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即将走完这个过场的时候,一道身影匆匆从外面奔来。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得到准许之后,百骑司统领走到阶前一跪,“陛下,孟夫子和其孙女悄然抵京,目前已在京郊十里。”
原本慵懒斜靠的天德帝陡然坐直,面露惊讶。
在朝堂之中顿起的惊呼声中,楚王先是一惊,旋即心头大喜!
原本不觉得有什么的齐王望见楚王那难压的嘴角,忽然心头一沉。
因为这位孟夫子,是三大文坛泰斗之中,仅剩的一个。
换句话说,他便是毫无争议的天下文宗!
而他,出身江南!
第148章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周山,就在中京西南的城郊,距离中京城不过十余里。
与孟夫子共称南孟北晏的北地文宗,晏夫子,在人生的最后十余年,都在周山上讲学。
而且不论门第,没有束,只要愿意,皆可上山听讲。
当然,要成为真正的弟子,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晏夫子仙逝之后,这山上的学堂涌来了很多人,比起晏夫子在世时多得多的人,甚至陛下都曾亲临吊唁。”
周山脚下,一个男人一边为孟夫子和孟青筠引路,一边替他们介绍着情况。
“只可惜,那也只是回光返照,晏夫子离世,这学堂终究没了以前的声势,如今已是愈发有些门庭冷落了。”
听着男人的话,孟夫子只感觉扶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悄然一紧,扭头看去,孟青筠已经眼眶微红。
她听着这话,仿佛看到了自己爷爷离世之后的日子,忍不住要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孟夫子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开口对那个男人道:“晏夫子的弟子之中,难不成就没有能挑得起大梁的吗?”
男人叹了口气,“晏夫子几个弟子虽然也算是有些才学名声,但比起晏夫子却差之远矣,在这藏龙卧虎的中京城,还是不够看的。”
他苦笑一声,“都说名师出高徒,但说来也奇怪,当今天下,三大文坛泰斗,早年的朱夫子,这儿的晏夫子,还有那个远在江南的孟夫子,弟子加一块凑不出一个顶级大儒。”
孟夫子嘴角一抽,想到了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子,心头对某位可能的关门弟子,渴望更浓了些。
山脚下,在山门处,有一个小小的集镇。
路过镇子时,孟夫子主动带着孟青筠去买了些祭奠的香蜡钱纸。
趁着摊贩拿东西的功夫,孟夫子主动问起晏夫子和他门人的口碑。
那摆着小摊的商贩一脸真诚,“晏夫子那可是没得说的,咱们这十里八乡的,有几家的儿郎没受过晏夫子的恩惠啊!人家那等神仙人物,周山上的学堂却不收一文钱,虽然是要远些,但咱们穷人家的孩子别的没有,就是能吃苦,能涨学问,不就走点山路嘛!”
他的脸上的回忆之中还带着几分自豪,“当初我家老大,就是在周山上听了晏夫子的学问,如今能在大人物庄子上管账,不用受风吹日晒,钱还不少,日子清闲,都是托晏夫子的福啊!我家那老二可就不好说了。”
孟夫子疑惑道:“为何?”
“晏夫子如今离世了,他那些弟子可不一定还能继续办这个学堂啊。”
那摊贩叹了口气,旋即笑了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已经受了晏夫子这么长久的恩惠了,也要知足不是,小儿子没那个命,咱们就努力挣钱给他送私塾去,一样做学问嘛!”
孟夫子笑着点头,“是这个道理。”
说着伸手接过稻草捆着的祭祀之物,让孟青筠给钱。
没想到摊贩却摆了摆手,“今日这些就不要钱了。老朽原不是做这个营生的,这摊子是我那妻弟的,但老朽受了晏夫子那么大的恩,便包了他几日摊子,凡是前往周山吊唁的,逢十免钱,也算给晏夫子谢个恩情。”
他讪笑一声,“实在是家底不厚,不敢全免,让阁下见笑了。”
孟夫子点了点头,“知恩图报又量力而行,善哉。那老夫就受了你这个礼了。”
“诶,您走好!”
周山并不高,孟夫子虽然年纪大,但走南闯北,身子骨还很硬朗,爷孙二人,很快便来到了周山之上。
山顶上,一座新堆的坟茔,正有数人在祭奠。
孟夫子和孟青筠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待他们祭拜完了,才缓缓上前。
到了坟前,孟夫子规规矩矩地点了香,插在坟前那已经插得密密麻麻的香炉里,然后直接坐在了坟前。
从孟青筠身上背着的包袱里,取出了两个油纸包。
一个里面装着一盒糕点,另一个纸包里,装着一小坛酒,和两个酒杯。
“这是你上次来江南,最喜欢吃的马蹄糕,这么大老远从江南带来,多半是坏了,但你现在没所谓,吃了怕是也不会有什么。”
说着他便将糕点放在了摆满各种祭品的石案上,然后拍开了酒坛的泥封,浓郁的酒香便瞬间弥漫开来。
“这一壶酒还是三十多年前,先帝赠我的一坛御酒,我知道你觊觎良久,今日咱俩就把他喝了!”
说着他便将酒液倒了许多在地上,然后给自己满上一杯。
“掐指一数,咱俩认识已经快五十年了。这五十年里,咱俩也聚过几次,短则三五日,长则半月有余。总是你的气性大,总是你在说,这回,你就只能听我好好说了。”
“别觉得憋屈,我常说什么来着,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这下好了吧,走我前头了,后悔了吧?”
孟夫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陈年佳酿几乎立刻在老人的脸上填上了一丝红晕。
“今日来的时候,我在山脚下,见了一个老人家。这么说好像又有点怪,他比我岁数可能还小点,算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我说了你的事,我听得出来,他对你很认同,也很感激,最后还将这些香蜡钱纸都免了钱。”
“这东西应该也就几十文吧,但在我看来,却比什么赏赐都来得好,都有意义。咱们做这些事啊,最终青史上怎么留名不重要,但黎民百姓的认可,才是最重要的。你做到了,我恭喜你!”
说完,孟夫子又朝地上倒了些酒,然后将自己那杯,再度饮尽。
“你以前啊,就跟朱明道有过争执,他那个人气性比你还大,把自己气得早走了好些年。如今你下去了,碰见他,别跟他吵了,或者你再忍忍,过些年我来了,我给你俩当个和事佬。”
“主要也是没什么好吵的,论学问,分不出个高低;论身前身后名,好像也没谁不行;比官职,咱们谁看那玩意儿啊;比徒弟哎,更别提了,方才我还听人说了,三个文坛泰斗凑不出一个好学生。你们也真是没用!”
“别觉得不忿,你们没好徒弟这事儿已经盖棺定论了,我还有机会,这次在江南,我可是遇见了一个好人才。那才情,那见识,那长相,我若能收了他当弟子,今后必然能让我脱离你们俩这不会教学生的队伍!”
说着孟夫子得意洋洋地又喝了一杯,听得一旁默默烧纸的孟青筠想翻个白眼,又觉得于理不合,生生忍住。
“还有一点,就是青筠这丫头了,你啊,一直想让你那个孙子跟青筠结个亲,但现在我把青筠带到你面前跟你说,这丫头心气高,你那个孙子我看了,也算是知书达理,但是太老实,他俩真成了一对,那我不是欺负老实人嘛,算了算了。”
孟青筠大窘,想反驳又不敢,又不好在敬重的晏夫子坟前施展自己的威风,只好将头埋得更低了。
孟夫子又倒了些酒在地上,给自己满上一杯,缓缓道:“至于这最后一点.最后一点.最”
强忍着的孟夫子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眼泪夺眶而出,在老友的坟前,老泪纵横。
缓缓恢复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兄弟,我是实在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走了啊!你这一走,我在这世间,就再没有能与我嬉闹的好友了。”
“不会有人在论道之时气得跳脚,指着我的鼻子说无知之辈;不会有人在与我下棋的时候,下不过就耍赖皮;也不会有人偷摸拉着我,躲着小辈,多喝两杯酒老兄弟,你怎么就真的走了啊!”
“方才登山的时候,我甚至都在想,如果我不来站在你的坟前,我是不是依旧可以如过往的许多年一般,只当你还没死,只是我们没见面而已?”
“算了吧,躲是躲不过的,你既然扔下我跑了,那就等着我下去再骂你吧。在这之前,我得帮你好好看看你的基业,你的心血,你开出来的那条路,放心吧,都有我在。”
孟夫子叹了口气,再饮了一杯。
而就在这时,数道身影匆匆走来,为首之人是个老儒生,瞧见坟前的样子,一个老头坐着,竟然还有一个女子在烧纸,登时勃然大怒。
“哪儿来的大胆狂徒,竟敢亵渎晏夫子墓地!”
正当他要带着人冲上去时,两个身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现出来,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百骑司办事,诸位止步。”
听见百骑司的凶名,众人脚步一顿,为首老儒壮起胆子愤怒道:“百骑司又如何!这是晏夫子的墓地,你们知道晏夫子是什么人吗?竟敢纵容这一老一少如此行径!”
“那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怒斥,让这赶来阻拦的几人错愕回头,瞧见了一个朝他们怒目而视的年轻人。
接着便瞧见了年轻人身后,一堆穿着紫袍的官员,以及队伍中那明黄色的华盖。
第149章 人皇与文宗
开口斥责的齐王冷冷上前,“本王问你,人家老先生在这儿祭拜,有何不可?你凭什么去阻止?”
那老儒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嗫嚅道:“回回王爷的话,在下只是见那老者坐在蒲团之上,还带着女子上坟,实为对晏夫子的大不敬,在下,在下,也是出于对晏夫子的尊重。”
齐王冷冷道:“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不敬,不尊重了?”
老儒听出了不对,连忙低头不语,但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却在瞥见了队伍之中的明黄之后,默默眼珠子一转,挺直身子壮起胆,争辩道:“不论是谁,晏夫子德泽广布,如今尸骨未寒,便是权贵也不能轻慢!”
他的算盘打得极好,这一句,便是无法当场得到那些大人物的青睐,未来传出,至少也能替自己赢得一个不畏强权,风骨傲然的名声。
不知道赢多少,但绝对不会输!
就在他心头暗自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时,在他的头顶,一个苍老平静却又威严的声音响起,
“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定罪,还自以为风骨凛然,幸得你这等人未入朝堂,否则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百姓!”
听了这话,队伍中的不少人都面露嘲讽地看着那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年轻人。
这句话从这位口中说出,这年轻人一辈子的仕途,大概率不用想了。
年轻人颓然跌坐在地,目光看着天德帝走远的背影,心头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两人到底是谁?
这不仅是他的疑惑,更是包括那位先前为孟夫子引路的男人在内,在场所有不知情人的疑惑。
那位中年男人只是接到上面命令说带路,还以为这两人只是某位大人物的亲眷,但眼下,这都能把陛下引来了,这还能是小人物吗?
身为百骑司的探子,他比常人自然多知道些情报,看向墓前,忽地在心头升起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骇然瞪大了眼睛。
不会吧?
而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坟前的老者在那年轻女子的搀扶下,转身站起。
而天德帝则亲自上前,主动先行见礼,“孟夫子自江南千里而来,朕当亲迎,失礼了。”
一句话,让所有不知情的人如五雷轰顶。
孟夫子?
那位如今天下仅剩的文坛宗师?!
那年轻人彻底跌坐在地,完了完了,全完了,士林声望也别想有了.
孟夫子带着孟青筠朝着天德帝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老臣孟谦,携孙女孟青筠,拜见陛下。”
孟夫子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否则又怎么能得到天下读书人的认可。
中进士,辞官归隐,开堂讲学,这也算是文坛扬名的标准操作,他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实力确实有些过于强悍,这才能坐稳一代文宗的位置。
“孟夫子快快请起。你能来到中京城,是朕和朕的子民们的荣幸。”
虽然在来路上,楚王和齐王都对孟夫子的地位和他来到中京城之后会受到的礼遇有过想象,但当真切地瞧见父皇对孟夫子这般礼遇,这般抬高,还是让二人都有几分咋舌。
同时,心头在疯狂转动着念头,想着能如何利用这位本就誉满天下,如今更是独步文坛的老夫子,为自己的大业,奠定坚实的筹码。
孟夫子听了皇帝的话,开口道:“陛下折煞老臣了。老臣风烛残年,本想着寄情山海,了此残生,但晏兄离世,老臣既然还活着,便自当前来。”
他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墓碑,“晏兄在此讲学十余年,有教无类,德泽广布,当为我天下文人之楷模,于私于公,都应该来祭拜一番。至于区区旅途,老臣如今不过一老朽,何敢兴师动众。”
天德帝摇头,“孟夫子此言差矣,如今天下文脉正统在我大梁,大梁文脉以你为尊,你是我大梁万千读书人仰望的高峰。此番不远千里,为晏夫子吊唁,此乃千载佳话,朕岂有不尊重敬佩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