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第21节

  齐政对陆十安的心思,不说是完全猜中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而事实上,他在陆十安给出回复的时候,就已经在思考对方的用意了。

  他微笑道:“第一,是用不着。如果鲁家或者鲁家背后的人忌惮你,有今日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见面就已经足够。如果鲁家不忌惮你,那你即使给出明确的答复也是一样。”

  “第二,是给自己留些余地。毕竟只是接见了一下,又没有明确的态度亮出来。官场上,老辣的上位者向来都是将自己化身为一个情场老手风流浪子,秉持着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原则。话不说死,事不做绝,任何时候,都将自己摆在有选择,有余地,能进退自如的地步。”

  “至于第三点,恐怕是因为眼下江南这错综复杂的局势而有所顾虑吧?在下虽然不知道朝廷之事,但从卫王前来,就能猜到几分情况,这里的水,恐怕不是一般地深,否则也不至于让一个皇子前来。”

  听到这儿,陆十安都忍不住想要给齐政鼓掌了。

  这何止是天才,简直就是妖孽啊!

  能把问题看到这个份儿上,其实不算非常难,衙门里许多积年老吏可能都能琢磨一些。

  可问题是,齐政才十五岁啊!

  十五岁能把问题看到这个程度,恐怕得是皇室或者顶级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才有的本事吧。

  再加上那些见识和看法,他忽然对齐政那位神秘的师父有了兴趣,到底是何方神圣,才有这样的本事,只可惜斯人已逝。

  如果说硬要从齐政这番话里挑点毛病的话,就是那个奇奇怪怪的比喻了。

  什么就像情场老手风流浪子,我们不就喜欢说点【你怎么看】【你看着办】【嗯好】这些模棱两可的话,然后搭配一点高深莫测的微笑让他自己猜去嘛,怎么就像浪子了!

  他点着头,“不错,你分析得很对,那想来我让老陈带着他们夫妇二人走一走再出去的用意对你而言也很简单了。”

  齐政微微一笑,并未开口,因为的确很简单。

  “我很好奇,你这等才华,是受的什么人的教导,又是怎么沦落到卖身为奴,最后被周家买下的?”

  闻言齐政的心头一咯噔,审查这不就来了嘛!

  但转念一想,只要把陆老头忽悠过去,那今后他可就是自己的证人了,以他的地位,自己就再也不用担心什么。

  于是他叹了口气,面露怀缅,影帝级的表情生动而真实,“家师的底细,说实话,在下也不清楚,他在镇海卫逗留了数年,见我伶俐,便收我为徒,说是要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但只可惜天不假年,忽遭横祸,家师身死,在下也沦落进了牙行。”

  “镇海卫”

  陆十安这位曾经的兵部大员,听见这个词,便想起了之前那场波及十余城的浩劫,面带戚容,“难怪.”

  他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齐政深深鞠了一躬,吓得齐政连忙弹起来,“陆大人,您这是作甚!”

  陆十安面带戚容,“镇海卫倭乱之时,老夫忝居兵部侍郎之职,天下兵事,老夫皆有责任。”

  齐政连忙道:“陆大人您客气了,这怎么能怪得到你呢!”

  “若是老夫当初更尽心一些,说不定便可以避免这些祸事,不至于让大贤殒身,让你全家蒙难。”

  “您真的想多了,用不着如此。”

  “齐政,你不必宽慰老夫,当初出掌兵部,老夫也曾立志要革新兵事,重振我大梁雄风,但没曾想,北面草原虎狼烧杀,南面狐犬劫掠,回想起来,老夫这个官当得.”

  “您这就太矫情了,北面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这倭寇还真怪不到你头上啊!他压根就不是军事上的事儿啊!”

  一句话,让院子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十安霍然抬头,双目精光一凝,看向了齐政。

第30章 陆十安的考验

  陆十安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齐政的脸,神色满是凝重,“你方才所说是何意?”

  齐政摇了摇头,欠身行礼,“在下情急,一时胡言乱语,请陆大人见谅。”

  “见谅个屁!”陆十安毫不客气又毫无风度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是稚童不成?”

  齐政无奈地叹了口气,“陆大人,这等大事,牵涉太深,我一个无知小辈,岂敢”

  啪!

  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被陆十安拍在了桌上,“又要加钱是吧?我加!”

  “这不是加不加钱的事情。”齐政默默将银票挪得离火炉远了些,然后又担心被吹飞,干脆直接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陆十安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齐小友,此事不得儿戏,你若能说服老夫,老夫愿意真的出手相助周家。”

  齐政心头一喜,你早说啊!

  他左右看了看,“陆大人,你能保证此间并无六耳吗?”

  陆十安皱了皱眉,开口喊了一声,“老莫。”

  在齐政的惊讶中,从房间里居然又走出了一个老头,看年纪也就比陆十安年轻个三五岁的样子。

  对方朝陆十安行了一礼,还很友好地朝齐政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微笑,然后足尖轻轻一点,跃上了院墙,巡视着四方。

  齐政当场:⊙⊙

  陆十安站起身,“走,跟我进屋!”

  在屋中坐下,陆十安便带着几分急切道:“现在没人了,你说吧!”

  齐政闻言,没再拒绝。

  他方才那句饱含深意的话,并不是出于显摆炫耀,更不是随口而出。

  而是自从知道陆十安身份,问明陆十安官声口碑之后,就一直思量琢磨好的一句诱饵。

  原主过往的记忆虽然贫瘠而乏味,但那映着寒光的倭刀,倭寇兴奋而暴虐的呐喊,伴随着手无寸铁的弱者的哭嚎,和飞溅而起的血色,始终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他的父母用生命为他争取到了逃命的时间,也才有了这一切的后来。

  虽然硬要说这个仇跟他没关系也是说得通的,但这个仇,若是不能报了,他的念头压根无法通达。

  可要报这个仇,他首先得确认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不是对的。

  放眼目前的朋友圈,还有比陆十安更好的选择吗?

  所以,这对齐政而言,既是一场被动的自我能力的展示,同时也是一次主动的,对整个大梁朝和江南政治生态的隐晦试探。

  看看在不同的时空下,时间是不是还会发挥它神奇的魔力,塑造出一条万变不离其宗的暗线。

  “敢问陆大人,我朝对海运海事的政策是什么?可有变更?”

  陆十安回忆道:“昔年太祖定鼎天下之后,诸多冥顽之徒或戴罪之身,不慕王化,在陆地之上,摄于我大梁军威,东躲X藏,苟延残喘,后来便逃窜至海上,据海岛而生,希冀反攻之事。”

  “太祖一面命我大梁水师,出海清剿,一面严令大梁子民不得私自出海贸易,以断绝叛军物资粮秣。这便是起初之海禁。”

  齐政微微点头,虽然与他记忆中另一个时空的内容有所出入,但大体上的概念是差不多的。

  陆十安继续讲道:“而后太宗继位,当时天下渐安,太宗励精图治,雄心勃勃,便在谋臣的建议下,开明州、泉州、广州三州市舶司,以水师护航朝廷商队,行贸易之事,仍禁民间贸易,凡二十年,南洋诸国往来朝贡不绝,进贡之物,赏赐之资,贩卖之货甚巨。甚至有人赞誉太宗之光辉,更甚唐太宗之天可汗。”

  “但朝臣对此颇有讥谤,主要不满有四:其一,此乃帝王好大喜功之事,扬国威而无实利,有隋炀之失;其二,官营之财货,尽入皇家,此乃与民争利之事,当藏富于民,效法圣君之治;其三,当时的官营贸易以朝贡贸易为主,耗费靡巨而收效不多,若能将这些花销用于百姓身上,改善内政民生,那才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至于那些荒远之国,我天朝上国何须他们的朝拜;最后,开海之后,前朝余孽、扶桑浪人等勾结成奸,借机生事,对边疆颇有侵扰,为民生计,当采取措施。”

  “于是,仁宗皇帝继位之后,便逐渐在臣工们的齐齐建议之下,削减官营海事之规模,管控海防,直至英宗时期,再度实施彻底的海禁,关停三大市舶司,重回太祖时片班不许下海之状,直至今日。”

  陆十安说完之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不相信,齐政能够仅凭这样几句叙述,就能从中抽丝剥茧,理出一个有理有据让他信服的脉络出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齐政在默默听完之后却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虽然天下时局有些变化,但客观经济规律和世界发展的基本路线还是一致的,政治重心的北归,江南大开发之后经济的蓬勃发展,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扶桑战乱的持续,也让大梁的海运政策,与他所熟知的另一个朝代的海运政策大同小异。

  他微微一笑,“多谢陆大人指教,如此我也可以正式而郑重地认下我方才的猜测,倭寇之事,压根就不是单纯的军事之难。”

  陆十安的神色明显凝重了好几个档次,期待的眼神中,甚至还带着几分紧张,就像是十年寒窗之后等待科举放榜,又像是向爱慕的女神表白之后等待对方的回复。

  “太祖禁海,这个没啥说的,当时国朝初立,危机四伏,谨慎一些也不算坏事。”

  “而后太宗开海行官商之事,明明是一件大好之事,却在之后被逐步关停,这当中的门道就多了。”

  陆十安闻言皱眉,“此言何意?”

  齐政伸出手指沾了点茶水,在面前的案几上画出四个圈来。

  “如您方才所说,当时攻击太宗开海之事的由头一共四个。其一,君主好大喜功而无实利;其二,所得尽入皇室,与民争利;其三,当以此花销改善民生;其四,开海导致沿海边患。咱们一个个来说。”

  “官营贸易真的只是好大喜功吗?我朝的瓷器、茶叶、丝绸,无一不是外邦哄抢之物,只要拿出去,便是数十、数百倍的利润。这还只是最直接的差价收入,更不谈互通有无,获取外邦特产以壮华夏之好处。昔年汉武遣张骞凿空西域,丝绸之路上,有多少好处在商贸往来之中,流入华夏?咱们现在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有多少都是从外邦传入的东西?这能说只是好大喜功?”

  陆十安微微颔首,虽认可,但并没开口,这些话,并不足以打动他。

  “其次,所谓收入尽入皇室,这就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朝廷向来都是两库制,皇室直接动用的都是内库之财,哪怕是昏君也是甚少直接向国库伸手的。而官营贸易之收获,都是通过市舶司直入国库,哪儿来尽入皇室之说?”

  陆十安微皱着眉,终于开口,“如你所言,那为何这些朝堂高官会如此言说?”

  齐政笑了笑,“您这个问题的答案,恰恰就在谜面上,就在【与民争利】这四个字上。”

  陆十安眉头瞬间锁紧,显然是颇有不解。

  “何为与民争利?从字面上看,就是把本属于普通民众的利益都夺走,收归朝廷。但我们仔细想想,普通民众,真的有那个本事组成船队,远赴重洋吗?他们造得起船?他们买得到海图?还能养得起海上武装护卫?他们有那么大的本钱购置那么多的货物?他们又能找到在两地的销售渠道?”

  齐政目光深邃地看着陆十安,“陆大人,您仔细想想,这个与民争利的民到底是谁?这些民的代表又是谁?”

  陆十安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第31章 彻底服气

  陆十安听懂了齐政的话。

  又或许,他一直都懂,只不过在内心深处始终不敢承认。

  因为他本身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如果官营贸易取消了,那么剩下的空白谁来填补?

  谁又有能力填补?

  答案其实是明摆着的。

  这个思路其实并不复杂,但他们这些读着圣贤书走进朝堂的官员,张口闭口都是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这些仁义道德能够为他们换来权力与荣光,权力与荣广又能天然地吸引来无尽的财富。

  所以,他们几乎不会用这样的角度去想这些问题,甚至说强行避免自己用这些角度去思考问题。

  仿佛只要不去想这些,只是沿袭贯彻着前辈们竖起的道德大旗,那即使犯了错,那也是圣贤大道的问题,而不是自己的过失。

  就像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又像是掩耳盗铃的笨贼。

  齐政轻轻叹息道:“从前汉的盐铁之争开始,每当朝廷在经济上要对某些群体出刀之时,便有无数人高呼着不能与民争利,应藏富于民。与民争利,这四个字,是真的好用啊。”

  齐政的这句话,骂的是那些占据了天下绝大多数生产资料却又不为国家奉献,同时还要竭力扩大一己私利的群体。

  以前,这个群体是世袭贵族,后来变成了世家豪强,如今便是士绅豪商。

  而他陆十安,本质上,也是这个群体的一员。

  陆十安的神色悄然变幻,一会儿义愤一会儿无奈一会儿又尴尬,显然内心也极不平静。

  他竭力地保持着平静,不让自己在齐政这个名副其实的后辈和普普通通的白衣面前掉份。

  但内心那座数十年蓄意营造的心防之塔轰然坍塌,却让他端起茶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齐政没有再接着开口,因为他需要认真而仔细地观察甄别陆十安的表情,从而判断这个人的本质。

  就像还未篡位的王莽,还未被俘的洪承畴,还未成为湖水温度计的钱谦益,不到那个时候,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并不难,所以口碑和官声并不能代表一切。

  当然,齐政并不是说,就真的能一眼看透陆十安的本性,并且还保证正确。

  但做事如下棋,谁能保证自己的每一个判断和决定都是完美无瑕的呢?

  人生本质就是一场赌博,因为我们总不可能因为不确定就不做事,因为不确定就谁也不相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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