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陆氏想了想,“齐政,此事重大,我要与你义父商议一番,才好决断。”
齐政嗯了一声,“这是应该的,自当深思熟虑才好。”
等吃过了饭,齐政和周坚拜别二人,走向小院,周坚忍不住悄悄竖起大拇指,“政哥儿,够意思!到时候青楼我请客!”
齐政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能不能在中京管得住这个没什么特色却又特别色的好兄弟。
齐政在小院里,没等到周家夫妇的决定,反倒是先等来了卫王的信使。
面对齐政,这位卫王身边贴身护卫之一没有丝毫倨傲,十分老实且恭敬地转述道:“齐公子,去各地巡视的队伍,今日已经陆续返回,殿下请您明日下午,到府上商议一番。”
齐政点头应下,不多时,周家夫妇也做出了决定。
事实上,除开会给齐政添麻烦之外,周坚跟着卫王去中京几乎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反正事已至此,周家和卫王的关系已经是人所共知,卫王真要倒台也决计躲不过清算,不如加深一番关系。
夫妇二人对齐政好一番感谢,齐政又交待了些后续在苏州和江南地界上的发展方向和注意,周宅便跟着苏州城一起睡了下去。
翌日下午,卫王府的车驾来到周家,将齐政接到了卫王府邸。
卫王所在的房间中,此刻人还不少,七八名跟着巡视队伍去往江南各地的寒门士子也列坐其中。
瞧见齐政的身影,卫王笑着起身,“齐政,快来,品评一番大家交上来的成果。”
见卫王如此态度,又听得他这般言语,出去历练一番的一帮士子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几分不服。
齐政的文才他们见识过,的确比他们厉害,这个他们是绝对服气的。
但如今的他们,在见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自觉也是脱胎换骨了。
他们才不相信,在具体的实务之上,齐政能有远超他们的能耐。
齐政笑着坐下,从卫王手里接过一本本册子。
他先打开第一本,扫了一眼,“这是走的浙江湖、嘉、杭一线,内容还是颇为翔实的,已经没有什么之乎者也的空谈了,殿下的用心,还是得到了回报的。”
卫王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下方一个年轻人便直接开口道:“齐公子,殿下既让你点评,在下也想听听你有什么真知灼见?”
卫王和齐政皆是一愣,没想到会有人跳出来说这种话。
卫王旋即反应过来,在齐政替他出谋划策办下大事的时候,这帮年轻人都在程府闭门造车,着实不知道齐政的本事。
想到这儿卫王正打算呵斥,齐政却朝他摇了摇头,然后对那年轻人扬了扬手中的册子,“所以这本是你写的?”
年轻人傲然点头,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齐政看向卫王,“殿下,方才的话,在下乃是客套居多,只是方向对了,但若论及实际,此文乏善可陈,顶多鸡肋而已。”
卫王挑眉,配合着齐政的言语,惊讶道:“哦?”
齐政看着勃然欲怒的年轻人,“不服?那我便与你说说。”
他随手翻开,“就拿你写杭州这一段而言,手工之业兴盛,这是你的原话,然后呢?”
年轻人一愣,“什么然后?”
“手工之业,凡百十种,具体兴盛的是哪一种兴盛?其兴盛的具体表现是什么?是家家户户皆从事此业,还是各方相关行商皆汇聚于此互通有无,还是天下此业大师皆生于此技术冠绝天下?是官营手工业兴盛,还是私营手工业兴盛?若是私营,大致每一户是何等规模?有多少生产工具?其产出的成果是以何种方式分销往何方?盈利几何?”
那年轻人登时面色一变,其余几个也都默默低下了头。
“又如这句,杭州之地,依托运河,人烟稠密,商贸繁盛。然后又没了,你这句话放在苏州头上难道就不成立吗?商贸繁盛,主要经营的货物是什么?可曾走上码头亲自调研询问?人烟稠密,是本地土著居多还是周边人口及各地商贾居多?双方所占人口总数各有几成?这当中又有多少是商贾?”
“再比如这一句,各地均有物产,声名著于当地,皆汇聚于杭。物产具体是什么呢?据我所知,江南各地的市镇专业化程度颇高,药材集散地、棉布加工地、生丝出产地等等,这些具体的内容,你的这篇文章之中又可有列举?”
“你这上面,看似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堆,也自以为言之有物,但实则跟着队伍走了一遭,所得到的东西,找一个熟知江南的人便能张口说出,那你实地调研的优势又体现在哪儿?”
一个个问题,问得那年轻人目瞪口呆,嗫嚅半晌,嘴硬道:“这这.穷究这些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
齐政冷哼一声,“倘若你若今后身为一地父母官,对辖区之情况,也是了解得这般马虎吗?不懂当地之实务,你如何知道你执掌一地该如何施政,能利用哪些情况而事半功倍,又将损害哪些方面的利益,面临来自哪些方面的阻拦?”
“又如殿下,若要坐镇中京,了解一地之实情,或是做什么决策,派你们下去体察民情,难不成就靠着你所呈上来这几个囫囵的字,便能知晓了?”
“至不济,譬如经商,我欲在杭州做一门生意,现在派你去杭州实地调研一番,你回来就给我交个这个,你认为我能从中决断出什么来?”
被当着卫王的面,这一通训斥,那年轻人的脸上汗水登时渗出,低头羞愧难言。
其余几个则是在心头暗自庆幸,多亏了齐政第一本没拿自己的。
但以齐政如今在卫王麾下的地位,真的跟这几个人一般见识,那才是掉份的事情。
所以,在将对方驳斥得哑口无言之后,齐政的声音一缓,叹了口气,温声道:“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心高气傲,这很正常,但是,同样也要正视自身,如此方能进步。”
“殿下让你们跟着队伍,前去观摩,看看民生疾苦,看看各地实情,是对你们寄予了厚望的。是希望你们能够脱胎换骨,成为能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干臣,而非只懂之乎者也的酸腐之儒。从这个角度而言,至少你这本册子,是合格的。”
年轻人抬头看着齐政,眼中露出几分感激。
“我方才说那些,则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情,也算是个人浅见,对与不对,卫王殿下定夺,听与不听,就看诸位自己的心思。”
说完,他看向卫王,欠了欠身,“殿下,在下的养气功夫还是不够,胡言乱语了几句,还望殿下见谅。”
卫王看向齐政的目光之中,充满了欣慰,这样本事出众,却偏偏还不跋扈,事事还都将他抬得很高的伙伴,真让他,欢喜!
“诶,这话就言重了,你说得很对啊!”
卫王也跟着做戏,看向这几人,“本王纳贤,从不看出身家境,但却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有自强之志,同时还能有谦虚之心。此番去往各地,你们的表现本王都已经从领队之人口中得知,虽然觉悟之时间有早晚,但都能主动接触实务,不再空谈虚念,本王很开心。”
“但是,你们只是稍有微不足道的成就,便骄傲自满,自觉出众,听不进意见,本王很不高兴!”
随着卫王语气一重,这几人连忙跪下,“吾等知错,请殿下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尔等记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尤其是到了中京,更是藏龙卧虎,容不得你们妄自尊大!虚心向学,步步为营,终有一日,尔等也有经世济民,光宗耀祖之时!”
放下一句狠话,敲打到位,卫王便放缓语气,“都起来吧。”
众人都默默起身,但从面色上看,先前那股桀骜和自满的劲儿都悄然没了。
不多时,苏州知府高远志和苏州同知蒋琰也联袂而至。
当卫王将这些人写的东西交给二人看看,二人看过之后,都给予了不低的评价。
高远志更是以自身经历颔首赞许道:“殿下此举甚妙,读书人皓首穷经,不通实务,若能先开拓眼界,知晓地方实情,对今后行事乃至入朝为官,都有大用。我看这些年轻人,其见识已不输一些寻常地方官了。”
没曾想,说完这话,这帮年轻人没有一个面露自矜之色。
这更让高远志再度赞叹,“殿下这是寻了数位璞玉啊,就这不骄不躁,谦虚从容的心境,未来的成就便不会低了。”
这番话,更让这几位年轻人羞愧难言,纷纷低头不语。
卫王和齐政对视一眼,哈哈一笑,“那就借高大人吉言了。”
此番到任苏州,卫王帮了高远志这么大的忙,高远志便也投桃报李道:“在下的老师在中京颇有文名,这些年轻人这般优秀,下官愿给老师手书一封,举荐他们到国子监求学,日后堪为殿下之臂膀,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卫王一喜,看着众人,“还不谢谢高大人?”
到了晚上,一道身影悄悄进了沧浪园。
而后卫王和齐政也赶了过去,见到了一身黑衣的汪直。
汪直朝着二人一拜,然后将自己前期勘察和打入敌人内部的情况说了,进展还是很顺利的。
“殿下,齐公子,此番小人是打着招募手下的名头出来的,小人以为,时机合适了。”
卫王看向齐政,齐政微微点头,卫王便开口道:“那好,就按照原计划,将你联络好的人都带走吧。”
汪直双手抱拳,“多谢殿下。”
“汪直。”
齐政忽然叫住了他,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将一张纸条递给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完记得毁掉。”
汪直双手接过,转身大步出了房间。
当天夜里,有近百名流民军和十名禁军,悄悄随着汪直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色将明,汪直坐在船上,遥望着前方的岛屿,拿出了齐政交给他的纸条。
上面就写了四句话。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唯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汪直深吸一口气,又将这四句话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将纸条放进口中吞下,望向前方的目光在悄然间愈发坚定。
“上岛!”
随着巡视队伍的返回,整个巡抚江南的事情也终于缓缓落下来了帷幕。
卫王吩咐众人短暂休息一日,开始着手收拾着行囊。
卫王自己则和凌岳一起,参加高远志组织的践行宴。
宴会自然定在了沧浪园中,看着这些士绅们眼中那由衷的喜色,卫王和凌岳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对手越是这般,便越是说明他们的作为是有成效的。
齐政也没闲着,趁着这一日,先去程府跟程硕喝了一顿酒,带着周坚向他告了别。
程硕对于周坚的离去原本想说一句今后在外面惹了祸,别把为师供出来,但想想还是算了。
只不过看着齐政,心头多少带着几分歉疚。
老夫无能啊,没帮你把握住那个天大的好机缘啊!
于是,程硕愧疚之下,没用多久就把自己灌醉了,看得齐政一愣一愣的,这么伤心的吗?
离开程府,让周坚先回去收拾行囊,齐政又去了沧浪园。
“待你十年期满,我在中京等你。”
齐政入座就先撂下这么一句话,听得沈千钟一愣,“这话不该是你我秉烛夜谈,你最后离开的时候说吗?”
齐政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你那酒量,撑得到那会儿吗?”
“咳咳.”沈千钟尬笑两声,生硬地转过话题,“杨进要跟着你们进京,你们打算怎么办?”
齐政笑了笑,“你觉得呢?”
“所有人都笃定你们不敢杀他,但我觉得你一定会杀了他。”
苏州织造局中,董世也在嘱咐着杨进,“回京一路之上,你最好老实点,可别被卫王抓住什么把柄。”
老子哪儿还有把柄给卫王抓
杨进轻哼了一声,“既然卫王先前都不敢杀我,难不成后面还敢?他若要争储,敢得罪老祖宗?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看着杨进不以为然的样子,知晓更多事情的董世心头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
但杨进又不是他爹,他言尽于此,也懒得多说。
翌日的阊门码头,人头攒动,比起当初迎接高远志到任,声势更为浩大。
正当众人话别之际,城中忽然一道黑烟,冲天而起。
很快,便有巡城士卒来报,“殿下,府台大人,是城中鲁家的鲁夫人,自从鲁博昌死后,她愈发苛刻,打骂下人,今日终有奴仆不堪忍受,点了鲁家,拉着她一起赴身火海。我等已经在尽力救援,火势暂时可控。”
听见这话,站在码头上的齐政暗叹一声,回想起了那个鲁夫人前来选人的午后。
因果报应,循环不爽,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