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第6节

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学设备,而竟抱这种信爷,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小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影。

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张太太说,人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小姐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怂恿,只好入局。

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子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真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得了。”

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给鸿渐。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小姐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小说十几种,里面不用说有《乱世佳人》。

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togainaHusbandandkeeph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容。”

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小姐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小姐弹完,鸿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称“好”,求她再弹一曲。

他又坐一会,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小姐,咱们没有“举碗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天空月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小,把钱看得太重,给我一试就露出本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么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说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顶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小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交礼节的MissPrym瞧见了准会骂他猪猡相piggywiggy!”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第三章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

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

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

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

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

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

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多几天,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

苏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

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

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

忽然满脸堆笑,“二!”

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ch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得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

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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