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第26节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时还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钟点,似乎太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气碌碡(Steamroller)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成功”“好让你专有苏小姐。”

“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提统。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磨咕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钱买他带来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要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

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贴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终于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书。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也用不着。他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进步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

鸿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本书,老的,糟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中大半,都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用功的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击,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本中国人译的论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

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印了发给大家。一转念,这事不必。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

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教职员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补送来了。”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姐省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开顽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孙小姐小孩子般颦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跟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同时间上课的,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会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到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有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身是骨头,难看得很。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这次奥国归并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说她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教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的?”

孙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说,刘先生跟韩先生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的。”

你说这句话全无意思的,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怎么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

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来开顽笑,行不行?”

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

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BeginsatForty,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

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妆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

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哟!怎么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么?”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规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

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那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

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意思。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级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来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竹头,旬),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

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

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

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Pseudoluege)。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实开顽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谎话都讲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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