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418节

毌丘兴拿起书信一看,明白了董越为什么迟迟没有去见天子。这是没法见,这封书信涂改得乱七八糟,任谁看了都会生疑,偶尔透露出几个字也意犹未尽,让人不禁想探究被涂掉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毌丘兴勉强将书信读了一遍,前面还好,涂改不多,主要内容还可以猜得出来。大意是让董越认清形势,王允、皇甫嵩先后善终,朝廷不会为董卓平反,董家被族灭的血仇也注定没法报。如今朝廷夺走了并州,又侵入河东,他们已经没有立足之地,最好的处境不过是和牛辅一样回到凉州,苟且偷生。更大的可能却是让他们做替死鬼,用来消耗我军的箭矢。

后面的涂抹就有些多了,句不成句,只能隐约看到几个字眼,譬如佯攻、反击之类,沿着前面的文意,应该是劝董越与朱桓配合,阵前反戈。

毌丘兴看完书信,不动声色地用指尖在涂抹的墨迹上捻了一下。看着指尖的墨色,他顿时头皮发麻。他原本以为这是陆议故意陷害董越,离间天子与董越之间原本就脆弱的信任,可是墨迹未干,分明是董越刚涂抹完不久,这就是董越自己心虚了。难怪他不敢去见天子,如果带着没有经过涂抹的书信去见天子,天子还会以为这是陆议的中伤之辞,至少不会表露出对董越的怀疑,经过涂抹,谁还信他?

“谁的主意?”毌丘兴将手藏在袖子里,淡淡的问道。

“什么……什么谁的主意?”董越一头雾水,眼珠来回转个不停,见毌丘兴看向案上的书信,恍然大悟。“这书信来的时候就这样,我也觉得奇怪,朱桓会不会搞错了,将草稿送了来?”

“倒也有可能。”见董越不肯说实话,毌丘兴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假笑。“要不这样吧,我先带着书信去见天子,向他解释。如果天子相信,你再去见,如何?”

“如果……天子不信呢?”

“放心吧,我会为你进谏的。”毌丘兴拱拱手,拿起书信,转身出了大帐。董越和牛盖互相看看,也没想起来拦住毌丘兴。

毌丘兴出了董越大营,飞身上马,直奔天子中军,将书信摆在天子面前,又特地提醒天子注意涂改过的地方。天子用指头一沾,发现墨汁未干,顿时沉下了脸。

刘晔皱了皱眉,上前拿起书信,伸手在墨迹上揉了揉,又舔了舔指尖,冷笑一声:“陛下,这是有人做了手脚。”

“什么手指?”

“墨里加了白矾。白矾易吸水,不管多久,墨迹都很难干。白矾味涩,一尝便知。”

“还有这事?”天子将信将疑,也学着刘晔的模样试了一下,果然舌尖有些苦涩。他又将书信拿到一旁的火上烘烤,烤干后再放在一旁静置,果然刚刚烤干的墨迹慢慢又变潮了,这才恍然大悟。

“这竖子,果然奸猾,若非子扬,险些中了他的诡计。”

刘晔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证明墨迹未干,并不代表董越就是清白的,反倒证明陆议看破了天子处理董越的手法,并揭破给董越看。正因为可能性极大,所以才让人真伪难辨。墨迹涂抹是陆议干的还是董越自己干的,有区别吗?董越迟迟不敢来面见天子,本身就说明他对天子的疑心很重。

刘晔仔细询问了毌丘兴在董越大营里的所见所闻,眉心皱成了疙瘩。他怀疑陆议是挑拨离间,但他又无法左右董越的心思,如何安置董越就成了一个问题。如果选择相信董越,万一董越在阵前反戈,这将是对天子的致命一击。如果选择不相信董越,那不仅董越的近五千骑不能上阵,还要安排其他的骑兵来监视他,防止他在背后出手。

这样一来,己方唯一的优势就没了,还拿什么取胜?

力不如人,智也不如人,刘晔很崩溃。

见刘晔脸色不对,额头全是汗,天子不忍再看,转头问毌丘兴道:“伯起,你可有妙计?”

毌丘兴沉吟了片刻,躬身再拜。“陛下,董越是粗人,所要的不过是富贵和安全。陛下是天子,孙策不过是吴王,孙策能给董越的,陛下都能给。陛下能给董越的,孙策却未必能给。董越担心什么,陛下就让他安心。董越想要什么,陛下就满足他的愿意。诱之以利,胁之以害,何事不可为?”

第2130章 多算者胜

天子很纠结。

当初贾诩就曾上书要求为董卓平反,惩戒皇甫嵩,被他一口否决。贾诩因此拒绝出仕,飘然而去。现在他答应董越这个要求,且不说朝臣为会不会有想法,董越也未必相信。皇甫嵩虽然死了,他的旧部和子弟还在军中,拥有着极强的影响力,朝廷根本不可能惩戒皇甫嵩。

况且他本人也不愿意。

天子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接受董昭的建议,经乘氏去鄄城,就算有被火攻的危险也比现在好,现在可不就是被架在火上烤吗?与其如此,还不如被一把火直接烧死来得痛快。

就在天子犹豫的时候,刘晔说道:“伯起,你在贾文和身边多时,可知董越对贾文和如何?“

毌丘兴说道:“只要不涉及到他本人的利益,言听计从。”

“你去对董越说,除了惩戒王太傅、皇甫太傅不可能,其他都可以商量。陆议用计离间他与陛下,不过是利用他而已,未必就是信得过他。陛下若有差池,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想想南阳那两万西凉精锐吧。贾文和是聪明人,他是怎么做的,他董越应该一清二楚,就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难道还不会找个智者做榜样吗?”

刘晔起身,走到毌丘兴面前,躬身施了一礼。“伯起,陛下安危,此战胜负,就拜托你了。”

毌丘兴吓了一跳,连忙跪倒,连连叩头,口称不敢。刘晔是秘书令,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郎官,尊卑有别,他哪里当得起刘晔的大礼,更何况还是当着天子的面。

天子会意,也道:“伯起,当务之急是稳住董越,即使是作壁上观也是好的。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此战若侥幸得胜,必不忘诸君之功。”他起身走到毌丘兴面前,伸手搭在毌丘兴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毌丘兴又惊又喜,恍惚有点明白了贾诩的意思。当初他凭着贾诩一封荐书来到天子身边,进三策之外暗藏的一策,得到天子信任,留在身边。这几个月来,他表现不错,但要想跃升还要等机会。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安抚董越的任务落在他的肩上,非他不可,以至于刘晔要向他行礼,天子要向他许诺。

贾诩算到这一天了吗?如果是,他真是神机妙算。

“唯,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毌丘兴拜倒在地,连连叩头。

——

毌丘兴再次来到董越大营,将那封书信丢给董越,告诉他墨里有白矾的事。

董越如释重负,随即又破口大骂。“吴儿阴险,若非陛下英明,令君睿智,险些中了他们的计。”

毌丘兴也不着急,等董越骂完了,这才说道:“陛下英明,相信你对朝廷的忠诚,你相信陛下吗?”

董越一怔,眼珠转了两转,挤出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伯起这是何意?我何尝怀疑过陛下?我一直觉得陛下就是中兴之主,董公当初废少帝,立他为天子,简直是做得太对了,只可惜……”

“没错,没有董公,陛下成不了天子。他对董公的感激比你们更深。可是他有他的难处,你知道吗?你想想,朝中官员有多少是王允的同党,军中将领有多少出自皇甫嵩门下?要为董公鸣不平,现在合适吗?”

董越将信将疑。他不怎么相信天子,但他相信毌丘兴,毕竟毌丘兴是贾诩的弟子。况且毌丘兴说得也有道理,天子没什么理由恨董卓,反倒应该感激董卓才对。若非如此,他哪有机会做天子。

“将军,你知道文和先生为什么不接受孙策的邀请吗?”

董越愣了一下,一时没会过意来,随即又问了一句:“你说为什么啊?这事我也觉得奇怪,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

“孙策当初在南阳,施奸计,一战斩杀两万西凉精锐,后来却与你们交好,难道是想化干戈为玉帛?非也。他想要的不过是马而已。如今他东有太史慈在幽州,西有马腾、韩遂在凉州,还需要你们的马吗?对他来说,你们已经没有用了。文和先生就算接受了他的邀请,也不过是赋闲而已,反而不得自由,不如回凉州,天地广阔,任我纵横。”

“哦,原来是这样。”董越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文和先生是文士,他哪怕赋闲,最多手中无权,不能一展心中抱负。将军可是武人,你如果投降了孙策,会是什么结果,你应该想得到吧?”

董越头皮发麻,后背冒出一阵冷汗。这才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将军,我有一事不解,能否请将军为我解惑?”

“伯起,别说笑话了,你这么聪明,又得到文和先生教导,还什么事需要问我的?”

“徐荣随董公时百战百胜,氾水败曹操,梁县破孙坚,为什么后来在南阳却败给了刚刚上阵的孙策?”

董越眨眨眼睛,明白了毌丘兴的意思。他拱手施礼。“请伯起回复陛下,越一定不上吴儿的当,谨听陛下号令。”他慷慨激昂地拍着胸脯。“陛下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毌丘兴松了一口气,起身还礼。“陛下说了,此战乃中兴成败之关键,若能取胜,中兴有望,别说为董公平反,还要让临洮董氏成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将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孙策能做到吗?他可是连马超都看不上。”

董越大喜,拜服在地,冲着天子大营的方向连连叩头。“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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