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文学从不是时代的应声虫,而是人性沉船的打捞者,在社会发展的湍流中打捞那些即将消逝的精神特质。】
这篇文章写得固然不错,但是更让人震惊是它的作者,竟然是两年前和张潮“大战”过一场的著名文学批评家白晔。
“张白之争”后,白晔黯然辞去了「中国文学批评学会」会长的职务,专心教职工作,甚至回绝了许多文学相关活动的邀请,没到退休年龄就一副要归隐山林的架势。
谁知道老头不声不响的,一出手就是王炸。
有什么比昔日“仇人”放下恩怨,甚至开始帮你更有戏剧效果的?所以一时间白晔竟然抢了其他所有人的风头,包括余华、苏童两位张潮老师,也要看他在媒体面前义正辞严地表态:
“我对《最后一课》的评价完全出于作品,而不是张潮这个人,更与我和张潮之间的关系无关。”
“张潮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联系过张潮。”
“《最后一课》我一晚看完,一周思考,一周成文,我认为是近年来自己写得最好的一篇。”
“稿费一千两百五十块七毛二,没有收其他的任何一分钱。”
“好的作品就应该夸……张潮以前的作品?也没有不好,我们只是有些审美方面的分歧!”
“我再强调一遍,作为一个专业的文学批评作者,我对任何作品都不会有‘成见’,一切评价都出于公心。”
……
应该说,白晔的复出给予了文学批评界很大的信心和鼓舞,毕竟两年前的风波让这个专业的基础都被动摇了,各个大学中文系里,考文学批评研究生的学生都少了不少。
既然有白晔的“珠玉在前”,那大家自然踊跃表态,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名为《戏仿颠覆再造论「最后一课」如何让未来照进现实》。
这篇文章的作者笔名「石岸」,他的观点相比白晔,更具有文学深度:
【张潮的《最后一课》以先锋笔触解构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边界,通过对都德同名经典的戏仿与颠覆,构建出一部兼具未来寓言性与现实批判性的文本。
这部作品不仅以文学实验的勇气重塑了“未来叙事”的范式,更以冷峻的目光穿透时代迷雾,在虚构与真实的交叠中叩问人性的沉浮。】
【小说以都德《最后一课》的叙事框架为基底,却以反崇高的姿态消解了“最后一课”的悲壮性。韩麦尔先生的爱国宣言被置换为张潮的辞职闹剧,课堂的庄重感在学生的漠然与教师的自我感动中坍塌。
这种戏仿并非简单的解构游戏,而是通过经典文本的互文性,是对教育神圣性的祛魅。当主人公幻想学生如小弗朗士般含泪铭记自己的“最后一课”时,现实却以试卷折成的纸飞机击碎幻想这种荒诞的落差,恰是当代教育困境的隐喻。】
【张潮创造性地将“卷”这个俗常词汇提炼为文学意象,精准捕捉到中产阶层在阶层跌落恐慌中的集体无意识。当家长林夏在深夜凝视手机里的“家长群”时,房贷的数字与孩子的成绩在屏幕上幻化为具象的精神牢笼
这种将抽象焦虑转化为视觉压迫的叙事策略,让未来图景成为现实困境的映射。小说以近乎病理学解剖的精确性,在“尚未发生”与“正在发生”的暧昧地带,刻画出时代的精神症候。】
【在这里,我必须再强调一遍张潮对“卷”这个词的创造性运用!区分一个天才作家和一个平庸作家的分界线就是,天才作家能拓展人类的语言边界。
在这点上,是不分通俗文学或者严肃文学的。它代表的是一个作家对本民族语言的贡献。正如孔子所说:“不知诗,无以言。”当“卷”这个词逐渐成为人们日常口语的一部分,《最后一课》这部作品就注定不会被人忘记。】
【在戏仿中颠覆,在颠覆中再造,小说最终抵达的并非对未来的悲观预言,而是对人性可能性的执着叩问正如火灾现场那个仰望天空的白衬衫身影,在废墟之上始终存在着重生与重建的希望。】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个「石岸」就是之前写《以“漫长的90年代”为起点,审视“80后”的代际视角以张潮作品为例》的作者。
不过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这篇作品前面附上了「石岸」这个作者的介绍,大家才发现他竟然是个刚刚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年轻人。
也就是说他写下《以“漫长的90年代”为起点……》一文的时候,才读大二?
这就有点让人难以置信了。要知道写文学批评可不是写「读后感」,是需要深厚的理论素养与海量的文本积累的,某种程度上说,难度甚至要超过张潮这样年少成名的作家。
毕竟自古“天才作家”常见,“天才批评家”却实在鲜有先例。
所以一个大二学生就能写出那样的文章已经令人惊叹了;而他现在写出的《戏仿颠覆再造……》一文更是彰显了其天才的洞见力。
“好像自从出了张潮以后,一切都有点不太一样了……”逐渐成为一句流传在文学圈内部的低语。
在张潮之前,中国文学已经经历了十多年的低潮。在历经了八十年代全民性的文学狂热并退潮以后,整个九十年代,除了早逝的王小波,中国竟然没有诞生一个具有指标性意义的作家。
以至于进入到21世纪,在各大文学期刊上打头阵的还是那一批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出头的“老人家”。
但出现张潮以后,不仅是他一个人在文坛弄潮,更带动了一批年龄与他相仿的年轻人在文学道路上开始冲刺,同时各大期刊也更愿意刊登他们的来稿了。
同时文学市场也出现了明显的回暖,无论是严肃文学领域还是类型文学领域,都开始涌入大量青年读者。
他们要么是张潮的书迷,要么就是因为张潮重新关注到原来中国还有这么一批在默默创作的同龄人,而不全是那种姿态叛逆或者造作浮夸的所谓“文坛新势力”。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张潮都成了他们的引领者,也是他们当中走得最远的那个。
就像石岸在文中所说,张潮的作品甚至在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的观念与表达习惯从校园暴力到住房焦虑,从乡土之愁到教育之忧他就像一个高明的琴师,不断用作品拨弄人们心中的弦。
在《最后一课》发表后不到一个月时间,白领、学生之间用“卷”来互相调侃已经成为一种常态。
看到同事深夜还在加班:“别卷了,再卷我就要失业了……”
看到同学熬夜都在刷题:“你这是要把我们都卷死啊!”
看到同行压低了售价:“不怕自己把自己卷死吗?”
……
甚至就连《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标题都是《搞好教育要警惕低效“内卷”》。
张潮自己倒没有对此有多大意外,毕竟他已经见证过这次词汇在后世如何爆火并成为人们日常表达的高频用词的。
此刻他正坐在书桌前,眼神悲悯,手里握着一瓶黑色、冒着泡泡和白气的液体。几乎已经站在“作家”顶点的张潮想起了那句话“在符合自己预想的时代潮流里,在关键的节点,服下魔药……”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黑色液体一饮而尽……
十秒钟后
“嗝~~~~~~~”张潮打出一个巨长无比的嗝,眼神迷离,似乎达到了生命的顶点。
这就是运动以后喝下一杯冰镇可乐的舒爽吗?即使这样的日子已经重复了两个星期,他还是很享受这一刻!
在深圳逍遥的他,每天的生活都十分简单早上9点起床,去小区外面吃个肠粉,然后爬一下莲花山公园或者塘朗山公园;
中午自己随便做点简单的饭菜,或者干脆就在饭店解决;下午睡个午觉,起来以后就去附近的球场和一帮大学生、社会青年打两个小时篮球。
回来洗个澡休息一下,再去外头吃个晚饭。然后打游戏、看小说,一直到晚上10点钟,才打开电脑写写自己的小说。
写写改改一直到凌晨一点钟,准时上床睡觉。
但是六月中旬,一通电话打破他这种规律而又无聊的宁静生活:“张潮,你怎么能让《青春派》刊登那种诗歌?这是对读者极大的伤害!
你怎么能把如此剧烈的悲伤留给读者呢?”
第394章 给读者的伤口撒把盐吧
张潮本来已经不随便接电话了,但是这个电话不得不接。
打这个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潮的老师于华。
这位写出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的大作家声音沉痛地问道:“我问过你们《青春派》编辑部那边了,他们说许立志是你发掘的,这一期的诗歌特辑也是你提议设立的。
我看完以后,这一整天心里都不舒服……你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张潮只好将来深圳寻找素材、偶遇许立志的过程向老师汇报了一下,一说就是十几分钟,于华却丝毫没有嫌烦,津津有味地听完了他的讲述。
等张潮那边说“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许立志现在都还在富仕康工厂里站流水线”后,于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于华没有说,张潮也没有问,两人的默契让一切可以尽在不言中。
相比于于华,张潮因为有上一世的记忆,所以看得更加深远。经济的快速发展是这个时代最强劲的脉搏,也是最洪亮的声音。
它给这个社会的大部分人创造了远超以往的财富,改变了亿万人的命运,谁也不能否认。
但是在滚滚洪流当中,也确实有一些被忽视的个体或者群体,他们的痛苦往往无人倾听,或者要么被功利主义者斥为失败者的杂音,要么被实用主义者警惕为否定社会主流的尝试。
毕竟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何况那是人。
文学的一部分使命,其实就是倾听、转述,甚至要用扩音喇叭叫嚷,告诉其他人:“这里有这样的一群人……”
不可否认的是,许立志因为有着身为诗人的敏感,所以一切痛苦都在他身上都被加倍放大了。
他的工友们只会在背地里骂老板、经理、车间主任、管线……“狗日的”,然后用“攒够钱回家做小生意”来延伸自己的希望,安慰自己;或者干脆就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用赌博来刺激自己……
这种粗粝的愤怒本质上是对疼痛的消解。
但这一切许立志都不会。
他以诗人的敏锐察觉了藏在日复一日、枯燥无趣的生活之下,真正让人感到的痛苦是一颗颗年轻的灵魂被无情地消磨即使灵魂下的青春、梦想被认为是廉价甚至毫无意义的。
这些被时代碾碎的灵魂碎片,又折射出一个更为冰冷而残酷的事实:他们的痛苦无人问津,大家关注的是增长的数字和越发丰盈的物质。
人,是需要存在感,也需要归属感的。
而现代都市因为“人人都是外来者”的特殊属性,加上快速的发展、频繁的变动,让存在感、归属感被轻易地剥夺了。
这就是为什么多年后,陈奕迅那首早在2005年就发行的歌曲《浮夸》突然爆火,并被广为传播的原因之一,而不单纯是他那“浮夸”的演唱。
正如歌词所说:
【有人问我/我就会讲/但是无人来/我期待到无奈/有话要讲/得不到装载/我的心情犹像樽盖等被揭开/嘴巴却在养青苔/人潮内愈文静/愈变得不受理睬……】
所以许立志的诗歌看似只是在宣泄自己或者流水线工人这个群体的痛苦,但同样击中了许多人的内心。
第一遍读到【每当我打开窗户或者柴门/我都像一位死者/把棺材盖,缓缓推开。】时,这些《青春派非虚构》的读者,可能还抱有一种猎奇者的心态,试图从被许立志的诗歌撬开的缝隙里,窥探一群被普遍视为“失败者”的年轻人的生活。
但是读到第二首、第三首、第四首……的时候,这些读者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揪住了。
他们被诗歌锋利的语言割伤了。
一句诗,就是一道伤口。
当读到【今天的劳动不要太重/时间不要太长/否则,跨出这道门槛/至少需要一百年的勇气】时,一位在燕京刚刚工作两年的白领合上杂志。
他望向自己租的小出租屋的窗户,那里看不到天上的月亮,只能看到别人家抽油烟机的排烟口。
这时已经快晚上11点了,而他半个小前才到家。除了在公司加班的因素外,还有漫长的通勤距离。随着这座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富丽堂皇,人们对交通距离的忍耐程度就越高。
现在的这间小屋子要花掉他3分之1的收入来支付租金;即使如此,他还要花12分之1的生命在通勤往返的路上。就这样,同事们还表示羡慕因为他们有人住得更远。
许立志的诗歌忽然让他觉得自己其实和这位诗人的日常生活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个在打螺丝,一个在做报表。
可是这样被绑在两点一线间的生活,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
而读到【我只盼望每月十号那张灰色的薪资单/赐我以迟到的安慰/为此我必须磨去棱角,磨去语言/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拒绝迟到,拒绝早退……】时,一个在重点中学工作的老师兼班主任合上了杂志。
她看了看自己的书桌,上面堆满了了作业、教案、工作总结、班会方案、家校联系记录……
身边的丈夫已经睡熟了,发出微微的鼾声;她只能点一盏不明不暗的孤灯,就连给学生打勾都不敢太用力。外屋则是婆婆带着孩子在睡觉。
她想到了“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班主任绩效根据学生月考成绩浮动”“刘老师,我孩子就拜托你了”“读再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当老师赚死工资?”“我爸爸在广东打工,回不来,我奶奶可以吗?”……
许立志的诗歌让她觉得生活的意义忽然被抹去了,一切都只剩下灰色的复调乐曲在无止尽的循环,只有看到工资的那一刻才有一声重音。
她无言地摇摇头,不知是在自嘲还是想把这些杂念驱离大脑。
……
然后几乎所有读者都发出了一声怒吼:“《青春派》太不做人了,有这么给人找堵的吗?”
许立志的诗歌像一把从他自己身体里面抽出来的匕首,带着淋漓鲜血,又残忍地挥向了读者。
而这些读者,就像有受虐癖一样,被他扎得受不了以后就躲一躲(把杂志合上),但是过一会儿有主动迎向刀锋,享受千疮百孔的感觉。
所以这一期《青春派非虚构》被大家开了合、合了开,每次合上,封面上一只空洞的、凝视的眼睛仿佛在拷问读者:“你为什么连直视现实的勇气都没有?”
对啊,为什么?Tell me why,baby,why?
再次打开杂志,又会忍不住翻到许立志的诗歌特辑,继续享受被现实戮刺的“快感”。
这酸爽,简直可以让人灵魂升天!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中国的当代诗歌被知识分子们自己玩死的诗歌,一个学历只有高中的流水线工人,重新让人意识到它原来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毕竟就在两年前,诗人赵丽华的「梨花体诗歌风波」就让社会大众近乎彻底对当代诗歌失去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