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瞟了一眼刘虞白净的手,看着那手上裸露的一寸小伤,又看了看他满是补丁的衣帽,眼神冷了下来:“受了伤就去包扎!医者就在这儿!你刻意把伤口留给我看,以为我是幼稚小儿?”
“……何出此言!”
刘虞愣住了,随后又强自摆出了温和的脸:“玄德心中为母焦急,难免言语有激,吾不在此久扰了,这便去追查真凶!”
“刘伯安,我言语不激……你既不信我,那此事就当是我的家仇,我为母报仇,你可别拦着!”
刘备吐出一口浊气,指向门口:“送客!”
这祸是刘虞带来的,刘备心里窝火也很正常,刘虞没再说什么,带着随从离开了。
刘备知道刘虞不是恶人,他也知道刘虞对自己没有恶意,但这是相性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
邹靖从雒阳回来时,和刘备说起过刘虞。
刘虞任幽州刺史前,是东郡博平令,据说清廉简朴,使治下盗贼绝迹灾害不生。
去年博平县附近闹蝗灾,但据说蝗虫到博平界,竟然飞过而不入,刘虞也因此得了清简仁厚避灾免祸的神奇名声,因此升迁幽州刺史。
可是,什么情况下蝗虫会飞过而不入?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县里早就是一片白地,蝗虫无田可食;要么是有很多士族在为其刻意邀名……亦或是二者都有。
邹靖还提过,天子刘宏让刘虞担任幽州刺史时,甚至当众免了刘虞升迁的“治宫”钱。
治宫钱就是买官钱,天子对所有人都明码标价,唯独只对刘虞网开一面。
明里的原因是刘虞连衣服帽子都打着补丁,一看就是清廉如水简朴无钱。
但真是如此么?
刘虞是东海王族出身,祖父为光禄勋,其父为丹阳太守。
刚及冠便任职东海户曹,举孝廉后,先为郎中,随后外迁东郡博平令,如今三十岁便升任幽州刺史这一路可谓平步青云,他会没钱?
而且刘虞带到幽州来的随从数量可不少,还带了几个穿着华贵的姬妾,送给刘备母亲那些礼物也不便宜……所谓清廉简朴,大概只有他本人那身衣衫打了补丁罢了。
刘备也曾为简雍邀名,自己也在安熹弃官扬名,他理解邀名的用处,并不排斥获取名声。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刘虞才会来招揽刘备,估计是以为刘备是个‘内行’。
可惜,刘备确实是内行,但却并不是同行。
至少刘备不以谎言邀名,待人也向来坦荡。
刘虞离去后,左沅来到刘备面前低声说道:“郎君,那几个死士……可能不是为了杀死刘虞。”
“怎么说?”
刘备惊讶的看了左沅一眼。
左沅描述着当时的场景:“……连我都能伤到那死士,其武艺并不出众,又仅仅只有三个人,还故意在人多的时候行刺,而且那弩箭估计也不是瞄着刘虞的要害……”
确实,刘备母亲中箭的位置在腰侧,这对刘母而言是致命要害,但对刘虞而言却不是刘虞比刘母高很多,这一箭应该是冲着刘虞的臀部去的。
“用了三条人命……却不是为了杀人……”
刘备皱着眉,想到了张晟手下那些自戮的兵士。
“郎君,这种情形,沅曾经见过。”
左沅轻轻的说着:“有时候,死士行刺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人听话……沅十一岁的时候,家父遇到过同样的刺杀。刺客同样用弩,同样武艺不精,同样一击之后无法逃脱便会自戮……”
第80章 天下熙熙
左沅是武威姑臧人,其父名叫左充,家里有些凉州私兵,曾在雒阳做羽林郎。
七年前,左充遇到了时任侍中的刘宽。
这刘宽就是公孙瓒那个靠山,前太尉,现任宗正。
刘宽早年曾任南阳太守,七年前南阳功曹许攸在任上贪敛害民,而且一直出言污蔑刘宽,以刘宽的名义敛财,败坏刘宽在南阳的名声。
刘宽那时已不在南阳任上,无法直管郡吏,又身为帝师,不方便用自家家丁抓人。
所以刘宽打算提拔左充为司隶都官令史,用正当的名义追缉许攸,估计同时也打算借着许攸的罪过,把南阳重新安插上自己的人。
南阳是光武帝刘秀的家乡,户口百万,是大汉实际上的经济中心……或者说,是钱。
而就在刘宽去左充家里时,遭遇了死士刺杀,弩箭并没有射中刘宽,但却射中了左充的妻子这场景与刘虞和刘备母亲的情况很相似,当时左沅也在场。
两个死士被刘宽的随从围住,随即自尽。
就和刘备与刘虞一样,左充也因此与刘宽起了冲突,毕竟家人受连累,任何人都会不舒服。
只不过,刘宽没有闭口不言,而是很清楚的告知了左充,许攸的背后是袁逢,也就是袁绍的养父,那死士大概率是袁绍派出来的。
袁绍当时二十多岁,在雒阳当黑老大。
但刘宽也劝告左充,让其不要复仇,别再追究那些死士。
左充勇武刚烈,没管刘宽的劝告,带了私兵去寻许攸,但没能寻到许攸跑了。
随后左充试图寻袁绍的晦气,结果没多久便被下了狱,随即死在狱中。
罪名是……蓄养私兵死士。
左家随即被查抄,左沅也因此被贬为乐籍,发往幽州。
这当然是个冤案,但这年头冤案太正常了,不冤的才少见。
而且,这个冤案中,刘宽并没有再出现,沉默得像个鹌鹑……如果刘宽愿意,他当然有能力搭救左充。
但刘宽没有出现。
这还是左沅第一次对刘备说起身世,说得很平静。
她勇武刚烈的性子,与他父亲倒是一样,也难怪她更想当剑客。
左沅父亲的事,和刘备现在的情况如出一辙。
作为现代人,很难接触到这种死士恐吓的行为,毕竟现代人的命都金贵,不会随便抛下几条人命来吓唬人……一般都是用牛马来压榨牛马。
但这年头不一样。
这年月人命如草芥,在刘备刚穿越的那年,雒阳郊外只需要一斗粟米就能买一条命,若是再加半斗,还能得个仁厚善人的名声。
豪右有时候是喜欢灾年的。
“死士最大的作用本来就不是杀人,而是让人害怕……当初刘宽怕了,抛弃了我父亲,成了袁氏一党。”
左沅低语着:“现在……刘虞大概也怕了。”
“刘宽当然怕,那些死士可能杀不了他,但他不可能一辈子都防着死士,要不然他的家人朋友全都得提心吊胆的活着。”
刘备摇着头:“刘虞自然也怕,所以他什么都不说……这其实也算是刘虞好心,他大概是不希望我像你父亲那样……”
“好心?”
左沅摇了摇头:“他三番四次来找郎君,这其实就是没安好心了。”
“也不能这么说……刘虞肯定身负皇命,谁都不会轻易杀他,但也谁都不会帮他,全都会想着控制他。”
“刘虞要想做点什么事,那就只能找幽州本地人帮忙,而且只能找没有豪门背景的……比如我这样的。”
“我拒绝他,只是因为我确实不想当这个马前卒罢了。”
刘备叹了口气:“他们并不希望刘虞出事,他们只希望刘虞懂事……他们也不会直接和刘虞变成死敌,如果刘虞不懂事,那出事的就会是刘虞看上的帮手,比如我……”
其实刘备是理解刘虞的,但理解归理解,刘备是真不想被别人当盾牌使。
哪怕是当枪使也行啊,当盾是肯定会挨刀的啊……
可刘虞要么就是让刘备做门下佐贰,要么就是把刘备推荐到东海这个袁家门人窝子里,这就是指望刘备给他当护心镜东海是刘虞的家乡,但上到东海相下到各曹掾,大多都是袁氏门下。
“这是有人要恐吓刘虞,使刘虞为其所用。那么,刘虞打算对付谁,谁就是另一个许攸……可刘虞却不愿告诉我。”
刘备摇了摇头,又吐出一口浊气:“这就说明,刘虞认为,他想对付的人和我有关……他试图招揽我,也是为了对付这个人。”
“刘太守。”
“刘卫。”
刘备与左沅同时说出了同一个人。
眼下,刘虞就像当初的刘宽,而刘卫就像当初的许攸,刘备与左充当时面对的情况一样。
刘卫卖了全郡属吏,这事是瞒不住人的,刘虞身为州刺史,肯定第一个查办刘卫,以便将涿郡太守换成更合适的人……
幽州长期战乱,边郡大多缺粮,需要从冀州输送,涿郡这地方是南北交通核,也是幽州唯一的产粮区。
如果有人想把持幽州马匹生意,那就必须控制涿郡。
刘卫自然要向刘宽求助,也就等同于向袁家求助。
所以刘虞会遇上死士。
“归根结底还是袁家啊,可袁家在汝南……”
左沅苦着脸说道:“而且,郎君,死士除了恐吓,还可以栽赃的。”
她明明知道害死父亲的是谁,但却没法报复,只能埋在心里。
明明知道了刘母是被谁所伤,却也同样没法报复。
而且刘备多半会被人栽赃,而且大概率是刘虞栽赃刘备如果刘虞打算屈服,那就得交个投名状,留个把柄给袁家。
“恐吓、栽赃、收保护费……不就是黑帮那套么?”
刘备咬着牙:“乃公也是混黑帮的!伤了家母,谁都别想好过!”
……
袁家确实是会对马市下手的。
渔阳马市原本是张纯操作的黑产,但其中大半是袁家的份子。
张纯把这黑产给了朝廷,朝廷要开互市,就必须借助渔阳张家原有的人脉,张纯是必定能分得一杯羹的。
互市对张纯而言不是损失,对宫里当然更不是损失,没必要搞事情。
但这事对袁家而言是巨大的损失。
袁家当时剥离了这份产业是为了表忠心,同时还舍弃阳球等人,把袁家嫡子袁术从软禁中解脱出来。
现在忠心已经表过了,袁术也已经脱了身,袁家自然会再次向互市伸手,要把损失拿回来。
刘虞是天子派来的,他代表的是皇权。
控制住刘虞,就能假借天子之手,将互市变成袁家的市场互市依然可以是互市,但袁氏领衔的豪右,想拿走马匹贸易之利。
说起来,那刘宽向来有雅量宽宏之名,袁逢和袁隗也被称为宽厚笃诚的长者。
这年头的大人物,全都是内行啊……
第81章 只手遮天
“刘卫眼下在哪儿?”
刘备决定直接去寻刘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