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叙没有在意身后的崔云麒。
他费尽脑力解开了阴阳双佩的拓扑题,正心中欣喜,依照月光精灵所言,在明镜般的水面上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踏步,眼前景象却是陡生变化。
他看到自己脚下那一汪无穷的月湖忽然怒涛凝聚,冲天而起。
什么?
陈叙猝不及防,脚下不由一晃,下意识想要闪躲,可是又该往哪里躲去?
波涛起时,四面八方,天上地下。
陈叙感觉自己好像是变成了波涛中的一叶小舟,又好似是化作了遗落在这天地间的一粒蜉蝣。
他动弹不得,耳畔依稀有清脆的声音如同玉珠滚落般跳跃嬉笑:“莫急,我带你乘坐月亮船去见先生呀。”
陈叙摇摇晃晃,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是坐在了一艘月亮船上。
天地间惊涛倒悬,冲上去时犹如瀑布逆行。
月亮船跟着瀑布来到顶峰,还未来得及看清楚顶峰的风景,那逆行而上的瀑布又哗啦啦一下,竟是洒落成了漫天金芒。
好像是瀑布坠落成了月光,月光融化成了金色的细雨,细雨又流淌成了光阴的沙粒。
沙沙沙,雨声茫茫。
下一刻,月亮船随着这漫天的金芒轰然跌落。
最后,陈叙看到一座山,一个人。
那人举起琉璃杯,将漫天月光化作的金芒盛入了杯中。
千古震撼,未如此刻。
陈叙不知何时落在山上,月亮船不见了,月光精灵也不见了。
唯有他拄着自己的拐杖,站在那杯中盛月之人的对面,心跳如鼓,双耳轰鸣,一时间竟完全失去了对语言的掌控。
对面之人白发垂落,面容枯槁,宽大的道袍披在他身上,空空荡荡,随风飘动。
他太瘦了,瘦得好似一具骷髅。
但他的气息却沉静深邃,如同一倾碧湖。
无边无际,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
“我那月奴儿调皮,可是吓着小友了?”
他含笑开口,与枯槁容颜不符的是,他的声音清朗温和,亦如那月光下的一泓静水,使人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便稳定了下来。
陈叙连忙拱手行礼:“后学晚辈济川陈叙,拜见先生。倒也不是被吓着,只是大开了一回眼界。”
对面,那名士哈哈一笑,将袖一拂。
随即,在他的面前便出现了一张石桌,两个石凳,一壶茶水,两个茶杯。
“相见一场便是缘分,小友请坐,与我共饮此杯。”他亲自斟茶,看似是从冰凉玉壶中流淌出的茶水却竟然是温热的,带着袅袅烟气,与此刻的山色相合。
他又端起茶杯道:“吾姓周,请问小友,此番开的是个什么眼界?”
陈叙受宠若惊,忙端起茶杯举至身前,先回了一礼。
这才坐下道:“回先生话,晚辈今日见过了前辈的星罗棋布大阵,才知世间玄奇。只觉得从前的我,或如井蛙观天,或如一叶障目。”
他说着轻轻一叹:“虽是开了眼界,却又更加迷惑了,这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从前的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虽然难免无知了些,可看一切事物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而如今的我,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我竟仿佛不认得这个世界了。”
他满腔疑惑,对面周先生却忽地一声赞叹:“好一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更好的是这一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说罢,他微阖双目将这两句话咀嚼了片刻。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原本看似枯槁浑浊的眼中,此时竟在刹那间有神光绽放。
虽然这神光转瞬收敛,陈叙却还是在这瞬间感觉到,自己所面对的仿佛不是一双眼睛,而竟然是宏大无际的煌煌大日!
陈叙只觉双目刺痛,正要闭眼,却听耳边响起一句:“快饮茶。”
茶!
陈叙端起手中茶杯,眼前出现一行词条:【月华流浆灵仙茶,上品,饮用可以增强灵慧,滋润肌体,一定程度上提升资质。】
他连忙就唇而饮,茶水入腹,霎时只觉一股清气从丹田四散,直入四肢百骸。
奇妙的感觉使得他整个人轻飘飘的,有种一刹那洗去尘俗,整个人都升华了一般的美妙滋味。
至于双目的刺痛,更是早便消去。
陈叙还待细品,可这轻飘飘的升华感仅仅只是持续了片刻而已,转瞬便又消逝。
他没来得及遗憾,又听对面周先生道:“小友,你那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之后,应当还有一句罢?”
陈叙正要回话,周先生又说:“叫我来猜一猜,应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可是如此?”
陈叙这次语带惊奇道:“回先生话,正是如此。”
周先生问:“这句话是你自己想的吗?”
自然不是,这句话是陈叙从前世听来。
是清末学者王国维的名言。
他道:“是晚辈听一位已经过世的长辈所言。”
周先生不由一叹道:“民间原来自有高人。”
他只看陈叙的穿着就知他出身寒微,可陈叙的长辈里却有能够说出这等透彻言语之人,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感叹。
周先生道:“陈小友,你之一言对我帮助极大,我必要报答你。”
不等陈叙拒绝,他摆摆手,径直道:“我亦在世间蹉跎,如今想来,也不过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一境界而已。始终难以参透最后一关。
你问我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世界远比你所能想的更要精彩无数倍。
昔年太祖建国,祭天之时天降玉尺五丈,预言大黎国祚五百年。
如今五百年已是过去了四百八十九年,近些年来,那些山里的妖精鬼怪,人间的魔头邪诡,时不时要闹出些动静。
动静由小变大,不知何时便会忽然失控。
黎国之外,有四海缥缈,有五胡天狼,有赤水之国远在天山那一边。但这些,仍然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陈叙在县学读书,只听师长讲过黎国与五胡部族之间的恩怨,其它的却是一概不知。
但这些其实也不是他所关心的,他最关心的只有一问:“请问先生,世间既然有妖有魔,那可有修炼成仙之事?可有长生之道?”
周先生一愣,没有直接回答陈叙的问题,却反而是笑了:“年轻人,向往仙神,关注长生,倒也不稀奇。然而长生不长生我且不知,有一事却务必告知你。”
“请先生赐教。”
“你的身上,沾染了新鲜的邪气尚未褪去。”
第22章 他身上新鲜的邪气
陈叙愣住了,他身上沾染了新鲜的邪气?
这瞬间他悚然而惊,差点就要以为眼前的周先生正是邪诡所化,在戏耍过他之后就要现出原形,将他一口生吞!
但很快陈叙又反驳自己,什么邪诡,在吃人之前还要先送一杯上品的【月华流浆灵仙茶】?
他虽然多疑,但也不必如此小人之心……
刹那间,陈叙神思奔走,已不知翻滚过多少个念头。
好在周先生很快说:“小友近些日子可是遭遇了什么奇诡之事?”
对,原来是这个!
陈叙立刻道:“回先生,昨夜我入睡时,恰遇我同窗好友以灵泥做化身来割我的头。我惊醒后与他殊死搏斗……”
他讲述了昨夜经历的换头之事,边说边回忆,此刻其实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
昨夜能够成功反杀,一是他应对及时,二来其实也还是有些运气在的。
最大的运气,就是他成功在林齐来袭之前觉醒了食鼎天书。
当然,食鼎天书是陈叙最大的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生灵,甚至哪怕是面对一块石头,他都不会吐露分毫!
换头奇术,怎么想怎么奇绝诡异。
陈叙又向周先生问了一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先生,都说头乃六阳之首,人之神思应当以头为主。
我若是与林齐换头成功,我的头去到了他的身上,那……到那时,他的身体究竟是由我主宰,还是由他主宰?
头都换了,他还是他吗?”
周先生默默听完了这桩异事,脸上并未表露惊异,反而像是见惯不怪。
他道:“你说,他还用一种剪魂蚕捆住了你的双腿,实则这同时亦是一桩吞魂之法。
换头异术若是成功,就该是他借着剪魂蚕吞吃掉你的魂魄。到那时,你连魂魄都没有了,空有一颗头颅又有何用?
你的头颅将会为他所用,你的神魂与灵智自然也将为他所用,变成他壮大自己的资粮。”
陈叙听得脊骨发寒,越发下定决心要早早弄死林齐,绝不能让他再有醒过来的机会。
周先生像是看出了他的急迫与愤怒,又道:“不过此术看似厉害,成功几率其实却并不高。
举凡邪术,都有种种弊端。如这等换头吞魂之术,任何一处小失误都有可能造成反噬。
施术者一旦受到反噬,轻则头脑混乱,重则阴寿丧失。
比如你此番逃过了换头之厄,斩掉了他的化身,便能借此渊源,隔空施法将他杀死。”
陈叙立刻明白周先生之意,连忙站起身拱手一拜道:“还请先生教我!”
周先生目光斜看向自己面前的那只茶杯,微微笑说:“只这般求教而已?”
陈叙顺他目光而去,心念一动,连忙端过那只茶杯,奉至身前,同时右膝向下,左膝紧随,就要跪倒。
却有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托住了他,陈叙抬眼看去,周先生道:“奉茶即可,跪拜不必。你我既有这一场缘分,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至于收徒……”
他枯槁的面容在此刻流露出了三分黯淡:“我自北至南,又在这济川县外摆下星罗棋布大阵,旁人只道我是爱才心起,想要在家乡挑选几个年轻人收在身边。
可实则,我不过是为避祸而已。”
避祸!
似周先生这般神秘强大,他竟然还要避祸?
陈叙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又见周先生笑起来说:“怎么?听闻我要避祸,被吓到了,不敢奉茶了?”
怎么可能不敢?
陈叙立刻弯腰,将茶杯举至额前道:“请先生饮茶。”
他虽然瘸腿,这个奉茶的动作却是做得标准又潇洒,自有一种分外的洒脱。
周先生道:“这才对,年轻人便该如此意气风发,无惧无畏。不过,有些磨难能避还是避开得好。”
而后他接过陈叙奉至身前的茶,饮尽之后便传授给了陈叙一个破除魂道邪法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