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风尘三尺剑,江湖岁月一篇诗。
生有欢乐,死亦无惧。
该谨慎时谨慎,该大胆时大胆。
陈叙如今已经拥有了面对一切风雨的勇气。
他仍然心怀警惕,每日三省,绝不轻易主动给自己找事,但他也不会怕事。
若是遇到一些事情就战战兢兢,畏畏缩缩,那这修行还有什么意思?
因而半刻钟后,公孙九娘背负细伞,在别院正厅见到陈叙时,便只觉对方神态从容,无懈可击。
一时间,这位镇狱司的玄冥使竟有些失去了语言能力。
她原本打好了满腔腹稿,准备先声夺人,试探出陈叙的底细。
可是当陈叙迈着闲适的步伐,大袖翩翩走进正厅时,公孙九娘却忽然发现,对方每一步都好似是走在了天地呼吸的节点上。
包括此时半上午的阳光,光芒洒落下来的阴影,正厅外微风吹拂过的树木枝叶,小花园里错落的山石,草丛中偶尔的虫鸣……
所有的一切,都形成了一种奇特韵律。
常人行走此间,似乎是与这方寸天地的一切毫无关联。
可是陈叙走来时,却好像是披戴了光影,黏住了微风,便连此时的虫鸣,都仿佛是在为他脚步伴奏。
这种独特的韵律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出尘之感,令得公孙九娘晃眼看去,只觉得眼前走来的不是凡间人,倒好似是渺茫的云海,旷远的长空。
又或是堪破天地呼吸的一柄凶器,骤然间划破了俗世的幽芒,在人前乍一显露,便令观者心惊肉跳。
这一照面,公孙九娘脑海中便忍不住冒出了四个字:
天人合一!
她竟然恍惚感觉到,眼前此人像是拥有了传说中天人合一的境界。
可是这怎么可能?
公孙九娘险些心神失守,她慌忙持心定念,再凝神向对面看去,却见方才一切奇异感觉尽皆消逝。
眼前信步走来的青年虽是风采卓然,却又分明还是凡间之人。
超凡脱俗,天人合一,又岂是那般容易?
就算对方有能力诛灭蒲峰山一窟鬼,可天人合一的境界却委实是太过惊人了,不怪公孙九娘不敢相信。
正厅内,陈叙向公孙九娘拱手,请她就坐,又致歉说自己迎接来迟,还请玄冥使勿怪。
一切言行有礼有节,不曾辱没他院试案首的风度。
公孙九娘莫名松一口气,她推翻了自己原先准备好的所有语言节奏,却是开门见山道:
“陈相公,我此来所为有二。”
她语调铿锵,隐约有一股昂然剑意。
陈叙示意她说,公孙九娘毫不拖泥带水,立刻道:“蒲峰山一窟鬼,早在云江府盘踞有十数年之久。
之所以始终未曾被剿灭,一来是那鬼王的确实力强劲,二来却是对方身份有些特殊。”
谢怀铮身份特殊!
是了,曾经在对战中窥探过对方记忆的陈叙自然知晓这一点。
谢怀铮特殊,不在于他出身有多么非凡
实际上谢怀铮出身落魄寒门,委实算不上什么特殊出身。
谢怀铮的问题在于,他生前曾经做过天子近臣,是搅弄一朝风云的一方大员。
他做过状元,当过钦差,即便后来败绩,也死得轰轰烈烈。
这样的人物哪怕是死后做了鬼,他生前的痕迹也不可能被完全抹去。
果然,公孙九娘道:“蒲峰山鬼王,生前仇家势力通天,可是他死后做了鬼,那仇家却不曾对他赶尽杀绝。
是那势力通天的仇家不知对方在蒲峰山做鬼?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我不知晓。
其二,对方虽是落魄成鬼,却有门生故旧众多。”
公孙九娘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看向陈叙,目光到底还是难免带上了几分探究。
有些话,公孙九娘虽然没有说得太过明白,但其实也几乎与明示无异了。
为什么谢怀铮没人去杀,因为那是一块烫手山芋啊!
杀了不见得有天大的好处,但却一定会有难以估量的麻烦。
第209章 一个满意的答案
厅中,别院仆役都被屏退了。
公孙九娘后来又问了陈叙一句:“我此来第二点,是想要问一问阁下,你杀那鬼王时,对方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陈叙听到此处,眉峰微微一挑。
方才公孙九娘说了许多,但这些,陈叙其实早就有过一定的心理准备。
毕竟他杀谢怀铮时,几乎已经将谢怀铮生平看遍。
因而诛杀对方可能会带来哪些问题,陈叙也早就考量过。
即便如今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秘密是陈叙看不懂的,但只凭他看得懂的那些,也能推测出许多可能来。
所以最开始公孙九娘只管说,陈叙的神情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不动声色,不怒不急。
直到此刻,公孙九娘问他谢怀铮遗言。
这问的当真是遗言吗?
陈叙心念微微一转,立刻明白,对方这问的,又哪里是什么遗言?分明就是十年前那一次决堤
在元沧江决堤过程中,谢怀铮曾经收集过的,有关于奸相刘劭贪腐的相关证据!
公孙九娘或许就是想问陈叙:你有没有在谢怀铮湮灭前拿到他曾经收集的那些东西?
那一份足以令天下震动的罪证,曾经害的身为钦差的谢怀铮身败名裂,命丧天南。
如今谢怀铮连鬼魂都被打散了,可是那些旧事却又好似并没有真正完结。
陈叙在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这一切,事情看起来好像很糟糕,但他也并未惊惶。
他只是微微一叹道:“哪里有什么遗言?蒲峰山恶鬼,吃人害命,早已丧失为人时的人性理智。
我去蒲峰山,也不过是因为对方想要吃我,我奋起反抗而已。”
他像是完全不知道谢怀铮的身份来历,只说:“生死之战,何其险恶,我为保命……”
说到这里陈叙一直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他苦笑一声,说:“我为保命,其实还是动用了一位长辈赠送的宝物,最后才在危急关头将那一窟恶鬼诛杀。
说起来,也是因为有那位长辈作为底气,否则在下必不敢去闯蒲峰山。
玄冥使可知,潜入蒲峰山时,我曾见漫山白骨累累,血气铺满大地,众鬼癫狂无状,理智全无……
当时在下内心何其震撼。”
陈叙说到此处微微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沉痛之色。
遥想谢怀铮生平,一切悲剧似乎皆因元沧江决堤而起。
而那已经是最近这几十年,元沧江第二次决堤了。
上上一次是四十年前,最近一次则是十年前。
无论哪一次,元沧江决堤都给天南七府带来了深重灾难与痛苦。
而陈叙的这番话语,几乎是立刻就叫公孙九娘面上露出了惭愧的神情。
这位镇狱司的玄冥使,自来有一股利剑光寒般的气质,这时一旦面露惭愧,她身上那股子无匹的锋锐立刻就消减了大半。
公孙九娘一时间几乎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沉默了片刻,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
“众鬼尽皆癫狂?倒也是,那恶鬼都敢潜入城中,在光天化日之下想要掳走咱们云江府的院试案首,可见其狂悖到了何等程度。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原来是如此……”
公孙九娘的语气微微出神。
她轻叹一声,片刻后又道:“此事却是我等失职,竟未曾察觉到蒲峰山的恶鬼原来已经癫狂到这等境地。
想来这些恶鬼,吃过太多生人血食,神智受到侵袭,因而终于失去理智。
我等不该因为力有不逮,便放任这一窟鬼……”
她说到这里,郑重向陈叙道了个歉。
陈叙立刻表示:“镇狱司诸位日常守护云江,职责重大,偶尔有难以兼顾之处也是寻常,在下又岂有责怪之理?
玄冥使万万不可自责,否则倒叫在下无地自容了。
当日若非玄冥使相救,在下只怕早已被当街掳走,又何曾有后来之事?”
公孙九娘仍是惭愧,她在陈叙的话语中理清了当时的事情发展。
想来陈叙当时险些被恶鬼掳走,惊动了他口中的那位“长辈”,于是那位长辈送来宝物,又暗中护航,叫陈叙前去蒲峰山复仇。
这也是合情合理,一切都能说得通的。
要不然,陈叙此前明明修为不济,被恶鬼的六识障蒙蔽了心魂,险些被当街掳走
既有这一遭,他后来又怎么可能轻易将蒲峰山一窟鬼灭杀?
哪有人在短时间内修为突飞猛进到这种程度的?
当然,也有可能陈叙最开始被掳就是做戏,他或许早就有了要通过“被掳”一事潜入蒲峰山的想法。
但公孙九娘不是傻子,她仔细回忆此前经历过的一切,还是确定了,此前院试结束时,陈叙是当真“被掳”了。
总而言之,陈叙似乎是将一切都给解释了个清楚明白。
公孙九娘既向对方成功示警,又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当下便微微颔首道:“蒲峰山之事,说到底还是我们镇狱司要谢你。
剿灭恶鬼必有奖励,此乃镇狱司惯例,一切皆由朝廷派发,有定例在前。
所以陈相公不必推辞,改日我会派人将奖励送上门来。”
说完话,她就准备起身告辞。
但陈叙又哪能就这样放她走?
却见陈叙手掌一拂,身旁的桌案上忽然就多了一个酒壶,两个酒杯。
其中一个瓷白的小酒杯滴溜溜一转,自行转动倒了公孙九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