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跟同僚们在左掖门候着,按照律制,当值的大汉将军和执旗锦衣卫军校最先验牌入禁。
接下来依次验牌入内的近侍官员,公侯驸马伯,五府六部官员,最后是应天府及在京杂职官员。
张四维是翰林院学士,属于近侍官,第二批验牌入门。
左侧门有直房五间,被人称为“板房”,是詹事府、左右春坊和司经局官员侯朝的地方。
张四维横穿午门后面的空地,来到右侧门。
这里上首位置是锦衣卫官员侯朝的朝房,下三间是翰林院翰林们的朝房,张四维拱着手,跟同僚们打着招呼,找座位坐下。
其余内阁、六部、五军府各有各的侯朝朝房。
卯时正,钟声响起,天蒙蒙亮。
大汉将军在金水桥上,挥动长鞭,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
听到鞭响,大家从各自朝房里出来,过金水桥,到达奉天门丹墀,大学士居北边最前面,众学士仅次居中,余者在南边。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在御道两边对向站立。
两声钟响,大家肃然站立,不敢乱动。
负责纠察的御史在旁监督,凡是有咳嗽、吐痰、拥挤或仪态不整的官员都会被记录下来,听候处理。
台阶左右是钟鼓司的乐队,殿陛门间站列着大汉将军,着全副铠甲。
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锦衣卫校尉握刀站立。
乐队奏乐,隆庆帝身穿朝服,坐着步辇到达御门,走上丹墀,在御座上坐下。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一身朝服的朱翊钧,垂手站在在丹墀御座下来一级的围阶上,
皇上和太子就位后,大汉将军再次挥动长鞭,鞭响后,鸿胪寺官员开“唱”入班。
随着唱声,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步入御道,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行一拜三叩之礼,是为“大班”。
公侯、驸马、伯自成“勋戚班”,居武官班前面一点位置,同时行礼。
行礼完毕,开始早朝。
鸿胪寺官员先出班,对隆庆帝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人数姓名。
这些人都是前一天在鸿胪寺报备好的。
皇上要召见的,早就安排入禁觐见了。
隆庆帝早朝都想罢工,自然不会安排入禁觐见,这副重担又压在朱翊钧身上。
不过他一般都是在西苑召见这些进京述职和离京赴任的官员。
所以谢恩和请辞的官员,都是在庭下或午门之外遥行五拜三叩之礼,行礼之后便算完事了。
接下来应该是边关奏报,今日没有。
那些边关奏报早就被隆庆帝下诏,直交督办处处置即可。
接下来进入非常重要的环节,各官员自行奏事。
几个月下来,满朝文武都知道当今皇上是什么样的脾性,知道处理军国大事在西苑,这里只是表面工作,除了礼仪上的大事,真正的要事反倒不会在这里启奏。
张四维等两位礼部官员奏完后,猛地咳嗽一声。
这叫“打扫”,告诉其他同僚,我要启奏了,你们先等着,不要撞车了。
张四维提起衣襟,走到御前跪下,从怀里掏出奏章,照着上面念。
天色还未亮透,光线不是很好,要是眼睛不好的大臣启奏,先得在家里把奏章背熟了。
张四维的声音洪亮,周围的人都听清楚了,徐阶等阁老脸色微微一变。
在奏章里,张四维强烈建议皇上完善东宫詹事府、以及左右春坊,选拔侍讲,在文华殿里给太子设经筵,讲经义。
张四维念完后,把奏章递给内侍,起身弯腰返回自己的站班位置。
早朝奏事,一般不会要皇上当场做决定的,收回去后批红或留中。
隆庆帝远远地坐在御座上,身子微微晃动,看样子很有可能睡着了。反正纠察朝会纪律的御史不会去找他的茬。
张四维远远地瞥了一眼太子,发现他不动声色,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座石像,双目炯炯有神。
后面又有几位官员启奏一些事情,御史和鸿胪寺官员先后出班,上奏早朝期间官员失仪情况。
一切安好,大家都很守规矩。
站在旁边的万福提醒了一下,隆庆帝身子一抖,终于坐直,及时点了点头。
接到提示的鸿胪寺官员又开始唱班,“奏事毕,鸣鞭驾兴!”
然后隆庆帝和太子坐着步辇离开,等这两位爷离开后,文武百官按顺序退出禁内,各回衙门视事。
一万匹曹泥马在张四维心头飞驰而过,高大胡子,你的附和,你的增援呢!
第182章 海瑞又哭了
早朝后,朱翊钧从西华门回到了西苑。
把今天的晨练补上,慢慢地吃了一顿早饭。
冯保走到跟前,恭声说道:“殿下,海瑞在西安门等宣。”
“请进来。嗯,请到仁寿殿去。”
“是。”
海瑞跟着冯保,进了西安门,沿着直道,往里走。
冯保在前,略弯着腰,头直看向前方,走得不紧不慢。
海瑞跟在身后,昂着头,直着腰,提着前襟,走得不慢不紧。
两人一声不吭,好像两个不认识的人凑在一起赶路。
要是换做其他官员,徐阶、高拱、张居正、陈以勤,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跟冯保搭讪几句,拉近关系。
家产殷实者,徐阶、张四维等人,还会悄悄地塞张富国银行的汇票给冯保。
汇票太好用了,在全国大行其道。
不过汇金银行的汇票通行于南方和海外,富国银行的汇票则通行与北方和塞外。在京城,则两家的汇票都大受欢迎。
但是海瑞不屑这么做。
冯保也知道他会如此,于是两人各走各的,又走得很有默契。
远远地看到一座大殿,殿前站着一人,十五六岁少年一般高,穿着一身朱色圆领蟒袍,头戴翼善冠,双手笼在袖子里。
太子殿下,又长高了。
身形雄伟,相貌肃威。
众臣暗地里都说,太子相貌上跟皇上很像,神态很像先皇,身形气度却神似二祖。
“臣礼部祠祭司郎中海瑞,拜见太子殿下!”
朱翊钧上前一步,扶起了海瑞。
“刚峰先生,免礼。”
“臣谢恩。”海瑞站起来,正要开口,被朱翊钧拦住了。
“刚峰先生,不急,先跟我来。”
“是。”
海瑞也不多问,提起前襟跟着朱翊钧,沿着台阶走上殿台,迈过殿门,走进大殿。
这里金碧辉煌,如嘉靖帝在时没有太多区别。
朱翊钧引着海瑞一直走到大殿深处,修有一座供台,上面摆着鲜果贡品,两边有香烛,中有香炉。
供台后面是一处神龛,上面挂着一幅长卷画,正是身穿道袍的嘉靖帝。
海瑞睁眼一看,双目赤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哑着声音喊道:“先皇啊,先皇!臣来了.”
“砰,砰,砰!”
海瑞在水磨地面上连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朱翊钧拿着六炷点好的清香,走了过来,分了三炷给海瑞,自己一掀前襟,手捻清香,恭敬地跪下,连磕三个头。
起身,把香插在铜炉上,侧身站到一边。
海瑞又磕了三个头,强忍着哭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走到跟前,把三炷清香插在铜炉上。
“刚峰先生,走吧,陪本殿在苑中走走,边走边聊。”
“是。”海瑞用衣袖搽拭干泪水,沉声应道。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和海瑞走出了仁寿殿,转到侧面,看到有工匠在忙碌着。
海瑞抬头一见,只见殿顶屋檐挑顶,新安着一只仙鹤,高高地站立着,仰着脖子,尖长的嘴巴向上,伸向天空。
有工匠贴着墙柱,安着一条刷了同为朱色油漆的宽铜条,从屋檐一直延伸到地面。
另有杂役在墙柱处挖坑。
“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安避雷针。”
“避雷针?”
“是的。可以把天雷引到地面上。”
海瑞大吃一惊,“还有此法?”
“是的。紫禁城宫殿容易起火,多半是天雷引起的。要是能避开天雷,不再焚烧宫宇,国库内库就能少支出,百姓们也就能稍微缓口气。”
海瑞对着朱翊钧长施一礼,恭声道:“殿下把百姓铭记在心,实在是大明百姓之福。”
朱翊钧澹然一笑,站在南海湖边,看着波光粼粼。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后本殿是大明天子,大明百姓会视我为君父。本殿不把他们放在心上,还能指望谁把他们放在心上?
家有四十万良田的徐阁老;无数古玩商铺,被天下骂作奸臣的严阁老;侵占九边卫所田地,视大明万里血肉长城为草芥的地方豪强;自诩先师至圣后人,礼义传世却良田遍及山东的衍圣公府。
本殿能指望他们把天下百姓放在心上吗?”
海瑞颤声道:“殿下英明。”
“百姓轻贱如草,割了一茬又一茬,‘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奈何望欲平!’草野上一场大火,可以把所有的一切付之一炬。
百姓不会写字,不会上疏,发不出声音,如这水一般,寂静无声。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朱翊钧转头看着海瑞,“刚峰先生,皇爷爷把大明万里江山交给了父皇,父皇又把军国事托付给本殿。
本殿常常日夜难安。关外的北虏,东海的倭寇,本殿都有法子平定抵御,可是大明万里江山,荒野草原起了火,黄河长江决了口,本殿却是无计可施啊。”
海瑞拱着手对道:“吏治,豪强兼并,此乃陷大明于水火之中的两大元凶,臣愚钝,愿为殿下,为大明剪除水火之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翊钧满脸欣慰道:“皇爷爷信得过刚峰先生,本殿也信得过你。好,请说说这次清查道观方士的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