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079节

在冷兵器时代,游牧民族有着天然的优势,要想对付这些人,仅仅有一些技术优势是不够的,这个优势必须大到足以克制骑兵才行。骑兵真正衰落是热火器时代,不是那种黑火药,而是真正的火器。黑火药在宋代就应用于军事领域,但骑兵真正的衰落却是十九世纪,拥有黑火药却缺少战马的宋人被草原民族虐得体无完肤,直到两度亡国。

比武器更重要的是思想,如果不能清除儒家思想中的保守因素,就算他现在造出了热兵器也只是一时痛快,将来还会重蹈覆辙。他的变革刚刚开了个头,看起来还算不错,如果现在开战,这一切势必会受到影响,甚至会让法家思想重新冒头。这同样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战争是最适合法家思想滋长的土壤,而法家比儒家更残暴,基因里就有自我毁灭的本能。郭嘉急于求战建功未尝不是从小浸淫法家学说带来的思维惯性,只是他自己不清楚罢了。

“我需要时间夯实基础,天子并不是我们唯一的对手,甚至不是最值得重视的那一个。”孙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与其担心那万一的意外,不如抓紧时间强大自己。如果一定要战,那也要把战场放在草原上。既然天子想征讨凉州,我何乐而不为?我们有这精力,不如去争辽东。只要能拿下幽州,就算天子平定了凉州又能奈我何?”

见孙策决心已定,郭嘉虽然惋惜,却还是点了点头。“就依将军之意。”

——

三天后,孙策到达太湖,进驻大雷山大营。

张纮、虞翻也先后赶到,孙策召集他们议事,探讨了当前的形势。

张纮明确表态支持孙策的决定,即使天子有可能平定凉州,现在也不宜与天子开战。以目前的发展势头,休养生息几年绝对有好处。且天子既封了孙策为藩,名分已定,再发兵讨伐就是失义在先,孙策反击也就名正言顺了。且攻守势异,对人心影响也大不相同。让百姓主动攻击天子,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但若是天子主动发兵来攻,绝大多数人都会奋起反击。

虞翻也赞同此说。与其冒着大不韪主动攻击天子,不如发兵幽州,哪怕先控制辽东也是好的。公孙瓒、刘和都死了,张则、刘备与袁谭对峙,这时候谁也不敢得罪孙策,正是取辽东的好机会。控制了辽东,战马资源的紧张就可以大大缓解,就算天子来攻也可以一战。

两位长史赞同,郭嘉再无异议。战略方向就此确定,孙策安排张纮与赵温谈判,尽快敲定具体细节。

张纮欣然从命。他和赵温有点交情,之前相处得也算愉快,在孙策确定了底线,明确了态度的情况下,最适合与赵温谈判的人非他莫属。此外,如何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让这件事变得合情合理,使朝廷不至于因礼制上的约束而受挫也是一门学问,需要相当高深的礼学修养,他在这方面也有明显的优势。

孙策随即问起了张纮考察的结果。张纮大略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程,最后提出建议:立都秣陵。他用大半个月时间察看了附近几个适合建都的地点,包括阳羡、吴县在内,综合考虑了多方面的因素,认为秣陵最合适。

第1675章 识象否

张纮提出了几点理由:

就地理来说,秣陵向西不远就是牛渚矶——中原与江东的要津,向东不远就是入海口——江海转换之地。定都秣陵,既能出入中原,又能出江入海,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水运优势,且秣陵附近有良好的屯田基础,生产的粮食可以供应京畿,无须长途转运。

就人心来说,秣陵古称金陵,传说有王者气,秦始皇特地巡狩此地以镇压,如今四百多年过去,王者气恢复,当有圣人出,在此建都,正合人心。

说到这里,张纮笑道:“礼云:方千里曰王畿。建都秣陵,南至会稽,北至泰山,东至海,西至庐山,皆是京畿之地。大江为护城之河,太湖为游囿之池,泰山、庐山为门户,岂不壮哉?国都虽立在秣陵,钱唐却不妨作为出海基地,会稽和吴郡的沿海地域可以考虑建成一个货物集散地,将来亦是江南一都会。”

虞翻一笑,没有再坚持。

张纮接着说道:“将军,臣建此意,当然也有私心。”

孙策笑而不语,示意张纮直言无妨。历史上,张纮就建议孙权建都抹陵,并非因为什么私心,而是从地理形势、交通便利的条件来看,秣陵这个位置最合适,比起吴县、阳羡都更有大局观。张纮是读书人,而且是成名多年的名士,他对虞翻的心思洞若观火,却不想说破,更不愿让虞翻难堪,才说自己也有私心。

张纮拱手道:“臣是徐州人,幸附将军骥尾,自然要为家乡人谋一些福祉。立都秣陵,大半个徐州都在京畿以内,将来若有灾患,也能及时得到赈济。将军,徐州地处大河下游,大河改道是常有的事,泗水一带屡被殃及,不可不防。就拿眼前来说,将军所统五州之中,青徐损失最为严重,将军欲跨海击辽东,岂能坐视青徐荒芜?”

孙策看向虞翻。“仲翔,你以为如何?”

虞翻拱手道:“将军,子纲先生胸怀天下,建百年之计,臣自愧不如。”

孙策点点头。“都城虽以秣陵为宜,阳羡依山傍湖,铜官山景色不错,可作游苑,兼作水师驻地,就不用去吴县与民争地了。松江浩瀚,百年内应该还走得水师楼船。”

众人表示赞同,就此决定。

——

张纮走进驿舍,缓步来到赵温的面前,拱手施礼。

赵温站在阶下,拱手相迎,脸色却有些苍白,笑容也很勉强。两人行了礼,赵温请张纮登堂入座,张纮却道:“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我请你游湖吧。你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去看看杨文先、黄子琰。”

赵温眼睛一亮。“我想看看士孙君荣,可以吗?我来之前,他的家人再三托请,我实在是推辞不过,还望子纲成全。”

张纮笑了,一口答应。赵温心中欢喜,连忙收拾了一下,披上一件皮裘,跟着张纮出了门。驿舍外停着一辆半旧的四轮马车,两匹健马,张纮请赵温上了车,敲敲车壁,示意出发。马车缓缓启动,沿着湖边的大道向津口驶去。

“子纲,你这些天忙什么呢?”赵温试探着问道:“是回乡过年了吗?”

张纮笑笑。“我这一个多月只忙了一件事,选择立都之地。”

“立……都?”赵温的脸色有些尴尬,讪讪地说道:“连子纲都觉得大汉不能中兴了?”

“大汉能不能中兴,我不敢断言,但孙将军功业若此,建国则是必然。”张纮顿了顿,又道:“子柔兄,我是奉命来与你谈判的,有些话迟早要说,我就直言当面了。要我看,大汉中兴的可能性虽不能说没有,但极小,略近于无。”

“哦?”赵温不置可否。

“子柔兄,你觉得孙将军与天子相比,优劣如何?”

赵温嘴角微挑,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子纲对天子了解多少?”

“我虽然没见过天子,但天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略有耳闻的。我听说他随荀彧学经史,随皇甫嵩学兵法,身边又有王越、史阿等剑客辅导剑法,还向陈王宠学习射艺,算得上少年英俊,文武双全。”

“那子纲觉得孙将军除了年长几岁之外,又有什么优势可言?是家世,还是学问?”

张纮笑了。“家世?高皇帝不过是一个亭长,光武帝不过是个农夫,有什么家世可言?袁氏倒是四世三公,官渡之战,袁绍不是一样一败涂地,伤重而亡?”

赵温尴尬地笑了两声,耷拉下了眼皮,不敢和张纮对视。

“学问又是什么?五经还是诸子百家?”

“难道这些都不是?”

“是,也不是。”

赵温惊讶地看着张纮,有些陌生的感觉。眼前的张纮和他了解的张纮似乎不太一样了,居然说五经不是学问了。他可是一个学习儒家经典多年的名士,怎么会这么说?

“当年在洛阳偶游白马寺,曾听一浮屠道人说过一个故事。子柔兄可有兴趣听听?”

赵温眼神疑惑。张纮怎么突然说起故事来,还是一个浮屠道人说的故事。他摸不清张纮的用意,便点点头,决定先听听再说。张纮不紧不慢,讲了一个故事。

“西域有一国,多有大象,其国有一王,问众盲者是否识象,盲者皆言不识,于是王便命人来牵来大象一头,命盲者以手摸之,然后再问,盲者众说纷纭,摸象腿者言象如柱,摸象耳者言象如扇,摸象身者言象如墙。”张纮笑盈盈地看着赵温。“子柔兄,你觉得大象是柱子,还是扇子,还是墙?”

赵温有些恼怒,反唇相讥。“我垂垂老矣,不能因时趋变,的确有些不识相(象),让子纲见笑了。”

张纮朗声大笑。“非也,子柔兄着相了。”他从壁柜里取出一壶酒,又取了两只酒杯,递给赵温一只,倒了半杯酒。赵温看着半杯酒,忍不住讥讽道:“满酒浅茶,子纲也忒小气了。”张纮眉毛轻扬,再次给赵温倒酒,眼看着就要倒满,马车不经意的一晃,赵温手不稳,杯子一晃,半杯酒全洒在衣襟上。

张纮停住,戏谑地看着赵温。“子柔兄,还要加满吗?”

赵温面红耳赤,将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赌气的将杯子伸了出去。张纮点头赞道:“看,子柔兄还是能因时趋变的嘛。大象既不像柱子,也不像扇子,但它的确有一部分像柱子,也有一部分像扇子。学问既不是五经,的确也有一部分是五经,但五经是学问的一部分,却不是学问本身。”

赵温举手连摇。“你慢点说,我有点晕,你这是白马非马之辩吗?”

“白马自然是马,马却未必是白马,五经是学问,但学问却未必是五经。子柔兄不妨往高处看。孙将军虽不读书,却不代表他没有学问。大音希声,圣人行不言之教,孙将军战沙场,战无不胜,治五州,百姓安康,集思广益,从善如流,深谙治道之本,难道这不是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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