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225节

杨修将南阳商人的成本、运费、利润一一说来,如数家珍。他的话还没说完,刘巴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荀彧、刘晔等人也意识到了问题,都变了脸色。刘巴已经通报过他们,南阳商人到关中做生意的越来越少,尤其是布匹,不仅普通布匹没有了,丝帛也突然不见了。刘晔已经派人去查,还没结果,却没想到杨修告诉了他们结果。

南阳商人不到关中做生意,改去辽东了。这可是个大麻烦,南阳布匹不仅关系到关中的布匹供应,还关系到与西域的交易,直接影响朝廷的财政收入。

杨修转身面对天子。“陛下,刘掾出身官宦,其祖为苍梧太守,其父为江夏太守,刘掾天资聪慧,少有令名,又曾在郡中历职任事,可谓难得。可他主政关中,行布匹专卖之制,实在是饮鸩止渴,智者不为。以刘掾之出身高才尚且犯下如此错误,其他人可想而知。何也?经验不足,又自恃才华,鄙视商贾,自以为生杀予夺,作威作福,却不知为商之道,为政之本。”

杨修毫不留情,将刘巴的几项措施批得一文不值。刘巴既理亏又心虚,一时竟无言以对。论执政经验,他固然不如杨修,但归根到底还是被杨修透露的消息震懵了。他之所以敢对南阳布匹实行专卖,就是他相信孙策控制下的五州采用新织机后布匹产量猛增,销路紧张,南阳商人不可能放弃关中这个市场。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南阳商人会不远千里,将布匹卖到辽东去。他不愿意相信,可是以他的聪明,只要将杨修报出的账目核算一遍就知道杨修没有骗他,而且这不是恐吓,已成事实。

看到刘巴脸色不对,天子也知道麻烦大了。

杨修再次强调:这不是刘巴一个人的错,而是读书人做官普遍会遇到的问题,尤其是名士。普通人做官都由郡县小吏做起,一步步升迁,有了一定的行政经验之后再授县令长、郡守,就算遇到一些问题也不会太离谱。名士因为升迁速度过快,经验积累不足,又自以为书读得多,往往会做出不切实际的举措,出了问题还不知自省,总以为是别人见利忘义,与他们做对。软弱些的随波逐流,强硬的就以权压人,甚至大开杀戒。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建政务堂,让他们知道为政之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避免他们走弯路。这是大将军的创见卓识,已经在南阳、吴郡推行,效果不错,可以在关中推广。

杨修侃侃而谈,声音虽然不大,却理直气壮。殿上群臣都识相的闭上了嘴巴,没人敢跳出来帮刘巴说话,免得惹火上身。但他们都不赞成杨修的建议,尤其是新入朝的凉州人。刘巴尚且不合格,他们又有几个能胜任本职工作?按照杨修的标准,他们都应该进政务堂学习,然后由县令做起。

但事实证明,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该来的总会来。

杨修批完了刘巴的经济民生,立刻把矛头指向士家制度。士家制度的倡议者杨阜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应答,强调耕战虽是法家故计,却可以救亡图存,解决朝廷目前的危机。

话音刚落,杨修便问道:“以杨掾之见,朝廷目前的危机是什么?”

杨阜闭口不言。朝廷最大的危机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可是没人敢说破,尤其是当着杨修这个大将军长史的面说破。说孙策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那无异于与孙策撕破脸,决一死战。如果朝廷有这样的实力和勇气,又何必封孙策为王,还征他入朝主政?

“杨掾缄口,怕是有难言之隐。”杨修微微一笑,环顾四周,笑意盈盈。“诸君想必和杨掾一样,以为大将军异姓封王,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关中实行士家制就是为了对付大将军。不过我想告诉诸君的是,如果大将军真的成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那也是诸君逼的。大汉如果要亡,一定是亡在诸君手中,而不是大将军的手中。诸君不仅是大汉的罪人,更是无尽杀戮的始作俑者,那些无辜战死的将士、百姓的不会忘记你们,一定会诅咒你们,让你们永世不得安宁。”

说到最后,杨修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笑容,只剩下严冬般的冷冽。他走到皇甫嵩面前,躬身一拜。“皇甫太傅,我想问太傅一件事,请太傅务必如实相告。”

皇甫嵩垂着眼皮,沉默不答。他能猜到杨修要问什么,实在不愿意在这个场合开口。可是杨修盯着他,一副绝不罢休的模样,他根本躲不过去。

“长史请问,嵩尽力便是。”

“敢问太傅,当初你平定黄巾之乱,威镇天下之时,手握天下雄兵,可曾有不臣之心?”

“不敢。”皇甫嵩厉声道:“请杨长史莫污我清名。”

“可曾有人以功高震主之言相告,劝太尉夺取大汉江山?”

皇甫嵩想起了阎忠。他抬起头,看了杨修一眼。杨修嘴角微挑,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太傅还记得故信都令,汉阳阎忠吗?”

皇甫嵩头皮发麻,像是见了鬼似的盯着杨修。阎忠劝他造反的事是机密,他固然不可能告诉别人,阎忠也不会主动透露给别人,杨修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阎忠都死了七八年了,就算孙策身边的细作厉害,也没办法将阎忠从坟里挖出来打听。

难道是贾诩?一个名字忽然跳上皇甫嵩的脑海。

皇甫嵩眼前金星直冒,汗出如浆,伏倒在地。

第1891章 明算账

太傅皇甫嵩晕倒,殿上一片哗然。站在皇甫嵩身后的郎官立刻上前搀扶,天子命人急传太医为皇甫嵩诊断,更是亲自走下御座,来到皇甫嵩面前,握着皇甫嵩的手,轻声呼唤。

“太傅,太傅。”

皇甫嵩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瘦弱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手心冰冷,掌心湿漉漉的,连天子都感受到丝丝凉意。过了一会儿,太医吉本提着药箱急趋而至,跪在皇甫嵩身边,为皇甫嵩诊脉后,建议立刻送皇甫嵩回府静养。天子答应,叫过两个郎官,让他们送皇甫嵩回去。

送走皇甫嵩,大殿上渐渐安静下来,天子转过身,看了杨修一眼,欲言又止。

杨修不慌不忙,拱手说道:“陛下,皇甫太傅当年面对百万黄巾镇定自若,为何却被臣几句话问得病发?谣言杀人,心病难医,此其证也。皇甫太傅已届花甲之年,一向恭谨自守,又无兵权在手,尚且如此不安。大将军手握雄兵十余万,立不赏之功,又岂能不惧流言?纵使陛下有明君之度,也被这士家制度毁得干干净净了。臣恳请陛下废除乱政,以安群臣之心。”

“群臣?”天子强作镇静,淡淡笑道:“除了大将军之外,还有谁啊?”

“冀州牧袁谭,逆臣袁绍之子,拥冀州百万之众,有沮授、田丰为辅,意在自立。益州牧曹操,本是袁绍之将,为大将军所败,遁走益州。益州户口百万,边境四塞,易守难攻,新莽之际便有公孙述据益州而自立,数年前刘焉据益州,更有不臣之心,如今曹操据益州,焉能不自疑?臣闻曹操亦行士家制,不知道他又意在何指?并州牧贾诩,为董卓旧部,跨有并州即河东、弘农,闻朝廷行士家之制,心能安乎?”

天子无言以对。他需要对付的岂止是孙策,袁谭、曹操、贾诩,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啊。他是想驱狼吞虎,可他总不能当着杨修的面说,况且他扪心自问,其实真没多少成功的把握,杨修也不完全是借题发挥,说不定孙策还没紧张,曹操、贾诩等人先急了。

天子强笑着,返身入座。“杨卿所言有理,君臣相忌非朝廷幸事,当与群臣再议,以安大将军及诸卿之心。”

杨修躬身道:“陛下圣明。夫子云: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陛下欲太平,当示之以信。”

一直没吭声的刘晔缓缓开了口。“敢问长史,大将军手握雄兵十余万,据五州之地而不纳赋税,又当如何示之以信?”

杨修转身看向刘晔,微微一笑。“令君何出此言?董卓乱政,袁绍啸聚,陛下迁都长安,潼关、武关之东非国家所有,非大将军连年苦战,能有今日?酬功赏能,陛下委大将军以内外军事,大将军奉诏节制诸州,握雄兵以安天下,何疑之有?至于五州赋税,令君似乎忘了,初平以来,中原连年大战,钱粮消耗一空,即使如此,大将军依然竭力供应朝廷,可是冀州这些年又输纳了多少赋税?令君如果不清楚,不妨问问司徒府的刘掾。”

杨修转向刘巴,轻声笑道:“麻烦刘掾将这几年的账目报一遍,好让刘令君明是非,知臧否。”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刘掾不方便,我也可以代劳。诸君就算不全部清楚,也该记得一部分,当知我并非信口胡言。”

刘巴一言不发。孙策治下的五州缴纳的赋税是不足,但毕竟还是交了一些,关中发生旱灾的时候,是孙策提供了三十万石粮食,解朝廷燃眉之急,去年天子西征也是建立在孙策提供的钱粮基础上。相比之下,冀州交的赋税少得可怜,也就是去年刚刚象征性的缴了一部分。真要算账,先挨板子绝不是孙策。

刘巴不吭声,杨修却不肯放过,将这几年孙策的收支一一报出,收入钱粮多少,支出钱粮多少,又缴纳了朝廷多少,清清楚楚,如数家珍。最后的结果很简单,孙策不仅没有节余,还欠了十几亿的债。

“陛下,大将军为国平叛,朝廷总不能由大将军自掏荷包,这十几亿的债务是不是请司徒府解决一下?”

天子哭笑不得。天下太平时,朝廷一年的财政节余也不到二十亿,如今朝廷只有关中,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十几亿给孙策还债。别说没钱,有钱也不能给啊。

“杨卿,中原富庶,大将军又善于理政治民,怎么会……欠这么多债?”

“陛下,传言不可轻信,当以数据为准。治国理政最怕的就是糊涂二字,就算是忠臣,糊涂起来也是会害人的,至于避重就轻,厚彼薄此,误导陛下,甚至挑起君臣猜忌,唯恐天下不乱,那就不是糊涂,而是别有用心了。”

刘晔明知杨修是在狡辩却无法辩驳。从程序上说,孙策的确没什么破绽。中原有钱,那是中原百姓有钱,是孙策施行仁政的体现,财政收入纵有所增加,与军费的巨大支出相比也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大殿上一片寂静,没人再敢与杨修较量,朝会成了杨修的一言堂,所有人都只能看着他将朝廷的政策批得狗屁不如。

杨修慷慨陈词。“陛下,治国以人为本,官吏是朝廷的耳目和手足,不可轻忽。耳不聪,目不明,难免有鱼鲁豕亥之失,甚至指鹿为马,诬忠为奸。手不巧,足不健,纵有登天之志,也不能行一步,登一山,徒呼奈何。欲明选官吏,不仅当辨才选质,更须循序渐进,不可拔苗助长。朝廷新进之臣不乏良材美玉,只是阅历不足,难当大任,空有报国之心,所行却皆是乱政,于国有祸,于民有殃。臣恳请陛下废耕战之暴政,行大将军之仁政,期于太平。”

——

秣陵,钟山。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山谷间绿意葱笼,鸟鸣于涧,虫鸣于草,一片生机盎然。

孙策背着手,与张纮并肩而行,不时地看一眼前面的孙翊、孙尚香等人。借着休沐的机会,他将弟妹们带出来春游,在山中野炊,享受天伦之乐。

张纮也被他请来,一起散心。

张纮做了首相之后,就没有再去南阳。他全面负责诸州事务,肩上的任务很重,平时难得休息,就算是休沐也不出门,最多洗个澡,换个衣服,见见来访的朋友。孙策知道后,特地邀请他来出游,让他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尽管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公务。吴国初创,有很多事要处理。

首节上一节1225/1879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