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搬来绣墩,李惟俭落座后这才拱手道:“王爷但问便是。”
“好,我且问你,这水塔……内中用何物蓄水?”
李惟俭道:“内置铆接钢铁蓄水池,内壁镀银,如此可保内中蓄水不腐。”
忠勇王略略蹙眉,不知镀银与蓄水不腐的干系。那先前引李惟俭入内的绿袍官员便凑过去,低声耳语了几句。
忠勇王听罢颔首:“李秀才倒是博闻广记,这法子是自海船上学来的?”
“正是。”
忠勇王想了想,继续问道:“那这水管子莫非也要用镀银的不成?这内中抛费可就高了。”
李惟俭道:“回王爷,输水管镀倭铅即可。”
“倭铅?”这又触及了忠勇王的盲区,连忙看向一旁的绿袍官员。那官员思忖了下,这才不确定道:“可是假银?”(注一)
李惟俭笑着颔首:“正是,西夷惯常用此物冒充银两,哄骗我大顺官商。王爷,这倭铅有防锈之功效,镀在输水管内外,可保水管不生铁锈。”
忠勇王又看向那官员,绿袍官员朝着忠勇王拱手道:“王爷,下官才疏学浅,倒是不知此事。不过想来验证此事不难。”
“嗯。”忠勇王点点头,想着条陈中以蒸汽机驱动水泵,这等造物事宜自有下面属官、匠人验证、解决,便没再多问此事。
思忖了下,转而问道:“我看条陈上还要分给顺天府三成股子,此事既是内府牵头,又何必分润给顺天府好处?”
李惟俭忙道:“王爷不知,如今京师各处水井早有水道把持,若只内府操办此事,只怕来日应付起那起子宵小来只怕不易。顺天府本就与那各路水道相熟,料想处置起来理应得心应手。且有股子分润,顺天府上下自会尽心尽力。”
“有道理。”
忠勇王思忖了一阵,技术难点留待验证,如何施行李惟俭又想在了前头,好似……再没旁的问题了?
他忽而又想起了一条,问道:“最后一事,为何是官督商办?内府径直派了郎中管制起来岂不更便捷?”
李惟俭道:“事涉民生,既不能赔本,更不能激起民怨。官督商办,官府辖制水务,有定价否决权,如此也不会太过盘剥小民。出了事端,与官府总隔着一层,这民怨自有水务担着。”
忠勇王倒吸一口凉气:“妙啊。”起身负手来回踱步,越想这法子越妙!
大顺国祚自太宗李过绵延至今百来年,积弊渐深。一则税赋越收越少,二则边军将领贪腐成风。
今上得位又不正,足足抛费了十年光景才把握住朝政,看着空荡荡的内帑、国库,忍无可忍之下这才起了变法的心思。
李惟俭这水务公司,官督商办,免得官府直面百姓,少了许多烦扰不说,更要紧的是非但不赔钱,还是一桩赚钱的买卖!这也就罢了,最妙的是散出去股子后,待一众商贾蜂拥抢购,所得银钱连带着还能谋划另一桩大买卖。
如今国库空虚,今上不停自内府中抽调帑银,内府的日子也不好过。这般空手套白狼,白得便宜的好法子,忠勇王恨不得立刻就来上一箩筐。
心下大悦之下,他忽而驻足,和颜悦色看向李惟俭,赞许颔首道:“妙,妙!无怪圣人说李秀才乃是大才。”
李惟俭赶忙起身:“圣人谬赞了。”
“诶?复生不可过谦。且坐,本王正有一桩喜事要告知啊。”
“学生洗耳恭听。”
便见那忠勇王笑吟吟道:“圣人念复生献策之功,允诺这水务公司拨付一成股子与你。此策本就是复生献上,也唯有复生最为熟悉,待来日施行,复生责无旁贷,还望助本王一臂之力。”
李惟俭心花怒放,起身恭敬作揖道:“学生敢不效力?但凭王爷驱使。”
“哈哈哈好!那今日便是如此,待来日选定位置开凿水井,内府先拨付银两建造,总要造出一处才好抬价儿。”
“王爷英明。”李惟俭笑着奉承一句,转而说道:“还有一事要禀明王爷,那打井的刘家父子三人,如今就拘在严府,还请王爷拿主意该当如何处置。”
“此事简单,”忠勇王随手一点身旁属官:“你且走一趟,将那刘家父子带回内府,登记造册,往后便是我内府的匠人。唔念及凿井有功,定个大匠就是了。”
属官忙不迭应承下来:“是,下官这就去。”
李惟俭这才又拱手道:“如此,那学生先行告退。”
忠勇王负手笑吟吟点头:“复生且去,待此事办妥,本王亲自设宴款待,以酬复生之功。”
“谢过王爷,学生告退。”
李惟俭心下愉悦,出得二堂正要去寻严奉桢,不想便有小吏追将上来。
“李秀才且慢!”那小吏急走两步到得近前,奉上一黄铜令牌,笑道:“王爷吩咐将内府腰牌送与李秀才,来日李秀才凭此腰牌可进出内府。”
“哦,多谢。”
李惟俭接过腰牌,与那小吏拱手道别,会同了偏房里等候的严奉桢,这才雀跃着离了内府衙门。
待上了马车,严奉桢观量几眼,眼见其面上止不住的笑意,不禁酸道:“复生直达圣听,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啊。”
李惟俭就道:“景文兄志不在官场,这话儿酸的没道理。”
那严奉桢就感叹着道:“我是感慨啊,想当日复生孑然一身,不想二十来日便闹出好大的动静。啧,与你一比,我这年岁好似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景文兄何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一得之愚,景文兄潜心实学多年,来日必能一展胸中抱负。”
严奉桢乐了,说道:“复生惯会用好话哄人。罢了,我也不打趣你,待来日你病好了,不好好宴请一场我可不依。”
“好说,莫说一场,便是十场又何妨?”
临近晌午,先将严奉桢送回自家,李惟俭与吴海平这才回返荣国府。
到得自家小院儿,红玉虽是头一个迎出来的,却神情恹恹。李惟俭笑吟吟看在眼里,说道:“怎么,不高兴了?”
红玉瘪瘪嘴,说道:“挂着个三等丫鬟,总被人说嘴。”
李惟俭就道:“那我寻个机会跟二嫂子提一嘴,把你身契要来好了。”
“真的?”红玉顿时高兴起来。
“老爷我何曾哄骗过你?”李惟俭负手笑着行到院儿中,忽而想到早间瞧见的那丫鬟,便问道:“对了,一早儿瞧见俩婆子将一个丫鬟撵了出去,你这头儿有信儿?”
“四爷瞧见了?”红玉回头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道:“是宝二爷房里的茜雪,听说不知怎地引得宝二爷发了性子,老太太一怒之下就将茜雪赶了出去。”(注二)
“茜雪?”李惟俭回思了半晌也不曾想起茜雪是谁。便摇摇头,浑不在意进得正房里。
那茜雪本是贾母打发到宝玉身边儿的二等丫鬟,素日里最爱劝解宝玉读书上进。昨儿下晌宝玉回返房中,想起一早儿的枫露茶,那枫露茶须得沏过三、四次后才会出色,因是问起了茜雪。
茜雪便说宝玉的奶嬷嬷讨去吃了,宝玉顿时就摔了杯子!
昨儿探访李惟俭,黛玉与之怄了一回气,宝玉正想用这枫露茶献殷勤的,不想竟被李嬷嬷给吃了!
发了性子,很是闹了一通,最后还是被袭人并几个丫鬟劝下。可宝玉这会子本就住在贾母房中,又如何瞒得过去?
贾母得知此事,思忖一番,想着那李嬷嬷再如何不对,宝玉这般辱骂总失了孝道,可又不好太过苛责宝贝孙子。
思来想去,想着宝玉最是爱惜房中几个丫鬟,一狠心便打发人将那茜雪撵出府去。以此来告诫宝玉莫要失了孝道。
宝玉如何心疼暂且不提,此时丫鬟身契都在主家手中,赶出府去又没一技之长,此举等于生生要将那茜雪逼死!
原本茜雪误打误撞与那醉金刚倪二好在一处,如今倪二身陷囹圄,这一桩姻缘说不得便没了。
注一:锌,又称倭铅,17、18世纪西夷曾用这东西冒充银子。
注二:电视剧中没有这段,原书里有。依着曹公伏脉千里,茜雪与倪二在后二十八回应有大用。
另,茜雪被撵走没提是谁的主张,有说是王夫人的,但我个人更倾向于是贾母。毕竟这会儿贾宝玉就住在贾母房里,王夫人不可能越过贾母去管束宝玉身边的丫鬟。
如有错漏,还请大家提点。
第46章 吴海平无意得姻缘 薛姨妈闻金陵报丧
李惟俭风寒未愈,干脆便在自家小院儿歇息了几日。中间李纨过来一遭,话里话外劝说李惟俭莫要丢了西瓜拣芝麻,李惟俭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唯唯应下。
过得五日,李惟俭风寒渐好,可怜晴雯、莹却一遭病了。病毒可不管你练没练过武,饶是莹身子骨强健,这一遭也病得不轻。
不得已,晴雯与莹只得暂且搬回西厢里,这守夜的活计暂且落在了红玉与香菱身上。
莹是个憨的,心意不言自明;晴雯前些时日那一遭又让李惟俭心中熨帖。见两个小姑娘相继病倒,李惟俭心疼不已,忙着捣蒜提取大蒜素自是不提,还吩咐香菱、红玉寻了棉纱布缝制了口罩,又在屋子里四下洒醋。
红玉回头儿就说嘴,说是非但是小院儿里,便是荣国府里也有不少人染了风寒,便是老太太身边儿都少了两个丫鬟伺候。
李惟俭闻言,当即命红玉、香菱多缝制了一些棉纱口罩,吩咐红玉四下送了,倒是引得荣国府上下交口称赞,都说俭哥儿、俭四哥是个有心的。
这日李惟俭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想着身上还有大司空交代的差事,总不好一直拖延下去。待吃过早饭,李惟俭到得仪门外,想着会同吴海平去往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
不成想,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吴海平。打发小厮去后面裙带房找了,小厮跑回来却道屋里头也不见吴海平。
李惟俭心中纳罕,暗忖莫非吴海平又被忠顺王府给叫走了?
想着单独出门不太方便,李惟俭干脆赏了一两银钱,点过一名荣国府小厮充作伴当,乘着马车施施然朝城外赶去。
荣国府里,这几日暗流涌动。
薛家皇商底子转手几成定局,差就差在王舅母横插一脚,非说托付了家中故旧、亲朋,从中转圜总能省一些抛费。
大老爷贾赦还指望着后续的两千两银子呢,哪里肯交给王舅母处置?他一个爷们儿又不好与王舅母计较,便打发了邢夫人四下阻拦。
薛姨妈被吵得心烦不已,先前还只道亲里亲戚的,这会子总算是能帮衬着。其后宝钗禁不住点明贾赦、王舅母心思,薛姨妈顿时悚然而惊!
敢情自己拿人家当亲戚,人家却起了吃绝户的心思!
宝钗到底是个聪慧的,自那日经李惟俭点拨过后,这几日反复思忖,将内中情由思量了个大差不差。
此时薛家情形本就不易,其父在世时,自然是其父做主一切事宜。待其父过世,薛蟠虽名义上子承父业,可这人本就是个不着调的,薛姨妈不得不捏着鼻子让二房担了一些生意。
待薛蟠打死冯渊,贾化报了个暴病而亡,薛蟠案卷往上一递,这刑部挂了号,户部可就要消籍。
虽说内府与户部两者不挨着,可薛姨妈生怕被有心人查出来,于是自作主张,便将皇商底子暂且转到了二房头上。
如今被人抓住死穴,薛姨妈顿时坐了蜡要转手皇商底子,须得让二房点头!
当日匆匆逃离金陵,薛姨妈本就怕被族内吃了绝户,这会子偏生还要二房点头,不给足了好处,二房又哪里会轻易点头?
薛姨妈思虑过重,加之风寒流行,一下子就病倒了。
王夫人来看过两回,却只是劝说些寻常的话儿。她年轻时也是管家的媳妇儿,脾性不比如今的凤姐儿差多少,鬼蜮伎俩见多了,听过的更多。
妹妹薛姨妈所思虑的,王夫人自然一早儿便想到了,只是却不知如何劝说。倘若对头只是常人也就罢了,依着贾家的权势,总能将此事压下。奈何对方来头太大,老爷贾政又是个自命清高的,为官这些年也不曾交下多少故旧,那天官钱大人还是老国公的关系。
为着薛家的事端,贾政不愿再劳动钱天官,毕竟,这人情是越用越淡薄。
宝钗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便暗忖,这般亲戚竟比不得那结了怨的俭四哥!
“我的儿,这往后……咱们娘儿几个到底该如何啊?”薛姨妈歪在炕头,头上包裹着帕子,神情恹恹,心病反倒比风寒更厉害。
“妈妈,”宝钗娴静坐了,面上不见半点动容,只平静道:“为今之计,还是速速去信与二叔吧。不拘落下多少埋怨,总要保住哥哥的性命要紧。”
薛姨妈闻言强撑起身子道:“我的儿,你不知道,你二叔他……”
宝钗却道:“事到如今为之奈何?哥哥在,咱们大房总还能强撑着。若哥哥去了,可就真成了绝户。到时妈妈与我又如何自处?”
“哎……”薛姨妈叹息一声,兀自不甘心。
便在此时,丫鬟同喜快步行进来,到得近前屈身一福,说道:“太太、姑娘,金陵来人带了信来。”
薛姨妈这会子万念俱灰,只觉对不起死去的丈夫,便恹恹道:“我的儿看吧,左右不过是生意上的糟心事儿。”
宝钗应了,接过同喜奉上的信笺,展开来扫了几眼,随即又从头看起。
歪在炕头的薛姨妈见宝钗半晌没动静,忍不住问道:“信笺上说了什么?”
宝钗放下信笺,蹙眉思量了下,随即看向同喜与莺儿:“你们先退下吧,我与妈妈说会子话儿。”
两个丫鬟应声退下,宝钗便将信笺递到薛姨妈手中。
薛姨妈不耐道:“我不看,你说就是了。”
就听宝钗沉静道:“妈妈,二叔不好了。”(注一)
“不好?怎么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