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永昌 第532节

  “欧克!”

  十五万兵将堵在回水中间的冲积平原上,针锋相对的搏杀。

  杀声传出二十多里。

  血水染红数十里江水。

  无暇收拢的尸首,铺满了战场上每一寸土地。

  放眼望去,偌大的冲击平原之上,既不见黄土、也不见绿植。

  有的只有阴郁的黑、凄凉的红,以及涌动的钢铁洪流!

  犹是如此,双方进军的鼓声与变阵的号角声,还像黏成一团分不开那样,连绵不断响起。

  擂鼓进军。

  吹角变阵。

  擂鼓再进军。

  吹角再变阵。

  驱策的敌我双方,无休止的冲锋、厮杀、撤退、休整,再冲锋、再厮杀、再撤退……

  就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百越人是擅长打这种战役的,原始、愚昧的文明程度,令他们在战略上幼稚得就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子!

  但战略愚昧的补偿,他们的战术执行力强到令人发指,单兵战斗力剽悍、群体战斗欲望旺盛,且耐力惊人。

  过往搏浪军与百越联军的每一次势均力敌的厮杀,都以搏浪军退兵暂避锋芒告终。

  但野蛮人有野蛮人的打法,文明人也有文明人的打法。

  长于战略的搏浪军,总能找到百越人的破绽,或分进合击、或声东击西、或十面埋伏……

  过往搏浪军与百越联军的每一次鏖战都证明,硬拼是不可取的,以智取胜才是正途!

  但偏生,这一次搏浪军就是一步不退,硬堵着百越联军北上的大门,与他们死磕!

  这无疑是正中百越联军的下怀……

  “恐怕百越人的统兵大将做梦都没想到,他这回竟然还能碰到一位如此有‘血性’的对手!”

  将台之上,搏浪军军团长孔面黑似锅底的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但按着佩剑立在他身侧的白起,却仿佛没听出他的弦外之意,竟真的笑了笑。

  孔见状,眼神中怒意呼之欲出:“白将军觉得,这很可笑?”

  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在前线带着他的儿郎们一同向百越大军冲锋,也不想留在此地,看着这张草菅人命的老脸!

  他现在就很想不通,如陛下那般视兵卒如手足的千古明君,怎么会宠信如此一个无才无德、心狠手辣的老贼?

  适时,一名传令兵快步冲上将台,抱拳道:“启禀参谋长,斥候回报,洮阳方向两支百越人偏师正向我部移动,预计子时之前抵达战场。”

  白起头也不回的问道:“两只百越人偏师,拢共多少兵马?”

  传令兵回道:“三万余。”

  白起皱了皱眉头,沉着下令道:“令,右将军共敖,即刻放弃原有防线,全速向此地靠拢,最迟明日清晨之前与我部汇合!”

  传令兵还未应声,孔已经怒极的低喝道:“你还要打?是否要我搏浪军三十万儿郎都拼光了,你才肯罢休?”

  他本不是如此不智之人,实是白起所有对敌之策,与搏浪军一贯的对敌之策南辕北辙,超出了他的认知。

  而眼下战场上战死的每一个博浪军儿郎,都在强化“白起应对失当”的这个概念。

  他身为搏浪军军团长,于公于私上都不能坐视他麾下儿郎,战死在如此愚蠢的战场指挥之下。

  这也是何为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

  将帅之间未经过长时间磨合,互不了解、互不信任,任何误会都可能造成猜疑。

  而沙场征战,又是搏命的买卖,谁都只有一条命、谁都没有重来的机会,所以没有任何人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自己既不了解、也不相信的人。

  ……

  白起没有理会孔,加重了语气喝道:“执行命令!”

  传令兵如梦初醒,抱拳转身领命,转身匆匆退下。

  孔铁青着脸,气息粗重,按剑之手青筋蹦起。

  就在此时,白起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老夫原以为,你还能再多忍一些时日才会发作,不想竟如此胸无沟壑,只会逞匹夫之勇,就凭你,也有颜面自称圣人之后?也不怕玷污了圣人门楣?”

  “老匹夫,安敢辱我耶!”

  孔怒极之下,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对白起饱以老拳。

  白起见他怒极之下,不但未拔剑,反倒主动松开了佩剑剑柄,凌厉的眼神微微一松,而后赶在拳头与自己的老脸发生激烈碰撞之前,说道:“汝可知,若非陛下亲笔为汝说情,令老夫将汝携在身畔多多提点,凭汝中人之姿,下辈子也不配为老夫副将!”

  沙包大的拳头,在“陛下”二字从白起口中冒出之时,定在了白起的右眼之前,拳风掀动白起额前散落的几许华发,向脑后激烈的飘动。

  孔僵硬的收回拳头:“你说的,可是实情?”

  白起斜睨着他:“老夫长了几颗脑袋,敢冒陛下圣名?”

  孔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一脸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道:“为何……陛下怎会信重一个无才无德、草菅人命的刽子手……”

  他不信任白起。

  但终归是信任陈胜的。

  当初陈胜在夕阳下,给一位又一位阵亡的儿郎收敛尸首的事迹,至今仍在搏浪军中口口传颂。

  以他当初的身份和地位,纵然是收买人心,都收买不到底层士卒们的身上……

  “你们呐……”

  白起回过头,眺望下方战场:“受廉颇上将军影响太深!”

  孔一怒,正要口吐芬芳,就又听到白起说道:“廉颇上将军确是举世无双的防守之将,布防滴水不漏、以攻代守绵里藏针,若他还在,南疆固若金汤!”

  “但似廉颇上将军那样的不世名将,百年难出!”

  “汝等庸才,从廉颇上将军身上学了些皮毛,也敢登大雅之堂?”

  孔的眉头跳了跳,面色不变。

  “守,守不住、挡不住。”

  “攻,未思进、先思退!”

  “文不成、武不就,你们也好意思号称九州第二?”

  孔蓦地变了颜色,想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不得不承认,白起所说,确是搏浪军现在的窘境。

  孔无言以对,白起却并未停止他的毒舌:“不但自个儿不成器,还将敌人也教得如此滑腻,睁大汝等的双眼好好瞧瞧,一踏足九州就自动分进合击的蛮夷,还是蛮夷吗?”

  “不想办法将他们聚到一起,如何围而歼之?”

  孔怔了怔,悚然一惊道:“你这是在聚敌?”

  白起看了他一眼,古井无波的浑浊眼神中,分明写着:‘是那家的猪圈砌矮了,教你给蹦出来了?’

  孔一时语塞,但很快又说道:“战前会议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白起看他的眼神越发鄙夷:“汝等这些年打出来的‘偌大名声’,老夫若是聚兵一处,摆出决战之姿,百越人会如此顺从的跳入老夫预设的埋伏圈?”

  “另外,就尔等当下之士气军心,纵使老夫能将百越人引起预设之埋伏圈,尔等又有几成信心挡住他们的全力突围、一举全歼?”

  孔怔了许久,脑海中慢慢拼凑起一块又一块碎片,脱口而出道:“你这是熬鹰呢?”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熬鹰”来形容眼下的战局。

  但脱口而出后,才发现意外的贴切。

  熬鹰熬鹰,熬的既是百越人,也是他们搏浪军!

  不将百越大军熬成红眼的公牛,他们不会乖乖的跳进提前给他们挖好的陷阱里。

  不将他们搏浪军熬成红眼的饿狼,那么就算是将百越人给引进陷阱里了,他们也留不下狗急跳墙的百越人。

  要想两方的状态,都达到恰到好处的状态,就需要用密集而细碎的厮杀,来不断调试。

  不能太猛,逼得太紧容易崩断。

  也不能太温和,太温和达不到预期的目的……

  想通全盘谋划的孔,竟有一种开悟之感,仿佛眼界一下子就放出去了!

  他没有冤枉白起。

  白起的用兵之法,的确与廉颇上将军用兵之法,南辕北辙!

  “熬鹰吗?”

  白起低声念叨这这个词语,竟也觉得意外的贴切:“不错,老夫就是在熬鹰,将你们身上衰老、迟钝的爪牙都打磨去,长出更锋利、更尖锐的爪牙,重新入海搏击狂风骇浪!”

  孔无言以对。

  搏浪军的骄傲,令他很想训斥白起这种狂妄自大的语气。

  但刚刚才见识完白起的大手笔、大气魄,他又由衷的感到自愧不如、佩服之至。

  他不说话,白起说话的兴致却还很浓:“老夫无意诋毁廉颇上将军,实质上老夫时常推演廉颇上将军的用兵之法,多有所得,佩服至深。”

  “然不知廉颇上将军是因受姬周王朝掣肘,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廉颇上将军的对敌之策,总有一种后发制人之感,历次搏浪军应对百越联军入侵之战,廉颇上将军都是见招拆招,几无通盘谋划!”

  “这是个败着!”

  涉及到廉颇,他说得还是比较含蓄,没有直白的说廉颇战略拉胯、应对被动。

  他看着孔,很认真的说:“无论何事,汝欲行之,都必先对此事有通盘思忖,其后方能作通盘布局,纵差之毫厘,亦不虞谬以千里。”

  “反观行一步、看一步的劳力之辈,行之正、事倍功半,行之错、南辕北撤,终其一生、大器难成!”

  “汝既为搏浪军军团长,那么凡是都须得有通盘谋划,天时、地利、人和,皆在鼓掌之中,方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孔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勉强的抱拳行礼道:“参谋长教诲,末将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白起亦轻出了一口气,满意的颔首道:“孺子可教也!”

  搏浪军……拿捏!

  他再一次端详战场,目光迅速将敌我双方的伤亡、士气,时间、消耗等等要素,统统摄入脑海中,沉吟片刻之后才一抬手道:“鸣金收兵,命接应兵马警惕敌军从右翼趁乱突袭。”

  孔抱拳领命:“喏!”

  他按着佩剑,匆匆步下将台。

  白起独自伫立在将台之上,俯瞰着整座战场,目光仿佛洞穿时空,看到了遍地万人坑,埋葬三十万百越兵马的画面!

  他习惯性的眯起双眼,低低的呢喃道:“快了……”

  ……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长宁宫偏殿之上,陈胜倚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等治国施政,岂能漫无目的想到哪儿,做得到哪儿?这么个做事法,能把事情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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