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第41节

早上醒了,等不及的在枕上翻看埃及童话。他说有个故事里有个没心肝的小女孩像比比。她知道他是说关於轰炸的事。

他是不好说她没有心肝。

清冷的早晨,她带著两本童话回去了,唯一关心的是用钥匙开门进去,不要吵醒三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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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时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内心有一种混乱,上面一层白蜡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静安全感。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总当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从别方面证明不可能是上一年还是下一年。这一年内一件事也不记得,可以称为失落的一年。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报,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她在画张速写,画他在看波资坦会议的报导。

“二次大战要完了,”他抬起头来安静的说。

“噯哟,”她笑著低声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远打下去。”

之雍沉下脸来道:“死这麼许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

九莉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

他面色才缓和了下来。

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人都怕有巨变,怎麼会不想它继续存在?她的愿望又有什麼相干?那时候那样著急,怕他们打起来,不也还是打起来了?如果她是他们的选民,又还彷彿是“匹夫有责”,应当有点责任慼。

德国投降前的春天,一场春雪后,夏赫特买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结了冰的台阶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

楚娣帮他变卖衣物,又借钱给他回国。有一件“午夜蓝”大衣,没穿过两次.那呢子质地是现在买不到的。九莉替之雍买了下来,不知道预备他什麼时候穿。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战后他要逃亡,事到临头反而糊涂起来,也是因为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经睡了,被炮竹声吵醒了,听见楚娣说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报纸寄来的最后两天还有篇东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个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两星期后,一大早在睡梦中听见电话铃声,作U字形,两头轻,正中奇响,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钢啷啷刺耳。碧绿的枝叶扎的幸运的马蹄铁形花圈,一隻隻,成串,在新凉的空气中流过。

她终於醒了,跑去接电话。

“喂,我荒木啊。……噯,他来了。我陪你去看他。现在就去吧?”

偏偏前两天刚烫了头髮,最难看的时期,又短又倔强,无法可想.

半小时后荒木就来了。因为避免合坐一辆三轮车,叫了两部人力车,路又远,奇慢。路上看见两个人抱头角力,与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马路上汽车少,偶然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日本兵,运去集中起来。这两个人剃光头,却留著两三撮头髮,扎成马尾式,小辫子似的翘著,夹在三轮与塌车自行车之间,互扭著边斗边走,正像两条牛,牛角绊在一起锁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黄卡其袴,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种日式表演,因为末日感的日侨与日本兵大概现在肯花钱,被挑动了乡情,也许会多给。

还有个人跟在后面摇动一隻竹筒,用筒中的洒豆打拍子。二人应声扯一个架式,又换一个架式,始终纳著头。下一个红绿灯前,两部人力车相并,她想问荒木,但是没开口。忽然有许多话彷彿都不便说了。

人力车拉到虹口已经十点半左右,停在横街上一排住宅门口。撳铃,一个典型的日本女人来开门,矮小,穿著花布连衫裙,小鹅蛋脸粉白脂红。荒木与她讲了几句话,九莉跟著一同进去,上楼。不是日式房屋,走进一问房,之雍从床上坐起来。他是坐日本兵船来的,混杂在兵士里,也剃了光头,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顶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场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继续谈著,轻声笑道:“本来看情形还可以在那边开创个局面,撑一个时期再说,后来不对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这种情形,越是儘量的像平常一样。

谈了一会,之雍忽然笑道:“还是爱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当是讚美的话一样,只笑笑。

之雍悄声道:“投降以后那些日本高级军官,跟他们说话,都像是心里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动。这间房只有两扇百叶门通洋台,没有窗户,光线很暗,这时候忽然黑洞洞的,是个中国旧式平房,窗纸上有彫花窗櫺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统舱,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场面,她听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轻声问。

他略摇了摇头。“我有个小同乡,从前他们家接济过我,送我进中学,前几年我也帮过他们钱,帮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们家,在乡下。”

也许还是这样最妥当,本乡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军佔领的,怎麼能去,自投罗网,是她糊涂了。

“你想这样要有多久?”她轻声说。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觉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间里,窗纸上有窗櫺云钩的黑色剪影。是因为神秘的未来连著过去,时间打通了?

“你不要紧的,”他说,眼睛里现出他那种轻蔑的神气。

她想问他可需要钱,但是没说。船一通她母亲就要回来了,要还钱。信一通,已经来信催她回香港读完大学。校方曾经口头上答应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维持那成绩的话。

但是她想现在年纪大了几岁,再走这条远兜远转的路,怕定不下心来。现在再去申请她从前那奖学金,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快开学了。自费出国钱又不够。但是在本地实在无法卖文的话,也只好去了再想办法,至少那条路是她走过的。在香港也是先唸著才拿到奖学金的。

告诉他他一定以为是离开他。她大概因为从小她母亲来来去去惯了,不大当桩事。不过是钱的事。

至於他家里的家用,有秀男的闻先生负担。秀男不是已经为他牺牲了吗?

近午了,不知道这日本人家几点鐘吃午饭,不能让主人为难。

“我走了,明天再来。”她站起来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买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带去送给主人家。乘电车去,半路上忽然看见荀樺,也在车上,很热络的招呼著,在人丛中挤了过来,弔在籐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后,荀樺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

“是吗?”九莉心里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刚才一看见她.脸上的神气那麼高兴,因为有机会告诉她“是我说的吧?”

真挤。这家西点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别多,照这样要挤成浆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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