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第33节

女孩子发急,指着刘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骂她这时候还不说。刘小姐把她拉进去了,自信没给客人瞧见脸色。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救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刘小姐也没再露脸。辞别出了门,辛楣道:“孩子们真可怕,他们嘴里全说得出。刘小姐表面上很平静快乐,谁想到她会哭,真是各有各的苦处,唉!”

鸿渐道:“你跟范小姐是无所谓的。我承刘东方帮过忙,可是我无意在此地结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举,将来为了这件事,刘东方准对我误会。”

辛楣轻描淡写道:“那不至于。”

接着就问鸿渐对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帮自己推测她年龄有多少。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的写信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最后总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闲事?全是赵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这种事大半是旁人说笑话,说到当局者认真恋爱起来,自己见得多了,决不至于这样傻。虽然如此,总觉得吃了亏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不料下午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她来过好几次,从未能使他像这次的欢喜。鸿渐说,桂林回来以后,还没见过面呢,问她怎样消遣这寒假的。她说,承鸿渐和辛楣送桂林带回的东西,早想过来谢,可是自己发了两次烧,今天是陪范小姐送书来的。鸿渐笑问是不是送剧本给辛楣,孙小姐笑答是。鸿渐道:“你上去见到赵叔叔没有?”

孙小姐道:“我才不讨人厌呢!我根本没上楼。她要来看赵先生,问我他住的是楼上楼下,第几号房间,又不要我做向导。我跟她讲好,我决不陪她上楼,我也有事到这儿来。”

“辛楣未必感谢你这位向导。”

“那太难了!”

孙小姐说话时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为做人很难--“她昨天晚上回来,我才知道汪太太请客--”这句原是平常的话,可是她多了心,自觉太着边际,忙扯开问:“这位有名的美人儿汪太太你总见过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妇胡闹--见过两次了,风度还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儿么?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鸿渐见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着书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铅笔。

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捺出来,在吸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她画完了,说:“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纲。”

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孙小姐最初说有事到教授宿舍来,鸿渐听了并未留意。这时候,这句话在他意识里如睡方醒。也许她是看陆子潇来的,带便到自己这儿坐下。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扯淡说:“范小姐这人妙得很,我昨天还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现在当然又添了赵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没有?”

“我没有呀,为什么?”

“她回来骂你--唉,该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骂我什么呢?”

孙小姐笑道:“没有什么。她说你话也不说,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鸿渐脸红道:“胡说,这不对。我也说话的,不过没有多说。昨天我压根儿是去凑数,没有我的分儿,当然只管吃了。”

孙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着铅笔说:“范小姐的话,本来不算数的。她还骂你是木头,说你头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鸿渐哈哈大笑道:“我是该骂!这事说来话长,我将来讲给你听。不过你们这位范小姐--”孙小姐抗议说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们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专门背后骂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全要断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会有好话。她说什么?”

鸿渐踌躇,孙小姐说:“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诉我,”笑意全收,甜蜜地执拗。

鸿渐见过一次她这种神情,所有温柔的保护心全给她引起来了,说:“她没有多说。她并没骂你,我也记不清,好像说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欢大惊小怪。”

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铅笔在桌子上顿,说:“混帐!我正恨得要死呢,她还在外面替人家宣传!我非跟她算帐不可。”

鸿渐心里的结忽然解松了,忙说:“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让她去造谣言得了,反正没有人会相信,我就不相信。”

“这事真讨厌,我想不出一个对付的办法。那个陆子潇--”孙小姐对这三个字厌恶得仿佛不肯让它们进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时候忽然写信给我,我一个字没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来。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来找我,硬要请我出去吃饭--”鸿渐紧张的问句:“你没有去罢?”

使她不自主低了头--“我当然不会去。他这人真是神经病,还是来信,愈写愈不成话。先一封信说省得我回信麻烦,附一张纸,纸头上写着一个问题--”她脸又红晕--“这个问题不用管它,他说假使我对这问题答案是--是肯定的,写个算学里的加号,把纸寄还他,否则写个减号。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减号都写好,我只要划掉一个就行。

你瞧,不是又好气又好笑么?”

说时,她眼睛里含笑,嘴撅着。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写的信了。我们在初中考‘常识’这门功课,先生出的题目全是这样的。不过他对你总是一片诚意。”

孙小姐怫然瞪眼道:“谁要他对我诚意!他这种信写个不了,给人家知道,把我也显得可笑了。”

鸿渐老谋深算似的说:“孙小姐,我替你出个主意。他前前后后给你的信,你没有掷掉罢?没有掷掉最好。你一一股脑儿包起来,叫用人送还他。一个字不要写。”

“包裹外面要不要写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写,他拆开来当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就知道潜意识在捣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这太使他难堪。”

孙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话去做,不会错的。我真要谢谢你。我什么事都不懂,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错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样做人,做人麻烦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

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许是真的。鸿渐的猜疑像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孙小姐不但向他求计,并且对他言听计从,这使他够满意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讲了几句话,孙小姐说,辛楣处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鸿渐别送。鸿渐原怕招摇,不想送,给她这么一说,只能说:“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门口。”

孙小姐站着,眼睛注视地板道:“也好,不过,方先生不必客气罢,外面--呃--闲话很多,真讨厌!”

鸿渐吓得跳道:“什么闲话!”

问完就自悔多此一问。孙小姐讷讷道:“你--你没听见,就不用管了。再见,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话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鸿渐颓然倒在椅子里,身上又冷又热,像发疟疾。想糟糕!糟糕!这“闲话”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今天又多嘴,说了许多不必说、不该说的话。这不是把“闲话”坐实么?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孙小姐临走一句话说得好像很着重。她的终身大事,全该自己负责了,这怎么了得!鸿渐急得坐立不安,满屋子的转。

假使不爱孙小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爱她--有一点点爱她呢?

楼梯上一阵女人笑声,一片片脆得像养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鸿渐的反省打断。紧跟着辛楣的声音:“走好,别又像昨天摔了一交!”

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楼上楼下好几个房间忽然开门又轻轻关门的响息。鸿渐想,范小姐真做得出,这两阵笑就等于在校长布告板上向全校员生宣示她和赵辛楣是情人了。可怜的辛楣!不知道怎样生气呢。鸿渐虽然觉得辛楣可怜,同时心境宽舒,似乎关于自己的“闲话”因此减少了严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烟,辛楣没打门就进屋,抢了过去。鸿渐问他:“没有送范小姐回去?”

他不理会,点烟狂吸几口,嚷:“Damn孙柔嘉这小浑蛋(原注:他妈的孙柔嘉。),她跟陆子潇有约会,为什么带了范懿来!我碰见她,要骂她个臭死。”

鸿渐道:“你别瞎冤枉人。你记得么?你在船上不是说,借书是男女恋爱的初步么?现在怎么样?哈哈,天理昭彰。”

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说过这话么?反正她拿来的两本什么话剧,我一个字都不要看。”

鸿渐问谁写的剧本。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两本书在我桌子上。请你顺便替我把窗子打开。我是怕冷的,今天还生着炭盆。她一进来,满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简直受不了。我想抽烟,她表示她怕闻烟味儿。我开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喷嚏,吓得我忙把窗关上。我正担心,她不要着了凉,我就没有清净了。”

鸿渐笑道:“我也怕晕倒,我不去了。”

便叫工友上去开窗子,把书带下来。工友为万无一失起见,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书全搬下来了,居然没漏掉那两本话剧。翻开一本,扉页上写:“给懿--作者”,下面盖着图章。鸿渐道:“好亲热的称呼!”

随手翻开第二本的扉页,大叫道:“辛楣,你看见这个没有?”

辛楣道:“她不许我当时看,我现在也不要看,”说时,伸手拿过书,只见两行英文:Tomypreciousdarling,Fromtheauthor(原注:给我亲爱的宝贝,本书作者赠。)辛楣“咦”了一声,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问鸿渐道:“你知道这个人么?”

鸿渐道:“我没听说过,可能还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决斗?”

辛楣鼻子里出冷气,自言自语道:“可笑!可鄙!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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