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 第10节

便向茄袋里取出来,约有一两一块,递与王婆,交备办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

口里说着恰不动身。王婆接了银子,临出门便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

那妇人道:“干娘免了罢。”

却亦不动身。王婆便出门去了,丢下西门庆和那妇人在屋里。

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着头做生活。不多时,王婆买了见成肥鹅烧鸭、熟肉鲜鮓、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碟盛了,摆在房里桌子上。看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

那妇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却不当。”

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

一面将盘馔却摆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来斟。西门庆拿起酒盏来道:“干娘相待娘子满饮几杯。”

妇人谢道:“奴家量浅,吃不得。”

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

那妇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万福。西门庆拿起箸来说道:“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妇人低头应道:“二十五岁。”

西门庆道:“娘子到与家下贱内同庚,也是庚辰属龙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

妇人又回应道:“将天比地,折杀奴家。”

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

王婆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

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

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

西门庆道:“休说!我先妻若在时,却不恁的家无主,屋到竖。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

婆子嘈道:“连我也忘了,没有大娘子得几年了?”

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陈氏,虽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没了,已过三年来。今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

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没这大娘子这手针线,这一表人物。”

西门庆道:“便是房下们也没这大娘子一般儿风流。”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

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春。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

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却长久。”

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

王婆道:“与卓二姐却相交得好?”

西门庆道:“卓丢儿别要说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来得了个细疾,却又没了。”

婆子道:“耶嚛,耶嚛!若有似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

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

王婆道:“我自说耍,急切便那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

西门庆道:“做甚么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哩。”

西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

西门庆便向茄袋内,还有三四两散银子,都与王婆,说道:“干娘,你拿了去,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谢了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钟酒下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正是: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缘相凑遇风流。王婆贪贿无他技,一味花言巧舌头。

金瓶梅(崇祯本) 第04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

诗曰:璇闺绣户斜光入,千金女儿倚门立。横波美目虽后来,罗袜遥遥不相及。

闻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镜挂长随身。愿得侍儿为道意,后堂罗帐一相亲。

话说王婆拿银子出门,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来,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壶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且和大官人吃着,老身直去县东街,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一歇儿耽搁。”

妇人听了说:“干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

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吃一盏儿,怕怎的!”

妇人口里说“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一面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

这妇人见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西门庆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

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姓武。”

西门庆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

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

西门庆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饮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

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

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

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

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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