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第9节

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首诗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乐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么?”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里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理,肚子里有大气,应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首诗还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死!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开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赶快写封信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们骂我没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么,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他一个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盘姘伴》,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所说那样糟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送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么?”

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

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到,可以原谅。”

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儿弄着,没再吃东西。”

“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

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

“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

“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也有同样的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害冲突。”

“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军呢?”

“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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