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伸手敲了敲桌子,开口说道:“朕承认,卓家当年的确帮了朕,帮了朝廷不少,否则你一口一个小民,也不可能先江东官员之前,来这里来见到朕。”
“既然要算账,我们就好好的算一算账。”
皇帝陛下起身,看着他,开口说道:“你我两家,本来的确是不错的,如果你父亲现在在世,朕到了江东,一定去吴郡探望他老人家,但是他老人家去后,卓氏…”
“还像样么?”
李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不算你们在盐道上吃下的钱财,单单说吴郡境内。”
“卓家这些年的做的腌事,少是不少?”
皇帝冷声道:“念在卓老爷子的份上,吴郡的事情,朕不同你们家计较,只与你们恩断义绝,往后公事公办。”
“盐道上的事情,该去查办的,朕已经派人去查办了,查出来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一切公事公办。”
卓光庆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
他还要再说话,已经有宫人近前,对着天子低声道:“陛下,江东道的三司使,俱在殿外候见。”
江东道,是李云最早推行三司使制度的“道级”单位,如今江东道的三司使衙门体系,已经相当完善,分别是布政使,按察使,以及防御使。
本来,金陵府份属江南东道,李云到了江东之后,江东这三司使应当第一个来见,但是从金陵府升做了陪都之后,行政级别就往上抬升了太多,现在已经不属于江南东道。
也并不是江南东道治所所在。
江东道的三司使衙门,改立在了吴郡。
事实上,如今的金陵府不仅不属于江东道,反而几乎与江东道平级,甚至,身为杜相公门生的金陵尹张遂,在江南的地位还隐隐在这三位三司使之上。
正因为金陵府不属于江东道,所以江东道的这三位三司使,才没有在李云进入金陵府的时候,就到场迎接,而是在今天,才姗姗来迟。
皇帝陛下看了看卓光庆,挥了挥手道:“好了,你也这把年纪了,不必一脸哭相,朕又没有要抄你们卓家。”
“往后踏实安分一些,便可相安无事。”
旧日,卓家助力不小,因此李云回到江南来,本也没有打算把卓家给灭了。
现在他做的事情,只是在践行他先前与卓相公之前谈过的条件,那就是…
褫夺吴郡卓氏,世袭盐政,也就是江东盐道转运使的特权。
这是他跟卓光瑞已经谈好的事情,既然已经谈好了,那么当然就要着手去办,至于吴郡卓氏怎么想,并不重要。
相比较卓光瑞而言,整个吴郡卓氏在李皇帝眼里,都不值一提。
“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皇帝淡淡的说道:“朕要见外臣了。”
卓光庆僵硬的起身,失魂落魄的走到殿外,抬头就看到了三位熟悉的三司使。
他们的官署在吴郡姑苏城,与卓家同在一处,彼此之间都是老相识了。
三位三司使见到卓光庆从天子书房之中走出来,也是一脸愕然,有相熟的布政使上前拱手行礼道:“卓老爷,你因何在此?”
卓光庆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一路跌跌撞撞离开了皇城。
而三位三司使似乎都猜到了一些什么,他们对望了一眼,然后都深呼吸了一口气,结伴进了天子的书房,跪伏在地,叩首行礼。
“臣等…”
“叩见陛下。”
…………
金陵府里,张遂看了看手里的文书,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杨喜,也是目瞪口呆:“杨侯爷,这,这…”
“陛下让拿的人。”
杨喜神色平静道:“陛下说了,让张令尹配合杨某。”
张遂又看了一遍,只见名单上一小半都是金陵府的官员。
如今的金陵府,地盘远不止当初的金陵郡那么大,作为陪都之后,金陵府吞并了附近好几个州郡,成为了几乎是道一级的行政区。
地盘大了,官员自然也就变多了。
看了一遍之后,张遂苦笑了一声:“杨侯爷,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证据何在?总不能毫无根据的去捉人罢?”
“证据还在誊录。”
杨喜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说道:“很快就会给张令尹送来,难道杨某还会假传圣旨不成?”
张遂先是默默点头,然后苦笑道:“这上面,有一多半都不是金陵府的官员,而是江南道的官员,我没有权柄抓人。”
“我有。”
杨喜咧嘴一笑:“抓人由我们羽林军来抓人,张令尹负责配合审讯就是了。”
张遂无奈,只能应了声好,跟着杨喜一起,“按图索骥”去了。
这场轰轰烈烈的拿人,一直持续了三天时间,首先是不少金陵城里的官员被捉了起来,开始审讯。
紧接着是整个金陵府的官员。
到了第四天,回家乡“显圣”的姚仲,终于从老家来到了金陵,面见天子,他刚进金陵城,还没有见到皇帝陛下,就被金陵尹张遂,请到了金陵府里。
在金陵府正堂,张遂亲自给姚仲倒了茶水,然后对着姚仲作揖行礼,苦笑道:“姚师,陛下东巡,刚到金陵,怎么不由分说就开始拿人?”
“不说别的,即便是要拿人,也应该是御史弹劾,朝廷降旨意才对,这样不由分说的拿人…”
张遂左右看了看,随即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姚师,九司是不是管的太宽了?”
这一句话,让姚仲也微微变了脸色,他低头喝了口茶水,叹气道:“功达,你我非是师生,就不要这般称呼了。”
张遂,表字功达。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这事,姚某也了解了一些,按照功达你的说法,这事即便是九司查到的,但是九司…并没有直接拿人,而是杨侯爷奉圣旨拿人。”
“或者说,是你们金陵府在拿人。”
张遂闻言,还要争辩,只见姚仲看了看他,继续说道:“而且,这事目前,只现在了金陵府,并没有在全国出现,九司也没有大规模查人,因此…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九司越权,而是陛下…”
“在完成当年对金陵百姓的许诺。”
第1001章 帝心
姚仲一句话,就让张遂愣在了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当初李云在金陵,向金陵百姓许诺的时候,他还在金陵的中书之中行走,再加上他就是金陵本地人,这个事情他当然是知道的。
只是已经十年时间过去,不光是他,哪怕是当初的金陵百姓,现在恐怕也已经忘记了当初李皇帝留下来的诺言,不再把当初皇帝说过的话当成一回事。
毕竟大人物,有时候说话未必会算话,而且这么长时间过去,即便皇帝陛下说话算数,他本人说不定也早已经忘了。
但是如姚相公所说,皇帝陛下并没有忘当年对金陵百姓许下的承诺,近十年之后,他重新回到了金陵府,头一件事,就是践行当初的诺言。
张遂愣愣的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然后正色起来,对着姚仲深深低头,作揖行礼道:“多谢姚相,学生受教了。”
姚仲默默的看了看他,然后开口说道:“莫要想太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陛下做事情从来有章有法,你如果觉得有哪里不对,大可以当面奏陈。”
张遂叹了口气,再一次低头拱手道:“姚相去见陛下罢,学生去同杨侯爷一起拿人讯问去了。”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道:“不管怎么说,学生还是觉得,九司…”
他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姚仲也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然后目视着这位金陵尹离开。
二人非是一系,哪怕张遂当年在中书,与姚仲有过一些师徒之实,这种敏感的话题,也当然是绝不能谈的。
等到张遂离开之后,姚相公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微微摇头。
“九司,九司…”
他自言自语:“九司,便是天子。”
身为宰辅,这一点姚仲看的相当清楚明白。
从头到尾,九司就不是一个朝廷里的衙门,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机构,因为它不归属于朝廷管辖,独立于行政体系之外。
某种意义上来说,九司…实际上就是天子权柄的延伸,天子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化身。
限制九司的权力,就是限制天子的权力。
这一点,整个章武朝没有人可以做到,现在不行,将来也不可能行。
只要皇帝本人足够强势,就不太可能有人,能把身为皇权化身的九司给束缚起来。
这种情况,文官们是不可能有任何办法的,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等。
李家世代天子,不可能永远都是强势的性子,永远都是强权的皇帝。
等到将来,有一个接受儒家教化的天子,性格软弱的天子,就可以趁着机会,把这些皇权的触角,锁拿进大狱之中。
这样一来,后世天子,也休想再让皇权舒张。
自古以来,君权与臣权,便一直是这样推搡不断,争斗不休,循环往复,概莫能止。
不过现在是开国初年,天子又是马上皇帝,强势到了极点,在这种情况下,姚仲这种聪明人,当然不可能有任何与李云打擂台的念头,他只是在心里感慨了一番,便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起身离开了金陵府衙,一路来到了金陵的皇宫。
身为宰相,他自然很容易见到皇帝,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姚仲就来到了书房,见到了皇帝陛下,进了书房之后,姚仲一眼就看到了天子桌案上堆积的厚厚文书,他微一愣神,便低下了头,欠身行礼道:“臣姚仲,拜见陛下。”
皇帝陛下这会儿,正在批复洛阳朝廷送过来的一些要紧文书,同时翻看孟海从洛阳送来的一些密报,听到了姚仲的声音之后,他才抬头看了看姚仲,脸上露出笑容:“姚先生回来的正好,我这手头上积攒了不少政事,咱们一并处理。”
姚仲应了一声,从李云手上接过了洛阳朝廷递来的文书,然后感慨道:“陛下正大位之后,十年如一日勤劳政事,真是古往今来,难得的圣明天子。”
他这话全然没有拍马屁的意味,而是真心实意。
因为做皇帝,尤其是做一个好皇帝,其实是有些违背人性的。
正常人,不要说做皇帝了,哪怕是在县衙当个衙差,当个班头,碰到了平头百姓,尚且还要吹胡子瞪眼,卡卡油水。
何况天子?
就拿现在的李云来说,只要他一句话,江南所有女子都要排着队等他来临幸,要是暴佞一些,甚至可以一天杀好几个,杀着玩。
天下财物,俱可以供养自身。
毕竟,不管是衙差还是各级官员,头上俱有上司,俱有国法监管,而天子已经无有上司了,更没有什么国法能够约束他。
更要命的是,朝野之中,会有无数想要走捷径的人,想到设法的讨好天子,以求上进,每一天,甚至每时每刻,皇帝陛下眼前,都摆满了诱惑。
而李云,这十年虽然不能说是殚精竭虑,但是也算是兢兢业业了。
皇帝陛下听了姚仲的这一生夸赞,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看了看姚仲,笑着说道:“这十年,是朝廷奠基的十年,我当然要辛劳一些了。”
“姚先生也不必夸我,说不定过些年,我就变成沉迷享乐的昏君了。”
姚仲微微低头道:“陛下性情坚韧,认定了的事情从不变更,臣坚信,陛下可以善始善终。”
李皇帝摆了摆手道:“现在我还清醒,当然可以做一些想做的,该做的事情,等到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说不定就不会这般想了。”
皇帝这个职业,每时每刻都在考验人性。
除了面对各种诱惑之外,还要面对各种诡谲心思。
更要命的是,在这种至高权力之下,不仅是身边的亲信,有时候至亲的家里人,妻子,儿子,女儿都会变得不可信任。
尤其是随着天子年岁越来越大,精力越来越不济,分辨能力也会变得越来越差,不安全感,也就会随之越加浓厚。
以至于很多皇帝,人到暮年之后,都会从昂扬向上的真龙,变成扭曲残暴的恶龙。
李云遍观两个世界的历史,再加上个人经历,对此体会尤深,甚至,现在的李皇帝,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才能够真正跳出这个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