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215节

四人喘着粗气,全身浴血,惊魂未定。谢雨城的右手臂伤的最重,袖子已经不见了,手臂也以奇怪的姿势反折过去。愆那虽然满身都是伤痕,后背的鳞片被烧掉一大片,在腰部还被扯下一大块皮肉,不过显然已经在愈合了。范章虽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但是精气神最差,脸色也不好。额头上渗着薄薄一层汗液。

罗辛是情况最好的,不过只有一些小小的擦伤。他从地上挖了些泥土,全都抹在愆那的背上,那是恶鬼们用来止血和加快愈合的办法。而范章则帮着谢雨城将断掉的骨头接回远处,再用仙法将伤口愈合。

整个过程中四人都没怎么说话。

等到四下终于安静下来,愆那最先从裂缝钻出去,过了片刻伸出脑袋来说了句,“我们已经到了。”

另外三人从地缝中爬出来,便看到在一片魂结腔肠组成的红色“苍穹”下,延展着一片墨绿色的湖水。原本尚算干净的水现在已经有些浓稠发臭,显然也已经被魂结污染了。

不过那裂缝应该还在。

愆那将青红无常有时候会用的一对可以大致确定对方方位的符匆匆写在自己和罗辛的手掌中,同时问罗辛,“你会附身么?”

罗辛道,“我听别人说过,但是自己还没去过人间。”

愆那叹了口气,没想到成天捉鬼的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教别的鬼如何去附身……他便将一般的鬼附身的步骤详细说给他听,他们上去的时刻现在在人间大约是夜里,距离破晓还有三个时辰。他需要在三个时辰内找到一具凡间的身体,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都可以,如果找不到就要回到地狱里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他还是特意叮嘱,不要去附身年纪在十八岁以下的孩子的身体,也不要去折腾那些病入膏肓的老人。如果他敢胡乱糟蹋他附身的人体的话,他会亲自把罗辛踢回地狱……

罗辛翻了个白眼,“行了吧你,明明都不是青无常了,还这么操心。”

愆那严肃道,“你若不能答应到了人间听话,我便不能带你去。”

“知道了!我一定乖乖听话!”罗辛嘟哝道,“合着还是我求着去帮你了?”

愆那无视了他的抱怨,率先一头钻入湖中。

……………………………………………………

他一到人间,便察觉到了熟悉的吸引和拖曳。那是他的人身在吸引和召唤着他。他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铺上,身上甚至盖着被子。

他猛地坐起身,环视四周。月色从并未关严的窗缝里泻入,隐约照亮面前家具的轮廓。

简单的木质桌椅、衣柜、房梁上挂着一只箩筐、两侧垂着的青色帐幔……这是他和颜非在汴梁城外的柳洲茅舍。

波旬竟然将他的人身留在了这里……

他微微转动头颅,身体与他的鬼身严丝合缝地贴服,浑然一体,没有任何违和感。他掀开被子,发现身上穿的还是睡觉的寝衣,而一套干净崭新的道士袍就整齐地摆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仿佛他不过是刚刚从一场长久的睡眠中醒来。

檀阳子微微皱眉,难以想象当时波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做这一切。

他是想要留住什么?

檀阳子张开紧紧攥着的右手,掌心是两块他之前在战斗中,冒死从相柳身上扯下的鳞片。两片鳞片紧紧贴合着,中间夹着一块荧红色的东西。

他从床单上扯下一块布,将那相柳鳞片一层层包裹起来,然后他穿上衣服,将那布包放入怀中,站起身,走向大门。门口写着一些天语咒符,大约是波旬设下用来守护整间屋子的结界。他试探着用脚踏了踏,发觉并不会有任何限制或阻挡的感觉,想来这法阵对他是无害的。他用脚擦掉那些符文,推开大门,便看到范章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而谢雨城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范章手臂上的什么东西。听到房间响动,他抬起头来。

檀阳子站在月色中,银发如雪披散在肩头,看上去是和地狱中截然不同的清高肃穆。

谢雨城从前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一个地狱恶鬼可以给人这样的感觉。后来他得到了前世记忆,便又觉得一切再理所当然不过。

“这里就是你和你徒弟在人间的家?”谢雨城环视四周,问道。

檀阳子沉默着,点点头。

老实说,谢雨城没有想到,原来愆那在人间的家是这个样子。

如此简单,如此……温馨……

这就是愆那想要的家么?

范章问,“接下来怎么办?”

檀阳子看了看天色,道,“罗辛还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适合的身体。我们在此等他。你们两个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谢雨城点点头,扶着范章站起来。檀阳子原本想要让他们去颜非之前住过的房间去休息,可是话到嘴边改了主意。他决定他不想让任何人进入颜非的房间。

他侧过身,说道,“进屋来把,这是我的房间,你们可以在此休息。”

待谢雨城和范章进去后,檀阳子走到颜非的房门前,犹豫了片刻,才将手掌轻轻贴在那微微有些剥落破旧的木门上。他将门推开,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旧屋味道扑面而来,可是里面却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幽幽如梦的味道……

属于颜非的味道。

他有些怔然地进入屋内,环视着颜非房间里的一切。他曾经以为他十分熟悉颜非的房间,可是现在,他仔细地观察,却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东西。桌上烛台下点点的红色蜡渍、茶杯上一块小小的缺口、窗台上摆着的小时候他卖给颜非的金童玉女人偶、床头挂着某次七夕节他猜灯谜赢到的金鱼灯笼……他细细打量着每一寸,幻想颜非趴在桌上,脸下压着翻开的书熟睡。幻想颜非早上给窗台上的那一小盆已经枯萎的水仙花浇水。幻想颜非早上起来对着墙上挂着的那一小面镜子梳理头发。他渐渐走入内间,坐在颜非的床上,手轻轻摩挲着那藏青色的布料。半晌,他默默躺下来,将脸埋在颜非的枕边,深深嗅着遗留在那上面的气味。

一股淡淡的痛楚在他的胸腔中如烟雾一般蔓延开来。他做了一个在人前和颜非面前绝不会做出的姿态,他蜷缩起身体,将自己蜷缩在颜非的气息中,放任自己压抑了那么久的悲伤和担忧。他的眉头紧紧蹙着,手死死抓着颜非的被褥,全身绷得那样紧,像是在与身体中无形的力量搏斗。

如果波旬死了,他就真的要彻底失去颜非了。

上一次,他太过轻易地让希瓦离开……这一次,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无论如何,他要抓住他还能抓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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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间屋子里,谢雨城给脸色惨白的范章盖上被子。范章的体力已经耗尽,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范章的鞭伤一直都没有完全愈合,而这一次和相柳的遭遇,另那伤口竟然又再次崩裂出血。

谢雨城坐在床边,望着范章没有血色的嘴唇。曾经那样红润的脸颊,此刻也已经凹陷下去。

范章的时间不多了。

阿须云告诉他,那鞭子上有他亲自调制的“无常药”时,他是不太相信的。就算药仙再怎么厉害,再怎么通晓六道众生身体的奥秘,也不可能制作出一种能够催发天人五衰相的药吧?天人各自有各自的寿数,若是死也都是在意外或战斗中枉死,怎么可能有人能提前缩短这寿数呢?

无常药,取世事无常之意。就算是福报最深厚、寿命最长久的天人,也无法逃离死亡的诅咒。

他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了。可是在经过相柳那一战后,他的信心又再次动摇。

愆那其实没有错……错的是自己……

错在自己一定要去执迷于早已不可追的过往,错在自己轻而易举地被孟婆操控……

愆那承受的已经很多了,他实在不应该再次毁掉他的世界……

可是……若他不做,范章呢?范章会死的啊!

而且那不是什么痛快的英勇的死,那是漫长的、不堪的、另所有天人最恐惧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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