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消失的八门 第34节

丁齐却故意不接着提这茬,只是干了一杯道:“喝酒!我已经干了,您老也干。”

老杨头干了这杯满满的酒,脑门上已经冒汗了,不用丁齐追问,他自己就主动说出了缘由。老杨头并不是孤老头子,他是境湖乡下的农民,有老伴也有儿女。女儿嫁到外地了,家里在村中也盖了一栋二层小楼,老两口原本跟儿子和媳妇一起过。

可是儿媳妇比较挑剔,老伴觉得无所谓,但老杨头却觉得不自在,有了一个机会,他就干脆跑进城里打工了。老杨头年轻的时候,是乡里面的赤脚医生,也会按摩推拿。这手艺算是家传的,他父亲也是个赤脚医生,行医时间主要是建国后到文革初。

看来医院站上介绍他“出身中医世家”,虽言过其实但多少也算有点谱。是博慈医疗特意把他找来的,在医院打更,每个月有一千五,和丁齐在图书馆做临时工一样。但是把他的照片放在站上当作“中医专家”,医院每个月还多给他五百块,其实就是充个门面。

杨策虽是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平日根本不引人注目,但若仔细看,他的五官很端正,也不弯腰驼背。假如挺起胸好好打扮一番,戴上眼镜穿西装扎领带,形象也是不错的。

杨策教授是“大专家”,不会轻易出诊的。但有人就是看了介绍慕名而来,点名要杨策教授出诊怎么办?那也好办,换上平日收起来的行头好好打扮一番,那就去呗。

按摩推拿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老杨头也会亲自动手,但杨教授年纪大了且德高望重,不能全程都是他亲自来,通常都是在他的现场指导下,由其他年轻医生接着上手。这样起到的效果也是很不错的,至少在患者的心理感觉上很好,场面也都能对付过去。

假如遇到这种情况,老杨头也是有提成拿的,所以他一个月不止固定的那两千,经常有个三、四千的收入,情况好的时候,甚至还能拿到五千以上,这可比在家里受儿媳妇气强多了。如今他每次回家,儿媳妇都对很客气、很尊敬,也是家中说了算的人物。

丁齐夸赞了一番老人家活得潇洒,又问道:“那么教授职称是怎么回事呢?”

老杨头端着酒杯笑道:“我也是有证书的!”

说了半天,丁齐才听明白,老杨头有张外省某家民办大学的客座教授证书,就是博慈医疗给他办的。发这种证书就像发奖状,成本不超过二十块,写个名字盖个戳就行了。境湖博慈背后的博天集团,和很多民办学校有关系,它下属的很多机构会给这些学校的学生提供实习,也会聘用他们的毕业生,想给谁办个客座教授的证书,打声招呼就行了。

丁齐了解“真相”后也是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评价老杨头在医院站上的那番介绍。老杨头还很热心地说道:“丁医生,你跟医院领导熟,假如也想当教授,就让他们也给你办个证书。”

丁齐笑着岔开话题道:“您老就是境湖本地人,有没有听过大小赤山呢?”

老杨头随口答道:“当然听过了!大赤山、小赤山,山花开、三月三,逛庙会、多好玩我们小时候还唱过儿歌呢。”

丁齐追问道:“那您知道大赤山和小赤山在什么地方吗?”

老杨头:“就在江边上,现在有个公园。”

丁齐:“我去过那个公园,现在叫小赤山公园,可是大赤山又在哪里?”

老杨头一愣:“大赤山?应该也在那里吧,只是现在不这么叫了,都叫小赤山。”

又是这种答案,丁齐已经听过十几个当地人这么回答了。他们听过大赤山和小赤山这两个地名,想当然的认为就在江边上、如今的小赤山公园所在。江边不止一个山包,可能大点的山包就叫大赤山,小点的山包就叫小赤山吧,而如今那个地方统一就叫成了小赤山公园。

可是丁齐去过小赤山公园很多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很难发现有什么大赤山、小赤山的分别,那么最早的地名又是怎么出现的呢?难道是因为江岸被侵蚀、地形地貌已发生了改变?这就像一个历史谜题,但也只是丁齐自己的谜题,如今的人们根本不会去想。

在漫长的历史中,很多地名都会发生改变,以致于有些民间老地名说不清楚究竟在哪里了。丁齐的老家就有一个地名叫三溪渡,历史上还有很多关于三溪渡的传说,比如有一位隐士在三溪渡修炼成仙,当地很多人都听过这个故事。

但若去打听现实中三溪渡在什么地方,却是谁都说不清,地图上也找不到。可能是在历史上,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曾叫三溪渡,但后来地形地貌变了,地名也变了。

假如丁齐没有最近的这段经历,可能会以为大赤山也是属于这种情况。但他分别在田琦和涂至的精神世界里都到过那样一个地方,便本能的认为,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如今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大赤山。

丁齐:“您老记性真好,小时候唱过的童谣还记得。您刚才唱的歌里还提到了逛庙会,据说那里原先有一个赤山寺,您去过吗?”

赤山寺,是境湖历史上的一座名刹,始建于南朝,历代数次毁灭于战火又数次重建,但在文革期间被彻底拆毁。如今的小赤山公园里已经没有了寺庙,丁齐是在地方志中看到的记载。而老杨头是一九五零年生人,应该有机会见过赤山寺。

028、偷肉吃的和尚

老杨头来了兴致,抿了一口酒道:“我当然去过了,我的老妈妈当年也喜欢烧香拜佛,带我去逛过庙会。我还吃过一次赤山寺的素斋呢,其中有一道油炸南瓜花,真好吃,那个香啊南瓜花能吃出来肉味道,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呢!”

丁齐笑道:“南瓜花在农村很常见,回家也可以自己做呀。”

老杨头摇了摇头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小时候都穷,肚子里没油水,吃什么都好吃,那是用庙里的香油炸的,油放得多我爷爷小时候还跟我讲过,赤山寺的和尚偷肉吃的故事。”

喝酒闲聊就是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丁齐好奇道:“怎么偷肉吃?您老也给我讲讲呗。”

老杨头:“和尚的床底下有夜壶,房间里有香。把肉切成小块拌上佐料放进夜壶里煮,过去有那种粗的木香,就用木香放在夜壶底下点着,小火煨上半夜,肉就炖得很烂了,那个好吃呀!”

丁齐:“夜壶,就是夜里撒尿用的壶吧?”

老杨头:“对,大肚子带个把,上面没有盖,只有旁边的一个大敞口,陶烧的,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见过呢。”

丁齐:“那玩意能炖肉吗?”

老杨头:“和尚也不是傻子,他们拿来炖肉的,都是没有用过的新夜壶。”

丁齐:“您老是亲眼看见过呀,还是一起吃过呀?”

老杨头:“我可没见过,都是听我爷爷说的。但赤山寺的和尚是真有钱,他们那时候的确是吃得起肉。听说文革破四旧的时候,把庙里的菩萨打碎了,里面的银元哗啦淌一地。那些菩萨的肚子里,都藏着袁大头呢!”

丁齐:“这事你也亲眼看见过吗?”

老杨头:“当时我在乡下,没看见。但我有个堂兄在城里,也是砸赤山寺的红卫兵,他是亲眼看见了,后来告诉我的。”

在老杨头这里,丁齐还是没有找到大赤山的线索,反而听说了有关赤山寺的不少传说。丁齐在古籍中发现的另一条可疑线索,与大赤山无关,而是与“境湖”这个地名有关。

明代时这里有一位名士,某次郊游自叹怀才不遇,暗生慕道之心,写下一篇游记,他在游记里提到了当地流传的一个神仙故事。

大意如下:某年某月某日,某道人得仙指引往求仙踪,去城南三十里,寻得圣境名小境湖,风光灵秀,水行于山间如“之”字,三湖高下相叠。最低处谷中大湖荡清波十里,景致尤胜。道人于湖畔林中得仙饵,服之冲举而去。

所谓“冲举”,就是指飞升成仙了。这是一位古代书生所记的、年代更古的另一位道人的故事。

中国古代人所撰的各种荒诞离奇的故事很多,另一方面,他们又遵从“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准则,多少显得有些矛盾。在丁齐这种心理学家看来,这样的故事要么是某种人生抱负的隐喻,要么是郁郁不得志的意淫。

比如红楼梦里的贾母就说过:“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

比编排才子佳人更多的便是编排神仙鬼狐。比如某书生赶路投宿、或在某宅夜读,便有貌美绝伦的狐狸精来勾搭,不仅送家业、送钱财,甚至还拉同样美貌的狐狸精姐妹一起来倒贴总之就是这一类的故事,姑妄言之,姑妄读之,谁也没真当回事。

丁齐原本也没当回事,可是他最近一直在留意古籍中的地名,几乎有点神经过敏了。“大赤山”还没找到,居然又在古籍中看见了“小境湖”。

境湖市就因境湖而得名,这座湖泊是现实中存在的,如今就在市中心。若将境湖市比做杭州市,那么境湖就相当于西湖。境湖的面积还不到西湖的十分之一,但也不算小了,市中心有这么一汪碧水,也是难得的好景致。

如今围绕着境湖修建了境湖公园,也是市民休闲游玩的好去处,可在环湖小道上漫步,也可以湖中荡舟。丁齐和佳佳谈恋爱的时候,就曾跑到境湖里划过情侣船。可是古籍中又提到了“小境湖”这个地名,指出位置却是“去南城三十里”。

更重要的是,那位名士游记中不仅提到了“仙饵”,还对它有一番描述:“似巨芝,高尺余,肉质,色白,有杈若双臂。昼隐夜现,月照有声,若儿啼。”

这番描述,酷似丁齐在田琦的精神世界中见到的那种奇异生物。假如没有人亲眼见过,断不能形容得这么详细具体。

境湖市在明代规模很只是宛陵府辖境内的一个驿镇。到了清代,它才逐渐发展成长江岸边一个重要的通商口岸,日渐繁华,成了新的州府所在。丁齐查到了明代的地图,对照现在的境湖市地图,从古镇向南划出十五公里左右,地方居然还没出市区呢。

五百年过去了,如今的境湖市区比明代不知大了多少倍。境湖市区向北延伸受到长江阻隔,近十几年长江大桥修通后又开发了江北新区。而向南则开发得更早,那一带如今是雨陵区,仍在不断地建设中。

丁齐抽空开着他那辆二手帕萨特,转遍了雨陵区的大街小巷,像个踩点的特务,也寻遍了各个公园与小区,甚至连正在建设中的工地都没放过,但根本就没找到古迹中所描述的“小境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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