子转头看着荀彧。“令君也这么以为?”

“是,臣也这么想。”

“读书……该读什么书?六经还是诸子?儒经还是道经,又或者是西域的浮屠经?不如令君帮我问问,吴王平时读什么书?”

荀彧听出了天子的嘲讽之意,却只能佯作不知。天子亦觉得自己语气太硬,歉意地笑了笑,伸手握住荀彧的手,喘息了片刻,又道:“令君,我虽不知吴王之道究竟是什么,却清楚一点,吴王的治道不在书中,欲读书而知道,无异于缘木求鱼。你我君臣之所以败,也许就败在了这一点上。你说得对,言不尽意,六经者,圣人之言也,不能尽圣人之意,又焉能尽道?皓首穷经,所得亦不过圣人唾余,有什么治道可言?”

荀彧惊讶地看着天子,不知道天子是清醒还是糊涂,怎么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居然质疑起圣人和经籍。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天子所言不无道理。要说读书,这些年天子读过的书真的不少,不仅儒家经典几乎通读了一遍,诸子百家,尤其是法家著作更是反复研究,有不少篇章甚至能背诵如流,不亚于博士,但结果又如何呢?还是一败涂地。

相比之下,孙策的确不怎么读书,至少没有天子读的书多。这一点长公主可以证明,郭嘉也没有否认。

是读书无用,还是孙策天生聪明,已经不需要读书了?荀彧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现在突然被天子提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接话。

“令君,为我准备一枚名刺吧。要求见请教,不是要先投名刺吗?”

荀彧怔怔地看着天子,半晌才道:“唯,臣为陛下准备。”说着,低下了头,悄悄地拭了拭眼角。

天子出了一会儿神,又喃喃说道:“我无字,于礼不合。令君,你为我起一个字吧。还有啊,你说我的籍贯是哪儿,河南还是中山?”

荀彧握着天子又湿又冷的手,泣不成声。

——

孙策看看手中崭新的名刺,又看看拜倒在面前的荀彧,一时无语。

这刘协还真是执念啊,非要见一面不可,为此不惜放弃所有的尊严,以普通士子的身份求见,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字:叔同。

这字……真好,你也打算去做和尚么?

孙策将名刺轻轻的放在案上。“这么执着,又是何苦呢?”

“陛下……叔同从小好学,一事不明,寢食不安,必百方求解。如今他余日无多,心无他念,只是想见大王,问一问致败之由,求一心安。彧荒唐,请大王垂怜。”荀彧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伏地不起。

“请夫君垂怜。”刘和也伏在地上,额头抵地,连连苦请。

孙策心中一软,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刺。“好吧,我见他一面。不过有话在先,能不能让他满意,我不保证。”

“谢大王。”荀彧如释重负,几乎瘫在地上。

“谢夫君。”刘和哭出声来,连连叩头,呯呯有声。孙策连忙起身,将她拉了起来。这傻公主,本来就不聪明,别再把脑子磕坏了。

孙策拉起刘和,一起来到刘和住的院子。许褚已经收到通知,安排了警卫,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越舞等几个宫里带出来的侍女跪在院子里,刘协也强撑着起身,穿着盛装,站在阶下,拱手施礼,像一个士子。几天不见,他瘦了一圈,双颊都凹了进去,虽然抹了胭脂,还是看不出一点生气,只有一双眼睛出奇的亮,亮得让人不安。

见孙策走近,刘协向前走了一步,双手重叠,举过头顶,深施一礼。“中山刘协,字叔同,问吴王安好,谢吴王拨冗赐见。”

孙策在刘协面前站定,仔细打量了刘协片刻,轻声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道生天地,天地生人。人为末,道为本。君子以不知为耻,闻道而死,幸甚。”

第2154章 道不远人

孙策静静地看着刘协,眼神中有几分怜悯,还有几分惋惜。

是个聪明人,可惜贪多嚼不烂,最后还是一个糊涂蛋。不是他一个人如此,这个时代的精英都是如此,只不过绝大多数人没他聪明,还没摸到天花板。摸到天花板的都死得早。这种玄思让人着迷,也极耗心神,一旦沉迷其中,大多英年早逝。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老子这句话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两千年后还有人孜孜不倦的企图从中寻找能破解一切迷思的大道,可惜永远是雾里看花。没有科学的支撑,哲学不可避免的会成为玄学。

“我……说得不对?”刘协被孙策看得不安,气势一弱,喃喃地说道。

“你准备站在这儿说?”孙策哼了一声。“我是无所谓,可以陪你站一天。你能坚持多久?”

“我……”刘协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

荀彧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吴王说得对,坐而论道,还是坐着说比较好。来人,备茶,请陛下与吴王论道……”

“嗯?”孙策眉头微蹙,神情不悦地看着荀彧。荀彧一怔,有些尴尬。刘和眼珠一转,上前扶着孙策的手臂。“荀君,这里只有姊夫与内弟,哪有什么天子与吴王。”又对孙策说道:“夫君,我弟弟有伤在身,不能久立,还是到堂上坐吧。他有什么不对的,你教导教导他。”

“平时闷闷的,一提到弟弟就聪明起来了,你够有心机的啊。”孙策摸摸刘和红肿的额头。“找医匠来,用点药,别破了相。再准备点参汤、蜜茶,免得他精力不济,又说不痛快。”

刘和吐吐舌头,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孙策负手,自顾自地上了堂,在主席落座。荀彧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扶着天子上堂,在客席入座。刘协倒是安之若素,慢慢坐好,又示意荀彧入座,这才再次向孙策行礼。

“请姊夫指教。”

听得姊夫二字,孙策点点头,脸色稍缓。“刚才我对荀君和你姊姊说,我可以与你见一面,但我不能保证让你满意。这并非推脱之辞,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这天地之间有没有一以贯之的大道。你如果想问这样的道,就不必开口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然无可奉告。”

天子眉头微皱,沉吟片刻,点点头。“既如此,那就说些具体的,比如这治国之道。姊夫初平二年起于襄阳,不到十年而半有天下,于治国之道想必有心得。协不才,敢请教一二。”

越舞奉上茶,孙策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不紧不慢的说道:“治国当然有道,不过,我理解的治国之道可能与你想象的治国之道又有所不同。”

刘协苦笑。“是,姊夫行的是王道,我行的是霸道,有云泥之别,自然不同。”

“我说的不同,不是指王道、霸道的不同。”孙策放下茶杯,提起茶壶,往刘协的杯子里倒水。刘协的茶杯本来就有不少茶,孙策倒了一些便满了,但孙策却继续倒,一直到茶水漫了出来,在漆案上蜿蜒流淌,又顺着案缘滴了下来,浸湿了刘协的衣摆。

“大王,你这是……”荀彧吃了一惊,连忙过来阻止。刘协盯着已经满的茶杯,忽然若有所悟,欠身向孙策行了一礼。“惭愧,请大王指教。协当尽捐旧学,以纳新知。”

孙策目光一闪,心中说不出的惊讶。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慧根,不做和尚真是可惜了。

荀彧也反应过来,诧异地看看刘协,又看看孙策,自嘲地摇了摇头。他自诩聪明,可是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他的反应有点跟不上。他招了招手,命人过来擦拭水迹。

“荀君,我能否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不敢。”荀彧躬身施礼。

“你觉得治国之道在六经、诸子以内,还是以外?”

荀彧沉吟片刻。“不内不外。圣贤所言,便是治国之道,别无他义。只是旨约意深,我等领悟不足,便有偏差,难免得一漏十。”

孙策转头看着刘协。“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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