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438节

见刘晔看过去,张辽躬身行礼。“见过令君。”

刘晔还礼,转身看向孙策。孙策歪靠在凭几上,肘支扶手,手支额头,静静地打量着刘晔,没有见礼的意思。刘晔长揖不拜,目不斜视,迎着孙策的目光。堂上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董越坐立不安,牛盖、张绣也有些不太自然,只有张辽依旧平静如古井无波。

过了片刻,孙策坐正了身子,淡淡地说道:“董将军,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九江过年,正月之后,我们再聚,看看如何安排。”

“喏。”董越如释重负,躬身领命。

“别怪我多嘴,我再提醒你一句,九江人势利得很,对凉州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你要慎言慎行。”

“呃……”董越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堂上的九江人刘晔,唯唯诺诺地应了,与牛盖、张绣一起退下。下了台阶,出了中庭,他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张辽也直起身,准备告退。孙策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文远且坐,稍候还有话说。”

张辽无奈,只得重新坐好。刘晔听得清楚,心中暗自叹息。看来鲁肃的好意要白费了,这次来纯属多余,孙策根本没有留用他的意思。对这一点,他倒是无所谓,本来也没打算为孙策效劳,只是没想到所受的礼遇还不如董越等人,这一点让他很意外。

看来鲁肃在孙策心目中也没什么份量啊。刘晔正准备主动开口请辞,孙策说道:“刘子扬,你可知刘协至此,所为何事?”

刘晔涌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当然知道天子为什么非要来见孙策。苦心经营十年,一朝惨败,而且不是败在孙策本人手里,是败在朱桓、陆议的手里。朱桓只是孙策一将,初次执掌大军,主持一州战事,却打得天子一败涂地,天子自信崩溃,不来问个明白,死不瞑目。

这是对他最大的羞辱。身为天子智囊,不仅打了败仗,而且连怎么败的都不知道,还要天子枉尊纡贵,来向对手请教。天下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丢脸?正因为如此,他才无颜回关中辅政,哪怕是死在孙策刀下,也比回关中好。

“知……道。”刘晔忍了很久,才将屈辱咽了回去。

“说来听听。”

刘晔吁了一口气,抗声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误君之臣,不敢言智。大王若欲杀人,晔俯首就戮。大王若欲羞辱在下,大可不必。晔虽愚笨,却不愿苟且偷生,更不会委屈求全。”

张辽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

孙策盯着刘晔看了片刻,微微一笑。他捻了捻手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无杀人之意,你也不必有求死之心。死于沙场为勇,死于君前为忠,既然你没有死于战场之上,也没有死于天子面前,现在求死,是自以为威武不能屈,还是想栽我一个杀贤的罪名?”

刘晔语塞,热血涌上了头,脸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满腔的勇气顿时化为乌有,羞愧得无地自容。两军交战时,他没能战死沙场。天子绝望时,他也没能死于君前。现在死,算什么?听起来倒像是以死求官。唉,我刘晔自以为有大勇,实则是个懦夫。该死的时候没死,不该死的时候又轻生。

“天子至此,为求道,求治天下之道。”刘晔强抑心中悲愤,缓缓说道:“晔无能,既不能致天子为尧舜,又不能为天子解惑,愧对天子,愧对刘氏列祖列宗,所欠唯一死尔,岂敢污大王之名。”

“真心话?”孙策眉梢轻扬。

“字字发自肺腑,不敢有一言虚饰。”刘晔惨然一笑。“若大王垂怜,能为晔解惑一二,晔感激不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孙策直起身。“这样吧,我给你三年时间,慢慢参悟,什么时候有所得,什么时候再来见我,看看你还有没有进步的余地,有没有得闻大道的机缘。”

刘晔的脸抽搐了两下,嗓子有些甜。他盯着孙策看了半天,几次欲言又止,满腔的郁闷最后化作一声长叹,拱手长揖。

“谢大王。”

第2153章 执念

荀彧匆匆赶来,看到拱着手,低着头,神情落寞的站在路边的刘晔,愣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

他与刘晔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刘晔如此沮丧。

“子扬,见过吴王了?”

刘晔苦笑着点点头,却没有解释。他不知道怎么向荀彧开口。荀彧见了,心中更是古怪,却不好多问。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车。“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回家读书。家里还有几亩田,家兄还经营了一个印书坊,生活无虞。”

荀彧眉心微蹙,多少有些意外。刘晔的才华毋庸置疑,他又与鲁肃交情深厚,孙策怎么会不用他?若说刘晔坚辞不就,他又何必到定陶来?

刘晔心里明白,却不好解释。他拱手,施了一礼。“令君,共事多年,多蒙教诲。时有唐突之处,还请令君见谅。”

荀彧连忙还礼。“不敢。”

“临别在即,有几句话,想请令君转告陛下。”

“为何不当面对陛下说?”

刘晔苦笑了一声。“临难而惧,中途而走,无颜再见陛下。陛下……还好吗?”

荀彧长叹,摇摇头。“高烧不退,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刘晔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此皆我之罪也。年少轻狂,总想着险中求胜,却不知敌我悬殊,有如天地,致有此败。”

荀彧眉头紧皱,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刘晔。此战受挫,刘晔的确有责任。鼓动天子以骑兵孤军深入,奔袭定陶,错失战机后又没有迅速撤退,致使被鲁肃截住退路,进退狼狈。经受重创之后,又遇到了鲁肃,刘晔想必对双方实力有了一定了解,后悔在所难免,但他自承敌我悬殊有如天地,这实在太夸张了。以他对刘晔的了解,应该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故作惊人之语,而是有所发现,觉得难以挽回,这才心灰意冷,斗志全无。

“子扬,你都知道些什么?”

“令君有王佐之才,想必看得比我更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令君,关中、益州虽有地利,终究难敌天下大势。不出十年,天下可安,江山易姓已是必然。只恨我当时心盲计短,未能看清大势,以致陛下错过了一个机会。如今赵云带着诏书赶往关中,悔之晚矣。”

荀彧震惊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听刘晔这意思,是要劝天子禅让吗?他知道刘晔对引凉州人入关中一向持反对意见,也不喜欢和凉州士人共事,但刘晔身为宗室,对天子、对大汉的忠诚逾于常人,对禅让之说从来不假以颜色。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究竟受了什么样的刺激,以至于沮丧如斯?

“我知道,陛下无计,不得不屈尊来见吴王,以求解心中所惑。不过治道圣人所秘,岂能轻传?是以我当时极力反对。如今陛下身在定陶,多言无益,但我还是希望令君能够转告陛下,不要自取其辱,吴王是不会告诉他一个字的。求人不如求己,若悟大道,还是要自己多读书,多思考。”

荀彧深有同感。郭嘉已经当面拒绝了他,天子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刘晔自我解嘲地笑笑。“其实有令君在侧,本不必我饶舌,只是君臣一场,不得不说。好了,言尽于此,请令君代我向陛下辞行。负罪之臣,就不陛辞了。”说完,他向荀彧深施一礼,向后退了两步,站起身,登上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荀彧一动不动,看着刘晔的马车渐渐远处,心里空落落的。

——

天子幽幽地醒来,睁开了眼睛,轻轻的喊了一声。

荀彧正坐在榻边想着心思,一时未曾察觉,直到天子慢慢伸出手,碰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见天子醒了,他又惊又喜,一边命人准备吃食,一边用手指摸了摸天子的额头。

“我又睡了几日?”天子哑着嗓子说道。

“哦,没多久,没多久。”荀彧心中酸楚,却强挤出一丝笑容。“陛下刚刚睡了一会儿,精神便已大好,想必是快要痊愈了。”

天子咧了咧嘴,没有戳穿荀彧的谎言。他浑身无力,但头脑却格外的清楚,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姊姊呢?”

“长公主在为陛下祈福。”荀彧端来了一碗水,小心翼翼的试了试。“陛下,这是长公主为陛下请来的符水,是活神仙于吉所赐,你快喝了吧。喝了就能好。”

天子也不说话,就着荀彧的手,将一碗符水喝了。荀彧用布巾为天子擦了擦嘴角,又端来粥,喂天子吃了几口。天子顺从的吃完,打了个饱嗝,这才问道:“吴王什么时候能见我?”

“陛下……”荀彧低下头,摆弄着布巾。“刘晔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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