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054节

安次。

公孙瓒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凛冽的北风吹在青白的脸上,他却无动于衷,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透着几分狠厉。

长史关靖站在一旁,缩着脖子,用貂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双手拢在袖中,捏着一枚纸条,是半天前收到的消息:刘和出城南下,可能是与袁谭会面。刘和和袁谭会面能商量什么?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和公孙瓒有关。刘和被袁绍从徐州调到涿郡来就是为了防公孙瓒。官渡之战袁绍惨败,袁谭继位,向南发展的可能性断绝,向北夺取幽州成了最实际的选择,而最合适的理由无疑就是报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任何人都无法指责刘和。

但关靖知道公孙瓒担心的不是刘和,甚至不是袁谭——他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他甚至不是担心,他只是郁闷。刘和、袁谭,甚至包括刘备都是孙策的手下败将,甚至被孙策俘虏过,现在这三个人却围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两相比较,他简直无法和孙策相提并论,可实际上他是和孙策的父亲孙坚平辈的名将。区别可能只在于孙坚有一个好儿子,而他没有。孙坚的儿子可以青出于蓝,早早当家,他的儿子只能到孙策身边做人质,以换取孙策的支援。

关靖知道公孙瓒的性格,非常担心公孙瓒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幽州的形势复杂,几方势力犬牙交错,犯一点错都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偏偏公孙瓒以为袁绍已死,大河以北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只等一个出击的机会。他从蓟县移驻到安次来,与其说是不想看到张则,不如说是想找机会袭击刘和,挑起一场大战。

“有人来了。”公孙瓒突然说了一句。

关靖举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一个黑点越来越大,从移动速度来看,应该是骑士。看到骑士如此不惜马力的狂奔,关靖心头隐隐不安,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

“你担心什么?”公孙瓒斜睨着关靖,有些不屑。“怕我一败涂地?”

关靖苦笑。“将军,兵者,死生之地,任何人都有可能一败涂地。如今将军处处是敌,自然是谨慎一点好。猛虎也怕群狼,败在这些人手上,实在有损将军的威名。”

公孙瓒冷笑一声,拍拍腰间的白马战刀。“他们想打败我,可没那么容易。白马义从虽不足三千之数,可是有孙策支援的军械,在幽州尚无敌手。”他想了想,又有些不满。“若不是张则从中作梗,让我多买一些军械,我早把刘和灭了。”

关靖很无语。孙策怎么可能无限量供应军械,国之利器,不可轻与,就算孙策再傻也会知道这个道理。别的不说,孙策先送了一口白马刀,后来公孙续又托人带回几柄百折钢矛,都比孙策出售的批量军械优良,这说明孙策一直有所保留,最好的军械绝不轻易出手,更别说不限量供应了。

等了一会儿,骑士来到城下,翻身下马,快步上了城,向公孙瓒、关靖行了礼,取出一份最新密报。公孙瓒看了一眼,嘴角不由得一挑,转手交给关靖。关靖看了,也有些惊讶。朝廷来了诏书,要调刘和回京,刘和出城与袁谭会面后,回府大发无名之火,接连因为小事鞭挞了几个卫士。

“看来没谈拢啊。”公孙瓒笑道:“说到底,这竖子和刘虞一般惯会空谈,言过其实。真想报仇,何必拖延至今。既然他不敢来,那我就去,免得他千里迢迢地跑去长安丢脸。”

关靖眉头皱得更紧。“将军,还是等一等吧,兵不厌诈,谁知道刘和是不是在和袁谭故意作伪?他们……”

“放心吧,我不会轻举妄动的,派斥候注意袁谭动静,看他会不会进幽州境。如果他敢越过易水,那我就先击破他,回头再收拾刘和。”

关靖松了一口气。“还是联络刘备,让他出兵配合一下吧。”

“他?”公孙瓒“嗤”的一声冷笑,一甩袖子。“那大耳贼最不可信,我邀他助阵岂不是与虎谋皮,万万不可。他若是来了,涿郡就不是我的了。”公孙瓒想了想,又有些好笑。“他到中原走了一圈,倒也不是一无所得,这满口仁义道德的倒有点名士风度,和读书的时候大不一样。看来他家那株桑树砍了还是有用的。等我拿下涿郡,一定要在他们家院子里再种一株。”

公孙瓒转身下城,大声下达命令,安排斥候打探消息,声音高亢。关靖听了,一声轻叹,抬头看了看天色,暗自祈祷,最好能下一场大雪,阻一阻公孙瓒的行程。

现在能劝住公孙瓒的大概也只有老天了。

第1675章 幽州形势(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蓟城,刺史府。

张则坐在堂上,看着摇曳的火苗出神,眼中充满血丝,还有一丝无奈。额头皱纹深如刀刻,双颊浓陷,颧骨高耸,被冻坏的皮肤像两团阴影。他伸出双手,烤着火,一动不动,就像被冻住了一般。

种劭坐在对面,裹紧了皮裘,低着眉,不看张则,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他从涿县赶来,向张则通报了朝廷的诏书,张则接完诏之后就没有说一句话,长时间的沉默让他非常不安。卧虎的威势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一会儿,张则收回手,拢在袖中,抬起头看了种劭一眼。“申甫,朝廷究竟有什么打算,就这么放弃了?”

“使君何出此言?”种劭暗自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略显勉强的笑容。

“公主为妾,朝廷威严何在?形势若此,之所以没有崩溃,就是因为朝廷迁都关中,有自守之力,天下人知正朔所在,心中有汉,期盼着朝廷能中兴,重现太平。如果朝廷自己先放弃了四百年基业,将这天下拱手相让,那还能指望天下人心中有朝廷吗?人心崩坏甚易,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

种劭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用力握在一起,手指发麻发胀。他瞟了瞟四周,又看看张则。张则会意,挥挥手,示意一旁侍候的卫士、侍者退下,堂上只剩下他和种劭两人。种劭向张则挪了挪,离火堆也近了一些,双眼被火光照得发亮。

“使君,愚意妄测,陛下是欲行尺蠖之变。幽州乃是陛下寄予厚望之地,非使君不能筹措。”

张则瞅瞅种劭,示意他继续说。种劭掏出手巾,擦了擦鼻子,擤去被冻出的鼻涕。这幽州的天气实在太冷了,就连火都被冻住了一样,没有一点热气。“陛下召刘和回京,是一举两得之计。一是刘和才兼文武,是可用之人。二是调走刘和,公孙瓒才能安心,则使君麾师南下,逼袁谭俯首,输赋长安。冀州、益州,再加上公主出嫁得到的聘礼,陛下便能筹措起两万大军出征的辎重。”

张则大怒,打断了种劭。“两万大军?这几乎是关中所有的兵力了吧?陛下要以这两万大军和孙策决战?这是谁的方略,简直是乱来。我怕大军未出关而先乱,陛下危矣。”

“所以幽冀大军南下才是重中之重。”种劭连忙示意张则小声点。“朝廷尚无明示,这只是我揣测。”

张则更加惊讶。“你身为使者,千里迢迢地赶到幽州来宣诏,却不知道朝廷方略?”

种劭苦笑。“不瞒使君说,如今陛下信任的是荀彧、刘晔等人,但凡有事,三公九卿都是最后知道的。我这个谏议大夫虽在陛下左右,却难得有机会进谏。使君,此言非臣所当言,只是幽州的得失关乎成败,我才斗胆直言,还请使者见谅。至于陛下方略,只是我的推测,仅供使君参详。”

张则吸了一口气,缓了神色,露出一丝无奈。“那就请申甫言说长安形势。”

种劭又向前凑了凑。他和张则以前就有过交往。他比张则小十来岁,张则又比他的父亲种拂小十来岁,关系在师友之间,相互之间有一定的信任。他主动申请来幽州传诏,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和张则沟通,既让张则了解一些长安的情况,也让自己有个立功的机会。留在长安,他什么机会也没有,连吃饭都是问题。

种劭将长安的形势说了一遍。关中去年一场旱灾,百姓出逃就食,回来的不足十一,如今关中人口不足,垦荒、屯田都受到了影响,收获勉强能供应朝廷和驻军。官渡之战后,袁绍伤重而死,王允接着也死了,朝廷鉴于孙策势大,成了新的威胁,企图拉拢袁谭制衡孙策,但反复考量之后,还是决定维系与孙策的关系,放弃袁谭。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韩遂、马腾与孙策关系密切,韩遂的儿子韩银死在官渡,马腾的儿子马超力战有功,是官渡之战的功臣,如果和孙策翻脸,关中很可能不战自乱。天子希望张则能率幽州军南下,用武力镇服袁谭,或者直接拿下冀州。有了冀州的钱粮,不仅幽州的供应可以得到缓解,朝廷也能有收入。

“若此策成功,使君饮马黄河,即使不渡河,孙策也能感受到压力,天下事尚可为。”种劭说完,目光殷切地看着张则。“我奉诏而来,若使君有所驱使,在所不辞。”

张则看了种劭一眼,嘴角挑了挑。他明白了种劭的意思。种劭虽是文官,但种家却有武人的血统,种劭的祖父种暠做过度辽将军,还做过辽东太守,镇边有功,种劭的父亲种拂也是性情慷慨之人,种劭正当壮年,又当天下大乱之际,自然不甘于平庸,想要做一番事业。可惜他空有一腔热血,却连幽州的寒冷都承受不住,又如何能适应残酷的战场。种暠能做镇边有功,那是因为大汉余威仍在,现在朝廷苟延残喘,匈奴人、乌桓人、鲜卑人根本不会把朝廷当回事,建功立业哪里还有那么容易。

不过种劭也有一个优势,他是朝廷使者,代表着朝廷,他本人又不是单纯的儒生,纵使不能冲锋陷阵,出谋划策还是可以的,多个人多个主意。

“那申甫说说,刘和会如何应对?”

见张则允了,种劭大喜,连忙将准备好的计划和盘托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刘和绝不会轻易离开幽州,他很可能会联络袁谭,攻击公孙瓒。但袁绍败亡,大军十不余一,袁谭所领大多是新兵,未必敢与公孙瓒正面对敌。如果袁谭拒绝了刘和,刘和很可能会向使君求援。”种劭顿了顿,让张则有个反应的时间。“刘虞在幽州颇有恩信,他的故吏愿意支持刘和的人不少,纵使使君不肯出兵,那些人也会支持刘和,使君不可不防。”

张则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那我当如何应对?”

“使君觉得公孙瓒心有朝廷吗?”

张则哼了一声:“你不知道公孙瓒的儿子在孙策身边吗?”

种劭笑了。“那你觉得刘和心里还有朝廷吗?”

张则沉默良久,摇摇头。“不好说。按说他是宗室,应该心有朝廷,可是他们父子与袁绍走得那么近,心里究竟想什么,我也无法判断。”

“使君所言甚是,公孙瓒桀骜不驯,刘和忠奸难辨,有他们在,使君都难以掌握幽州。既然如此,何不让他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张则目光一闪。“然后呢?”

“然……后?”种劭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张则是什么意思。

张则直起腰,扯了扯半旧的皮氅,瞅了种劭一眼,露出一抹浅笑。“申甫有所不知,幽州之所以能稳定,有赖两个因素:一是刘虞对胡人的安抚,一是公孙瓒对胡人的杀戮。胡人唯利是图,不知仁义,唯有恩威并施才能压制他们。刘虞和公孙瓒一文一武,本是相辅相成,奈何他们视对方如仇寇,自相残杀,结果两败俱伤。”

种劭的脸上有些发烧。张则把这两句话奉还,这是否定了他的建议啊。他尴尬不已,长身欲起。张则伸手按住了他。“申甫莫急,等我说完。”种劭强笑了两声,勉强坐了回去。

张则接着说道:“公孙瓒杀了刘虞,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要刘和再和公孙瓒和解不过是磨砖作镜,但坐视他们争斗也不是办法。刘和如果死了,幽州世家必乱。公孙瓒如果死了,刘备必然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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