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异常的是，市委书记倪正林没有出席会议，不过，此前也有过先例，倒没有太惹人遐思。
不过，等莫市长发言时，大家渐渐琢磨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去年的工作，总体是好的，但美中不足的是，有些刺眼的斑点！对农业工作需要加强宏观意识，要注意防范风险，不能让个人感觉左右公共政策。早在去年年初，我们有的同志就发表过文章，公开提出种植棉花的市场风险，可就是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有责任，虽说当时刚上任，但不能回避失察之责！”
闻同听得背心虚汗淋漓，什么“不能让个人感觉左右公共政策”，不就是指责倪正林基于私利考虑而让农民种植棉花嘛！
要命的是，他几乎是公开地把闻同牵扯进其中，所谓“有的同志”明摆着是指闻同。
他明为主动承担责任，实则是在含沙射影地向外界暗示要追究真正的主要责任人。
尽管心里浪潮翻涌，闻同面上却始终平静如水，仍是那副标志性的淡定雍容神情。
坐在他身侧的临湖县县长阳春敏不时瞟来几眼，见他仍旧镇定如恒，不由佩服不已。
莫市长疾言厉色地说：“棉花指导议价和市场价之间的差额，由省、市两级统筹资金补偿给棉农，全市三个县都大面积种植棉花，给市级财政带来巨额负担！我们不必讳莫如深，在个别县发生了重大恶性群体事件，其社会影响极为恶劣，导致政府部门威信扫地！讳疾忌医不是我党的作风，同志们，知错就改，未为迟也！对于个别县出现的巨额财政亏空，我们深表担忧，并敦促县委、县政府尽快予以解决……”
他接着道：“发展是大计，城市市政建设是必要的，但要量力而为、徐徐图之，决不能寅吃卯粮、负债累累！形象工程害死人，假、大、空的东西要不得，没有扎实的里子只有光鲜的面子有什么用？绣花枕头嘛！”
一二把手有矛盾，这在全市县处级干部中早不是什么秘密。值此地市级班子调整前夕，市长高调、尖锐地作如是发言，其用心不问可知。
这就很好解释会议为何会推迟到现在才召开，市委书记为何没有受邀出席。
闻同叹息一声，看来两位老板的竞争到了最后关头，其势已成水火，难以调和。
晚上，在宾馆大餐厅，市政府举办了盛大的招待晚宴。
对于和市长关系一般或疏远的与会人员来说，这就不大自在了。
两位大佬龙争虎斗，自己夹在中间难作人，言行举止稍一不慎就可能成为牺牲品。
莫市长兴致极好，在市人大主任、几位副市长及市府办主任的陪同下，挨桌地敬酒。
闻同任代理县长不久，和这些头头脑脑还不太熟，认识的人不多，就和市交通局潘局长、阳春敏等人凑到一桌。
第401章 嗅到烤肉味了？
隔着几桌正在敬酒的莫市长朗声大笑，气势迫人。
见此阳春敏侧过身子附耳道：“闻县长，老哥对你佩服之至！”
彼此并不知心，他就说得含含糊糊。
闻同微微一笑，细不可闻地答道：“是不是嗅到烤肉味了？”
阳春敏没想到他直陈心迹，略愣了愣哈哈一乐道：“闻县长真是妙人！”
潘局长长得虽肥头大耳，但心思却决不是外表那般粗糙，见两人交头接耳马上就明白在嘀咕什么。
这种敏感时刻还是装傻为妙，他是老资格行局一把手，高举杯子爽利地道：“来、来、来，喝酒、喝酒，平时难得聚到一起，机不可失，谁都不准逃！”
到了闻同这一桌，莫市长举着杯子即席道：“大家辛苦了，今晚好好吃、好好喝，明天重返岗位后努力工作。我想特别提一下，闻同同志肩上担子很重，要拿出魄力，大刀阔斧抓好全县工作，带领全县尽快走出困境。”
他有意无意地把闻同说成是“抓好全县工作”“带领全县”，这番言辞用在一名县长身上明显不妥，有逾越之嫌。
闻同心下一声苦笑，但面上却平静中带着丝激动道：“感谢莫市长的关心和鼓励，我一定遏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
见他把“全县”修正为“本职”，莫市长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跳，道：“望水现在比较困难，我想听听你的思路，饭后过来找我。”
饭后，闻同没敢走开，就坐在原地等候。
一会，莫市长秘书过来道：“闻县长，莫市长在宾馆专用休息间，请随我来。”
进门他才发现，市人大主任也在。莫市长延续了刚才的热情，有力地一招手道：“小闻，这边坐。”
闻同不卑不亢地坐到下首沙发上，挺直腰一副聆听训诲的模样。
人大主任架着二郎腿一踮一踮地，不时抬手整理已经梳得油光水滑的大背头，漫无边际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莫市长哈、哈一笑，道：“可不是！小闻，放松点，不用紧张。你一直在望水工作，对县里情况很熟悉，上任也有几个月了，说说看，有什么具体想法。”
闻同微笑了笑道：“前任牛县长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我的思路基本还是沿袭以前。农业上，各方观点一致，未来数年棉价仍将持续下行。因此，我们拟全面取消棉花种植，将主要恢复为传统的水稻，适当发展经济作物……”
“工业上，继续推进以杳踪镇工业园为核心的工业强县促进工程，加快园区基础设施建设，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全面推进产业配套，最终形成电气和食、药品两大产业群……”
“市政建设上，下半年无论如何要挤出部分财力，优先投入几个最紧要处的修建，以方便百姓生活……”
莫市长已经端起面容，不动声色地道：“谈谈对现有问题的看法，毋须回避。”
闻同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略理了理思路道：“对于业已形成的数千万财政亏空，我的思路是分期逐年弥补。停工的县城改造工程，短期内还难以全面复工。不过，随着县工农业的发展，相信再有几年就会好转。只要我们遵循客观规律办事……”
莫市长突然打断道：“好一个遵循客观规律办事！你讲得对，讲得好，无论办什么事，都有规律可循，都不能脱离客观规律！私心杂念、罔顾公益可以一时，不可以一世，终将被人民群众唾弃，也不会见容于上级……”
闻同一声哀叹，自己已经万分小心，终于还是被抓住话柄！
莫市长眼神坚定地继续道：“我再次强调，对于问题，我们都不能回避，都有义务迎难而上，发现问题，正视问题，解决问题！为什么会造成棉花种植决策失误？我们要挖出深层次原因，要寻找决策者的主观动机。为什么不顾财力超前消费大搞县城建设？同样，我们也要挖掘事物表象下的本质，看看是不是私欲在驱动公共决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工程质量举报？是不是确实存在豆腐渣工程。这些问题，市政府希望有一个明确说法，请县政府立即着手开展自查，三天之内，提交一份初步报告到我案头！”
尽管心里早在骂娘，闻同还是规规矩矩地道：“好的，我们一定认真落实市政府指示！”
莫市长放缓表情，和声道：“小闻不错，完全有能力挑起更重的担子，我们不能埋没人才。对于现任县委班子作出的诸多决策，需要认真总结，从严看待，决不能再含含糊糊，轻轻放过只会造成更多、更大的公共利益损失！”
市人大主任一边用两指掠了掠鬓发，一边漫声道：“能者上，庸者下嘛！”
对于这么直裸裸的许诺，闻同不能装作听不懂，只得道：“谢谢您栽培！”
出了宾馆，他忍不住向前挺了挺胸膛，以便脊背和汗湿的衬衣脱离开来，这样会略略舒服些。
刚坐上车，他就接到闻灵娇的电话，约他在附近茶楼见面。
才几天不见，闻灵娇明显瘦了，显得有些憔悴。
闻同关切地道：“姐姐，要注意保重身体，工作可以尽量分给他们几个。”
闻灵娇叹了口气道：“今天会议上的事我全知道了，姐姐不是故意回避的，你能相信吗？”
闻同一笑，真诚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即使不来参会，还是会找上门来的，你不必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