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锦鲤小夫郎 作者:池翎 文案: 景黎穿越古代,成了一只世间罕见的小锦鲤,自带锦鲤buff,能让身边人快速转运。 小锦鲤流落到一个僻壤山村,被村里有名的病秧子捡回了家。 病秧子名叫秦昭,三年前来村里时记忆全无,身份成谜,病得爬都爬不起来,在村中受尽排挤。 看着秦昭家里空荡荡的土房,景黎决定帮帮他。 小锦鲤朝秦昭摇尾巴:听说我能帮人达成心愿哦! 秦昭:什么都行? 小锦鲤:嗯嗯嗯! 秦昭淡淡一笑:我想要一位夫郎。 . 从某天开始,村里那个病秧子忽然病好了,还走了大运。 往山里一钻就挖到珍稀草药,随手救个人就是城中大贾的儿子,就连一锄头下地都能翻出一锭银子…… 盖房娶亲建私塾,日子越过越好,村民奇得抓心挠肝,爬墙偷师转运秘籍。 只见病秧子蹲在水池边,对沉在水底吐泡泡的鲜红锦鲤温声细语地哄: 乖乖出来吃饭,不让你生小鱼了。 软萌锦鲤受x病弱美人攻 食用指南: 1、架空朝代架空背景架空一切,考据党慎入。 2、萌宠日常流种田文,种田养鱼谈恋爱,金手指粗。 3、主受,有生子。 一句话简介:您的幸运buff已上线 立意:科学养鱼,努力奋进,共创美好明天 第1章 陌生的窒息感让景黎从睡梦中醒过来。 他睁开眼,入目却是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刀刃反射着森寒的光芒,倒映出景黎如今的模样。 ——浑身包裹着鲜红的鳞片,一双清透的红眸里还带着茫然,薄得近乎透明的鱼鳍在鱼腹边轻轻拍动。 一条巴掌大的锦鲤。 景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正躺在一块砧板上。 那砧板不知用过多少年,挥之不去腥味熏得人直犯恶心。在他面前不远处,还躺着一颗染血的鱼头。 啊啊啊啊啊——! 景黎惊声尖叫,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下一刻,砍刀被人用力拔出,手起刀落—— 景黎用鱼尾在砧板上用力一拍,身体随之腾起,惊险躲过劈空而来的一刀。砍刀深深陷入砧板中,距离景黎的脑袋不过几寸。 他落回砧板上,鱼身急剧起伏,心有余悸。 好险。 “咦,这鱼还活的?”鱼贩拔出砍刀,嘟囔一句。 这鱼送来的时候就一动不动,他还当已经是条死鱼。 活鱼价格高,可这几年不景气,临近几个村一个赛一个穷,死鱼反倒比活鱼好卖。 鱼贩没再多想,一手按住鱼身,重新举起砍刀。 这鱼铺开在市集口,外头支了个摊子,一块粗布隔着的里间,才是杀鱼腌鱼的地方。 现下时辰还早,赶集的乡民还没到,集市上也都安安静静。 唯有鱼铺里间不知在干什么,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看摊的老板娘恼了:“于老二,你杀猪呢?” 她掀开粗布帘,就看见有东西朝她迎面飞来。 “哎哟!” 老板娘侧身躲开,那东西直直砸在鱼摊上。 景黎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还来不及喘口气,就看见那鱼贩提着砍刀追上来:“别跑!” 傻子才不跑! 景黎先扑通一声跳进鱼摊旁的水盆里,在水里痛痛快快吸了口气,才又腾身而起。水花四溅,景黎左躲右摆,次次惊险躲过对方的刀锋。 鱼摊上顿时鸡飞狗跳,锅碗瓢盆摔了满地。 鱼贩追得气喘吁吁,竟连一片鱼鳞都没摸到。 “这鱼……这鱼成精了?”老板娘目瞪口呆,喃喃道。 才不是成精,他本来就是人! 景黎竭力把自己藏在支撑鱼摊的木架子旁,尾巴气恼地拍了拍案台边缘。 他自从三天前醒来,就一直是这鬼样子。 景黎从记事起就很倒霉。 打车车抛锚,地铁遇事故,就连坐飞机都能遭遇紧急迫降。更不用说平地摔跤,出门丢钱,喝水被呛这种小事。 但他还是没想到,只是普普通通在家睡一觉,居然都能穿越到这破地方,还变成了一条鱼。 而且不是条普通的鱼,他穿成了条锦鲤。 这些都是他刚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两个人说的。 那时候,他被装在一个盛满水的陶罐里,正放在牛车里赶路。 景黎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他是条能给人带来福运的锦鲤,城里有个大人物看中了他,要花一千两把他买下来。 这种手段,也就骗骗那些钱多得没地方花的人。 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他要真是锦鲤,还能沦落到被人倒卖的地步? 带着他,倒霉还差不多。 果不其然,牛车在半道翻了车,景黎摔进一旁的小河沟里,恢复了自由。 不过这自由没有持续多久,他只是普普通通又睡了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被抓来了这里。 他上辈子一定欠老天爷很多钱。 景黎稍有失神,没注意砍刀重新朝他砍过来。 他躲闪不及,侧腹的鱼鳞被锋利的砍刀生生削下几片! 疼——! 景黎怕疼怕得要命,当场险些哭出来。可是鱼流不出眼泪,他只是条件反射从鱼摊上弹起,飞出摊子,啪嗒一下砸在一人胸膛上。 被削掉鳞片的地方宛如剥下一层皮,火辣辣地疼得厉害。 景黎再也没有力气,柔软的鱼尾无力地颤了颤,身体滑落下来。 却被一只手接住了。 随后,他闻到一股好闻的药香。 那只手一点也不像是庄稼人的手,掌心的肌理十分细腻,他指尖收拢,托住景黎的身体,轻轻“咦”了一声。 景黎视线抬起来,对上了一双沉静深邃的眸子。 他脑中有瞬间空白,就连身体上的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他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男人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衫,身形消瘦单薄,透出一丝干净俊逸的书生气。长衫收拢的袖口针脚有些粗糙,衣料也不算好,可就是这样一件衣服,也掩盖不了这人与生俱来的清贵气质。 他眼眸低垂,阳光洒在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五官轮廓深邃而精致。 “谢谢,谢谢,这鱼忒难收拾……”鱼贩连刀都顾不得放,连忙跑出来,打眼看清面前的人,脸上的笑却敛下来,“原来是秦昭啊,又来镇子里拿药?” 语气瞬间就冷了,甚至还有几分讽刺和厌恶之意。 景黎一愣。 男人气质温润,绝不是那种会招人厌恶的模样。 相反,他五官生得极好,眉骨至下颚的线条精巧得挑不出毛病,鼻梁高而挺,就连薄唇的弧度也恰到好处。若说美中不足,或许就是那双眼睛形状过于锋利,平添一丝距离感。 可就连这点不足,都被他温润平和的气质完全遮盖住了。 更不应该是他被人讨厌的原因。 景黎上下打量他,看出了问题所在。 男人的气色不好,可以说是糟糕到了极点。他眼底带了淡淡的乌青,唇上没什么血色,在白皙的脸上格外明显。 像是被人抽空了精气神,空留一副俊美温润的美人皮相。 原来是个病秧子。 还是不知道能活几天那种。 男人好似并不介意鱼贩这态度,又或许是习以为常,轻轻点了点头。 鱼贩懒得与他多说:“把鱼还我。” 景黎在男人掌心缩了缩。 他把湿漉漉的脑袋藏在对方指缝里,还在发抖的尾巴也轻轻攀附在男人的手腕上,像是讨好,又像是祈求。 别把他交出去。 秦昭低头看向掌心的小鱼。 这条鱼不过巴掌大小,通体红鳞,鳞片边沿隐约泛着淡金色的光泽。鱼鳍薄得近乎透明,在阳光下甚至能看出流畅精巧的纹理。 柔软的鱼尾在他手腕上一下一下轻轻拍动,有点发痒。 见他没动,鱼贩嗤笑:“怎么,你不会想买这条鱼吧,你的钱买药还不够,有钱买鱼?” 秦昭没回答。 景黎感觉到握着他身体的手指松了松,心沉了下来。 男人不可能买他的。 从穿着可以看出,男人的家境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拮据。他一只手托着景黎,右手还拎着几个药包。 古代买药要花不少钱呢…… 果然,男人上前一步,将景黎放回了鱼摊旁的水盆里。 景黎低落地把自己蜷起来。 他受了伤,根本没有力气再逃了,而且就算逃出去又怎么样呢,它是一条鱼,没有水寸步难行,更活不了多久。 他果然不是什么锦鲤,他只是个倒霉蛋。 忽然,清冽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些钱够不够,我把它买下来。” 景黎抬起头,看见男人将几个铜板放在鱼摊上。 . 一名青衫男子行走在山间小路。 初春的天气,清晨山中正寒,秦昭额前却出了一层薄汗。 他左手拎着几包草药,右手拎着个蓄满水的小木桶,桶里鲜红的鱼尾在水面一闪而过,露出个小小的脑袋。 景黎透过水面悄悄看他。 景黎不清楚从离开市集到现在他们走了多久,但少说也有两个小时。哪怕是他,走两个小时山路都有些受不了。 何况秦昭这个病秧子。 景黎在水底摇了摇尾巴。 不过…… 总算是得救了。 看来之前那些人说的不是假话,被抓进鱼铺都能遇到愿意救他一命的贵人,他可能真的是锦鲤—— 不知何处传来咔嚓一声,景黎本能觉得不妙,就见木桶把手啪地断裂。 小木桶掉到地上,水瞬间溅出来大半。 景黎:“……” 他收回刚才的话,他果然只是个倒霉蛋。 溅出来的水打湿了秦昭的衣摆,他脚步一顿,低下头。 秦昭今天买完药,身上就只剩下回村的路费。结果为了买这条鱼,现在只能步行回村。 原本走得已经很是费力,现在木桶把手还断了…… 这下可不知何时才能走回村子。 可秦昭只是眸光微动了动,便又若无其事弯下腰,将木桶抱起来。 他依旧走得很平稳,景黎从水底望过去,甚至看不出秦昭的神情有丝毫变化。 可他明显感觉到,抱着木桶那双手微微发颤,对方的步履也慢了不少。 一阵山风吹过,秦昭忽的脚步一顿,木桶被重重落到地上。 他偏过头,用力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单薄的脊背深深弯下去,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景黎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焦急地仰头望着。 他看不见秦昭的模样,只能看见对方撑在木桶边沿的手指,指节紧绷发白,随着咳嗽声颤抖不止。 这人怎么会病得这样厉害? 都怪他,要不是他拖累,这人不需要这么辛苦的。 景黎有些愧疚。 从小到大,只要和他扯上关系的人,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倒霉事。 看来这个男人也会受他影响。 不说他是锦鲤吗,为什么他还没给男人带来福运? 哪怕只是让他不用这么辛苦呢…… 景黎在心里低落地想。 秦昭喘匀了气,休息片刻后便又抱起景黎往前走。还没走多远,后方忽然传来车辙声。 “咦,这不是秦昭吗?”一名庄稼汉架着牛车,远远看见秦昭,大声招呼,“秦昭,你怎么在这儿?” 秦昭直起身,回头:“原来是林二叔。” 庄稼汉把牛车停在他面前,上下朝他一打量:“去镇上拿药?赶巧了,我刚在路上遇到个大户,把我这一车柴全买了。” “上车上车,叔载你回去,你这破身子骨得走到什么时候!” 第2章 “你们这些少年郎,就是不顾及身子。这几天最容易倒寒,哪能在山里瞎走,还好我今儿遇到你。” “这鱼哪儿抓的,又短又小,中看不中用,哪儿够吃啊!” 景黎:“???” 谁又短又小中看不中用了,这个人怎么说话的! 牛车颠簸着往前走,秦昭抱着木桶坐在车里,听言只是轻轻应了声。 景黎透过水面打量他。 总觉得这人笑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载他们这庄稼汉姓林,家里排行老二,村里人都叫他林老二。 林老二一边挥舞鞭子赶牛,一边扯着嗓门和秦昭说话:“不过也好,你瘦成这样,是该好好补补!不会做可以送我那儿去,让你大娘给你烧个糖醋鲤鱼!” 景黎:“……” “多谢林二叔。”秦昭敏锐地按住景黎想泼水的尾巴,平静道,“这就不必了。” 林老二也没在意。 他今天显然心情不错,又拉着秦昭东拉西扯一会儿,才终于放过他,自顾自唱起小曲来。 景黎甩了甩尾巴,游到木桶边沿。 这庄稼汉虽然总想吃他,但毕竟对秦昭态度不错,如果不是他,病秧子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呢。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走累了有人驾车来接,病秧子运气比他好多了。 景黎很快说服自己,不再在意,注意力被外头吸引过去。 木桶的边沿不高,他探出头恰好能看到外面的景象。他们如今已经离开山林,来到一片类似平原的地方。 土路两侧出现了些田埂,地里有不少人正在弯腰劳作。 现下正是春日的播种季节,春种秋收,庄稼人就靠这些维持生计。 景黎没有接触过农活,但也清楚,犁地播种,施肥除草,收割打谷,每一项都是力气活,因此越是这种僻壤山村,便越需要身强力壮的男人。 而他身边这位…… 病成这样,恐怕没有什么劳动力,这或许也是旁人看不起他的原因吧。 转瞬间,景黎已经脑补出由于身体欠佳无法劳作,被家人白眼嫌弃,被同村指指点点的悲惨经历。 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这么喜欢看我?”男人轻声开口,景黎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又在盯着这人发呆。 乡间小路向来坑洼不平,牛车颠簸得厉害,秦昭只能双臂用力抱住木桶,防止水溅出来。 看上去就像将他抱在怀里。 他还这样看人家…… 这一认知让景黎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尾巴一摆,正想往水里钻,却见秦昭忽然朝他伸出一只手。 景黎下意识就想跑。 “别动。”秦昭低声道。 景黎动作一顿,接着,对方的指尖落到他额头上。 景黎再次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药香。 那香气很淡,带了点草药惯有的清苦,却并不让人讨厌。 秦昭的神情专注,他略微偏着头,指腹划过光滑的鱼鳞,在薄得透明的背鳍上拨弄一下,最后来到柔软冰凉的鱼尾。 景黎就这么一动不动任由他摸,摸到尾巴尖的时候,还下意识蜷起来,勾住他的手指。 他这反应显然取悦了秦昭,秦昭眸光微亮,唇角勾起个浅浅的弧度。 秦昭笑起来很好看。 好像往日被掏空的精神在那瞬间全数回归,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藏在睫羽中,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碎光。 景黎看得呆了,一时间连游泳都忘记。直到身体不自觉往下沉,才回过神来,连忙摆动尾巴保持平衡。 “噗。”秦昭噗嗤笑出了声,在鱼尾上戳了下,“游泳都不会,你真是鱼吗,怎么傻乎乎的。” 景黎:“……” 那是他还不习惯当鱼! 景黎啪地拍开秦昭手指,躲进桶底自闭去了。 长得再好看也不能说他坏话。 哼。 牛车的速度比步行快了两三倍,没一会儿牛车便拉着他们进了村。 这个村子名叫临溪村,顾名思义,村前有条小溪流经,往日村民洗衣做饭,种地浇水,都靠着那条小溪。 临溪村民风淳朴,一路上不少人朝林老二打招呼,而当所有人看见他车上的秦昭后,却都纷纷收敛笑意,更有甚者还绕道而行。 可秦昭只低头专心逗鱼,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像是一口古井,平稳无波,一切外物都掀不起他丝毫波澜。 直到牛车停在一户门前。 唔……说是户倒不太准确。 临溪村不算富饶,但家家户户一个小院两三间屋舍算是标配。但出现景黎面前的,只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土房。 外墙有大片的斑驳脱落,木头房门虚掩着合不拢,冬日里恐怕都漏风。 景黎缩回脑袋,悄悄看了秦昭一眼。 他就住这种地方吗? 秦昭抱着木桶下了车,朝林老二客客气气拱手:“多谢林二叔。” “没事,小事一桩。”林老二摆摆手,“我这大字不识一个,当初要不是你替我写诉状,我家被强占那地还收不回来呢。帮你点小忙应该的。” 林老二帮他把药材拎进屋,瞧着他这家徒四壁,又叹了口气:“你还是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秦昭摇头:“我只记得自己姓秦,至于名字来历,一无所知。” “那你就不想再走远些,去那大城里寻亲?”林老二道,“秦昭,不是二叔夸大,像你这样模样出众,又有一手好文采,显然和我们庄稼人不一样。临近几个村子要有你这号人,早传遍了,还用等到现在也寻不到消息?” 秦昭将木桶放在屋内唯一的桌案上,神情依旧淡淡的,语调温和妥帖:“谢林二叔好意,只是我现在出不得远门,要真长途跋涉,还没走到城里恐怕就……” “唉,也是,养好身子为重!” 景黎靠在木桶边听完这一切,藏在水底的尾巴轻轻摆了摆。 秦昭不是本村人。 知道这些,他倒不觉得惊讶,反而感觉顺理成章。秦昭的气质与普通乡民相去甚远,就算不是书香门第、富贵人家,至少也是读过书的。 身为外乡人,还是个来历不明的病秧子,受到乡民的排挤也就不奇怪了。 人总是排外的,何况这种闭塞山村。 放好药材,林老二又想起件事:“对了,你知道陈家这几日在闹着分家么?” 秦昭眉头一皱:“分家?” “是啊。”林老二叹道,“陈家老太年前得了中风,一直没起得来床,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无能为力。陈家在临溪村是大户,那几个小辈早盯上那些家产,就等着陈老太那口气咽下去。” 嗯? 这和秦昭有什么关系? 景黎正困惑着,便听林老二道:“你这间屋子还是从陈老太那儿租来的,他们要分家,你这儿恐怕也……” “总之,这几日你多留意。” 秦昭垂眸思索片刻,道谢:“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林老二还赶着回家,没有久留。 景黎待他走后,才探出头来打量这间屋子。 就像从外面看到的那样,这间屋子陈设十分简陋,一眼便能看尽。 这是间两室的小土房,大门进来便是他所在的这张桌案以及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就只有墙角几个储物矮柜。 进门右侧连通灶台,灶台边摆着几个小药罐。而左侧则是间更小的屋子,没有门,只有一块布帘悬挂,挡住视线。 应当就是卧房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秦昭身上的味道一样,很是好闻。 秦昭正背对景黎站在灶台旁,弯腰打开刚买来的草药。 他买的并不是医馆配置完成的药方,而是几种散药。秦昭熟练地将草药分拣配置,很快将期分为几小份重新包好。 他将其中一份倒进药罐泡水,做完这些,才揭开灶台上一口大锅。 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景黎瞬间就听见了腹中的咕噜响声。 他来这个世界已经三天,还一点东西也没吃过。 倒不是没有吃的。前些天他一直在小河里顺水漂流,对鱼来说,河里的水生植物、小虾小虫,都可以为食。 可是景黎的灵魂毕竟是人,实在没法说服自己吃下那些东西。 因此,他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景黎巴巴地望着秦昭拿起一块金黄的面饼来到桌边坐下,尾巴用力摆了摆,些许水花溅到桌上。 秦昭问:“你也要?” 景黎的尾巴摇得更加欢快。 秦昭:“都给你吃了,我吃什么?” 景黎动作一顿。 是啊,秦昭身为外乡人无依无靠,又住在这种地方,家里吃的肯定不多。说不定连自身温饱都成问题,哪里还有富余的分给他。 能被救回来,已经是他莫大的幸运,他不能再这么贪心。 可是……真的好饿啊…… 小锦鲤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秦昭偏头打量着木桶中的小锦鲤,觉得挺有意思。 他从遇到这条鱼开始便觉得有些异样。在被宰杀时畏惧逃跑、寻人求助,这已经是普通鱼儿做不到的事,何况这一路行来,这条鱼显然能听懂人言,与人互动。 难道说,他竟阴差阳错救回一条有灵性的小鱼? 想到这里,秦昭眼眸垂下,掰下一小块面饼丢进水里。 景黎原本已经沉进水底,闻到面饼香气又忍不住游上来。他看了看秦昭,又看了看漂浮在水面上的面饼,终于抵不过美食的诱惑,一口衔住。 面饼是用小米面做的。 米面磨得不算精细,还能吃出小米的颗粒感。面糊调制时还加了一点红枣碎,上锅蒸熟,软硬适口。分明没有放任何调料,却能吃出粮食原本的香甜味。 景黎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小锦鲤美滋滋地嚼食着,两腮圆圆鼓起,鱼鳍也跟着欢快地摆动。 “慢点吃,不够还有。”秦昭支着下巴,轻轻道,“吃胖一点,才好下锅。” !!! 景黎吓得猛呛了一口,鱼鳍痛苦地摆动,吐出一个巨大的泡泡。 下下下……下锅??? 这人居然真的要吃他! 秦昭又掰了一块面饼丢进水里,弯了弯嘴角:“怎么不吃了?” 景黎往后缩了缩,打死不碰。 只要不吃就不会胖,也就不会被下锅。 景黎坚定地想。 秦昭注视着小锦鲤的反应,更加确定这小鱼果然能听懂他说话。不过他并未点明,而是伸手进入水中,把漂浮的面饼轻轻推到景黎面前。 “吃吧。”秦昭淡声道,“刚才骗你的,我不喜欢吃鱼。” 景黎一动不动,整条鱼透着明明白白的不信任。 秦昭淡淡收回目光,不再理会,自顾自开始吃饭。 这人就连吃东西的姿态也十分文雅,细嚼慢咽,好像吃的并不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小米面饼,而是某种美味珍馐。 景黎看着看着…… 觉得更饿了。 这人长得这么好看,应该……不会骗人吧。 景黎鱼尾摆动,游上去一口叼起面饼沉入水中。他在水底悄悄吃完一块面饼,才意犹未尽地浮上来。 秦昭又掰了一小块扔给他,景黎继续小心翼翼叼去水底吃。 好像只要秦昭没看见,他就不算吃过了似的。 傻鱼。 秦昭敛下眼,隐去眼底一丝笑意。 一人一鱼就这么分完了这块巴掌大的小米面饼。 秦昭又去锅里拿了一块,回到桌边却见小锦鲤在水面仰着脑袋,巴巴地望着他。 秦昭道:“你不能再吃了,会撑坏的。” 没吃饱嘛。 小锦鲤不悦地拍了两下尾巴,朝秦昭张开口。 还要。 秦昭没办法,只能又掰出一小块给他。 …… 午后,秦昭生起文火煎药,却听见木桶里水声哗啦响个不停。 他走过去,小锦鲤漂浮在水面上,来回游来游去,木桶边水花四溅。 秦昭问:“你又怎么了?” 景黎翻出鱼肚白,委委屈屈用鱼鳍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 继续转圈游泳。 呜呜呜真的吃多了…… 第3章 “别乱动。”秦昭两个手指拎住景黎的身体,“你身上还有伤。” 景黎早忘了自己还受着伤的事。 水流会减弱伤势的痛楚,加之被削掉鳞片的部位在侧腹,无论是摆动鱼鳍还是鱼尾都不会碰到,更觉不出疼来。 看见手中那小鱼呆呆傻傻的模样,秦昭就知道他把自己还有伤的事忘了。 他垂下眼,指腹轻轻擦过受伤的部位。原本附着鲜红鳞片的地方,如今几片鱼鳞脱落,露出淡粉色柔软的肌理。 疼疼疼——! 景黎疼得尾巴尖发颤,身体在秦昭指尖不住扭动。 这个时代还没有系统的鱼类养殖,多是以捕鱼为主,没人会去帮鱼治伤,他们所在这僻壤山村更是如此。 就是想治也没处寻药。 好在鱼类自愈能力极强,小锦鲤这伤口也割得不深,没有流血,等鳞片长回来就会没事。 秦昭检查完小锦鲤的伤势,把他放回水里。 景黎扭着尾巴躲到木桶底部。 这人怎么老是欺负鱼! “不理人了?”秦昭指节在木桶边敲了敲,慢悠悠道,“知道我为何没有放你走么,我这人很小气,今天把你买回来花了十五文,你不将这钱还我,我不会放你走。” “小鱼儿,你还是好生想想,该如何补偿我罢?” 景黎悄悄浮起来。 秦昭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自然想要报恩。可他现在只是条鱼,又没办法变成人,连出去赚钱都不可能。 要怎么还嘛…… 穿越来的这几天里,景黎不是没有尝试过变人,可一次也没成功。 好像除了拥有人类的灵魂和记忆外,他与这个世界随处可见的普通小鱼没什么差别。 景黎感觉很是绝望。 小锦鲤在水里直发愁,秦昭又戳了戳他脑袋:“其实我有个主意。” 景黎仰起头。 什么主意? 男人神情正直而严肃,不紧不慢道:“不妨等我将你养大后,你产些小鱼报答我?你……应当是雌鱼吧。” 说着,手指还意有所指地往景黎下腹探去。 !!! 这人乱碰哪里呢!!! 而且他是男的,他才不会产小鱼! 景黎又气又恼,一口咬住对方手指。 可小锦鲤口中只有一排小细牙,咬上去不痛不痒,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秦昭扑哧一声笑出来。 景黎:“……” 居然又戏弄他,这人到底有多无聊啊啊啊! 秦昭还想再逗逗他,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响门扉。 “收药,有人在家吗?” 秦昭收敛笑意,扭头去开门。 一名十多岁的少年郎背着背篓站在门前,朝秦昭拱手问安:“秦先生,我家师父让我前来收药。” 这少年名叫阿温,是临近村落中唯一一位的山野大夫家中的学徒,每半月便会在临近几个村落中定期收药。 这几个村子靠山吃山,山中盛产草药,没有农活的时候,乡民时常上山采药。 其实如果有条件,像林老二那样用牛车拉去镇上卖价格更高。不过镇上的药庄用药量大,对药材的成色要求极高,鲜少收取农户这种未加工的散药。 因此农户宁愿卖给村里大夫,价格低是低了点,至少能省去运输和加工成本。 秦昭在人前又恢复成那副温雅和善的模样,他从里屋取出几捆已经分门别类归置好的药材,交给少年。 少年细细清点,笑道:“还是秦先生家出的药材成色好,这些药我们全要了。” 他将一串铜板递给秦昭,秦昭点了点,问:“怎么多了十五文?” “不多,师父说秦先生的药材成色好,出发前已嘱咐过,从今天开始,秦先生家的药材都往上提一成价。”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提价? 秦昭眸光微动,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村民间的小本生意就是这样,让几分利给合作得好的农户,算是互利互惠。 秦昭没再多说什么,点头道:“多谢。” 少年将草药装进背篓,道:“对了,师父还说,这几日正适宜采草药。秦先生若能多出一些,价格还能再往上提。” 秦昭点头应下,把人送出门。 景黎趴在木桶边往外看。 一个铜板是一文,一百个铜板串成一串,加上一些零散的,桌上一共放了一百六十五文。 刚才景黎看得清楚,秦昭一共拿出了三四种草药,每捆估摸是十根左右,数量不多。 看来哪怕不能下地干活,病秧子同样有营生的法子。 难怪能支付得起药费。 送走了药童,秦昭又在灶火旁盯着煎了会儿药,便进了里屋。 灶台上,柴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屋内药香浓郁。 景黎在桶里游来游去,觉得有点无聊。 他现在只是条鱼,行动不便,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秦昭不来和他玩,他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秦昭在做什么啊…… 景黎等了许久也不见秦昭出来,终于忍不住困意,在水里昏昏欲睡。 直到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糊味。 灶台的火依旧烧得很旺,药罐的盖子被水汽冲得翻腾不止,边沿还有一圈溢出的汤药。 景黎瞬间清醒过来。 再这样烧下去,会把药罐烧干的。 秦昭到底干什么去了? 景黎急得游来游去,尾巴不住拍动水面,试图溅出水花让秦昭听到。可卧房的布帘依旧安安静静合着,没有任何人声。 景黎脑中忽然闪过对方苍白的脸色,动作停了下来。 秦昭身体不好,今天从镇上回来走了这么多路,又在山里吹了冷风。 他该不会…… 景黎越想越担心,心一横,尾巴用力一甩,从木桶里跳出来。 或许因为曾经是人类,景黎的运动能力比寻常小鱼厉害很多,如果不是这样,也不可能在那鱼贩的刀下活下来。 他跳下桌案,往卧房的方向蹦过去,留下一路水痕。 卧房很窄,一张木板床靠在墙边,窗台边则是一张书案和矮凳。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屋内光线昏沉,秦昭躺在木板床上,眉宇无意识皱着,嘴唇原先那点血色都已经褪去,两颊却有些发红。 果然是病了。 景黎跳近了点,一侧腰腹受伤限制了他的行动力,费了好些力气才跳上枕头。 秦昭睡着的模样比他醒时更加好看。 五官线条在屋内晦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加深邃立体,修长的眼角因为发烧带了点红晕,眼尾末端竟还生了一枚颜色浅淡的朱砂小痣。 景黎看得有些失神。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人排挤。 秦昭性格温雅和善,却没有古代读书人的迂腐无趣。这样好的人,若不是身子不好,真不知能勾走多少男男女女的心。一定是看他脾气好才会欺负他。 景黎愤愤地想着,撑起身体,用冰凉的鱼鳍轻轻碰了下秦昭的侧脸。 却被烫得猛地收回来。 这样烧下去不行。 景黎也顾不得会不会被怀疑,用力拍秦昭的脸。 别睡啦,快起来,先把药喝了! 可秦昭烧得太厉害,似乎已经意识全无,不管景黎怎么拍打他,都没有把人唤醒。 ……那就不能怪他了。 景黎支起上身,张开鱼鳍,提气,腾起,鱼尾在身后用力一甩。 啪——! 鱼尾结结实实甩到秦昭脸上,对方脸皮薄,侧脸几乎瞬间就浮现出一道浅浅的红印。 但依旧没有回应。 居然还不醒??? 景黎心急又气恼。他不能离开水太久,如今折腾了这么久,缺水带来的窒息感渐渐涌上来,两鳃已经越来越难张开。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景黎深吸一口气,用了比方才更大的力气,将身体腾起,尾巴也高高扬起来。 可下一刻,秦昭猛地睁开眼,对上景黎的视线。 像是从梦魇中醒来,秦昭额前出了一层薄汗,眼神也变得和平时很不一样。 褪去了先前温润和善的表象,那目光里带着警惕与冰冷,将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眸衬得愈发森寒。 也更加陌生。 景黎被他瞪得打了个寒战,身体失去平衡,轻飘飘滚落到被子上。 屋子里好一阵静默无声,空气中只余屋外柴火爆开的声响。 景黎趴在秦昭胸膛上,好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在微微发抖。 不得不说,秦昭这副模样……着实有点可怕。 一人一鱼长久对视。 片刻后,秦昭眼底那点冰冷的神色褪去,恢复如常。 接着,他缓慢地、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侧脸,那张苍白无暇的脸上,一道崭新的红痕留在那里,还带着点水迹。 “你……”不知是因为身体发热,还是现状的确令人无法理解,秦昭的神情有些迷茫,“……你打我?” 景黎:“……” 那个……他还有机会解释吗? 第4章 景黎花了约莫五秒做出决定。 只见小锦鲤迎着秦昭疑惑的目光,绷紧身体,收拢鱼鳍,侧身轻轻一倒,从被子滑到床铺上。 滑下去时还翻了个身,细心避开受伤的部位。 随后不再动了。 秦昭:“?” 意识渐渐从迷惘中清醒过来,秦昭望着那条倒在床铺上的小锦鲤,忽然明白了他的行为含义。 他在……装死。 见秦昭许久没有反应,小锦鲤还悄悄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再次绷紧身体躺好。 连装死都装得这么没诚意。 秦昭快被他气笑了。 这傻鱼真当他看不出来? 秦昭很快闻到空气中传来的淡淡糊味,他无声叹了口气,抱起小锦鲤来到外间。 他的目光只在木桶边的积水,以及一路蜿蜒至卧房的水迹上停了一瞬,便神色如常地将小锦鲤放回木桶,扭头看顾自己的汤药去了。 景黎躲在木桶里偷偷看他。 秦昭的身体应该还是很不舒服,他弯腰揭开药罐的盖子,动作比先前迟缓许多,苍白的脸上眉宇无意识轻轻皱着。 可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别的异样。 他的气质依旧平和,像古井般无波无澜,激不起半分涟漪。 仿佛方才景黎看到的那个,冰冷、警惕、散发着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的秦昭,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秦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秦昭醒得及时,那锅药最终是保住了。他在桌边安安静静喝完了药,才将视线重新移回小锦鲤身上。 景黎正在悄悄观察他,触及对方的视线,吓得吐出个巨大的泡泡。 秦昭朝他伸出手。 景黎呆呆望着他的动作,连逃走都忘了。 完了完了,秦昭是不是生气了准备杀他炖鱼汤,还是已经看出他不是条普通小鱼,要把他当妖怪弄死…… 转瞬间,景黎想出了无数种自己可能的死法。 可秦昭只是轻轻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 力道很轻,一点也不疼。 “还你的。”秦昭站起身,将药碗放回灶台上,“还有,下次叫我记得换个法子,不许碰我脸。” . 自那天之后,景黎就在秦昭家住下。秦昭对他很好,每天都替他换水,喂食,检查伤势,把他照顾得十分细致。短短几天,就把原先瘦瘦小小的小锦鲤养胖了不少。 只不过…… “你吃进去的东西到底藏在哪儿了?”秦昭戳着小锦鲤吃饱后鼓鼓的肚皮,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只是条巴掌大的小鱼,竟然能吃下和他体积差不多大的食物。 到底怎么做到的? 每当这时候,景黎就会翻出肚子,粘着秦昭的手指不让走,要求多摸两下。 饭后按摩有助于消食。 秦昭动作轻柔,力道适中,很快把景黎按得昏昏欲睡。 只是这点休闲时光每每不能持续多久,到了午后,就是秦昭干活的时间了。 秦昭把小木桶搬到卧房的书案上。 “老规矩,不许把水溅出来,否则晚上没饭吃。”秦昭熟练铺开纸墨,提醒道。 小锦鲤乖巧地朝他摇尾巴。 相处这几天,景黎对秦昭了解不少。 比如,他知道秦昭的身体比自己想象中更差,因此上山采药其实并不容易。必须挑天气好的日子,冷点热点都不行,且出门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否则回来必然要发热。 身子金贵得很。 再比如,他的主要收入来源,其实是帮人修订和誊写书卷。 书卷来源大多是邻近几个城镇的书院或寺庙,那些地方堆积了大量需要修订和誊抄的书卷,自家人手不够用,便要从民间寻人来做。 这些地方出手阔绰,除开笔墨纸砚和托人送去镇上的费用,每整理一卷能拿到一百八到两百文左右。 比上山采一趟草药赚得多。 至于把小锦鲤搬到身边“监工”,纯粹是景黎自己待着无聊,一被丢下独处就疯狂拍水抗议,直到秦昭把他抱过来才停下。 景黎趴在木桶边,专心致志地监督秦昭提笔书写。 这个时代不在历史当中,用的字也不是景黎所知的任意一种古文字。景黎看了这么多天,除了能看出秦昭的字俊逸潇洒,内容全是一无所知。 好好一个经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穿到古代成了文盲。 景黎每每想起都有些伤感。 秦昭手里这卷书已经整理了四五天,今日恰好接近尾声。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抬头却见小锦鲤已经浮在水面沉沉睡去。 整天吵闹着要守在他身边,睡得倒比谁都快。 秦昭没忍住,在对方翻出来的鱼肚上轻轻戳了一下。 小锦鲤睡觉的模样颇为吓人,浅粉色的鱼肚翻向上方,身体在水中忽上忽下,还睡得死沉,怎么叫也叫不醒。 秦昭头一次看见的时候,险些当这小锦鲤没气了。 现在也是如此,小锦鲤仰面躺在水上,睡得极沉,平铺在水面的鱼尾绸缎似的打开,每一丝纹理都清晰可见。 秦昭每戳他一下,那鱼尾便软软地拨动一下,看上去手感极佳。 秦昭来了兴意,忍不住多摸好几下,却引来鱼尾用力一拍。 景黎在对方坚持不懈地“骚扰”下醒来,气鼓鼓地在水里翻了个身,张口就想咬人。 幸好秦昭早有准备,敏锐地躲开。 小锦鲤有起床气,还很严重。 “好了,别气。”秦昭道,“我这些做完了,带你去溪边玩玩?” 出去玩? 景黎大方地消了气,鱼尾在水面拍了拍,表示同意。 没办法,呆在屋子里实在太无聊了。 景黎原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现在变成了鱼,还被人养在小木桶里,那感觉别提有多憋屈。 不过就算如此,他暂时也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因为……秦昭做的东西实在是太好吃了。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粗粮野菜,秦昭却能变着花样做出美食,这难道不是毫无争议的留下理由吗! 比起离开后只能吃小鱼小虾水生植物,景黎宁愿当条家养锦鲤。 反正秦昭每天都会带他出来放风。 秦昭的家距离溪边不远,出了门往西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到。 临溪村是沿溪而建,村里有好几条路都能通到溪水边。秦昭常带景黎去的是上游,除了偶尔有村民在此打水回家做饭外,基本没什么人经过。 今天天气不错,和煦的阳光洒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上,波光粼粼。 秦昭将小木桶清洗完毕,重新盛满干净的水,抬头恰好看见小锦鲤跃出水面。 鲜红的锦鲤跃至半空,尾鳍一摆,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随后轻巧落进水里。 水花四溅。 这里水流不急,水质清澈,景黎撒欢似的游来游去,鲜红的鱼尾在水面若隐若现。 秦昭静静在岸边看着锦鲤戏水,嘴角扬起一丝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弧度。 养在小木桶里的确有些委屈它了。 秦昭在心里想,要是有机会,得给它做个大点的水池才好。 “哟,这不是秦昭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昭回头,却见一个小胖子朝溪边走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眼:“今儿什么日子,你这病秧子竟也出门了。身体撑得住么,可别一会儿又晕过去,掉水里没人救得了你。” 这语气不太客气,景黎停下动作,视线朝岸边看过来。 岸边那小胖子看着比秦昭小了好几岁,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都远比寻常村民讲究得多,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 这又是什么人? 景黎摆了摆尾巴,对这人莫名有些不爽。 秦昭却好像并不在意,平静道:“多谢关心。” 小胖子最烦他这不冷不热的语气,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浑身都不舒服。他冷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别忘了你能留在临溪村是谁的功劳。” 秦昭道:“是陈家收留,我不会忘。” “记得就好。”小胖子冷声一笑,“对了,听说你还欠我家大半年的租子,我劝你这几日就赶紧凑齐,否则……到时无家可归,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这小胖子是陈家长孙,名叫陈彦安,秦昭现在住的屋子,便是从陈家租来的。 秦昭问:“这话的意思,你们这几日就要分家了?” 先前林二叔就提醒过,陈家最近在闹分家。 陈家三世同堂,祖辈只剩下陈老太一人,下面却有四个儿子,就连最小的儿子都已经成家。 早先陈老太没出事时,这四家人一直挤在一个家里住着,免不了出现矛盾。 现在机会来了,分家是众望所归。 秦昭住的地方是陈家所有,分家后势必会易主。还能不能由他继续住下去,租子该怎么算,都要看新主人的意思。 现在看来,这新主人恐怕就是陈彦安一家。 听他这么问,陈彦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恼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筹钱去就是。” 秦昭又问:“你特意赶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件事?” “谁特意赶来了,我就是正好路过!” 秦昭默默望了他一眼。 陈家如今住在村子最东边,而他们现在所在的溪水边是最西处,这路过……未免也太远了些。 陈彦安脸上有点挂不住,转移话题:“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要是没算错,你已经欠了有九个月。我阿婆允许你按年交租,我娘可不会。每月六十五文,加起来也有快六百文,你交得出来吗?” 秦昭现在自然交不出来。 他冬日病得很厉害,身上基本没剩多少积蓄。 今日整理出的书卷能换两百文,再加上前几日卖草药的钱,能拿出来的一共也才三百六十五文,缺了快一半。 算作每五日出一卷书,若陈家肯再给他几日时间,他应该能凑齐钱来。 但那是不吃不喝不买药的情形下。 而实际情况是,秦昭每十日就要去买一次药,买药少说得花个三百文左右。 这也是他生活始终十分拮据的原因。 秦昭一时没有回答,陈彦安更是得意:“就知道你拿不出来。如何,要不要试着求求我,让我向我娘求个情,给你再宽限些时日?” “不必。”秦昭淡声道,“我自会尽力而为。” “尽力?你要真能尽力,就不会仗着我阿婆待你好赖着不走。”陈彦安冷哼一声,嘲弄道,“你在我们村中也待了三年,怎么还是连个租子都交不上。你的钱到底是用来买药治病,还是被你挥霍到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秦昭眸光微动,平白透出一丝冷意。 陈彦安对上他这眼神,话音陡然一滞。 秦昭收回目光,声音温和:“彦安,你既然在镇上的私塾念书,先生就应该教过何谓谨言慎行。” “还有,百善孝为先,陈家祖母尚且在世,你们便四处宣扬即将分家,这样不妥。” 陈彦安被他注视得心底莫名发憷,口不择言道:“我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忽然翻起一道水花。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向他腿弯,陈彦安一个没站稳,狼狈摔入水中。一道鲜红影子从余光里一闪而过。 “这是什么——!” 景黎从水中腾起身体,漂亮的鱼尾一甩,干脆利落地给了陈彦安一巴掌。 第5章 景黎动作敏捷,打一下还不够消气,鱼尾飞快甩动,连着给了陈彦安好几巴掌。 他扬起的水花泼在陈彦安脸上,后者根本睁不开眼,也看不清是什么打了他。只听得扑通一声响,等回过神来时,眼前的水面回归平静,半个影子都看不见。 “你、你看到了吗,刚刚那是什么——!” 脸上被打的地方还火辣辣的疼,陈彦安惊惧万分,吓得直哆嗦。秦昭无奈地按了按眉心,朝他伸出手:“先上来。” 陈彦安不敢在水里待着,连忙抓紧秦昭的手连滚带爬上了岸,把矮胖的身体竭力藏在秦昭身后:“你刚才看清了没,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没有。”秦昭瞥了眼礁石边一闪而过的鲜红鱼尾,面不改色撒谎,“我吓坏了,什么也没看见。” 陈彦安撞鬼似的看他。 这人有半点被吓坏的样子吗??? 不过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陈彦安湿漉漉地发着抖:“不、不会是水鬼吧,我听说有种水鬼会变成貌美的女子,把人勾引进水里,再也出不来。我会不会被水鬼盯上了!” 秦昭:“……” 陈彦安没注意到他忽然变得一言难尽的脸色,崩溃:“你抄过佛经,快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 “……”秦昭用力扳开陈彦安拉着他胳膊的手,平静道,“回家斋戒七日,每天早晨诵经一个时辰,去吧。” “这……这有用吗?”陈彦安将信将疑,见对方神色笃定,才道,“我信你一次,你可千万别唬我。我要是被水鬼抓走了,第一个不放过你!” 他哆哆嗦嗦说完,忙不迭跑了。 秦昭立在水边沉默片刻,才道:“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小锦鲤从礁石后游出来。 他浮在水面上,尾巴高高翘着,仰头注视着秦昭。 秦昭唇边泛起一抹笑意:“怎么,还等我夸你?” 景黎得意地摇尾巴。 他原本不想这样,可谁让刚才那个人说话这么讨厌。秦昭就是脾气太好,这样都不生气,才会被这些人欺负。 秦昭能忍,他可不愿意忍。 秦昭弯下腰,将手放进水里,小锦鲤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个头不大,脾气倒不小。”秦昭顺势摸了下他的脑袋,低声道,“谢谢。” 不用谢。 景黎朝他晃动鱼鳍。 “只不过……”秦昭话音顿了顿,似乎迟疑了片刻,才道,“吓唬吓唬他就好,下次还是别再捉弄他了。” 景黎的动作停下来,有些不悦。 不还手,难不成要任由那家伙欺负吗? 秦昭没有再解释,将木桶放进水里,让小锦鲤游进去。 他抱着小锦鲤往回走。 “彦安本性不坏,我与他只是有些误会。”回去的路上,秦昭缓慢道。 景黎在心里冷哼一声,背对秦昭沉进水底,尾巴不悦地晃来晃去。 “听我说完。”秦昭道,“三年前我流落此地,是陈彦安将我从河中救起来。那少年对我有救命之恩。” 景黎一怔。 秦昭:“那时我患了重病,卧床不起,多亏了陈家的收留和照顾。他们后来还将老屋租赁予我,让我能留在村中。” 原来是这样。 可现在为什么…… “他们能收留一位来历不明的外乡人,本已经是莫大的善举。”秦昭道,“善举能行一时,却不可能奢求一世。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不对。” 陈家在临溪村家境算是不错,却与镇上的大户没得比。他们用远低于市面上的价格将老屋租赁给秦昭,这是对秦昭的帮助,也是无形中损伤了自己的利益。 但这世道,百姓活得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谁会愿意无止境地帮扶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 景黎想明白了秦昭的言下之意,在水底安静下来。 秦昭察觉到小锦鲤的视线,轻轻笑了笑:“人生一世不可能事事顺遂,我不觉得向人求助有任何不耻。有人愿善意待我,我心怀感激,日后必然报答,但若不愿,这更是无可厚非,不会强求。” “我岂能将对方的善举当做理所应当。” 他说这话时语调平稳,景黎透过水面看他,那张好看的脸在阳光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景黎从没有想到,秦昭的想法会如此通透。 他曾经以为秦昭是生性淡漠,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他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真正的宠辱不惊,易地而处,要是景黎沦落到这种地步,心里也不可能毫无芥蒂。 可秦昭做到了。 他的忍让不是息事宁人,更不是胆小怕事,这具病骨沉疴的身体中,藏着旁人难以想象的强大心理及处事之道。 “至于彦安……”秦昭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轻轻道,“我也是近来才知道,我住的这间屋子,本是陈家祖母给他读书准备的。” 小锦鲤恍然大悟。 陈彦安毕竟还是个少年,喜怒都摆在脸上。 三年前救回秦昭是他本性良善,可救回来后这人却占了自己的屋子,对方还一住就是三年,换做谁都会生气。 偏偏他也不肯直说,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导致对秦昭的芥蒂越来越重。 这……这还真是个误会啊。 秦昭道:“我是前不久刚知道这件事,可那时我病得太重,哪怕知道了,也无力立即从那屋中搬走。而若现在去向彦安解释这些,却显得有些……” 得了便宜还卖乖。 景黎在心里想了想,要是换做是他,可能也会更加生气吧。 秦昭:“我知道你能明白,那少年本性不坏,不过有些口不择言。日后能忍则忍,让着他些吧。” 景黎在水底吐着泡泡,还是有点不甘心。 就算陈彦安和陈家人对秦昭有恩,那也不是他出言不逊,侮辱秦昭的理由。 他现在就是条鱼,干嘛把事情想得这么通透。 欺负秦昭就是不行。 小胖子被揍活该。 秦昭自然不知道他这些想法,他抱着景黎回到家中,视线往屋内一扫,缓缓叹了口气。 “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呢。” . 接下来几日,秦昭也变得忙碌起来。 白天天气好时,便进山采些草药,好在先前药童曾允诺他提价,算下来收入倒是可观,其他时间便在家中继续整理手头的书卷。 只是秦昭的药不能断,因此要达到他们的目标仍然很不容易。 这日傍晚,秦昭坐在门边,将这几日采来的草药分拣归类。 这是个细致的活,得先将草药上的泥土除去,再摘除不可使用或是采摘时有损伤的部分,最后再分门别类,可以直接入药的分做一类,需要晾晒或烘烤的又分做一类,分别用藤草捆束起来。 景黎总算这下明白,为什么药童愿意给秦昭提高价格。 寻常农户可不会将草药处理得这么细致,对那些山野农户而言,他们只要认得那些草药是大夫需要的便好,至于采回来如何处理,那些能用那些不能用,自有药童去分拣。 这个人……懂的东西真的好多啊。 远方晚霞似火,将秦昭的侧脸映得仿佛染上一层暖光。 那双手生得很漂亮,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显然不是劳作过的手,却也不像寻常读书人那样羸弱。 可惜失了血色,看上去苍白得近乎透明。 小木桶就放在他脚边,景黎在水里仰头静静看着他,有些担心。 这人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身体吃得消吗? 秦昭将最后一株草药捆好放进背篓,抱起景黎回到屋里:“我现在去邻村送药,回来喂你吃饭,乖乖在家等我。” 小锦鲤轻轻摆了摆尾巴。 邻村那位山野大夫每半月派学徒来收药,现在时间没到,想要卖药只能亲自去一趟。 秦昭把小木桶放在窗台边的桌案上,背起背篓出了门。 无论身体有多难受,这人行走时依旧挺直脊背。微风拂过他淡青色的衣摆,整个人显得愈发消瘦。 景黎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收回目光。 景黎这几天心情一直很复杂。 在秦昭看来,就算不是因为陈家近来要分家,他也会找机会将这些物归原主。可如果没有这件事,秦昭大可以先将身体养好,攒够了钱,再登门道谢并澄清误会。 而不是现在这样,到处寻找赚钱的法子,几乎又把身体累垮。 这些……都是他害的吧。 这几天秦昭待他太好,让他忘记自己天生运气很差,只会给身边人带来厄运。 要不然,为什么秦昭在临溪村好端端住了三年,偏偏自己来到这里之后,他就要面临被赶出来的境遇呢? 他不信这是巧合。 景黎摆了摆脑袋,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想办法帮秦昭赚到钱。 而且他已经有主意了。 秦昭知道他自己待着无聊,平时如果要出门,就把景黎放在视野最开阔的窗台边,让他能够看到外面。 这倒是方便他出门。 景黎在水里吸了一大口气,哗啦从水里蹦出来,跳下窗台。 临溪村每家每户旁边都修有排水的沟渠,景黎在地上蹦跶几下,轻车熟路地跃进沟渠,顺水而下。 这沟渠会一直连通到小溪里,景黎这几天已经走了好几遍。 他知道在很多溪流湖河的底部,其实都藏有钱财宝贝。水流不断冲刷,会将行人掉的财物冲到河底,越是像这种村落聚集的地方,值钱的东西便越多。 景黎这几天都在溪水里碰运气。 万一能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秦昭就不用再这么辛苦了。 虽然……已经一连出来了好几天,连哪怕一个铜板都没有找到。 倒霉蛋还是那个倒霉蛋。 好在小锦鲤对自己的运气心里有数,找不到就去更远的地方找,多找找,总会找到好东西的。 他不能只让秦昭一个人去努力。 小锦鲤在沟渠里飞快游动,眼看就要穿过沟渠,进入溪水。 忽然,一道黑影从他眼前闪过。 景黎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本能地腾起身体,惊险避开。 小锦鲤重新落回沟渠,抬头看去。 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橘猫趴在沟渠边,舔了舔濡湿的前爪,猫瞳紧盯着景黎的方向。 景黎:“……” 随后,橘猫脊背拱起,“喵呜”一声扑上前来。 “——啊啊啊啊啊啊!” 景黎惊呼一声,不过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扭头就往溪水里游。 可鱼游得再快哪有猫的速度快,橘猫飞快追赶上来,尖锐的爪子朝小锦鲤狠狠一拍。 好在景黎的灵活性比寻常鱼好得多,他又一次惊险避开猫爪,眼前视野骤然开阔。 小锦鲤扑通一声落进溪水里。 ……没事了吗? 小锦鲤从水底浮起来,心有余悸地四下看看,没再看见半个猫影。 好险。 景黎松了口气。 他做人的时候就一直很怕猫,现在成了鱼更不用说,那可是他的天敌! 钱没找到,找来一只猫,不愧是他。 景黎无可奈何地想着,忽觉身旁水流动了一下。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鱼身忽然一紧,身体瞬间脱离水面。 他茫然地回过头去,对上了一双浑圆的猫瞳。 他正被橘猫叼在嘴里。 啊啊啊啊啊—— . 夜幕将至,一只橘猫叼着条鲜红锦鲤,一溜烟钻进了村外的山林里。 景黎被叼在猫口中,橘猫两颗锋利的虎牙正好将他身体牢牢钳住,让他动弹不得。 唯一能够活动的鱼尾无力地耷拉着,浑身上下抖得不停。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倒霉,最多就是一无所获,谁能想到这个小山村里居然还有人养猫! 呜呜呜他为什么要作死…… 橘猫一直走进树林深处,才把口中的小鱼放下。 可景黎没有再动。 小锦鲤安安静静躺在地上,就连鱼鳃也不再活动,像是已经没了知觉。 橘猫爪子拨弄鱼身,又凑上去好奇地闻了闻,似乎不明白刚才还在拼命挣扎的小鱼怎么忽然就不动了。 景黎看准机会,鱼尾狠狠一甩,用力打在橘猫眼睛上。 橘猫疼得“嗷呜”一声,再睁眼时,眼前的小鱼已经不见了。 景黎吓得全身发抖,竭力往树林深处扑腾着。 可他已经脱水太长时间,又受了惊吓,体力到了极限,很快就连扑腾的力气都没了。 身后草丛攒动,小锦鲤把自己蜷缩在一片草叶之下,害怕得尾巴尖都在发抖。 完了完了,这次肯定要死了。 秦昭,你在哪里…… 就在这时,草丛被人拨开,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 “果然是你。”秦昭道。 他方才正要回村,却见一只橘猫叼着条鱼进了这片林子。他其实没看清那条鱼的模样,不过心里放心不下,这才跟上来看看。 果然是自家傻鱼。 秦昭蹲下身,把小锦鲤捧进手心里:“不是让你好好在家待着,这是怎么回事?” 景黎哪还有力气回应他,只是用脑袋在他指尖轻轻蹭了蹭,整条鱼蜷缩起来,在秦昭掌心瑟瑟发抖。 委屈得要命。 秦昭明白小锦鲤已经有些脱水了,不再耽搁,抱起他准备离开。 起身前,他视线下意识朝四周一扫,却愣住了。 方才景黎藏身的地方,几片形状特殊的草叶沾了水珠,安静地伏在草丛里。 “这是……” 秦昭眼底浮现出惊讶之色。 第6章 景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自己熟悉的小木桶里。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尽了。 书案上点了一盏晦暗的小油灯,秦昭就坐在那微弱的光线下,伏案读书。 村里用的油灯是食用油,价格并不便宜,烧上一整夜少说得花五文钱。五文钱,都能去镇上卖两个素包子了。 因此,临溪村大多数村民夜里其实不怎么用灯。 可秦昭不同。 哪怕时到了如今的境遇,但有几样东西他从不吝啬自己。 一是汤药,二是吃食,第三样就是油灯。 前两者是因为他身体虚弱,不得不多上心,而这后者,则是因为他每日都会读书。 借着帮镇上书院修订誊抄书卷的机会,秦昭家里从来不缺书。 这三年来,如果不是病得爬不起来,他每晚必然会在书案前阅读两个时辰。 听见景黎游动的水声,秦昭抬头朝他看过来:“醒了?” “有哪里难受吗?” 小锦鲤摇了摇脑袋,整条鱼都蔫蔫的。 回来的时候秦昭已经帮他检查过,小锦鲤没有受伤,除了在泥土里打滚把自己变成条小泥鱼之外,身上没有其他伤痕。 至于为什么昏迷不醒,多半……是被吓晕了。 一条鱼被猫叼着一路跑了这么远,的确是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秦昭把手伸进水里。 果然,小锦鲤飞快游到他手心里,鱼尾在秦昭掌心轻轻扫过,冰冰凉凉,又有点痒,叫人心都软了。 秦昭低声道:“吓坏了吧?抱歉,不该把你丢在家里。” 景黎的确是吓坏了。 他把脑袋拱进秦昭的指缝间,两侧的鱼鳍轻轻张开抱住秦昭的手指,这才稍微安心了点。 呜呜呜再也不要让他见到那只猫! 自家小鱼这委屈的模样看得人着实心疼,可又偏偏可爱得过分,秦昭忍了又忍,才没有趁机摸一摸那柔软的尾鳍。 一条鱼这么会撒娇,谁受得了。 秦昭轻咳一声,劝慰道:“别怕,那只猫不是村里人养的,今日不知怎么溜到这里。现在早不知跑哪儿去了,以后不会再让它接近你。” 景黎头也不抬,只把尾巴抖了抖,算作回应。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真吓到了啊。 秦昭想了想,又问:“那你想听我读会儿书吗?” 景黎:“……” 这人会不会安慰鱼啊?! 景黎事后回想,可能是每天秦昭读书的时候,他总要在木桶边趴着看他,导致这人以为他是对书里的内容感兴趣。 他怎么会对那种古书感兴趣嘛,文绉绉的,他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秦昭似乎对这个主意很满意,他用空闲的手翻开书页。 他的音色有些低哑,语调不疾不徐,读起书来不像私塾先生那样枯燥乏味,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读书声中,景黎慢慢抬起头。 都说灯下看美人,秦昭如今大半张脸映在灯火下,长发披散在身后,面部轮廓更为深邃。他那双形状锋利的眼眸低垂着,盛满了温柔的光影,叫人几乎移不开目光。 现在已是深夜,窗外只闻些许虫鸣鸟叫,与屋内低低的读书声交织于一处。 景黎的心绪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 翌日,秦昭起了个大早,似乎准备出门。 景黎趴在木桶里偷偷看他。 昨天的事其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导致他现在自己独处都觉得害怕,生怕那只猫昨天没吃到他,又循着味来找他。 可是秦昭还要出去赚钱,他又不能要求对方留在家里陪他。 景黎心里有点委屈。 秦昭收拾完东西,转头正好看到只在木桶边沿露出一双眼睛的小锦鲤。 这小可怜样。 他想了想,取出昨日用过的背篓,把里面的东西都取出来,放到小木桶旁边。 景黎:“?” “今天那只野猫不知道还会不会来,把你放在家里我不放心。”秦昭拍了拍背篓,道,“我只是去邻村葛大夫家一趟,你与我一块去吧?” 真的可以吗? 景黎眼神亮了亮,欢快地摇动尾巴。 秦昭将木桶里的水盛出来点,确保背着时不会洒出来,景黎还配合地用尾巴往外泼水,就怕桶太沉让秦昭累着。 准备工作完毕,秦昭背着小锦鲤出了门。 他走得很稳,景黎乖巧缩在木桶底部,不动不游,努力不给秦昭增加一点重量。 葛大夫家在槐下村,距离临溪村不算远,但步行也得花不少时间。因此秦昭这段时间都是两三天才去一次,省得来回耗体力又耽搁时间。 等等…… 所以,他昨天不是刚去过吗? 景黎从木桶里探出脑袋,看了看背篓。奇怪的是,那里面除了他的小木桶再没有放别的东西。 没有新药啊,他今天去葛大夫那儿做什么? 景黎有些纳闷。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路上村民不多,只有几个背着背篓扁担去镇上赶早集。 秦昭出了村子,沿着溪边小路朝下游走。步行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便看到了一块槐下村的牌子。 这村子在溪水下游,因为村头种了棵千年老槐树得名。而秦昭要找的葛大夫家,就在村口不远处。 时辰还早,但葛大夫家已经打开门扉,院子里晾晒了不少草药。 先前见过的药童阿温正在院子里分拣草药。 秦昭敲了敲门扉,阿温抬起头,秦昭道:“葛大夫起了吗,我来卖药。” 阿温将秦昭领进堂屋,秦昭把背篓放在桌上,自己却不落座。 阿温问:“家师尚未起床,不知秦先生今日要卖什么药?” 秦昭不答,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布包裹之物。他将布裹摊在桌上,小心打开,里面包着一株草药。 那草药根茎极长,盘根错节,暗紫色的椭圆形叶片上暗生纹理,看上去格外特别。 景黎从背篓缝隙好奇地往外看。 之前有这株草药吗? 秦昭什么时候找到的? 景黎对草药一无所知,可那名叫阿温的少年却变了脸色:“这……这是……” 秦昭道:“乌山参。” 乌山参,草药中极其珍稀的一种,从根到叶皆可入药。这药唯有城中大富大贵的人家才能用得起,品相成色最佳的,甚至还被作为皇室贡品。 阿温从来不知道,他们所在的这山村里,竟然也能找到乌山参! 阿温年纪尚小,不敢拿主意,朝秦昭行了一礼:“秦先生稍等,我去寻我家师父出来。” 秦昭:“有劳。” 他转身进了内堂,不一会儿,一名中年老者跑了出来。 老者须发尚未搭理,只随便披了件外袍,系带还没拉上,袒胸露怀。似乎是出来得太急,就连鞋都少穿了一只。 这位自然就是葛大夫。 “乌山参在何处,快给我看看!”葛大夫急匆匆来到秦昭跟前。 秦昭后退半步,让他走近。 葛大夫没敢伸手去碰,用一块绸布裹着,小心拨弄了下躺在桌上的药材。 “叶片卵圆,具金绢丝网脉,表面暗紫而背面淡红。不错,正是乌山参!”葛大夫难掩激动心情,问,“秦先生,此物你从何处找到的?” 秦昭眸光微动,没有回答。 葛大夫也注意到自己这问题问得不妥,稍平复片刻,吩咐道:“给秦先生上茶。” 乌山参不会独自生长,秦昭能找到一株,就能找到更多。 而他来这里是为了卖药,怎么可能轻易将草药生长之地说出来。 葛大夫想明个中关节,开诚布公道:“秦先生这药虽不算价值连城,但也绝非凡品。但……老夫这等山野大夫,怕是不敢收的。” 往日来他这里看病的都是附近的村民,用不上也不可能用这么好的药。 当然,他大可以低价收了药再转卖出去,但葛大夫与秦昭相识多年,自然明白这点小伎俩骗不过他。 果然,只听秦昭道:“听说葛大夫与镇上医馆有联系,不知可否替秦某想想办法?” “秦先生的意思是,让老夫替你卖药?” 秦昭:“正是。” 他顿了顿,又道:“事成之后,在下可以给葛大夫让利三成。” 其实如果能直接将药送去镇上或附近大城中的医馆,对秦昭而言收益更多,可惜他身体欠佳,经不起这种长途跋涉。 让葛大夫出面寻找卖家,他负责草药的采摘和处理,这是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 只是葛大夫仍然有些顾虑:“这倒是可以,只是秦先生能否保证日后出药成色如何,能有多少?” “成色不会有变,出药至少二十株。” 秦昭将桌上草药推到葛大夫面前:“这株草药,可让葛大夫拿去做个见证。” 乌山参并不是寻常草药,拿着实物去谈,自然比空手方便许多。 秦昭这样做,可谓诚意十足。 葛大夫顿时对他敬佩万分,他思索片刻,扭头朝药童吩咐了一句。药童很快去里屋取出一个钱袋,递给秦昭。 “这里面是八百文,算作我给秦先生的订金。”葛大夫道,“我一会儿便启程出发去镇上,若谈好价,我立即回来告知秦先生。” 秦昭也不推辞,朝他一拱手:“有劳。” 离开槐下村后,秦昭又带着景黎去了趟溪边。 小锦鲤昨天被吓得够呛,需要去溪水里放松放松。 不过景黎早忘了昨天那点插曲,他满脑子都是秦昭终于要有钱了。 只是一株草药的订金就给了八百文,如果把那些草药都卖出去,不知道能赚多少钱。 秦昭真是太厉害了! 可他不知道,秦昭心里的想法与他正相反。 那草药的所在并非被秦昭找到,而是昨天景黎被橘猫追逐后,碰巧藏身之处。 秦昭救他时才发现,他躺的地方正好生了一大片乌山参。 难道是巧合么? 秦昭望着那小锦鲤的身影,在心里不经意地想。 他曾在一本书中读到,富贵人家喜欢养殖一种鲤鱼,名为锦鲤,能给人带来福运。 难道说,这小家伙真能给人带来福运? 第7章 秦昭带着景黎在溪边玩了一会儿,眼看日头渐渐大起来,才开始往回走。 景黎没有让他背,自己从溪水里往回游。 反正从槐下村到临溪村这段路,全程都是沿溪边小路而行。 “你累不累?”秦昭在岸边扬声问他。 这段路全是逆流而上,尤其接近临溪村外那一小截,河道变窄,水流急促,可想而知想游回去有多困难。 不过这些可难不倒景黎。 在秦昭不知道的时候,他不知已经把外面这条小溪游过多少遍。 要不是为了等秦昭这小病秧子,他早就游到家了。 似乎想证明这点,鲜红锦鲤用尾巴在水里用力一拍,身体轻盈从水中腾起,在半空绕出个流畅的弧度,再落回水中。 小锦鲤浑身晶莹的鳞片沾了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秦昭哭笑不得:“行了,又不是让你卖艺,当心受伤。” 河底碎石多,秦昭就怕他没个数,再伤到哪儿。 景黎摆了摆尾巴,不再浪了。 见自家小鱼安分不少,秦昭这才放心下来,开始盘算接下来的事。 今日葛大夫给的这八百文订金不在他预料之外。 乌山参按照品相定价,这山中出产的还算不上珍品。而且,这种草药极为娇气,采摘后需要很高成本的处理才可以储存长久,并不适合长途运输。 若要受益最高,葛大夫多半会选择就近几个镇子出手。 这样算下来,一株能拿到一千五百文至一千七百文便算是不错的价格。 葛大夫出的订金,甚至比秦昭预期还高了一些。 不过有这八百文在手,他欠陈家的租子便也能结清。 至于接下来……那老屋是不能再住了,他还得寻个新的住处。 秦昭刚想到这里,一道水花忽然溅到他脚边。他回头看去,小锦鲤在靠近河岸的浅滩蹦个不停。 秦昭问:“怎么了?” 景黎着急地摆着尾巴,身侧的鱼鳍挥啊挥,可由于那两片鱼鳍太过短小,秦昭明显看不懂他在说什么。 小锦鲤放弃沟通,扭头就往前方游。 秦昭循着他游的方向看去,明显变得湍急的河道中央,仰面倒着一个人影。 景黎飞快游到那人身边。 这人像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的,一侧衣摆勾住了河底的礁石,这才被挂在这里。他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呼吸已经变得很浅,再不救上岸可能就要不行了。 可他只是一条鱼,力气实在太小,根本不可能推动这个人。 就在这时,一根拴着石块的藤条丢到他身边。 景黎抬眼看去,是秦昭。 他衔起藤条,尾巴飞快摆动,在那溺水之人腰间绕了好几圈,系紧。再一口咬破被勾住的衣摆,岸上的秦昭配合往回拉。 人入水后会比平日更沉,何况这还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意识全无,只靠那个病秧子完全拉不上去。 景黎急得在他四周游来游去,忽然想到了什么,身体一跃而起。 小锦鲤重重砸在那男人胸口上,一连砸了好几下,终于,那人哗地吐出一大口水,终于清醒过来。 “抓牢绳子,游回来。”岸边,秦昭高声道。 那人顾不得许多,连忙抓紧系在腰间的绳子,竭力往岸边游。 片刻后,终于把人拉上了岸。 男人粗粗地喘着气,秦昭给他递上一块帕子,他下意识接过来,抬头:“谢谢,谢谢……咦,你不是秦昭吗?” “是我。”秦昭道,“你是……” “我姓李,李大力。”男人自我介绍,“我也是临溪村的,住在村西头,和你那儿还挺近。” 景黎:“……” 这些村里人取名可真是……一言难尽。 他是不是该庆幸秦昭虽然失忆,不记得自己姓名,但文化底子还在,还懂得给自己起个好听点的名字。 要是让村里人给起名,那可能就是秦二狗,秦铁柱什么的…… 景黎望向秦昭那张俊美非常的脸,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太可怕了。 临溪村的人不太喜欢秦昭,秦昭也懒得与他们来往,自然认识的人不多。 他问李大力:“你为何会掉进水里?”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李大力挠了挠湿透的头发,道,“我只记得我昨晚在镇上喝多了酒,连什么时候往回走都不记得,一醒来就这样了。” “……”秦昭默然片刻,又问,“你现在可还有什么不适?” 李大力动了动四肢,皱着眉:“好像没什么大事,就是……胸口有点疼。” 秦昭望向水里的锦鲤。 景黎:“……” 鱼不是,鱼没有,不是鱼干的。 李大力是标准的庄稼汉,年轻力壮,在原地歇了会儿就没事了。 他同样要回村,二人结伴而行。 李大力见秦昭把小锦鲤装回木桶,好奇地问:“这是你养的鱼?还能在水里放养的,不怕它跑了?” 秦昭道:“它若想跑,我不拦着。” 景黎在木桶里转了个圈,撑起身体亲了亲秦昭的指尖。 不跑,跑了谁给他做好吃的。 李大力头一次见这种事,又惊又奇:“鱼居然也这么聪明,跟我家狗似的,认主!” 景黎:“?” 景黎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说像狗,瞬间气蒙了。秦昭了解自家小鱼的脾气,趁他还没回过神来,把木桶往背篓里一塞,盖好盖子。 省得小锦鲤一会儿气不顺,再把这人给打出好歹来。 “说真的,往日我们这么对你,没想到你今天会救我。”李大力性格爽朗,为人实在,被秦昭救了之后,瞬间对他有所改观。 秦昭平静道:“毕竟是条人命。” 李大力:“……” 秦昭顿了顿,又道:“何况,当初我也是被人所救。” “说得也是。”李大力坦言,“其实吧,乡民们也不是故意躲着你,实在是因为你刚来那副模样,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大家都怕出事不是?” 秦昭沉默片刻,点头:“我明白。” 秦昭刚来时的模样? 那是什么样子? 景黎越听越觉得懵。 其实从最开始,他就觉得有些奇怪。 秦昭的确来路不明,村里人对他有所防备情有可原,可是他已经在村里住了三年。 景黎只和秦昭相处了不到半个月,都能看出这人品行极好,为人举止更是挑不出毛病,难道三年还不够村里人对他有所了解吗? 为什么直到现在,大家还是不肯接受他? 难道说,秦昭身上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吗? 景黎想不明白,可他现在这幅样子,连想问都没地方问,只能暂时把疑问放回心里。 秦昭和李大力很快走到村外。 从村外到溪水边有连片的田埂,几乎都是村里人的私田。 有人正在田里劳作,看见李大力,高声招呼:“李大力,你可回来了,也不看看你家那田里的杂草都多有高了!” 那人往旁边一指,只见最远处的那块地里杂草横生,和旁边郁郁葱葱的田地差距甚远。 “知道了,要你多话!”李大力回了句嘴,回头看见秦昭的目光,才解释道,“那是我家的闲田,先前租给邻村一户人家收租用的。谁想这几年收成不好,赋税又高,人家不租了。” 李大力摸了摸鼻子,道:“这不是刚入春,我还没来得及打理么?” 没时间打理田地,倒有时间去镇上喝酒。 景黎腹诽道。 庄稼人最怕别人觉得自己偷懒,李大力这才解释了几句。不过秦昭并不在意这些,只淡淡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这个时代土地多为私有,但每户人家可以打理的田地却有限,因此田地的买卖租赁屡见不鲜。 李大力全家就他一个劳动力,自然顾不上这么多田。 秦昭若有所思地朝那田地望了一眼。 进了村子,二人皆往西边走。经过一个小院时,李大力停下来:“这里就是我家,要不要进去吃了便饭,算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秦昭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李大力想了想,对秦昭道:“那你等我一会儿。” 他走进院子。 村子里一天就吃两顿饭,这会儿正是上午的饭点,村子里到处飘着炊烟和饭菜的香气。 李大力很快出来了,手里还拿着半只宰杀好的鸡和一筐鸡蛋。 “家里没什么可用来谢你的,这些东西你拿着。”李大力道,“鸡蛋是家里自己下的,这鸡我昨天刚杀,正好剩了一半,别嫌弃。” 秦昭摇头:“真不用,我……” 他的话音猝然一顿。 他身后的背篓里,小锦鲤一改先前安静的模样,在水里用力摆着尾巴,几乎要把水溅出木桶。 肉在这种小山村里是稀罕物,景黎自从穿越到现在,基本都没怎么吃过肉。上次吃还是秦昭去拿药时帮他买的肉包子,馅就那么一点,连个肉味都没尝出来。 他都好久没吃过鸡了…… 李大力道:“你还与我客气什么,你救了我的命,要是什么都不给,我心里不安。再说了,都是邻居,以后有事还得互相帮忙!” 秦昭不习惯拿别人东西,道:“互相帮扶是应该的,这就……” 身后的小锦鲤摇晃得更加起劲。 “……”秦昭话音在口中一转,无奈道,“那便多谢了。” 片刻后,秦昭拎着半只鸡和一筐鸡蛋,背着小锦鲤回了家。 他把东西放在灶台,又把装着小锦鲤的木桶取出来:“你现在开心了?” 景黎自然开心。 小锦鲤仰头望着秦昭,尾巴摇得十分来劲,就连眼神都比平时亮了不少。 要有肉吃啦! 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看得秦昭无可奈何,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小馋鱼。” 秦昭把景黎安置好,正想去处理食材,忽然听见有人敲响门扉。 是陈彦安。 他像是一路跑来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没等秦昭说话,陈彦安率先跨进门,二话不说把秦昭往外推:“你赶紧走!” 秦昭没动,皱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娘他们马上就过来了!”陈彦安打断道,“他们还带了打手,我娘说了,你今天如果不把租子交齐,就把你赶出村子!” 第8章 小胖子一年到头也没有这么大的运动量,他汗津津的手抓着秦昭,一边说话一边喘粗气。 秦昭拍了拍他的手:“先坐下,我给你倒杯水。” “这都什么时候了!”陈彦安一见他这慢吞吞的模样就来气,恼道,“你这身子骨要被揍一下还有命吗,赶紧走!” 说完这话,他余光忽然看见秦昭放在灶台上的鸡和蛋,愣了下:“秦昭,你发财了?这怎么……” 秦昭:“先坐下,我慢慢与你说。” 没等陈彦安回答,门外忽然传来些许脚步声,一个女声传来:“彦安,你不是读书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一名妇人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走进来。 那妇人看上去还挺年轻,生了双吊梢眼,一脸的精明相。 陈彦安瞬间怂了:“娘……” 妇人见他还抓着秦昭的手,厉声道:“给我过来!” 陈彦安迟疑一下,没动:“娘,秦昭他……” “你要替他求情?!”妇人顿时恼了,声音尖锐,“这个人之前在陈家,吃我们的穿我们的,不知道感激就算了,现在又拖着租子不给,你替他求什么情?” 陈彦安:“可是……” “你闭嘴。”妇人啐了一句,面向秦昭,脸色却缓和了些,“秦昭啊,大嫂知道你不容易,我也不想为难你。不如这样,你现在就离开村子,这家里的东西就别带走了,权当抵了你这些年欠陈家的钱。” 变脸比翻书还快。 景黎躲在小木桶里偷偷往外看,只露出两只眼睛。 现在秦昭身上的钱远够那点租金,景黎原本一点也不担心,但看见这些人这么气势汹汹的模样,他心里不由有些发憷。 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秦昭没有答话。 这间小土房原本就不大,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进来一挤,更显逼仄。 陈大嫂四下扫了一眼,胸有成竹。 她向来精明能干,不然也不会在夫家早亡后,独自把儿子拉扯大,还把人送去镇上读书。要知道,在这个年纪能去读书的,整个临溪村可就只有他儿子一个。 士农工商,这个时代阶级划分很明显。可对于大部分农户而言,读书识字,离他们还是太遥远了。 只因近来年生不好,出一个读书人,就少一个劳动力。而且,培养一个读书人要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还不一定能考得上,哪家愿意做这种亏本买卖? 但陈大嫂不是。 她从一开始就没让自己儿子干过一天农活。因为她知道,现在留在村里,一辈子就只能种地,祖祖辈辈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但考取功名不一样。 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 至于来这里为难秦昭,这也是别无选择的事。 她屋里没有男人,所有农活家务都由她一人包办,又要养一个读书的儿子,困难可想而知。 很快就是书院交束脩的日子,再不想想办法,今年就可能交不起了。 以前她还能厚着脸皮找夫家亲戚借钱,但现在,陈家老娘眼看就要不行了,几个弟弟弟媳都等着要分家,别说借她钱,分家时到底能不能分到东西都还说不准。 必须先下手为强。 她很早就盯上了秦昭这间屋子。 这土房是陈家发家以前的老房子,当年她费尽口舌,才让陈家老娘答应把这房子给他儿子读书。谁想到她儿子不争气,捡个拖油瓶回来,白白占了这房子三年。 现在趁老娘卧床不起,她自然要趁机把房子夺回来。 这还不止。 她知道秦昭这里有好东西。 当初这人被救回来时,只是当了他身上那件已经破烂的衣服,便抵了整整半年的粮食和诊金。 那时这人身上可不只有件衣服。 那些东西现在肯定还藏在这间屋子里,只要把人赶走,东西就是她的了。 陈大嫂想到这里,露出个势在必得的微笑。 陈大嫂道:“秦昭,大嫂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你是要自己走,还是大嫂让人送送你?” 她话音一落,身后几个汉子慢慢走上来。 秦昭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他从怀中取出个荷包,动作间,铜钱在里面叮当作响。 秦昭道:“承蒙陈家照顾这么久,自然该还钱。” “你有钱?”陈大嫂脸色变了变,道,“还不知道够不够呢,让我点点。” 她伸手想拿,却被秦昭手一偏,躲开了。 秦昭客客气气道:“租契上的名字是陈家祖母,这钱就算要还,也该还给她,而不是大嫂你。” 陈大嫂脸上有点挂不住,勉强笑道:“我娘现在大半个身子都动不了,更是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让我们当小辈的来替她收债。” “……你别是钱根本不够,故意在这里拖延时间吧?” 陈大嫂目的是秦昭藏在屋子里的值钱货,别说不会让他去陈家还钱,就连收拾东西的机会也不会给他。 她没再耽搁,高声吩咐:“别和他啰嗦,把人赶出去!” 几名大汉应声而上。 景黎急得刚想跳起来,却见秦昭抬脚踢在桌边的长凳上,还顺手抄走桌上的木桶。 他用的力道不重,长凳正好砸在最近那名大汉小腿上,那人吃痛一声,又被后面的人一推,直挺挺摔到桌上,身下恰好磕到桌角。 “啊——!” 桌上的土碗摔了一地,那人疼得五官扭曲,身后一名汉子见状,扭头朝秦昭打来。 秦昭眸光微动,只一个侧身,偏头躲过对方迎面而来的拳头。反倒是那人用力过猛,险些摔进一旁的柴火堆里。 “你……你……”陈大嫂脸色难看,指着秦昭的手指颤抖,“一个病秧子你们都对付不了。都给我上,把钱拿到手大家都有份!” “够了!”陈彦安挡在秦昭面前,忍无可忍道,“娘,既然秦昭说他有钱,你干嘛还这样逼人家。” 众人将陈彦安挡在前面,皆不敢再出手。 “你懂什么,让开!”陈大嫂道,“他那是要还钱吗,他就是在拖延时间!我们今天要不把钱讨到,回头等你阿婆没了,他再把东西卷走一跑,找谁要钱去?你今年还想不想继续念书了?!” 陈彦安小声:“我本来也不想……” “陈彦安!” “陈家祖母……是中风?”秦昭轻声打断道。 “是又怎么样?”陈大嫂嘲弄一笑,“听说你懂点医术,怎么,你还想替我娘治病不成?” 秦昭:“可以一试。” “真的吗,你真能救我阿婆?”陈彦安眼神一亮。 “陈家祖母待我有恩,我会尽力而为。”秦昭看向陈大嫂,“若到时人没救回来,大嫂再将我赶出村子也不迟。” 陈大嫂脸色阴晴不定。她看了看秦昭,又看了看挡在他面前的陈彦安,道:“三天。” “我给你三天时间,要是治不好,你就滚出这村子。” 秦昭:“一言为定。” 陈大嫂带着人离开。 出了门,那几个汉子不悦道:“陈大嫂,刚才咱们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几个放着农活不干陪你跑这一趟,到头来一个子儿没拿到?” 陈大嫂:“去去去,一人去我家拿半袋面粉,别跟我这儿碍眼。” 几个汉子心满意足地走了,陈大嫂扭头看了眼秦昭那间土屋,低声道:“你最好真能把人治好。” 屋内,秦昭去关了门。 “人已经走了。”秦昭道。 陈彦安浑身松了劲,跌倒在地:“我……我刚才是不是吼我娘来着,完了完了,回去要被她打死了……” “……”秦昭没理会他,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锦鲤,“吓坏了吧?” 景黎在水里仰头看他。 他没想到,秦昭竟然还有点身手,刚才那敏捷度,怎么看都像是练过功夫的。 他越来越好奇秦昭以前到底是什么人了。 更重要的是,秦昭刚才那样子……还、还挺帅。 景黎脑袋有点发晕。 秦昭把木桶放回桌上,又捞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和陈彦安,把人按在桌边:“事已铸成,多想无用。” 陈彦安当场就不高兴了:“我救了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秦昭倒了碗水放在他面前,道:“多谢。” “这还差不多……”陈彦安喝了口水,稍稍平复下来,又问,“对了,你真能治好我阿婆?我家已经找了镇上好几个大夫来看,全都束手无策。你都没去我家看过,怎么敢笃定能治?” “……不然还是跑吧?” 秦昭问:“我若真跑了,你家的钱不要了?” 陈彦安语塞。 秦昭拨弄着水里的小鱼,悠悠道:“你娘这么急着替你筹钱,是因为该交束脩了吧?” 陈彦安沉默不语,秦昭又道:“你不想她筹到钱,是因为不想去私塾念书。” 景黎恍然大悟。 他还当陈彦安是良心发现,才来给秦昭通风报信。 原来只是想逃学。 被他戳穿,陈彦安也不再装,垂头丧气道:“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和我同窗的,就我还没考上童生。浪费这么多钱,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秦昭道:“下次童生试在明年二月,还有时间。” “唉,再给我几年我也考不上啊……”陈彦安叹了口气,站起来,“不说了,我得回去哄哄我娘,你什么时候来给我阿婆看病?” 秦昭:“我还得准备准备,明日一早。” “行。”陈彦安视线往屋内一望,奇道,“对了,几天不见你吃得挺好,又是鱼又是鸡,路上捡钱了?” 我不是吃的! 景黎在桶里扑腾两下。 “……”秦昭顺手把锦鲤按回水里,道,“说来话长,改日我再慢慢给你解释。” 送走陈彦安,秦昭回到桌边。 “还没回神?”秦昭含笑问,“不想吃肉了?” 当然想! 景黎早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顿时什么也不再想了,眼巴巴望着秦昭。 秦昭在他背上摸了一把,转头去灶台边做饭。 那半只鸡被处理得很干净,秦昭直接将鸡腿拆下,撒了些调料腌制起来。 剩余部分则骨肉分离,鸡骨炖汤,肉放在一旁备用。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在秦昭这儿完全不适用。 秦昭做饭的动作流畅利落,可谓赏心悦目。 景黎在木桶里看着看着,视线却不自觉落到对方手上。那双手无论是提笔写字,还是握着菜刀,都好看得挑不出毛病。 手腕的袖口被他随意挽起几道,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腕骨。 秦昭又打了两个鸡蛋进小米面粉里,调成糊状入油锅,很快煎出几个鸡蛋饼。而先前剩下的鸡肉则被他用来和野菜炒在一起,起锅后便可以吃饭了。 就这? 景黎还眼巴巴望着灶台上的鸡腿,秦昭挑了一小块鸡肉,用水涮了涮表面的油脂,才丢给景黎:“那个要再腌一会儿,晚上做烤鸡腿给你吃。” ……好吧。 景黎勉为其难,咬住了快要沉下水的鸡肉。 在水里吃饭多少会影响食物原本的味道,但没办法,谁让他现在是鱼。 有得吃就不错了。 一顿饭吃完,秦昭又寻来荷叶黄泥,将腌制好的鸡腿一裹,丢进灶台里烘烤。 做完这些,秦昭转头对景黎道:“我要出去一趟,你是跟我走,还是在家睡觉?” 小锦鲤早就撑得在水里翻出肚子,听言,柔软的鱼鳍懒懒地摇了摇,脑袋也不抬。 “下次不能再让你吃这么多了。”秦昭摇头叹息,推开房门。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木桶里忽然闪过一道浅浅的红光。 秦昭若有所感地回头,小锦鲤依旧安安静静仰躺在水里,就连水面都没有丝毫波动。 看错了么? 秦昭没再多想,轻轻合上门离开。 第9章 景黎很快迷迷糊糊陷入沉睡。 他这一觉睡得不怎么安稳。 像是被人放在锅中用温水煮着,不断攀升的温度让身体越来越热。 这感觉让景黎莫名不安,想要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只有柔软的鱼尾在水面轻轻晃动,荡开些许细细的涟漪。 没有人看见,寂静无声的屋子里,那道淡淡的红光再次浮现。 这红光愈发明亮,很快完全爬满了小锦鲤浑身,仿佛每一片鱼鳞都在散发光芒。 片刻后,红光飞出木桶,落到地上。 变得刺眼炫目的红光中,一个少年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秦昭……”景黎身体还是热得厉害,难受地翻了个身,小声嘟囔,“别吃我啊……” 景黎还在梦里。 他梦见温水变成滚烫的热水,把他烫得浑身难受。而他好不容易从那热水中挣脱出来,却又落到坚实的地面上。 那地面很不平整,坚硬的砂石硌在他身下,几乎要将娇嫩的肌理割伤。 景黎睁开眼的瞬间,立刻感觉到有些异样。 他的身体似乎变得很沉,景黎双目呆呆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他没有在水里。 少年倒在地上,光.裸的身躯被湿漉漉的长发挡住,只欲盖弥彰地露出些许白瓷般的肌理。地面的砂石硌得他有点疼,景黎紧紧蹙着眉,用手撑起身体。 ……手??? 景黎眨眨眼,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的确是双人类的手,生得白净修长,十指纤细。些许小而圆润的鱼鳞附着在他手指、手臂上,指尖还沾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变成人了? 景黎深深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进入肺里,不再是过去那种缺水的窒息感。 他真的变回来了! 景黎兴奋地想要起身,下身却是一软,重新跌倒在地。 他茫然地低头看去。 他身上没有穿衣服,从肩膀到胸膛的皮肤上同样附着点点鲜红的鱼鳞。更离谱的是,他腰部以下没有腿,而是一条长长的、颜色鲜红的鱼尾巴。 那条鱼尾巴安静地躺在他身后,景黎望过去的时候,尾巴尖还无辜地拍了拍地面。 景黎:“……” 要变人就变人,变一半是怎么回事啊! 变成人形的身体比鱼身沉了许多,鱼尾巴吃不住力道,更不可能站起来。景黎尝试在地上扑腾许久,最终只是勉强撑起身体,让自己在身后的长凳上坐下。 原本装他的木桶还放在桌上,景黎靠着桌沿,鱼尾巴一下一下拍打地面。 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变成人,更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变回去,他这副不人不鱼的模样,一定会吓到秦昭吧。 他会不会把他当妖怪赶走啊…… 景黎愁得唉声叹气。 “咕……” 腹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景黎揉了揉肚子。 明明才刚吃完饭不久,怎么又饿了。 景黎揉着肚子,视线不自觉落到一旁的灶火里。 灶火已经烧得没有最开始那么旺,秦昭走之前烤的鸡腿还安静躺在火堆里,黄泥附着的外壳已经被完全烤得坚硬焦黑。 景黎看着看着,肚子又忍不住咕噜一声。 景黎脑中天人交战。 他刚才睡得很沉,并不确定秦昭出去了多久,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那病秧子身体这么差,应该不会离开太久。 说不定现在已经快回来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应该专心思考自己该怎么变回来。 可是…… 好饿,想吃。 那鸡腿本来就是烤给他吃的啊。 景黎抿了抿唇,鱼尾在长凳上一拍,轻轻朝灶台挪动几寸。他就这么一点一点挪过去,执起灶台边的烧火棍往火里拨弄两下。 啪。 裹着黄泥的鸡腿从火里滚出来,在地上摔碎一个小角。 肉香味瞬间溢了出来。 景黎眼神亮了亮。 . 午后太阳正烈,秦昭背着背篓走在山间,额前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须臾,他终于压不住胸口翻涌的血气,扶着路边的树干弯腰咳了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直到喉咙生疼,口中尝到血腥味道才勉强停下。 秦昭在树边坐下,取出腰间的水壶漱口。 口中的血腥气被暂时压下,秦昭无声地喘息片刻,苦笑:“我这废物身子……” 阳光炙热灼眼,秦昭抬手挡在额前,不经意瞥见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与寻常读书人的手并不像,更不像是劳作过的。右手的指尖和虎口处生着少量的茧,因为许久没有磨砺,已经变得很薄。 那是习过武的痕迹。 秦昭已经很难从这具身体里感受到力量。经年的大病毁了他浑身筋骨,莫说是练武,就是多走几步路都觉得喘不过气。 可先前遇到危险时,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保本能,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很多人在意这个问题,秦昭更是。 没有人会愿意一辈子当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秦昭没有在原地歇多久,他很快扶着树干站起来。 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要是再不回去,那条傻鱼再被猫叼走就麻烦了。 而且,也不知道那傻鱼独自在家害不害怕? 想到这里,秦昭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些。 担心那野猫又偷溜进去,秦昭临走前特意将家中的门窗紧锁。他很快回到家门前,正欲推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些许响动。 秦昭眉头一皱,用力推开门。 屋内比他走前凌乱不少,长凳倒在屋中央,地面还残留着不少水迹。 桌上的木桶里只剩下些许清水,不见小锦鲤的踪影。 秦昭心头一紧,正欲去找,余光却忽然在灶台边看见一样东西。 原本包裹着鸡腿的黄泥与荷叶被随意丢在地上,里面的鸡腿却已经不翼而飞,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些许肉香。 秦昭:“……” 秦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他的视线在屋内细细打量,桌案边的水迹最多,且范围较大。那水迹分做两头延伸,一头直至灶台边,但不多,应当是被灶火的热气熏干。 而另一头,则是一路进了卧房。 秦昭心下了然,放下背篓,转身走进卧房。 他的卧房本来就不大,一眼就能望完,却没见到半个鱼影。 只是某条小鱼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浑身都湿漉漉的,走哪儿都带着“罪证”。 秦昭目不斜视,走到水迹消失的床脚,低声道:“出来。” 景黎险些打出个饱嗝,连忙用手捂住嘴。 少年把自己蜷缩在床底下,骨架娇小的身躯藏在床下半点不费力,垂在身后的尾巴紧张地发着抖。 景黎没想到秦昭会回来得这么快,他刚把鸡腿吃完,还没来得及收拾外面的残局,听见脚步声就慌不择路躲进了床底。 更重要的是,他都还变不回去呢! 他这幅不人不鱼的样子,一定会被当成妖怪的。 快变回去啊啊啊啊! 床下没有动静,秦昭以为是自己吓到他,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快出来,你这样待着不会缺水吗?” 景黎倒是从没有这么希望他能缺水。 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偏偏刚才吃得太饱,终于忍不住溢出个小小的嗝。 秦昭正想蹲下去床底抓鱼,听见那小小的响动,却是愣住了。 那声音怎么……有些像人?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床下又不再有任何动静。秦昭只当自己听错了,继续蹲下身,弯腰看向床底。 眼前似有一道红影闪过,秦昭一个晃神,却见一条鲜红的锦鲤扑到他怀里。 终……终于变回来了。 景黎松了口气,浑身都松懈下来,身体还在止不住发抖。 可秦昭没有动。 在那片刻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他从未见过那名少年,甚至因为时间太过短促,并没有看清少年长什么模样。 秦昭低下头,怀中的锦鲤用尾巴尖一下一下拍打他的手腕,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地轻轻发着抖。 他望向锦鲤那双湿润的眸子,脑中忽然浮现起一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珠。 是错觉吗? 秦昭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异样。 怀中的小锦鲤由于太久没回到水里,鱼鳞已经有些干涸。 秦昭定了定心神,不敢再耽搁,把小锦鲤抱起来往外走。 起身前,他余光一扫,在床底看到了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 秦昭:“……” 景黎入了水,意识才缓缓回笼。 他在水里活动活动鱼鳍,熟悉的水流和在水中漂浮的轻盈感让他放心下来。 秦昭注视着小锦鲤在水里游来游去,忽然轻声问:“你刚才在床底下做什么?” 景黎仰头望向他,片刻后,乖巧地摇了摇脑袋。 鱼在梦游,鱼不知道。 秦昭又问:“刚才有人来过?” 景黎眼也不转,尾巴无辜地在身后摇晃。 鱼睡着了,鱼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外面锁了门,应当没有人进来。”秦昭扫了眼一片狼藉的灶台,悠悠问,“所以,那鸡腿是谁吃的?” “!” 景黎没忍住,打出一串泡泡饱嗝。 秦昭眼眸微微眯起,在对方考究的目光里,景黎抱着圆滚滚的肚子躲进水底。 鱼……鱼真的不知道! 第10章 翌日清晨,秦昭如约出门前往陈家。 景黎破天荒没有跟去。 其实秦昭是愿意带他去的,小鱼不沉,何况这次只是从村西走到村东,装在背篓里并不费事。 但景黎坚决不肯。 他还不知道昨天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变成人,万一在人前又变一次,他一定会被人当做妖怪打死。 而且,昨天一切都太匆忙,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自己是什么模样。一个身上长着鳞片的人,肯定好看不到哪儿去。 他不想让秦昭看到他那副模样。 “最后一次机会。”秦昭站在房门前,朝屋内轻声道,“当真不去?” 小锦鲤趴在木桶边沿,露出一对清透的红眸,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迟疑。一人一鱼对视许久,景黎坚定地摇了摇尾巴。 不去。 他是条有骨气的鱼,说不去就不去。 秦昭拿他没办法,温声道:“那你乖乖在家待着,我很快回来。” 说完,锁了门离开。 景黎望着紧闭的门扉,忽然有些沮丧。 他要是能变成正常的人形就好了。 他好想和秦昭一起去啊。 秦昭这一去就去了快一上午,景黎左等右等,还不小心睡着好几次,还是没等到人回来。 他原本对秦昭的医术很有信心。 这人喝的所有汤药都是自己买药来配置,又认识这么多种的草药,医术一定不会差。 可是他要去治的那位老太太不是普通的病。 陈家看了这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秦昭真的有办法吗? 如果治不好,他会被赶出这里的。 景黎越想越放心不下,鱼尾在水面轻轻一拍,身体从水里跳出来。 小锦鲤落到地上,甩了甩尾巴上的水,准备像过去那样通过村子的沟渠去村东头看看。 只是偷偷在暗中看一下,秦昭没事他就回来。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房门被秦昭从外面锁上,但小锦鲤身体很小,足够从门缝间的小小缝隙里溜出去。他慢慢往前挪动,刚来到房门前。 “喵——” !!! 那、那是什么声音? 小锦鲤吓得背鳍都直立起来,他趴在地上,眼也不转地望着房门的缝隙。 忽然,一只毛绒绒的白色猫爪从缝隙里伸进来。 “喵!” 啊啊啊啊啊——! 景黎从原地蹦起来,连连后退,直到扑通跳进桌上的木桶里。 他悄悄探出头往外看,那猫爪还在努力挠着门,小猫的绒毛不长,爪子前端白色,后面橘黄,像是戴了个白手套。 就是上次要吃他那只猫! 猫爪一下一下挠着陈旧的木门,尖锐的声音听得景黎心里直发毛。 没、没事。 秦昭今天锁了门,它进不来的。 他肯定不会这么倒霉—— 景黎刚这么想着,只听得啪嗒一声,陈旧腐朽的木门生生被猫爪挠破一小块。那双浑圆的猫眼巡视片刻,锐利的目光落在景黎身上。 随后,那橘猫用脑袋顶开木屑,竟从那比自己身形不知小了多少的小洞里钻了进来。 啊啊啊啊啊啊——! 在橘猫跳上桌的瞬间,景黎腾身而起,用鱼尾狠狠一拍,竟将木桶整个倒扣在橘猫头上。 橘猫浑身顿时湿了个彻底,动作也缓下来。 景黎落到地上,竭力朝门外扑腾。 他很快从橘猫挠出的小洞里钻出去,扑通一声,跳进门外不远处的沟渠里。 . 村东,陈家。 陈家大院在临近几个村落中都算是富饶的,前院里堆着些稻谷蔬菜,还种了点花草。从前厅进入后,又分三个小院,共有六七间屋子。 主屋内,秦昭轻轻取出老人穴位上的银针。 老妇人靠在床头,眉宇紧蹙,猛地咳出一口黑血,偏头昏厥过去。 陈家一大家子人全挤在外屋,听见动静纷纷冲进来。 “娘!” “她、她怎么不动了?” “你在做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屋内乱成一团,秦昭不紧不慢用软布擦拭银针,将其装回布袋中。 秦昭心平气和道:“无妨,陈老太太卧床不起是气滞血瘀所致,每日施针将淤血逼出,再佐以活血化瘀的汤药,很快就会好。” “活血化瘀?”人群背后,一个声音传来,“这几个月来,活血化瘀的药不知道吃了多少,没见有什么用。” 说话的是陈家老三,生得肤色黝黑,身形瘦高。 “那是因为缺了一味药引。”秦昭从背篓中取出一包草药,递给陈彦安,“这是乌山参,每日取此物入药煎服,药方我已经写在里面。” “汤药早晚各服一次,三日后应当就会有所成效。” 陈彦安道:“好,我知道了。” “你真的信他?”陈老三道,“乌山参这么珍稀的药草,他怎么可能有?” 陈彦安一愣。 陈老三道:“乌山参可不是普通的药,一株都能抵他好几年租子了。他要真能找到,自己卖了赚钱不好吗,何必送来给我们家?” 秦昭眸光微动,竟露出一点笑意:“这么说来,你知道乌山参对陈老太太的病情有奇效?” 陈老三脸色一变。 “我先前便觉得奇怪,中风这病虽然不好治,但绝不可能求医问药数月连个对策也找不到。”秦昭平静道,“因此昨日我特地去寻了一趟葛大夫,确认陈老太太的病情是气滞血瘀,能以乌山参入药。” 他抬眼看向陈老三,淡淡道:“而且他告诉我,他早与陈家人说过这方子。” 陈大嫂从他话中品出些什么,扭头看向陈老三:“老三,前几次的大夫都是你找来的,大夫说过这药方吗?” “说……说过。”陈老三脸色苍白。 陈大嫂:“那你怎么——” “我当然不能说!”陈老三厉声道,“大嫂,你要我给这老不死的用乌山参?你知道那一帖药要多少钱吗,你怎么不去花这钱?!” 屋内陷入死寂,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秦昭懒得管别人的家务事,兀自垂眸收拾东西,随后起身:“在下便告辞了,明日一早再来替老太太施针。” 他说完,转身朝门外走。 刚走到院子门口,陈大嫂追出来:“你等等!” 秦昭止住脚步。 陈大嫂道:“我之前那么对你,你为什么要把这么珍贵的草药给我们用?” “不要误会,只不过是报答的救命之恩。”秦昭淡声道。 而且,他前不久刚采到乌山参,今日便发现此物恰好能救陈家老太太。 这不仅是巧合,还是机缘。 秦昭道:“待老太太醒来后,在下会登门还清欠款,那间屋子也会如期奉还。” “你……” 陈大嫂望着面前的青年,对方面色苍白,眉宇间神色淡淡,好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举手投足却能很轻易地令人臣服与信任。 就像她曾在镇上远远见过的大官富商,不,那些人甚至都比不上面前这个人。 就在这时,二人身旁忽然传来异响。 一条鲜红锦鲤从沟渠里跳起来,不顾自己满身是水,一下扑进了秦昭怀里。 “你怎么……” 秦昭有些恍惚,却见那小鱼落到他手上还不满足,身子一个劲往他怀里拱,一直拱进了衣领里,只在外面露出个柔软的鱼尾巴。 陈大嫂:“?” 这鱼哪儿来的? 那个行事游刃有余的青年仿佛瞬间消失,他小心翼翼托住锦鲤,温声细语:“这是怎么了?” 陈大嫂:“???” 这语气是在对鱼说话? 景黎根本没听清秦昭在和他说什么,他整条鱼钻进秦昭衣服里,把对方衣襟鼓出个小小的鼓包,露在外面的尾巴还止不住发抖。 秦昭抬眼看去,一只猫跳到他脚边,轻轻“喵呜”一声。 怀里的鱼顿时抖得更加厉害。 秦昭叹了口气,对橘猫道:“走开,你吓到它了。” 橘猫仰头,一双浑圆的眸子静静望着秦昭。 景黎许久没听见外面的动静,还当秦昭已经把猫赶走了,稍稍放心下来。他在秦昭衣服里翻了个身,从衣襟边沿露出个脑袋往外看。 只见那橘猫坐在秦昭腿边,毛绒绒的脑袋还亲昵地蹭着他的腿。 景黎:“……” 景黎:“???” 这猫要不要脸,这是他的! 景黎尾巴一甩就想跳出去和猫拼命,却被秦昭抓了个正着。 “别乱动。”秦昭把他捧在掌心,偏头问陈大嫂,“不知大嫂可不可以借我个木桶?” 陈大嫂看这一幕看得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有,当然有。” 她正想回去拿,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我这儿有个能盛水的鱼篓,比木桶拿着轻便,你要不要?” . 片刻后,秦昭拎着个鱼篓走在村里的小路上。 那鱼篓比先前装景黎那木桶还小了些,但容下小锦鲤是绰绰有余。鱼篓用了双层竹编,内里涂上一层防水石蜡,是当初陈老大在世时捕鱼用的。 小锦鲤沉在鱼篓底部,动也不动一下。 “你又在生什么闷气?”秦昭与他相处这么久,早能看出这条小鱼的情绪,无奈问。 说来也怪,明明只是条鱼,却情绪丰富,能听懂人言,还会闹小脾气。 仿佛就像是……人。 秦昭忽然想起昨天看见的那个人影,脚步稍顿一下。 不过他很快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他虽然通读佛经,但其实并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说,哪怕这条鱼当真有些灵性,那也不过是条鱼。 何必胡思乱想。 景黎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开心什么。 他知道有些人类天生就受宠物欢迎,其实他在做人时也很讨猫的喜欢,每次走在路上总有野猫过来舔他。 不过他从小就没来由地很怕猫,每次看到都远远躲开。 秦昭明显也是招宠物喜欢的体质。 但就是……就是很生气。 偏偏秦昭分明知道他在生气,还不来哄他。 更生气了。 要是回家前还不好好哄他,他今晚就离家出走! 可秦昭果然一路都没再和他说一句话,景黎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马上就到家门口了。 景黎心里莫名有点着急,眼看已经走到最后一个岔路口,秦昭却转了个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边是……李大力的家? 秦昭走到李大力家院子前,敲了敲院门,李大力正好在院子里劈柴。 见秦昭过来,他招呼道:“是秦昭啊,来找我有事吗?” 秦昭:“我来是想问问,你家那两亩闲田,现在还租不租?” 第11章 小山村里藏不住秘密,秦昭和陈家闹得不愉快的事,村子里昨天晚上就已经传遍了。 陈家摆明不想再把房子租给秦昭,因此有不少人在私下议论,不知秦昭未来要怎么办。 李大力受过秦昭恩惠,倒是想帮帮他。 可昨晚,他只是和媳妇提了一句,能不能把后院那间小屋收拾出来租给秦昭,就被媳妇好一顿骂。 于是再没敢提这事。 此时听完秦昭的来意,李大力奇道:“你要租田?” 秦昭:“是。” 李大力有些惊诧。 谁不知道秦昭是村里有名的病秧子,平日里上山去采个药都能去半条命,那是半点农活也干不了的。 现在怎么转性了,还想来租田? 联系昨天的事,李大力在心里一思索,忽然想到个可能:“你不会是想在村里盖房吧?” 临溪村有自己的规矩,村子允许外乡人来居住,但外乡人不能随便在村里建私房,只能通过租赁的方式。 除非有地契或租契。 有了地契,就要交田赋,便算是半个村里人了。 因此,外乡人想来村里常住,第一件事就是寻当地人买或者租一块地。 毕竟对这些靠种地为生的农户而言,哪怕算上田赋,租地也比租房划算得多。 李大力媳妇的娘家,就是这样搬来了临溪村。 秦昭没有隐瞒,点点头:“是。” 李大力瞧着秦昭,心里不禁有点好奇。 租地建房,个中花销绝对少不了,听说这人天天吃药,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怎么会有钱做这些? 李大力半开玩笑道:“你小子最近走大运捡钱了?” 秦昭摇头:“没有。” 他话是这么说,却下意识扫了眼手中的鱼篓。 自从他们陈家离开之后,这小鱼就一直沉在水底不肯理人,从秦昭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对方鲜红的背鳍。 ……这是还生着气呢。 只不过,似乎从有了它开始,他的运气的确好了不少。 而且,若不是这小鱼帮他寻到珍稀草药,他就是想来租田也出不起那订金。 说是走大运倒也不错。 秦昭在心里想。 李大力这话本就是个玩笑,没再多问,却道:“不过,我还是劝你再考虑几天。” 他为人实诚,如实道:“我与你直说吧,我那两亩地没多好,这几年亩产一直上不来,否则我也不可能把它当闲田往外租不是?” 秦昭:“可现在村中,只有你家有闲田。” 田地不管在哪儿都是抢手货,尤其是对于这种靠农耕为生的村子,只要劳动力足够,田自然是越多越好。 至于地肥不肥,产量高不高,这些虽然重要,但肯定比起无地可耕来得好。 况且,只要勤快点,一半种粮一半种菜,能解决自家吃饭问题不说,多的还能送去镇上卖。 这样熬个几年下来,那点租子基本也就不算什么了。 李大力自然也知道这些,如果是别人找他租田,他或许还不会这么迟疑。 可偏偏是秦昭。 ……这病秧子真能下地干活? 李大力没有多问,而是道:“我家的田按年收租,算上赋税,每亩的租子是三斗小麦,来年六月下旬收租。” 临溪村种粮以小麦为主,这里冬日不算太冷,小麦一般在秋季播种,至来年的六月下旬,正好成熟。 而田赋也差不多是那时候交。 李大力道:“现在刚三月中,看在你之前救我一命,多出这三个月我就不向你多要租了。你回去考虑几天,如果确定要租,改明儿咱们上村长那儿签租契去。” 秦昭拱了拱手:“多谢。” “不用。”李大力摆摆手,“我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打算的,你不会真要下田干农活吧?” 别说他不明白,景黎也想不明白。 秦昭下地干农活,那画面他想都想象不出来。 这人恐怕连锄头都拿不起来吧? 而且他原本以为,秦昭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暂时不能离开。 他在村里租个房子暂住,等养好身体,就该离开这里去调查自己的身世才对,他为什么想在这里租田建房? 难道他打定主意在这个村子安家,不打算继续探寻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吗? 景黎从水底仰头望着秦昭,完全猜不透这人在想什么。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秦昭低头看过来。 景黎没想到他会忽然低头,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摆动尾巴沉进水底去。 他还没消气呢! 他这小动作自然没骗过秦昭,秦昭暗自笑了笑。 李大力抬头恰好看见秦昭这笑容:“……” 不是,他哪句话好笑了??? “耕地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秦昭道,“三日后,我来与你签租契。” 李大力见他这么坚决,也不再多劝,点头应下。 反正他那田暂时也只能闲着,他自己主耕那几亩地都还忙不过来呢。 秦昭刚想离开,又看见李大力种在院子里的小葱,想了想,问:“你家这小葱卖吗?” 李大力扭头回去继续砍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几根葱而已,那玩意割完又长,我们吃都吃不完。你想要就扯两把去,不收你钱。” 秦昭道了谢,弯腰在地里摘了一把小葱。 回到家,秦昭把小葱放到灶台上,又将背篓里看诊的东西取出来放好,最后才倾倒鱼篓,把小锦鲤倒回木桶里。 小锦鲤摇着尾巴,游到木桶底部,把自己缩在小角落,气鼓鼓地不说话。 笨蛋秦昭,居然真的没有在回家之前哄好他。 他今晚就离家出走! 秦昭拨弄一下水面,问:“还是不肯理我?” 景黎不回应。 “到底是怎么了,怪我没有及时回来救你?”秦昭顿了顿,又轻声问,“还是看见那小猫亲近我,你不开心?” 景黎:“!” 小锦鲤被戳穿心事,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鱼鳍不自在地摆动着。 秦昭心下了然:“原来是吃醋了。” 才不是吃醋! 景黎抗议地摇晃鱼鳍。 秦昭说这话时可能没想太多,但他的灵魂是人啊,吃醋意味着什么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现在只是变不回人形,所以借住在秦昭这里,算起来也就是房主和房客的关系。有房客因为房主吃醋的道理吗? 更何况对方是只猫。 他好端端干嘛去吃一只猫的醋,丢不丢人! “好了,我知道。”秦昭伸手进入水里,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不知道我的小鱼原来这么介意这些,以后我会注意,不再亲近别的小动物,这样可以吗?” 我的小鱼。 景黎心里颤了颤。 秦昭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温柔,也很认真,像是在认认真真做出承诺,不因为他只是一条鱼而敷衍了事。 太犯规了…… 景黎呆呆望着那张脸,感觉自己有点缺氧。 秦昭在哄人这方面天赋超群,只听他温声细语道:“别生气了,我给你做葱油饼好不好?” 葱油饼! 景黎刚才看见秦昭拿葱时就馋了,此刻一听他提起葱油饼,景黎瞬间听见了自己腹中传来咕噜一声。 小锦鲤的食量不仅在鱼里一骑绝尘,还饿得很快。 明明他的运动量不大,但时时刻刻都想吃,村里一天两顿饭根本解决不了他的需求。 美人加美食,景黎瞬间气不起来了。 “不生气了吗?”秦昭摸了他好一会儿,见小鱼没有反抗,便把手稍收回些许,苍白的指尖垂在木桶边沿:“不生气就证明一下。” 小锦鲤迟疑片刻,尾巴一摆,身体轻巧离开水面,在秦昭指尖上亲了一口。 啵—— 轻轻一声响动,小锦鲤落回水里。 这个动作他们之间已经做过很多次,小锦鲤不会说话,所以必须依靠这些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喜怒。 比如通常秦昭朝他伸出手时,如果景黎心情好,就会凑上去亲他一下,表示喜欢。 但如果心情不好,或者不想要,就上去轻轻咬他一口。 他这样做,只是表示他没有再生气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小锦鲤侧脸有点发烫,藏在水里默默地想。 他没有注意到,秦昭同样有些失神。 指尖还残留着湿润酥麻的触感,秦昭垂眸望着那上面残留的一点晶莹的水珠,不明白自己方才心口的悸动因何而来。 不过……那感觉还挺奇妙。 秦昭没有再多想,轻轻摸了摸景黎的脑袋,起身走到灶台边揉面。 小葱切碎,裹进揉好的面饼里,再放进油锅里小火煎一会儿。 一盘葱油饼很快出锅,秦昭端到桌边,却见小锦鲤已经在水里睡着了。 ……也对,他今天被那野猫追了大半个村子,一定很累了。 但就算再累,小锦鲤闻到葱油饼的香味,还是不自觉摆了摆尾巴,似乎就要醒来。 秦昭在心里暗笑,转身把葱油饼放回灶台保温。 还是等它睡醒再吃吧。 昨日为了帮陈家祖母看病,秦昭特意去了趟葛大夫那儿。除了询问病史之外,还顺道打听了乌山参的消息。 葛大夫做事很利落,昨天上午就把售卖乌山参的消息放了出去,镇上有不少医馆想收。 虽然还没确定卖给谁家,但事情基本已成定局。 因为这样,秦昭才敢放心的去与李大力谈租田的事。 其实景黎和李大力都把建房这件事想得过于复杂,秦昭这样做,只有两个原因。 一是不愿意再寄人篱下,其二则是,既然有了点钱,自然要改善生活环境,何必再住在这逼仄的小屋里。 还有…… 如果这小鱼当真可以给他带来好运,他不能总委屈人家住在小木桶里。 得帮他的小鱼做个有水池的院子才好。 秦昭戳了下睡得在水面翻肚皮的小锦鲤,心里这样想着。 第12章 接下来两日,秦昭难得可以在家休养。 但他也没有闲着,这日午后,秦昭提笔伏案,没有在写字,而是在宣纸上描绘。 景黎探出脑袋看他。 秦昭下笔流畅,写写画画。景黎早先还看不出什么,渐渐地,一间庭院粗略图浮现在画纸上。 景黎:“……” 这人到底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农家院通常是在院子外围一圈矮篱笆,弊端在于没什么密闭性,别人从外面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形。但如果像陈家那样修砖石围墙,价格又不知会翻多少倍。 秦昭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沿着临溪村外的溪流往上游走,半山腰上有一片青竹林。秦昭打算雇人去采些竹子。竹子高,作为围在庭院外正好充当围墙。 美观又实用。 密闭性解决之后,便是两间小屋,一间做卧房,一间做厨房。 村里的房子都是农户自己雇人来修,但修之前,需要按占地面积支付买地的钱。秦昭就一个人住,没必要弄太大的院子,不过他还是预留了足以再修一间屋子的位置。 现在手头拮据,说不准以后条件好些,还能再盖间书房。 最后,则是给小锦鲤修的水池。 既然要做,秦昭不打算弄得太简陋,起码面积要大,水底要深,还要有活水。挖水池不算难事,困难的是如何引流没被污染的活水,再如何让水从院子里流出去。 临溪村最不缺的就是水,问题只剩下选址和引水的暗沟设计。 秦昭完成了水池草图,见小锦鲤看得专心,便问:“如何,满意吗?” 景黎早看呆了,听言连忙朝他晃了晃尾巴。 可秦昭好像还是不满意,他又端详片刻,提笔修改了几处。 咦,为什么要改掉这个地方,他很喜欢呀! 小锦鲤抗议地拍打木桶壁。 秦昭解释道:“这样简化之后,用料会少一些。” 现在这些不过是初步布局和设计,想达成他这些预想,需要的钱可不少。 先前葛大夫大致向秦昭透露过镇上几家医馆出的价格,大多相差无几,多半没什么上涨的空间。这样一套做下来,只靠卖乌山参得来的钱恐怕得被全部花光。 秦昭还不想建个房子将积蓄花个一干二净。 景黎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失落。 没办法,谁让秦昭哪里都好,偏偏是个穷光蛋呢。 太可惜了。 外面天色阴沉沉的,微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 秦昭推开窗户,望着窗外的天色,眉宇不经意地皱起。随后,他收起图纸,从衣橱里取出外衣。 他要出门吗? 景黎在水里望着他。 秦昭刚穿好衣服,便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是葛大夫。 葛大夫迈进屋,笑容满面:“成了,下家已经定好了!” 秦昭把人迎进来,又给他倒了杯水。 葛大夫完全顾不得喝水,眉飞色舞道:“先前我不是与你说,镇上好几家医馆提出的价格大都相差无几吗。你猜怎么着?今早忽然有镇上一家大户寻上门来,答应给每株乌山参提价四百文!” 原先预估的价格是每株一千六百文左右,提价四百文后,就是两千文。 就算是秦昭也不由有些惊讶。 两千文,这已经是送去大城售卖才会有的价。 葛大夫兴奋不已,道:“他们后天会派人来收药,秦昭,你得赶紧去将草药采回来。” 秦昭道:“我正想出门采药。” “对,是该赶紧采回来。”葛大夫道,“清明前后雨水多,不适宜再上山。那药又金贵,风吹雨淋几天,恐怕要折损一半。” “我明白。” 送走葛大夫,秦昭对小锦鲤道:“你都听到了?我现在要上山把药采回来,乖乖在家等我。” 小锦鲤乖巧地摇尾巴。 秦昭想了想,又从灶台里取出两张鸡蛋饼,装进盘子里端到桌上:“饿了就自己吃点东西。” 小鱼连鸡腿都能偷来吃,自己吃点饼肯定不成问题。 景黎看见吃的眼睛都亮了,被秦昭一下敲在脑袋上:“但别吃太多,当心把自己撑坏了。” 知道啦! 景黎轻轻在他手指上咬了一下。 秦昭眉梢一挑,垂眸注视他。一人一鱼对视片刻,原本已经后退的小锦鲤怂巴巴游上来,用鱼鳍在他被咬的地方蹭了蹭。 秦昭忍俊不禁。 “明日正好要去镇上买药,我再买点肉,给你做红烧肉吃。” 景黎馋得吞了吞口水,连连在水里摇晃尾巴。 今天没有阳光,天色会比往日暗得更早,秦昭没再耽搁,很快背上背篓离开。 景黎静静听着脚步声远去,扑通一下从水里跳出来。 自从上次变人已经过去了三天,这几天里,景黎的身体偶尔也会出现之前变成人那天时那股燥热滚烫的感觉。 但由于这几日秦昭都和他待在一起,每次出现那种感觉,都被他躲进水里压下去了。 他总感觉那股感觉和变人有关系。 可惜这几日秦昭一直和他待在一起,他没有机会去尝试。 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景黎趴在桌上,静静等待片刻。 可那股滚烫的感觉一直没有出现。 快变啊。 景黎拍了拍尾巴和鱼鳍,甚至还去地上蹦跶了好一会儿,可始终没有反应。 “咕噜~” 小锦鲤动作一顿,把目光移向桌上那盘鸡蛋饼。 蹦跶饿了。 片刻后,小锦鲤仰躺在水面上,鱼鳍在圆鼓鼓的肚子上轻轻拍动,打出个小小的嗝。 这些天被秦昭惯的,他每次吃饱了就犯困。 景黎躺在水面昏昏欲睡,身体不知不觉热了起来。 他瞬间清醒过来,在水里翻了个身。 这次的感觉更加明晰,像是有一股暖流从他身体里浮现出来,流经身体每个部位。那温度渐渐升高,散发开来,每一片鱼鳞都开始浮现起红光。 那光芒逐渐耀眼,景黎感觉到了什么,用力跃出水面,落到地上。 落地的瞬间,光芒骤然褪去。 一名少年跪坐在地上,神情还有些茫然。 景黎率先低头看向自己下半身。 这次腰部以下不再是鱼尾巴,而顺利地变成了双腿。那双腿修长匀称,肤色极白,肌理上附着些许鲜红的鱼鳞,还是湿漉漉的,晶莹剔透,近乎透明。 景黎动了动浑圆的脚趾,没见开心,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快速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鼻子眼睛都在,是正常人类的脸。 ……幸好。 景黎松了口气。 好担心上次只变出上半身,这次只变出下半身,那得多可怕。 刚变成人还有些不适应,景黎动了动四肢,撑着桌面慢慢站起来。 他上次变人都没来得及看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子,今天正好有机会可以看看。 景黎赤脚走在地上,留下一路水痕。 整个家里,只有秦昭的卧房有一面铜镜。 他走到铜镜前,模糊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秀漂亮的少年五官。 少年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清亮水润,眼尾末端略弯上翘,显出几分无辜乖巧。他望着镜中的自己,轻轻笑了一下,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和他之前长得一样嘛。 不同的是,他眼尾部分也附着几片鱼鳞。 鱼鳞凉丝丝的,颜色鲜红,为那张脸更添了几分魅色。 景黎不太满意这些鳞片,用手指碰了碰,眉头皱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去。 景黎的头发还是湿的,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就已经在地上积起一小摊水。但是做人的感觉太好了,他暂时还不想变回去。 反正他之前就经常把地弄湿,秦昭应该不会怀疑。 他取过秦昭搭在一旁的帕子擦干长发,窗户忽然被一阵风吹开。 秦昭家连院子都没有,从路边过直接能看见窗户里的光景。景黎变成人形时没有衣服穿,现在正光溜溜地站在屋子里。 这副模样被人看见可不行。 景黎扯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摇摇晃晃去关窗户。 他走到窗边,心虚地探头左右看看,见附近没有人,才放心地伸手出去拉窗户。 就在这时,天边划过一道闪电。 现在的天色变得比先前更加昏暗,天上乌云密布,像是随时会下起雨来。 轰隆—— 沉闷的雷声随后响起,景黎担忧地望向天边。 秦昭还没有回来呢,他不会遇上这场雨吧。 那病秧子身体这么差,要是再淋雨,一定又会发烧的。 景黎正在心里这么想着,只听又一声轰鸣巨响,大雨哗啦落下。 景黎:“……” 怕什么来什么??? 春日的雨不会太猛烈,但细雨绵长,一开始下就停不下来。 景黎裹着被子坐在秦昭的床上,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怎么还不回来呀…… 下雨之后天色暗得很快,景黎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头一次这么坐立难安。 雨明明下得不大,就算是看见下雨再往回赶,现在也该到家了。 听说山里下雨容易有滑坡,他……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 景黎越想越着急,终于坐不住了,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拉开衣橱,随便扯了件秦昭的衣服穿上。 古代的衣服穿着繁琐,何况秦昭身形比他高很多,衣服根本不合身。但景黎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他随手打结系紧了衣带,取过灶台边的蓑衣斗笠穿好,从窗户翻出了屋子。 第13章 雨势渐大,景黎快步行走在山间小路上。 他当然不怕雨水,戴上蓑衣斗笠是因为他不希望被村民看见自己模样。这种小山村闭塞得很,来个陌生人实在太显眼了。 何况他脸上的鱼鳞都还没消下去。 好在现在已经下了好一会儿雨,路上基本没什么行人。 他出来得急,只随便披了件外袍。那外袍很长,几乎能遮到脚踝,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他长袍里面其实什么都没穿。 虽然路上没有人,但景黎还是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心虚地裹紧了身上的蓑衣。 不过他很快遇到了新麻烦。 他不知道秦昭去哪里采草药。 景黎自认不算路痴,但上次去到那个地方,是被那只蠢猫叼去的。那时候他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回来的时候甚至还晕了过去,根本不知道路线该怎么走。 天边灰蒙蒙的,加上雨幕的影响,让找路更加艰难。 雨水里夹杂着山风,少年赤脚踩在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身体很快冷得轻轻发抖。 没了鱼鳞保护后,原来他还是怕冷的。 秦昭到底在哪里啊…… 天色已经全黑了,但好在景黎的夜视能力似乎比过去好了不少,就算是在这毫无光线的树林里,也不影响视物。 至少在山中行走不成问题。 景黎不知道自己在山里走了多久,才终于看见一间小小的茅草屋。 景黎眼神亮了亮,连忙跑过去。 那小屋已经废弃许久,没有窗也没有门,似乎只是村民用来堆积杂物的,小得就连躺下一个人都显得逼仄。 景黎走到门前,果真看见那道熟悉身影靠坐在小屋的角落。 他没敢立刻进去,躲在门外偷偷往里看。 秦昭身上其实没怎么打湿,应该是刚下雨时便找到了这小屋避雨。他或许是想等雨停再回家,但没想到这场雨会下这么久,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这里四面透风,对常人还好,但对秦昭这个病秧子来说,并不是个避雨的好去处。 他双目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面色格外苍白。 忽然,秦昭身体一歪,毫无征兆倒下。 !!! 景黎顾不得许多,连忙跑进去。 秦昭倒在地上,双臂紧紧抱着身体,无意识地颤抖着。外面很冷,可秦昭的身体却格外滚烫,那温度几乎要将景黎灼伤。 景黎轻轻推了推他的身体:“秦昭?” 没有回应。 秦昭眉头紧蹙,似乎正深陷于某种痛苦之中,哪怕身体这么滚烫,脸上依旧不见丝毫血色。 “我……我该怎么办啊……” 景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急得手足无措,他把湿透的蓑衣脱下,弯腰将秦昭抱进怀里。 他身体本就很凉,又在外面冻了很久,冷得跟冰块似的。景黎把冰冷的手掌贴在秦昭脸上,触及到冰凉的事物,秦昭紧蹙的眉宇稍稍舒展了些。 ……但依旧没有醒来。 景黎用力抱住他:“秦昭,你醒醒,我们回家去睡好不好?” 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下来,但天边依旧阴云汇集,没有半点光线。怀中滚烫的身躯忽然动了动,景黎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谁?”他声音低哑,冷得像是另一个人。 景黎被手腕传来的滚烫热度激得颤抖一下,开口时声音都在发抖:“我……我刚才路过,看见你晕倒在这里,我……” 黑暗里,景黎清晰地看见秦昭睁开眼,望向他的眸光冰冷而陌生。 在那一瞬间,景黎甚至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秦昭许久没有回答,二人就这么僵持着,片刻后,施加在景黎手腕上的力道松了松。 景黎朝他看过去,秦昭已经偏过头,合上眼眸。 这屋子的光线很暗,秦昭又病得这么厉害,应该看不见他的样子。 景黎放心了些,又道:“你这样下去不行,你还能站起来吗,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又是片刻的沉默,秦昭低声道:“……多谢。” 景黎将蓑衣装进背篓里,背好背篓,再把人扶起来,让秦昭靠在自己肩头,撑着他往外走。 秦昭的意识还是十分混沌,甚至他没有意识到身边这人并未问及他住处,直接带他回了村子。 迷糊间,他只觉得怀中那身体娇小、柔软,抱起来冰冰凉凉的,手感极佳。 秦昭本能地靠过去。 景黎本来就还不太适应刚变回人的身体,秦昭又比他高了快一个头,搀扶起来很是吃力。二人走得摇摇晃晃,走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才回到村子。 夜里的临溪村寂静无声,又因今天下雨,村民几乎全都早早睡下。 李大力拎着盏油灯出来小解,恰好看见两道互相搀扶的人影缓慢从他家门前经过。 他望向那熟悉的背影,揉了揉眼睛。 是秦昭吗? 不应当,秦昭孤家寡人一个,屋里又没人。 李大力没有多想,扭头回屋了。 . 景黎扶着秦昭回到床榻上。 景黎这次变成人形时间太长,他感觉自己的体力消耗已经近乎极限,皮肤表面的鱼鳞浮现得比先前更多,几乎很难再维持人形。 但他还是咬牙坚持着。 担心秦昭看见他的样子,景黎没敢点灯,摸黑去打了盆水,拧干帕子帮他擦拭身体降温。 可秦昭身体还是很烫,景黎帮他擦拭了几次,仍然不见消减。 他应该很难受,眉宇紧紧蹙着,紧咬的齿关时不时泄出一声痛苦低吟。 这模样,甚至根本不像寻常的发热。 秦昭这到底是什么病? 景黎现在就是想问也找不到机会,他帮秦昭擦拭完最后一遍,扯过被子将人盖好,来到外间。 秦昭每天早晚要喝一次药,今天因为外出回来太晚,还没来得及喝药。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忽然病得这么厉害。 好在秦昭每天上午都会煎好一帖药,晚上只需要再热一热就能喝,省去了煎药的麻烦。可景黎从没干过这种活,就连点燃柴火都弄了好半天。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端着热好的汤药回到卧房。 秦昭的状况比刚才还要糟糕。 他躺得很不安稳,身体不断颤抖着,被子早被踢到一边,衣襟也在挣扎间松散开。 “你别乱动啊!”景黎连忙把汤药放到一边,上前按住对方肩膀,“这样会着凉的……” 散开的衣襟内露出对方苍白的肌理,形状精巧的锁骨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明显,往下望去,还能看见胸膛薄薄的肌肉线条。 景黎局促地移开视线,耳根有点发烫。 他不敢再看,伸手去拽床脚的被子。 可还没等他碰到被子,手腕忽然又被人抓住,随后用力一扯。 天旋地转,景黎跌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 在那顷刻间,景黎感觉自己心跳似乎都漏了半拍。他鼻尖充斥着对方身上特有的药香,大脑晕晕乎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景黎勉强回神,轻轻推了推对方,声音又轻又软:“秦昭,你放开我……” 可秦昭已经毫无意识。 对方将他困在两臂之间,抱得很紧,像是在从他身上汲取凉意。 “我把药热好了,先喝药好不好?”对方抱得越来越紧,景黎被他烫得有些难受,推拒的力量大了些,“你……你别这样唔——” 滚烫的手掌直接贴在了他腰间。 景黎睁大了眼睛。 他身上这件衣服是秦昭的,不太合身,穿的时候又很心急,系带根本没系紧。折腾这一晚上,那系带不知何时已经松开。 方才被秦昭扯了那一下,衣带彻底松开,衣服从肩上滑落些许,露出光洁的肩头。 更不用说肩部以下是如何惨不忍睹。 景黎现在才发现自己将衣服穿成了什么样子,从脖子至红到了耳根。 那双手似乎很满意他身上冰凉的触感,尤其是腰间那大片脆弱的鱼鳞,在那里流连不去。 手掌贴上去的温度烫得景黎直发抖,他吓得眼眶都红了:“秦……秦昭……” 无声的寂静在屋内蔓延开,像是沉入化不开的浓墨中。景黎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浑身抖得不停,觉得自己好像变成被钉在案板上待宰的鱼。 恐惧,却又无处可逃。 忽然,一道低哑而痛苦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别走……” 景黎一愣,抬眼朝对方看去。 秦昭已经睁开眼。 那双眼里一片赤红,却没有往日的神采。 他好像注视景黎,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无意识地轻轻重复着那两个字。 景黎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无助的模样。 “我在的呀。”他没再继续推拒,忍着不适把头埋在秦昭怀里,不再动了,“我在这里。” 秦昭终于安静下来。 许久后,施加在景黎身上的力道才彻底松懈。 景黎轻轻把人推开,跌下床的瞬间红光一闪,一条小锦鲤落到地上。 小锦鲤已经彻底耗光了所有力气,就连鱼鳍都软塌塌地垂下来。 他慢吞吞爬回木桶里,精疲力尽地晃了晃尾巴,把自己沉进水底。 轻轻吐了两个泡泡。 第14章 翌日清晨,阳光从只糊了一层油纸的窗户透进来,洒在床上。 秦昭眉宇紧蹙,迷迷糊糊睁开眼,仿佛看到一道黑影从床前一闪而过。 他眼神瞬间变得清明:“什么人?” 没有回应。 屋内静悄悄地,半点杂音也听不见。秦昭翻身坐起来,掀开布帘快步走出卧房。外间里空无一人,装着锦鲤的小木桶依旧放在桌上,水面微微荡出水花。 小锦鲤浮在水面,一双眼乖巧地望着他。 秦昭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他靠在墙面,按了按酸胀的眉心。 他……怎么会在家? 秦昭的记忆有些模糊。 他只记得自己昨日上山采药,刚采好药想往回走时天上却开始下雨,而后,他便寻到一处小屋躲雨。 可谁想到那雨迟迟不停,他受了凉,又没及时喝药,渐渐难受得失去意识。 在那之后的事情,他便记得不怎么清晰了。 那小屋他不是第一次去。 过去也曾发生过这种情形,但通常都是他在那小屋里生生熬过一晚,待第二日天晴后,才慢慢走回来。 那样一遭下来,他至少小半个月起不来床。 可今日却不是如此。 他身体并没有太难受,不疼,也没有再继续发烫,而且精神竟然还不错。 他昨晚……喝过药了吗? 秦昭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那碗汤仍然维持着他昨日离开时的模样,没有动过。 秦昭眼神里露出一丝困惑,回到桌边坐下。 景黎偷偷松了口气。 还好没被发现。 他昨晚累得厉害,秦昭昏睡过去后,他便也变回原形回水里睡着了。直到今早天亮,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 这一大早,他撑着疲惫的身体变回人形,把蓑衣、汤药、以及昨晚用过的所有东西全都归位。 归位时动静弄大了点,还差点被秦昭看见。 景黎疲惫的在水里吐了个泡泡。 累死鱼了。 “你怎么了?”秦昭也注意到他状态不对劲,伸手在小锦鲤背上摸了摸。 那温热的感觉不可避免让景黎想起昨晚,这人把他抱在怀里,滚烫的手掌覆在他鱼鳞上,一点一点摸过去。 景黎条件反射的一抖,竟偏头躲开了秦昭的触碰。 “不想让我碰?”秦昭问,“你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 景黎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更不知该怎么解释。 秦昭昨晚是生病了,不是故意欺负他的。而且最后也是他主动趴在对方怀里,想替他降温。 只是治病而已,秦昭以前不是也帮他治过鳞片的伤么。 为什么就不让他摸了呢。 景黎望着秦昭的眼神,片刻后,乖乖游回秦昭手掌下。 对方指腹落到他背鳍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如过往般光滑冰凉,小锦鲤像是有些紧张,微微发着抖,却依旧乖巧留在原地让他摸。 秦昭眸光微动,心底生出几分异样。 这感觉…… 他脑中闪过些许陌生的画面。 黑暗中,那双清透明亮的眸子望着他,有些恐惧,还有些委屈。 他说:“……我只是路过……” 掌心下的触感冰凉而嫩滑,那具身体微微颤抖着,温软的声音从他耳畔传来。 他说:“我在这里……” 秦昭有片刻失神,在景黎背鳍上抚摸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景黎刚松了口气,便听见秦昭又开口了。 “昨日……”秦昭眉宇轻轻皱起,低声问,“昨日我是一个人回来的?” 景黎:“……” 他想也不想,连忙点头。 秦昭将信将疑。 他还想回忆起更多,可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犯病时的记忆向来不甚清晰,此刻就连那少年的模样也回想不起来。 而且,若昨晚真有人救了他,为何今早却不见踪影? ……或许只是他犯病时的幻觉吧。 秦昭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想下去。 昨晚虽然有些波折,但草药好歹全都采回来了。秦昭将草药从背篓里取出来,简单处理之后用藤草捆好,布帛包起来。 完好无损的有十六株,而另有几株略微瑕疵的,秦昭也单独包好。 瑕疵品自然也可入药,只是外观、斤两、药效多少会有些受损。但私人收购不同于医馆,对瑕疵品的要求没这么严苛,或许会同意折价收购。 若那边不想要,他也可自留,以备不时之需。 秦昭收拾好了草药,去卧房换衣,准备给葛大夫送去。 他拉开衣橱,动作却是一顿。 景黎屏息关注着卧房内的情形,紧张得呼吸都忘了。 秦昭的衣服他没有放回去。 那件衣服昨天被他穿去山上走了一圈,溅上不少泥,如果被秦昭发现,肯定会怀疑到他身上。景黎不敢把那件衣服放回去,只能先找个角落藏起来。 以为衣服丢了,总比被他发现那衣服弄脏的好。 景黎已经打定主意,如果一会儿秦昭问他,他就假装不知道。 左右他现在只是条鱼,秦昭肯定拿他没办法。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秦昭没有询问关于那件衣服的事,而是换了另一件干净的外袍走出来。 景黎:“?” 这人连自己少一件衣服都没发现吗??? 秦昭的神色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将打包好的草药放进背篓,问景黎:“你今日是想待在家还是与我一起出门?” 景黎当然选择后者。 病秧子昨天单独上了趟山,回来就变成那副样子,他哪里还能放心让这人自己出门。 片刻后,秦昭拎着鱼篓出了门。 他今日要去镇上买药,便准备先将药材送去葛大夫那儿,再自己雇辆车去镇上。葛大夫听说后,提出与他同行,顺道直接把药给人家送过去。 葛大夫也想早点了结此事,省得夜长梦多,又生变故。 最终,倒是秦昭搭了葛大夫家的牛车。 他们出门得早,到镇上时早集还没散,路上行人众多,热热闹闹。 景黎自从跟着秦昭回家后,就整天待在村子里,还从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兴奋地从鱼篓里探出脑袋。 可牛车颠簸,鱼篓又轻,哪里经得起景黎在里面动来动去,险些重心不稳整个翻出去。 秦昭敏锐地把鱼按回鱼篓里,低声道:“你乖一点。” 葛大夫正在一旁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你说我什么?” 秦昭:“……” 景黎:“……” 牛车很快停在一座气派的宅子外,上方匾额书着两个大字。 ——“方宅”。 葛大夫下车去敲门。 方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秦昭在这里住了几年,多少有些耳闻。 这种家大业大的富贵人家,待人接物其实不像旁人想象的那样高傲,葛大夫说明来意后,很快有侍女迎他们进门。 来接待他们的是方宅的管家。 那管家模样生得和善,待人有礼,笑道:“本是明日派人去葛大夫那儿取药,倒是劳烦您二位亲自送过来。” 葛大夫摆手:“不劳烦,不劳烦。” 他们那边在清点草药,小锦鲤这边闲得没事干,偷偷从鱼篓里探出头来。 这种古代宅院都修得考究,他们进的是会客的堂屋,屋前的院子里有假山花草,两侧还有回廊耳室,布局格外气派。 景黎还是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古代宅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忽然,屋后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小锦鲤吓得浑身一抖,飞快缩回鱼篓里。 那叫声愈演愈烈,凄惨无比,唯有管家平心静气:“二位莫怕,那是我家少爷又挨罚了。” 景黎:“……” 这再打都要打出人命了吧。 可惜他们作为外人管不了这些,只能装作没听见。 管家让人清点完药材,道:“算上先前那株,整株共有十七株,是三十四贯钱。这几株残次的我们也收,加起来……便算作三十五贯零五百文如何?” 葛大夫与秦昭对视一眼,后者点头:“好。” 那管家为人爽快,很快派人走了账,将钱结清。 当时委托葛大夫出售草药时,秦昭答应与他三七分成,再扣除先前已经给过的八百文订金,最终到秦昭手里是二十四贯零五十文。 葛大夫这一趟赚得钵满盆满,笑道:“秦先生,日后还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老夫。” 秦昭朝他略施一礼:“这是自然。” 葛大夫要赶回村子替人看诊,而秦昭还得去医馆开药,二人这便不再同行。秦昭没急着去医馆,而是拎着小锦鲤先去了集市。 昨天答应了要给他买肉的。 秦昭正好赶上了早集的尾巴,买了些猪肉、米面和调料。 这个时代主食以大米和小米为主,但因为小米比大米便宜很多,因此村里大多数人家还是以小米为主食。 秦昭先前也是这样。 但现在有了点钱,自然不需要再如此拮据。 零零碎碎的东西加起来花了快两百文,秦昭将东西全都装进背篓,便准备去东街的医馆拿药材。衣袖忽然被什么扯了一下。 秦昭低头看去,小锦鲤叼住他的衣袖,整条鱼悬空挂在他衣袖上,随着他动作荡啊荡。 秦昭:“……” 秦昭哭笑不得:“你又想要什么?” 小锦鲤松开他的衣袖,脑袋朝旁边一摆。 秦昭循着视线看去,那是家卖糕点的铺子。铺子门口摆着刚出炉的白色糕点,切成四四方方的小方块,热气腾腾,空气中还能闻见那甜腻的香气。 “想吃?”秦昭问。 小锦鲤连忙点头。 这条鱼不仅爱吃肉,还爱吃甜食。 秦昭眼底隐去一丝笑意,将鱼篓举起来,与趴在鱼篓边沿的小锦鲤对视。 秦昭不紧不慢道:“想吃也可以,你先告诉我,我前两日刚洗好还没穿过的那件衣服去哪儿了?” 景黎:“………………” 第15章 气氛陡然变得僵滞。 分明是在水里,景黎却觉得自己脊背发毛,出了一身冷汗。 秦昭他……他已经发现了吗? 可他为什么刚才在家的时候不问,偏要等到现在? 糕点铺子的老板注意到有人在铺子前驻足良久,吆喝道:“少年郎,吃糕点吗?刚出炉的白糖糕,还热乎着,五文钱一块!” 秦昭状若未闻,视线依旧注视着手中的小鱼,眉梢却轻轻挑了下。 景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说实话就没得吃。 这是……威胁。 这个人居然威胁一条鱼,还有没有天理了!!! 景黎强撑着没露出半点破绽,一双眼睛呆呆望着面前的男人,仿佛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又装傻。 秦昭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地笑,不紧不慢道:“昨日离家前我从外面将房门锁上,没人进得去,更没人会去我那儿偷一件衣服。” “我知道你能听明白,最后一次机会,”秦昭道,“你知道那件衣服在哪儿吗?” 小锦鲤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鱼不知道。 知道也不能说。 秦昭与他对视片刻,转开视线,拎着鱼篓准备离开。 景黎震惊了。 他他他……他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不是随便吓一吓他?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一条鱼! 秦昭抬步离开,还没走几步,衣袖再次被叼住了。 他低下头,小锦鲤挂在他衣袖上,那双清透的眸子明明白白透着委屈。 秦昭问:“肯说了?” 小锦鲤落回水里,点了点头。 . 秦昭说到做到,买了二十五文的白糖糕,再附带两小包蜜饯,又花出去四十五文。 然后带着小锦鲤去了医馆。 秦昭用的药价格高昂,往日经济拮据,只能分次购买。今日难得有了钱,便索性买够一个月的药,省得总往镇上跑。 景黎原本还好奇秦昭这是什么病,想记下药方回头有机会打听打听。 可没想到,秦昭竟一连去了好几家医馆,每家都只买几样药材。一堆散药的名字要看得景黎头晕,到头来一个也没记住。 镇上的医馆比小山村里的药齐全得多,秦昭何必这么麻烦,难道是因为这样买更便宜吗? 不过药材价格的确很高,买完了药,景黎在心里算了算,秦昭现在身上大约还剩下二十二贯零七百多文。 这就已经去了一贯多钱了。 他们买了太多东西,背篓重得背起来有点吃力。秦昭索性从镇上雇人将东西运回临溪村,自己带着锦鲤步行回村。 昨天刚下过了一雨,今天天气很好,走走山路也无妨。 出发前,秦昭先寻了路边一间茶铺歇脚。 他走得慢,从镇上走回村里得要一个多时辰,得先吃点东西。秦昭要了碗热茶,取出热腾腾的白糖糕喂小锦鲤。 五文钱一块的糕点,在镇上已经算是很高的价了。 但价高有价高的理由,这糖糕是大米做的,一块足有景黎半个身子那么大,蒸得软糯可口,甜而不腻。 景黎一口气吃了俩,还有些意犹未尽。 秦昭没有动糖糕,而是从背篓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小米面饼,就着茶水吃下去。 景黎咽下最后一口糖糕,动作停了下来。 他都差点忘了,秦昭今天虽然赚了钱,但那些钱还要支付高昂的药费以及盖房所需。 算下来其实没有多少钱。 他竟还缠着对方给他买这买那。 买了这么贵的糖糕,秦昭都舍不得吃…… 景黎心里忽然有点愧疚。 那背篓里一半的东西都是景黎想要所以才买的,如果只有秦昭一人,他不知能省下多少钱。 他不该这样任性的,哪有人养鱼养成他这样,害得主人家省吃俭用。 像是注意到景黎的视线,秦昭低头问他:“还没吃饱?你都吃两块了,再吃又要撑得难受。” 不吃了,不吃了。 景黎摇晃着尾巴,身体往后退了退。 以后不能再吃这么多了。 得帮秦昭省点钱。 秦昭当然不知道他这些想法,只当他是吃饱了,便将剩下的糖糕包好。他不爱吃甜食,因此没有买太多。 这些糖糕加蜜饯,够小锦鲤吃上好几顿了。 吃饱喝足,秦昭带着小锦鲤出发。 秦昭轻装上阵,精神倒是比往日好很多。 这其实有些奇怪,过往他犯过病后,总要连着好几日身体不适,可今日却一点也没有异状。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秦昭垂眸看向在鱼篓里昏昏欲睡的小锦鲤,脚步加快了些。 还是早些回去“拷问”这小家伙吧。 秦昭其实并没有想明白昨天的事。 不过他家里的东西从来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分明记得,那件衣服昨日离家前还放在衣橱里。也就是说,从他离家到今天早晨,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一定与他昨日莫名其妙回到家里有关系。 这就证明……昨晚那些模糊的记忆,或许并不是幻觉。 至于这其中的关联,以及为什么衣服会丢,等他找到那件衣服的下落,便能水落石出了。 而知晓昨晚这一切的,只有这条喜欢装傻的小鱼。 秦昭难得有些心急,竟只用了一个时辰时间便走回了村子。他正要进村,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溪水边的礁石上,口中还念念有词。 “或设教以驭下,或展礼以……以……以事上,或敷和以……”陈彦安手里握着一本不知翻了多久的旧书册,磕磕绊绊地背着。 背到卡壳处,苦恼地挠了挠头发。 “或设教以驭下,或展礼以事上,或宣威以肃震曜,或敷和而散风雨。”秦昭走到他身后,淡声道,“你背错了。” 陈彦安回过头来,一见是他,惊愕:“这你也会?” 秦昭点点头。 陈彦安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会认字,会医术,还会背这玩意,你以前到底干什么的,不会是书院里的先生吧?” 秦昭摇头:“我不记得。” 他顿了顿,又问:“你今日不是该去镇上读书么?” “被赶回来了。”陈彦安苦着脸道,“这篇文章我怎么也背不下来,先生说我要是再背不会,以后都别去了。” “我都不敢回家……” 秦昭道:“方才背的那篇,你可懂其意?” 陈彦安摇头道:“我连背都背不下来,何况释义,你就别捣乱了。” “错了。”秦昭道,“一篇文章首先通读,而后释义,最后才是背诵。你本末倒置,自然觉得困难。” 陈彦安眉梢一挑,问:“这么说,你懂?” “自然。” 陈彦安:“那你解释给我听听?” 秦昭想了想,从那一段的开头讲起,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了一遍。 “原来是这个意思。”陈彦安恍然大悟,又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个段落,“这段呢,这段你会吗?” 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秦昭全都对答如流。 到最后,陈彦安看他的眼神完全变了。 “我以前只知道你识字,能帮人抄书,没想到你懂这么多。”陈彦安难以置信,“你到底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啊,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真失忆。”秦昭道,“但这本《尚书正义》我前不久刚帮镇上的书院抄过。” 陈彦安:“抄过一次就记得了?” 秦昭本想说“不然还要如何?”,但想了想,还是安慰道:“说不定我以前就会,只是现在读过一遍想起来了。” 陈彦安受到点安慰,又问:“那你懂这么多,怎么不去考科举?要是中了举人,不就有好日子过了?” 秦昭平静回答:“没钱。” 陈彦安:“……” 感情这人是付不起科举报名的费用??? 也对,他之前连租子都付不起呢。 不过陈彦安现在自身难保,哪有功夫管人家的事。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明日是休沐,三天后先生就要考这篇了,我可怎么办啊……” 秦昭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你先把书给我,今晚我帮你将难点标注上去,明日一早你来我家取。” 陈彦安眼前一亮:“当真?” 秦昭:“当真。” “谢谢秦大哥!”陈彦安飞快改了口,从礁石上蹦起来。他忽然又想到什么,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我之前对你说那些话不是有意的,我向你道歉,你……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秦昭不以为意。他将那本书接过来,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彦安连连点头:“改日去镇上我请你吃饭!” . 雇人运送的物品集体放在村头,秦昭去取回了自己的背篓,很快回到家里。 他将东西一样样取出来,归置完毕后,他回到桌边。小锦鲤沉在水底,见他过来,乖巧地朝他吐了个泡泡。 秦昭不吃这套,淡声道:“该你履行承诺,带我去找那件衣服了。” 哼,找就找。 小锦鲤甩了甩尾巴,从木桶里跳出来。 那件衣服没有在屋里。 他扑通一声跳进沟渠里,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上游。屋后有一段沟渠盖着石板,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片刻后,小锦鲤推着个小竹篮游出来。 秦昭的那件衣服就放在竹篮里。 秦昭将竹篮拿起来,问:“你为何要把我的衣服藏在这里?” 小锦鲤跳进竹篮,鱼身在上面来回扑腾几下,又跳回屋子里,用尾巴将衣橱勾开一个缝隙,整条鱼钻了进去。 秦昭眉宇微蹙,艰难理解着他的意思:“你是说……你昨天进衣橱玩,把衣服弄脏了,怕被我发现?” 景黎从衣橱跳出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秦昭脸上写满了怀疑。 他将那件湿透的衣服拿起来,从上到下检查了一圈,没看出什么端倪。 他自然看不出。 那沟渠里的水是直接从小溪流进来的,水流很慢,但始终活水不断。那件衣服在沟渠里藏了一整个上午,那点泥土早就冲刷干净了。 至此,所有证据销毁完毕。 景黎得意地晃了晃尾巴。 鱼真是太聪明了。 第16章 小锦鲤得意的模样几乎不加掩饰,秦昭望着他那翘起来就没落下去的尾巴尖,忍不住勾起唇角。 这解释秦昭自然是不会信的。 小家伙从来不碰他的东西,怎么可能忽然跑去衣橱里玩,而且还偏巧是在昨天。再者说,这小鱼闯了祸从来都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何时担心过他的责怪? 更不用说一条鱼到底是如何把这么大一件衣服藏进那沟渠深处。 看似没有破绽,实则处处都是破绽。 编理由也不知道编个像样的。 这傻鱼。 秦昭忍了忍,终究没有将到了嘴边的疑问提出来。 这小鱼的态度已经说明,昨晚肯定发生了什么,而且它不希望秦昭知道。小傻鱼花了这么多心思想隐瞒真相,再问下去估计也不会有结果,就让它再瞒几天吧。 谁让它可爱呢。 秦昭把小锦鲤抱回木桶。 景黎对秦昭的想法浑然不知,见秦昭没有再继续追问,还当他已经应付过去,不由松了口气。 他也不想撒谎骗人,但如果被人发现他可以变成人,一定会被当成妖怪赶走的。 小锦鲤在秦昭指尖蹭了蹭。 他不想被人当成妖怪。 也不想被赶走。 秦昭这一路走回来,耗费体力不少。他没急着去洗衣服,而是将那件衣服与其他换下待洗的放进木盆里,躺回床上歇了一会儿。 这一躺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失忆的缘故,秦昭的梦境向来很乱。 今天也是如此。 他时而梦见自己走在层层楼阁中,越往里走越寻不到出路,时而又梦见自己站在九层高塔上,眼底是万家灯火,富贵人间。 但无论看见什么,梦境的最终都是崩塌,陷落。 空气像是变得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昭在梦境中挣扎,呼喊,可就在这时,所有重量忽然都消失了。 他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清透的眸子。 少年趴在他身上,朝他笑了笑,眼睛月牙似的弯着,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是你吗?”秦昭怔怔地望着那少年,低声问,“是你救了我吗?” 少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他歪了歪脑袋,声音脆生生的:“该起床啦!” 秦昭一怔,意识忽然被拉出梦境。 胸口像是被什么击打着,他睁开眼,一条鱼正在他胸膛上蹦来蹦去。 秦昭:“……” 好不容易才看清那少年的真貌,就这么被这小家伙打断,秦昭心里说不出是憋闷还是无奈。 他抓住那条滑溜溜的鱼尾巴,把鱼拎起来:“你在做什么?” 景黎蹦得正欢,身体忽然悬空,茫然地扭动一下身体。 然后就对上一张……唔,好像有点生气的脸。 ……起床气还是这么重啊。 他摆了摆鱼鳍,正不知该怎么解释,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秦昭,你在家吗?” 是李大力的声音。 秦昭恍惚片刻,这才想起来,今天下午他的确约了李大力去村长那儿签租契。 村里租地要找村长作见证,不是私下里说一声就行的。 秦昭按了按眉心,把小锦鲤放下:“你在叫我起床?” 景黎点点头,尾巴搭在秦昭手指上,用力拍了拍。 明明是秦昭说要换种方式叫他,他现在换了,这人还在不满意什么。 ——某条鱼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叫人的方法有什么不对。 “抱歉,冤枉你了。”秦昭没和他计较,帮鱼揉了揉捏疼的尾巴,起身去给李大力开门。 “原来你在家啊,我叫了好一会儿门,还以为你出去了。”李大力道。 秦昭:“抱歉,睡着了。” 李大力往屋里望了一眼,半开玩笑道:“大白天的干嘛把门窗关得这么严,屋里有人?” “……” 结合刚才那个做的梦,秦昭竟然真的心虚了一瞬。 他很快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自然没有,我换件衣服,我们这便出发吧。” . 只是去签个租契,秦昭没带小锦鲤一起去。 他们来到村长家中,说明来意。 村长已年过半百,蓄着胡须,模样看着十分和善。 他似乎没想到秦昭会来租地,好意提醒道:“按照村里的规矩,租契以三年为期,到期前不能无故收回,也不能提前退租。租子每年六月底交付,如果逾期交不上来,主人家可在村长见证下将租地收回。这些你们都明白吗?” 秦昭:“明白。”“村长你放心吧,我已经让这小子考虑了好几天,他坚决得很。”李大力道,“秦昭的为人我放心,村长你就答应吧。” 临溪村的村长以前中过秀才,可后来参加乡试,屡试不中,这才回村做了个村长。他为人不过,处事也公正,在村民中颇有威信。 见李大力这个态度,村长也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那我写个租契,你们等等。” “不必劳烦。”秦昭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我已经写好了,村长请过目。” 村长接过来通读几遍,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早听林家老二说你在帮镇上的人抄书,这手字写得的确不错。” 秦昭:“村长谬赞。” 村长在纸上盖了印戳,又让秦昭和李大力分别按了指印,这租契便算是完成了。 秦昭又向村长打听买地建房的事。 村长思索片刻,道:“村西头倒是还有些空地,正好离你的租地近,可以选在那里。” “你先雇好人,确定建房的地址和规模,再来找我。” 秦昭朝他作揖道谢。 村长又道:“对了,你要在村里建房,就得按照家中人头缴纳赋税,你家现在就你一个?” 秦昭:“这是自然。” 村长当然也明白他家的情况,捋着胡须道:“你在村里住了这么多年,现在又决定在村里定下,便算是我们临溪村的人了。我们村的少年郎在你这个年纪,恐怕连孩子都有了,你就没什么打算?” 秦昭:“……” 怎么忽然聊到这事上了? 村长帮人说亲也不是第一回,道:“你若看上哪家姑娘,可直接告诉我。” “就是就是。”李大力也跟着起哄,“你这模样往外一站,多少人喜欢。就算暂时娶不起媳妇,不如先娶个夫郎回来?” 这个时代有种可生育的男子,名为双儿。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生育能力又比不上女子,在这种小山村地位尤其不高。 谁家生了双儿,能不被卖掉已经是幸运,但大多都免不了早早出嫁的命。 至于彩礼,那自然也比娶媳妇低得多。 临溪村娶夫郎的少,再往穷点的地方走,娶不起媳妇的一大把,只能选择娶个夫郎回家。 秦昭此前从未有过这些想法,可自从今日做了个怪梦之后,便始终有些心神不宁。此刻听见他们这么说,脑中竟又想起方才梦里那个少年。 不过他很快定了定心神,道:“多谢,不过我暂时还没这些打算。” 村长待人有礼,见秦昭已经表态,便不再强求。 倒是李大力有些欲言又止。 二人从村长家出来,秦昭还想去看看村长说的那几块空地,李大力正好得空闲,便陪他一道前去,顺道带他去看看那两块闲田。 几日不见,那闲田里的杂草又长出来不少。只有一小片地被耕过,地里还发了点嫩芽。 “那会儿你还没说要租田,我就在这儿种了点玉米。”李大力摆了摆手,道,“不用你还,收了自己吃就行。” 秦昭道:“等收成后,我送一半去你家。” “成。”李大力也没有拒绝,又道,“对了,我那儿还有几包没用完的菜种,你要是想要就去我那儿拿,比镇上买便宜。” “多谢。” 两亩地分寸不差,位置离溪水边也不远,方便灌溉。 秦昭又去看了看村长说的那几块空地,大致心里有了底,便与李大力一道往回走。 回来一路上,李大力时不时朝秦昭望一眼。 他昨晚回屋后,越想越觉得那个背影像秦昭。 临溪村一共就这么点人口,秦昭个子又瘦又高,基本没可能认错。而且看他们走的方向,也的确是秦昭家。 可如果那是秦昭,那他看见的另一个人又是谁呢? 李大力当时没看清那人长相,只记得皮肤很白,个子瘦瘦小小,像个男人。 他可从没有在村里见过那样的人。 李大力好奇了一路,眼看已经到两人该分开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秦昭,你昨晚出村子了?” 秦昭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是,怎么了?” “那你昨晚有没有……和什么人一起回来?”李大力和村里有些爱嚼舌根的嘴碎子不同,打听人家私事总觉得不好意思,索性说了实话,“我昨天夜里看见个人,长得挺像你,但那人身边的那位我又没见过……” 秦昭眉心一跳。 他心跳莫名加速,开口时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干涩:“你是说,看见一个与我很像的人,与另一个陌生人一起回村?” 李大力道:“对,不过当时天太暗,我没太看清。” 那不是他的幻觉。 的确有一个人,冒雨去山里将他找到,带回了家里。 可天亮后,那人不辞而别,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秦昭无声地舒了口气,结合今日种种古怪之处,心底隐约浮现出个猜测。 可他什么也没有对李大力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我天黑前就回家了。” “你看到的那个人不是我。” 第17章 秦昭去李大力家挑了几包菜种,便回到家里。 小锦鲤自己在家待着无聊,早已经等得睡着了。小鱼小小的身体在水里漂浮着,尾巴鱼鳍时不时轻轻摆动一下,在水面推开浅浅的波纹。 秦昭放轻脚步,来到桌边坐下。 刚开始将这小家伙救回来时,秦昭本想着等它伤好,便把它送回自然。可自从发现小鱼能听懂他说话,也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后,他便绝了将这小家伙放走的念头。 人孤独太久,总希望有人陪伴的。 哪怕只是一条鱼。 秦昭相信万物有灵,却不相信怪力乱神。 就像猎户家中喜欢养狗,城中大户喜养鹦鹉,有些动物能够开智,能听懂人言,与人交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对待这小鱼的想法也是如此。 因此,过去相处这些天,他只当这小家伙有灵性,却从没往怪力乱神上去想。 可昨晚的事让他不得不这样猜测。 如果有更多的佐证…… 秦昭的视线在屋内搜寻片刻,落在矮柜旁的蓑衣和斗笠上。 因为身体原因,秦昭很少会在雨天出门,因此这蓑衣他其实没用过几次。 昨晚则是因为出门出得急,不小心忘了带。 蓑衣还像先前那样安放在原地,表面干燥,瞧不出什么端倪。 秦昭走上前,指尖在那表面轻轻拂过。 眸光微动。 他若有所思片刻,走到装满待洗衣物的木盆边,将表面那件湿透的衣服取出来。 秦昭掀开衣物,一寸一寸细细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一根小小的干稻草。 与蓑衣上的材质是相同的。 所有疑惑都在这瞬间被解开,秦昭心中如同一块巨石落地。 昨天半梦半醒时看见的那名少年,被小鱼藏起来的衣物,以及许久没有用过,表面却纤尘不染的蓑衣。 此刻都找到了答案。 奇妙的是,猜到真相后,秦昭心中并无任何惊诧或是畏惧。 更多则是……觉得挺有意思。 他好像阴差阳错救回了个小妖怪。 身后响起浅浅的水声,秦昭回过头去,小锦鲤摆动尾巴来到木桶边。 他注视着秦昭,视线落到秦昭手里的衣服上时,身体明显紧张了一下。 秦昭注意到他这反应,神态自然地放下衣物,走到桌边:“终于醒了,我正想去溪边洗衣。” 只是准备洗衣服? 景黎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见后者没有表现出异样,这才放心下来。 他摆了摆尾巴,溅起些许水花。 秦昭看懂了他的意思,问:“你想要一块去?” 景黎连连点头。 他一点也不想自己在家待着,实在太无聊了。 秦昭沉默下来。 带他去嘛! 小锦鲤摆动着鱼鳍,一双眼可怜巴巴望着他。见后者还是不回应,尾巴一甩,腾起身在他指尖亲了一口。 这举动在往日看来不算什么,但今天感觉却不一样。 秦昭收回手,只觉得被对方碰过的那小片区域酥酥痒痒,不自在极了。 景黎仰头望着他,有些困惑。 秦昭是又开始发热了吗,怎么耳朵看上去红红的。 小锦鲤的视线看得秦昭有些不好意思,他移开视线,道:“好了,我带你去。” . 太阳还未下山,秦昭抱着洗衣盆,手边还拎着个小鱼篓,来到村中洗衣的溪水边。 临溪村的洗衣做饭都用同一条小溪里的水,因此村中洗衣有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日子长了,村民都知道不会在洗衣的时间去饮用溪水。 同样的,一旦到了该做饭的时间,也有专人来上游提醒。 秦昭来的时间已经有点晚了,河滩上只剩三四名女子。 洗衣向来是女人干的活,小山村里更没有什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尚未嫁人的小姑娘最喜欢结伴来这里,一边戏水一边洗衣,玩玩闹闹就把活干完了。 今日也是如此。 那几名女子看见秦昭过来,纷纷止住玩闹,安静下来。 男女需要避嫌,秦昭没有靠近。他隔得稍远些,寻了片浅滩放下手里的东西。 “记得游远一点。”秦昭把小锦鲤从鱼篓里放出来。 景黎当然不想染一身皂角味,摆动尾巴朝溪水中间游去。 秦昭见他游远了,才抓起点皂角粉,开始洗衣。 那几名女子原本已经把活干完,此刻不约而同把动作慢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水里拍打着早已经洗干净的衣物,视线时不时往秦昭的方向瞟。 李大力之前有句话说得不错,以秦昭这幅模样,站出去没人会不喜欢。 秦昭刚来村子的时候,甚至还有不少女子有意无意从他家门前路过,就为看他一眼。 可日子一长,大家都知道这人身上有怪病,来历不明,还干不得重活。 对于他们这种世世代代务农为生的农户来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基本与个废物没两样。 更别提这人还得定期吃药,又是一大笔开销。 村里的姑娘们这才纷纷打消了心思。 不过嘛,要是偶尔碰到了,看几眼过个眼瘾是没问题的。 长相好看的人,谁会不爱看呢。 秦昭对此恍若未闻,景黎却注意到了这些。 那几名女子在更上游些的位置,手里的活早就停了,几个人脑袋凑到一块,指着秦昭小声嘀嘀咕咕,不知说到什么,还互相推搡嬉笑。 景黎:“……” 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对秦昭有意思。 小锦鲤心里忽然有些不悦。 他尾巴一摆,气鼓鼓地游过去,想把人赶走,正巧听见一名女子开口:“你想去与他说话就说,推我做什么?” 另一名女子耳朵都红了,羞道:“我哪里想去了?我……分明就是你们!” 几名女子嘻嘻哈哈,推搡间,原先说话那名女子插在发间的发簪滑落下来,落进了水里。 “我的簪子!”女子心急地站起身。 这里水流不算急,也就刚到成年男子小腿的高度。但溪水底部礁石多,踩进去容易遇到危险不说,东西掉进去也不好找。 几名女子收了调笑的心思,纷纷下水找起来。 可是找了一圈也没找见。 女子急得快哭出来:“那可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这可怎么办啊!” 景黎望着躺在自己不远处的小木簪,幽幽地吐了个泡泡:“……” 明明就在这么近的位置。 这群傻姑娘。 他认命般游上去,叼起木簪浮出水面,游到丢失木簪的女子面前。 女子正急得掉眼泪,恍惚间看见一条鱼叼着木簪朝她游过来,顿时愣住了。 小锦鲤朝那女子摆动尾巴,女子弯下腰,双手把他从水里捧起来。 “你……是你帮我找到的吗?”女子睫羽上还挂着泪珠,带着哭腔问。 景黎送开口,让木簪落回她手上,顺势用鱼尾在她手指上轻轻拍动两下。 没错是我,谢就不用了,方便的话以后请不要成群结队在河边看别人,那是我的。 景黎注视着女子,认真在心里道。 女子自然听不懂他说话。 身边一位女子拿起她手里的簪子,奇道:“还真是你掉的那根木簪,这小鱼太神了吧!” “而且长得好可爱啊,可以让我摸一下吗?”另一名女子也道。 “我先来我先来,好想把它带回家养啊。” “我也想,你说我们偷偷把它带回去怎么样?” 几名女子接连围上来,小锦鲤往后缩了缩身子,尾巴轻轻蜷起。 这……这就…… “不行。”一道清亮的男声在几人身后响起。 几名女子动作皆是一顿,回过头去。 秦昭大步走上前来,朝捧着小锦鲤那名女子稍一作揖,道:“抱歉,这小鱼是我养的,可以将它还给我吗?” 方才还在谈论的人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还与她搭话。那女子有些愣神,一时间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秦昭视线落在小锦鲤身上,朝他伸出手:“过来。” 小锦鲤尾巴一摆,乖乖跳到秦昭手心里。 秦昭严肃的神情这才稍加松动一些,他向这几名女子道别,转身离开。 几名女子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开口:“那……那真是他养的鱼啊,怎么能养得这么好,还会找发簪……” “这些都没什么……可清儿今天运气也太好了吧,秦昭主动和你说话了诶!” 被称作清儿那名女子只是望着秦昭的背影,没有接话。 秦昭抱着小锦鲤回到浅滩,二话不说,直接把鱼塞回了鱼篓里。 景黎:“???” 这是干什么,他还没玩够啊! 秦昭手指在小锦鲤额前轻轻点了一下:“我洗完衣服前,你都在这里乖乖反省。” 小妖怪勾人得很,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差点就要被别人带回家了。 “……乱跑就没收今晚的白糖糕。”见小锦鲤蹦跶着想往外跳,秦昭又补充道。 景黎:“……” 他又威胁鱼!!! 迫于某人淫威,景黎只能乖乖待在鱼篓里,一直等到秦昭洗好衣服,带他回家。 才终于在晚饭的时候吃上了糕点。 小锦鲤专心致志地嚼着,快活得尾巴都在不停摇动。 秦昭把糖糕掰成小块,等他吃完一块再丢第二块,以免他吃得太快把自己噎着。 他曾经在书中读到过妖物的故事。 精怪大多是在僻静的山中修炼,化形成人来到凡间,无非几种可能,报仇或报恩。 前者吸收生人精气,严重还会危及别人性命。 但他与这小妖怪呆了这么长时间,非但没有受到任何危害,甚至过得明显比过去好很多。 如果不是这小家伙,他说不定连陈家那一遭都过不去,早就被赶出村子了。 而不是现在这样,家里有了点钱,还租了地,准备建房。 但如果是来报恩…… 总不能一直是条鱼的样子吧。 秦昭想得有些出神,忘了给景黎下一块糖糕。 小锦鲤脑袋高高扬起,盯着他手里的糕点,尾巴着急地摆来摆去。 “啊……抱歉。” 秦昭连忙掰下一块糕点,正想丢给他,动作忽然一顿。 看这小妖怪这眼巴巴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如果他用白糖糕威胁小妖怪变人形给他看,恐怕都不会失败。 不过这念头只在秦昭脑中闪过一下,便立即被他抛之脑后。 能让小鱼说实话的方法这么多,何必偏要选择这么无趣的法子。 秦昭把白糖糕丢下去,还没进水,就被小锦鲤腾起身体接了个正着。小锦鲤叼着糕点游到一边,吃得两腮鼓鼓。 秦昭支着下巴看他,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毕竟……看这小妖怪还能有多傻,也是一种乐趣。 第18章 喂小锦鲤吃完晚饭,秦昭取出陈彦安给他那本《尚书正义》。 这本书是当下科举考试中,经义科目的常用书目,也是所有参与童生试的考生必须通读的书目之一。 秦昭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读过这本书,但就在几个月前,镇上书院送来这本书让他誊抄的时候,他只读了几个段落,便觉得十分熟悉,甚至可以轻松背诵出来。 这个时代已经有印刷本,只是由于售价过高,大部分学生用的仍是手抄本。 陈彦安手里这本同样如此。 誊抄的书册几经转手,难免有些错漏,而秦昭先前做的活,便是将书卷修订,补足错漏,再誊抄下来。 但给书做标注倒是头一次。 他先通读了前几页,将一些他觉得需要解释的词义句义直接标注在旁。而自己的理解和其他注解,则写在另一张毛边纸上,写完后再夹进当前书页。 以作参考。 这种方式,一是可以保持书卷的整洁清晰,不影响陈彦安在听课时做笔记。二是随时可以取出来,防止影响陈彦安自己的思路。 景黎从头围观到尾,从惊奇到愕然,最后看得目瞪口呆。 这人的学习方法……也太超前了吧。 他不去做教书先生,不对,他不去考科举真是屈才。 应当是对这本书理解得很透彻,秦昭提笔书写时几乎不需要思考,用了不到一个半时辰,便标注出了小半本。 他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秦昭没有打算将全本标注完。这其实是个讨巧的方式,帮陈彦安临时应付先生罢了。但未来那家伙还要读许多书,总不能让秦昭次次帮他。 他需要自己学会,举一反三。 景黎完全没想到这些,只当秦昭累了,终于可以休息。 看了这么多天,景黎倒是能认得几个简单的字。但这本书写得晦涩难懂,用的字也复杂,他看了好一会儿,一个字也不认识,无聊地在木桶里打瞌睡。 而且啊,虽然他知道秦昭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对陈彦安好,但他到现在依旧不喜欢那小子。 他可忘不了那小子当初的出言不逊。 景黎在水里重重的打了个哈欠,吐出一串泡泡。 “早说过你不用陪我。”秦昭自然看见他打瞌睡的样子,低声道。 可自己待着也很无聊嘛。 景黎摆了摆尾巴。 他就是条鱼,离不了水,也做不了其他事。白天还能跟着秦昭到处跑,这漫漫长夜,除了看他写字,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可以做了。 秦昭读懂了他的意思,悠悠道:“你若能变成人,倒是能做点别的事打发时间。” “!!!” 景黎吓得浑身一抖,掀起水花溅到桌上。 秦昭早有准备,在水溅出来前拿开了书本。 这小妖怪一点也不稳重,当真修炼过许多年吗? 被说不稳重的小锦鲤此刻缩在角落,尾巴不自在地左右晃动。 秦昭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试探吗?是发现了什么吗? 他哪里露出了破绽? ——丝毫不知他这副心虚的样子浑身都是破绽。 秦昭忍着笑,朝他伸出手。 景黎下意识就想躲,又怕自己表现得太反常引人怀疑,强撑着一动不动。 秦昭缓缓抚摸小锦鲤的脑袋,手指划过冰凉光滑的脊背,再拨弄一下柔软的鱼鳍,每碰一下,水里那小家伙就轻轻抖一下。 害怕还不敢乱动。 真是太可爱了。 秦昭有些恶劣地想着,手指继续往后摸过去,却忽然一紧。 小锦鲤一口咬在他指腹上。 鱼急了也咬人。 可小锦鲤口中那排小牙咬人一点也不疼,还不敢太用力。秦昭只觉得自己的指尖被包裹在一片柔软当中,冰冰凉凉,还有点痒。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忽然一烫,连忙收回手。 “天色太晚了,快睡觉吧。”秦昭道。 这一夜,秦昭梦中再也不是那些陌生的亭台楼阁,也不再是无止境地陷落和绝望。 他做了一夜绮梦。 梦里,少年伏在他身上,头发濡湿,衣衫松散。 那双晶莹柔软的唇瓣微微开合,从他指尖上一点一点亲过去,抬起头,软软地唤了一声—— “夫君。” 那天早上,秦昭头一次在大清早打水沐浴。 还洗了三遍。 . 景黎现在很不满。 秦昭今天早上起床就很奇怪,不像平时那样陪他玩就算了,现在出门还不带他。 哪有他这样养鱼的。 景黎在桶里游来游去,尾巴不满地拍打木桶壁。 虽然秦昭说他只是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但是他自己在家实在太无聊了。 他也好想出去逛逛啊。 景黎动作停下来。 说不定,他可以趁秦昭不在的时候,变成人出去玩一玩? 景黎已经变过两次人,多少有些经验。 他发现自己只要吃饱喝足,有了力气,就能很容易地变成人。 今早秦昭喂了他最后一块白糖糕和两小块鸡蛋饼,他现在正饱着,可以试试变人。 景黎从水里跳出来,落到屋中央的地面上,在心里轻轻念叨。 让我变成人,让我变成人…… 屋内一道红光闪过,一名少年出现在屋子中央。 手脚齐全,只是身上的红色鱼鳞还是没有完全褪掉,不过已经比先前少了许多。 景黎满意地看了看自己身体。 如果是这样,只要多练习几次,他一定可以自如的变成人形。 景黎这次有经验,他先把头发擦干,寻了个发带随手绑在脑后。又去屋后的晾衣绳上,取下那件之前穿过的衣服。 衣服在屋外吹了一夜,现在已经干了,只是秦昭上午出门太早,还没来得及收。 他只要穿完再把衣服挂回去,秦昭肯定不会起疑。 景黎想着秦昭往日穿衣的样子,用力系紧腰间的系带,又取过斗笠戴在头上,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出门了。 秦昭今日连门都没锁,正好方便景黎溜出去玩。 清晨的村子很安静,这个时间,大家不是在地里劳作,就是去镇上赶集。留在村子里的人很少,景黎一路走过来,竟然一个人也没遇见。 景黎深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快步朝前走去。 …… 秦昭余光似乎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回过头去,屋外的小路上空无一人。 他对面那人还在说话。 “……村里盖房子的工钱是一天五十文,四个时辰,管一顿饭就成。秦昭,你听见了吗?” 秦昭恍然回神,道:“抱歉,林叔。” “你这孩子,一上午心不在焉,想什么呢?”秦昭身边这人姓林,叫林长忠,是林老二家里一个堂兄弟。 村中盖房,大多都找他。 秦昭今日的确有些心神不宁,他按了按眉心,摇头:“没什么。” 屋外,景黎躲在小巷的拐角处,探出个脑袋。 没想到秦昭竟然在这里,差点就被发现了。 他还当今天秦昭要出远门,不方便带着他一起。 原来是这么近的地方。 哼。 景黎探头张望着,秦昭正站在窗边,与一名庄稼汉说话。恰好这会儿天边朝霞升起,映得他侧脸轮廓尤为好看。 有一种人,哪怕穿着打扮再普通,看上去依旧气度不凡。 景黎看得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猫叫。 “喵呜~” 啊啊啊啊啊——! 秦昭再次回头,眉宇微微皱起:“林叔,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没有啊,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林长忠道,“你脸色是不太好,一会儿回去好好歇着,这些事交给我办就好,不用你操心。” 林长忠爽快道:“之前你帮了林老二他家,也算是帮了我,不用跟叔客气。” “多谢了。”秦昭道,“何时可以开始施工?” “你要盖两间房,一个水池,还有个竹围墙,要用的木材瓦片我这儿能出,竹子得去临近几个村找人收,可能要费点功夫。”林长忠道,“材料齐全后我再告诉你,放心,只要材料到位,这房我几天就能给你盖起来。” 秦昭:“我明白了。” 比起工钱,建房需要的材料费才是大头。 秦昭还不像其他条件稍差的农户,用茅草盖顶,而是要求换成瓦片,那价格更要翻上一倍。 秦昭一口气给了三贯钱订金,揣着林长忠写的单子离开了。 他走回家门前,却见房门紧闭,一只橘猫蹲在屋前,爪子轻轻挠着房门。 先前被这小猫挠出的破洞早被秦昭补好,小家伙在房门前转来转去,找不到进去的地方。 恐怕小妖怪又要被吓到了。 秦昭无声地笑了笑,上前正想把猫赶走,却听见门里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你……你别进来啊……” 少年的嗓音干净,又软又糯,尾音还在轻轻发着抖。 秦昭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后疯狂跳动起来。 他……他变成人了吗? 小猫见秦昭过来,乖巧地蹲在他脚边,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口中轻轻发出猫叫声。 门内传出些许抽气声,像是被吓得更厉害了。 秦昭能感觉到,那少年现在就蹲在这扇门之后,隔着薄薄一层门板,他似乎能想到少年现在会是个什么模样。 那单薄的脊背用力抵着门,眼眶通红,吓得快要哭出来。 一定是很好看的模样。 秦昭把手搭在门上,按下心头那点悸动,无声地换了口气。 他真想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这条小鱼怎么……完全瞒不住秘密呢? 秦昭有些无奈,半晌,他弯腰抱起小猫,悄无声息离开了。 第19章 门外很久没有动静,景黎抬起脑袋。 他双臂环着膝盖,眼睛微微有些发红。过长的衣摆垂下盖住赤.裸的双腿,只露出一点白皙的脚趾。 景黎偏头专注地听了一会儿,确认门外的确没有声响,才站起身,扒开门缝往外看了看。 屋外寂静无声,连个猫影子都没见到。 景黎这才放心下来。 怎么每次出去都要遇到这种事,他到底还要倒霉多久啊。 景黎恹恹的想着。 他没了再到处乱跑的心思,也不敢再出门,迅速把衣物归位,回到桌边。 只见屋内红光一闪,一条小锦鲤扑通跳进水里。 另一边,秦昭捧起水洗了把脸,长舒一口气。 从屋前离开后,秦昭其实有些后悔。 那小妖怪几次三番出现在他梦里,他自然想亲眼见见他。他想看看,小家伙的模样是不是真如他梦中那般,也想知道,小家伙被他发现身份时会是什么反应。 说不想进去看看是假的。 可他又有顾虑。 他还不确定那小家伙留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小鱼这么担心他发现真相,这其中又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如果那小鱼发现,他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小家伙还能像现在这样留在他身边么? 秦昭不确定,也不敢冒险一试。 他现在与那小鱼相处得很好,还是先保持现在这样,静观其变的好。 “喵呜……” 身旁传来低低的猫叫声,秦昭回过头去,橘猫蹲在他身边,舔着爪子。 秦昭正想摸摸它,想起之前答应过小妖怪的话,又把手放下。 他认真道:“你别再吓唬他了。” 橘猫一双浑圆的猫眼望着他,片刻后,走上前来蹭了蹭他的腿。 ……险些忘了,不是所有动物都能听懂人言。 秦昭叹了口气,想着修院子时,要再把围墙做得高一些,省得这小猫又跑进去。 . 秦昭回到家里时,小锦鲤没像先前那样出来迎接他。 小鱼躲在木桶底部,小小的鱼身缩得比往日更小,就连鱼鳍都没精神的耷拉下来。 果真是吓坏了。 秦昭在心里叹息一声。 他走上前,把手伸进水里,轻轻碰了碰小锦鲤的脑袋:“这是怎么了?” 小锦鲤浑身先是一抖,抬起头来看了看他,随后一头扎进他的掌心里。 要不是鱼没有声带,发不出声音,秦昭甚至觉得他还能冲自己嘤嘤两声。 小锦鲤用尾巴勾住秦昭的手指,脑袋埋进秦昭手心里,才终于平复下来紧张害怕的心情。 他用鱼鳍在秦昭掌心轻轻拍了拍,有点委屈。 以后不要把他丢在家里啦。 每次自己在家都没好事。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看见小鱼这副模样,秦昭还是有些自责。 昨夜那个梦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今日的确有些躲着这小鱼的想法,谁知道闹成现在这样。 不过他没有多言,只是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掌中的小鱼。察觉到小家伙渐渐平复下来,秦昭才道:“昨天买的肉还没做,我现在去炖上?” 小锦鲤朝他点点头。 昨日买肉的时候,秦昭也顺道买了些土豆。 他先把五花肉和土豆洗净切块,为了方便喂给小鱼吃,还特意把肉切得稍小一些。 红烧肉的做法简单,先在锅中炒好糖色,将切好的肉下锅。待五花肉表面色泽变化后,再加入调料、水和切好的土豆,盖上锅盖焖煮。 肉香味早就飘得满屋都是。 等待炖肉的时间里,秦昭又取出面粉,和面,蒸了一笼馒头。 景黎最喜欢看秦昭做饭,一时间眼睛都看直了。 肉和馒头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出锅,秦昭趁这会儿的时间,给小锦鲤说了说他接下来的打算。 “……等过两日材料备好,房子就能开始搭建。”秦昭拨弄着小锦鲤的背鳍,不紧不慢道,“还有那两块田,耕地的活我准备在村里雇人来做。我今日打听过了,找熟练的农户,两亩地除草加耕地需要两天,工钱是八十文。” 景黎摇了摇尾巴。 有点贵啊。 八十文都能买十六块白糖糕了。 秦昭想了想,又道:“如果能借到耕牛,只需要半天就能耕完,只是村中有水牛的农户不多……” 两天的工钱是八十文,如果有牛,算上工钱和租借耕牛的钱,开支不会超过三十文。 能便宜一大半。 可是就像秦昭说的,村里有耕牛的农户屈指可数,而且愿不愿意借出来给秦昭耕地还两说。 这可怎么办? 景黎有点发愁。 秦昭倒是没多担心:“下午我去村长家问问吧,写个告示,看能不能租借到。” 一定可以的! 小锦鲤在秦昭指尖蹭了蹭。 秦昭看着逐渐恢复活力的小锦鲤,眼底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景黎一点也没有怀疑秦昭为何要和一条鱼说这些,但秦昭的确是有意为之。 让小鱼知晓家里的一切,这会让秦昭觉得它也是家里的一份子。 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人格外满足。 景黎又缠着秦昭玩了一会儿,肉已经炖足了时辰。 揭开锅盖,肉香四溢。 秦昭把肉和馒头端上桌,景黎鱼尾用力摆动,眼巴巴地等他投喂。可还没等秦昭喂给他,房门忽然被人用力敲响。 秦昭拉开门。 是陈彦安。 “你倒是赶巧。”秦昭昨日和陈彦安约好今早要来他家取书,看见这人到来并不意外,“我这儿刚炖好肉,坐下吃点。” “不、不吃了,你和我走一趟。”陈彦安气喘吁吁,“我阿婆快不行了!” . 景黎觉得,陈彦安每次来他家总没什么好事。 上次是秦昭差点被赶出村子,这次又是带来坏消息。 ……他心心念念的红烧肉还没吃上呢。 虽然这次事出有因,不能完全怪到他身上。 景黎沉在小鱼篓底部,悻悻地想。 秦昭见小鱼这副蔫哒哒的样子,摇头道:“我就说让你留在家里。” 留在家里就能变成人形出来偷吃了,反正小妖怪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景黎当然不肯。 每次留在家里都没什么好事,万一那只猫又回来找他呢? “你在和我说话?”陈彦安回头问。 “……”秦昭默然片刻,道,“没什么,我就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前两日我给她施针时,她分明已经清醒过来。” 给陈老太诊完脉后,秦昭连着去陈家给她施针三日。 第三日的时候,陈老太就已经意识清醒,并且半边身子已经能够小幅度活动。 怎么会忽然又不行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我阿婆还下床走了两步,看上去已经快好了。”陈彦安一边快步走着,一边道,“可今天早上她没起得来床,我们还当是她没睡醒,没敢去打扰。” “眼见到了这个时辰还没动静,我娘进去看,才发现人已经动不了了!” 秦昭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很快到了陈家,陈彦安正要领秦昭进门,一道身影挡在门边。 是陈家老三。 他身形与秦昭相差不多,但常年干活身体强壮,往门外一站,将进门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陈彦安:“三叔,你做什么?” “你闭嘴。”陈老三喝了一声,对秦昭道,“你今天还来做什么?” 秦昭平静道:“自然是救人。” “救人?我看你是害人吧。”陈老三嗤笑一声,“上次就是你给娘治完病之后,害得我娘病情越来越重。说起来,上次你和我大嫂打赌,三日内没有把人救回来,就滚出临溪村。你怎么还不滚?” 陈彦安阻拦:“三叔……” “救人要紧,其余的事以后再说。”秦昭道,“现在陈老太太昏迷不醒,情况危急,请你让开。” “你——” “老三!”一个声音传来,陈大嫂从院子里快步走出来,“是我让小安去找秦昭来的,你让开。” “大嫂,可他明明就——” 陈大嫂却打断他:“你让不让?” 见她如此坚决,陈老三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侧身让秦昭进了院子。 他们进了主屋,一大家子人围在外间,吵吵闹闹不知在争论些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怎么没良心了,老娘都在床上躺多久了,就算治得好,以后还能下地么?你们这样拿药吊着命才是受罪!”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与其这样,倒不如早点解脱了好。” “呵,早点解脱,好让你们分家产是吧?” “都胡说八道什么?!”陈大嫂恼道,“娘还躺在里面,你们在这儿说这些合适吗?” 一屋子人被她这么一吼,纷纷安静下来。 景黎从鱼篓上方探出个脑袋,四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易地而处,这些人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难处,也不能说完全有错。可这种念头……实在是太冷漠了点。 老太太如果听见,该有多难过啊。 秦昭倒是神色未改,他朝屋内的人稍一作揖,道:“请诸位去屋外等候。” 屋子里似乎还有人不太乐意,被陈大嫂一瞪,没再说话,灰溜溜出了门。 陈大嫂领着秦昭进里屋,一对较为年轻的男女守在床边。 “老四,带着你媳妇先出去。”陈大嫂招呼一声。 那男人的长相和陈老三几分相似,但个子没这么高。他身边的女子更是柔柔弱弱,听言抬起头:“大嫂,这人是谁呀?” “是秦先生。你前几天回娘家了,没见到,之前就是他给老太太看的病。”陈大嫂道,“你们先出去吧,让秦先生给娘瞧瞧。” 女子神色有些犹豫:“要不我留下吧,万一有个什么要帮忙的……” “不必。”秦昭淡声道,“几位出去等我便好。” “可是……” 女子还想再说什么,她丈夫却在一旁拉了她一下,把人拉出了屋子。 陈大嫂道:“我也出去了,就等在门外,有什么事你吩咐一声就行。” 秦昭想了想,道:“的确有一个忙需要大嫂帮。” “……这几日的药渣还在么?” 房门被合上,床上那位老太太面容灰白,精神比前几日看到时还要糟糕。 秦昭把鱼篓放在床头的小案上,坐在床边替她把脉。 小锦鲤从鱼篓里探出头来,鱼尾巴在身后无意识地轻轻摆动。 秦昭一提药渣,他就猜到了原因。 肯定有人在药里动手脚。 他赌一顿红烧肉。 . 秦昭在屋里足足从中午待到了下午。 眼见太阳快要落山,主屋的房门才被拉开。 秦昭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唇色隐隐发白。他走出屋子,陈大嫂立马迎上去:“怎、怎么样了?” 秦昭没有回答,而是问:“药渣呢?” “在这儿!”陈彦安端着个盛满药渣的竹编笸箩走上来,“前几天的都倒了,这是昨天和今天留下的。” 秦昭在药渣里翻找片刻,道:“这药是谁去抓的?” “我。”陈老三上前一步,将秦昭那脸色不对,又道,“你可别污蔑我,我完全是按照你给的药方抓的!” 秦昭:“可我给的药方里,并无川芎这味药。” “川……川什么?”陈老三没听清,却意识到了什么,大声辩驳,“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就是直接按你的方子抓的药!” 秦昭解释道:“川芎有行气开郁,活血止痛之效,对陈老太太的确算是对症。可此药药性极烈,不适宜让久病不愈,脾肾阴虚的病患服用。” “何况这药渣里,川芎未免也放得太多了。” 陈大嫂道:“这、这么说,我娘真是因为……” 秦昭点点头。 陈大嫂怒喝:“陈老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陈老三道,“这几天的药都是老四媳妇熬的,你怎么不问她,她弟弟还在镇上的医馆做学徒呢!” 众人吵吵嚷嚷,又跑去质问老四媳妇。那柔柔弱弱的女子被人围着,一句话不说,开口先是哭了起来。 秦昭漠然看着这一切,摇了摇头。 答案不言而喻。 天色渐渐暗下来,主屋内,陈彦安帮床上的老人擦了擦脸,问:“我阿婆还能醒过来吗?” 秦昭靠坐在他身旁的座椅上,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她是因为那味药的药性太烈,导致血瘀加重。我已经替她施针通了经脉,只要顺利醒来就会没事。但能不能醒,就要看运气了。” 陈彦安把帕子往水盆里一丢,揉了把脸:“我四婶是因为想要分家。” 秦昭:“我知道。” “不只是她,大家都想要分家。”陈彦安道,“我娘,三叔,四婶,大家早就不想挤在这里,也不想再分出精力照顾我阿婆。” 陈家长辈还在吵给汤药动手脚的事,只能让作为小辈的陈彦安来顾着病人。 秦昭道:“但你不想?” “我……我也没有不想。”陈彦安声音低哑,“我只是不希望这件事的代价是我阿婆出事。” 秦昭拍了拍陈彦安的肩膀,后者把头埋在手掌里,没一会儿就听见陈彦安压低的哭声。 “我……我阿婆对我挺好的。” 小胖子哭得肩膀抖动,看上去有点滑稽。 景黎的鱼篓还放在靠在床头的小案上,他只要撑起身体,就能看见躺在床上的那名老人。 老人头发花白,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这老人心地很善良,当初若不是她救了病重的秦昭,还将家里的空屋子租借给他,秦昭现在还不知道会如何。 好人应该有好报才对。 景黎在心里想着。 不远处,小胖子还在哽咽着说:“……阿婆要是能醒过来,我一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再也不给她和我娘添乱。” 话音刚落,床上的老人轻轻咳了一声。 景黎:“……” 这么神? 他尾巴一摆,回头望向秦昭。 秦昭自然也注意到了,收回目光,对陈彦安道:“你刚才说的当真?” 陈彦安:“我干嘛这时候还骗人,但是……但是……” “你阿婆醒了。” “你别骗我,怎么可——” 陈彦安话音一滞。 他抬起头,床上的老人又轻轻咳嗽一声,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陈彦安:“………………” 秦昭带小锦鲤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 他把小锦鲤放回木桶,又去将上午的红烧肉和馒头热好,端到桌上。 “起来吃饭了。”秦昭敲了敲木桶边沿。 小锦鲤的动作像是比平时迟缓很多,半晌才摆动尾巴,晕晕乎乎游上来,甚至还差点一头撞上木桶壁。 秦昭连忙伸手挡在他面前,才让小锦鲤没撞到脑袋。 “这是怎么了?”秦昭戳了小锦鲤一下,“困了?” 不……不困…… 若景黎现在是人形,秦昭就能看出他眼皮耷拉得抬不起来。 不知为什么,从陈家出来之后,他就困得要命,只想好好睡一觉。 本来一开始精神还不错的。 小锦鲤强撑着精神,鱼鳍勉力在身侧晃了晃。 不行,他还不能睡……他想了一整天的红烧肉,还一口也没吃到呢…… 秦昭也看出他精神不好,道:“先睡一觉吧,明天再吃。” “不要……”景黎固执道,“我要吃肉……” 景黎困得意识不清,浑然没注意到自己刚才说的是人话。 那清亮温软的少年嗓音让秦昭略微一怔,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小……小鱼?” 可小锦鲤没再回应他。 秦昭伸出手指在他脑袋上碰了碰,小锦鲤轻飘飘落到水底,不再动了,只有两侧的鱼鳃随着呼吸轻轻扇动。 睡……睡着了? 第20章 秦昭有时觉得,这小妖怪根本不是来报恩的,多半是来报仇的。 否则怎么会天天搅得他睡不好觉? 秦昭困倦地按了按眉心,从床上坐起。 外面日头已经很高了。 或许是昨日忙了一整天,加上睡前又听见小妖怪在自己面前口吐人言,秦昭夜里睡得不怎么安稳,很罕见地睡到了这个时辰。 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喂鱼,秦昭拖着困倦的身体爬起来。 简单梳洗穿衣后来到外间,小锦鲤趴在木桶边,活力十足地朝他摇尾巴。 ……倒是恢复得很快。 秦昭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道:“久等了,这就喂你。” 他走到灶台边,揭开灶台边盖着的碗碟,昨日特意留下的那碗红烧肉平白少了大半,就连放在一旁的馒头也不见了一个。 秦昭:“……” 小锦鲤在他的注视下沉进水里,轻轻打出个小嗝。 景黎也不想总是偷吃,可他昨天一整天就只吃了一块糖糕和两小块鸡蛋饼,从中午到晚上一点东西也没吃过,今早醒来饿得前胸贴后背。 偏偏秦昭还迟迟没睡醒。 想到对方昨天忙碌了一整天,景黎也舍不得叫醒他,只能……自立更生。 自力更生也没那么容易,景黎饿得太厉害,虽然勉强变成了人,但尾巴怎么也收不回去。还好秦昭晚上没有熄灭灶台里的火,他只要把肉和馒头一起放进蒸笼蒸热就能吃了。 他还特意给秦昭留了一份呢! 景黎躲进水底,有点心虚。 他最近的言行好像越来越放肆了,秦昭……不会发现他有问题吧? 但秦昭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他将剩下的肉和馒头热好,但没怎么吃肉,只就着几块土豆吃完了馒头。 碗里还剩的几块肉,还能当做给小妖怪晚上的加餐。 吃完饭,秦昭带着小锦鲤出了门。 山村的农户每天吃两顿饭,早晨起来先去地里干活,回来才开始吃早饭。这会儿刚过了饭点,有不少村民在村子里散步,或直接躺在院子里消食。 秦昭一路走来,遇到些村民甚至会主动和他打招呼。 境遇已经与过去完全不同了。小山村闭塞,临溪村还算是异姓散户多的,临近的槐下村,就是葛姓的同族人居多。 不过就算是散户,在一起住久了,互相联姻,一村人走到哪儿都是亲戚。 秦昭本来就帮过柳家,最近又租了李家的田,和村里的大户陈家也算是和解了,在村里一传十十传百,大家自然对他没有像过去那样排挤。 景黎对这些尤为感慨。 他刚到村子的时候,这些人还躲着秦昭走呢。 秦昭先带小锦鲤去了趟村长家。 他还没忘昨天的打算,要找村长写个雇人的告示。 刚到村长家门口,却意外看见了陈家人。 主屋的门大开,陈家那几个长辈围在屋子里不知道在说什么,陈彦安等在院子里,朝他挤眉弄眼。 秦昭走过去:“你们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我四嫂的事。”陈彦安压低声音道,“他们昨天商议了一晚上,我娘说这都差点闹出人命,想要送官。” 秦昭问:“你四叔能答应?” “不答应也没法子,这么大的事,村长都拿不定主意。”陈彦安道,“而且啊,我们决定要分家了,等过两天阿婆再好点就开始商量。” 秦昭点了点头,他并不想过多干涉别人的家务事,没有再多做评判。 景黎倒是觉得这个决定挺好。 村里默认家中长辈还在世就不会分家,也没有小辈敢主动向长辈提及,加之老太太病了小半年,这才把事情闹成现在这样。 现在这情形,尽早分开对谁都好。 陈彦安又问:“不说这个了,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昭将来意告知。 “你要借耕牛?我家有啊!”陈彦安一拍胸脯,道,“我知道你刚租的那块地,等这儿的事了了,我让我娘直接帮你耕了就是。” 秦昭却摇头:“这样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陈彦安摆摆手,“我娘上午还在说呢,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帮你是应该的。” 小胖子态度十分诚恳,但秦昭没有轻易答应。 二人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一道候在屋外,等待陈家人商议完毕。陈大嫂走在最后,刚一出来,陈彦安就赶在秦昭之前说了他的想法。 陈大嫂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举手之劳而已,秦先生不必与我客气。”一夜过去,陈大嫂连对秦昭的称呼都改了,“之前的事本来就多有冒犯,你现在又救了我娘,报答你是应该的。” “你那块也没多少,干脆今年都包给我吧,什么犁地种菜收割,我全帮你干了。” “那怎么行?”秦昭坚决不肯答应,“陈家本就对我有恩,要真算恩情,陈家对我的恩情不是更大?” 景黎知道秦昭其实不全是因为恩情的事。 陈大嫂一个女人,在这种小山村独自养活儿子本来就不容易,何况陈家马上就要分家,她的日子只会更难。 她还得帮陈彦安赚束脩费,哪能占她这些便宜。 陈大嫂为人直接,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反正我肯定得做点什么报答你的。” 秦昭想了想:“不如这样,便按你所说,帮我耕地播种,事成之后我按五成工钱付给你,如何?” 陈大嫂还有些迟疑,但看秦昭这么坚决,只能点头:“成。” 这两天陈家还有些杂事要处理,陈大嫂与秦昭约定,三日后去帮他耕地。 这事不能拖太久,等分了家,那头牛还指不定会分给谁去。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解决了耕地的事,秦昭又带着景黎往村西走。 村西头有几块空地,其中一块已经被围了起来,是秦昭已经买好准备建房的区域。 再往前走,出了村子,便是他租的那两块田。 这几日秦昭没时间顾着这些玉米苗,但几日不见,玉米苗拔高了不少,出苗率好得惊人。 李大力还说这两块地收成不好,这也能算是不好么? 秦昭对种地了解不多,打算改日去问问李大力。 秦昭去溪边打水浇灌地里的玉米。 景黎惊奇地发现,秦昭并不是什么都会,至少浇灌这事就显得很不熟练。 先从溪水边把装满水的木桶提过来,放在脚边,弯腰舀水洒在地里。一次就只能浇灌到身边那一小块地方,浇完再拎着木桶往前挪动。 病秧子体力不行,弯腰起身连着几次,就出了满头大汗,唇色隐隐发白。 景黎:“……” 这才五分之一都没到呢。 景黎实在看不下去,从鱼篓里腾起身,跳进木桶里。 他尾巴用力一甩,扬起一道水花,不偏不倚落到待浇的菜地里。 秦昭:“……” 一人一鱼对视片刻,小锦鲤尾巴尖翘起来,秦昭明显从他身上读出了一点得意洋洋的味道。 那日中午,所有路过这片耕地的村民都看到了这奇景。 秦昭拎着个木桶慢慢走在田里,桶中那条小鱼尾巴甩动,均匀地把水洒在每一片菜地里。 效率提升得不止一点半点。 . 接下来几日,日子又回归平静。 山村生活便是如此,鲜少有太大的波澜,每日都离不开柴米油盐,都是为了生计。 陈大嫂如约帮秦昭耕了田,又挑了几种打理起来不太费力的菜种种进地里。 秦昭按照约定付了她二十文工钱,再炖了碗肉送到陈家,权当答谢。 陈家老太太这次康复得极快,第二天就意识清醒,再过两天,甚至还能下地走几步路。 秦昭登门探望她,顺道将欠的租子还清。 不过由于新房还未盖好,他还得在那间小屋里住上一段时间。 陈家对此自然再无异议。 这日下午,秦昭正准备做饭,房门再次被人用力敲响。 他动作先是一顿,回头与木桶里的小鱼对视一眼。 一人一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深深的不安。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敲门。 秦昭去拉开门,陈彦安站在门外。 那一瞬间,景黎觉得秦昭很有必要在门口竖一块“陈彦安勿入”的牌子,以免这人再带来什么坏消息。 但秦昭毕竟涵养极佳,只见他心平气和地问:“又怎么了?” “你干嘛用这个表情看我,我有这么招人讨厌吗?”陈彦安大咧咧走进门,不悦道。 秦昭欲言又止。 陈彦安也没在意,甚至心情颇好的伸手逗了下木桶里的小鱼。 被景黎一尾巴,啪地甩在手背上。 “嘶……你这小鱼,对秦昭这么好,对我就这么凶?”陈彦安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初在溪边打他的就是小锦鲤。 他只知道这是秦昭养的鱼,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宝贝得很。 陈彦安道:“我上次还给你买吃的了,没良心的小东西。” 如果不是现在还是鱼身,景黎甚至想对他翻个白眼。 小胖子给他买了……一包鱼饵。 里面甚至还有活的蚯蚓!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景黎就生气。 眼看屋内气氛变得有点僵滞,秦昭适时上前打断:“所以你来找我做什么?” “找你去镇上吃饭啊!”陈彦安眉飞色舞,“我终于过了先生的考核,今天先生还当众表扬我进步得快,都是你的功劳!” 秦昭先前帮陈彦安做的注解很详尽,对他帮助极大。 陈彦安:“走走走,我都在镇上订好位了,特地来叫你的。” 陈彦安直接订了家镇上最好的酒楼,正值饭点,酒楼大堂几乎已经坐满了。 他在柜台报了名字,被小二领着走进去。 “没来过这地方吧?”陈彦安勾着秦昭的肩膀,嘿嘿一笑,“其实我也没来过。这家可不便宜,我拿自己零花钱订的,吃完这顿我得啃一个月窝头!” 秦昭点点头,没说什么。 这顿本来就是陈彦安答应要请的,秦昭自然不需要与他客气。 二人点了三菜一汤和一盘糕点,转眼就花出去一百多文。 陈彦安面上绷着没露怯,心里疼得直滴血。 反观秦昭却神色淡然,自己吃还不止,时不时掰块糕点丢给手边的小鱼。 陈彦安早知道秦昭喂鱼舍得,权当看不见,道:“秦大哥,其实今天请你吃饭,是因为我还有件事相求。” 秦昭头也不抬:“如果是那本书后半本的注解,不行。” “你怎么知道!”陈彦安轻咳一声,耐着性子解释,“我之前进度慢,先生已经快讲到后半本了,我才刚把前面的背完。照这个速度,我还是跟不上先生授课,秦大哥你就帮帮我吧。” 秦昭喝了口汤,不紧不慢道:“你理解得很快,天赋不算差,只是过去读书不用心思。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多用点心,会跟上的。” “私塾里的先生讲得太快了,我想跟也跟不上。”陈彦安垂头丧气,“我都觉得与其去私塾跟着先生学,还不如跟着你学来得快。诶,等等……” 陈彦安眼前一亮:“要不我就跟着你学吧,你做的那些注解,先生都夸比他理解得还通透,你教我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秦昭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我没有考过科举,又并无功名,如何能教得了你?” 这个时代,想要教书至少得是秀才级别,也就是通过了童生试,但没有通过乡试的那一类人。 镇上私塾和书院里的先生,临溪村的村长,都是秀才出身。 “你怎么知道你没考过?”陈彦安道,“你如果真没考过,为何对这些书如此熟悉?我猜你肯定考过,说不定还是个举人老爷,只是你自己不记得。” 陈彦安又劝道:“教书多好,就我读书那私塾,每个学生每月束脩要收两百文,半年收一次,哪怕只教五个学生,你算算能赚多少?这还没算上每月都要给先生送的米和肉!” 一个学生两百文,五个就是一千文,半年那就是六千文。 景黎差点被嘴里的糕点呛住。 这年头当教书先生这么赚钱吗? 秦昭现在身上倒是还有点钱,但那是因为还没开始盖房。等正式开始施工,材料费,工钱,包括屋里的所有家具,没有一样是不费钱的。 他那点钱,真不一定能撑多久。 而无论是采草药还是抄书,都不算事稳定的生计。 如果真能去教书…… 秦昭同样若有所思。 “哎哟,这鱼可真漂亮。”店小二过来添茶,正巧看见秦昭放在手边的小鱼篓,问,“客官,您这鱼也是准备送去青山镇的?” 青山镇是个大镇,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秦昭:“没有,为何这么问?” “您还不知道?”店小二道,“最近都传遍了,说青山镇有位官老爷家里丢了条能给人带来福运的锦鲤,现在悬赏千贯找回。咱们镇上的渔夫最近天天下河抓鱼,抓到条红色的鲤鱼就往青山镇送,想碰碰运气。” 秦昭:“……” 景黎:“???” 景黎茫然地抬起头,对上秦昭的视线。 店小二道:“那告示就贴在街口,您一会儿去看看?我看那上面画的和您这条鱼像得很呢!” 第21章 店小二说完这话,转身去其他桌奉茶。 他们这张桌上好一阵悄无声息,两道目光落在景黎身上。 小锦鲤在他们的注视中咽下嘴里最后一块糕点,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看什么,看什么,难道他们真要把他送去那什么镇吗? 他怎么可能是锦鲤,他明明这么倒霉! 漫长的寂静中,还是秦昭先回过神来,舒了口气:“先吃饭吧。” “你还有心思吃?” 陈彦安现在看见小锦鲤,就像看见活的一千两银子,双眼都泛光。可这毕竟是秦昭的鱼,再如何值钱也轮不到他。 陈彦安清了清嗓子:“秦大哥,我们要去街口看看那告示吗?你这条鱼也是最近才捡回来的吧,万一……万一真撞对了,那就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秦昭抿了口茶,淡声道:“先吃饭。” 秦昭像是一点没把刚才店小二说的放在眼里,吃饭的动作不紧不慢,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 而小锦鲤嘛,他认定自己是个倒霉蛋,不可能这么值钱,没心没肺地继续吃饭。 这一顿饭,只有做东这位吃得坐立不安,食之无味。 好不容易挨到吃完,陈彦安急匆匆去结了账,拉着秦昭就往街口走。 街口的告示牌前围满了人,一张崭新的告示占据了最中心的位置,众人挤在那告示前,手里都拎着一条鲤鱼。 “你看我这条像不像?” “你的不像,我的才像。呸,我的就是,我明天就启程去青山镇!” “开什么玩笑,你那尾巴尖都是白的,去了也得被赶回来。” “我这不是,难道你的是?你那条鱼明明就是黑的,被你丢染缸染成这个色,一进水里就掉色!” 众人吵吵嚷嚷,拎着各自的鲤鱼互相攀比着。 陈彦安仗着自己体格大,硬生生挤出个位置来,拉着秦昭到了最前面。 景黎也悄悄从鱼篓里探出脑袋,跟着往告示上看。 告示上的字他不认识,但好在几行字下面还配了图。 一条通体鲜红的锦鲤在水中游动,尾巴和脑袋都略微扬起,鲜红清透的眸子透出一丝无辜。 景黎歪了歪脑袋。 这条鱼长得还蛮可爱的嘛。 秦昭低头时,恰好看见小锦鲤茫然地仰起头,瞬间不由在心中感慨一句,这画师的画技真是炉火纯青。 竟然就连微妙的神态都掌握得这么到位。 景黎原本还没回过身来,直到发现秦昭和陈彦安都低头看着自己,才觉得奇怪。 嗯??? 这张画长得和他像吗? 其实,景黎其实并不清楚自己长什么模样。 他上一次看见自己的样子,似乎是在……鱼贩的砧板上。 透过刀刃反射看到的。 那时情况紧急,他没有看得太清楚,只是大致知道自己是条红色的鲤鱼,仅此而已。 所以他也并不知道,这张画基本与他的翻版没两样。 身边两人这反应看得景黎有点慌,他撑起身体想看得更清楚,却被秦昭一只手按回了鱼篓里。 “你乖一点。”秦昭低声道,“在这里被发现就麻烦了,你想被人抓走吗?” 一条价值千金的鱼,要是在这街头被人发现,肯定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景黎顿时不再动了。 秦昭与陈彦安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离开了告示牌。 “秦昭,你打算怎么办?”陈彦安问。 二人吃完饭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此刻天色稍暗,二人乘牛车回村。 秦昭怀里抱着鱼篓,垂眸看着里面的小鱼,没有回答。 陈彦安又道:“我知道你喜欢这小鱼,但你考虑清楚,那可是一千两。” 景黎精神还有点恍惚。 在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原来他身价这么高。 那可是一千两,要换成是他都觉得心动。 景黎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来自己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发生的事情。 他并不是刚穿来时就到了这镇上。他不清楚当初那是什么地方,他只知道自己被装在一个陶罐里,正被几个人往一个陌生的地方运送。 唔……他们当时好像说…… 说他是条能给人带来福运的锦鲤,城里有个大人物看中了他,要花一千两把他买下来。 景黎还记得,当时那群人刚说完话没多久,车就翻在了路上。他从陶罐里逃生,掉进了一条小溪里。 他顺水漂流了两三天,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抓到了鱼铺。 因为后面那一系列的倒霉遭遇,景黎压根没把最开始听到的那些话放在心上,来到秦昭身边后,就更没有再想起这些。 谁知道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景黎仰起头,有些担忧地看向秦昭。 秦昭……会把他送走吗? 陈彦安一直缠着秦昭问他的想法,秦昭被逼得没办法,悠悠道:“方才那告示上说,丢失锦鲤的是青山镇一位姓卢的员外郎,最喜爱的锦鲤失窃后,卢员外夜不能寐,特意重金悬赏,希望能找回锦鲤。” “……你没看出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陈彦安茫然地抬起头:“什么问题?” “如果只是一条普通的鲤鱼,员外为何要花重金悬赏?” 陈彦安道:“这……告示上不是说,能给人带来福运吗?” “不错,福运。”秦昭不紧不慢道,“那位员外既然舍得花千金悬赏,证明他觉得这条鱼的价值高于千金。既然这小鱼的价值高于千金,我为何要送回去?” “……”陈彦安叹为观止,“你这脑子怎么长得啊,为什么这么好使,能不能分我一点?” 秦昭淡淡扫了他一眼,后者乖乖闭了嘴。 回到村子,二人的家在两个方向,便在村头道别。 “你当真已经决定了?福运一说有可能只是别人编出来骗人的,还是到手的钱最实在。”陈彦安还是有点不甘心,劝说道,“你不知道,越有钱的人就越容易被这种东西唬,我有个同窗是镇上大户,他上次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个破石头,别人骗他说是护身符!” “……”秦昭默然片刻,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陈彦安叹了口气:“好吧,都听你的,谁让这鱼是你的不是我的呢。” “只不过……”他又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今天这事你得求我替你保密,为了让我答应,你是不是该拿点什么东西来换?” 秦昭思索片刻,从怀中取出三捆钱,递给陈彦安。 一捆是一百个铜板,这里就是三百文。 陈彦安没想到他出手这么阔绰,吓得瞬间把钱推回去:“秦昭你最近发财了,这么大方?!我不要你的钱,我要别的。” 秦昭问:“你要什么?” 陈彦安眨了眨眼,道:“当然是今天在酒楼里说的事啦。” 秦昭:“……”秦昭按了按眉心:“我不会像上次那样帮你标准,如果你真想学,休沐日可以来我家找我。” 陈彦安:“谢谢秦大哥!” 他顿了顿,又正色道:“对了,你平时带小鱼出门还是小心着点。这消息如果已经传到镇上,离村里人知道就不远了。” “我这里你可以放心,但……说不好别人会怎么想,总之你自己注意。” 秦昭:“我明白。” 二人这才分别。 秦昭拎着鱼篓回到家,把小锦鲤放回木桶里,在桌边坐下。 他抬起手,把手垂在木桶边沿,小锦鲤乖乖游上来,在他指尖啵的亲了一口。 秦昭道:“现在知道讨好我了?” 小锦鲤摇了摇尾巴,又凑上来亲一口。 秦昭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道:“原来你是有主的,还赖在我家混吃混喝,是何居心?” 景黎太冤枉了。 他脑子里只有穿越前的记忆,而这小鱼过去的记忆。 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那个卢员外是什么人。 小锦鲤急得在水里游来游去,抱着秦昭的手指又蹭又亲,使劲卖萌,就怕他以为自己还念着旧主。 秦昭终于忍俊不禁:“哄我?” 其实今天知晓这个消息,秦昭没有太过惊讶。 秦昭何其聪明,小锦鲤与他在一起待了这么久,他多少也看出了些端倪。 自从这小鱼来了身边,所有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实际上,几天前的那天夜里,秦昭一度觉得陈家那位老太太醒来的可能很小。能这么快醒过来,几乎可以说是奇迹。 而奇迹发生的时候,这小鱼就在床头。 结合上次找到乌山参,再加上这些时日的种种细节,秦昭心中基本已经有了猜测。 而今天的消息,不过是给这个猜测下了定论。 这小妖怪果然能够给人带来福运。 至于方才对陈彦安说的那些,不过是秦昭的托词罢了。 陈彦安不知道,但他是明白的。这小鱼通人性,能变化人形,如果他想走,秦昭是拦不住的。 所以要不要去青山镇,其实并不取决于秦昭的决定。 也轮不到他做决定。 好在,小家伙看起来还不想走。 景黎当然不知道秦昭的想法,他见秦昭许久没有回应,急得直摇尾巴,水花全被溅出木桶。 秦昭伸手轻轻钳住鱼身,安抚道:“好了,我暂时不会把你送走,你乖一点。” 当真? 小锦鲤安静下来,脑袋高高扬起。 那可爱模样让秦昭又忍不住多摸了几下,才道:“只不过,想要我留下你,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锦鲤眼也不转地望着他。 “那告示上说你是世间罕见的锦鲤,会给人带来福运,能达成别人的心愿。” 冰凉光滑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秦昭垂眸注视着小妖怪,温声道:“你得想办法向我证明。”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比如? 秦昭:看文案。 ———— 【今晚写不完啦,下一章明天上午更新,会多更一点,抱歉抱歉】 本章发一百个小红包mua~ 第22章 景黎现在愁得要命。 秦昭的分析没有错,既然那位员外肯花千贯钱找他回去,说明他应该是能给人带来福运的。 可是…… 他真的不知道那应该怎么做啊。 在他的认知里,他明明只是个倒霉蛋而已,和秦昭在一起这一个多月,也根本没有给对方带来过任何福运。 秦昭现在要他证明,他该怎么做才好啊? 小锦鲤在水里吐出一串泡泡。 “快吃饭,还在发什么呆?”秦昭把漂浮在水面的馒头推到小锦鲤面前,后者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游上来吃掉。 这世上肯定没有比秦昭更坏的人。 要求他想办法证明自己是锦鲤,才同意不把他送去换钱,可又不肯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美其名曰,锦鲤福泽人间,这点小事哪需要他区区凡人指手画脚。 ……明明这家伙从来不信鬼神的。 小锦鲤愁得饭都吃不下,还是秦昭温声细语哄了半天,才哄得他把饭吃完。 吃完后,也不让秦昭给他摸肚子,自己躲去木桶底下“面壁”。 也不知是谁欠谁的。 秦昭起身去收拾碗筷,无声地叹了口气。 昨晚那样对小鱼说,不过是他见这小家伙那模样尤为可爱,想再逗逗他。如果能趁机逼他说实话,以人形相见,就更好不过了。 可谁知道,小妖怪好像一点也没领会他的意思。 这傻鱼。 景黎还没自闭多久,家里就来人了。 他正想看看来人是谁,却被秦昭随手拿过一个木头盖子,将木桶盖了个结结实实,再连桶带盖子一道移到旁边的矮柜上。 景黎:“???” “别动。”听见小锦鲤在里面不悦地拍尾巴,秦昭压低声音道,“你现在不能被人看见,当心有人来抓你。” 景黎现在最怕这个,当即不再动了。 秦昭这才去开门。 来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也是临溪村村民,似乎也姓李,但平日里和秦昭没什么来往。 秦昭甚至都不确定他叫什么。 对方没进屋,开口就是一句:“秦昭,我刚从镇上回来,你知道镇上的人都在抓鱼吗?” 秦昭:“……” 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秦昭平静道:“是么,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还没得到消息!”那邻居喋喋不休,“我听镇上的人说,有人在悬赏一条红色鲤鱼,一千两呢!那告示我看不明白,但告示上的图,和你之前身边那条鲤鱼一模一样。” “你的鱼呢,拿出来我帮你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屋内张望。 秦昭不动声色挡住他,淡声道:“你说那条鱼?我已经放生了。” “放生?那太可惜了,万一是悬赏要找的那条呢!” “那条鱼是我前不久从集市买回来的,才花了几个铜板,怎么可能价值千金。”秦昭语调不紧不慢,“多谢你给我这个消息,可要进去喝口水?” 那邻居听他这么说,顿时也没了兴致,借故自己家里还有事,悻悻走了。 秦昭合上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怕的还是来了。 先前秦昭没想到小鱼还有这样的身世,从未介意它在人前露面,因此临溪村许多人都见过他身边有这样一条小鱼。 临溪村的村民又极喜欢去镇上的集市做买卖,现在消息已经传到了村里,像这种好事者绝对不会少。 只是过来好心提醒他的倒还好,就怕其中有心术不正之人,打小鱼的主意。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确是个麻烦事。 秦昭难得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揭开木桶盖子,桶里的小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他好像给秦昭惹了不小的麻烦啊…… 秦昭一见他这模样就心软了,用手指在对方头上点了一下:“别怕,不会让你被送走的。” 小锦鲤游上来,在他指尖亲了一口。 如果他真的能给人带来福运,就替秦昭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吧。 他不想被送走,也不希望秦昭天天被打扰。 景黎在心里默默地想。 可是景黎的祈祷半点用也没有,这短短一个时辰里,这小屋里接待了不下四五拨人。 都是同样的目的。 景黎:“……” 他果然不是什么锦鲤嘛! 秦昭不厌其烦地打发走最后一拨人,把门合上,颇有些无奈。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想个办法。 临溪村不以捕鱼为生,这种消息就算传开来,大致也只有少数几个人会去凑热闹,只要过几日就再无人问津。 如果能有个法子让他离开临溪村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秦昭刚这么想着,又有人敲响了门扉。 秦昭拉开门。 是林长忠。 秦昭本能觉得这人也是来找他问锦鲤的,险些一句“那条鱼已经被放生了”就要脱口而出,谁知林长忠道:“我来找你说说建房材料的事。” 他包下了帮秦昭盖房的活,距今已经好些天,的确该来答复。 秦昭这才放心下来,将人迎进来,又给他倒了碗水。 “我这几天在临近几个村子都问过了,这时节收不到竹子。”林长忠灌了一大口水,才道,“你要得太晚了些,如果是上个月恐怕还能有。” 他顿了顿,又问:“我来就想与你商量一下,要不换种材料?” 秦昭没有回答。 竹围墙是他的第一选择。竹子便宜,防虫,还不怕水,在用不起砖瓦的前提下,是最经济实惠的一种。 他原本以为这附近山里有竹林,应当是不愁竹子产量的。 林长忠也知道他家的情况,又提出第二种方案:“如果真想要竹子,那就只能再翻过一座山,去更远点的村子问问。不过那样,恐怕当天回不来。” 林长忠家里有一家子人等他养,手头也还有别的活,没法出远门去进货。 秦昭略微一怔,若有所思地看向矮柜上的小木桶。 他方才正想找机会离开村子几天,林长忠便送来了这个机会。 又是锦鲤的作用么? 秦昭收回目光,道:“林叔不妨将路线告诉我,我去跑一趟。” “你去?”林长忠有点不放心,“你这身子骨受得了吗?” 秦昭:“只要不赶路劳累,应当无妨。” 他态度坚决,而且除此之外,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林长忠没再反对,便道:“那我去和老二说一声,让他把牛车借你几天。” 林长忠说的那村子叫上林村,从临溪村过去要翻过一座山,就是牛车都要走上大半天。 “……那边是我本家,一村人都姓林。我写封信给你,你到村子之后去找一个叫林大牛的,他看到信就明白了。” 林长忠将去上林村的详细路线告诉了秦昭,两个村子前几年修了条直通路,省了迷路的风险。 秦昭道了谢。 从这里到上林村要走好几个时辰,必须尽快上路,否则没法在天黑前到达。林长忠没再耽搁,就要去和林老二说借牛车的事。 临出门前,他又想起什么,扭头道:“对了,你那条鱼……” 秦昭:“……” 同样的说辞再来一遍,秦昭打发走林长忠,合上房门,才去揭开木桶盖。 “你都听到了?”秦昭道,“我们暂时离开村子几天,等事态平息一些再回来。” 小锦鲤点点头,心里却有点愧疚。 他根本帮不上忙,还得靠秦昭自己想办法解决。 病秧子这身体这么差,在外面奔波几天不知会不会变得更严重。 景黎忽然很是沮丧。 . 林老二本就是村里最先对秦昭有好感的一批人,听说了这事之后,很快把牛车赶来。 甚至还十分热心肠地想和秦昭一块去,好有个照应。 秦昭没同意。 林老二每天都要上山砍柴,这一来一回耽搁几天时间,就断了收入。 林家对他帮助甚多,秦昭不想再这么麻烦他。 不过临走之前,秦昭倒是又做了另一件事。 他故意在林老二面前提了一句镇上悬赏鱼的事,表示那鱼长得和他先前买回那条极像,可惜已经被他放生。 语气颇为遗憾。 林老二丝毫没有怀疑,先是感慨世事无常,又安慰了他好一阵。 村里的消息向来流通很快,若是有心人怀着目的来问秦昭,把事情说出去的可能性不大。秦昭就算离开几天,如果回来时事情没有解决,还是会有人问。 但若换做秦昭主动放出这个消息,不出半日,整个临溪村都会知晓。 反正村中每天都有新的谈资,等他两三天后回到村里时,事情早就平息下来了。 而偏巧,林老二又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 送走秦昭后,他回了家里,对着家中媳妇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吗,镇上在悬赏一条价值千金的鲤鱼,秦昭他……” . 从临溪村到上林村,沿途都有村庄经过,风景极好。时间还有空余,秦昭一路上走得不快,也很稳。 景黎被装在小木桶里,时不时探出脑袋往外看一眼。 他惊奇地发现,秦昭居然还会赶牛,而且赶得比他之前坐过的牛车都稳。 又发现了一个这人的奇怪技能。 他们从早晨出发,到达上林村时恰好日落。 村头恰好有个老人在乘凉,见他是生面孔,不由多打量他几眼。 秦昭也不在意,上前说明来意。 “原来是找林大牛啊?”老人抬手一指,“这条路一直走,遇到路口右拐第三家就是。” 秦昭朝他道了谢,很快循着老人指的路找到了林大牛家。 林大牛是林长忠家一个远方亲戚,经常在他这里进货,因此两家还算熟络。 看了林长忠给的信,林大牛道:“长忠都在这信里说了,竹材我这儿还有,不过还没处理过,都是原材。今天太晚,明日我帮你处理好,后天就能雇人给你拉去临溪村。” 秦昭:“多谢。” 林大牛又道:“这两天你就在我家住下吧,后院恰好还有间空屋。” 此刻天色已暗,现在去寻住处也不容易,而且…… 小锦鲤被盖在木桶里,用尾巴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拍着木桶壁。 他好饿啊…… 虽然秦昭带了干粮,但他们之前耽搁的时间太久,到了下午那会儿,为了天黑前赶到上林村,基本没什么时间休息。 更不用说吃饭。 秦昭按住木桶盖,对林大牛道:“那便多谢了。” 林大牛家就是寻常的农家小院,另一侧有个单独的小屋,是给请来打磨木材的木工暂时休息的地方。 他将秦昭领过去,道:“这里有些简陋,莫怪。” 秦昭摇头道了声“不会”,事实上,这里比他那间小屋还要好上不少。 送走林大牛,将房门合上,便听见身后啪地一声。 小锦鲤尾巴一甩,直接将木桶盖掀了起来。 憋死他了。 “你啊……”秦昭弯腰捡起被他掉在地上的木桶盖,无奈道,“当心被人看见。” 知道啦。 小锦鲤大爷似的晃了晃尾巴,朝秦昭张开嘴。 快点喂鱼,鱼好饿。 …… 秦昭在上林村一住就是两天,林大牛待人和善,不仅将厨房让出来给他熬药,家里做了吃的也没忘记给秦昭一份。 不过半数都进了鱼肚子里。 第三日上午,林大牛将处理好的竹材装车。 竹材较长,只有大车才装得下,四十根能装满一车。 做围墙其实用不着这么多,但拉这种大车需要三头牛,运输到临溪村的费用是五十文,无论装了多少。 秦昭索性让林大牛把车装满,剩的竹子还能用来做个竹椅。 至于竹材的价格,林大牛和林长忠往来生意多,全给秦昭算到最低。 竹子成本价是三文钱一根,一车就是一百二十文,加上这一车竹子的加工处理费用,共是一百七十文。 算下来一根柱子不到五文钱。 秦昭共付了林大牛二百四十文,多出那些算作这几天的住宿和餐食费用。 运货的大车比秦昭自己赶牛车快得多,很快就走没影了。 好在林大牛找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也不担心竹材会丢。今日出发得比来时还早了一个半时辰,秦昭放任牛车在山道上慢慢悠悠前行。 小锦鲤在木桶里游来游去,时不时溅起点水花。 很奇妙,只不过出门了两天时间,他心里竟然升起一丝对于回家的期待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把秦昭家当成自己家了。 秦昭含笑看他,低声道:“这么开心做什么,你想好要怎么向我证明了吗?” 旧事重提。 小锦鲤摆动的尾巴顿时停了下来,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 景黎当然没敢忘记这事,可他实在想不到应该怎么向秦昭证明。 如果说是完成对方的心愿和诉求,秦昭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了,可他又不会变出钱来。 至于这人的病…… 他是锦鲤,不是大夫啊。 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秦昭还缺什么。 愁死鱼了。 “怎么又这副样子?”秦昭把牛车停下,转身伸手进水里,揉了揉小锦鲤的脑袋,“你到底是想不到,还是不愿意?” 小锦鲤着急地摇脑袋。 他怎么可能不愿意,他是真的想不到! “想不到?”秦昭问,“你没有骗我吧?” 小锦鲤脑袋摇得幅度更大。 却见秦昭含笑看他,不紧不慢道:“那其他事呢,你可有其他的事骗我?” 小锦鲤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还真有…… 秦昭假装没看见面前的小锦鲤身体忽然紧绷,继续正色道:“没有就好,我很讨厌被人骗。” 很讨厌被人骗。 景黎急得快哭了。 虽然他并没有坏心,但他可以变成人这件事,的确是有意瞒着秦昭的。 这……这可怎么办啊…… 秦昭自觉自己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便不再多言,扭头继续驱使牛车前行。 小妖怪要是这样还不明白,那就真是个傻子了。 秦昭无奈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先给大家跪一个,这章没有掉马。 本章发一百个红包,抽奖已经创建,截止时间是18号的24点,全订即可参与。 下午还有更新。 第23章 小妖怪没有让秦昭失望,回程剩下的几个时辰里,小锦鲤一直心事重重地沉在木桶底部,动也没动一下。 完全没有接收到秦昭的暗示。 秦昭时不时扭头看他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傻子。 牛车缓慢行在山野间,眼看就要走出山林,秦昭余光一瞥,忽然看见一道人影。 一名少年倒在路边的树下,似乎已经失去意识。 他将牛车停在路边。 景黎也跟着探出脑袋。 那少年大致和陈彦安差不多年纪,蓬头垢面,出奇的狼狈。 他身上穿了件淡紫的长衫,具体材质景黎看不出来,但一看就知道很贵。只是那件看着很贵的衣服现在被划破了不少口子,沾了泥土,就连绣的暗纹都看不清了。 秦昭到他面前,弯腰探了探对方鼻息。 呼吸倒还算是平稳。 他推了推对方的肩膀:“公子,醒醒。” 少年眉宇紧蹙,含糊地说着梦话:“王叔,别吵,再让我睡一会儿……” 景黎歪了歪脑袋。 怎么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还没等景黎想出来,少年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后,一把抓住秦昭的手:“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我可以给你钱……” “……”秦昭不动声色拨开对方的手,道,“你是何人,为何晕倒在这里?” “我、我在这山里迷路了好几天,已经好多天没吃饭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家……”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昭思索片刻,伸手想扶他起来。 可少年刚站起来,立即“哎哟”一声,又摔倒下去。 秦昭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往少年脚踝一摸,后者哆嗦一下,疼得直抽气。 “脱臼了。”秦昭道。 少年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带着哭腔问:“那该怎么——” 他话音未落,秦昭双手猛地发力,骨骼传来“咔”的一声。 “啊啊啊啊啊——” 秦昭直起身,淡声道:“已经好了,你站起来试试。” “你弄之前不能提醒我一下吗?”少年含着泪花朝秦昭喊。 秦昭:“提醒过就不痛了?” “这……倒也不是。” 少年灰溜溜站起来,动了动脚踝,果真已经不痛了。 秦昭扶着他上了牛车,顺手把装着景黎的小木桶盖住,又从背篓里取出装馒头的油纸包递给他:“你先吃点东西垫垫,一会儿就到村子了。” 少年:“谢、谢谢。” 捡到少年这地方距离临溪村已经不远,再往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秦昭的牛车停在临溪村前。 他对少年道:“这车不是我家的,不能送你回去。你从这里往外走路边有个驿站,能租到回镇上的牛车。”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我家在镇上?” 秦昭问:“你是不是姓方?” “是。”少年道,“我叫方天应,你见过我?” 秦昭沉默片刻,道:“算是吧。” 方天应没再追问,又迟疑片刻,道:“你能不能……再借我点钱?” 秦昭抬眼看他。 方天应道:“我身上的钱好几天前就丢了,想走路回去又不小心迷路了,这才搞成这个样子。我回家就带钱来还你,你叫什么名字?” 秦昭给了他十文钱车费,又与他互通了姓名,这才分开。 小锦鲤从木桶里钻出个脑袋,望着那少年的背影。 不仅秦昭知道他的名字,景黎也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镇上方家的小公子吗? 上次方家找秦昭收乌山参,他们还去过方宅。 这位小少爷当时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自家老爹揍得惨叫,与刚才秦昭给他复位脚踝时的叫声一模一样…… 方家在临近几个镇上都算是有名的大户,见过他家小公子并不奇怪,这也是方天应听见秦昭认识他,而没有太怀疑的原因。 只不过,方小公子估计也不想知道秦昭认出他的原因。 景黎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方天应这种小少爷和秦昭这种农户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更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他还是更关心自己。 他们回村得早,现在还没到饭点。但每天只吃两顿饭对景黎来说远远不够,他只觉得腹中咕噜直叫,低头在木桶边寻觅起来。 原本装馒头的油纸包被少年丢在牛车底部,已经揉成了团。 景黎:“……” 他明明记得里面还剩了三四个的! 景黎想和方天应打一架。 秦昭循着小家伙视线望过去,也看到了那被揉成团的油纸包。他适时在小锦鲤脑袋上摸了两下,温声道:“别急,一会儿到家我再给你做些好吃的。” 小锦鲤不悦地摆了下尾巴,却也没再闹腾。 如果有肉他就勉为其难答应。 运送竹材的牛车早早就到了临溪村,此时已经堆去了村西边的空地上。秦昭先去林老二家还了牛车,再去了林长忠家里。 他们早在出发前就约定,竹材到了之后先和林长忠联系。 林长忠已经提前去验过货,对秦昭道:“剩下的就交给我吧,明天一早我就去村长那儿写告示,现在已经过了春耕时间,雇人应该不难。” 秦昭向他道了谢,才带着小锦鲤回到家。 建房材料的事,便彻底解决了。 同时解决的还有秦昭总被人问及锦鲤的事。 秦昭这一趟出门很有效,后面接连几日,都没有人在秦昭面前提起锦鲤。 麻烦的地方也有,那就是小锦鲤再也不方便和秦昭一起出门。 景黎自然也明白这些。 镇上那告示一日不撤下,他的安危就一直有隐患。何况他已经给秦昭添了很多麻烦,不想再让他为难。 小锦鲤在大事上乖巧又懂事,从上林村回来后,就再也不缠着秦昭要出去玩。 每日秦昭出门的时候,他都独自在家里睡觉,不吵不闹,更不像以前那样尝试变成人形溜出去玩,就这么一直睡到秦昭回来。 这日秦昭回家的时候,小锦鲤一如既往在水底睡着。 随着开始施工,秦昭这几天也变得分外忙碌。 现实中建房与图纸完全是两回事,哪怕村中并没有城里的大户人家那么讲究,但个中仍有不少细节需要商定。 秦昭怕有人来家里撞见小锦鲤,不敢让人来自己家,只能亲自去工地上。 他刚合上门,就听见身后有水声响起。 小锦鲤趴在木桶边,朝他摇晃尾巴。 一双眼睛水润又清透,亮晶晶的,看上去倒是一副精神充沛的模样。 秦昭见小鱼这模样,只觉得自己一日的疲惫都在这一刻被洗净。他上前摸了摸小锦鲤的脑袋,道:“饿了吧,我托人去镇上买了点白糖,一会儿给你蒸糖糕。” 糖糕? 秦昭连这都会做?景黎有些惊讶。 其实秦昭根本没做过。 他不爱吃甜食,更没想过要去学这些糕点的做法。只是上次见小锦鲤很喜欢这点心,他又不能时时去镇上买,便想着自己学一学。 他在村中找几个熟识的村民打听,很快打听到李大力家的媳妇会做这个,便登门去学了一手。 但能不能做出来,他自己心里也没数。 大米已经在前一天提前泡好,捞出来滤干后擂成粉末过筛。筛出来的大米粉要加水搅成米浆,一边加水一边搅拌。 这个步骤格外麻烦,稍有不慎糕点就无法定型。 做糕点是个细致活,等米糕放进蒸笼开始蒸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 “还得蒸一炷香时间,先吃点别的垫垫肚子。”秦昭掰了块馒头示意给小锦鲤,后者却摇摇头,往后缩了缩。 他不想要。 他要留着肚子吃糖糕。 秦昭见他这样,也不再勉强,又道:“屋子大概还要三四日才能盖好,等盖好了我带你去看看。过两日我去临近几个村子,寻几个木匠,这屋里的东西都是陈家的,我们不能搬走,得做新的。” 他事无巨细地给小锦鲤说着今日的见闻和接下来的安排,小锦鲤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摆摆尾巴作为回应。 事情说完,米糕也已经蒸好了。 秦昭转身去灶台盛糕点,小锦鲤期待地探头望着他的动作,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响动。 那声音不大,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推了下门扉。 秦昭自然也听见了。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拉开房门,屋前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现在天色已晚,外面无星无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秦昭眉宇微蹙,四下看了看却没看见人影,便又合上房门。 小锦鲤躲在木桶里,只小心翼翼的露出两只眼睛。 他比所有人都担心被人看见。 秦昭将蒸好的糖糕端到桌上,温声安抚道:“外面没有人,不用担心。” 小锦鲤点了点头,寻求安慰似的在秦昭指尖蹭了蹭。 秦昭轻轻抚摸他的脑袋,心中无奈。 其实他心里早想到了解决这件事的办法。 告示上找的是锦鲤,只要小妖怪肯变成人形,事情便迎刃而解。 可就是……都怪他当时没忍住,与小妖怪说了自己最讨厌被骗的话。 自从那天之后,小妖怪把自己的身份捂得更加严实,不仅没有再尝试变成人形,甚至被秦昭独自放在家里一整天也没有怨言。 他好像打定主意要扮一条听话乖巧的宠物鱼。 乖巧得秦昭都有些心疼。 他这样努力想隐藏身份,让秦昭觉得当初百般欺负试探他的自己实在太过恶劣,更不忍心再拆穿他。 “再坚持几天。”秦昭道,“等咱们新家建成,搬过去便好了。” 他特地在水池中加了暗渠,能直接通向屋外。对林长忠他们说的是为了保证池水中的活水,但实则,是为了小鱼能随时通过暗渠,前往屋外。 再加上些水草石块遮挡,就算真有人进了院子,也轻易找不到小锦鲤的踪影。 等搬了家,一切都会变好。 秦昭又道:“我前两日托人打了一把新锁,今日正好做好,一会儿吃完饭我就把它安上。先吃饭吧。” 秦昭头回做糕点,倒是做得有模有样。白白糯糯的糕点被切成小方块,上面撒了点红枣碎,卖相一点也不输镇上卖的。 小锦鲤顿时来了精神,脑袋高高扬起,期待地望着他手里的糕点。 秦昭把手里的糕点微微吹凉,掰下一块丢给小锦鲤。 还没进水,就被小锦鲤腾起身体稳稳接住。 下一秒,小锦鲤落进水里,整条鱼都僵住了。 在秦昭期待又忐忑的眼神中,小锦鲤两腮动了动,艰难地把糕点咽下去,却没忍住翻了肚子。 这也太……太甜了点。 . 翌日,秦昭惯例起了个大早。 昨晚吃完饭后,秦昭果真把门上的锁换了新的,甚至连窗户也一并锁上。 原先那把锁是陈家租借时就带着的,已经不知用了多少年,腐朽得厉害,来个成年男子用力一掰恐怕都能掰断。 虽说临溪村从没出现过私闯民宅的先例,但秦昭向来行事谨慎,习惯有备无患。 他先做饭喂了鱼,忙完自己的事,又熬了锅粥饭,顺便配了几个小菜,一道装起来。 村里雇人干活,除了工钱外,还要再包一顿饭。 这些时日,都是秦昭在家做好了送过去,顺道和他们一起待到下午才回家。秦昭把饭菜打包装好,确定窗户锁好,才向小锦鲤道别离开。 小锦鲤看着房门在自己面前合上,又听见新换的锁扣咔嗒一声锁好,身后摇晃的尾巴缓缓落下来,在水面拍了拍。 在秦昭面前他没有表现出来,但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想独自待着。 家里多无聊啊,见不到秦昭不说,还得提心吊胆会不会有猫找上门来。 景黎很想像以前那样,和秦昭一起出门去河边玩,跟着他在村子里到处走,看他和村民打交道,看他怎么一点一点让自己生活变得好起来。 可是自从那锦鲤的消息传开,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景黎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当锦鲤根本就不好。 他一点也不想当锦鲤。 小锦鲤在水里吐了个泡泡,扭头钻进水底。 不想了,还是睡觉吧。 反正只要睡一觉,醒来时就能再见到秦昭了。 景黎在心里这样想着,把自己蜷缩在木桶角落,很快不再动了。 可他这一觉没有睡太久。 不知过去多久,景黎忽然听见门外有响动传来。 屋内很安静,衬得屋外的脚步声格外明显,而且还能清晰地听出不止一两个人。景黎本能觉得不对劲,悄无声息浮上水面,一双眼盯着紧闭的房门。 片刻后,陌生的人声在门外响起:“你确定那条锦鲤就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继续发红包,下一章明天上午更。 下一章有高糖,别担心啦~ 第24章 村西。 秦昭靠坐在树荫下,擦了擦额前的汗水。 “我就说你那身子骨不行,还偏要帮我们搬东西。”林老二搬着一筐土砖走过来,上半身只穿了个褂子,露出精壮的胸膛。 最近闲来无事,他便应了告示,来帮秦昭盖房。 远处一大帮大老爷们吭哧吭哧搬着砖,空气中满是一言难尽的汗味。 秦昭被日头晒得有点头晕,摇摇头:“无妨,我休息一下便好。” 现在已经快到夏天,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现在这天气,秦昭正午时呆在室外已经有些受不了。 林长忠也高声道:“我早说让他回去歇着,这里有我们就好,这小子死活不听。也不知道这么着急忙慌地催是为什么,你急着娶媳妇吗?” “林叔瞧你这话说的,人家秦昭也二十好几了,不该着急吗?你这么大的时候,媳妇连第二个都怀上了吧。”远处有人接话,众人哄笑起来。 林长忠:“闭嘴,干活。” 村里人干活就这好处,大家都是熟识的邻居,累了就聊聊天,说说笑,干起活来效率也高。 秦昭在原地歇了一会儿,觉得体力稍稍恢复,便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来。 眼前的小院子已经初步有了雏形。主屋建了大半,就差封顶。而另一间准备用作厨房的小屋,也已经打好地基。主屋前挖出一个深坑,是未来要做成水池的地方。 秦昭喘匀了气,搬起身旁的土筐。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叫喊。 “秦昭,秦昭你家出事了!” 来人是李大力。他快步跑过来,拉着秦昭就要往回扯。 秦昭眉心一跳,问:“怎么回事?” 李大力这声喊同样引起了其他人注意,众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围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李大力气喘吁吁道:“我刚才看见几个外乡人朝你家那边去了,现在正堵在你家门口呢。几个乡亲堵着他们没让进,已经有人去找村长了!” 众人一听就恼了。 “哪里来的人?” “来临溪村放肆,不要命了!” “不知道!”李大力拉着秦昭,“总之,你快和我去一趟,不然就来不及了!” . “让开!”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临溪村不许私闯民宅,你们就不怕我们报官吗?” “与你们何干,都给我让开!” 门外吵吵嚷嚷,小锦鲤沉在木桶底部,就连尾巴尖都蜷起来,怕得瑟瑟发抖。 这些人……是来抓他的。 房门被撞得砰地一声,似乎有人想破门而入,小锦鲤身体也跟着随之一抖。 门外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好在秦昭换了新锁,这些人一时撬不开。可那房门本就腐朽得厉害,根本经受不住几次外力撞击。 又是砰地一声,房门明显被撞得开始松动,落下不少灰尘。 木桶所在的矮柜就在房门正前方,只要闯进来一眼就能看见。景黎终于怕得待不住了,从水里跳出来。 他不敢呆在外间,蹦跶着跳进卧房,四下寻觅片刻,尾巴用力一拍,跳上了床。小小的鱼身艰难地钻进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秦昭在哪里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似乎是由于精神太过紧张害怕,身体的缺水感比过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快。小锦鲤尾巴在身后轻轻拍动,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可他依旧不敢动,静静等待着。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小锦鲤眼前一亮,秦昭回来了。 屋外,房门前那四五个陌生男人回过头来,看清了身后的人。 秦昭立在原地,眸光分明是淡淡的,视线在那几人身上扫过时,却让几名身形健壮的男人莫名有些发憷。 不过他们很快回过神来。 这几个人穿着打扮都与寻常农户不同,身上的衣料材质上成,明显是有钱人家。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人群中有人走出来:“你就是秦昭?” 秦昭:“是我。” “有人举报你私藏锦鲤,我们要进去搜查。” 秦昭没有回答。 见他不言语,说话那人找回点底气,道:“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吧?别说你没看过悬赏锦鲤的告示,你找到了锦鲤却不如期归还,是想要私吞?” 秦昭道:“如果你说的是那条红色的小鱼,当初我的确养了它一段时日,后来它伤势痊愈,我便将它放生了。你们在我这儿恐怕是找不到的。” “他撒谎!”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秦昭偏头看过去,是陈家老四。 陈家老四还很年轻,身形瘦瘦小小,皮肤黝黑。秦昭这屋前现在围了不少人,陈家老四之前也混在人群里,因此秦昭方才没有注意到他也在场。 陈老四笃定道:“那条鱼就在屋里,我昨晚亲眼看见的!” 秦昭眸光微动。 原来昨晚的人是他。 陈老四也回望着秦昭,心底浮现一丝快意。 当初他媳妇给老娘换药,险些把人害死,他事先并非不知情。他这人窝囊得很,平日里只会喝酒玩乐,一点赚钱的本事也没有。如果不是他媳妇操持家里,他根本走不到今天。 所以换药的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老太太一死,分家对他也有好处。 可没想到,却被这个人搅了局。 他媳妇现在还关在衙门里,因为这件事,他在分家时只分到一小块田和一间破屋子。 他一点农活不会干,现在这样更是没法再娶媳妇,未来要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 他的日子过成了这样,可偏偏这个病秧子还在村里到处张罗着盖房,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好。 陈老四嫉妒得抓心挠肝,脑子里天天想着要怎么报仇。 他不好过,这个人也别想好过。 这几日,陈老四都在秦昭家附近走动。 小山村里民风淳朴,各家各户不管在不在家,都鲜少关房门。可唯有这秦昭家里,一天到晚门窗紧锁,像是屋子里有什么见不得的东西似的。 陈老四心中怀疑,秦昭家白天锁着门,他便挑晚上来查。 谁料昨晚一查,果然发现了惊天的秘密。 秦昭根本没有把那条鱼放走。 镇上悬赏锦鲤的事村里人几乎都知道,也都知道秦昭可能养过那条鱼一段时间。秦昭的说辞是在看见悬赏前不久,就把那条鱼放生了,陈老四一直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巧。 昨晚看见那鱼还在秦昭家里,他瞬间就想明白了始末。 这人是想独吞那条价值千金的锦鲤。 镇上那告示说得清清楚楚,能找回锦鲤悬赏千金,而若能提供消息,证实确凿无误后,也能拿到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够他花个半辈子了。 所以今天一早,他便去镇上告发了这个消息。 能拿钱,还能让秦昭吃个闷亏,这买卖稳赚不赔。 秦昭也想明白这个中原委,却是摇摇头:“你就算对我有再多不满,也不该公报私仇,如此冤枉我。” “我冤枉你?我哪里冤枉你了,我昨天分明就看见你在喂鱼!” 秦昭淡淡收回目光,不予理会。 反衬得陈家老四失态。 “陈老四,你别太过分!”李大力一直跟在秦昭身边,终于忍无可忍道,“我几天前就看你在这附近转悠,你是不是就等着找秦昭麻烦呢?” 众村民近来对秦昭尤为好感,又因陈老四媳妇的事,对他有些偏见,听了李大力这么说,也跟着议论纷纷。 “是啊,他媳妇那事不就是被秦昭搅的吗,估计是怀恨在心吧。” “那也不能撒谎骗人啊,还找这么一大帮人要闯人家门,这不是欺负人吗?” “就是就是……” 陈老四被说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先说话那个男人不厌其烦打断道:“你们的恩怨与我们无关,我们来这里,就是想找回那条锦鲤。既然你说没有私藏,那你就把门打开给我们看看,如果里面当真没有,我们自会离开。” 秦昭垂眸不语,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秦昭,你把门打开吧。” 众人回头看去,村长在几个村民的簇拥下走过来。 村长道:“你们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与其这样僵持,闹得全村人都不得安宁,倒不如各退一步。” “你把门打开,众乡亲都在这里为你做个见证。” “当然,如果真如秦昭所说,他没有私藏那条鱼,我会按村规处罚陈老四。” 听了村长这话,陈老四才终于硬气了点,道:“不用村长处罚,如果这里面没有鱼,我明天就离开村子!” 他这话一出,四下哗然。 唯有秦昭眉宇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轻轻笑了一下:“好。” 秦昭走上前,人群从两侧散开,他不紧不慢取出房门钥匙,声音有意扬高了些:“如果里面没有鱼,还望村长还我个清白。” 说完这话,秦昭打开锁扣,推开木门。 陈老四率先冲进屋子。 屋内静悄悄的,放在矮柜上的木桶里面盛满了清水,水里却空无一物。 “怎么会没有,他昨晚明明把鱼养在里面!”陈老四端起那个木桶四下看看,像是在怀疑秦昭把鱼藏在了木桶底下。 秦昭神色平静:“我先前的确把鱼养在这里,可我说过,我已经将那条鱼放生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昨晚亲眼看见他在喂鱼,一定是被他藏起来了!”陈老四怒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搜,那条鱼绝对就在这屋子里!” 小屋里很快被挤得水泄不通,大部分村民还没能挤进去,就在门外等着。 秦昭家里就那么大点地方,外间很快被人翻了个遍。 有人掀开卧房前的布帘。 却是愣在了原地。 “堵着门干什么,进去搜啊!”后面不知是谁推了那人一把,众人鱼贯而入。 狭窄的卧房里,一名肤色极白的少年缩在床脚,畏惧地看着他们:“你、你们是谁啊……” 少年像是怕极了,双手抱着被子,将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那张秀气漂亮的脸,还有些许光.裸白皙的肩头。 他眼眶泛着红,水润的眸子像极了某种小动物,透着无助和委屈。 在场众人心里皆是重重一跳,不由有些口干舌燥。 万籁寂静中,秦昭掀开布帘走进屋。 显然没想到屋内会是这样的光景,秦昭同样脚步一顿。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淡淡移开视线,神色如常地走过去。 看见他出现,少年的眼眶更红了。 秦昭走到床边,没有看床上的少年,而是转过身,不动声色将众人视线挡住:“诸位,找到鱼了吗?” “鱼……对,找鱼,都给我找!”陈老四最先回过神来。 可这屋子里哪里有能藏鱼的地方。 众人翻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 不过还在找鱼的也就陈老四和那几个镇上来的,村民一点也不关心鱼的下落,他们的注意力早被床上那少年吸引过去了。 无数视线毫无掩饰地打量着床上的小少年,后者蜷在角落,无助地望向身边的男人。 可是秦昭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景黎现在很害怕。 他既害怕这些人发现他的身份,把他抓走,又担心这副模样被秦昭看见,他会发现自己一直在骗人。 秦昭……是不是生气了? 景黎抿了抿唇,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试探般拉了一下秦昭的手指:“秦昭……” 那声音微弱,带着哭腔,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秦昭闭了闭眼,无声地舒了口气,却在少年即将收回手时将其反手握住。 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景黎抬起头,秦昭终于开口了。 “诸位莫怪。”秦昭温声道,“这是我刚带回村的夫郎,有些怕生。”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什么夫郎??? 掉马啦,继续发红包,下午应该还有一章。 第25章 屋内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没人会怀疑这个答案。 这小少年出现在秦昭家里,还这样躺在他的床上,只用被子挡住大半个身体,那被子底下是个什么光景不言而喻。 若说这两人没什么,他们反倒不信。 只是……没想到秦昭的夫郎长得这么漂亮,倒让在场众多气血方刚的庄稼汉有些眼热。 人群里,还是村长率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还不都出去,围在这里成何体统!” 夫郎便是双儿,虽然性别上都是男人,但和正常男人有本质差别。 被这么一大群男人围着,难怪都快吓哭了。 众人被村长这一句话轰出屋子,村长临走前,还朝景黎作了个揖:“多有得罪。” 说完便也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秦昭和景黎。 秦昭还抓着景黎的手,力道不重,但却让人没法挣脱。景黎低着头不敢看他,心跳快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还是被发现了。 那会儿他在屋子里听见外面的人说话,听见他们要找“鱼”,才忽然生出了这个念头。只要他不再是鱼,他就不会被这些人抓走,秦昭也不会被当成撒谎。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样秦昭也会发现屋子里多出个人来。 秦昭这么聪明,一定会立刻猜到真相。 可除了这个法子,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昭会把他当成妖怪吗? 秦昭会不会认为他一直在骗人,生气把他赶走? 他现在解释还来得及吗,秦昭还会相信他吗? 众多不安的情绪像茧一样包裹着景黎,他指尖发麻,随后还开始轻轻发抖。他精神太过紧张,甚至忘记问一件最紧要的事。 ——夫郎是什么意思? 秦昭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少年很紧张。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冰凉而柔软,那触感让他想到小妖怪在做鱼时柔软的鱼鳍。 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可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虽然早知道小鱼能够变成人,也曾在梦中见过这张脸。 但那毕竟只是梦。 多次出现在梦中的少年就这样出现在面前,让秦昭心中竟有一丝慌乱。 慌乱到不敢看他。 “你怎么……怎么不穿衣服?”秦昭艰涩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景黎一怔。 说出那第一句话后,后面的倒是顺畅了许多。秦昭道:“他们在外面耽搁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知道去我衣橱里拿件衣服穿?” “我……”景黎眨了眨眼,小声道,“我忘记了。” 他当时被吓坏了,根本不敢乱动,哪里还想得起这些。 听了这个回答,秦昭却忍不住笑起来。 很好,他的小鱼还是这么傻,一点也没变。 他转身打开衣橱,拿出一件衣服递给床上的少年:“起来,把衣服穿上。” 景黎没有动,反倒把被子抓得更紧了:“我……我一会儿就穿……” 秦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视线落到被子上:“你……” 景黎完全不敢撒谎,他在秦昭的注视中乖乖拉开被角。 胸膛以下是一截纤细的腰肢,肌肤上还附着些许鱼鳞,腰部下方没有腿,而是生着一条鲜红的鱼尾巴。 尾巴尖紧张地拍打床铺,景黎的声音很是心虚:“变不回去啦……” 他怕秦昭误会,又急忙解释:“我不是一直这样的,就是今天太害怕,也太饿了。我之前是可以全部变成人的!” 秦昭已经没法注意景黎在说什么了。 小妖怪肤色很白,配上那些尚未褪去的鱼鳞,更衬得裸露出来肌理白得近乎透明。 秦昭只觉得那截腰肢晃眼得很,不敢多看,局促地移开视线。 他头一次觉得,话本中说妖物魅惑人间,并非妄言。 好在这时,屋外又传来了吵闹声。 “我昨天真的看见了!我怎么可能用这种这么容易拆穿的把戏诬陷他,他就是私吞了那条鱼!” 秦昭的理智被稍稍拉回,他弯腰给景黎盖上被子,又把衣服披在他身上,道:“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景黎乖巧点头。 众人已退至屋外,秦昭走出去,陈老四还在对着那几名镇上来的男子大声道:“你们信我,他在撒谎,你们想找的鱼就在他那里,你们今天如果走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那几名男子沉默不语,秦昭心里轻嘲一笑,正欲上前。 一个声音从人群之后传来:“……都在吵什么呢?” 众人散开,一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走上前来。 那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淡紫织锦长衫,腰间挂着块玉佩,看上去贵气十足。 几个男子连忙拱手行礼:“公子。” 少年走到他们面前,手中折扇抬起,在每人脑袋上挨个狠狠敲了一下:“我和你们说过什么,找鱼就找鱼,不要打扰人家。你们倒好,打扰到我恩公头上了?!” 几名男子面面相觑,又被少年狠狠一敲:“愣着做什么,去给秦先生道歉!” 几人敢怒不敢言,走到秦昭面前:“今日多有得罪,还望秦先生海涵。” 少年也走上前:“恩公没受伤吧?” 秦昭问:“我认识你吗?” “……”少年恼道,“我方天应!” 秦昭:“……” 他打量那张白净的脸,实在没法把他和几天前那蓬头垢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联系起来。 方天应清了清嗓子,道:“实不相瞒,那悬赏锦鲤的傻……咳,那卢员外是我爹的故交,这河阳镇附近的告示都是我家张罗贴的。这几个狗东西满脑子赏钱,听见哪儿有鱼就往哪儿跑,我训了他们好多次。” “原来如此。”秦昭点点头。 方天应道:“今天出来得急,我先把人带回去,改日再亲自来给恩公赔罪。” 秦昭点头应下。 方天应朝他作了一揖,带着人离开了。 这方家小公子来得急去得也急,在场的村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整个临溪村,包括临近几个村子,没人不知道方家。方家是河阳镇第一大户,那和他们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 秦昭怎么会认识那样的大人物? 不过方天应的确来得及时,那群人一走,陈老四顿时变得孤立无援。 他彻底失了仰仗,扑上来一把拽住秦昭的衣领:“你说,你把鱼藏哪儿了?啊?昨天晚上我分明就看见你在喂鱼,谁在撒谎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力道用得太大,秦昭被他推得踉跄一下,撞在门板上。 秦昭神色一如既往平静,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轻轻道:“是又如何?” 陈老四一愣。 “……你有证据让他们信你吗?” 陈老四抬起头,那往日待人和善,甚至有点忍气吞声的病秧子低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讽刺的笑。 陈老四脊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 恍惚间,身旁几名村民已经上前,把他拉开。 李大力关切地问:“秦昭,你没事吧?” 秦昭垂下眼,摇了摇头:“没事。” 他走到村长面前,有礼有节道:“今日之事,还望村长替我做主。” 临溪村的村长向来秉公办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陈老四,便按你自己所说,回家收拾东西吧。” “什……”陈老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要,不要把我赶走,我从出生就住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村长,你看在我娘的份上饶了我一回吧,你别赶我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村长摇摇头,“诸位都散了吧,秦昭,我代大家伙向你夫郎道个歉,今日是乡亲们多有冒犯。” 秦昭:“多谢村长。” 秦昭最后望了陈老四一眼,从他身前越过,回了屋。 自从记忆全失,秦昭寄人篱下,鲜少与人结仇。可今日这人不仅给他惹了麻烦,还欺负到他家小鱼头上。 那群人闯入屋子时,小鱼那委屈害怕的模样,秦昭是看在眼里的。 就冲这个,他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屋前的村民陆续散去,隔着门板还能听见陈老四的叫喊,哭闹,不过也渐渐远去了。 秦昭走进卧房,小妖怪穿着他的衣服,坐在床边。 那件衣服对他来说太大了,几乎把他从头遮到脚。鱼尾巴变回了双腿,一对白皙的脚丫从衣摆边沿伸出来,悬在床边轻轻摇晃。 白皙的脚背上还生了几枚鱼鳞。 秦昭又有些呼吸困难。 对方出去这一小会儿,景黎也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哪怕秦昭再聪明,接受能力再高,发现自己养的鱼变成人,也不可能是刚才那个平静的态度。 景黎脚尖轻轻点着地面,低声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秦昭觉得他这模样格外可爱,含笑道,“知道有只小妖怪变成鱼在我这儿骗吃骗喝?” “我不是妖怪!” 察觉到秦昭没生他的气之后,景黎也大胆起来:“我是在这儿住了好些天之后才忽然能变成人的,我真的不是妖怪。” 这倒令秦昭有些惊讶。 秦昭问:“你第一次变人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完整变成人……就是你在山里晕倒那次,是我把你救回来的!”语气颇为得意。 秦昭望着他,默然片刻。 也就是说,第一次变成人就被秦昭抓到了把柄,并且发现了身份。 小傻鱼名不虚传。 秦昭又问:“那你为何留在我这里,不愿意回家?” “家?我家不就在这里吗?”景黎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秦昭说的是什么,“你说那个卢员外?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当然不想去了。” 他说,他的家就在这里。 秦昭像是被这句话重重击了一下,心头微微颤动,软得不成样子。 景黎倒没在意这些,事情全部解决后他只觉得一身轻松,又伸手去拉秦昭的衣摆:“秦昭,我好饿啊。” ……丝毫不觉得顶着人形模样白吃白喝有什么不对劲。 秦昭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觉得这事就这么完了?” 景黎疑惑地眨眼:“?” 秦昭语调不紧不慢:“你骗我的事可以暂且不提,但你今日又给我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要不要留下你,我还得考虑考虑。” 景黎的表情僵在脸上。 为什么还要考虑啊! 小锦鲤瞬间不敢造次了,小心翼翼问:“那……那要怎么你才能愿意?” 秦昭淡声道:“就如先前所说,向我证明留下你的价值。” “我的价值……”景黎有些迟疑。 秦昭瞧着他的神情,故意道:“这么为难?难道这也是骗人的,你根本不是锦鲤?” “我是,我当然是了!”景黎急道,“你别赶我走,我可以实现你的心愿的!” 秦昭:“什么都行?” 景黎咬着牙:“嗯!” 秦昭低头望着那张清秀漂亮的脸,淡淡一笑:“那……我想要一位夫郎,也可以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夹子,晚点更新,会尽量多写一点,大家见谅。 下本预收已经放出来了,叫《本座真的没有始乱终弃》,仙侠文,大家可以去专栏收藏一下,顺便再收个作者专栏吧,爱你们! ———— 推荐基友的无限流新文,这本超级好看,入坑不亏! 《二分之一不死[无限]》by西瓜炒肉 1 燕危走进了一个高耸入云的黑色大楼,意外进入一个充满各种副本的楼内世界。 副本里,俯身亲吻神像的傀儡、双眼空洞的画中人、披头散发满嘴鲜血的苍白女鬼…… 每一关都是一个楼层,不进则死,唯有登顶者才能彻底活下去。 燕危彻底了解了规则之后,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个名为“二分之一不死”的技能——只要在副本里,每隔一天,他就拥有一天的不死之身。 燕危:浪起来.jpg 2 正在登楼的晏明光摘下眼镜抽着烟,靠在墙边悠哉悠哉地看不远处的青年缓缓走近boss。 青年淡定自若,一手抄兜,一手直接抓起了boss的手仔细观察着,清冽的嗓音带着随意:“别乱动,让我看看你身上有什么线索……诶不要挣扎啊,你又杀不了我……” 时钟摆过午夜十二点—— 神色淡然的青年脸色骤然一变,看着boss的眼神充满了害怕,转身后退就往他这边跑。 眼看boss调头追来,晏明光手中烟头一扔,皱眉,冷淡道:“松手。” 青年死死抱着他不动弹:“不!救命!!!” “不救。” 青年突然眼睛一亮:“谢谢!!” 发现自己已经出手捏爆boss头的晏明光:“……” *高冷口是心非武力值爆表攻x时而作死时而装怂机智受 ———— 第26章 景黎仰头望着秦昭,那双无辜的眼睛眨了眨,又低下头,没有立即回答。 秦昭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冒犯,说完之后秦昭甚至有些后悔。 今日在村民面前认下夫郎,是因为小家伙那副模样躺在他床上,如果不那样说,免不了被人怀疑。 可现在呢? 他这话中究竟几分玩笑,几分真心,秦昭自己也说不清楚。 秦昭自问不是轻浮之人。 自从丢失记忆,流落此地,秦昭总是告诉自己要谨言慎行。但自打遇到这小鱼,原则便一次次被打破原则。 只要一遇到这小家伙,就总忍不住逗弄他的心思,想看他露出更加可爱的模样。 可是当他看见小鱼认真思考起来时,秦昭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 他会如何回答呢? 屋子里好一阵寂静无声,小家伙低着头思考了很久,赤.裸的足尖在地上轻轻踩着,就像平日放空时总轻轻拍水的鱼尾巴。 做鱼做久了,变回人一时还改不了习惯。 半晌,秦昭终于耐不住这沉默,轻声开口:“你若不愿……” “没有不愿意!”景黎立刻打断他,好像有些紧张,“没、没关系,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的,我没有不愿意。” 秦昭怔住了。 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从心底破土而出,方才的游移不定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你……”秦昭声音有些低哑,“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景黎态度很是坚决,“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只要你别赶我走……” 秦昭问:“你这么怕被我赶走?” “是啊……”景黎道,“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你如果不收留我,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怕秦昭还不肯答应,又保证道:“你放心,我会学着赚钱,帮你做家务和农活,我不会一直白吃白喝,让你养着的。” 小鱼难得这么认真严肃的模样,秦昭抬起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摸了一下。 “无妨。”秦昭道,“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做那些。” 他走到衣橱前,拿出一双鞋,又回到床前,蹲下身:“这些衣物你穿着都不太合身,晚上量一下尺寸,明日我去镇上帮你做几套新的。” “嗯!” 他帮景黎把鞋穿好,拉着人站起来:“走吧,我去给你做饭。” 景黎这时倒表现得十分积极,他自己乖乖搬了个凳子去灶台边坐好,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秦昭。 看秦昭做饭是景黎每日难得的消遣之一,如今变成了人,一时也改不了这习惯。 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秦昭就不是如此了。 毕竟……一条鱼在身边盯着自己,和一个人在身边盯着,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何况那人的眼神还这么…… 秦昭忍了又忍,无声地舒了口气:“小鱼。” 景黎:“嗯?” “你别再看我了。” “?”景黎眨了眨眼,没有多问,而是听话地转了个身,“这样可以了吧?” ——很有如今寄人篱下,要乖乖听话的自觉。 秦昭:“……” 景黎低着脑袋,双腿伸直,脚尖翘起来无聊地晃来晃去。 他身上只穿了件秦昭的长袍,腰间系了衣带,可下半身的衣摆却没法控制,修长而笔直的小腿随着晃动在衣摆里若隐若现。 他嫌那一头长发碍事,将其全部拢起来搭在一侧肩头,露出一小截白皙光滑的后颈。 不合身的衣领有些松散,只要稍稍贴近,甚至能看见衣袍下的光景。 秦昭头也不敢回,第一次做饭做得这么艰难。 这些时日要给帮着建房的村民做饭,家里的菜剩得不多。秦昭今天也没心思做什么花样,只简单炒了两个菜,蒸了一盘馒头端上桌。 景黎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上嫌弃没肉,专心低头吃起来。 他的饭量随着身体变大而大了不少,比不上要在外面干活的庄稼汉,但也不算小。 秦昭有意观察了一下,大致对未来每日家中的粮食消耗有了底。 酒足饭饱,秦昭在灶台边收拾碗碟,景黎托着下巴坐在桌旁,难得有些发愁。 他看着秦昭的动作,思索许久,才有些心虚地唤道:“秦昭……” “什么?”秦昭头也不回。 “那个……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别生气。”景黎迟疑着开口,“我不是吃饱了就想违约,我只是不太确定,唔……你能不能告诉我,夫郎是什么意思呀?” 秦昭手一抖,险些把碗碟摔到地上。 “你说……你不知道夫郎是何意?”秦昭问,“那你方才……” “我是没听说过这个词啊……”景黎小声嘟囔一句,又道,“但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想办法帮你达成心愿的,你相信我!” 秦昭:“………………” 秦昭快要被他气笑了。 所以方才这小家伙考虑这么久,既不是在介意他冒昧失礼,也不是在思考该不该答应。 他只是不明白秦昭说的是什么意思。 夫郎在这个时代绝对不算罕见,甚至再富饶些的地方,还男风盛行,听闻有些王公贵族甚至会将身边的男妾互相赠送。 秦昭千算万算,没算到小鱼根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山村都能过得游刃有余的秦昭,头一次不知道该拿面前这人怎么办。 这家伙真是…… 景黎心虚地不敢去看秦昭的神色。 他刚才是没撒谎啊,无论秦昭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全力帮他达成。只是方才那个情形,哪里还能给他机会再问东问西嘛。 万一秦昭以为他是找托词,直接把他赶走了怎么办? 先把人稳下来,好好一起吃顿饭,再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景黎是这么想的。 许久,秦昭才重新开口:“也罢,不知道就算了吧,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景黎不同意,“我答应了会帮你办到的,说话要算话,不能食言。” 秦昭早知道他的脾气,平静道:“没关系,我不会赶你走。” “……当真?” 秦昭:“嗯,当真。” “谢谢你!” 景黎顿时开心起来。 如果他现在还是鱼身,恐怕就能看见那鱼尾巴在身后疯狂摇晃的模样。 秦昭无奈地笑了笑。 能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当初自己要把这小家伙救回来。 自己受着吧。 至于其他的事……来日方长。 . 深夜,秦昭一如既往在昏暗的灯火下读书。 景黎抱着被子缩在床脚,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不必等我。”秦昭头也不抬。 “不困。”景黎揉了揉眼睛,膝行到他的书桌边,探头望了一眼,“你在看什么呀?” 秦昭道:“《周礼》。” “《礼记》?” 秦昭偏头看他:“你读过书?” “唔……不算读过吧。”景黎迟疑地回答。 如果说这个时代的书,他自然是没读过的,但他在现代社会学过一些。 《礼记》共分三礼,分别是《仪礼》,《周礼》,《礼记》,属“五经”的范畴。而四书五经,一直是古代科举的选题范围。 不过景黎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他想了想,又问:“你要去考科举吗?” “你希望我去吗?” “当然了。”景黎道,“你这么厉害,一定能一次考中,考中了就能做官,以后不就吃喝不愁了吗?” 秦昭忍不住笑了笑:“怎么还是在想吃的。” “当然不全是因为吃。”景黎道,“古代不都以仕途为重吗,做官肯定比待在这里好啊!” 秦昭:“古代?” “咳……不是,我的意思是前朝,对,前朝的时候。”景黎硬着头皮圆谎。 秦昭道:“前朝可没有发展仕途,你说的多半是先帝在位时。” 景黎一愣。 秦昭轻声道:“先帝在位时大力发展仕途,扩招生员,鼓励读书人考取功名,为国效力。这的确选拔出不少有才能之士,可弊端也很明显。” “尚文轻武,导致兵力锐减。而被选拔出的官员,又互相拉帮结派,官官相护,欺压百姓……” 察觉到景黎忽然安静下来,秦昭没再说下去,偏头看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景黎问,“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呀?你以前做过官吗?” “做官?”秦昭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 外面月色正好,远处的山林笼罩在朦胧缥缈的月华之中,看不真切。秦昭静静地望着,像是透过那景象,望见了某些更久远,更深沉的回忆。 忽然,秦昭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 “秦昭!”景黎连忙扶稳他。 后者伏在桌案上,指尖扣在桌沿边,指节紧绷发白。 秦昭的书桌就在床边,景黎跪坐在床尾,一弯腰就能抱到他。他俯身用力抱着秦昭,感觉怀中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正在经受某种可怕的痛楚。 片刻后,对方终于平静下来。 “我没事……”秦昭声音有些低哑,嗓音中似有一丝嘲弄之意,“习惯了。” 景黎一下一下拍他的背,安慰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啦,没关系的。” “嗯,我明白。” 秦昭擦了擦额前的薄汗,很快缓和过来:“不过你说得没错,我心中也总觉得,我或许的确和那些事物有什么关联。” 景黎问:“所以,你考科举是为了回去看看,想办法找回记忆吗?” 秦昭沉默片刻,望向他。 景黎:“?” “不,不是。”秦昭重新翻开书本,认真道,“是因为我今天发现,只凭我现在那点收入,恐怕养不活某条小鱼。” “……所以为了让某条鱼不愁吃喝,我得更努力才好。” 景黎:“……” 他哪有吃这么多??? 夜色已深,油灯越发昏暗,秦昭终于合上书本。 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动静,他回过头,却见小少年已经抱着被子睡熟了。 景黎生了一张娃娃脸,模样长得清秀可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他把被子抱在怀里,纤细的手臂从挽了好几道的袖口里伸出来,白瓷般的肌肤上生着些许鱼鳞。 或许是今天变人变得太久,景黎额前也生出了几片鱼鳞,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光泽。 秦昭低着头,深深注视着他。 小家伙的模样和他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不,比那更加好看。 谁能想到,他当初花十五文,竟然会买回这么个漂亮的小家伙呢? 秦昭看了他半晌,一时没忍住,伸手在对方额前的鱼鳞上轻轻碰了一下。 凉丝丝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景黎瑟缩一下,把头埋进被子里躲开了:“痒……” 秦昭没肯放过他,又顺手在那小圆脸上捏了一把。 手感果真如想象中一样柔软。 “唔……你干嘛啊……”景黎在他坚持不懈地骚扰里醒过来,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软着声音问。 秦昭坐在床边,抬了抬下巴:“这床就这么大,你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方,让我睡哪里?” 景黎揉了揉眼睛,也抬起头看过去。 秦昭家里的床着实不大,躺下一人倒是有富余,但想躺下两名成年男子就有些困难了。 景黎这会儿直接占了正中间,秦昭就连坐的地方都不剩多少。 景黎还没完全醒过神来,茫然地眨眨眼:“那要怎么办?” 秦昭见他这迷糊样子,又忍不住动了点歪心思:“你往里睡一点,今晚先将就,明日我去村里打一张大点的床。” 反正现在在村民眼里,景黎是他的夫郎,他要换一张大床并不奇怪。 景黎迟疑了好一会儿没动,揉着眼睛,终于从困倦中清醒过来。 这床这么小,两个人挤着睡肯定不舒服。 他睡相又不好,万一晚上把病秧子挤下床,害他又生病可怎么办? 秦昭现在还要养家糊口,已经够辛苦了,不能让他受委屈。 景黎道:“不用,你等我一下!” 说完,景黎鞋也不穿,掀开被子就往外跑。 秦昭敏锐地察觉到他想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看见景黎已经风风火火把小木桶搬进来,放在书桌上。 下一秒,屋内红光一闪,一条鲜红锦鲤扑通一声跳进了装满水的木桶里。 衣物落了满地。 小锦鲤在水里朝秦昭摇了摇尾巴:“这样就好啦!” 话音刚落,小锦鲤还惊讶地一愣神:“咦,我为什么可以说话?” 秦昭:“……” 秦昭已经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又摸了摸小锦鲤的脑袋。 “快睡吧,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我为什么要把人叫醒,我就该直接抱上去,我恨。 第27章 翌日,秦昭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早集时到了镇上。 景黎被他牵着,过长的袖口和裤腿都挽了好几道,长衫几乎垂到地上。景黎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秦昭道:“看不见的,你别弄它了。” “我就说不出来了……”景黎拉紧了衣领,挡住脖子上那几片鱼鳞。 他没有合适的衣服穿,秦昭今天特地带他来镇上,要帮他买衣服。 可是景黎还不能很好的变人,废了好大力气,脖子上还是有几片鱼鳞藏不下去。那鱼鳞的位置不算显眼,被衣领一遮原本是看不出来的,但景黎总觉得不放心,担心被人看见。 他本来不想出来,可秦昭却不放心他自己在家,一定要把他带在身边。 不过究竟是担心他独自在家遇到危险,还是想要小鱼穿着他的衣服与他一起上街,那就不言而喻了。 秦昭收回目光,控制自己别胡思乱想。 他们很快进了镇上一家布庄。 秦昭往日其实鲜少来这种正规布庄。附近几个村落都种有棉花和苎麻,所谓男耕女织,农户家里的男人外出干农活时,女子通样包揽了织布的活。 在农户家里去买布,比镇上便宜得多。 不过农户织的布大多朴素,没那么多样式,处理得也没那么精细。 镇上的布庄就不同了,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花色,棉麻绢绫,按照不同种类划分清晰。 他们刚走进去,布庄老板便迎上来。 “公子要挑什么样式的?要做衣服还是床单被褥?” 景黎怕别人看见他的鱼鳞,一只手紧紧抓着秦昭的手臂,躲在秦昭身后不敢说话。 秦昭拍了拍他的手,对布庄老板道:“做衣服,要材质软一点的。” “是给这位小公子做吧?”布庄老板笑着问。 秦昭和景黎都是难得的好模样,秦昭不说话时还有些生人勿进的意味,但景黎就完全不是这样。那张脸生得乖巧可爱,看上去又有点胆小怕生,更引人怜惜。 布庄老板难得在镇上见到如此各有千秋,又都模样俊俏的少年郎,对他二人的态度都和善不少。 他将二人引到一个区域,道:“您看看这块,这种棉布材质软,薄而透气,就算贴身穿也合适。您摸摸?” 秦昭试了试手感,偏头问景黎:“你觉得呢?” 景黎一手捂着领口,探出个脑袋在那布料上摸了一下,皱眉道:“不要这个颜色。” 颜色这么深,一点都不好看。 来布庄买布的男子大多都是这镇上或者附近村落的住民,深色耐脏,方便干活,通常都是店里卖得最好的,因此布庄老板率先便推荐了这一种。 秦昭也觉得这颜色与自家小鱼不太搭,他视线四下寻觅片刻,道:“我想看看那块料子。” 景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神亮了亮。 那是一块颜色鲜红的布料。料子与他们现在看的料子应当是同种质地,不过样式更加精细,上有暗纹,看上去色彩明艳,艳而不俗。 “公子好眼光,这款石榴红是近来最流行样式,我家刚进的新货,您要去别家还买不到呢!”布庄老板眉开眼笑,连忙将那块料子取过来,“你看这染色,看这花纹,多好看!” 这颜色比不上正红,却比正红更衬肤色,小鱼穿上肯定合适。 秦昭越看越满意。 景黎也很喜欢,他伸手摸了摸,随口一问:“多少钱?” 布庄老板:“一件衣服料子五百文,工费三十文,帮您做好直接送到家里!” 景黎:“……” 景黎在身后拉秦昭,低声道:“我们换一家吧。” 好贵。 一件衣服都能抵他们一个月饭钱了。 秦昭见他这小抠门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无妨,喜欢就买。” 景黎的确挺喜欢,但他现在已经在秦昭这儿白吃白喝了,不能再这么奢侈。 秦昭还想再劝,景黎却道:“我们先看看别的吧!” 除了外衣,景黎还缺里衣,裤子,鞋子,没一样不花钱。贴身穿的衣物对衣料要求高,景黎左挑右选,最后做两三套衣服算上工费约莫是七百四十文。 临到付钱的时候,景黎还有些舍不得原本那块料子。 他今天挑的料子大多都是红的,但没有一块有那块石榴红的好看。 秦昭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对布庄老板道:“把那块料子也包起来。” 景黎一怔:“别啊,那么贵……” 秦昭也没解释,轻轻打断他的话:“听话。” “可是……” 原本那些要七百四十文,加上这件又要多五百三十文,那就是一千二百七十文。 这么多钱秦昭得挣好长时间呢。 秦昭又道:“不必制衣,直接把料子包起来,送到临溪村。” 景黎:“?” 这人连做衣服都会??? 在景黎惊愕的视线中,秦昭付了钱,在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下:“想什么呢,我回村里找人做。” 这些衣物在镇上做,光工费都要花上快两百文。 但如果买好料子回村里找人做,只用几十文便能做好。 景黎恍然大悟。 “还是你贤惠,懂得怎么省钱。”离开布庄,景黎认真道。 秦昭:“……” 察觉秦昭脚步顿了下,景黎又回头看他:“怎么了?” ——一点没觉得用贤惠来形容男人有什么不对。 秦昭真的很好奇这小鱼整日都在想什么。 小家伙还在回望他,去布庄逛了一趟后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鱼鳞的事。虽然有衣领遮挡,本来也什么都看不见。 秦昭与他对视片刻,摇摇头:“家里没肉了,再去趟市集。” 山村条件不好,哪怕是村里的大户陈家,也不经常能吃上肉。要是被村里的农户们知道,秦昭每日都用什么来喂鱼,恐怕要惊得掉了下巴。 不对,现在已经是喂夫郎了。 想到这里秦昭又有些发愁。 小家伙到现在还不知道夫郎是什么意思,可村中人都已经将他当做他家的夫郎,这事肯定是瞒不住的。 与其未来被人问及,小家伙一时迷糊说错了话,他还是该找机会好好向他解释才好。 回家就解释。 在市集买了肉,又给买了几块糕点,秦昭带着景黎在街上逛了逛,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之物。 小山村更多是自给自足,常吃的蔬菜,瓜果,鸡蛋,都可以在村中找村民采买。 再等一段时日,家里菜地种的那些蔬菜都成熟后,就连采买蔬菜也不需要了。 景黎吃完一块糖糕,秦昭又打开油纸包给他递过去,景黎正要伸手去拿,不知想到什么,停下了动作。 秦昭问:“又怎么了?” “我觉得这样不行。”景黎看着秦昭手里热腾腾的糖糕,道,“我们今天都花了好多钱了。” 秦昭:“……” 都吃了一大半才想起来…… 是不是有点晚呢? 秦昭忍着笑:“没关系。” 衣物那是必备品,至于这些糕点,现在手头没这么紧,足够供这小家伙吃些零嘴。 “怎么没关系。”景黎对此很是操心,“房子盖好还要买家具,床,你的书桌,衣橱,柜子,要花好多钱的,我们得节约一点。” 秦昭平白被教育了一顿,捧着糖糕的手抬了抬:“那……这些还吃吗?” 景黎视线落在他手上,白糖糕安安静静躺在油纸包里,还冒着热气。 “最后吃一次!” . 二人从街头逛到街尾,将生活所需采买完毕。秦昭照常将买来的东西托人送回临溪村,想带着景黎步行回村。 景黎看着他把背篓装进对方的牛车里,有些担忧地望他:“真的要走路回去吗,你行不行啊?” 秦昭动作一顿:“……” 他平静地换了口气,把货物装好,偏头看他:“你一会儿就知道我行不行了。” 景黎:“?” 这话听上去哪里怪怪的。 送走货物,秦昭没急着带景黎出镇,而是又去了间木匠店。 新家没几天就要落成。落成之后,他便要从现在住的那间小屋搬出来,新家的家具得提前订好。 虽说可以去村里找农户做,但邻居之间做生意,尤其是向林长忠这样,已经和秦昭熟识的,给他做木工通常就收个成本价。 一来二去的,秦昭便不太愿意麻烦他们。 一是他不愿总欠别人人情,二是大家都不算富裕,不好总是麻烦别人。 可一连问了几家木匠店,价格都贵得超乎秦昭想象。 问到最后,景黎精神都有点恍惚:“我刚才不该吃那几块糖糕的……” 秦昭哭笑不得。 事实上,就算景黎不吃糖糕,他现在的积蓄也做不起镇上这些家具。 看来还是只能回村里找人帮忙。 二人从木匠店出来,正要往出镇的方向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声传来:“恩公,恩公!” 二人回头,远远看见方天应朝他们跑过来。 方天应来到身前,道:“我正想去临溪村呢,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恩公。” 秦昭问:“你找我?” “这不是昨天太匆忙,还没来得及还钱嘛。”方天应道,“恩公这是准备回村,要不要先去吃顿便饭,我请客。” 秦昭正要拒绝,衣袖忽然被人在身后轻轻拉了一下。 他回过头,小少年的头微微仰着,手指拽着他的衣袖,一双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秦昭:“……” 秦昭道:“那便多谢了。” 还没到正午,镇上酒楼客人不多。方天应一进门,店小二就热情地迎上来:“方少爷来了,还是老位置?” 方天应点了点头。 店小二将他们引去二楼窗边的雅座,这里视野开阔,一低头就能看见外面人来人往的主街。 方天应很会为人处世,知道秦昭应该不常来这种酒楼,便没问他想点什么,主动点了几个酒楼里最好的菜色,又道:“先上这些吧,再来一壶酒。” 秦昭打断道:“我不饮酒。” 方天应看向景黎:“那他……” “他也不饮。” “好吧,那就不要酒。”方天应吩咐,“动作麻利点。” 店小二连连应道,给几人上了壶茶,转身走了。 方天应亲自给二人倒了茶,道:“恩公……” 秦昭道:“当初救你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如此叫我。” “好吧。”方天应想了想,爽快地改了口,“你比我大,那我唤你一声大哥。” 他又道:“对了,方才见你们从木匠店出来。听说秦大哥家在盖新屋,要打家具吧?” 秦昭点点头:“是。” “你早说啊。”方天应道,“你们去那几家木匠店是我家开的,秦大哥要些什么尽管说,改明我给店里知会一声,做好给你们送去!” 景黎一怔。 他们刚才还在愁买不起家具,这就送上门了? 秦昭多少知道方家就是做木料生意的,听言只是淡淡摇头:“那是你家营生的活计,而且太过贵重,我不能要。” “这有什么?要不是秦大哥救我,我可能已经在山里饿死了。”方天应道,“你要是不让我谢你,我才觉得于心不安。” 秦昭道:“你离家出走,就算不遇上我,也会遇上你家出来找你的家丁。” 方天应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 莫说是秦昭,就连景黎也大致能猜到。 以方小少爷这身份,如果要出远门,必然会有家里人跟着。 没道理自己在山里迷路。 方天应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些,挠了挠脑袋,笑道:“和家父有点矛盾,秦大哥见笑。” “不对,怎么忽然又说到这个。”方天应把话题绕回来,“那家具你到底收是不收?” 秦昭说什么也不收,但方天应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三言两语把人的话堵了,还说要是秦昭不肯说都要点什么,他就按照最高规格让店里直接做一套。 做出来院子里摆不下的,就留着当柴火烧。 秦昭对他这大少爷脾气颇为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这才对嘛,何必跟我客气。”方天应满意地笑了笑,“就算不是为救我的事,我这不也要为昨天的事道个歉嘛。” 说的自然是他家家丁为了锦鲤,去找秦昭麻烦的事。 秦昭摇摇头:“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坦白来说,昨天的事除了把小鱼吓到了,对秦昭倒是没什么损失。 相反,还顺势让小鱼不用再隐瞒秘密,其实也算是件好事。 “唉,也就是秦大哥大度。”方天应不知道这些,兀自叹了口气,“我早和我爹说,别理卢伯父那傻……咳,贴这什么告示,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秦昭有些好奇:“这么说来,你不想去寻那锦鲤?” 方天应道:“实不相瞒,我根本不信有那锦鲤存在!” 景黎下意识与秦昭对视一眼,秦昭又问:“为何不信?不是说那条锦鲤是卢员外养的吗?” 方天应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秦大哥,我和你说实话,你别告诉别人。我伯父对外说是他家丢了鱼,但事实上,他根本没见过那条鱼呢。” 秦昭眉梢微皱:“何意?” 方天应:“我也是听说,这锦鲤好像是江陵府一座寺庙的主持饲养的。” “据说那主持是位得道高僧,不久前坐化圆寂,寺庙易主。这条锦鲤就不知怎么,竟被人倒卖出来了。” 秦昭道:“所以,卢员外只是这锦鲤的买主?” “是啊。”方天应道,“卢伯父这些年身体不好,就信这些。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这锦鲤的消息,要花一千两把鱼买回来。” “那可是一千两!”方天应难以置信,“你说他是不是钱多了没处放?” 他又道:“他还付了几百两订金,可那鱼根本就没送到他手上。消息传来说,那几个送货的在路上车翻了,鱼趁机跑了,这种鬼话谁信?有这么倒霉的事?” 景黎正在喝水,听言猛地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遇上他,还真能有这么倒霉的事。 ……真是对不起了。 秦昭适时地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 景黎灌了一大口水,才稍稍缓和了些。 方天应刚才说的这些,正好与他来这里之后遇到的事情能够对应上。看来他就是在锦鲤被从江陵运往青山镇的路上穿来的,谁知道他天生自带倒霉运,车在路上翻了,他才有机会逃走。 不过换个思路……这倒也是种幸运。 不然他怎么能遇到秦昭呢? 方天应又道:“你们看到告示上那副画,听说就是那位高僧的遗迹。不过我觉得我伯父就是被人骗了,锦鲤或许有,但肯定没这么玄乎,也肯定不在与他买卖那几个人手里,不然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你说得不对。”景黎打断他,“怎么可能没有锦鲤?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锦鲤肯定是有的,而且肯定能帮人达成心愿。” 他表面是对方天应说话,实则偷偷打量秦昭的反应。 秦昭偏头看了他一眼,懂了。 小傻鱼还在担心被他送走。 看来前几日他说那些话,还真是把人吓坏了。 秦昭敛下眼底的笑意,跟着点点头,正色道:“对,我也觉得锦鲤的存在不应该有假。” 方天应看了看秦昭,又看了看景黎,难以置信:“你们怎么都信这个?” “……算了,信就信吧。”方天应叹了口气,道,“我倒希望真有锦鲤,能给我带来点好运。” 秦昭道:“心诚则灵。” “秦大哥说得有理。” 说话间,店小二来上了菜。 方天应是他家的熟客,等店小二上完菜,又挨个介绍了一遍,道:“这些都是这家酒楼的特色菜,你们先尝尝,不够再加。” “嫂子也是,千万别跟我客气!” 秦昭:“……” 正准备夹菜的景黎:“?”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忽然有了辈分? ———— 看到有读者在问为什么鱼鱼不知道夫郎,统一回复,因为景黎不看耽美种田文哈哈哈~ 或者你们当做他生活的世界没有这个词也可以,总之他就是不知道,不用太纠结这个问题。 ———— 以后更新时间基本就是下午六点多这个时候,一天一更,偶尔会加更。 第28章 那一瞬间景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抬头茫然地眨眨眼。 方天应对上他那视线,也跟着困惑起来:“怎么了,嫂子?” 景黎:“……” 没有听错。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古怪。 漫长的沉寂中,唯有秦昭以超乎寻常的定力维持着面色不改,平静地给景黎夹了菜:“叫你呢,发什么呆?” “叫……叫我……”景黎扭头看向他,有点发懵。 秦昭迎着他的目光,真挚而肯定地点了点头:“嗯,在叫你。” 景黎:“………………” 似乎从秦昭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景黎收回目光,从齿缝中艰难道:“谢……谢谢。” 方天应望着两人的反应,心中思索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嫂子这是还不习惯?” “啊?”景黎被他问蒙了,“我……我没有……” “理解,毕竟是新婚燕尔,再过些时日就习惯了。”方天应打断他,语气颇有些揶揄,“要不是听我那几个家丁说,我还不知道秦大哥已经娶了夫郎,而且还是个这么好看的小美人。” “……昨日听说时,我还当他们托大。没想到今日一见,嫂子的确相貌出众,和秦大哥十分相配。” 景黎:“……” 若说景黎刚才还有些困惑,方天应这席话下来,他彻底明白过来。 夫郎……就是夫人的意思吗? 这个时代还能娶男人? 景黎满脑子疑问想问秦昭,可现在着实不是时候。 偏偏那方天应还一口一个嫂子,叫得十分顺口,听得景黎满身不自在。他不再解释,只含糊应了一声,埋头吃饭。 秦昭偏头过去,恰好看见对方通红的耳朵。 小家伙还挺容易害羞。 方天应还想再打趣两句,被秦昭轻声打断:“方小公子……” “好好好,我不乱说,省得秦大哥心疼。”方天应没个正型,笑道,“吃饭吃饭。” 这顿饭吃得景黎心不在焉,格外难熬。 好不容易熬到了吃完饭,时间已经到了正午。方天应怕日头太烈,他们走回去身体受不住,还特意从家里叫了辆牛车送秦昭和景黎回去。 若不是秦昭坚决阻拦,他恐怕还要跟去临溪村。 方家的牛车是封闭的车厢,比村里那种敞篷的牛车坐着舒服许多。借着从镇上回村里这段时间,秦昭主动交代,把夫郎的事解释得清清楚楚。 景黎听到最后整个人都恍惚了。 这个世界的设定这么玄幻吗? 不但能娶男人,还能让男人生孩子??? 景黎从头到尾没有这样想过。 昨日秦昭在村民面前说他是夫郎那会儿,他吓得精神紧绷,根本连秦昭说了什么也没注意到。至于后来秦昭又提到这个词,他依旧没明白其中含义,秦昭又不肯解释,他只好作罢。 直到今天方天应那声“嫂子”喊出口。 他就算不知道夫郎的意思,但嫂子的意思他肯定不会理解错。 在外人眼里,他和秦昭已经是夫夫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秦昭趁小家伙没缓过神来,抓紧时间将锅抛出去:“昨日你那般模样出现在我床上,我若不这样说,要如何令乡亲们信服?” 景黎还有些茫然,他抬眼望去,触到对方那平静而笃定的视线,竟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他低下头,不太确定道:“好像……好像也有道理。”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秦昭也不会被迫撒这个谎,他有很大责任。 景黎又问:“那以后我们怎么办呀?” “现在看来,便只能将计就计,继续演下去了。”秦昭道,“日后在村中,你都要扮演我的夫郎,记得行事谨慎些,说话做事别被人发现了破绽。” 景黎乖乖点头:“知道了。” 秦昭在他脑袋上摸了摸。 小鱼显然还没从方才那些信息中回过神来,手指绞着衣摆,不知在想什么,就连领口稍有松散,颈侧的鱼鳞露出来也没有察觉。 他出水太久,鱼鳞显然比上午多了许多。 一片片薄而小巧的鱼鳞细密地附着在肌理上,衬得肤色白皙,却并不会觉得违和。 那鲜红的鱼鳞一路从领口延伸进去,反倒令人遐想万千。 明明是条这么漂亮的小鱼,却偏偏半点心眼也没有,说什么信什么。 若是落到别人手里,指不定会被骗成什么样。 虽然在他这里……也没好到那儿去。 秦昭暗自笑了一下,伸手帮他整理衣领。 景黎体温偏冷,哪怕在这正午时分,身上依旧是冰冰凉凉的。颈侧敏感的皮肤触及对方手指,被那热度激得一颤。 “别动。”秦昭道,“鱼鳞露出来了。” 景黎一听这话,立即不再乱动,任由秦昭帮他整理。 秦昭缓缓拉过景黎的衣领,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动作被他放得极其缓慢。他的指腹时不时擦过对方颈侧冰凉的皮肤,视线却落在对方脸上。 体温差让少年很不适应这种触碰,他眼眸低垂,修长的睫羽轻轻颤动。 连碰一碰脖子都受不了,若是碰到其他地方…… 秦昭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不去想更多可能,他手指绕到景黎颈后,滚烫的掌心几乎贴在景黎皮肤上。 掌下的皮肤冰凉而光滑,却让人有些心浮气躁。 半晌,景黎瑟缩一下,小声问:“……可以了吗?” 秦昭这才恍然回神,轻轻应了声,收回手。 牛车很快到了临溪村,秦昭向车夫道了谢,牵着景黎下车。 在布庄买的布已经提前送到了村头,秦昭点了点,不仅他们买的料子都打好了包,还附送了几捆缝制衣物用的棉线。 取好东西,秦昭带着景黎来到一户农家大院的门前。 他先把背篓里的布料取出来放在脚边,又朝景黎伸出手掌。 “?”景黎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伸到自己面前的手,鬼使神差地抬手拍上去,和他击了个掌。 秦昭:“……” 秦昭差点被他气笑了,耐着性子道:“我是让你把手伸出来。” 景黎“哦”了一声,乖乖伸出手,被秦昭握住了。 “假扮夫郎第一件事。”秦昭神色淡然地解释,“在外要牵手。” 他一只手牵着景黎,另一只空闲的手敲了敲院门。 一名中年女子从屋里走出来。 “是秦昭啊。”女子拉开院门,见他带了不少布料,明白过来,“做衣服?” 秦昭:“是,麻烦大婶了。” 这女子夫家姓贺,村里人都叫她贺大婶。 贺大婶制衣手艺极好,村里很多人都喜欢找她缝制衣物。 是贺大婶来开门,说明她家中男人不在。秦昭有意没有进门,只是弯腰将脚边的布料拎进院子,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单子递过去。 “这是衣物的尺寸,我已经绘好图纸,大婶照这个做就好。” 秦昭不是第一次找贺大婶制衣,村中女子大多不识字,秦昭便用她习惯的方式把尺寸记下来。 贺大婶看完了单子,又翻了翻秦昭带来的布料,诧异地问:“这、这都是给你夫郎做的?” 听见这个词,身后的人明显紧张了一下。 秦昭握紧他的手,点点头:“是。” 贺大婶很惊讶。 她帮村里做过不少衣服。农户的衣服向来讲究耐穿耐用,料子都偏硬,很少用这种精细柔软的布料。 更别提这衣服还是要做给夫郎穿的。 临溪村没人娶夫郎,但她在娘家那边见过不少。 日子……都过得不怎么样。 别说是穿这么好的衣服,就是吃喝都只能捡些家里男人的残羹剩饭。 没办法,谁让他们干不了重活,还不如女子好生养。 她昨天就听说秦昭带了个夫郎回村。 秦昭身体不好,又干不得农活,哪怕那张脸长得不错,这条件也很少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可这人已经老大不小了,从他张罗着要盖房的时候,村里就不少人议论,秦昭是不是要准备娶亲了。 果不其然,这就找了个夫郎回来。 贺大婶对秦昭娶夫郎的事并不意外,可他没想到秦昭会待他的夫郎这么好。 贺大婶视线下移,看到两人一直紧紧交握的手,心里一时百味杂陈。 她男人怎么对她就没这么上心呢? 年轻真好。 秦昭大致能猜到贺大婶在想什么。 夫郎,也就是双儿,在这个时代地位并不高,尤其是这种小山村里,更是被人欺负的存在。 他让小鱼扮作夫郎是被迫之举,决不能因此让小鱼在村中受到别人的轻视。 因此,他需要让别人知道,他很宠爱他这位夫郎。 ……并不是单纯想占一下便宜。 景黎还不适应被别人这么盯着看,视线飘忽,不动声色往秦昭身后躲了躲。秦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问:“这些衣物,大婶几时能做好?” 贺大婶恍然回神,道:“也就两三天时间,做好我找人给你送去。” 秦昭:“多谢。” 贺大婶收费便宜,缝一件衣服只要十文钱,缝完这所有衣物再加两双鞋,大致是六十五文。 秦昭先给了二十文作为订金。 谈妥了衣物的事,秦昭才带着景黎回到家。 直到见完那位贺大婶,景黎才终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从秦昭养的鱼,变成了秦昭养的夫郎的事实。 在外人面前要牵手,要亲密,要恩恩爱爱…… 比当鱼麻烦好多。 景黎仰面倒在床上,抱着被子打了个滚。 秦昭含笑看了他一眼,从衣橱深处取出一个木匣子。 匣子里满满装着不少铜板。 秦昭从怀中取出荷包,将里面剩下的铜板也放进去。 他今天带了两贯钱出门,回来时身上只剩下几百文,零零散散算下来花了一贯三百多文出去。 景黎翻了个身,支着下巴在床上看他做这些。 在秦昭盖完房后,原先卖草药赚的钱其实剩不了多少。好在现在方天应愿意帮他们出些家具,倒是省下了一大笔支出。 秦昭很快将木匣中的铜板清点一遍。 不算还没支付出去的工钱和制衣尾款,他们能用的大致还有十二贯钱左右。 如果是秦昭一人,这些钱足够他花上大半年。 不过现在又要再养一位小夫郎,恐怕要打不小的折扣。 事态着实不太乐观。 秦昭回过头去,当事人还在不明所以地仰头望着他,那双眼睛晶莹水润,很是漂亮。 他张了张口,将未来他们恐怕需要节约一点的话咽了下去。 ……到底还是舍不得委屈他。 秦昭思索一下,将木匣子合上,放在景黎面前。 景黎眨眨眼:“给我的?” “以后家里的吃穿用度,都由你来管理和记账。”秦昭淡声道。 景黎不明白他又作什么妖,问:“你不怕我把钱全部用来买零嘴吗?” 这也不能怪他。 景黎穿越前家庭虽然不算特别富裕,但起码吃喝不愁。 现在来了这吃块糖糕都要精打细算的破地方,不免有些不适应。 他对自己的自控力没什么信心。 秦昭似乎早有预料,只是笑了笑:“那我便只能陪着你一起流落街头,忍饥挨饿了。” 景黎:“……” 太狠了,比不给他花钱还狠。 “我管就我管。”景黎翻身坐起来,一手抱着木匣子,一手拉开衣橱,“以后这些就是我们家庭存款,你要动这些钱必须和我报备!” 秦昭平静道:“知道了,夫人。” 景黎手一抖,差点把家庭存款全掉地上。 他假装没听到,若无其事地把木匣子放进衣橱深处,仔仔细细用衣物盖好。 秦昭望着他通红的耳垂,轻轻笑了下。 傻鱼。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抱歉,昨晚失眠,状态不太好。 今天有点短,明天再多更点。 第29章 午后,秦昭把从镇上买来的药材分拣包好。 现在手头没之前那么紧,他每次尽量多买回来一些药材,省得总要往镇上跑。 景黎趴在桌边看他熟练的分拣药材。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 今天秦昭买药依旧是分了好几家医馆,每家医馆买几种药材,再回家自己配药。而且景黎留意了一下,秦昭两次在同一家医馆买的药材都不一样。 这总给他一种……秦昭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买什么药的感觉。 景黎越想越是好奇,轻声唤道:“秦昭……” 秦昭:“怎么了?” “你到底生了什么病呀?” 秦昭动作一顿,抬眼望向他。 景黎被他看得莫名有点心虚,眨了眨眼:“我……我就是有点好奇,你都吃了好多药了,但为什么还是这样。你吃的药到底……” 秦昭道:“你是想问,我为何要那样买药吧?” 小家伙从来藏不住事,秦昭今天带他去医馆时,这小鱼眼里的疑惑表露无疑。 可离开医馆后他却没有问。 秦昭还以为他能把这困惑藏多久,看样子,两个时辰已经是极限了。 秦昭收回视线,平静道:“因为我不希望有人知晓我的药方。” 这和景黎的猜测是相同的。 可是他还是不明白,秦昭为什么要隐瞒?是因为这个方子绝密罕见,秦昭不愿意被人知晓?还是…… “我不希望有人知道我的病情。”秦昭并不隐瞒,“经验老道大夫能通过药方推出病情,但我这病较为特殊,不方便被外人知晓,恐怕会有麻烦。” 景黎不明白:“什么意思?” “傻子,我都说了被人知道会有麻烦,你不怕有麻烦吗?”秦昭笑问。 “我不怕啊。”景黎道,“而且,我现在不算是外人了吧?” 小傻鱼对自己夫郎的角色很是入戏。 秦昭脸上的神情稍滞,而后轻轻笑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嗯,你不算外人。” 景黎眼神亮晶晶的:“那可以告诉我了吗?” “不行。” 景黎:“……” 这人怎么这样! 秦昭没再与他多说。 他很快将药材分拣完毕,倒进药罐里熬上一帖,回头却见景黎还趴在桌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弄着散落在桌上的草药根,无聊地按在指腹间拨来拨去。 秦昭唤他:“小鱼,回房去睡个午觉。”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秦昭的作息十分健康养生,只要在家里,午后都要小睡一炷香时间。 景黎和他在一起待得久了,也被带出了这习惯,到了点就开始有些困倦。 可他只是揉了揉眼睛,头也不抬,假装没听见。 秦昭自然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无奈地笑笑:“这才过去一天就不听话了?不怕我把你送走?” “不怕。” 秦昭眉梢一挑,却见景黎偏过头,朝他眨了眨眼睛:“我现在是你的夫郎,你怎么会把我送走?” 语气还颇为得意。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夫,秦昭不能再随意抛弃他。 秦昭饶有兴致,故意道:“可就算已经成婚,也可以合离。” 景黎道:“那我就去告诉村长,说你抛夫弃子,品行不端,让他不要帮你担保科举。” 秦昭:“……” 秦昭一时都不知该说他傻还是说他机灵。 他还没有与村长说明想要参加科考的意愿。 科考第一场为童生试,每年二月举行,他今年已经错过,下次科考报名是在年末。 报考童试需要有几名同乡,以及一位秀才作为担保人。 所谓担保人便是保证考生品行,若考生在考试过程中舞弊,抑或做了其他违背律令之事,担保人也会一并受到牵连。 因此担保人尤为需要注重考生的品行。 临溪村就只有村长一位秀才,秦昭若想报考童试,只能求助村长。 可是……他考科举的目的,似乎是为了养这条小鱼吧。 小家伙是不是把这先后逻辑弄混了? 再者说…… “抛夫弃子?”秦昭眼底含着点笑意,视线缓缓下移。 景黎说完才觉得自己这话有点问题,见秦昭这眼神,连忙捂住肚子:“你乱想什么,我就这么一说,我才不是……” 他话音越来越小,根本听不清最后那两个字。 其实景黎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 不过他很清楚的是,穿到这个世界之前肯定是个正常男人。而他现在的模样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如果身体构造也不变化,那应该不会是双儿。 对,肯定不是。 “……原来不是?”秦昭眸光微动,心头莫名有点失落。 他并不在意这鱼儿是什么性别,可小鱼方才那样说,他自然以为这小家伙真是双儿。 不过不是也无妨。 他没有再与景黎纠缠,而是径直走到桌边,拎着对方衣服后领,把人拎起来:“先睡觉,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之后?”景黎并不信任他这话,“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敷衍我?” 秦昭平静地看向他。 二人对视片刻,景黎心虚地移开目光:“我知道啦……” 秦昭平素待人温文有礼,但当他沉默下来时,那双形状锋利的眼眸颇有威慑力,竟让人看得有些害怕。 景黎不敢再多问,就要去矮柜上拿自己的小木桶,没走两步,却又被秦昭拎回来。 景黎回头看他:“怎么啦?” 秦昭松开手,解释道:“村里人没有午睡的习惯,现在又正好是中午。万一一会儿有人来找我,你来不及变回原形,被人看见怎么办?” 景黎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他想了想,又试探道:“那……要不我去床上与你挤挤,我一定不把你挤下床!” 秦昭神色波澜不惊:“可以。” 木板床着实不大,但好在景黎骨架小,二人躺上去不仅位置足够,还能有点富余。 不过他倒像是很怕挤着秦昭,一个劲把自己往墙角缩,把原本就小只的身形显得更加娇小。 秦昭望着二人中间仿若沟壑一般的空缺,哭笑不得:“你出来点,墙壁不凉吗?” “不凉。”景黎抱着被子,一双眼睛自下往上望着他。 景黎那双眼睛生得水润有漂亮,因为困倦眼尾有点发红,但他从这个角度看人时,便透出几分无辜和乖巧。 他睡觉只脱了外袍,里面那件还是秦昭的衣服。衣领明显大了许多,秦昭这个角度让对方白瓷般的胸膛一览无余。 ……秦昭觉得他毕生的忍耐力都要在这一天之内耗尽了。 他翻了个身,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午后的屋子里格外安静,身后的呼吸声很快变得平稳,像是已经睡着了。秦昭眼眸微阖,思绪也跟着平复下来。 不一会儿,一条冰凉的手臂搭在了他的肩上。 秦昭:“……” 他轻轻吸了口气,推了推那条手臂。可对方却只是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半个身子都挂了上来。 微凉的呼吸就喷洒在秦昭耳边。 景黎已经完全睡着了。 他自从做了鱼之后,身体便一直很冷。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个温暖的事物,便想也没想直接缠了上去。 他手脚并用缠在那上面,仿佛抱住一团被子。 秦昭这下终于明白,不让小家伙与他睡在一起是明智的。 整整一中午,秦昭硬是一刻也没睡着。 十分影响睡眠质量。 . 由于秦昭今日要去镇里,因此上午没去工地上帮着干活,也赶不及帮来干活的村民做饭。 那顿饭便改到了下午。 黄昏时分,秦昭打包好饭菜,还没来得及问对方要不要与他去,便看见景黎已经乖乖守在门边等。 他早就想去看看新家的进度,现在好不容易可以随便出门,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秦昭带着他一起去了村西。 村子里盖房速度快得惊人,只是一天时间没见,院子里的主屋已经封好了顶。这样的情形下,只要把床搬进去就能直接住下。 几位村民正在挖水渠,秦昭唤了一声:“林二叔,该吃饭了!” 林老二听见喊声,抬头看过来:“是秦昭来啦!” 他的视线随后触及秦昭身边的景黎,稍稍愣了一下。 昨天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也在场,自然听说了秦昭夫郎的事。只是昨天秦昭家围的人太多,他根本没挤进去。 自然也没看见秦昭的夫郎长什么模样。 但只要随便找个看见的人一打听,得到的结论都只有两个字,好看。 村里人没读过什么书,词汇贫瘠,夸人的话憋半天,也只能说出个好看来。 林老二原本以为是他们夸大,可今日一见,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的确好看,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看。 别说是临溪村里,就是纵观他这辈子见到的人,除了秦昭以外,再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好看的人。 这片刻间,众人也纷纷放下身边的活,朝秦昭看过去。 那小夫郎被众人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拎着食盒往秦昭身后躲。 “好你小子,先前就问你是不是要成婚,你非说没有。现在这是在搞什么,金屋藏娇呢?” 众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块竹条上,一边闲聊一边大口吃饭。 秦昭很实在,给他们做的都是干饭,配的几个小菜里竟然还有个炒鸡蛋,奢侈得叫人难以置信。要知道,有些农户家里条件不好,请人干活连小菜也不给一个,只出得起些清粥。 说这话时,秦昭正把碗里的鸡蛋往景黎碗里夹,听言动作顿了一下,平静道:“他刚到村里,还有些不适应,本想随后再介绍给乡亲们。” “有什么不适应,多走动走动就适应了!” “就是,要多带出来认认人,以后都是邻居,也好互相帮忙。” 秦昭点头:“会的。” 众人说说笑笑吃着饭,有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秦昭道:“对了,那沟渠有个地方不好弄,得你自己看过后才能决定,趁天还没黑,你先跟我过来看看。” 太阳落山后,工地上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因此必须要抓紧时间。 秦昭点头应下,放下碗筷跟过去。 他这一走,吃饭这里就只剩下来干活的男人们,和一条孤孤单单的小锦鲤。 景黎担心说错话会露出什么破绽,莫名有些紧张,只乖乖低头吃饭,头也没敢抬一下。 可架不住有人要和他说话。 林老二向来有点自来熟,眼见秦昭走了,他朝景黎的方向挪了挪,嘿嘿一笑:“现在秦昭不在,你与我们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啊,你们是何时遇到的,我们怎么一直没听说过秦昭有看上的双儿。” “……而且你也不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吧,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 众人七嘴八舌,问得景黎有些手足无措。 他吞吞吐吐回答:“我……我家挺远的,不是本村人。和秦昭……大约是几个月前认识的,是他救了我。” 村里人大多淳朴,没有人质疑他这话里的真实性。 林老二又问:“这么说,你是为了报恩才来这里的?” 景黎“唔”了一声:“也不全是。” “怎么说?” “其实是因为……”景黎回头望了眼秦昭的方向,硬着头皮道,“是秦昭对我一片痴心,苦苦追求,坚持不懈地追了我好几个月。我被他的真心打动,所以就答应下来啦!” …… 周遭一时间静默无声,众人脸上皆浮现出惊诧的神情。 想不到秦昭会是这样的人。 话开了个头便很容易继续编下去,景黎坐直了身体,煞有其事道:“是啊,我原本不想留下的,可秦昭十分真心,还说我要是不留下,他就——” “我就要怎么样?”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景黎回过头去,秦昭站在身后轻轻朝他笑了一下。 笑得倒是十分温和。 今天是临时有事要出门,所以搞得晚了点,明天还是照常下午更新~ 第30章 景黎吞咽一下。 他从没觉得秦昭笑起来也这么可怕,景黎注视着秦昭走到他身边,手掌落到他后颈。 轻轻捏了下。 景黎整个脊背都瞬间麻了。 他仰起头,艰难地挤出个笑意:“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是啊。”秦昭就像拎了只小猫,温和地揉捏他的后颈,轻声问,“方才你说,如果你不留下,我就要怎么?” “你就……你就……” 景黎原本想说,若他不肯留下,秦昭就纠缠他到天涯海角,纠缠到他答应为止。 但这种话肯定不能当着秦昭的面说出来。 他还不想回家被这人炖成鱼汤。 一众村民仍望着他们这方向。那二人一坐一立,旁若无人地对视着,像极了一对璧人。 只是这对璧人之间的气氛远没有大家想象的平和。 众目睽睽下,景黎低下头:“……我错了。” 秦昭眉梢微挑。 “是我追求他。”景黎委委屈屈小声道,“秦昭先前救过我,从那时起我就对他心生爱慕,不仅苦苦纠缠他,还追来临溪村不肯离开。” 众人恍然大悟。 难怪嘛,且不说秦昭不像是这样的人,就他那身子骨,怎么千里迢迢追人家去? 换过来倒还差不多。 秦昭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松了手,在景黎脑后轻轻摸了摸。 这条鱼不仅傻,还怂。 . 景黎今天吹牛吹翻了车,一整晚都表现得特别乖巧,就连秦昭读书写字也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没有吵闹,也没有打瞌睡。 秦昭见他看得专注,便问:“你识字吗?” 景黎很不想承认自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但看了看那纸上从未见过的古字体,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秦昭有些奇怪:“你知晓四书五经,却不识字?” 不过他很快又有了猜测:“莫非是你前一位主人耳濡目染的缘故?那位住在江陵府的得道高僧?” 景黎还是摇头。 他这些知识是从现代学来的,他在这个时代的记忆起于穿来的那一刻,至于过去,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那寺庙叫什么名字,那位高僧又长什么模样。 “无妨。”秦昭很理解这种想不起过去的感觉,没有再追问,只是道,“这里去江陵府有些距离,等我身体再好些,倒是可以陪你去一趟。而且……” 秦昭轻轻道:“我总觉得,我似乎也去过江陵。” 景黎眨眨眼。 刚才秦昭说要带他去江陵,他还有些犹豫。 他的原身只是一条鱼,何况那位养大他的高僧已经圆寂,他就算想去看一看,也不急于一时。 可一旦牵扯上秦昭的事,那就非去不可了。 他太想让秦昭找回记忆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去?”景黎问。 秦昭想了想,道:“起码……要等到明年四月。” 童生试共分三场,分别为县试,府试,院试。每年二月的县试在县城里举行,而四月的府试则要去府城应考。 距离临溪村最近的府城,便是江陵府了。 现在才刚五月中,距离明年四月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 “还要等好久……” 景黎瞧着有些失落,秦昭却笑道:“想去府城,还得能考过县试,你在这儿嫌时间太久,就一点也不担心我考不上?” “不担心呀。”景黎抬眼看他,“我家夫君这么厉害,我只需要考虑你能不能中小三元就行了呀?” 秦昭执笔的手一抖,笔尖在纸上蜿蜒出一道痕迹。 他回眸看向跪坐在床边的人,后者褪去那副无辜的神情,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他在报复白天秦昭随口叫的那句“夫人”。 虽然不知道这小鱼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为什么会认为叫他夫君是一种报复。 但不得不说,他成功了。 秦昭收回目光,注视着纸上那道蜿蜒的墨痕,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好一会儿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夜色已深,秦昭不再与自己为难,便合上书本。 他特意多用凉水冲了两遍脸,才回到卧房。景黎已经把小木桶搬到桌上,鲜红的小锦鲤在水面游了两圈,朝秦昭摆了摆尾巴。 秦昭现在看见鱼身都有些心绪不宁,随口道了句“晚安”,熄灭桌上的油灯。 月色透过窗户洒进小屋内,小锦鲤浮上水面,一双眼睛望着床上的人。 片刻后,小锦鲤从木桶里跳出来。 他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变成人形。小锦鲤先跳到桌面的干帕子上,翻滚两圈擦干了身上的水珠,随后身体才闪过一道微弱的红光。 一道人影出现在屋内。 景黎随手扯过放在一旁的衣服披上,蹑手蹑脚从床脚爬上去,正要从靠墙的一侧钻进被子,黑暗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做什么?” 景黎吓得浑身一抖,后脑撞上了身后的白墙。 咚的一声响在黑暗的屋内格外清晰,景黎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捂着脑袋倒下去。 秦昭连忙坐起身:“当心点,让我看看,撞疼了吗?” “嗯……”景黎的脸埋在枕头里,委委屈屈地应了声。 秦昭摸了摸他撞疼的地方,发现没有出血也没有肿,这才放心下来,又问:“你大晚上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我……”景黎从枕头里抬起一只眼睛望他,指尖在被子上蜷紧,小声道,“我想睡在这里。” 秦昭:“……” 秦昭问:“为什么?” “因为……” 因为秦昭抱起来太舒服了。 景黎自从变成鱼之后身体一直偏冷,而恰好秦昭体温不太冷也不太热,抱起来手感正适宜,像个暖融融的暖炉。 他居然直到中午才发现这件事。 真是个巨大的损失。 秦昭没有回答。 他坐在床上,月色经由窗户遮挡晦暗不明,让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更为深邃。 景黎望了他许久,伸手扯了扯对方衣袖:“秦昭……” “水里好冷的,让我睡在这里嘛……” “夫君……” “……”秦昭咬牙,“你别再乱叫了。” 景黎在心里偷笑。 谁让这家伙白天逗他,明明比他还不禁逗。他视线丝毫不受夜色的阻挡,故作惊讶道:“你耳朵红了。” 秦昭:“……你还睡不睡?” “睡睡睡,我不说了!” 于是,接下来好几日,秦昭眼底都泛着淡淡的青紫,精神明显有些不振。林长忠见他这样着实担心,还私下偷偷找他,让他夜里稍微克制点,本来身子骨就差。 ——风评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反观景黎,他在村中熟悉了几天之后,渐渐如鱼得水。 每日不仅和秦昭同进同出,偶尔还能独自帮他做点杂活,比如给工地的乡亲送个饭,或是去哪位村民家里帮着秦昭传个信。 与人熟悉之后,景黎性子渐渐变得活泼起来,加上长相又是一等一的好看,十分讨人喜欢。 出门一趟,甚至还能得到不少邻居的投喂。 这日,景黎照例去工地送完饭回家。 已经快到午睡时间,景黎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刚走过拐角,便看见家门前有一道陌生的身形。 他脚步一顿。 是个女子。 看背影还很年轻。 女子正轻轻敲响房门,景黎眨了眨眼,没急着上前,后退半步躲回巷道里。 秦昭还当是景黎回来了,含着笑拉开房门,看清眼前的人后神色稍有一滞。他收敛了笑意,有礼有节问:“你是……” “我……是贺大婶让我来送衣服的。”女子看见秦昭方才那个笑,脸颊有点发烫。她局促地低下头,从背篓里取出东西,“这些是你之前找贺大婶做的衣服,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改的。” 秦昭望着她的模样,眉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村中虽然没有女子不能出门的规矩,但尚未成婚的女子很少会这样与成年男子私下见面,因此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 至于为什么让她来送衣服……秦昭大抵猜得到原因。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衣物接过来,简单点清了数量,又从屋内取出一串铜板递给那女子。 秦昭声音有些冷淡:“我家夫郎还没回来,待他回家后我让他试一试,若有需要改动的,我再去找贺大婶就好。” 女子神色似乎有些失落,点点头:“也……也好。” 见她还没离开,秦昭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我走了。” 女子说完,也不等秦昭回应,扭头跑了。 秦昭:“……” 他叹了口气,稍稍扬高声音:“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景黎从墙角拐出来。 秦昭以前又病又穷,村里人都看不上他,因此哪怕有那张脸在,也没人愿意嫁给他。 现在可不同了。 租了地,盖了房,还对刚娶回来的夫郎疼爱有加。这样的男人,在临溪村这样的地方,已经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抢手货了。 不能干活又怎么样?人家能识字,会读书,还懂医术,赚钱的法子多了去了。景黎摸了摸鼻子,心里莫名有些不悦。 这些人,现在知道要打他家秦昭的主意,以前干嘛去了? 他走到屋前,秦昭问:“方才怎么躲着不过来?” 小家伙一点也不会隐藏自己,从秦昭开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他躲在拐角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景黎也不承认,别开视线小声道:“没有躲,我刚刚才到的。” 秦昭注视他片刻,没拆穿,只是道:“进来试试衣服,看有没有哪儿需要改。” 贺大婶制衣手艺不错,衣服做得十分合身。有日常穿的长衫,也有方便干活的短打,不过景黎最喜欢的还是那件石榴红的外衣。 古代的衣服穿着比较麻烦,景黎穿了这么多天也没习惯这衣服该怎么系带。 都是秦昭帮他穿。 那双修长的手指牵着两边系带,熟练地在腰上绕了几圈,系紧打结。秦昭本来就高,此刻不得不略微弯腰低头,呼吸就喷洒在景黎耳边,让他有点发痒。 偏偏秦昭好像毫无察觉,帮他系好衣带后,又理了理衣襟。 景黎皮肤很白,颈部皮肤更是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见皮下淡青的血管。 秦昭视线在那上面游走片刻,却不由觉得有些遗憾。 景黎现在已经摸出了化形的规律,只要每天回水里泡一个时辰,再吃饱睡好,身上就不会再浮现鱼鳞。 秦昭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人身上附着鱼鳞的漂亮模样了。 秦昭靠得太近,景黎稍稍往后躲了一下,轻声开口:“秦昭……” “嗯?” “刚刚那个女孩子……” 秦昭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直起身,语气有些揶揄:“我还当你能憋多久不问,这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过。” “我、我只是好奇而已!”景黎耳根有点发烫,道,“她看起来对你有意思嘛。” 秦昭淡声道:“可我对她没意思。” “为什么?”景黎好奇地问,“你不喜欢女孩子吗?” 秦昭坦然点头。 景黎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很快反应过来:“也对,你好像喜欢双儿。” 他还记得,秦昭之前许的愿望是想要一位夫郎。 临溪村没有双儿,所以他还没有机会帮秦昭实现心愿,但答应的事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不对。”秦昭垂眸看他,轻轻道,“我也不喜欢双儿。” 景黎眨了眨眼。 不喜欢双儿,那为什么说想要夫郎啊? 等等,他说自己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双儿。 难道说……秦昭他竟然喜欢男人? 景黎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有些发愁。 这些时日他有意打听了一下双儿的事情,知道双儿在这个时代地位不高,换个思路来说,如果秦昭看上了哪家的双儿,想要娶进门并不算难。 可现在,一旦变成了男人…… 虽然男子不是不能成婚,但哪家男人好端端愿意嫁给另一个男人啊,何况还是这种注重传宗接代的小山村里。 好难。 他要去哪里给秦昭找个男人嫁给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愁死鱼了。 ———— 第31章 自从看见那女子来找秦昭之后,景黎的兴致就始终不高,就连午睡都没有和秦昭一起,而是自己默默回了小木桶里。 小锦鲤把自己沉进水里,缩在木桶底部,从头到尾每一片鱼鳞都写着不开心。 秦昭望着在水里自闭的小锦鲤,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进水里,揉了揉小鱼的脑袋,道:“我出门一趟,你留在家自己当心,别被人看见。” 小锦鲤轻轻摆动尾巴,脑袋在秦昭手指上蹭了蹭。 秦昭莫名从这个动作里看出了委屈。 这小家伙,多半还在生气中午那女子来的事情。 秦昭心中这么猜测,因此他打算去贺大婶家一趟。 秦昭从不在意村中人的看法,也不愿为了人际关系浪费时间。因此很多事情他虽然心中明白,却很少出面干涉。 比如今日这件事。 中午那女子来他家,个中的暗示意味已经很明显。按照他的性子,原本只是想把人打发走了事,不想过多理会。 可现在他改主意了。 若只是简单将人打发走,却不把事情说清楚,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少。 他可不想看到小鱼每次都因为这些事而不开心。 小院的门没关,贺大婶正站在院子里晒衣服,秦昭敲了敲门。 “谁啊?”贺大婶探头出来,见是他来了,脸色瞬间沉了些许。不过她没表现得太明显,走过来勉强笑了笑,“是秦昭啊,怎么了,衣服有地方要改?” 秦昭温声道:“没有,大婶的手艺极好,我夫郎穿着很合身。” 一口一个夫郎。 贺大婶对秦昭着实有些气闷,却也不好表现出来,耐着性子问:“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秦昭道:“是为中午送衣那位姑娘。” 今天去给秦昭送衣服那位女子乳名阿秀,是贺大婶家的外甥女。 小姑娘总喜欢模样好看的男子,阿秀也是这样。她一直很喜欢秦昭,只是先前家中长辈觉得秦昭太穷,又三天两头卧床不起,要是把女儿嫁过去,只能是伺候人的命。 因此坚决不允许阿秀与秦昭来往。 可现在不同了。 秦昭的日子眼看着好了起来,气色也比以前好许多。听说他帮陈家那长孙做的批注,连镇上的先生都赞不绝口。 他们这种小山村里最敬佩读书人,要是日后真考取功名,那可就飞黄腾达,前途无量了。 因为这样,村子里许多家里有尚未婚配的女儿的农户,都开始盯上了秦昭。 秦昭生得好看,几乎没有女子不愿意嫁给他,至于秦昭家里那位夫郎…… 且不说这个时代三妻四妾乃是寻常,双儿在家里的地位连妾都不如,自然没有人会考虑到那位夫郎的感受。 而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秦昭也不会在意这些。 毕竟能娶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不比养一个不能干活,又不好生养的双儿来得好么? 贺大婶知道村里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便与阿秀她娘一合计,决定率先下手。今日她趁秦昭家夫郎不在,让阿秀以送衣的名义,先和秦昭见上一面。 阿秀家在村里有几间屋子,地也有四五亩,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家境。 在她的认知里,秦昭应该不会拒绝。 可她没想到,这人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直接把人给赶了回来。 这要是传出去,人家姑娘在村里的名声可怎么办? 因此,贺大婶其实对秦昭有些不满。 此刻听见秦昭又提起阿秀,贺大婶心头又升起一丝希望。 莫非是后悔了? 又或者是当时怕被别人看见,所以才没让阿秀多留一会儿? 她刚在心中这么想着,便听秦昭又道:“希望贺大婶日后别再如此行事,此事若传出去,对姑娘家名声不好,而且……被我家夫郎看见,他会误会。” 贺大婶:“……” 怎么还是一口一个夫郎! 贺大婶脸面上有些挂不住,索性也不和秦昭绕圈子,直说道:“秦昭,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不小了,村里多少人在你这个年纪,儿子都能下地帮着浇水了。你现在娶个夫郎回家,他什么时候才能给你生出儿子来?” 这山村闭塞,村中人的想法素来如此,秦昭没与她争辩,只是摇摇头:“我并非为了这些。” “那还能为了什么?”贺大婶难以理解,“难不成你只是喜欢他?” 秦昭心头微微一颤。 这当然不需怀疑。 若不喜欢,他怎么会一次又一次梦到那张脸。若不喜欢,他又怎么会明知那小鱼可能是只小妖怪,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养了他这么久。 若不喜欢,怎么会百般下套,让那小家伙扮作他的夫郎。 自然是喜欢的。 秦昭按捺下心头那点悸动,轻轻笑了笑,坦荡点头:“对,我喜欢他。” “所以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令他不悦,更不希望有任何事伤害到他,除了他之外,我不会再接受任何人。” “言尽于此,万望贺大婶谅解。” 他说完,不再管贺大婶会作何反应,转身离开。 他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村里的消息传得快,很快大家都会知道秦昭并无娶妻意愿,不会再来打扰他。 这下……小鱼也该消气了。 可秦昭并不知道,景黎烦心的事其实根本不是这个。 自从中午秦昭明确说了不喜欢女子之后,景黎就再也没把那件事放在心里,他愁的只是……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给秦昭找个男人? 就算不是为了留下来,他也觉得应该帮秦昭实现心愿。 他这所谓锦鲤跟在秦昭身边混吃混喝几个月,一点作用也没有体现出来过。 这样不好。 可景黎思考了一中午也没想出该怎么办。 小锦鲤在水里重重的叹了口气,吐出一串泡泡。 他想得有些犯困,想回床上睡一下。小锦鲤跳出木桶,变回人形,刚披上衣服,就听见有人敲响房门。 “秦昭,你在家吗,是我!”来人声音中气十足,景黎走向门边的脚步顿了下,不是特别想去开门。 是陈彦安。 这小胖子每次来都没好事。 可小胖子敲门敲得坚持不懈,扰人得很,景黎别无他法,只能上前拉开门。 “秦昭不在,你找他有事吗?”他没好气地问。 陈彦安显然没想到会是他来开门,看见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耳朵刷地红了。 “我我我……”陈彦安从耳朵红到了脖子,结结巴巴,“我……我找秦昭有事,我……” 景黎:“……” 这人什么毛病? 他身体朝前倾斜,仔细观察陈彦安的脸:“你脸好红,生病了?” “没、没有!” 陈彦安一句话也说不利索。 他当然也知道秦昭家来了位夫郎,可这几天他忙着自己家里的事,没机会过来。 今天来找秦昭,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私心,想看看秦昭那位传说中很漂亮的小夫郎到底是什么模样。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年纪还很小,眉头微微皱着,五官清秀又漂亮。他一袭长发还没来得及挽起,如瀑般披散在身后,衣襟略微有点散乱,看得陈彦安呼吸都快停了。 景黎有些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有没有事,没事我要关门了。” “有,有!”陈彦安恍然清醒,道,“我找秦昭有很重要的事要谈,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要不你一会儿再……” 景黎本想先把人打发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顿住话头。他朝陈彦安偏头一笑,大开房门:“要不你先进来坐会儿?” 陈彦安:“!” “我我我……这不合适吧,秦昭他都不在,我我我……”陈彦安语无伦次,被景黎用力一拽,拽进了屋。 “坐好。”景黎把陈彦安按在桌边坐下,还很有礼貌地给人倒了杯水,才在他面前坐下。 小胖子局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景黎支着下巴,笑得温和:“你喝水呀。” “哦,喝水,喝水……”陈彦安灌了一口水,还因为喝得太猛呛了水,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噗。”景黎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小胖子之前也这么可爱吗? 陈彦安脸色涨红,道:“要不我还是先回去……” “别急。”景黎拦住他,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我让你进来,其实是因为有点事要找你帮忙。” 陈彦安一怔,回头上下打量他。 景黎道:“就是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 “没有!”陈彦安蹭地跳起来,义正言辞道,“你嫁给秦大哥,就是我秦大哥的人,也就是我嫂子。我这人是浑了点,也胸无大志,但好歹是个读书人,绝对不夺人所好,更不会和嫂子不清不楚。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这心思!” 景黎:“……” 景黎:“???” 小胖子胡言乱语什么呢? 景黎又气又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就是——” “就是什么,你穿成这样,把我拉进屋,还把门关上,你想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吗?”陈彦安道,“我秦大哥过去可能是有些不清不楚,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既然嫁过来就要守夫道,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真不是……”景黎话音一顿,问,“什么叫秦昭过去有些不清不楚,他过去怎么了?” 陈彦安一愣,扭头:“不知道就算了,我不会说的。” 景黎眉头皱起。 是与秦昭身上的病有关么? 还是与他身世有关? 秦昭当初是被陈家救回来,陈家人一定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 景黎问:“你知道他的病是什么?” 陈彦安回答:“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清楚得很!他刚来村子那年病得爬都爬不起来,药都是我去抓的!” “他到底是什么病?”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景黎还想再问,可陈彦安死活不肯再透露半句,他只好暂且作罢。 他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下:“那就先不说这些了,我是有事想向你打听,你别紧张。” 陈彦安不敢坐,站在门边,警惕地望着他:“你说。” “我想问问,村中还有多少未婚男子?” 陈彦安惊愕:“你对我下手还不够,还想着找别人?!” 景黎:“……” 二人对视一眼,陈彦安移开视线:“好吧,你先说你问这些做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信你。” “我是替别人问的。”景黎拿出一早就想好的说辞,解释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位兄长,他想来临溪村寻一位伴侣,我正在替他物色。” 陈彦安问:“你兄长也是双儿?” “不是。”景黎如实道,“可他喜欢男人。” “原来是这样……” 陈彦安没有怀疑,他走到景黎对面坐下,道:“那很难啊,村里大家都等着娶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谁会愿意娶个男人回来?” “也是……”景黎垂下眼。 陈彦安朝他望了一眼,又试探地问:“你兄长……也像你这么好看么?” “我?”景黎眨了眨眼,“他比我好看很多啊,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比你还好看?”陈彦安眼睛亮了亮,他凑近了些,低声道,“你如果这么说,我倒是有个人选。” 景黎跟着眼神一亮:“谁?”陈彦安:“我。” 景黎:“………………” 屋内有小片刻的寂静,陈彦安炸毛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小爷以后会考上秀才的好吗,别瞧不起人了!” 景黎默默望向他。 这还真不是瞧不瞧得起的事。 且不说陈彦安这秀才到底能不能考上,就说他这身材,他这长相…… 景黎确信,他要是敢和秦昭提起,秦昭就敢把他剥了鱼鳞直接下锅。 陈彦安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不再挣扎,气馁地叹息一声:“行,那咱们再想想,还有什么人选。住在村口铁柱叔家的儿子怎么样?” “那个黑得跟煤炭似的,不要。” “那就住在村尾的李二狗。” “是不是有点太矮了,不要。” “那村西边的王家?” “啊?他不是天生智力不全,连话都说不出吗?” “对哦……” …… 陈彦安口干舌燥说了大半天,景黎一个也没看上。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水,问:“咱们村的人都被你嫌弃遍了,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 “我……”景黎趴在桌上,苦恼道,“我也不知道啊。” 他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事,现在试着寻觅了一圈,只觉得所有人都配不上他家秦昭。 秦昭这么优秀,他才不要随便找个人应付过去。 那些人还不如他呢。 景黎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愁死鱼了。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那些人都不如我,看来秦昭只能勉为其难将就一下我了,鱼鱼叹气。 第32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你知道吗?”陈彦安问。 “我……”景黎欲言又止。 陈彦安睁大眼睛:“你不会根本就没问过吧?那你要怎么帮他找?” 景黎莫名有些心虚,小声道:“我这不是想着……先自己筛选一遍嘛……” 陈彦安露出恍然大悟地表情。 他往前凑了点,道:“那你不妨先写信问问?既然是给你兄长寻男人,那便要按照他的想法来,你自己在这儿发愁有什么用?” “可是……” “不大想问?”陈彦安眉梢微挑,语气有些揶揄。 景黎别开视线。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给他找。”陈彦安道,“我妹妹出嫁得早,当初替她找夫家时,我也这样。” 景黎问:“怎样?” “这个家境不好,那个性子不合,看谁都不顺眼,觉得谁都配不上她,还不想去问她到底意属何人。”陈彦安悠悠道,“找了诸多理由,其实就是不想让她嫁出去,舍不得。” 陈彦安朝景黎一挑眉,笑道:“你今儿拉着我说这么多,不也是这样么?” 景黎:“……” 景黎别开视线,耳根有点发烫:“我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陈彦安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语重心长道,“把心放宽些,再是亲近的兄弟姐妹,也总会有成家立业的一天。你都嫁人了,难道就不希望你兄长也找到幸福么?” “我……” 景黎低下头。 真是陈彦安说的这样吗? 他其实……只是不愿意秦昭找到夫郎? 可那是秦昭的心愿啊…… 陈彦安见他情绪不对,连忙走到他身边,安慰道:“你、你别难过啊,一会儿秦大哥回来该以为我欺负你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我——” “我没难过。”景黎打断他,“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会问他的,一会儿就问!” “你要问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陈彦安心虚地后退半步:“秦大哥,我们什么都没做!” 秦昭:“……” 景黎:“……” 秦昭自然不至于误会什么,只是淡淡扫了陈彦安一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灶台上。 “哇,你又买肉!”陈彦安眼睛都瞪直了,“这么大一只鸡,得要多少钱啊?” 秦昭没回答,而是问:“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陈彦安:“没什么,嫂子说他要——” “咳咳!”景黎用力咳嗽两声,一个劲朝陈彦安使眼色。 陈彦安:“?” “哦,没事,没说什么……”陈彦安连忙改了口,“我们就是闲聊,闲聊两句。” 秦昭视线在他们身上缓缓扫过。 这俩傻子,傻到一块去了。 他没有拆穿,而是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哦对,我找你有事。”陈彦安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道,“今天是私塾休沐,你没忘记答应帮我补习的事吧?” 秦昭点头。 私塾每十日有一天休沐,每逢朝廷规定的节日则有更多。秦昭先前答应陈彦安要在私塾休沐日教他读书,他自然没有忘记。 家里没有单独的书房,卧房也不方便让陈彦安进去,他们只能在外间。 陈彦安取出书本摊在桌上,秦昭先让他背诵了先前的段落,又问了问私塾授课的进度。 果不其然,几日不见,陈彦安又落下不少功课。 陈彦安天赋不算高,在学习方法上做不到马上融会贯通,只能让秦昭一点一点帮他讲解。 他们今天讲的还是那本《尚书正义》。 这本书行文晦涩,这些古文景黎听下来跟听天书没什么区别,一句也不明白。 他索性放弃跟着学的意图,趴在桌上发呆。 秦昭家里没这本书,可他对这本书背得极其熟悉,无论陈彦安问到何处他都能很快回想起,并给出解答,熟练程度甚至都让景黎怀疑这本书是不是就是他编撰的。 景黎百无聊赖地翻看陈彦安的课本,秦昭看了他一眼,忽然淡声道:“先到这里,你把前面的整理整理,背下来,半个时辰后我抽考。” 陈彦安:“???” 这人要不要这么狠? 触及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秦昭却道:“你想跟着我学,便要听我的,否则就请回吧。” “别别别,我背,我背就是了。” 秦昭道:“去屋外背。” “知道了……”陈彦安应了一声,乖乖搬着凳子去了屋外。 秦昭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景黎:“你也想学?” 景黎“唔”了一声,道:“也不是想学这些,我就想认认字。” 他可没有科考的打算,但毕竟要在这个时代生活,不识字的确是个很大的麻烦。 景黎问:“你能教我识字吗?” 秦昭点头:“好。” 他从卧房取了些毛边纸和笔墨,在景黎面前铺开,也不坐下,直接沾上墨汁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秦昭的笔锋苍劲有力,落笔干脆利落,内藏锋芒,与他温顿的性子不太相同。 秦昭道:“这是我的名字。” “好复杂啊……”景黎眨了眨眼,再次由衷感觉到推行简体字的好处。 就连一个名字的笔画都这么多,这要到了科考的考场上,恐怕不仅仅拼学识,还得拼手速。 “无妨,我教你。”秦昭将毛笔递给景黎,略微弯腰,握住了他的手。 景黎:“!” 景黎很少在完全清醒的时候和秦昭隔得这么近,虽然偶尔半夜睡醒会发现自己跑去了在对方怀里,但他都会趁着这人还没醒,自己偷偷钻出来。 知道秦昭喜欢男人之后,他就更是下定决心,不能再和秦昭同床。 不然被秦昭误会可怎么办? 误会……倒是没什么,只是不想被他讨厌。 秦昭握着景黎的手在纸上描绘起来,可景黎思绪完全无法集中,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对方。 这个角度看到的秦昭和平日里又不太一样。他略微弯着腰,额前有一缕发丝垂下,发梢随着动作微微摆动,像是挠在心尖。 秦昭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握着景黎的手,就像完全把他抱进怀里。秦昭身上的药香充盈着景黎的鼻尖,他偷偷吸了一口,秦昭已经握着他的手将那两个字写完了一遍。 秦昭问:“学会了吗?” 景黎:“……” 完全没有顾得上看。 景黎扬起脑袋,无辜地摇摇头:“再来一遍。” 那小模样和当鱼时要吃食的样子一模一样。 都是那么理直气壮。 秦昭倒也不生气,只轻轻笑了下,顺势在景黎脸上捏了一把:“再不专心看我就要罚你了。” 他重新握住景黎的手,放慢速度,在纸上缓慢描绘。 景黎的身体很凉,好像怎么也捂不热似的。那双手被秦昭握了这么一会儿也丝毫不见热起来,不过那温度并不会冰得刺骨,而是恰到好处,握起来尤为舒服。 景黎也不是故意要让秦昭重来,只是这人一贴上来,他思绪就全乱了,根本顾不上他在做什么。 一连写了几遍下来,景黎还是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记住。 秦昭把笔放下,直起身:“让我想想,要怎么罚你呢?” “对……对不起。”景黎低下头。 秦昭眼底含着笑,轻声道:“先抄五十遍吧,总会记住的。” 景黎蔫巴巴道:“知道啦……” 于是,半个时辰后,陈彦安进来背书时,便看见少年乖乖搬着凳子坐在旁边,一笔一划描绘着“秦昭”那两个字,写了满满一整页纸。 他眼神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玩还是秦昭会玩。 陈彦安记忆力不错,他磕磕绊绊背完了刚才秦昭教他那些,打眼一看,秦昭竟然也捧了本礼记在旁边看。 陈彦安奇道:“你总算想通了,也准备去试试科考?” 秦昭:“未尝不可。” “我早说你该去试试,以你这学识考个秀才绝对没问题,说不定还能考过会试,到时就是咱们村出去的第一位举人了!” 秦昭摇摇头:“谈这些还太早。” “也对,先过了眼下的童生试再说。”陈彦安道,“这样也好,到时我们去县城有个伴,免得每次我都只能一个人去,还怪寂寞的。” 他想了想,又问:“说起来,你就打算自己在家学,不打算去找个私塾先生吗?” 秦昭合上书本,淡声道:“我不需要。” 陈彦安:“……” 他是看出来了,秦昭这人看上去谦逊,骨子里比谁都傲气。 不过谁让人家有资本呢? 秦昭花了一下午时间,教了陈彦安十多页文章,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才道:“今晚多半要下雨,你先回吧。” 现下已经快到夏日,正是雨水多的季节。 陈彦安也瞧了眼天色,点点头:“那我下次休沐再来。” 秦昭送他出门。 陈彦安瞧了眼还在屋里练字的景黎,把秦昭拉到一边,问:“你真把那条锦鲤送走了?” 秦昭面不改色:“送走了。” “多可惜啊!”陈彦安道,“哪怕你不想把锦鲤留在身边惹麻烦,送去县城换点钱也好,何至于现在人财两空。” “……”秦昭道,“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陈彦安摆手:“都一样。” 秦昭不愿与他多谈及此事,而是又问:“方才那小家伙与你说了什么?” “你说嫂子?没、没说什么啊……”陈彦安心虚地别开视线。 秦昭平静地望向他。 陈彦安扛不住他这眼神,索性都招了:“唉,也没多大事,他多半是怕你多想,没敢告诉你。他就是想……” 片刻后,秦昭回到屋内。 景黎还在伏案写字,见秦昭进来,兴奋地把面前的纸拿起来给他看:“秦昭,我已经会啦!” 那纸上的名字显然已经不止五十遍,刚开始时写得还很生涩,到最后那张的时候明显流畅自然许多。 景黎以前学过一点毛笔字,他不会的只是这个时代的文字。 因此只要记熟了笔画,很快就能学会。 秦昭接过来,却是皱了皱眉。 这习字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你学得很快。” 景黎:“你再教我点别的吧!” 秦昭问:“你还想学什么?” 景黎道:“想学我的名字。” 秦昭一怔:“你有名字?” “那不然呢,你以为我就叫小鱼吗?” 秦昭:“……” 秦昭这才发现,他好像从没有问过这小家伙的名字。 秦昭把他带回家里时,只是当做一条普通的小鱼喂养,自然不会觉得鱼会有自己的名字。 因此哪怕小鱼后来变成了人,他也从来没有问过。 “你可以继续叫我小鱼的。”怕被秦昭误会,景黎解释道,“我很喜欢你这样叫我,真的,你不用改也没问题。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还有一个名字。” 景黎喜欢秦昭叫他小鱼,但他也希望,能够找个机会把自己真正的名字告诉他。 作为人类的名字。 景黎仰头看着秦昭,认真道:“我叫景黎。” 秦昭:“……” 景黎不悦地皱眉:“有什么好笑的?” 秦昭与他对视片刻,忍俊不禁:“你名叫锦鲤,还说自己不是锦鲤?” “不是锦鲤,是景黎!”景黎恼道,“风景的景,黎明的黎!” “好,我知道了。” 秦昭执起笔,在自己名字的旁边,写下了这个名字。 “景黎……倒是个好名字。”秦昭轻轻重复这个名字,却觉得有些异样。 名字是好名字,但却不像是给一条鱼的。 秦昭问:“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是……” 景黎有些迟疑。 他还没有把穿越的事情告诉秦昭,当然也不敢说名字是自己父母给的。 可景黎又不想对他撒谎。 看出景黎有些犹豫,秦昭在他后脑上摸了摸,道:“若是不能说,那便不说了。” 景黎抬眼看向他。 秦昭对他真的很温柔。 无论是先前明知道他可以变成人,却假装不知道,小心翼翼维护他。还是现在,明明知道他有些秘密,依旧体贴的没有多问。 秦昭真的很好。 好到……他不想把这个人让出去。 如果他穿进这个世界时仍然是人类,他当然不会害怕接近秦昭。 可他现在只是一条鱼,是一条有时候连人都变不好,连尾巴都藏不住的冒牌锦鲤。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景黎心里一直很担心,他担心秦昭会因此嫌弃他。所以他乖乖扮成宠物鱼,百般讨好他,想以宠物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可他心里是不满足的。 他不想只被这个人当成宠物。 陈彦安说得对,他虽然口中说着要帮秦昭找个夫郎,但他心里其实根本不希望秦昭找到。 因为……他想成为那个人。 堂堂正正的。 “又在想什么?”秦昭略微弯下腰,稍稍靠近了些。 景黎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浑身皆是一抖:“没、没什么!” 方才的雄心壮志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景黎怂巴巴地低下头,勉强定了定心神,拿起桌上的毛笔继续练字。 秦昭再是聪明,也猜不到自家小鱼现在在想什么。 不过他注意到了些别的东西。 景黎的握笔习惯,下笔力道,甚至一些运笔的方式,虽然有些生涩,但大致都是正确的。 显然不是第一次写字。 看来小家伙还有不少事瞒着他。 秦昭眸光微动,没打算现在就逼问出来。 比起那些,他倒是更在意刚才陈彦安对他说的那些。 他上午刚出去半个时辰,小家伙就闲不住开始做坏事了。 他哪儿来的兄长? 秦昭想到这里,忽然轻声唤道:“小鱼。” 景黎:“什么事?” 秦昭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轻轻道:“你有没有什么事要问我?” 景黎笔尖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不许说鱼鱼蠢,鱼鱼要开始追老公了! 秦昭:……嗯?原来还有这个步骤? —— 第33章 一滴墨汁滴落到纸上,缓缓晕开一小片墨渍。 秦昭眼眸垂下,藏起眸中那一丝笑意。 秦昭此人何其聪慧,陈彦安方才把事情一招,他立即明白过来。 这小鱼今天根本就没生气,他是因为得知秦昭不喜女子,也不喜双儿,开始担心要怎么帮他完成心愿。 秦昭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担心小鱼因为村民的多此一举而生气,特意前去帮他扫清障碍,可这人……这人在家里帮他相亲。 ……这傻鱼。 小傻鱼已经完全吓蒙了,他抿了抿唇,几乎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表情。 秦昭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还是陈彦安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要帮兄长寻个男人?还要亲自问他喜欢什么类型?”草药香萦绕不去,秦昭的声音从头顶悠悠传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一位兄长?” 景黎:“……” 他和那个死胖子没完! “我……”景黎硬着头皮道,“我就是和他说着玩玩。” “只是说着玩玩?”秦昭轻声反问。 这语气让景黎脊背发凉,他勉强点点头,艰难道:“对,就只是说着玩玩。” 说完,又怂巴巴地缩成一团,身形显得比平时更娇小。 ……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是在撒谎。 秦昭哪里还舍得找他麻烦,无声地叹了口气,直起身:“罢了。” 他挽着袖子走到灶台边,问:“给你买了只鸡回来,想吃炖的还是烤的?” “都可以。”景黎鼓起勇气瞥了他一眼,见秦昭看上去没有生气,才小声道,“最好……一半炖,一半烤。” “……”秦昭回眸望向他,点头,“好。” 吃过晚饭后没多久,天上果真下起雨来。 这雨不比春日的绵绵细雨,下得又急又猛,天上闪电划过,将阴沉沉的天空映得恍若白日。 秦昭望着天边,神情隐隐有些担忧。 景黎抬头时恰好看见他这模样,问:“秦昭,你在想什么呀?” 秦昭:“雨。” 景黎没听明白。 秦昭解释道:“临溪村沿溪而建,我在这里的三年间,村中有两年曾遭水患。如今还未到六月,便下这么大的雨,今年恐怕……” “可临溪村不是在上游吗?”景黎问。 “这才是麻烦之处。”秦昭道,“下游的几个村落由于前些年受水患严重,官府特意派人加高堤岸,也有专人检测水位。可临溪村不在这其中。” 临溪村地势不高不低,虽然不在水患严重区域,可一旦溪流涨水,沿岸的田地必然受到破坏。 那点损坏入不得官府的眼,不会派人力物力前来救援,可对百姓来说,每次遭遇水患都是惨重的损失。 秦昭道:“我刚来村子的第一年,村里便遭了水患,且受灾严重。村长被逼无奈,去县城请求县令救助,却被赶了回来。” “这不是官府渎职吗?他们怎么能不管呢?”景黎眉头紧蹙,愤愤道,“肯定是个贪官。” 秦昭摇头不答。 雨势渐大,他起身将窗户合上,防止大雨飘进屋:“希望只是我多虑吧,而且……”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坐在桌边的少年。 今年有小锦鲤在,说不定真能有趋利避害之效。 景黎眨眨眼:“而且什么?” “没事。”秦昭道:“你练习得如何?” “已经写好啦!”景黎把手上的毛边纸递给他看。 景黎这一晚上都在习字。 他好不容易找到点能消遣的事,又缠着秦昭学了许多字,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好几张毛边纸。 “等学会之后,我就可以帮你抄书啦!”景黎煞有其事道。 家里只有一张书桌,秦昭只能被自家小鱼挤去床上看书。他坐在床沿边,听言只是轻轻笑了下,并不放在心上。 小家伙正在刚学会新东西的兴奋劲头上,能坚持多久还说不准。 景黎见他这模样,强调道:“我可以的,你别不信我。” “嗯,我信。”秦昭想了想,又道,“你若真想习字,改日去镇上帮你买本千字文。” 《千字文》是这个时代幼童识字的专用书籍,景黎觉得这名字格外熟悉,眨了眨眼:“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秦昭翻书的动作一顿:“这你也知道?” 景黎朝他得意一笑。 这些在现代算是常识,虽然景黎没有专门学过国学,但背出开头几句没什么问题。 秦昭这么厉害,一定喜欢有学识的人。 他得更努力才行。 景黎在心里这么想着,低头继续练习写字。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屋外,屋内灯火跳动,在窗户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 又过了几日,屋子终于完全盖好了。 屋子盖好的当天下午,方天应的家具运到了临溪村,直接就搬进了新家里。 ——秦昭都不知道这小少爷从哪儿来的消息。 “这批用的都是上好的榆木,本少爷亲手挑的,盯着监工了十日才做出来。喂,你,动作当心点,别给磕破了!”方天应一边给秦昭介绍,一边招呼人往屋里搬。 秦昭在旁看着几名壮汉将一件件家具往屋里搬,颇有些无奈。 他原本只告诉方天应他们需要一张床、一个衣橱和一张方桌,可这人根本没按他说的来,什么小案、书桌、妆镜配备得一应俱全,外间甚至还有张铺了软席的小榻! 这一套家具往屋里一摆,顿时从普通的农户小土房,摇身变成一个雅致的乡间宅院。 “你这院子又不大,修这么大的池子做什么,多占地方?”方天应带来的手下还在屋里忙活,方天应拉着秦昭踏上院中的石桥,四下打量着,“这桥倒是不错,你们读书人就是风雅,这竹墙,这小桥,要是再种点荷花,就更好看了。” 秦昭摇头:“我这水里不种荷花。” 想养活荷花,池底必须铺上一层厚厚的淤泥。 他家小鱼怕脏。 方天应问:“那你弄这池子做什么?” 他话音落下,却没注意一道鲜红的影子从清澈见底的池水里一闪而过。 秦昭收回目光,平静道:“养鱼。” 方天应:“……” 锦鲤的事在村里已经没多少人提及,但外头完全不是这样。方天应近来天天操心锦鲤的事,对“鱼”这个字眼十分敏感。 他一言难尽地望了秦昭一眼,果断不再和他聊这个话题。 “诶,你这椅子不错!”方天应又看见个新鲜玩意,快步下了石桥。 水池边,摆放了一把竹制躺椅。 那竹椅一人躺上去还有富余,竹子打磨得光滑而冰凉。方天应没去躺,只是站在椅背后头摇晃两下,看向秦昭的视线带上些许深意:“秦大哥,你可以啊。” 秦昭:“?” 方天应瞧了眼屋内,见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那《春闺密事》最新一册用的就是这种躺椅,我一直想弄一把来试试,可惜没那机会。不过真是没想到,原来秦大哥也看那个。” 秦昭:“???” 秦昭如实道:“我没看过,那是什么?” “你没看过?”方天应惊讶地睁大眼睛,道,“时下最热门的话本,你不是在帮镇上的书肆抄书么,怎么这也不知道?” 秦昭:“……” 方天应沉吟片刻:“也对,书肆不会雇人抄话本。” 秦昭望着方天应的神情,隐约猜到他说的是什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恰好这时方天应的手下已经将屋内布置完毕,纷纷走出来。 方天应还有点事,不便久留。秦昭把他们送到门外,临别前没忍住,还是解释道:“我做那躺椅只是因为围墙的竹材有剩余,不是你想那样。” 方天应摆了摆手,笑道:“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正好物尽其用,这不挺好嘛!” 秦昭:“……” 他将方天应送到村口,目视方天应的牛车离开,才扭头回到院子。 推开竹门,便看见景黎披着那件石榴红的外袍,整个人蜷在竹椅上摇摇晃晃,赤.裸的足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池水。 见他回来,景黎抬起头,好奇地问:“方天应刚才说什么物尽其用呀?” 秦昭:“…………” “没什么,你把衣服穿好,与我回小屋收拾东西。” “知道啦……咦,你耳朵怎么红了?” “……没有,你看错了。” …… 按照村里的习俗,新房落成时不少邻里亲朋都会来随礼,再讨杯茶水,算是沾沾喜气。 也就是在这僻壤的小山村,农户们家境都好不到哪儿去,请不起更好的东西。要是换做稍微富庶之地,那就该招待亲友吃酒席了。 秦昭本以为自己在村里熟人不多,应该不会有多少人来,却没想到从搬家第二天开始,一连三天都有人上门,忙得他一点做其他事的时间都没有。 “我自己去没问题的,你放心吧!”景黎拎着木桶站在院门前。 这几天秦昭太忙,偏巧天又不下雨,地里那些菜好几天没人搭理,需要除草和浇水。 秦昭本想雇个人去帮着做,却被景黎主动把活揽了下来。 屋里还有客人,秦昭不能离开太久,景黎道:“你快进去吧,别让李叔他们等太久。” “可你自己……” “我真的可以。”景黎朝他眨眨眼,“家里男人忙的时候,这些事不就该由夫郎来做吗?” 秦昭一怔。 “我也想偶尔能帮帮你嘛。”景黎不由分说推着秦昭进了门,道,“快回屋去,我浇完水就回来,晚上想吃鸡蛋饼!” 他说完,拎起水桶转身沿着小路跑开。 其实景黎并不会种田。 在这之前,他没有在乡村生活的经历,直到最近才开始有意学习。 他想用这些方式对秦昭好一些。 想帮他分担一些压力,让他过得更轻松一些,能闲下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这就是景黎思考了许多天做出的决定。 一直以来,秦昭都对他太好了。 从不让他担忧吃穿,还给他修这么大的水池,生活中处处忍让迁就。可越是这样,景黎就越是觉得,秦昭只是将他当做宠物喜欢。 如果他能多帮上秦昭一些忙,秦昭就不会只把他当成一条宠物鱼。 秦昭应该……也会更喜欢他一点吧。 景黎这么想着,很快来到村外的那片田地,可田里已经有人了。 夏日天色黑得晚,远处夕阳将山野间映得鲜红。 秦昭租来的这片田地涨势极好,地里的秧苗郁郁葱葱。那田地的中央,一个庄稼汉打扮的男人戴着斗笠,背对他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 景黎眉宇微微皱起,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你是什么人?” 来人被他吓得浑身一颤,直起身,拔腿就往村外的方向跑。 景黎这下才终于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 是几株秧苗。 那个人正在拔他家菜地里的秧苗。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锦鲤种的菜你也敢拔,画个debuff诅咒你! ———— 今天过生日去啦,更新晚了点不好意思,本章发一百个红包,爱你们~个;要看甜的脆皮鸭小短文、妖妖、嘉兮1个; 第34章 小山村里向来民风淳朴,鲜少有这种小偷小摸的勾当。 景黎在原地懵了一瞬,才拔腿追上去:“站住!” 对方跑得很快,这转瞬间已经跑到了远处的田埂上。景黎还走不惯这种田间小路,被地里的碎石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手掌被碎石划破点皮,景黎吃痛地皱起眉。 “这不是秦昭家夫郎吗,怎么了这是?”李大力远远看见景黎摔倒,连忙上前扶起他,“摔着没,走路也不知道当心点,急什么呢?” 景黎完全顾不上他,抬手指向远处:“大力哥,那个人他——”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原本已经跑远的男人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从田埂一侧摔下去,滚进了河沟里。 景黎:“……” 景黎:“???” 那里不是平路吗? 李大力扶着他走过去,一个人倒在河沟旁的礁石上,奄奄一息地呻吟。 “阿宇?你在这儿干嘛呢?”李大力认出了那人,冲河沟里喊。 景黎问:“你认识他?” “这是我堂弟。” 那人叫李鸿宇,是李大力父亲的弟弟的儿子,也是……阿秀的亲生兄长。 景黎好一阵才缕清这复杂的亲戚关系,也大致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先前秦昭拒绝了阿秀的示好,他和秦昭都没有把这个插曲放在眼里,但在这位兄长的角度看,恐怕是觉得自己妹妹受了欺负。 今日正好是李家二叔在秦昭家做客,李鸿宇便趁他这个机会,去他家田里做点坏事。 谁知道坏事没做成,反而把自己摔成这个样子。 “你是为了报复我们吗?”景黎问。 李鸿宇那一跤摔得不轻,左手小臂应当是骨折了,动也动不了。 听见景黎这么问,他恼道:“我才没——” “别乱动!”他刚开口,就被一旁帮着包扎的葛大夫训了一句,“胳膊不想要了?” 李鸿宇悻悻闭了嘴。 他只比阿秀大了一岁,尚未成家,模样看着也稚气。 他们现下正在村长家中,李大力搬着凳子坐在门边,听完了来龙去脉,气恼地在李鸿宇脑袋上一拍:“没出息的小兔崽子!” 他手劲太大,李鸿宇疼得“嗷”一声:“大力哥,你怎么向着外人,他们那么对阿秀——” “你再喊大声点,想让全村人都能听见这事?”李大力冷声打断。 他越想越是生气:“这事本来就是贺大婶和舅娘的不对,人家秦昭没把这事捅出去已经够客气了,你还不消停?怎么,就非得闹得全村人都知道?” “我没有,我就是……”陈鸿宇声音渐渐弱下来,“就是想教训教训他。” 李大力:“你这混账——” “大力,你先消消气。”村长给他们端来几杯茶水,心平气和道,“我刚才去看过,幸好秦昭家夫郎发现得及时,那些秧苗都没伤到根,及时种回去还能活。” 李大力点头:“行,我一会儿就去把秧苗重新种上。” “至于鸿宇,按照村规……” 村长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混账东西,几个时辰不见你就给我胡闹!”中气十足的嗓音从门外传来,一名大汉走进来。 李鸿宇顾不得没包好的手臂,蹭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谁料胳膊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疼得脸色发白,被自家老爹领了个正着:“爹你别打,我手断了!!哎哟——!!” 哀嚎声惨不忍睹,就在此时,秦昭也急匆匆走进来。 景黎朝他招手:“秦昭,我在这里!” 他脚步先是一顿,而后走到景黎面前,视线落在他包扎过的手上:“怎么受伤了,疼不疼?” 景黎本想说自己没事,话音到了嘴边却是一转,小声道:“我摔倒了,好疼的。” 出门前还干干净净的小夫郎,如今衣摆上沾了不少泥,脸上手上也脏兮兮的,看上去颇为可怜。 景黎的手其实不怎么严重,只是摔倒擦破点皮,愈合之后连疤都不会留。 只是他皮肤白又嫩,伤势看上去格外可怖,葛大夫索性帮他上完药后直接包了起来。 秦昭用指腹擦去他下巴的一点污渍,把人牵起来:“走,先回家。” 村长拦住他:“秦昭,李家这边……” “我夫郎受了伤,我要先带他回家,至于其他的事……”他余光在李鸿宇身上一扫,淡淡道,“改日再说吧。” 说罢,也不管旁人是什么态度,径直牵着景黎出了门。 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天边只剩些许夕阳余晖。秦昭擦了擦额前的薄汗,牵着景黎走在石板路上。 景黎轻轻拉他衣袖:“你是跑过来的吗?” “嗯。”秦昭低声道,“村长派人来报信,说你和李二叔的儿子起了点冲突,我担心你。” 秦昭不能剧烈运动,此时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气息也不太稳。 可景黎心里却有点隐秘的开心。 秦昭很担心他。 景黎没受伤那只手被秦昭牵在手里,对方掌心干燥温热,却很有力。 他捂嘴轻咳一声,藏起止不住上翘的嘴角,正色道:“你就这么走掉,李鸿宇那边不追究了吗?” 秦昭反问:“你想追究么?” 景黎想了想:“村长说秧苗可以救回来,大力哥也说会帮我们重新种好,好像我们没什么损失……” 秦昭脚步微顿,偏头看向他缠着纱布那只手:“那就不是损失了?” “这只是……”景黎话音一滞,改口道,“对,这也是损失,不能就这么算了。” 秦昭问:“所以?” “嗯?” 秦昭平静道:“他得罪的是你,该由你来决定要如何追究,而不是我。” 景黎“唔”了一声,暂时没答话。 刚开始看见有人在他家田里搞事的时候,景黎的确很生气。可后来知道没什么损失之后,他就没那么生气了。 至于摔倒,那只是他一时跑得太急没站稳,说起来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 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昭像是看出他的迟疑,温声道:“无妨,你还有几日时间,可以慢慢想要怎么出气。” 景黎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秦昭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这件事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这种邻里间的小摩擦,村长每日不知要调解多少件。可这件事性质与其他不同。” 景黎眨了眨眼:“因为阿秀姑娘吗?” “对。”秦昭道,“这件事对李家来说,他们担心事情在于这件事会不会被暴露出去,因为这样会影响阿秀姑娘的名声。” 景黎有些担忧地问:“你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吧?” 村中最在意女子名声,若事情真的被传出去,不只是阿秀,恐怕李鸿宇他们一家都很难在村中立足。 他觉得……秦昭应该不是这种人。 秦昭摇头:“自然不会。” 景黎松了口气:“那你为什么说……” “可李家不知道。” 景黎彻底明白过来:“所以你今天故意不接受村长调解,就是为了恶心他们一下?” 秦昭偏头看他,轻轻笑了下:“不可以么?” 景黎:“……” 他发现秦昭虽然看上去正经,但心里黑着呢。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回新家门口。 秦昭前几天已经把小屋的东西都搬过来,那小屋现在也物归原主,留给陈彦安读书之用。 推开竹制的院门,眼前的小院子安静而温馨。一条石子路从院门一直连通到石桥,又从石桥连通到主屋。 他们出门前天还亮着,因此屋内没有点烛火,整间院子显得有些昏暗。 石子路两侧还没来得及种上花草,都是成片光秃秃的土壤。 秦昭牵着景黎在水池边的竹椅上坐下,进屋取了帕子来帮他擦脸。 “就说不让你自己出去。去了趟田里回来,从小鱼变成花猫。”秦昭轻笑一声。 景黎小声道:“这是意外。” 这会儿冷静下来后,景黎还是有点生气。 他今天明明是想好好表现,让秦昭对他改观的,谁知道一点活还没来得及干,就出了这种事。 果然不能放过那姓李的。 把自家小夫郎重新收拾干净,二人用完晚饭,早早歇下。 秦昭在里屋铺床,景黎从木质屏风后面探出头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方天应很贴心地给他们换了双人大床,大得景黎可以直接在上面打滚。不过景黎刚搬到这里有新鲜感,前几天都是在院子的水池里睡的。 可是…… 秦昭注意到他的视线,含笑问:“今天不想睡水池了?” “不、不是,只是……”景黎被他看得有些慌乱,手足无措道,“只是葛大夫说我受伤了不能碰水!” 秦昭:“……” 景黎:“……” 一条鱼,受伤了不能碰水,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秦昭没戳穿他,轻笑道:“还不快上来,我要熄灯了。” 景黎:“嗯……” 烛火熄灭,屋内顿时笼罩在一片月色当中。 景黎背对秦昭蜷着身体,可呼吸许久没有平缓下去。 秦昭问:“怎么还不睡,在想什么?” 景黎翻过身,脸上果真没有一点困意:“葛大夫今天说,那个李鸿宇摔断了手臂,没三个月好不起来。” 秦昭眉头微蹙,道:“怎么还在想他的事?” “不是,我在想别的。”景黎叹了口气,越想越纳闷,“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会给别人带来厄运啊,为什么就连拔我们家秧苗都要倒大霉?” 景黎道:“我今天看得很清楚,他是平地摔下去的!” 秦昭:“……”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秦昭注视着那双眼睛,轻轻道:“你是不是……一直在担心这个?” 景黎一怔。 他移开视线,声音弱下去:“也……也没有一直……” 其实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景黎身上。 他从小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没什么朋友,也不受人喜欢。他从小到大一直很倒霉,连带着和他离得太近的人也会跟着遇到各种各样的倒霉事。 一来二去,愿意和他一起玩的人就更少了。 他长这么大,秦昭还是第一个和他待在一起这么久的人。 景黎眼眸垂下,神情隐在黑暗中看不太真切。 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到他头上。 “你是锦鲤,小鱼,你不会给人带来厄运。”秦昭声音放得很轻,也很温柔,“你想想看,你来到我身边之后,我的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 “可那些都……都是你自己很厉害。”景黎道。 “我再厉害,也不会找到乌山参,也没办法让陈家老太太一夜之间清醒过来,更没办法恰好救了迷路的方家小少爷。”秦昭道,“所谓运势,不是直接给予别人什么,也不是完成别人的心愿,而是创造机会。” “至于你说的厄运……”秦昭轻轻笑了下,“你怎么不想想,那些遭受过厄运的,是不是做过对你不利的事?” 小时候在福利院同寝的男孩,福利院郊游时遇到车祸,只有那个男孩因为撞到头入院。因为就在郊游前一天,他把景黎锁在门外一整晚。 上学后,同桌一周内丢了好几次钱,因为他污蔑景黎考试作弊。 还有对他恶语相向的邻居,看不起他的老师,总是戏弄他的同学…… 景黎以前从没有这样想过,可现在想想,似乎……真是这样。 景黎有些惊讶:“你……你怎么会知道呀?” “猜的。”秦昭道,“小鱼,这世上很多事没办法解释,但你体质特殊,这你不需要怀疑。”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曾经经历过什么,让你习惯担忧,习惯将这些所谓厄运联系到自己身上,可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错。” 他低下头,用指腹轻轻抚摸对方冰凉柔软的侧脸:“如果你不信,我们不妨来打个赌。” 景黎问:“什么赌?” “……你留在我身边,我绝不会遭受任何厄运。” 景黎睁大眼睛:“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秦昭眼底带了点笑意,温声道,“不过说起来,哪怕我不与你说这些,难不成你真舍得离开?离开了这里,以后谁做饭给你吃?” 景黎抿了抿唇,小声道:“……好像是舍不得。” 他可不想去河里吃小鱼小虾和水草。 秦昭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人按进自己怀里:“心事说完,该睡觉了。” 就……就这样睡吗? 秦昭身上的草药香气充盈鼻尖,景黎眨了眨眼,可面前的人许久没有动静。他鼓起勇气抬头,秦昭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指尖轻轻蜷了蜷,勾住秦昭的衣角,也跟着合上眼。 一夜好眠。 七夕让秦昭抱抱他媳妇~ 本章发一百个红包,大家七夕快乐呀! 第35章 翌日清晨,景黎睁开眼,立即发现自己还睡在秦昭怀里。 秦昭还没醒。 景黎仰头看过去,秦昭安安静静躺在他身边,眼眸微微阖着。从景黎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对方根根分明,略微卷曲的睫羽。 哪怕已经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景黎依旧有些失神。 他从没见过秦昭这样英俊好看的人。 而他不仅仅只有这幅皮相,他的学识,他的风骨,他的温柔,没有一处可以挑剔。 偏偏……这个人还对他那么好。 景黎怔怔望着那张沉睡的脸,鬼使神差地伸手出去,在对方脸上轻轻戳了下。 温热,紧致,光滑。 那张脸消瘦得厉害,这或许是秦昭身上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景黎不敢想象,如果他没有生病,那会是一幅什么模样? “……在想什么?”秦昭不知何时睁了开眼,声音带了点清晨特有的哑意。 景黎猝不及防对上对方的视线,浑身一抖,下意识想往后退。 可秦昭一只手还揽在他腰上,阻隔了所有退路。 景黎紧张得不敢抬头,小声道:“我没、没想什么。” 秦昭明显是不信的。 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那只揽在景黎腰间的手抬起来,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轻描淡写道:“还你的。” 然后起身披上衣服。 景黎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动,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耳朵都在发烫。他懊恼地摸了摸耳朵,秦昭已经把他的衣服递过来:“今日说好要去镇上,快换衣服。” 他们刚搬了新家,还有些东西要添置。 比如给院子里种点花草。 二人乘牛车去了镇上,由景黎付了钱,便往市集上走。 自从决定让景黎管钱后,秦昭说到做到,身上一个铜板也没留下,全交给景黎。 镇上有专门出售花卉的花市,小店门口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卉。 “这一包花种要八文?”景黎难以置信,“这也太贵了……” 花市老板是个模样和善的中年女子,听景黎这么说倒也不恼,道:“这可是海棠花,这种海棠这个时节种正合适,一株成花能卖几十文呢。” “唔……”景黎面露难色。 这一包种子约莫有二十颗左右,能有半数发出芽来就不错了。 要把他家院子种满,至少得买三四包。 这店里倒是有已经出芽的花株售卖,可那价格又要比花种翻上好几倍,更买不起了。 景黎头一次上街管钱,就遭遇到了巨大的挫折。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秦昭,后者只是朝他笑笑:“想要就买。” 花市老板也跟着道:“是啊,这种花种出来好看,花蜜和花瓣都能用来做点心。你夫君都说可以买了,还担心什么?” “他不是我——”景黎下意识想否定,手指却被秦昭轻轻勾了一下。 景黎抿了抿唇,没说下去。 ……在这里也要装吗? 景黎没再说话,可勾着他手指的手也没有松开。 他有点不好意思,视线不自在地飘来飘去,又看到柜台上放的另一种花种:“那种怎么卖呀?” 花市老板正望着二人交握的手,听言笑了笑,把那花种取过来给景黎看:“这些是杂花花种,一包才两文钱。虽然出芽不多,但一包花种是之前这种的两倍多。” 一包两文钱,三包才六文钱。 这种花种大多都是野花,一包里有许多不同的品种,优劣各异,偶尔能种出一两种稀罕的,得看运气。 不过因为花的品种各有不同,种植打理起来肯定不如那些单一的花种省事。 但景黎却很满意。 反正只是用来装饰院子,虽然要费点心思,但这样种出来效果会更好。 “这种可以吗?”景黎问秦昭。 秦昭平静道:“全听夫人的。” 景黎:“……” 景黎在花市老板揶揄的目光中买了三包花种,花市老板还多送了一小包月季花的种子,祝他们百年好合。 闹得景黎出店门的模样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知道自家小鱼不禁逗,秦昭没说什么,有礼有节地朝那老板道了谢,才推门出去。 买完花种,他们还要去书肆买书。 镇上有两家的书肆,秦昭直接带景黎去了自己更熟识的那家。 现在时辰还早,书肆里没什么人,书肆伙计正站在店门口擦拭书架。见秦昭进来,熟络地招呼他:“是秦昭啊,近来身体如何?” 秦昭点头:“还好。” “我也觉得你气色不错,比冬天那会儿好多了。”伙计道,“正好你来了,我们掌柜的前两日还说呢,府城刚出了明年科考的书目,有几本店里卖得快,让我赶紧把样书送去你那儿抄一抄。” 书肆卖的大多是印刷书,但售价高,科考需要用的书又多,许多人根本支付不起那么高昂的费用。因此,买手抄本,便是退而求其次的方式。 不过单纯誊抄书籍出的价可比修订低得多,按册计算,一册书约莫只能给个五十文。 好处是抄书可比修订节省精力得多。 而且,秦昭想参与明年的科考,那些书他本身也需要看。 秦昭大致问了问是哪几本,点点头:“没问题,让掌柜的整理出来,直接送村子里就好。” “还是你爽快,对了,这位是……”伙计的视线落在景黎身上。 秦昭道:“这是我家夫郎,今日便是想带他来买几本蒙学。” “夫……夫郎?”那伙计惊叹道,“好啊你小子,就这么几天不见,连夫郎都娶上了?!” 秦昭笑而不答。 那伙计又打趣两句,领着他们进去:“这条路走到头右拐,蒙学在最里面。” 秦昭牵着景黎往前走,景黎全程低着头不说话,秦昭身体稍稍前倾:“生气了?” 书肆里很安静,秦昭声音压得很低。 “没、没有。”景黎别开视线。 他只是觉得,秦昭说他是夫郎说得越来越顺口了。 明知道只是在人前假扮,景黎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题:“先找书吧。” 景黎这几天只认会了几个字,但想要看懂书本上的字还差得远,只能让秦昭去挑选。 秦昭挑了两本识字用的蒙学书籍,又去拿了几本科考用书,刚想叫景黎回柜台,却又看见一样东西。 货架的中间,明晃晃地摆着一排现下时兴的话本子。 放在最上方的,就是那本《春闺密事》第三册。 秦昭:“……” 景黎还在一旁翻看书本,试图从里面挑出自己认识的字,没有注意到他。秦昭眸光微动了动,不动声色抽出一本夹进了自己那堆科考用书里。 伙计一边清点书册,一边道:“你终于决定参加科考了?我们掌柜的先前就说了,你该去试试科考,否则不是浪费这么好的学识嘛?唉,我们掌柜的儿子明年就是第三次考举人了,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这书肆伙计是个嘴碎子,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拿起那本《春闺密事》,却是愣了愣,眉梢一挑:“原来你也看这个?” 景黎抬头看过去。 手抄书难免可能有错漏,因此谨慎起见,秦昭买的都是印刷本。店里的印刷书大多是一个模样,封皮靛蓝,书皮上写着书名,从外观看不出什么差别。 可伙计手上这本封皮竟然还绘了点花纹,不仅比其他书薄,封皮的颜色也比其他书稍浅一些。 景黎不认识上面那几个字,问:“这也是科举用书吗?” 秦昭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破绽,点头:“对。” 伙计:“?” 秦昭悠悠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伙计:“……” 伙计心下了然,朝景黎点头:“对,是科举用书。” 印刷书比手抄本贵很多,一摞书共花了五百多文。不过在这些正事上,景黎从不强求省钱,欣然付了账,便和秦昭一起抱着书离开。 二人出了店门,伙计望着那背影,嘟囔道:“瞧着还当是个正经人。” 会玩。 他啧了一声,扭头自己也抽出一本《春闺密事》,躲角落看去了。 . 秦昭和景黎又去集市上逛了一圈,买了些日常生活所需,才乘牛车回村。 二人先去田里看了看,昨日被损坏的秧苗果真已经重新插了回去,就连其他的蔬菜也都被人打理过,还细心地浇了水。 “肯定是大力哥做的。”景黎道。 秦昭点点头。 李大力为人实在,他会这样做不在秦昭的预料之外。 他这样倒是帮二人省事不少,二人绕着田间走了一圈,没有再需要料理的地方,便回了家。 刚走到竹院前,就看见一个身影坐在他家院子门口。 正是李大力。 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日头正烈。李大力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晒得额头满是汗。 他一看秦昭从田地的方向来,立即明白过来他们已经去田里看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我昨日插秧苗的时候顺道帮着弄了下。” 秦昭朝他一点头,推开院门:“进来坐吧。” 景黎主动去收拾归置今天买来的东西,秦昭招呼李大力在桌边坐下,给他倒了碗水:“找我有事?” 李大力渴得厉害,猛灌了一大碗水下去,才悻悻笑了下:“还不都是为了我那弟弟。” 秦昭垂眸不答,给他又添了碗水。 李大力擦了擦额头的汗,道:“阿宇这个人从小就混,连他爹管不住他,但他最疼的就是阿秀这个妹妹,所以他才会……” 李大力是个粗人,从来不怎么会说话,叹了口气:“那混账东西昨天已经被他爹教训过了,也知错了,秦昭你……你如果还想要什么补偿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的,都能答应。” 秦昭注视他片刻,没有表态,而是道了句“稍等”,转身进了卧房。 片刻后,他走出来,将几个铜板推到李大力面前:“这是你帮我家除草浇水的报酬,收好。” 李大力眉头一皱,道:“秦昭,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昭道:“将那些秧苗插回去是你李家该给的补偿,可其他的活不是,我不能白受这个情。” “你……”李大力没明白他的意图,问,“所以你不追究了?” 秦昭在桌边坐下,平静道:“至于我和李鸿宇的恩怨,他既然知错,为何是你来找我?” “他……”李大力话音一滞。 秦昭道:“此事从头至尾,便只是李鸿宇一人的事,断没有你来替他当说客的道理。大力哥的心意秦某领了,但无论是道歉,还是找我理论,都该由他亲自前来。” “……要是没有其他事,便请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居然欺负鱼不认字,哼! —— 第36章 李大力望着秦昭,一时没有回答。 以他的性子,本是不愿意掺和这件事的。 他和李鸿宇是堂兄弟,但两家在上一辈就已经分家,那就是两家人的事。昨天是正巧遇见,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去村长那儿。 他不想插手,却阻挡不了别人找上门来。 李鸿宇那小子极其固执,不管家里人怎么劝,怎么打,死活不肯来向秦昭低个头。那一家人没办法,只能来求李大力出面。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秦昭家还租着李大力的地,肯定得给他个面子。 李大力在村里一直是个老好人脾气,虽然觉得此事不妥,但也不知该怎么拒绝。 何况要是秦昭当真“不小心”将这件事走漏出去,阿秀的名声不保,以后还怎么在村里立足? 想到这些,哪怕他心里不愿当这个说客,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他没想到的是,秦昭的态度竟然这样坚决。 而且秦昭的话说得有理,李鸿宇那小子就是因为次次惹了乱子都有人帮着善后,这才越来越猖狂。 今日是试图毁掉人家几株秧苗,过几日呢,会不会演变成偷鸡摸狗,乃至更恶劣的行为? 是该好好教训教训。 至于阿秀的名声,和秦昭说了这几句话之后,他忽然不再担心。 秦昭就连帮他除草这点便宜都不愿意占,这为人难道还信不过么? 想清楚这些,李大力心中不仅不觉得生气,反而对秦昭多了几分敬佩。 “成,我这就回去转达你的意思。”李大力也没与他客气,把那几个铜板揣上,道,“好好教训那混小子,千万别手软。” 秦昭笑着点点头,把李大力送出院子。 再回来的时候,却见景黎坐在原先他的位置上,支着下巴偏头看他。 秦昭问:“怎么了,觉得我这样做不对?” “不是呀。”景黎眨眨眼。 秦昭这么做自然是对的。 虽然他们不大想追究李家的过错,但好歹是李鸿宇有错在先,怎么也该亲自登门道个歉。他倒好,请个说客过来就想把事情摆平,还打感情牌,哪有这么好的事? 其实方才秦昭和李大力说话的时候,景黎还有一点担心。 秦昭素来不愿与村里人起冲突,李大力又对他家帮助极大,他还以为秦昭会像过去那样,同意息事宁人。 没想到这人这次这么果决。 景黎想了想,问:“你是因为气不过他们利用大力哥吗?” 秦昭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 秦昭拉过景黎受伤的那只手。 他手掌上还包着纱布,纱布边缘不太服帖,略微翘起。秦昭抚平了那小块区域,淡声道:“他害你摔倒,必须道歉。” 景黎一怔。 这点小伤早就不疼了,睡了一觉之后,他甚至都忘记自己手上还有伤。 可秦昭还替他记着。 景黎低下头,心底有点隐秘的开心:“你真小气。” 秦昭但笑不语。 他在景黎脑袋上揉了一把,道:“你坐下歇会儿,我去熬药了。” “你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景黎拉住他,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我刚才是想说,你拿钱居然没向我报备。” 秦昭:“……” 这个当家主夫做得很是入戏。 秦昭没与他计较,爽快承认错误:“是我错了。” 景黎不依不饶:“光口头上认错可不行,要受罚。” 谁让秦昭今天总在外人面前占他便宜,小锦鲤睚眦必报,决心要把便宜占回来。 “好,我认罚。”秦昭的态度依旧十分配合,耐着性子问,“你想罚我什么?” 景黎沉默下来。 还没想好呢。 惩罚必须得是他想让这人做,可这人不愿做的事。可景黎想了半天,竟然惊讶地发现,好像没有什么事是符合这个要求的。 无论他说什么,秦昭总会答应他。 景黎思索了片刻,理直气壮道:“还没想好,先欠着吧。” 秦昭:“……” 这小家伙。 秦昭笑着摇摇头,转身出了主屋。 . 村中本是每日两顿饭,但架不住景黎时时喊饿,偏要让秦昭改成一日三餐。 他们二人上午赶着去镇上,没怎么吃东西,现下快到正午,秦昭把药放进药罐文火熬煮,又烧水简单煮了两碗面。 每碗面里卧了个鸡蛋,烫上几片菜叶子,调味过后再舀上一勺先前做肉剩下的猪油。刚一起锅,景黎寻着味就过来了。 “好香啊……” 景黎看着秦昭手里的碗两眼都泛光,正想接过,秦昭却侧身躲开:“你怎么弄得全身都是泥,先去洗手。” “我刚才在种花嘛。”景黎嘟囔一句,乖乖去洗手。 为了种花,他特意换了件暗红的短打。衣服袖口草草挽起一道,从衣摆到袖口,从手指到手掌的纱布,全都沾上了不少泥土。 景黎索性把纱布一拆,直接将手放在水里冲洗。 伤口不能沾水只针对普通人,景黎本体是鱼,如果水质不差,在水里甚至能愈合得更快。 他很快把双手冲洗干净,秦昭已经端着面去了主屋。 主屋大门敞开,正好能看见院子里的景象。主屋门前那小片土地显然有翻动过的痕迹,是景黎刚挖出来的。 那些土坑排列井然有序,挖得较深,土坑之间的距离也大致相同。 秦昭仔细观察了片刻,问:“你还会种花?” “当然会了,我种花很厉害的,以前我们——”景黎话音一滞。 他想说,以前福利院的花草都是他来打理的。 景黎其实没有特意学过这些,但他在照顾花草方面似乎颇有天赋,无论是不知种类的花种,还是已经奄奄一息的花株,只要到了他的手里,随便找块地种进去都能活,而且还都开得极好。 但他不能把这些告诉秦昭。 景黎有点懊恼自己又说错话,专心埋头吃面,没敢继续说下去。 秦昭淡淡扫了他一眼,敛去眼底一点笑意。 小家伙又差点说漏嘴了,真是一点秘密也藏不住。 秦昭几乎已经确定,小鱼在来到他家之前,一定曾作为人生活过一段时间。 不过那段时间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又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这些都还是秘密。 秦昭并不着急。 以景黎这什么都瞒不住的迷糊性子,过不了几天,他就该把所有事和盘托出了。 吃过午饭,二人小憩了片刻,便继续去院子里种花。 景黎很快惊奇地发现,秦昭竟然不会种花。 “……不对,还要再挖深一点。等等,你那边间距留得太小了,花根会长不好的。” 难得找到一样自己会而秦昭不会的东西,景黎索性也不忙活了,放下小锄头专心指挥秦昭挖土。 可他这点优越感没保存太久。 秦昭的学习能力强得惊人,不仅越来越熟练,到最后,他甚至挖得比景黎还快。 景黎被他激起了点难得的好胜心,两人暗暗较劲,攀比似的很快把整个院子的土地都挖好,并撒上花种,覆好土。 “……每两三天浇一次水就好,和种蔬菜一样。之后等着他们发芽就好啦,等都出芽了,再看需不需要修剪和移植。” 景黎在土壤间走来走去,一边给花种浇水,一边给秦昭说着日后该怎么打理。 许久没听见回应,景黎回过头去,却见秦昭正靠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这病秧子今天突破极限,干了快两个时辰的活,难怪快要不行了。 景黎暗笑一下,给花田浇完水,又洗净了手,悄无声息走到秦昭身边。 秦昭呼吸很平稳,像是已经睡着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刚干完农活的样子,浑身上下都很干净,唯有额前残留着些许晶莹的薄汗。 景黎用衣袖擦了擦他额前的汗水。 怕他伤口被泥土感染,秦昭又给他重新包扎了一次,纱布服帖地缠在手掌上,却不影响活动。 秦昭睡得不怎么踏实,眉宇紧紧蹙着,嘴唇紧抿成线,脸色有点苍白。 就这身子骨,还想要找夫郎呢。 找个人来疼他还差不多。 景黎在心里这么想着,没忍住笑了笑。 他擦拭对方额头的手缓缓落下,划过高挺的鼻梁,来到唇角。 秦昭的嘴唇很薄,唇角形状锋利,看着有些不近人情。景黎在书上见过这是一种冷情的面相,可秦昭明明不是个冷情的人。 他分明比谁都要温柔。 景黎低头望着那双薄唇,稍稍弯了腰。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景黎只觉得这竹椅的高度精巧得过分,他只要稍微弯下腰便能凑到秦昭面前。 特别适合做坏事。 那张英俊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景黎失神地望着他,指腹传来的触感温热而柔软。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声轻轻响动。 景黎猛地直起身,一连退了好几步,甚至差点掉进水池里。 他……他刚才犯什么傻?! 景黎勉强稳住身形,耳根烧得发烫,半晌才注意到刚才的动静是有人在敲门。 景黎揉了揉耳朵,快步走过去。 拉开院门,李鸿宇正站在院子外面。 李鸿宇手缠着绷带,脸色上也有几块小小的青紫,看样子被打得不清。他眼眶有点发红,脸色不怎么好看:“我是来找你和秦昭的,他在不在?” 说到这里,他好像迟疑了许久,才语气生硬道:“……道歉。” 景黎道:“秦昭他正在——” “让他进来吧。”一个声音打断他的话。 景黎回头看过去,秦昭已经醒过来,正坐在竹椅上按压着眉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景黎觉得秦昭似乎看上去…… 有点不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生气。 第37章 李鸿宇很快也感受到这一点。 他被那位模样漂亮的小夫郎领着走进院子,抬眼就对上了一道冰冷的视线。 秦昭坐在竹椅上隔水与他对视,眸光冷得像是掺了冰碴子。 李鸿宇:“……” 怎么看上去比昨天还生气了??? 其实李鸿宇昨天只是一时冲动,等事后冷静下来,他也觉得自己这事做得太过火了。 违反了村规不说,还给家里惹了不小的麻烦。 要是这件事真被秦昭捅出去,不仅会害得阿秀名声不保,他家也在临溪村待不下去了。 坦白说,他对秦昭其实没什么好感。 这病秧子家里有什么?没钱没地,干不了农活,三天两头就卧床不起,除了那张脸之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脸有什么用,脸好能当饭吃吗? 他实在不明白这病秧子有什么值得让阿秀天天念叨的。 原本就对秦昭没什么好感,听说阿秀被拒之门外后,他就更不喜欢这人了。 他妹妹在村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总之……就是一时冲动,他想给秦昭一个教训。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运气竟然这么差,不仅被人抓了个现行,不小心把手摔断了,现在还得亲自登门道歉。 脸都要丢尽了。 李鸿宇一时没说话,秦昭那位小夫郎也没理会他,快步走过石桥,到了秦昭身边:“你……你怎么醒啦?” 语气听上去颇有些心虚。 景黎能不心虚吗,他刚刚还压着这人差点干了坏事呢。 秦昭是被他开门的声音弄醒的吗?那他刚才……刚才打算做坏事的时候,秦昭应该没有醒吧? 景黎心虚地望着秦昭。 秦昭抬眼正好对上景黎这目光,心里的气顿时消了大半。他收回目光,淡声道:“睡得好好的,被某人吵醒了。” 至于这个某人指的是景黎,还是那个只会扰人好事的混账东西,就只有秦昭自己知道了。 他没有多说,朝景黎伸出手:“扶我起来。” 景黎连忙扶着他站起来。 秦昭抬步就想往主屋的方向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秦昭!” 李鸿宇还从没被这么忽视过,他三两步走到秦昭面前,道:“你要我亲自登门,我现在来了,你能不能……能不能接受我的道歉?” 他应该是第一次这样正式向别人道歉,语气十分生硬,脸色难看至极。 秦昭淡淡扫了他一眼,冷道:“我没有听出你这是道歉的态度。” 说完,捏了捏景黎的手,景黎扶着他直接从李鸿宇身前走过去。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在这儿站到你答应为止!”李鸿宇大声道。 可那两人就连脚步都没停顿一下,很快进了屋,甚至还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李鸿宇:“……” “……他还在院子里。”景黎扒着窗户,偷偷往外看。 秦昭换了件衣服,语气淡淡:“他不敢走,走了他妹妹怎么办?” 景黎问:“你真要这样折腾他啊?他手还断着呢……” “原本是不需要的。” 这件事本身不是什么大事,原本秦昭只是想让李鸿宇亲自登门道个歉,可谁知道这混账东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来得这么不凑巧…… 秦昭的视线在景黎身上略微一凝,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是该教训教训。 小少年还趴在窗户往外看,秦昭有些不悦地皱眉:“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我没有关心他。”景黎最后往窗外望了一眼,有些担忧道,“我刚种好的花还在外面呢,他会不会一生气……又给我全拔了啊?” 秦昭:“……” 感情是在关心自己的花。 秦昭在床边坐下,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床榻:“过来陪我躺一会儿。” 景黎:“可我不困。” “可我困。”秦昭抬眼望向他。 二人对视片刻,景黎妥协道:“好吧……” 他总觉得秦昭最近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不过这样倒是比过去多了些人气儿。 二人在床榻上并肩躺下,秦昭自然地翻了个身,手臂搂住景黎的腰身。 景黎:“!” “别乱动……”秦昭眼眸已经轻轻合上,似乎累坏了一般,声音放得很轻,透着浓浓的倦意。 景黎仰头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后悔。 秦昭身体还没好,不该让他帮着一起种花的。 这样想着,景黎身体放松下来,任由秦昭将他搂进怀里。 午后的庭院寂静无声,唯有微风带着些许竹叶清香,透过虚掩的窗户吹进来。景黎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过分急促地跳动着,而后渐渐回归平静。 或许是这环境太过惬意,景黎的倦意跟着袭上来,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把脑袋埋进秦昭怀里,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很快也睡着了。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景黎被一阵急促的雨声中吵醒。 他睁开眼,秦昭已经坐起来。 “下雨了啊……”景黎揉了揉眼睛,跟着坐起来,秦昭正透过窗户往外看。 雨幕里,依旧站着一道身影。 李鸿宇的年纪还不到二十,身形壮实,与秦昭差不多高,左臂的绷带挂在脖子上,在雨里站得笔直。 景黎有些惊讶:“他居然还在那里?” “倒是个有血性的。”秦昭收回目光,平静道,“放他进来吧,我找件衣服给他。” 片刻后,李鸿宇披着秦昭的衣服坐在桌边,秦昭帮他将手臂重新上药包扎。 “嘶……轻点!”李鸿宇疼得龇牙咧嘴。 “忍着。”秦昭神色淡淡,“听闻你很小就跟着你爹上山打猎,这点疼都忍不了?” “打猎又不会摔断手……”李鸿宇嘟嘟囔囔道,“说来也怪,那条路我走了少说也有几十上百遍,从来没摔过,怎么偏偏昨天就……” 景黎正好端着一碗汤药进屋,听见他说这话,脚步一顿。 秦昭朝他看了一眼,神色自然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鸿宇问:“什么意思?” 秦昭:“……” “真是搞不懂你们读书人,整天文绉绉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这是什么?”他指着景黎手里的那碗汤药。 “姜茶。”秦昭道,“雨已经小了,喝完你就回去吧。” 李鸿宇一口气灌完了整碗姜茶,又问:“那我妹妹的事……” 秦昭道:“我不会与女子为难,更不会无端损害女儿家的名声。”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李鸿宇站起身,道,“刚才我想了想,这事的确是我家不对,要不是我娘和我姨母先出这馊主意,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对不住。” 秦昭点点头。 李鸿宇右手拎着自己湿透的衣服,又看了看桌上空了的汤碗,道:“其实我发现你这人还不错。” 他顿了顿,又笑道:“要不你真考虑一下?你与我妹妹要是成了,那就是我妹夫,以后在村里我罩着你。” 秦昭:“……” 景黎:“……” “你再说一句……”秦昭抬眼望向他,眸光淡淡。 李鸿宇个头和秦昭差不多,但由于常年在山里野惯了,皮肤晒得黝黑,身形也比他壮实许多。 可被秦昭这样一瞪,竟然生出一丝心虚。 “咳,我没、没别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李鸿宇勉强笑了下,慌乱道,“我先走了,衣服改天还你!” 说完,忙不迭地溜了。 . 雨势在临近傍晚的时候稍停了一会儿,可入夜之后,却变本加厉地下起来。 好在秦昭在建造庭院时有意加强了院子里的排水,院中不会积水,对刚种下的花草也没有太大影响。 景黎坐在门边,望着院子里的雨幕,悻悻道:“早知道晚上有雨,我中午干嘛去浇花,直接淋雨多省事。” 秦昭正坐在卧房的书桌旁,听言抬起头:“你是锦鲤,又不能预言天象。” “说得也是……” 景黎走到秦昭身边,凑过去看了看:“你在画什么?” 秦昭道:“防洪堤和排水渠。” “?”景黎被他震惊了,“防止水患用的?” 秦昭平静道:“今日从田地回来时,我特意留意过。临溪村依水而建,而这部分河道较窄,这才导致涨水时容易没过堤岸。” 他手中图纸绘制的便是村外那截河道,秦昭的手指在图纸上划过,耐心解释道:“若在此处拓宽河道,加高堤岸,再将村中田地的排水渠都加宽三尺……” 秦昭似乎对此道极为精通,他简单解释过后,景黎也觉得的确可行。 可他还是不明白…… “你为什么连这都会?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景黎纳闷地问。 “我……”秦昭垂眸看向那图纸,摇摇头,“前几年我病得厉害,没有精力关心这些。最近几日闲暇时我都在考虑,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让村子不遭水患,想着想着,这法子忽然便出现在脑中,就好像……” 好像过去曾经用过。 秦昭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景黎也没再追问,低头继续看那图纸。秦昭的图纸绘制得极其详尽,但从图纸就能看出,修建堤岸工程较大,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 而且…… 景黎问:“在这里加高堤岸,再拓宽排水渠,是不是会让村民的田地变少呀?” “对。” 这也是秦昭在犹豫的地方。 小山村里大部分人靠农耕为生,田地便是他们赖以生存之物。若是真按照秦昭这个做法,恐怕许多村民的耕地都会受到影响。 秦昭道:“明日我去与村长谈谈吧。” 翌日是个晴天,秦昭一早便去了村长家。 正赶上村长要出门。 “村长这是要去县城?”秦昭问。 村长背了个小包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模样。他没有隐瞒,点了点头:“今年的雨水比过往还多,我得去找县太爷,看能不能提前做点防护。秦昭,你来找我有事吗?” 秦昭:“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秦昭将昨晚绘制的图纸取出来给村长过目,村长看完,同样露出惊诧的神情:“你竟然还懂水利?” “略懂一二。”秦昭没多做解释,只是道:“既然村长要去县城,不妨将此物呈给县令过目,若能求得县城相助,则事半功倍。” “这……”村长欲言又止片刻,放下包袱,“如果你确定这图纸里是解决水患的唯一方式,我便不能急着去县里。” 村长对水利了解不多,但秦昭的图纸绘得清晰,他便能一眼看出端倪。 按照图纸的做法,农户的耕地会受到不小的损失。 村长道:“秦昭,这件事牵连甚广,我不能自己做决定。” 他身为一村之长,首要责任便是保证村民的利益,以及尊重村民的意愿。 村长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你先将此物放在我这里,这几日我挨家挨户去找他们谈。若大家都同意这个法子,我再去县里请求协助。你觉得如何?” 这的确是最妥帖的做法,秦昭道:“全听村长安排。” 村长又详细询问了秦昭有关修建堤岸的细节,二人在村长家中聊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秦昭才终于得以离开。 至于村长,他东西也顾不得收拾,直接带着秦昭的图纸去农户家了。 秦昭现在只是一名普通村民,做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接下来的事不需要他再操心。 想要劝说村民都答应这个方案绝不是容易的事,接下来几天村长都在忙活这些,只偶尔派人来秦昭家里,向他说明进度。 只是几天耽搁下来,村里又连着下了几场雨,溪水已经渐渐有涨水的趋势。 这日午后又开始下雨,景黎在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把毛边纸举起来给秦昭看:“我写好了,这次肯定没问题!” 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一篇文章,是景黎刚默出的《千字文》。 秦昭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错漏,点头:“你学得很快。” 景黎得意洋洋,若是鱼身,尾巴恐怕都要翘上天了:“这是小孩学的东西嘛,当然学得快了。” 秦昭正想再给他拿一本新的蒙学,听言动作一顿,道:“那你要不直接试试童生的书?” 景黎:“?” 蒙学书籍是为幼儿识字所用,里面用的字不多,含义也浅。景黎有些基础,学起来自然轻松。 不过正是因为轻松,反倒欠缺些挑战。 这几日秦昭早摸出了这小鱼的基础,以他的情形,直接读四书五经都不成问题。 秦昭这样想着,起身去书架上帮景黎找书。 景黎吓得腿都软了,连忙拉住他:“别、别啊,那些书我听你读都头疼,不想看那些。” 他只是想顺便认几个字,没有真的想考科举啊! 景黎拽着秦昭的衣袖,声音放软下来:“秦昭……” “听话,这样识字更快。”秦昭浑然不理某条鱼的撒娇,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印刷书,“这本《春秋》如何?” 景黎看见那厚度都感觉呼吸困难,摇头:“换一本。” “那就《周礼》。” “再换,要薄一点的。” “那……”秦昭视线在书架中寻觅着,余光瞥见一本书,视线猝然一凝。 景黎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跟着看到了那本书,眼前一亮:“我觉得这本不错!” 没等秦昭阻止,景黎飞快伸手抽出那本书。 那书册比《春秋》足足薄了一大半,也就只比蒙学厚了那么一点,学起来肯定容易。 景黎对这厚度十分满意,他低下头,皱着眉读了读封皮上自己认识的两个字:“春……什么事?好奇怪的名字,这两个字念什么呀?” 秦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查资料浪费了点时间,双更没有了,明天努力加更。 第38章 秦昭好一会儿没回答,景黎皱着眉继续认字:“这是秘密的密吗?那这个字是……” “是闱。”秦昭从他手里抽出那本书,面色不改地扯谎,“这是春闱会试的参考用书,里面记载的大多都是些行事条例与方法,你不需要读这本。” “原来‘闱’字是这样写的啊,那我不读这个了,听上去好无聊。” 景黎丝毫没有怀疑,看也不看秦昭手里的书,扭过头去:“我读论语好不好?我还记得几句呢……” 他说着,开始在书架上寻觅起来。 秦昭无声地舒了口气。 这本书买回来后他还没有时间和机会翻阅,只随便在书架寻了个地方放下,没想到正好被小鱼找到。 幸好《千字文》中既没有“闺”字,也没有“闱”字。 一字之差,意义千差万别。 景黎的千字文没有白背,很快从那堆书籍中寻到了一本论语。秦昭把那本险些坏事的书塞进书架最内侧,牵着他回到桌前。 按照惯例,秦昭会先给景黎通读一遍,再逐字逐句教他认。 伴随着屋外的雨声,秦昭的读书声徐徐传来,嗓音微沉:“……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读到这里,他的话音略微一顿。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乃国之根本。” ——“……你要谨记,为君以礼待人,勤政爱民,朝臣自当事君以忠,这是孔圣人说过的道理。” ——“阿瑄……” 秦昭猝然回神,这才注意到景黎正在唤他:“秦昭,你怎么啦?” “没、没事。”秦昭脸色白得可怕,额前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闭了闭眼,轻声道,“我好像……想起一些事情。” 景黎一怔:“你想起什么了?” 秦昭没有回答。 他盯着书卷上的那行字,许久才缓缓道:“很模糊,记不清了。” “记不清就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又会头疼。”景黎倒了杯水给他,把他手里的书接过来放到桌上,“先读到这里吧,我扶你去躺一会儿?” 秦昭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你就是想偷懒。” “才不是……”景黎小声嘟囔一句,扶着秦昭去了床上。 秦昭刚躺下,院外便传来敲门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些模糊不清。景黎没让秦昭起身,自己撑着伞去开门。 是村长。 景黎道:“秦昭他身体不舒服,已经睡下了,村长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既然他身体不适,你回头替我转达便好,不用将他叫醒。”村长摆了摆手,道,“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去县城,特地来与他说一声。” 景黎问:“修建堤岸的倡议书已经都签完了?” “是啊。”村长道,“昨晚那场雨一下,积水险些没过岸边,最后几家不肯让步的农户一见这情形,今早也都同意了。只是今日雨太大,天色也太晚,只能等到明早再出发。” “有劳村长了。”景黎道。 他其实年事已高,这几日忙碌下来,瞧着比先前更加憔悴。 村长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这是我应该做的。” 村长没有久留,又冒雨离开。 景黎一直注视着他略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才收回目光,合上院门。 雨势始终没见小,景黎回到主屋,秦昭静静躺在床上,眼眸微阖。 景黎轻手轻脚走过去,秦昭咳了两声,问:“是什么人?” “你没睡着啊。”景黎道,“是村长,他说村民已经全部同意了你的提议,他明天一早就出发去县城。” 秦昭轻轻应了一声。 “这下你不用再担心了,等村长带人回来修了堤岸,一定可以平安度过涨水期。” “没有这么容易。”秦昭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没什么力气,“村长更看重说服村民,但事实上,接下来才是困难重重。县令那边愿不愿意耗费人力物力来协助临溪村还不知道,若是不愿……” “别担心这么多嘛。”景黎跪坐在床边,打断他,“村长说尽人事听天命,人事你们已经尽到了,至于天命,不是还有我吗?” 秦昭睁开眼,偏头看向他,轻轻笑了下:“终于相信你是锦鲤了?” “最后信一次。”景黎道,“如果我真的可以带来福运,那我希望这件事能够顺利解决,希望今年临溪村不要遭受水患,我希望……” 景黎顿了顿,注视着秦昭的脸,认真道:“我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 秦昭移开视线,轻声唤道:“小鱼。” “嗯?” 秦昭:“如果我的过去,与你想象中不同……” “不同?”景黎眨了眨眼,“哪里不同?” 秦昭垂下眼眸,摇摇头:“不,没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啊。我认识的是现在的你,不是以前的你,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景黎停顿一下,半晌才鼓起勇气小声道,“不管你过去是什么样子,我都……” 最后那几个字他说得极轻,景黎别开视线,不敢看对方的神情。可对方许久没有回应,景黎抬头看过去,秦昭已经重新闭上眼,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 景黎:“……” 早不睡晚不睡,偏偏这时候睡。 讨厌。 景黎重重叹了口气,脑袋枕着手臂趴在床榻边,另一只手伸出去,悄悄牵住秦昭垂在身侧的手。 一室静谧。 . 可没有人预料到,村长回家后就病倒了。 “……是伤风。”秦昭放下村长的手腕,站起身,“多半是这些时日太过劳累,风邪入体所致。我开个方子,你们找人去葛大夫那儿拿几贴药,服用了就会没事。” 村长的家人围了一屋子,一名中年男子道:“好,我这就去一趟槐下村。” “咳咳……”村长身上还在发热,烧得面色发红,挣扎着坐起来,“这药多久能起效,我还要去县城……” 秦昭连忙扶住他:“您这样不适宜舟车劳顿,养好身子为先。” “可是咳咳……可现在拖不得了。” 先前为了劝说村民答应修建堤岸,已经耽搁了好几日时间,若再拖下去,恐怕没法在汛期来临前修好堤岸。 要是这样,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秦昭道:“我去吧。” 村长摇头:“这怎么成,你这身子骨……” “那防洪堤是由我亲手绘制,只有我最了解。”秦昭平静道,“我亲自去一趟县城。” 村长本不肯同意,但秦昭执意如此,他怎么劝也劝不动。 最终由几家农户协商一起出钱,给秦昭租了辆带蓬的牛车,送他往返县城。 好在这日终于雨过天晴,温度适宜,出远门不算困难。出发前村长还特意嘱咐,让车夫行得慢些,省得将秦昭那身子骨颠出个好歹来。 牛车平稳前行,秦昭放下车帘,回头便看见身边的少年低着脑袋,一言不发。 “在想什么?”秦昭问。 景黎低声道:“没什么……” 他的愿望又失败了。 不仅没有让事情顺利解决,还害得秦昭不得不亲自去一趟那么远的地方。 秦昭昨天还很难受呢…… 他这锦鲤到底有什么用??? 景黎越想越低落,秦昭大致能猜到他的想法,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小鱼,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知道啊,可是……” 这话在他身上又不一定有效。 “别担心。”秦昭劝慰道,“这不一定是坏事。”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秦昭对此行能否如愿,倒是没有多大的把握。 牛车行得慢,他们到达县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景黎穿来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县城里来,虽然只是个小小县城,但仅从城外便可看出与乡村小镇截然不同的热闹。 城门口行人来来往往,他们足足排了一炷香的队,才终于得以进城。 天黑后没多久就是宵禁,何况县衙到了这个时辰早已不会客,他们只得在城中住上一晚。 县城的消费和镇上比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左挑右选,找到最便宜的客栈都要一百文一个晚上。 景黎觉得更难受了。 “日后科考也在这里,就当提前习惯了。”对此秦昭如是说。 翌日一早,秦昭带着景黎去了县衙。 他们向衙役自报家门,说明来意,由衙役通禀后,便被人领进县衙内的一间书房。 县令已经等在书房。 县令体态宽胖,正在专心致志地翻阅着什么。见他二人进门,头也不抬,悠悠道:“我去年就和你们村长说过,县里人手不够,我烦心去治理下游那几个水患严重的村落还来不及,哪有功夫顾得上你们?” “再者说,你们那儿水涨起来最多就淹几块田,下游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水患流离失所,总不能为了你们,置其他村子于不顾吧?” 这态度欠揍得过分了。 “你——”景黎正想说什么,却被秦昭抬手拦住。 他朝景黎摇摇头,从怀中取出那副图纸,呈到县令面前,心平气和道:“我已将防洪堤的规划绘制出来,无需大人耗费太过人力物力,只需派遣十余人前往临溪村,助我们建造堤岸即可。” 那县令满脸皆是不耐烦,接过图纸随意扫过去,脸色却骤然一变:“这图纸是你绘的?” 秦昭:“是。” 县令没有答话。 他又仔细看了那图纸许久,对身旁的人吩咐:“去请师爷来。” 县令要和师爷单独谈谈,秦昭和景黎被请出了书房。 二人被领到会客的堂屋等候,待衙役退下,景黎才凑到秦昭身边问:“那县令神神秘秘搞什么呢?” “不是坏事。”秦昭抿了口茶水,悠悠道。 景黎:“?” 秦昭放下茶杯,道:“你没看见他方才在读什么书?” 景黎还真没注意,而且就算看了他也不一定看得明白:“他在看什么?” 秦昭道:“《治水经要》。” 景黎:“……” 他懂了。 看来为水患操心的,远远不止他们嘛。 约莫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一名身形瘦高,穿着一件淡青长衫的男人快步走进堂屋。 二人站起身,还没等他们说什么,男人径直走到秦昭面前,朝他拱了拱手:“鄙人姓裴,名安。秦先生远道而来,多有怠慢,还望勿怪。” 秦昭与景黎对视一眼,还礼:“不敢当。” 裴安又问:“秦先生学识颇高,气度非凡,不知如今何处高就?” “只是村中普通农户。” 裴安显然有些惊讶:“可我看先生绘制的图纸,当是懂得治水之道,先生还未考取功名?” “尚未。”秦昭平静道,“闲暇时读过几本书罢了。” 裴安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精彩。 都是读书,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他引着二人坐下,让下人来重新添了茶水,才缓缓道:“我也不与先生绕圈子。这些年水患不断,下个月就是汛期,上头对县里下了令,命我家大人防治下游水患。若是不成,恐怕官职难保。” “……我家大人近来为了此事烦心不已,阅览群书却始终找不出应对之策。先生既然懂得治水,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留在县衙,助我家大人一臂之力?” 秦昭没急着回答。 看出他的疑虑,裴安又道:“先生可以放心,临溪村之事我已与大人商议过,今日就派人前往,一定尽快将那堤岸修好。” “还有,若能顺利防治水患,大人必将重金酬谢!” 我继续写下一章,但不要抱希望,今晚不一定写得完。 ———— ps:“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出自《论语?为政篇》,那句“臣事君以忠”也是论语里的。 第39章 秦昭和景黎就这么在县城住下。 自从知道秦昭或许能帮他治理水患后,县令对他们的态度瞬间有了转变。不仅让他们从那小破客栈搬出来,还给他们专门在城中安排了一个清幽小院,供他们居住。 县城的人很快都知晓秦昭身子不好,于是就连县衙也不让秦昭去,直接有事登门拜访。若非秦昭坚持不愿意劳民伤财,县令甚至还想叫几位大夫也跟着住进这小院里。 ——仿佛把秦昭当成了某种一碰就碎的珍稀之物。 但就算是这样,景黎还是免不了担心。 整个下游地区河道情况复杂,时间又紧,想要彻底根治水患远比处理临溪村的情形困难。 秦昭那身体怎么撑得住? 景黎端着汤药,敲响了书房的门。 没人应。 他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小小的书房里挤了不少人,秦昭端坐在桌案前,在县衙当差的那几位官老爷反倒都规规矩矩站在身边。 寻常百姓人家在面对官宦时总会有些怯意,但在秦昭身上浑然看不到这些。 他身上似乎有股与生俱来的清贵,他待人温驯有礼,不卑不亢,可举手投足又带着足以掌控全局的能力与自信。 就好像……他生来就该是一位掌权者。 景黎略有些失神,裴安指着秦昭面前的地图,问:“……秦先生的意思是将河道从此处完全改道?这工程量远常人所能想象,先生是不是再考虑——” 秦昭:“我已说过,治水之道堵不如疏,在此处改道分流,可减缓水势。” “可我们只有半月时间……” “秦昭。”景黎清了清嗓子,打断道,“你该喝药了。” 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负责每日给秦昭熬药,并提醒他按时喝药。 秦昭话音顿了顿,对裴安道:“治水之法我已说得清楚,若大人觉得不妥,不如就只有另请高明。” “别别别,这个节骨眼还去哪里找人。”裴安道,“我这就将先生的意思转达给大人,明日再来叨扰先生。” 景黎把他们送出院子。 再回书房时秦昭已经喝完了药,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景黎走过去,不悦道:“说好每天就来两个时辰,每次都耽搁好多时间。” 秦昭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轻笑一声:“这有什么法子,县城这边有自己的考量,不像我们自己村中,只要考虑如何避灾便可。” 景黎:“什么意思?” 秦昭睁开眼,指了指面前的地图:“他们想以最低的代价解决水患。” 景黎明白过来。 还是钱的事。 府城拨的赈灾款是个定数,但会花出去多少,却是不定的。花得越少,进县令口袋的便越多。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秦昭叹息一声:“那狗官……” 他收回目光,看向景黎:“你笑什么?” “笑你原来还会骂人。”景黎道,“所以到底有没有更省钱的法子?” “我只考虑什么是对百姓最有利的方式。”秦昭淡声道,“兴修水利,将河道改道分流,不仅能减缓水势,还有利于下游灌溉。” 景黎:“那狗官会答应吗?” 秦昭眉梢微挑,偏头看了他一眼。 明明骂人骂得也很顺口。 秦昭道:“那就看他想要钱,还是想要那顶上乌纱。” “反正我想要他的钱。”景黎朝秦昭眨了眨眼,“重金酬谢呢。” 秦昭轻笑:“财迷……” 秦昭看上去还是很疲惫,景黎把他扶去卧房躺下,道:“家里的药又用完了,我去帮你买?” 秦昭点点头:“好。” 虽然秦昭依旧不肯告诉景黎他那是什么病,但从未向景黎隐瞒药方。 毕竟过去买药时多是二人同行,想瞒也瞒不住的。 至于现在到了县城里,秦昭每日在治水上就要耗费不少精力,买药的事自然只能落到景黎头上。 景黎跟着秦昭买了这么多次药,早就将需要哪些药材,每种药材需要多少烂熟于心。 县城里共有五六家医馆,小的草药铺更是不计其数。景黎索性没去医馆,直接去了几家草药铺,很快将需要采买的药材都买到。 只缺了最后一味药。 景黎拎着一堆药从药铺走出来,小声嘟囔:“前几天明明还有的……这县城怎么回事,还不如镇上的货齐全,这都跑第三家了。” “小公子,你是在找玄苋草吗?”一个声音从景黎身旁传来。 他转头看过去,那是个穿着极其破烂的老者。 他正坐在药铺前的石阶上,身上裹了件打满补丁的深色长衫,肩上背着个陈旧的药箱,蓬头垢面,唯有那双眼睛明亮逼人。 景黎一时没回答,老者又笑了笑:“近来天气变化大,城中不少人染了伤风,这玄苋草供不应求,早就卖完了。你在这些药铺医馆是找不到的。” 景黎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什么药?” 老者道:“我方才就注意到你了,这里相连的药铺你跑了三家,还是没买到药。据我所知这几家药铺的草药齐全,除非你想找什么珍稀药材,否则就只有近来被销售一空的玄苋草。” 景黎又问:“那你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吗?” 老者点点头:“知道。” “老头,你又在这里胡言乱语了?”药铺的伙计走出来,对景黎道,“公子别理他,这老头是个疯子,整天说自己是什么稀世神医,还给当朝皇帝看过病。” 老者不悦地打断:“不是当朝皇帝,是先皇陛下!” 药铺伙计:“滚滚滚,别耽搁我做生意!” 老者被从石阶上撵下来,到也不恼,笑呵呵对景黎道:“少年郎,想要玄苋草跟我来吧,我知道有家药铺还有剩余。” 说完,也不管景黎是何反应,转头朝远处走去。 他右腿像是有旧伤,走起来一瘸一拐。 虽然这老者看上去疯疯癫癫,但景黎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没有恶意。他在原地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老者把他带进一条窄巷深处的小药铺。 刚走进门,便听见一个年轻的少年嗓音:“薛爷爷你又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一名清秀的小少年从内室跑出来,看见景黎的瞬间愣了一下,局促问:“您……您买药吗?” 这少年与景黎年纪差不多大,五官清秀标致,景黎还注意到,他眼尾生着一枚鲜红的小痣。 那是双儿特有的标志。 老者道:“乖孙儿,这位小公子要买玄苋草,去给他找来。” “啊……好!”少年点点头,慌慌忙忙跑到药柜边寻找起来。 这药铺比街上那些小许多,一侧的那面墙上全是药柜,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草药香。 大堂里只有一张桌案,几个简陋的椅子。 老者领着景黎在椅子上坐下。 “我这孙儿容易害羞,小公子莫怪。”老者道。 景黎是第一次见到真的双儿,自然不觉得冒犯,反倒感觉那少年看着挺可爱。他收回目光,问:“这里……是您家的药铺?” “不是,是他家的。” 景黎:“?” “那孩子全家早亡,独自继承这药铺。我只是在这里借住,顺道教教他医术罢了。”老者简单道。 他看了看景黎脚边的药包,笑着问:“小公子,你这些药是给谁买的?” “我……”景黎迟疑了一下,偏头小声道,“我夫君。” 他说完耳根有点发红,但老者没有注意,而是又道:“你夫君这病……恐怕有一段时日了吧?” 景黎一怔:“你……” 老者悠悠道:“南星子,鬼齿草,黄藤,杜桂……还要我接着说吗?” 他说的这些,全是景黎今天买的药。 景黎问:“你跟踪我?” “胡说什么,谁跟踪你了。”老者不屑道,“你这些草药我一闻就能闻出来,还用得着跟踪?” 景黎沉默下来。 老者瞧着他的神色,缓缓道:“小公子,虽然不知道你这药方从何而来,但恕老夫直言,若非万不得已,这药还是别吃为好。” 景黎:“为什么?” “这方子里用的虽然都是些常见药材,但合在一起,却是一副……慢.性.毒.药。” . 秦昭一觉醒来,景黎没在屋内。 院子里寂静无声,秦昭按了按酸胀的眉心,坐起身。 只是去买个药,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秦昭取过挂在床边的衣物穿好,正想出门去寻人,却见几个药包堆在桌上。 的确是他需要服用的草药。 秦昭眉宇皱了皱,推门走出去。 县令送他们这院子不小,分内院与外院。外院有书房与会客的堂屋,内院则是卧房厨房等生活所需之处。推开卧房的门,外头就是个小花园。 院中有假山绿树,还有一个荷花池塘。 秦昭站在屋前,轻声唤道:“小鱼?” 平静的池塘水面泛起一个泡泡。 秦昭:“……” 他走到池塘边,蹲下身,看见了躲在荷叶底部的那尾鲜红锦鲤:“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小锦鲤尾巴摆了摆,非但没出来,反倒更往里藏去。 秦昭:“快出来,这水底有淤泥,你不是最讨厌弄脏了吗?” 没有回应。 半晌,一颗小小的脑袋从荷叶间伸出来,口吐人言:“……我在想事情。” 秦昭问:“在想什么?” “暂、暂时不能告诉你。”小锦鲤鱼鳍摆了摆,小声道,“我要先自己想清楚。” 秦昭无奈地笑笑,依旧十分有耐心:“那你能不能出来想?” “不能。” 秦昭又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想?” “也不可以。” 还挺固执。 秦昭舒了口气,没有多问。他去里屋搬了个椅子出来,拿起本书在池塘边坐下:“那我就在这里陪你,等你想好再出来,好不好?” 小锦鲤没回答,鲜红的鱼尾在水面拍了一下,扭头钻回水底。 秦昭当真不再追问,翻开书本阅读起来。 景黎透过水面悄悄打量他。 秦昭的脸色还是很不好,就连握着书本的手都是同样的苍白消瘦,像是十分虚弱。 景黎脑中又回想起那位姓薛的老者说过的话。 “你不信?那我问你,你夫君是否气血两亏,体力不支?又是否每日都必须服药,否则必然高烧不退,四肢无力?” “是药三分毒,哪怕是寻常补药,经年累月服用都会将毒性残留在体内,何况这副药。” “要我说,还是早些停药为好,省得毒入肺腑,无药可医了。” …… 景黎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那个人。 按照那人的说法,秦昭会变得这么虚弱,都是因为常年服用这副药的副作用。可如果那汤药真有问题,秦昭为什么还要吃呢? 他明明自己医术很好,难道他看不出这药有毒性吗? 还是说……他早就知道,只是因为病情缘故,不得不这样做? 景黎对秦昭一直有莫名的信任,秦昭总是能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如果他决定吃药,一定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而且他曾说过他的药方不方便被别人知道,所以买药时才分开采买。 他明显是知道这副药有特殊之处。 秦昭到底生了什么病,需要用这样一副伤身的汤药来医治? 景黎不敢轻易去问。 秦昭从来不愿提起他的病情,景黎自己也对他有所隐瞒,所以他没有立场,也不愿意逼问他。 再者说,万一那老头子只是在胡言乱语吓唬他,他说出来不是反倒让秦昭烦心吗? 而且他还不小心被别人发现了药方…… 秦昭多半会觉得他很没用,这点事都做不好。 小锦鲤在水底吐出一串泡泡。 愁死鱼了。 可小锦鲤就连发愁都不能安生,天边没一会儿就下起雨来。而且秦昭还不肯放他自己在外头,表示如果景黎不肯进屋,他也要在这里陪他。 最终,景黎只能妥协,让秦昭把他抱回屋。 “真的洗干净了吗,我怎么觉得还有泥……”景黎乖乖坐在凳子上,让秦昭帮他擦头发。 秦昭哭笑不得:“我帮你冲了三遍,你自己又洗了两遍,已经很干净了。” 怕脏还偏要去荷花池里躲着,这小家伙。 景黎闻了闻头发,只能闻到清新的皂角香气,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秦昭问:“你在思考的事想清楚了吗?” 景黎低下头:“还没有……” “无妨,你慢慢想。”秦昭帮他擦干了头发,转身将帕子挂回原处,淡声道,“除了是不是喜欢我这件事,其他的你都可以慢慢想,我不逼你。”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就是——”景黎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仰头看着秦昭,一双漂亮的眸子茫然地眨了眨:“……啊?” 作者有话要说:鱼鱼呆滞.jpg ———— 先把病治好才能doi和生小鱼这种事我以为你们懂(摊手 看了一下,目前还没有人准确猜出秦昭的身份(可能有大佬猜中了但我没看到),总之不要被评论影响判断~ ps:本章所有草药都是瞎编。 第40章 景黎觉得自己可能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搅乱了思绪,导致意识不清醒。 否则怎么会听见秦昭和他说……和他说…… 景黎呆呆地望着秦昭,后者走回他面前,笑了笑:“又在犯什么傻呢?” “我……你……”景黎张了张口,耳根后知后觉烧起来,“你、你刚才说……” 秦昭略微弯下腰,把景黎披散开的头发轻轻拂到耳后,一字一句缓慢道:“我刚才说,除了是不是喜欢我这件事,别的你都可以慢慢想。” 只有这件事,不能再耽搁了。 哪怕过去秦昭的确曾游移不定,担忧二人的身份有别,担忧对方心思单纯不懂情爱,但在那日那个将落未落的吻之后,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小鱼是喜欢他的。 “你明白的对吗?”秦昭注视着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轻声道,“我知道你明白。” 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情,明白那些依赖与在意从何而来。 景黎像是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秦昭靠得这么近,那股好闻的草药香完全盖住了他身上皂角的香气。 他不明白啊…… 不明白秦昭为什么会忽然这样说,他们刚才明明……他们刚才在聊什么来着? 少年模样有些呆愣,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耳朵已经全红了。 秦昭在那柔软的耳垂上捏了一下,轻轻笑起来:“你先前偷偷想对我图谋不轨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呆。” 图谋不轨…… 景黎恍惚一下,想起来秦昭说的是还在村里的时候,被李鸿宇打断的那次。 他那天……醒着吗? 景黎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脊背撞到椅背上,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我我我……我那天只是——” ……只是什么呢? 景黎回答不出来,秦昭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解释。 他一只手扶着椅背,一手按在另一侧的座椅扶手上,高挑的身形将景黎完完全全遮挡在阴影中。 这是个绝对掌控的姿势。 秦昭抬起景黎的下巴,低下头,在一个近乎恶意的距离停下来:“是这样吗?” 景黎心跳急促。 他感觉到对方喷洒在他唇边的吐息,滚烫得几乎要将人灼伤。可他后脑抵在坚硬的椅背上,无处可逃。 “我——” 刚一张口,便被秦昭吻住了。 那刹那,窗户被风吹开,窗外的雨声变得极其悠远。 景黎脑中好一会儿空白一片,从嘴唇传来的触感温温热热,温柔而小心地在他唇瓣上描摹着,试探着。 思绪渐渐回笼,他重新听见了淅沥的雨声,听见自己疯狂鼓噪的心跳,以及消失在耳边那声低沉短促的轻笑。 “现在明白了?”秦昭松开他,眼底那点笑意未散。 “我……”景黎偏过头,声音都有点发颤,“为、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谁知道呢。”秦昭直起身,靠坐在妆镜前,姿态闲适得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或许是看你想事情想得太艰难,找点别的事转移你的注意力吧。” 转移注意力……怎么能用这种方法嘛。 景黎耳根烧得通红,一言不发。秦昭也没有再解释,而是拿起一把梳子帮景黎梳头发。 哪怕在这里生活这么久,景黎还是学不会古人的束发方式,每次都要让秦昭帮他。 木齿梳缓缓穿过发丝,秦昭的动作细致而温柔,一点也没有弄疼他。 景黎悄悄透过铜镜打量秦昭。 唇瓣上还残留着一点点酥麻感,心口被充盈得满满当当,像是吃到了一块想念很久的点心,滋味甜蜜悠长,久久不散。 后者若有所感,忽然抬起头,二人的视线在镜中相撞。 秦昭笑了笑,又低下头:“现在肯告诉我,方才在烦心什么了吗?” . 雨势未歇,秦昭与景黎共撑一把油伞走入街巷。 “就是这里。”景黎指了指小巷深处那间简陋的小药铺。 秦昭失忆前大概还懂审讯,把景黎的弱点拿捏得分毫不差,轻而易举就让景黎把今天遇到那位老者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知晓事情经过后,秦昭竟难得表现出些急切,要景黎立即带他来见一见那位老人。 或许是因为地理位置差,药铺门可罗雀,先前见过那名双儿少年坐在门边读书。 听见脚步声,少年抬起头,笑了笑:“是你呀。” 他视线触及景黎身边的秦昭,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开目光,道:“薛爷爷说你们可能会回来,让我在这里等着呢。” 秦昭道:“我想见见那位薛老先生。” 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 掀开竹帘,那位姓薛的老者躺在内堂唯一一张躺椅上,摇着蒲扇打瞌睡。 少年上前唤他:“薛爷爷?” 老者睡得很沉,没有回应。少年轻轻推了推他,声音放高了些:“薛爷爷,景公子和他家夫君来啦!” 秦昭若有所思地看了景黎一眼。 景黎:“……” “……谁,谁来了?”老者睡意朦胧地醒来,视线茫然四扫。 秦昭上前半步:“在下秦昭,见过薛老先生。” 老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景黎,心下了然:“这位就是小公子的夫君了?” “……”景黎耳朵都红了,艰难道,“是,我将他带来,希望薛大夫替他看看。” “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坐吧。”老者坐起身,少年给他拿来一个手枕放在小案上,便退了出去,重新拉上竹帘。 老者道:“手伸出来,让我先瞧瞧……” 秦昭依言将手搭上去,老者抬眼看清了他的模样,皱了皱眉:“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秦昭眸光微动,但他并未表现出异样,而是如实道:“在下记忆有损,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先生。” “记忆有损?”老者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手指搭上秦昭的脉搏。 他微阖眼,静静诊了片刻,点点头:“和我预料的不错,难怪你不敢让医馆知道你的药方。但是啊,这药方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还是别再吃了。” 秦昭问:“不知先生可有别的方子?” “呵,整个中原乃至当朝陛下都想知道别的方子,若真的有,还能瞒到现在?”老者轻嘲一笑。 秦昭眼眸垂下。 他不说话,老者也没再说什么,唯有景黎站在秦昭身后,困惑不解。 “你们在说什么呀?”景黎隐约感觉出了什么,问,“这……这到底是什么病?” 秦昭有些迟疑:“这……” “你夫郎对你尽心尽力,有什么可瞒的。”老者悠悠道,“小公子,我告诉你吧,你家夫君这不是病,而是吃了一种药。” “……一种让人成瘾的禁药。” “此药名为沉欢,你们年岁还小或许不知,在十年前,此药曾经盛行于中原地区。”老者解释道,“沉欢服用后,血气上涌,浑身燥热,可令人精神亢奋,用量过大时甚至会令人产生幻象,仿若置身极乐。” 景黎一怔。 这不是就是另类的毒.品吗? 秦昭他……为什么会吃过这种药? 秦昭垂眸不语,老者却轻轻一笑,继续道:“服过这药也没什么,在此药盛行的那几十年间,最常服用此药的,便是那群达官贵人,富家公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景黎总觉得老者说起这话时,神情中隐隐带着些得意。 这感觉让景黎有些不舒服,他看了秦昭一眼,后者依旧低垂着眼眸,脸色发白。 老者继续道:“这种药物原本只是带来一时欢愉,不会成瘾。可人心不足,服用的量渐渐加大,吃得越多,便越离不开这东西,停药后就越痛苦。沉欢在京城最盛行的那段时日,街上随处可见神态癫狂,意识不清之人,不是刚吃完药,就是赶着去买药。” “那段时日,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后来先皇重病驾崩,新帝即位,朝廷将这药列为了禁药,还推行戒断药方,也就是……公子正在服用的那副药。” 老者抬眼看向秦昭,道:“但你应该已经发现,那副药对你来说没有效。” “是。”秦昭道,“按照药理,戒断沉欢至多只需耗费半年时间,但我……” 秦昭已经吃了那药三年。 “那药方与沉欢药性相斥,是以毒攻毒之法,虽然有戒断作用,但同样含有毒性。吃个两三月乃至半年没什么问题,可你要吃上三五年……” 老者话音一顿,道:“你现在体虚多病只是个开始,再继续吃下去,恐剧毒攻心,命不久矣。” 景黎藏在袖中的手指颤了颤。 他下意识抓住秦昭的衣袖,后者感觉到了,抬手在他手上轻轻捏了下。 秦昭又问:“敢问先生,为何此药对我没有效用?” “只有两种可能。”老者道,“要么你服用沉欢已久,至少十年以上,导致毒性沉积体内,无法根除。不过据我所知,还没人能连续服用沉欢十年,因为在那之前,就已经因血气逆行而亡。那便只有另一种可能……” 秦昭:“什么?” “你一次服用了过量的沉欢散,导致毒入肺腑。而且由于此药能让人心生幻象,对大脑有损,你记忆受损多半也是因为这个。” “是下毒!”景黎道,“一定是有人给他下了大量的沉欢散。” 老者耸了耸肩:“我只能解释药理,其他的就无从知晓了。不过嘛……” 他抬起一只手,拇指掐在小指尖上:“沉欢散只需这么点,就能使人快活三日。过量的沉欢散于身体的损害可想而知,哪怕最终戒断了,身体也永远不可能恢复到昔日的程度。如果真有人给你下药……那人是想毁了你。” 屋外雷声轰鸣,内堂里,秦昭端坐小案边,唇角缓慢扬起一点弧度:“我猜到了。” 老者眉梢一跳。 不知为何,他竟从面前这病弱的年轻人身上,瞧出一丝令人畏惧的危险气质。 可那神情只是转瞬即逝,秦昭抬起眼,神情依旧平和不惊:“无论如何,在下如今只想知道,先生有没有彻底戒断沉欢的解药?” 老者恍然回神,摇晃着蒲扇,往后倒在躺椅上:“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没有法子。” 秦昭:“如果没有,先生为何要让我家夫郎引我来此?” “先生看出我的药方,却故意半遮半掩地将话说得那样严重,不就是想诱我前来?”秦昭平静道,“先生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老者定定看向他,笑了起来:“还是和聪明人说话舒服。” “我这里有个方子,或许有可能戒断沉欢。” “或许?” “药材不好找,也没试验过。”老者道,“如何,你愿意做这个试药的人么?” . 秦昭与景黎并肩行走在青石铺成的长街上。 雨势渐大,街上几乎不见行人。 “你看,这就是不想对你说出全部实情的原因。”秦昭忽然停下脚步,轻轻道。 景黎一怔,着急道:“你……你别误会啊,我不会因为这样觉得你是坏人或者别的什么……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吃的,肯定是有人害你的,你——” “我不是在说这个。”秦昭转身面对他,抬手拭去他脸颊上的一点雨珠,“我是不想看见你担心。” “从药铺出来到现在,你一句话也没说过。” “我不想看见我的小鱼变成这副模样。” “可我……可我……”景黎抿了抿唇。 秦昭说得对,他的确很担心。 知道了这么多事情,他不可能没办法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他在畏惧那成瘾毒.药,在担忧秦昭的身体,也在……也在怨恨那个想害秦昭的人。 这么多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做不到什么也不想。 “看来,只能转移注意力了。”秦昭指腹擦过景黎的侧脸,“你还没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 景黎:“什……什么感觉?” 指尖徐徐落到景黎唇边:“这个。” 他指尖温温热热,景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想往后躲。 秦昭连忙把他拉回来。 “下着雨呢,笨蛋。”秦昭一手撑伞,一手揽住景黎的后腰把人拽回怀里。 方才动作大了些,些许雨水飘进来,淋在二人身上。 水珠顺着秦昭侧脸轮廓滑下来,顺着苍白的脖颈,没入领口当中。 外面雨势汹涌,伞下,温度却在渐渐升高。 景黎仰头望着秦昭,喃喃道:“没有感觉到。” 秦昭:“嗯?” “刚才那个。”景黎脸颊发烫,局促道,“太快了……没有感觉到。” 秦昭轻轻笑起来。 “真是拿你没办法。”秦昭笑着叹息一声,轻声道,“张口。” 烟雨朦胧中,秦昭低下头,吻上那双柔软的唇瓣。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了我一天半orz ———— 我的锅,以后写作话会再谨慎一点。 至于大家关心的问题,我只能说坑都会填,但这篇文后期不会有什么阴谋算计夺权宫斗等等,朝堂部分不会超过十分之一,最多就最后几万字。 跟我念,我们是种田养鱼文! 第41章 二人回到家。 秦昭将湿透的油伞撑在屋檐下,回头却见屋内已经没了那道鲜红的身形。他无奈地摇摇头,走进卧房内室。 少年趴在床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裸露在外的手背上附着几片鲜红的鱼鳞,在素白的里衣与皮肤上格外显眼。 秦昭失声笑笑:“起来,把衣服换了。” 雨势太大,虽然撑了伞,但二人一路走回来仍不免弄湿了衣摆。 “再……再等一会儿。”声音从被子里传来显得模糊不清,听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景黎把头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感觉到对方仍站在身后,闷声道:“你别看我啦……” “好,不看你。”秦昭从衣橱中取出一套干净的衣物放在床边,没忍住,顺手在景黎柔软的脑袋上摸了摸,感觉到掌下的少年身体轻轻瑟缩一下。 他直起身,拿着自己的衣物出了卧房。 半晌,景黎才抬起头。 那张清秀漂亮的脸还隐约有些泛红,眼尾浮现出些许细密的鲜红鱼鳞,为那张脸平添几分魅色。 太丢人了…… 不就是亲一下,怎么就能紧张得差点变回原形。 还有没有点出息了? 景黎懊恼地摸了摸眼尾的鳞片。 更麻烦的是,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去。 “呜……”景黎在床上翻了个身,扯过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鱼自闭了。 秦昭兀自换了衣服,从原本的衣物中取出一张草药方子。 这是今日那位薛老先生给他的药方。 这药方上罗列了六七种药材。 医者向来对自己的秘方格外珍视,不会轻易将完整药方透露出去,那位薛老先生同样如此。 秦昭手中这张药方显然不是完整版。 据那位薛老先生说,他研制出这药方已有一段时日。只是由于方子里那些草药不是极其名贵,就是极为罕见,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试药。 若秦昭能将他写出的这几味药草找全,他便给秦昭配药。 秦昭粗略扫过一眼,眉宇微蹙,收起那药方转身去了书房。 待到景黎好不容易消退身上的鱼鳞,来到书房时,秦昭正捧着一本厚厚的医书研读。 听见他进屋,秦昭抬起头:“恢复了?” 景黎嘴唇轻抿,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昭,忙岔开话题:“你找得怎么样?” 秦昭不答,朝景黎招了招手:“过来。” 这个小院的前一位主人多半是一名喜好读书的文人,书房中放了不少藏书,倒是方便秦昭查找。 书桌上摆放了好几本摊开的医术,秦昭面前铺了一张毛边纸,已经写得密密麻麻。 全是他刚从书上抄下来的草药医理。 景黎走到秦昭身边站定,秦昭却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半座椅。 景黎:“……” 秦昭抬眸看向他:“坐啊?” 二人对视片刻,景黎硬着头皮坐下去。 椅子是那种带靠背扶手的圈椅,椅面较宽,但容纳两名成年男子还是太勉强了。 景黎脊背都僵直了,仍不可避免会碰到秦昭的身体。 那股草药清香在身旁挥之不去,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藏回去的鱼鳞又要开始往外冒了。 秦昭自然注意到他的紧张,无声地笑了笑,但没说什么,而是指向桌上的药方:“我方才仔细看过这药方,有几种草药在这县城里应该能买到,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景黎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开。 秦昭道:“这里面的药大多是名贵药材,就算能找到,我们恐怕也……” 支付不起。 “让那姓裴的去买不就行了?”景黎现在一点也不担心钱的问题,“他不是还要重金酬谢我们吗?” “我也正有此意。”秦昭道。 裴安现在对秦昭几乎是有求必应,让他将治水的报酬换做草药,不会是什么难事。 秦昭:“市面上能够买到草药我倒不担心,麻烦的是这其中有些草药有价无市,尤为珍稀。” 如果只是钱的问题,那位姓薛的老先生也不会特意写药方让他们去寻药,直接让他们给钱不就行了? 难就难在,有些草药根本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这下就连景黎也有些发愁。 他皱眉思索片刻,道:“还是全让姓裴的去找吧。” 秦昭:“……” 景黎道:“你想,我们在县城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官职,想找药肯定会有麻烦。既然现在有官府的人可以使唤,为何不用?让他们出面找药,不比我们容易多了?” 秦昭笑着在他侧脸捏了一下:“你在这上面倒是机灵。” 景黎神情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彻底靠在秦昭身上。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蜷,不动声色想往外挪,却被秦昭轻轻扣住腰身。 明明隔着衣物,景黎却像是被对方掌心的温度烫到一般,不自觉瑟缩一下。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景黎心跳渐渐加速,被对方碰到的地方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秦、秦昭……”景黎小声唤道。 “怎么?”秦昭扣在他腰上的手掌略微松了松,面上却瞧不出任何端倪,“让官府去寻药的确是最省时省力的法子,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治水顺利之上。” 他神态认真得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商议,景黎艰难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正事上来:“治水……治水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我倒觉得没有这么容易。”秦昭缓慢道,“若他们还是迟迟不肯同意我的法子……” 他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敲门声:“秦先生,秦先生您在家吗——!” 秦昭:“……” 景黎终于找到机会脱身,蹭地站起来:“我、我去开门!” 背影甚至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秦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既是气恼又是好笑。 跑得倒是快。 这小家伙。 来者正是裴安。 他丝毫不知屋内这两人在片刻前还在商议该如何利用他,刚踏进屋便迫不及待道:“秦先生,县令大人已经同意了您的法子,明日便派人开凿河道!” 秦昭诧异地看了景黎一眼。 他怎么觉得……这小锦鲤近来越发厉害了。 景黎想要水患顺利解决,翌日秦昭便被迫启程亲自来县城。而若不是他亲自前来,或许不会被留在这里,临溪村的水患也不会这么顺利解决。 他想让秦昭好起来,于是他们便在县城遇到了那位薛老先生,还得到了新药方。 至于现在,他们刚刚还在发愁该如何让治水推进下去,裴安便带来了好消息。 不过……带来的虽然是好消息,但来得却不是时候。 秦昭收回目光,淡声道:“县令大人昨日不是说这样劳民伤财,绝对不同意么,今日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昨日大人的确有些考虑欠妥。今日我与大人回顾了前些年两广那边治水的案宗,发现当年两广治理水患时,用的便是改道分流的法子。” “有当初那卷宗在,证实此法的确行之有效,大人自然再无顾虑。” 裴安笑道:“这不,大人让我赶紧来寻先生,再最后询问一些施工细节。” 正事为重,何况他们还有求于人,秦昭只得点点头:“坐吧。” 裴安与秦昭一聊就聊了快一个时辰。 眼见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景黎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探头往屋内看了一眼。 还在聊。 好饿。 腹中咕噜一声,景黎揉着肚子,轻轻叹了口气。 屋内,秦昭忽然止住话头:“今日不如先到这里吧。” 裴安:“?” “这……这还没说完呢。”裴安问,“先生是累了吗?不如我们先休息一盏茶时间?” 秦昭摇摇头:“不是,只是这个时辰,我该去给我家夫郎做饭了。” 谁也不能饿着他家小鱼。 裴安神情有片刻空白:“您……做饭?” 秦昭:“有问题么?” 裴安:“不该是夫郎做饭吗?” 秦昭:“我夫郎不会做饭。” 裴安:“……” 这是会不会的问题吗? 谁家娶夫郎不是为了伺候家主的,这人怎么跟供了个祖宗一样? 裴安无可奈何道:“无妨,我外面带了随从,让他们去城里的酒楼买点吃食回来就成。” “也好。”秦昭点点头,朝门外唤了一声,“小鱼,你过来一下。” 景黎走进去。 秦昭道:“裴大人要派随从去城里的酒楼,你也跟着去罢。” 裴安哪敢使唤秦昭捧在心尖上的人,忙道:“不必,我让随从直接——” “……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裴安:“?” 秦昭偏头看他:“裴大人可有什么忌口?” “没……没有。” 秦昭点点头,对景黎道:“去吧,走路小心些,刚下过雨路上滑。” 景黎眨了眨眼,从秦昭眼神里读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狗官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景黎道:“知道啦,我很快就回来。” 裴安叫随从进来简单吩咐几句,让人跟着景黎走了。秦昭一直目视着景黎的背影离去,才收回目光:“我们继续吧……裴大人?” 裴安恍然回神:“没事,没事……” 就是觉得有点牙酸。 . 景黎很快买了饭菜回来,三人在前院会客的堂屋边吃边聊。 “先吃饭,吃完再吃糕点。”眼见景黎又夹起一块糕点,秦昭淡声道。 景黎动作一顿,乖乖“哦”了一声,把糕点放回去:“知道啦……” 秦昭给他夹了点菜到碟子里:“乖。” 裴安:“……” 他是空气吗? 裴安身为县衙的师爷,就连县令都要对他客气几分,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尊敬的存在。 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人忽视得彻底。 他今天是招惹这个人了吗? 裴安轻咳一声,勉强笑了笑,道:“秦先生之前说打算参加明年的科考?” 秦昭原本温和的神情淡去几分,点头:“是。” 裴安道:“县试乃科考第一试,共五场,是由裴某出题,由县令大人主持。不知秦先生可否知晓?” 秦昭:“我知道。” “唯有通过县试才能去府城参与府试,往年咱们县里能通过县试的考生不足三成。不过以秦先生的学识,肯定不成问题。” 秦昭放下筷子,抿了口水:“裴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裴安道:“也没什么,只是先前县令大人曾与我提及,秦先生学识颇高,若日后考取功名,愿意来县衙做事,必然能为县令大人分忧不少。” 秦昭眸光微动,摇摇头:“在下志不在此,裴大人无需为此担忧。” “现在为时尚早,秦先生不必……”他话音稍滞,忽然听明白了秦昭的言下之意,神情僵了僵,“秦先生说笑了,裴某何来担忧一说?” “没有么?”秦昭平静道,“那便当我说笑吧。” 一座县衙通常不会只有一名师爷,但师爷之间也有优劣之分。谁的学识更高,谁更能替县令出谋划策,处理政务,便能更得到县令的赏识。 裴安会担忧地位受到威胁,这并不奇怪。 得了秦昭的允诺,裴安总算放心下来,姿态也放松不少:“秦先生是个爽快人,在下交你这个朋友。待此番事了,你只需专心准备科考,只要过了童生试,日后推举乡试考生时,先生之名必然在册。” 乡试与童生试的报名规则不同。 童生试报名只需要一位秀才及几名同乡担保推举,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可想参加乡试,却要靠县里推举。 乡试三年一度,而县里的生员数量庞多,并非人人都能被推举参与乡试。 裴安这个允诺,对生员而言是个莫大的诱惑。 可秦昭却道:“多谢裴大人好意,不过,在下多半无需这些。” “为何?”裴安问,“你不打算参加乡试?” 秦昭道:“我记得只要在县试、府试、院试中皆取得前三,便能拥有参与乡试的资格,无需县衙推举。” 裴安:“……” 他神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好,很好,好啊!”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道:“我原以为秦先生性子温和,没想到竟是我看法偏颇,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志气,够狂,够傲!” 裴安朝秦昭举杯:“在下以茶代酒,敬秦先生一杯,预祝先生金榜题名!” 秦昭与他举杯对饮。 裴安放下茶杯,又叹道:“秦先生这等人才,实在不该埋没在这小小县城。您是不知道,今日我与县令大人翻看那卷宗,当初去朝廷派去两广治水的那位大人,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想出了改道分流的法子。” “两广至今还对那位大人感恩戴德,人人称颂。要我说,他们就是没碰上秦先生。” “若是秦先生在,不出半月就能解决!” 秦昭眸光微动,与景黎对视一眼,问:“裴大人可知,那位治水的大人姓甚名谁?” “这……在下倒是不知。”裴安道,“只是听说那位大人当初还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成功治理水患后便被召回京城,如今已经是朝廷的工部侍郎了。秦先生问这些做什么?” 秦昭思索片刻,摇摇头:“没什么。” 三人用完晚饭后,裴安继续拉着秦昭去书房聊改道分流。待他终于愿意告辞离开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景黎端着汤药走进书房。 秦昭正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听见他的脚步声,睁开眼:“发什么愣,过来啊。” 景黎没动。 ……就是这汤药才害得秦昭变成这副模样的。可他没有说什么,景黎低着头走过去,把汤药放在桌上。 秦昭丝毫没有迟疑,端起汤药直接喝了下去。 “别这样,不喝只会比这更遭。”秦昭看出景黎在想什么,低声道,“别不信,陈彦安见过我那模样。他至今还以为我以前是倒卖禁药的,吃药吃坏了脑子。” 他说这话时语调轻松,甚至还轻轻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可景黎笑不出来。 他想象不出秦昭毒发时会是什么模样,也不愿意去想。 景黎没再提这个,道:“没关系,只要再喝几天就好。等县令那边把河道改造完成,他们就能帮你找药了。” 方才裴安离开前,秦昭已经把需要的草药列了个单子交给他,让他帮忙寻找。 裴安不懂医术,何况这药方也并非完整,他瞧不出什么,只知道是秦昭治病之用,遂没有拒绝。 “早些休息吧。”秦昭站起身,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 景黎连忙上前扶他。 秦昭身形较高,半个身子都压在景黎身上,景黎一时没站稳,踉跄一步靠坐书桌边沿。 看上去就像被秦昭抱进怀里。 景黎想把他扶起来,秦昭却没动,只静静搂着他。 秦昭偏过头,略微低哑的声音在景黎耳畔响起:“最后一次。” 景黎:“什么?” 秦昭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若再在我面前如此烦心,闷闷不乐的模样,我见一次,亲你一次。” 景黎耳朵有点发红,低声问:“是转移注意力吗?” “不。”秦昭道,“是惩罚。” 他说完,拍了拍景黎的后背,松开他,朝门外走去:“夜深了,快去睡觉。” . 河道改造进行得很顺利。 由于秦昭前期准备得足够充分,整个工程前后只花了不到半月时间,总算赶在汛期来临之前全部完成。 至于裴安答应帮忙找的草药,能够直接从药铺买到的那部分自然不成问题,可有些有价无市的,只能靠县衙写告示去民间悬赏,一时还找不全。 秦昭心里早有准备,没有急于一时。 前前后后算下来,他们已经离村快一个月时间,如今水患之事得以解决,便打算先行回村等候消息。 临走前,秦昭还朝裴安要了一样东西。 “这么多医书,一会儿我们怎么搬得回家啊?”坐在县令安排的马车上,景黎翻了翻手边几乎堆积成山的医书,叹了口气。 他们在县城居住的那小院藏书齐全,秦昭几乎把那里所有的医书都搬了回来。 秦昭道:“我已提前写信给村长,让他寻几个人来帮忙。” 景黎还是不明白:“可你拿这么多书回来做什么?” 秦昭:“我自有我的打算,日后你就知道了。” 景黎“唔”了一声,没有再多问下去。 秦昭向来很有主见,他做的决定肯定不会有错。 不过…… “你真的还要考科举吗?”景黎忽然问。 秦昭整理书卷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为何这么问?” “我不是在烦心哦,我只是……”景黎声音越说越低,小声道,“我有点担心你的安危。” 自从知道了秦昭身上的毒之后,他更加在意秦昭的身份。 他不相信秦昭会自愿服下那种可怕的毒药,一定是有人想要害他。这样想来,其实秦昭留在村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村中虽然有些人至今都不太喜欢秦昭,但至少小山村中民风淳朴,村民没有害人之心。 可出去就不是这样了。 他们还不知道秦昭过去是什么人,更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害他,万一日后碰上了呢? 秦昭没有记忆,就连防人之心都无法有。 “小鱼,我心中的确曾经有避祸的念头。”秦昭道,“这三年留在临溪村,并不完全是因为重病。我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却本能觉得村外处处充斥着危机和不安全感。” “因此这三年我留在村子里,不与任何人交恶,只想像这样平平淡淡活下去。” “……但你现在应该足够了解我,我不是甘于一直这样的人。” 景黎望向秦昭。 秦昭说这话时语调依旧是淡淡的,这些时日的操劳让他显得更加消瘦,脸上好不容易养回来一些的血色也都褪得干干净净。 他靠坐在车窗前,被日光映得侧脸轮廓深邃,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他还是那样虚弱,苍白,病骨支离,就像景黎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可他又的的确确变得不一样了。 秦昭掀开车帘,透过那一扇小小的车窗,看向远处:“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想知晓自己的身世,也想让使我变成这样的人付出代价。” “你理解我的,对吗?” 景黎当然理解。 那是秦昭与生俱来的本性。 那是经年伤病也磨不掉的一身傲骨。 “再者说……”秦昭放下车帘,悠悠道,“参加科考,不是为了养某条小鱼么?县令那个狗官以要给我们找药为借口,到最后一个铜板也没给我们,我要不想想办法,该如何养活我的小鱼?” 景黎:“……” 他哪有这么难养???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你有多能吃心里没数吗? 景黎:……嘤。 ———— 来晚了不好意思!想把这段赶紧写过去,这章是两章合一,四舍五入我双更了! ps:这章描写的科举制度有改动,当架空看。 第42章 马车很快到了临溪村。 景黎掀开车帘看清外面的景象,顿时愣住了。 村头那小片空地上围满了人,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望着他们,眼中是同样的热切。 “怎么了?”见景黎没动,秦昭从车内问。 “没、没什么……”景黎将马车的围帘拉开,扶着秦昭走出来。 秦昭看见眼前的光景只是略微顿了一下,在景黎和车夫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他们朝人群走去,村长站在最前方。 秦昭道:“只是想让村长寻几人来帮我搬搬东西,您这是……” “你帮了村里这么大忙,大家都想来看看。”村长笑了下,扭头吩咐,“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搬东西去。” 众人应了一声,几名庄稼汉跳上车,一人一摞,很快将那车医书都搬下来。 秦昭大致扫了一眼,有陈家人、林家人、李家人,就连李鸿宇也吊着一只手臂在旁边帮忙。 他收回目光,问:“村长身体可恢复了?” “喝了你的药,那点小病早就好了。”村长摆摆手,道,“倒是你,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好,近来可是太过劳累?” 秦昭:“还好。” “你这孩子,就是逞强。”村长叹了一声,又道,“自从听说县令大人将你留在县城,我就一直放心不下。本想着去看看你,可村中修建河堤离不开人,这两日才刚刚忙完所有事宜。” 他们沿着村口那条路往里走,远远瞧见原本的堤岸已经加高了不少,田地边的防水沟也都全部挖好。 “……这工程我日夜盯着,全是按你说的做,你可放心。”村长道。 秦昭点点头,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一个只有秦昭腰那么高的小男孩站在他面前,抱着一筐鸡蛋,仰头望着他:“秦昭叔叔,谢谢你让官老爷修了堤岸,我家田在村里最低处,以前每年涨水都要被淹。我娘让我把这些给你,谢谢你。” 男孩皮肤晒得黝黑,眼睛却很明亮。 秦昭神情稍滞,轻声道:“东西拿回去吧,不必言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也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村长道,“不止他家,还有许多乡亲都送来的东西,有些还放在我那儿,回头一并给你送过去。” “是啊,你就收下吧。” “你帮了村里这么大的忙,我们不能没有表示。” “别客气了,都收下吧!” 众人七嘴八舌,秦昭推脱不掉,有些迟疑。 身旁一人伸出手,替他将东西接过去:“与大家伙客气什么呢,来,我帮你拿着。” 是李大力。 李大力道:“都是邻居,没道理白白让你帮忙,你要不收我们还过意不去,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连连应道。 秦昭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下来。 他面前那男孩还没离开,又拉了拉秦昭的衣摆:“秦叔叔,我明年也要去镇上读蒙学啦。” 秦昭眸光微动。 临溪村鲜少送孩子出去读书,在此之前,只有陈彦安一人去镇上读过书。 “不只是他。”村长道,“这次的事之后,村里好多人都想送孩子去读书识字。哪怕不是为考取功名,多认识几个字也是好的。” 村长顿了顿,感叹道:“早些年我也在村中提倡过,年轻一辈的孩子都该送去读读书,可就是没人愿意。你这次也算是了我一个心愿了。” 秦昭:“如此甚好。” “行了村长,这些改日再聊吧。”李大力道,“大家伙都散了吧,别在这儿堵着了,咱们秦先生赶了一天路,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村长点点头,帮着将人都打发走。 只留李大力送秦昭回家。 他们一路上又收到不少村民送来的东西,无非是些瓜果蔬菜,被褥棉絮一类的日常所需之物。 景黎与李大力一起把东西搬回家。 帮着搬书的几个庄稼汉已经先一步到了他家院子前。 幸好当初方天应送的书柜够大,还有大半空间没放满,足够堆下秦昭搬回来这些医书。 众人放下东西,没有久留,只一人喝了碗水便离开了。 景黎将人送出院子,回来时却见秦昭站在桌边,已经开始整理书本。 秦昭带回来的医书数量不少,还来不及捡进书柜,散乱地堆在桌上地上。秦昭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本书,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身形踉跄一下。 “你别弄了。”景黎连忙走过去扶住他,“你快去歇着,这些我来整理就好。” 秦昭道:“无妨,我还……咳咳!” 他毫无征兆地咳起来。 今日回村,他们赶了一天路,秦昭面色本就不好看,这一咳更是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一手抵在唇边,另一只手撑着桌案,消瘦的肩膀随着咳嗽声微微颤动。 秦昭眼前阵阵发黑,待喘息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景黎扶到椅子上坐下。 他额前出了一层冷汗,掌心触感黏腻微凉。 秦昭低头看过去,却瞧见一抹刺眼的红。 “……” 他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景黎去取了张干净的帕子,浸水后拧干,先帮秦昭擦了擦额前的冷汗,才来到唇边。 那双薄唇紧紧抿着,苍白得可怕,衬得唇角那一点鲜红更加触目惊心。 景黎指尖一颤,一言不发地拭去那点血色,又蹲下身帮他擦手。 “就说让你好好歇着了。”倒了杯温水给秦昭漱完口,景黎道,“我先去铺床,你躺会儿可能会舒服点。” 秦昭点点头。 他们离家一月有余,床铺全得拆下来换洗。 景黎做这些事倒还算熟练,很快将原本的被罩全都拆下来,换了一套干净的。 然后才扶着秦昭躺下。 景黎帮他掖好被子,低声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你会做吗?”秦昭笑了笑。 “不会……但我可以去买嘛。” “不用。”秦昭道,“上来躺一会儿吧。” “我不累,你睡吧,我去把那些书整理了。”景黎说完站起身,却被秦昭拉住手。 秦昭掌心的温度传递到景黎手上,景黎指尖蜷了蜷,没有回头。 “小鱼。”秦昭望着他,轻轻道,“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了?” “……没忘。”声音很低,带了点低哑的哭腔。 秦昭叹息道:“你就是欺负我这会儿没力气罚你。” “……” 景黎乖乖转过身。 少年眼眶通红,一低头,眼底盛不住的泪珠终于滚落一滴,恰好落在秦昭手背上。 秦昭捏了捏他的手,声音依旧温柔:“过来,我哄哄你。” 景黎弯下腰,被秦昭抱住了。 他把头埋在秦昭肩头,带着哭腔道:“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只要找齐了草药你就会没事了,我就是……我就是……” “你心疼我,我知道。” 秦昭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心,低声道:“好了别哭,回头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景黎低低应了一声。 他果真没有哭太久。 片刻后,景黎情绪稍稍平复,偏头揉了揉眼睛,主动从秦昭怀抱里挣脱出来:“没哭了。” 秦昭已经够难受了,他不能再让他费神。 景黎直起身,眼睛还有点红,跟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似的:“你快休息吧,我去整理那些书。” “等等。”秦昭没放开手,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景黎:“啊?” 秦昭:“惩罚。” 秦昭淡淡吐出这两个字,气氛却顿时变得有些暧昧。 景黎抿了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地凑过去。 秦昭却道:“我起不来。” 景黎与秦昭对视片刻,后者眸中含笑,显然在打什么坏主意。 景黎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他低下头,嘴唇在秦昭唇边短促地碰了一下。 这一个多月以来,秦昭偶尔会用这种方法“惩罚”他一下,但景黎还是第一次主动做这种事。 嘴唇相接的触感稍纵即逝,秦昭依旧没有松手,嘴角略微扬起:“太快了,没感觉到。” “……”这明明是他之前说过的话。 屋内寂静无声,秦昭抓着景黎的手,大有景黎要是不乖乖听话,他就不放手也不睡觉的意思。 景黎只能低下头,微凉的唇瓣贴上了秦昭的。 对方的唇瓣柔软,微凉,景黎细细描摹着唇瓣的轮廓,半晌,稍抬起头:“你会很快好起来对不对?” “会的。”秦昭抬手抚摸着他通红的眼尾,轻轻道,“我保证。” . 可秦昭这场病来得比往日更加气势汹汹。 从回村那日开始,他一连在病榻上躺了小半个月,才终于稍稍好转些。 仲夏的午后,院中悠悠蝉鸣。 这院子设计得巧妙,哪怕是在这仲夏时节,院子里依旧微风徐徐,不觉炎热。 秦昭靠坐在床边,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看。 景黎正蹲在院子里打理花草。 景黎之前说他会种花,当真不是在夸大。 距离种下花种已经有近两月时间,院子里好些花草都生出了绿叶,虽然还没开花,但已不难想象开花时院中会是如何花草丰茂的景象。 出芽率简直不像是两文钱一包的杂花花种。 这多半也是锦鲤福运的一部分。 秦昭这么想着,翻开手中的医书继续研读,偶尔还提笔在书上划上几笔。 “秦昭,你怎么又在看书,葛大夫说你现在不能太累!”景黎进屋就看见他这模样,蹙眉道。 秦昭先前病倒就是因为在县城太过劳累,身体支撑不住。歇了这小半个月后倒是恢复了些,但也致使景黎近来尤为敏感,不敢让他看太久书,也不敢让他轻易下地,生怕他又累着。 对此秦昭哭笑不得:“我都在床上躺半个月了。” 景黎抽出他手里的书,气鼓鼓道:“你要再病倒一次,就在床上躺到薛老先生把解药配出来吧。” “……” 景黎这小半个月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就连脾气也见长,秦昭果断闭嘴,不与他争论。 景黎把秦昭方才在看的书放回床头,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有人敲响了院门。 “秦昭,你在家吗?有给你的信!” 景黎与秦昭对视一眼。 秦昭在村外没什么熟人,几乎不会收到来信,这封信只可能出自一个人之手。 裴安。 裴安上次来信还是十日前,那会儿他在信中说,县城里找不到秦昭想要的药,县令大人准备将寻找草药的消息递到府城,在那边想想办法。 一连十天过去,也是时候该回信了。 景黎急匆匆去门外取信。 他现在认识的字还不多,也不是太熟练,只认出的确是县城那位师爷的笔迹,便将信递给秦昭。 秦昭展信阅读。 片刻后,他放下信纸。 景黎见他脸上并无喜色,心也跟着沉下来:“药还是没找齐吗?” 秦昭点点头:“那药方里的大部分草药已经找齐,并已送到薛老先生的药铺中,只是还差一味……” 景黎:“差什么?” “芪冬草。” 秦昭拿起放在床头的那本医书,翻开寻找片刻,道:“在这儿。” “芪冬草,味甘,生长于夏、秋二季的深山之中,于茎叶茂盛时采割,晒干,即可入药。” 景黎眉头皱了皱:“既然这草药生长在夏秋二季,为什么会找不到?” “这草药太罕见了。”秦昭摇摇头,“若非在这本书中读到,就连我也闻所未闻。” 这种药的罕见程度与乌山参完全不同。 乌山参虽然难得一见,但由于在药方中使用频繁,在许多医馆都能找到。 而芪冬草……若是拿去城里的医馆问,医馆的坐诊大夫多半连这药的性状如何,又如何使用都答不出来。 用得少,自然不会有人去采摘。 “薛老先生怎么会用这么偏门的草药啊……”景黎小声嘟囔一句,又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薛老先生先前曾经说过,他写出的这个方子寻不到替代草药,只要缺了任何一味药,那解药都配不出来。”秦昭叹息一声,“只能再麻烦裴大人多寻觅几日了。” 他取过床边的纸笔,简单给裴安写了个回信。 “和先前一样,把信送到村口那个驿站便回来,走路小心一些。”秦昭把信递给景黎,嘱咐道。 景黎接过信,却没急着离开。 秦昭问:“怎么?” “我去帮你找药吧。”景黎道。 秦昭一怔。 “芪冬草生长在夏秋两季的深山里,我们现在不久住在山里么?”景黎认真道,“我是锦鲤嘛,他们如果都找不到,那我一定可以找到。” “小鱼……” 景黎道:“是你说我要相信自己的,我现在已经相信了,我觉得我一定可以找到!” 秦昭望着他,眸光变得柔软下来:“谢谢。” 他这次生病的确比过往任何一次都严重,但却没有这三年来他任何一次生病难熬。 因为那时候他只有一个人,哪怕陈彦安偶尔会过来看看他,在他起不来床的时候每日送点吃的过来。 可大多数时间,都要靠他自己熬过去。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秦昭收回目光,掀开被子下了床。 “你下来做什么?”景黎敏感地皱眉,“你不能和我一起上山,你这样——” “不是。” 秦昭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在这小鱼心里已经成了什么形象。他一边披上衣服,一边耐心解释:“我陪你去趟村长家,雇几个人与你一起上山。” “……你这小迷糊,要是没人带路,迷路怎么办?”. 景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山路上,脚下忽然一滑,立即被人从身后扶住:“当心啊你!” “我没事,谢谢了。”景黎推开他的手。 李鸿宇摸了摸鼻子,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我就说你不该上山,你要找草药让我们来不就好了吗?” 秦昭如今在村中的形象极好,他刚向村长提出想要雇人上山寻药,没多久便有七八人要过来帮忙。 而且都提出不要报酬。 秦昭自然不会白占人便宜,给每人付了二十文酬金,让他们在翌日清早带景黎上山。 临溪村附近的深山中生了不少草药,平日里村民也会来这里采采草药,拾些柴火。众人进了山便分头行动,留下李鸿宇照顾景黎。 “我当然要跟来了。”景黎走起山路来尤为困难,小声道,“没我在你们才找不到呢。” 李鸿宇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景黎又道,“你才是那个不该跟过来的吧,你的手都还没好。” “这点伤算什么,我就算断了手,瞎了眼,也能在这山里完好无损地走上一圈。”李鸿宇语气颇为得意。 他自小跟着老爹在山里打猎,对深山很是熟悉。 李鸿宇顿了顿,又道:“不过说真的,我还从没在山里见过你要找的那种草药,在这山里真能有吗?” “能的。”景黎坚定道,“一定能找到的。” 可景黎一连在上山找了好几天,就连一片相似的叶子也没有找到。 “……我果然不是锦鲤。”深夜,景黎坐在床榻上,沮丧道,“我许的愿望一次都没实现过……疼疼疼——!” 秦昭在他脚踝被磨破的地方上了药,裹上纱布:“忍一忍,明日就不疼了。” “知道啦……”景黎仰面倒在床上,光裸的双脚还踩在秦昭腿上,已经裹了不少纱布。 他不常走山路,每次不是被树枝划伤,就是被鞋子磨破,几乎每天下山后都要多出点新伤。 秦昭伸手轻轻握住对方脚踝。 景黎肤色白皙细腻,显得伤口更加触目惊心。 “明日先在家歇一歇吧,你这样没法上山。”秦昭道。 “不用,我和李鸿宇他们约好明天去西面的山上看看,前几天都没去过那边。”景黎道,“说了要找到草药就一定要找到,你相信我嘛。” 秦昭摇摇头:“若我身体再好些……” 他没有把话说完。 若还有别的选择,他绝对不会答应景黎这样做,但他与景黎都明白,这是现在唯一的法子。 秦昭眸光暗下,指腹抚过对方脚背上已经结痂的一条伤痕。 景黎被他摸得有点痒,轻轻瑟缩一下。 他们已经快要睡下,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屋内油灯的火光已经很暗了,将二人的身影映得晦暗不明,平白添了些许暧昧。 这些时日秦昭身体一直不好,有很多事情景黎顾不上思考。 可现在这气氛下,那些白日里从来不会去想的念头,一个接一个不受控制的冒出来。 他与秦昭现在……应该是在一起了吧? 景黎耳根有点发烫。 秦昭的脸在灯火映照中总算多了几分血色,这模样比他白天时更加好看。 景黎失神地望着对方,秦昭也同样回望着他,按在景黎脚踝的手掌缓缓顺着上移,碰到了修长紧致的小腿。 景黎浑身一抖,下意识想往后躲。 可秦昭却略微倾身,一只手撑在景黎身侧,挡住他所有退路。 景黎被压进柔软的床榻里,望着秦昭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呼吸都快停了。 忽然,额角传来不同寻常的滚烫热度。 “!!!” “鱼鳞又出来了。”秦昭指腹落在景黎额角的鳞片上,轻轻抚摸,似乎觉得挺有意思。 小妖怪显然道行不到家,一紧张就往外冒鱼鳞。 鱼身的时候景黎明明是不怕秦昭摸他鱼鳞的,可人形的鱼鳞似乎格外敏感怕热,秦昭碰一下,景黎就轻轻抖一下。 景黎耐不住那感觉,偏头躲过去:“你别……别碰了。” 落在他额角的那只手停下来。 景黎回过头去,秦昭深深望着他,某种无声的欲念在这暗夜里悄然蔓延。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变得格外稀薄,温度逐渐升高。 须臾,他低下头,在那鱼鳞上轻轻吻了一下。 极为克制,也极为温柔。 景黎浑身紧绷,可秦昭没有在做什么。施加在身上的压迫感骤然散去,秦昭起身,拉过被子将景黎裹起来。 “睡吧。”秦昭轻轻道,“晚安。” . 翌日,景黎惯例起了个大早。 窗外的天色刚蒙蒙亮,秦昭帮景黎系上衣带,问:“今日当真还要去?” “当然要去了。”景黎嚼着一块小米面饼,含糊道,“早点找到草药,可以早点帮你治病嘛!” 秦昭望了眼窗外,昨晚又下了一场雨,院子里的地面还微微濡湿着。 “书上说夏日的雨后适宜芪冬草生长,今日倒的确可以去试试。”秦昭帮他整理好衣物,低声道。 “我知道啦。”景黎走到门边,想了想又扭头回来,轻轻抱了下秦昭,“别有心理负担,照顾你是应该的,这是男人该做的事。” 秦昭:“?” 总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劲。 没等秦昭回答,景黎已经出了门。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正欲再躺一会儿,门外忽然又想起脚步声。 “秦、秦昭!”景黎在窗外唤他,声音有些急切,“那草药……茎叶茂盛,叶子细长,叶面银灰带纹理,对吗?” 秦昭隐约察觉到什么,起身走到窗户边。 景黎指着墙角一片土壤,一夜过去,那里长出了新生的草叶。 正是芪冬草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别嫌弃秦昭,他现在是真的不行(。) 不过治好就很行了,真的! ———— 第43章 这株芪冬草是混在景黎买回的花种里种出来的。 这种混杂着卖的花种多是由花农去山野收集而来,大多是各类野花,就连卖主都不清楚里面到底有哪些品种。 加之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芪冬草,更不知晓其价值,就算采集到了也不会留意。 这草药种子应该就是这样混入其中的。 “若书中描述准确,这的确是芪冬草。”秦昭蹲在墙边,指尖轻轻抚过那银灰色的叶片,“现下枝叶还未长大,再过个两三日才能采摘了。” 身后的人许久没说话,秦昭转头看过去,景黎神情有些恍惚:“我……我这么厉害吗?” 随便买回来的花种里种出了怎么也找不到的珍稀草药? 而且恰好在这时候发出芽来? 饶是景黎再怀疑自己的体质,这下也没法不信。 秦昭笑了起来。 他拉着景黎站起身,回到主屋。 景黎:“做、做什么?” “睡觉。”秦昭道,“你都多少天没休息好了,这会儿时辰还早,再睡一下。” “哦……” 景黎乖乖跟着秦昭回到床边,脱了外衣爬上床,躺了下来。 半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蹭地坐起来:“那我这几天不是都白上山了?!” 秦昭:“……” 所谓锦鲤福运的确没有假,可你永远猜不到它会何时出现,又如何出现。 景黎心态有点崩了。 秦昭无奈地笑笑,把人按回被窝里。 从景黎回村到现在,先是秦昭病倒,而后又上山寻找草药,算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许是终于放下一桩心事,景黎这一觉足足睡到了正午,直到被腹中的饥饿感唤醒。 景黎睁开眼,秦昭已经没在床上。 他瞬间吓清醒了,连忙坐起来:“秦昭!” “我在这里。”秦昭从书本中抬起头,道,“终于睡醒了?” 景黎皱着眉:“你怎么起来了?” “……”秦昭放下书本,起身走到床边,“我已经躺了有二十来天了。” “可是——” 话还没说完,腹中忽然传来咕噜一声。 景黎:“……” 他仰头与秦昭对视,无辜地眨眨眼。 意思很明显:你养的鱼饿了。 秦昭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先去梳洗,我去煮两碗面。” 秦昭生病这大半个月,都是由景黎来负责一日三餐。不过由于某条鱼的厨艺水平也就熬个粥的程度,所以大多时候,他只能拿家里的东西或钱财去邻居家换点现成的吃食。 虽然温饱不成问题,但味道比起秦昭做的可差太远了。 景黎许久没吃过秦昭做的东西,又饿得厉害,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才放下碗,认真道:“秦昭。” 秦昭慢条斯理地挑着面条,轻轻应了声:“怎么?” “我以前不相信有人什么都会的。”景黎叹了口气,再一次意识到他们的差距,“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啊……” 秦昭轻轻笑了声,道:“我也不是什么都会。” “嗯?” “比如我就不会种花。” “那是你没学过啊!”景黎道,“而且你一学就会了。” 秦昭摇摇头:“与种植相关之事,我都做得不太好。这点我比不上你。” 哪怕知道秦昭是在安慰他,听见他这么说,景黎还是有点开心。 他傻乎乎地笑了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糟了!” “又怎么了?” 景黎道:“我昨天和李鸿宇约好在村口见面的,我忘了去告诉他一声了!” 秦昭眸光微动,敛下眼:“不必担心,他已经走了。” 景黎:“?” 秦昭淡声道:“方才你睡着时他来家中找你,我已经将事情告诉他。还有其他几位要跟着上山的乡亲,也都各自回家去了。” 景黎放心下来:“那就好……” 秦昭瞥了他一眼,道:“你这么担心他做什么,忘记他当初做过什么了?” “当然没有,可他这几天帮了我挺多,我——” 景黎正要解释,忽然反应过来:“你……你吃醋啊?” 秦昭放下碗,坦荡道:“对。” 景黎:“……” 第一次见人把吃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秦昭问:“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景黎道,“觉得你和我第一次认识你时的感觉不太一样。” 秦昭:“不好么?” “当然不是,这样很好。” 当初那个秦昭,沉默清冷,将什么都藏在心里,对外界的一切都不信任。他就像在身边建起一层厚厚的保护壳,谁也进不去他的心里,得不到他的信任。 现在那保护壳依旧在,但他已经对景黎敞开了心扉。 秦昭吃完最后那点面条,起身收拾碗筷,平静道:“以后会更不一样。” 景黎:“?” 秦昭没再解释,径直端着碗筷去了后厨,留景黎独自坐在桌前纳闷。 秦昭说哪个以后? . 用过午饭,秦昭写了两封送到县城的书信。一封送给裴安,一封给薛老先生,告知他们已经找到芪冬草的消息。 他装好信走出屋子,却见景黎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支着下巴盯着那株芪冬草幼苗发呆。 秦昭:“……” 虽然找到草药,但景黎没有完全放心下来。 芪冬草如今尚未成型,还得等上几日才能入药。一天不看见它被晒干了做成药材,景黎就一天没法安心。 秦昭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揉了把少年的脑袋,道:“芪冬草生长在野外,生存能力极强,你不守着它也没关系。” “可是……”景黎小声道,“我们只有这一株啊……” 这种只存在唯一一样的东西通常最容易丢失,故事里都这么说。 万一这草药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不就功亏一篑了? 秦昭有些无奈,又问:“那你是要继续守在这里,还是随我去村口寄信?” “寄信?给薛大夫他们吗?”景黎果断起身,“我帮你去寄吧。” 秦昭没同意:“无妨,我正也想出去走走。” 从回来到现在这么多日,他一直卧床不起,就连院子的门也没出过。 景黎有些迟疑:“那……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秦昭:“好,听你的。” 村口设有驿站,在这里可以租赁牛车往来县城和临近村落,也可向外界寄信。 不过这个时代信件传输极慢,平常人一日就能到达的路程,信件通常要走三日左右。 景黎付完邮资,摸了摸已经明显瘪了许多的荷包,将其放回怀里。 这些时日,秦昭自然是没有时间去赚钱的。 前几日镇上的书肆倒是托人来传过一次信,问秦昭身体情况如何,是否能开始抄书。可秦昭那会儿整日高烧不退,就连床也下不来,只能回绝。算下来,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收入了。 可支出却没有减少。 除了吃穿所用,前些时日秦昭病倒,给他买药看病也花了不少钱。 要不是回村时各家各户都送了些东西过来当谢礼,加上田地里的蔬菜已经基本成熟,他们恐怕连吃饭都要成问题。 可这样下去,他连给秦昭买药的钱都要没有了。 景黎不想拿这些事去烦秦昭,因此从未将实情告知。 不过……是得想个法子挣钱才行。 景黎在心里默默地想。 秦昭不知这些,与景黎寄完信后,又带着他走了一遍刚修好的堤岸。 回村那次,他只是在村口远远望了一眼,没有近距离检查过堤岸的修建情况,今日正好出来散心,便一路沿着新修缮的堤岸慢慢朝前走。 堤岸旁便临溪村的田地。 现下距离春播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时间,村民种植的大部分蔬菜都已经成熟,一眼望去满眼皆是绿色。 沿着河岸往上游的方向走,最西头就是秦昭租来的地。 饶是秦昭如此处变不惊,看见自家田地时也不由怔愣一下。 这两块田里的蔬菜……长得也太好了。 秦昭一路走来,已经觉得许多农户家的蔬菜都长势极好,收成显然很不错。 但当他看清自己家的地后,才觉得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小小两亩地,除了玉米的成熟季节还没到之外,其他蔬菜皆是长得郁郁葱葱,几乎瞧不见任何缝隙。且每一株都生得枝繁叶茂,就连蔬菜叶子都比其他家的大了许多。 这……这用的不是同样的菜种吗? “我种得不错吧?”景黎三两步跳进田地里,熟练地采了两根饱满粗长的茄子,“晚上吃烧茄子好不好?” 秦昭:“可以。” 景黎道:“那我再采几个豆角,炖豆角吃!” 景黎也不嫌脏,直接用衣摆把茄子包了,又艰难跨过各类蔬菜的枝藤,去采摘别的。 他们离村那个月,是村长雇人帮着打理这田地。 回来之后,这活便落到景黎头上。 景黎原本完全不懂种地,好在这些时日有不少村民帮助他。 景黎在村民眼中还是名双儿夫郎。 双儿的体力比正常男子差很多,许多乡亲怜惜他夫君干不得重活,只能让自家夫郎下田,有空闲时都会来帮着他浇水除虫,教他该如何打理田地。 大半个月过去,景黎做这些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说来有趣,在被交给村民打理时,这两块田地分明与其他田没什么区别,甚至由于土壤肥力不够,蔬菜长势远不如其他。 可景黎一回来,田中的蔬菜肉眼可见生得越来越繁茂,只用了大半月时间,便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它们长得太快了。”景黎一边采摘蔬菜,一边叹气道,“我都已经采了好些去与别人换吃的了,还是有这么多。” 按照这个速度,不等他们把菜吃完,就要全部烂在地里了。 真是个甜蜜的负担。 景黎这样想着,忽然灵光一现:“我们可以把蔬菜运去镇上卖掉呀?” 村子里每家每户都自己种了蔬菜,现在村中卖菜肯定是不可能的。因此许多村民都会趁早集时去镇上卖些东西,蔬菜瓜果,柴火草药,甚至布匹织物都有。 “不过我们家没有可以运蔬菜的牛车。”景黎又有点发愁。 就他家田地这个蔬菜产出量,哪怕用上牛车都做不到一次运完,更别说靠人力背过去。 “此事不急,你先上来。”秦昭朝他唤道。 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把蔬菜送去镇上,秦昭现在身体不好,肯定没法去镇上,如果真要去售卖蔬菜,只能让景黎独自去。 让景黎去卖东西……秦昭想象不到那会是什么景象。 景黎爬上田埂,提起的衣摆里堆满了蔬菜。 他侧脸沾上了一点泥土,被秦昭用衣袖拭去:“只是去采点蔬菜,又把自己搞得像个花猫。” 景黎小声道:“我才不是猫。” 他们已经出来超过半个时辰,景黎催促秦昭赶紧回家,二人正要离开田地,却被人叫住了。 “秦昭,你今天居然下田,身子好些了?” 叫住他们的是个老伯,也姓陈,据说是陈彦安爷爷的一位远房亲戚,不过现在已经与陈家不怎么来往。 陈老伯妻儿早亡,如今膝下无子,身体倒还算硬朗,在村中靠种地为生。 秦昭道:“谢陈伯关心,已经好多了。” 陈老伯常年劳作,生得黝黑。他走到秦昭面前,看了看他的田地,感叹道:“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连种个地长势都比我们好。” 秦昭垂眸不答。 “我刚才听见你们说,想要把这些蔬菜卖出去?”陈老伯道,“我这儿有个法子,应该可以帮到你们。” 陈老伯认识镇上一家小酒楼的掌柜。 他们定期要雇人前往附近几个村落来,大量收购新鲜蔬菜。 “收购?”景黎问,“让酒楼收购去与送去镇上卖哪个更划算一些?” 陈老伯道:“若是想赚得多点,当然是送去镇上更好,不过嘛……” 他顿了顿,又道:“你家人少,一个身子不好,一个又是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双儿,要我说,还是被人收购去划算。” 景黎下意识想反对:“我为什么不——” 秦昭拉了拉他的手,阻止他接下来的话。 这个时代双儿的地位不算高,不适宜抛头露面,村民不知道景黎其实不是双儿,自然会有这种想法。 不过就算他们不这样想,秦昭也不希望景黎去镇上。 小傻鱼太单纯,没被别人骗走已经是万幸,谈何做生意? 秦昭想了想,又问了些关于酒楼收购蔬菜的细节,陈老伯一一给他解释了,道:“你不方便像我们这样天天往镇上跑,能被人收购去,总比烂在地里好。” “他们过几天应当会来一次,到时我叫上你?” 秦昭点点头:“那便多谢陈伯。” “谢就不用了,你要真想谢,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你。”陈老伯凑近了些,故作神秘道。 秦昭问:“什么?” “你不如给我透露透露,这地到底怎么种出来的?”陈老伯挠了挠稀薄的头发,笃定道,“李大力家这田去年收成可不怎么好,你肯定有什么秘方!” 秦昭:“……” 他就知道,景黎种的地这么反常,村民必然早就会有怀疑。 平日里见不到秦昭,这些人不好意思向一名双儿打听,这才忍到了现在。 秘方当然是有,那就是要让景黎亲自去种。 秦昭当然不会将这个说出去,只是摇摇头:“只是运气好罢了,并无什么特别的法子。” 陈老伯显然认定秦昭一定从中做了什么,可他再三逼问,秦昭都没有透露半个字,只能作罢。 卖蔬菜这事便先这么定下了。 不过他们还没等到镇上酒楼的人来村里,却先等来了另外两个熟人。 这日傍晚时分,秦昭惯例在家中研读医书。 景黎则在一旁读论语识字。 一边读,还时不时把手伸到果盘里,摸一粒蜜饯塞进嘴里。 秦昭余光瞥见这全套动作,又看了看盘子里已经所剩无几的蜜饯,叹道:“小鱼,你都吃了——” 秦昭刚想训他,却被景黎也塞了一颗蜜饯到嘴里。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舌间化开,顿时心头软成一片,什么也说不出来。 秦昭清了清嗓子,声音显然弱了点:“少吃零嘴,回头又不好好吃饭。” “知道啦……”景黎十分敷衍地回答一句,院门恰在此时被人敲响。 景黎跑去开门。 站在院子外的是那位薛仁,薛老先生,以及开设药铺的双儿少年,阿易。 阿易身上背着个背篓,看见景黎,他有些腼腆地笑笑:“景黎,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景黎问,“你们怎么来了?” “自然是要来给你夫君治病了。”薛仁笑了笑,道,“别愣着了,让我看看芪冬草在哪儿?” 景黎领着他们走进院子,秦昭听见这二人说话的声音,连忙起身走出主屋。 薛老先生对草药格外敏感,一眼便从各类花草枝叶中寻到了想找的东西。他三两步跨过花草走过去,低头细细打量:“……茎长,叶面银灰,细长……不错,正是芪冬草。” 几日过去,芪冬草已经长大了不少,甚至就连它身边都长出了好几株相同的芪冬草幼苗。 ——这下景黎彻底不用担心它会出什么意外。 只需要再过个一两日时间,这草药便能够采摘。 “在下不是已经写信与薛老先生说过,待芪冬草采摘晒干后,会托人送去县城里么?先生为何忽然来此?”秦昭问。 薛仁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你托人送一趟又要走个三四天时间,你拖得起,这草药可拖不起。我与我乖孙儿商议了一下,暂时将店关了,专心来给你配药。” 秦昭眸光微动,却没说什么。 秦昭与薛仁在院子里谈论药材,景黎那边直接拉着阿易进了屋。 小少年头一次来村里,对什么都好奇。景黎领着他坐下,又将方才吃的蜜饯分给他,问:“你怎么也跟着来了,店不用顾了吗?” “没关系,反正我那店也没什么生意。”阿易说到这里,低下头轻轻道,“他们不太喜欢去双儿开的店买东西……” 阿易的药铺的确没什么人光顾,景黎原先只以为是地理位置不好,没想到还有这个因素在。 这个时代就连女子都能去开店做买卖,偏偏一个双儿的店铺无人问津。 “不说这个了。”阿易道,“这几日薛爷爷一直心神不宁,从信件上得知秦先生已经将草药找齐,便更加心急。收到信之后一刻也等不及,直接租了马车要来这里。” “正巧我也想过来看看,就一道跟着来了。” 阿易说到这里,有些担忧:“我是不是有些冒犯?” “当然不会了。”景黎道,“看见你开心还来不及呢。” 阿易长得乖巧,景黎一直对这小少年很有好感。他在这个时代除了秦昭之外,还是第一次交到自己喜欢的朋友,因此尤为珍惜。 秦昭领着薛老先生走进屋。 见景黎与那小少年相谈甚欢,秦昭眸光略微一沉,走到景黎身边轻轻道:“家里住不下这么多人,小鱼,你去找陈彦安问问,能否将那小屋借给我们暂用几日。” 阿易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秦昭朝他看过去,阿易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还没来过村里呢,想出去逛一逛。” 不等秦昭回答,景黎道:“当然可以啦!” 景黎二话不说拉起阿易起身,道:“走,我带你村子里逛一逛。” 秦昭:“……” 秦昭张了张口,可没等他说什么,景黎已经带着小少年出了门。 薛老先生已经在桌边坐下,把桌上的茶壶摸过来,揭开盖子看了看,给自己倒了杯水:“啧,好大的醋味!” 秦昭:“………………”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醋了,哼。 ———— 白天去了趟医院,这会儿才写完不好意思。 第44章 景黎拉着阿易出了门。 此刻已是日薄西山,晚霞映照在村落之间,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景黎现在已经与村民们十分熟悉,路上偶尔遇到刚从田间劳作回来的邻居,还会互相打招呼问好。 “……今天你们来得太晚,明天一早我再带你去溪边看看,那边风景很好看的。”景黎对阿易道。 阿易点点头,正想说什么,迎面走来一人叫住景黎。 “这不是秦昭家夫郎吗?这么晚了可别在村里到处走,天都要黑了。”那一名庄稼汉,扛着个锄头,看模样是刚从田间回来。 景黎回答道:“我去陈家一趟。” 庄稼汉:“又是去找陈家那小子吧,前几天听他娘说,陈家小子前段时间还在跟着秦昭读书不是?” “是啊。” “多读书是好啊,什么都懂。要不是我儿子早过了蒙学的年纪,我也想把他送去镇上读书。”庄稼汉感叹一句,又看向景黎身后的少年,“……这位是?” 阿易的性子很腼腆,先前这庄稼汉没注意到他时,他就在偷偷往景黎身后躲。 此刻被对方提及,顿时红了脸:“我……我是……” 临溪村不经常来外人,阿易在村中行走不免引起旁人好奇。 阿易不善言辞,为避免他再被旁人问东问西,景黎索性扯了个谎:“他是我同乡,过来寻我的。” “是双儿?”庄稼汉又问。 双儿从外表很像男人,可双儿身上通常会生一枚朱砂小痣,且大多数会生在脸上,易于辨认。 阿易的眼尾便生了那样一枚朱砂痣。 听见对方这样说,阿易显然有些紧张,悄然抓住景黎的衣袖。 景黎忙道:“王叔,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夫君还等着我回家呢。我先走啦!” 说完,直接拉着阿易快步离开。 二人一直拐过方才那条小路,才停了下来。 “抱歉。”景黎有些愧疚,“我们村子里没有双儿,所以他们比较……比较好奇。” “没关系的,”阿易低声道,“至少他们……都没有恶意。” 不像城里那些人,要么见他是双儿便不信任,不敢让他问诊开药。要么,来药铺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接近他,一有机会就对他动手动脚。 景黎多少知道他的境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的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阿易轻轻笑了下,“虽然有时候会羡慕像你这样,想着若我脸上没有这东西,或这东西生在别处,是不是会过得好很多。” 他碰了碰眼尾的朱砂痣,低声道:“但这是我父亲和爹爹留给我的呀,只要这样想,也就不觉得难受了。” 并不是所有双儿的朱砂痣都会生在脸上,也有小部分生在后颈或手腕处。 这一类人不容易被发现双儿身份,在生活中会方便许多。 阿易一直以为景黎也是这样。 景黎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含糊应了一声,道:“我们快走吧,否则一会儿天黑前回不了家。” 阿易:“好。” 二人很快到了先前秦昭居住的那间小屋。 这地方清净,适合读书。自从秦昭和景黎搬走后,陈彦安便住进了这里。 他们走到屋前,听见里面传来读书声。 为了防治水患,秦昭离村一月有余,回来后又病了大半个月,别说是指导陈彦安读书,就是他自己都已经许久没碰过书本。 不过陈彦安自从被秦昭教导过几次后,渐渐寻到了学习方法,不再像过去那么吃力。 景黎敲响房门。 “就来!”屋内的读书声停下,陈彦安高喝一声。 “……这大晚上的,谁啊——”陈彦安嘟嘟囔囔走过来开门,看清站在门前的人,顿时愣住了。 这也不能怪他,任谁开门看见两名各有千秋的漂亮小少年站在门口,都没法淡然处之。 陈彦安张了张口,顿时脸全红了:“你你你……你们来找、找我做什么?” 景黎:“……” 阿易:“?” 这个人是结巴吗? 刚才读书的时候还不是呀? 阿易疑惑地眨眨眼。 景黎早知道陈彦安的德行,无奈地叹了口气,向他说明来意。 陈彦安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得有些走神,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向面前这两人。 尤其是景黎身边的小少年。 阿易生得不如景黎漂亮,不过模样清秀,整个人看上去柔柔弱弱,温柔又腼腆。 是很少有人会不喜欢的类型。 “……事情就是这样,可以吗?”景黎问。 陈彦安心不在焉,下意识道:“可、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 景黎:“谢谢,那你现在收拾一下吧,我先带阿易回去,晚些时候再过来。” “啊?”陈彦安茫然,“收拾什么?” 景黎弯了弯嘴角:“收拾东西把屋子让出来啊,你方才不是答应,让阿易和他爷爷在这里住几天了吗?” 陈彦安:“?” . 家中,薛仁帮秦昭把完脉,松开了手。 “没有大碍,就是气血两亏所致。你这几年身体亏空得厉害,待你解了沉欢散,我再给你开点补药,慢慢调理。”薛仁捋着胡须,悠悠道。 秦昭:“多谢先生。” “你是该好好谢我。”薛仁笑道:“还好你遇上了我,若再按那方子吃几个月,恐怕喝再多补药都条例不回来。我就说那药方是个害人的东西,真是……” 秦昭眸光微动,低声问:“薛老先生似乎对沉欢以及解药十分了解?” “是、是么?”薛仁悻悻笑了下,下意识抬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这药又不是秘密,全天下哪个医者不知?” 秦昭道:“可他们都不会像先生这样,耗费数年时间研制解药,尤其是……沉欢已然被列为禁药有十年之久。” 薛仁动作一顿。 秦昭道:“自从知晓我中了沉欢之毒,我便曾暗地里打听过。沉欢在十多年前的确盛行于中原,但自从十年前新皇登基,颁布的第一条律令就是将沉欢列为禁药,并开始举国推行解药。” “……朝廷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销毁所有沉欢散,又用了一年半时间,为所有服食过沉欢之人戒断药性。前后不过两年,沉欢彻底在中原地区销声匿迹……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秦昭顿了顿,又道:“既然这药已经不复存在,为何薛老先生却一直在研究解药,并在发现我身中沉欢之后,便迫不及待来接近我,要为我解毒?”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薛仁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那点细碎茶叶,反问,“不如接着猜猜,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昭沉默片刻,试探地问:“沉欢散……莫非与先生有什么渊源?” “……咳咳咳!”薛仁被茶水呛了一下,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有时候太聪明了不是好事,记住我这句话。” 秦昭:“先生谬赞。” 薛仁:“……” 薛仁懒得与他计较,清了清嗓子,悠悠道:“沉欢散,最初是我配制出来的。” 秦昭眸光一沉。 他的确有些猜测。 比如薛仁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这么急切地帮他治病? 又比如,他先前曾大致了解过,沉欢散最初是从宫廷流传出来,而薛仁曾对别人说,他为先皇陛下看过病。 “瞧瞧,你那什么眼神,又不是我给你下毒!”薛仁冷哼一声,道,“我毕生研制汤药,是为济世救人之用。我的药本身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使用它的人。” 秦昭收回目光:“先生的意思是……这沉欢散,本是一味救人的药?” “那是当然。”薛仁靠在椅背上,缓慢道,“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初我刚入太医院,正是一心想要做出些事迹。那时正遇上先皇陛下久病不愈,整个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我就是那时候研制出了这个药方。” 秦昭:“陛下的病被治好了?” “好了。”薛仁叹息道,“却也不好。” “这是何意?” “先皇陛下是因为先天体弱,又劳累过度导致病重,那药恰好能令人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不止是先皇陛下,当初还有几名被太医院用来试药的太监,也都有类似的情形。” 一副能够令人精力充沛,事半功倍的药,诱惑力可想而知。 秦昭明白过来:“他们将此药滥用?” “对。”薛仁道,“我那时还年轻,见先皇陛下喜欢这药,便跟着太医院按陛下要求改良药方,增强药效。陛下龙颜大悦,将这药赐名沉欢散,让其在朝堂以及京都的王公贵族中流传开来。” “……从皇宫到京城,从边境军营再到整个中原大陆,沉欢散盛行了足足十年。” “沉欢散刚盛行那几年,读书人可日作文章数篇,诗词无数,军营将士气势如虹,战无不胜,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薛仁道,“其实这药只要不服用过量,不会有任何危险。当初我们太医院的太医,宫中的太监内侍,几乎所有人都在服用。宫中有太医们盯着,自然无恙,可民间我们管不了。” 长期服用同一种药物,必定会使药效减弱,而想要达成相似的药效,只能逐渐增加用药量。 这就是致瘾的源头。 “越来越多人因过量服用而上瘾,乃至家破人亡……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了。” 秦昭又问:“后来推行的解药药方,也是出自先生之手?” “当然不是!”薛仁脸色一变,不悦道,“我怎么会写出这种害人的方子。” 秦昭眉头微蹙,但薛仁似乎不太愿意提及这些事,含糊道:“不难想吧,我们一手研制出来的药物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上头怎么可能还留着我们?” 秦昭:“新帝遣散了太医院?” “不只是遣散这么简单……”薛仁叹了口气,道,“事态愈发难以控制之际,先皇陛下命太医院研制解药,但我们还没研制出药方,先皇便驾崩了。” “新帝登基后,太医院下狱的下狱,处死的处死,而我……在事发前夕逃了出来。” “你说我贪生怕死也好,说我不讲义气也罢,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薛仁神情似乎有些疲惫,缓缓道,“那药方最开始是我配制出来,如果不是我,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可以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但让我这么去死,我不甘心。” 他们研制出这药本意是为救人,可最终却因那些滥用药物之人受到惩处,这不公平。 “更何况你也看到了,没了太医院,他们研制出了个什么东西?”薛仁每每提起这事都十分不满,“那群不懂药理的蠢货,总有一天会害人害己!” 这世上恐怕只有薛仁敢这样谩骂朝廷,秦昭莫名觉得有些不适,轻咳一声,装作没听见。 薛仁又道:“总之,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真正的解药,不久前才终于得偿所愿。” 秦昭问:“所以先生果真是想拿我试药?” “这个嘛……”薛仁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这年头平民老百姓根本买不到沉欢散,想遇到一个服过沉欢的病患更是不容易。哪怕有人服食,官府也会直接用朝廷推行的方子,我哪有机会插手?” 所以,他只能日日去城中大小的医馆药铺外蹲守,想看看有没有服食过沉欢的病患,能够寻来试药。 直到那日,他在药铺门前遇到了帮秦昭卖药的景黎。 至此,所有事情秦昭都已经明白。 秦昭道:“无论如何,多谢先生救秦某一命。日后若有需要,秦某绝不推辞。” 薛仁摆摆手:“我找你是为了试药,你不用这样。不过你要是真想答谢点什么,我这里的确有一个请求。” 秦昭道:“先生请讲。” 薛仁沉吟片刻,忽然问:“听说你想要考取功名?” 秦昭:“是。” 薛仁悠悠道:“我希望你答应我,倘若我的药方真能解去你身上的沉欢散,倘若你当真能考去京都,出人头地……入朝为官后,你要找机会将我的药方推行出去。就当……别再让人遭遇与你相似的境遇。” 秦昭望向薛仁,半晌,起身朝他拱手行礼:“先生医者仁心,秦某记住了。” 第45章 “……你说现在处置太医院不妥?那我问你,你如何能保证太医院中没人包藏祸心?!” “想要彻底毁去沉欢散,这世上就不能再有任何人知道配方。所有曾经接触过配方的太医全都要死,一个也不许留!” “……听话,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天下便是你的了。” …… 秦昭猛地睁开眼。 屋内寂静无声,天边光线晦暗,晨雾弥蒙。脑中针扎似的疼得厉害,秦昭坐起身,好一会儿才察觉自己呼吸急促。 “你怎么醒了呀……”少年软软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带着低哑的困倦。 景黎困得睁不开眼,他闭着眼睛摸索到秦昭的手,微凉的掌心覆在对方手背上:“又做噩梦了吗?” “是啊,一个噩梦。”秦昭擦了擦额前的汗水,低声问,“我吵醒你了?” “嗯……”景黎低低地应了声。 在县城的时候景黎就总与秦昭同床共枕,回来之后也不愿意去睡水池子,十分不客气地占了一半床榻。 秦昭回过头,少年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有点起床气地皱着眉。 心头那抹烦躁沉闷忽然消失一空,秦昭无声地舒了口气,俯身把身边的少年抱进怀里。 少年往他怀里蹭了蹭:“别怕,梦都是假的。” “嗯,都是假的。”秦昭轻声道,“再睡会儿吧,时辰还早。” “……” 景黎没有回答,似乎已经又睡着了。 . “当心点,要连着根茎一起剪下来,千万不能伤着叶子!”薛老先生坐在院子里,指挥两个少年采摘草药。 秦昭端了杯茶出来,放在薛仁手边的小案上。 薛仁道:“真是妙极,这芪冬草难以寻觅,就是我这么多年四方行医,也只在江陵府附近的深山里见过那么一两株,还从未见过长势这么茂密的。” 芪冬草如今已经彻底长成,大片银灰色的叶面生在墙角,给院子更添亮色。 秦昭听出他言外之意,道:“先生若是想要,可以多摘些去。” 薛仁喜笑颜开:“还是秦公子大度。” 芪冬草采摘结束后,还要再晾晒几日,晒干后研磨成粉,方可入药。秦昭去邻居家借了个大些的簸箩,帮着他们将草药铺在上面。 刚把采摘的草药都晒好,有人来找秦昭。 “秦昭,镇上收蔬菜的人来了。听陈伯说你想把地里的菜卖掉,人现在正等在村口呢,你要去看看么?” “多谢,不过我……”秦昭望向薛仁。 薛老先生一摆手:“你家有事去就是。我下午打算上山逛逛。昨儿听说这山上有几种不常见的草药,我带孙儿去碰碰运气。” 秦昭点头:“也好。” 秦昭带着景黎出了门。 临出门前景黎还和阿易约好,让阿易别回来太晚,回来再带他去溪水边玩。 听得秦昭很是吃味。 出了院子,秦昭问:“你怎么天天与他去溪边?” “阿易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嘛。他在城里过得一点也不好,难得到这里可以放松一下,所以我就——” 景黎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秦昭在他腰间轻轻捏了下。 这几日薛老先生来村里,给秦昭换了几味新药,使他身体恢复得一日比一日好。如今在村子里走动不成问题,也不需要景黎搀扶。 不过景黎还是习惯扶着他,以免这病秧子一个不留意,再把自己摔出个好歹来。 ——反倒方便了某人占便宜。 秦昭不疾不徐地按捏掌下那小片软肉,还在神态自若问:“你就怎么?” “我、我就……”景黎被他捏得有点发痒,往旁边躲了躲,“阿易是双儿,你怎么连双儿的醋都吃啊!” 秦昭淡声道:“可你不是。” 景黎语塞:“……” 这倒也是,在村子里装太久,装得他都快当真了。 可他的确不是双儿,他都没有双儿的朱砂痣。 景黎道:“但我又不喜欢他……” 秦昭轻描淡写地问:“那你喜欢我么?” 景黎:“……” 他算是看明白了,秦昭哪里是吃醋,他就是想找个机会占便宜。 这人怎么会这么幼稚。 景黎侧脸有点发烫,稍一偏头,踮脚在秦昭侧脸亲了一下:“这样行不行?不要生气啦……” 秦昭嘴唇轻抿,忍不住弯了弯:“勉勉强强。” “咳。”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景黎连忙推开秦昭。 二人回过头,陈彦安站在二人身后,脸颊通红,眼神有点不自在:“那什么,我就是路过,路过……” 景黎比他更不自在,被长发遮挡下的耳朵已经全红了。 秦昭问:“你从我家门口路过?” 秦昭家这小院子在村子的最西头,附近就他一户人家。 “我、我是和薛爷爷说好,今天陪他上山的!”陈彦安莫名有些紧张,大声道,“陪他上山采草药!” 陪薛爷爷上山? 景黎隐约意识到什么,狐疑地眯起眼睛。 陈彦安没敢与他们多说,含糊道了一句“薛爷爷还等着呢”,忙不迭溜了。 望着那小胖子的背影,景黎悻悻道:“我总觉得他目的不单纯。” “嗯,显而易见。”秦昭补充道,“他还今天穿了新衣服。” 景黎:“……” 二人还得赶去村口,不能再耽搁,只能先把这事暂时搁置一边。 村口,几辆运货的牛车停在路边,一名皮肤黝黑的菜贩子正蹲在车边等候。见秦昭过来,他拍了拍衣摆站起来:“就是你家要卖蔬菜?” 秦昭:“正是。” 菜贩子上下打量他。 面前这高个儿男人瞧着就是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气色还不怎么好,活脱脱一个病秧子。他身边这个少年倒是生得漂亮,但同样瘦瘦小小,不像是能干活的。 难怪会愿意把菜卖给他。 通常情况下,镇上收菜会选择更偏远些的山村。 蔬菜保存时间短,运输成本高,如果距离城镇较远,村民没法天天把蔬菜往镇上运,只能与他们合作。 酒楼通常几个月前就定好要什么菜,到了收获的时间直接雇人去取货,这样双方共赢,货源也稳定,能保证每天都有新鲜的蔬菜供应。 由于临溪村距离镇上不远,村里家里要是有吃不完的菜,直接运去镇上也不费力,因此很少会愿意将蔬菜成批卖出。 只有家里男人干不得活,蔬菜不处理就要烂在地里的,才会想和他们做生意。 这个时节正好是各家各户蔬菜都成熟的日子,菜贩子便在各个村落中寻觅,趁机低价收购。 要是再碰上不懂行的,能把价压得很低。 菜贩子做这生意很多年,自然清楚,这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读书人,向来都是最不懂行的。 菜贩子想了片刻,道:“我们收购都是统一价,五斤白菜两文钱,五斤茄子是四文,一车起收。采摘和运输都我们包,给现钱,你觉得如何?” 秦昭眉头稍稍皱了下。 他知道这种收购通常都会压价,但…… 五斤白菜运去镇上都能买五文钱了,这菜贩子给的价格比镇上的菜价少了五成有余。 “你怎么不去抢?”景黎不悦道,“这也太便宜了,我家菜都很好的。” 菜贩子笑得和善:“这年头生意不好做,附近几个村子都没有去年菜价高,不信你们去问问?” “这……” 景黎拿不定主意。 他不怎么了解市价,只是单纯觉得这价格太便宜了。 按照这个价格,把他们那两亩地的菜都卖出去,还抵不上秦昭一副药钱。 但如果不卖出去,那些菜再过半个月都要烂在地里。就算有些蔬菜采摘下来能保存得久点,至多也就再有个两三个月时间。 吃是肯定吃不完的。 这可怎么办啊…… 菜贩子就是看准了他们这心理,不仅成竹在胸,还堂而皇之地劝说:“镇上很少来这儿收蔬菜,你们要是不卖给我,可能就找不到人卖了。你方才不还说了么,你家菜这么好,烂在地里多可惜啊。” “那……那我们……”景黎抓紧了秦昭的衣袖。 “我们不卖了。”秦昭淡声道。 景黎:“啊?” 秦昭捏了捏他的手,对那菜贩子重复道:“我们不卖了,请回吧。” 说完,当真拉着景黎就要离开。 “等、等等!”菜贩子没料到他会这么果断,忙道,“不然再给你们每车加一文钱,不,两文,别急着走啊,都好商量。” 他给的价格远低于收购价,就算稍微涨一点,也还是赚的。 但要是把人放走,那可就一点也不赚了。 秦昭脚步停下。 可没等他再说什么,忽然有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再加三成价,否则不卖。” 景黎扭头看过去,是阿易。 菜贩子也跟着看过去,看清眼前的少年,顿时恼了:“你一个双儿懂什么,再加三成价我还赚不赚了?去去去。” 阿易被他这么一说,不自信地瑟缩一下,却还是坚持道:“可、可本该就是这样,低于这个价不就太低了吗?就算是其他村子,也不会将价压得这么低吧?” 再加三成价,的确差不多就是东家给的收购价,不过那样一来,菜贩跑这一趟就几乎没什么油水可拿了。 菜贩子心里暗自惊讶少年估价准确,又暗暗觉得晦气,竟碰上个懂行的。 菜贩子道:“至多每车再加三文,再高不可能。” 阿易:“你——” 秦昭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平静道:“请回吧。” 菜贩子还有些不甘心,可面上又有点挂不住,摆了摆手:“不卖算了,晦气。” 说完转身上了牛车,灰溜溜驾车跑了。 景黎问:“阿易,你怎么过来了?” 阿易回答:“那位陈家的小公子要陪薛爷爷上山,我听说你们要卖蔬菜,就想过来帮帮忙。” 景黎:“……” 看来某人是白跑一趟了。 阿易浑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又道:“我在县城做过生意,这些小贩喜欢将收购的价格压低,这样可以赚一笔中间价。” 景黎:“原来是这样。” 阿易有些愧疚:“抱歉啊,我本来只是想讲讲价,没想到他直接走了。你们的蔬菜……” 这的确是个问题。 如果收购这条路走不通,他们还得想个别的法子把蔬菜卖掉。 “多出来的蔬菜,可以与村民换东西,也可加工保存。”秦昭摸了摸景黎的头发,“那些菜你辛苦种出来,我不希望如此贱卖。” 景黎刚学种地的时候可并不轻松,每天早出晚归,手几乎都快被磨破了。 秦昭看着心疼。 “或者,你们想把蔬菜送到城里卖吗?我会卖东西,可以帮忙呀。” 阿易间接赶走了小贩,觉得有些愧疚,遂道:“而且那位陈家的小公子家里不就有牛车吗?一车能运五十斤,半天就能卖完。” 景黎眼神一亮:“这法子不错。” 三人回家商议了些售卖蔬菜的细节,事情便这么定下来。 秦昭本想跟着一道前往,但景黎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何况明日就要开始配药,他得留下帮着薛老先生处理几味药材,因此卖蔬菜的事就交到景黎和阿易身上。 翌日,二人起了个大早,借陈家的牛车下田,装了满满一车蔬菜往镇上运。 阿易在做生意上的确很有天赋,该如何定价,如何售卖,买多少有优惠,哪几种菜可以搭在一起卖,全都计划得清晰完备。 他们到镇上还不到一个时辰,一车蔬菜就几乎要卖光了。 景黎这一上午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才舒了口气,对阿易道:“你真是太厉害了。” 阿易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多看看就学会了。” 他正在收捡牛车上残余的蔬菜,这些大多是采摘运送的时候不小心弄坏的,虽然不好卖出去但并不影响口感,可以带回家做菜吃。 景黎帮着他一起收拾,又问:“你是从小就学这些吗?” “是呀。”阿易道,“我父亲和爹爹以前是草药商人,我就跟着学了点。后来他们开了药铺,我又跟着学怎么经营铺子,不过……”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低落地低下头。 景黎忙道:“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很少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阿易道,“比起卖草药,我更想做一名大夫,但……医馆不会收我这样的学徒。” 他又笑了笑,道:“还好现在遇到薛爷爷,我跟着他学了好多医术呢!” 小双儿的性子虽然腼腆了些,但总是阳光乐观,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景黎由衷道:“希望你愿望成真。” 会成真的。 阿易是那么善良的人,一定会得偿所愿。 景黎在心里想。 他们今天那一车蔬菜买了一百多文,景黎想分二十文给阿易,但后者说什么也不肯要。景黎拿他没办法,想了想,让阿易在原地稍等,自己去糕点铺子买几块糖糕。 阿易独自在牛车旁收拾东西,忽然有几道身影走到摊前,挡住了光亮。 “我们今天的东西已经全部买完了,您想要的话——”阿易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清站在面前的人,却是顿了顿,“您……您是要买菜吗?” 他面前那两个汉子身形高大,身上只穿了个敞怀的粗布褂子,露出精壮的胸膛。 “听说这边街口来了个抢生意的,没想到还是个双儿。”个子较高那名汉子嗤笑一声,“小家伙,知不知道先来后到的规矩?你在这街口卖东西,把我们后头的生意都抢光了。” 阿易怯懦地后退半步,低声道:“我们来的时候问过了,这边是可以摆摊的……” “要么怎么说规则是规则,规矩是规矩呢?”矮个儿的汉子道,“不懂规矩没关系,我们这不是来教你了吗?” 这半条街是专门划给村里的散户卖东西的,按理说只要不离开规定的范围,在哪里摆摊都可以。不过这里的小贩大多每天都来,约定俗成,各家有各家的区域,互不干扰。 而新来的,通常只能往后排,省得抢了大家生意。 景黎他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因此不懂这个规矩。 那两人越靠越近,阿易后退几步:“你、你们想怎么样?” “当然是要你赔我们损失了。”矮个儿的汉子上下打量阿易,笑得让人浑身不舒服,“我们也不想和一个双儿为难,这样吧,你请我们吃个饭算作道歉,这事就这么算了,你觉得如何?” “这……” “还考虑什么,怕被你家男人知道?”高个儿的汉子也笑了笑,上前要去拉阿易的手,“你男人都舍得让你出来抛头露面,你还在乎他做什么。倒不如换个疼你的,嗯?” “你们在做什么?” 景黎远远看见阿易被人欺负,三两步跑过来,把阿易拉到身后:“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和我说就好。” “你?”两个汉子认真打量景黎一番,没看见双儿那特有的朱砂痣,便道,“你又是什么人,别管闲事。” 景黎道:“他是跟着我来镇上的,这不是闲事。” “跟你来的?”矮个儿的汉子眯起眼睛,有些不悦,“怎么,你是他男人?” “我……”景黎一时语塞。 他在村中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清晰的感觉到双儿的地位劣势,又或者是因为秦昭对他的保护,让他并不觉得受到过任何歧视。 可离开临溪村才发现,外面处处透着不公平。 阿易被景黎挡在身后,紧张地抿着嘴唇,轻轻拉了景黎一下:“景黎……” “别怕。”景黎拍了拍他的手,对那两名汉子高声道,“对,我是他男人,你们有事找我就好。” 阿易:“……” 那两人对视一眼,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不悦。 其中一人道:“也好,既然都是男人那就好说话了。你们两个占了这地盘,后面的兄弟今早生意全被你们抢了,你们要补偿这个损失。” 景黎正要开口,可身后有人打断了他的话:“他凭什么补偿你损失?” 那声音清透低沉,语调波澜不惊,却给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景黎怔然一愣。 他回过头,却见秦昭大步走来,阿易还抓着他的衣袖,满脸写满了“我想提醒你的”。 景黎:“……” 秦昭看也没看他一眼,对那两个汉子平静道:“街口的规则写得清清楚楚,这半条街不划摊位,村民可以先来后到占位。你用规矩代替规则,有人愿意遵守那是你的事,但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这样遵守,否则规则的存在有何意义?” 那二人大字不识一个,被他这一通话说得目瞪口呆。 秦昭说话不紧不慢,字正腔圆:“二人若坚持讨要损失,不妨去乡长面前说个清楚。若乡长也认同你这规矩,赔偿也无不可。” 这所谓的规矩只是他们这几家抱团的散户欺行霸市来的,哪敢闹到乡长面前去。 两个汉子就是欺软怕硬的,被秦昭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敢与他争论,扭头走了。 刚走出没几步,一人忽然踩到块果皮滑倒,身后那人躲闪不及,也跟着跌倒了。还没等他们从地上爬起来,从巷道里冲出一条野狗,一口咬在了方才险些对阿易动手动脚的那高个儿汉子的腿上。 “别咬别咬,要断了——!” “松口,畜生,快松口!!!” …… 远处街角一阵喧嚣吵闹,众人手忙脚乱。 阿易茫然地眨了眨眼:“怎、怎么会有狗……” “老天爷看他们不顺眼呢,活该。”景黎小声嘟囔一句,又凑到阿易耳旁小小声问,“他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 “你想问什么,不如直接问我。”秦昭回过头来,颇为无奈地看向他。 “……”景黎勉强维持着神态自若,走上前讨好地去牵秦昭的手,仰头朝他笑了下,“秦昭,你、你不是在家休息吗,怎么会来这里呀?” “担心你们。”秦昭道,“陈彦安今日要去私塾,他送我来的。” 景黎:“那……那你到了多久啦?” “不久。”秦昭神情十分平静,淡淡道,“只是恰好听见你说你是他男人。” 景黎:“……” 作者有话要说:阿易: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景黎:……QWQ。 第46章 方才闹了那一通,许多人都朝这边看过来,秦昭牵过牛车道:“先离开这里吧。” 三人走过街市,阿易小声道:“我是不是又惹麻烦了?” “当然没有。”景黎瞧了眼秦昭的神色,安抚道,“是那些人不对,不是你的错。” “但如果不是因为我……”阿易欲言又止。 他不懂这街上的规矩,今日他们来得早,这街上还有很多空位,他一眼就看出那个位置最好,便带景黎把摊位占了下来。 谁知道却遇到了这种事。 阿易没再继续说下去,又问:“我们明天是不是不能过来了?那些人明日一定也会来找我们麻烦的。” “无妨。”秦昭道,“他们多半不会再来了。” 上次偷偷拔掉他家秧苗的李鸿宇摔断了手臂,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好,今日那两人多半也难以全身而退。 他家小鱼可不是这么好冒犯的。 不过秦昭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又道:“若你们不放心,可以寻个人陪你们。” 景黎:“嗯?” 片刻后,三人坐在街边一家小餐馆里。 秦昭在一旁悠悠品茶,阿易坐在对面小口小口地吃景黎买来的糖糕,眼神都亮起来。 一派和谐的气氛里,只有景黎在心里偷偷算账。 他今天卖蔬菜赚了一百三十多文,买了二十文糖糕分给阿易吃作为报酬,剩的钱又去街上买了些生活所需之物,已经所剩无几。 景黎摸了摸怀里干瘪的荷包,有点肉疼。 自从管了钱,他就变得格外抠门。下馆子的消费比回家做饭贵得多,何况他家现在有吃不完的蔬菜,只要不做肉,在这里吃一顿饭的钱,在家能吃十来天呢。 算下来,不就跟今天没赚一样吗? 赚钱真难。 “客官,您要点菜了吗?”这会儿正是饭点,店小二在各个桌案间来回穿梭奉茶。 秦昭回答:“再等等。” “好嘞。”店小二应道,“要点菜您叫我。” 景黎惊愕:“还有人要来?” 三个人吃饭已经够贵了。 似乎看出景黎在担忧什么,秦昭放下茶杯,平静道:“别担心,是来付账的。” 景黎:“……” 阿易:“?”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宽胖的身影出现餐馆门口。 小胖子视线在大堂搜寻一圈,很快看见了景黎他们所在的位置,大步走过来,坐下第一句话就是:“先生今天放课又晚了!” 景黎默默望了他一眼,又偏头看向秦昭。 他就知道…… 除了陈彦安这个冤大头,还能有谁愿意来给他们付账? 这家伙今天租给他们牛车都没舍得要钱! 镇上的私塾与学堂上课时间不同。学堂一般上午授课,还有晨读,若遇上严苛些的先生,甚至天不亮就得起床。 可私塾不太一样。 私塾里的学生大多是附近几个村落的农家子,早晨得先帮着家里干农活,通常要巳时三刻之后才上课,一直上到下午。如果赶上农忙的时节,上课的时辰就要推到午时之后了。 因为这样,私塾中午休息时间不长,只有小半个时辰。 秦昭朝陈彦安点点头:“点菜吧。” 陈家分家之后,陈彦安和陈大嫂依旧跟着陈老太住在陈家小院,其他几个兄弟则各自分了点房和地,出去自立门户。 至于被赶走的陈家老四那份,自然也给了陈彦安一家。 因此分家过后,陈彦安和他娘的日子反倒比先前过得更好些。 陈彦安也没吝啬,直接叫来店小二,点了几个店里卖得好的小菜。一边点还一边问阿易喜欢吃什么,忌讳什么。 景黎还是头一回见小胖子这么妥帖细心,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席间,秦昭向陈彦安提起今日在街市上发生的事。 “有人欺负阿易?”陈彦安眉头一皱,“你怎么早不来找我,我揍那小子去!” 陈彦安会不会打架景黎不清楚,但这小胖子体格比一般人宽胖些,看上去倒是格外唬人。 秦昭道:“人已经被赶走了,只不过……接下来几日蔬菜售卖,我不放心他们独自前来。” 秦昭的身体还没完全好,偶尔上街来一趟没问题,但日日都陪着来肯定吃不消。 他没打算勉强自己。 陈彦安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听懂了秦昭的意思:“你是说……让我送他们来卖菜?” 景黎注视着陈彦安,从他眼神里明明白白读出了几个字。 ——还有这么好的事? 秦昭道:“对。” “可是陈公子不是要去私塾读书吗?”阿易向来不愿意麻烦别人,小声插话,“会不会影响功课呀?” 陈彦安想也不想:“当、当然不会!” 秦昭:“所以明日你们带来的蔬菜可以适当减少,只要在巳时三刻前卖完便好。” 私塾最近的授课时间从巳时四刻开始,他们在巳时三刻结束,陈彦安正好能赶上去私塾。 话虽然这么说,但景黎觉得,就算真的误了点时辰,陈彦安也完全不会介意。 毕竟能和阿易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呢。 这小胖子。 阿易也道:“我明白了,那就麻烦陈公子了。” 陈彦安的脸莫名红了:“不不不……不麻烦!” 吃过了饭,陈彦安还要赶回私塾上课,秦昭带两位小少年回村。 三人先将牛车送回陈家,再把阿易送回现在居住的小屋,秦昭牵着景黎往回走。 与阿易分开后,景黎才问:“你今天这……是与陈彦安约好的?” “嗯,他来求我帮忙。”秦昭没有隐瞒,“他听说阿易要与你去镇上,想让我帮他制造机会,报酬是请我们吃个饭。” “可你们这样……”景黎有些迟疑,“你们这样不大好吧?” 秦昭问:“有何不好?” “阿易也不喜欢陈彦安啊,你们这样做……” 秦昭道:“陈彦安除了性子幼稚了些,品行不坏。若阿易对他没有好感,他不会做出冒犯之事。” “也是哦……” “倒是你。”秦昭停下脚步,偏头看向景黎,“今天的事,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 景黎:“……” 还以为他已经忘记了! 忘是肯定不会忘的,方才不提,只是因为他家小鱼好面子,在外人面前不方便做点什么。 秦昭注视着他,嘴角略微弯起:“这才一上午不见,我家小鱼怎么就成了别人的男人?你这是——” 景黎连忙踮起脚,在对方唇边飞快亲了一下:“你别说啦,我错了还不成吗?” 秦昭不为所动,含笑问:“这样就足够了?” “我……” 蹬鼻子上脸这套秦昭向来很是擅长,第一次亲一下便好,第二次就要亲两下,第三次就该亲得再长一些,慢一些,总之好处只多不少。可他们如今就站在石板小路上,远处不时有村民路过,也不知有没有看向这边。 景黎视线往四周看了看,耳朵微微红了:“还……还有人在呢。” 秦昭眸光微沉,沉默地拉着景黎便往家的方向走。 推开院门,景黎跨进去,却被人轻轻推了一下。他后背抵着竹制的院门,刚开口便被人吻住了。 漫长而深入的吻,景黎很快被吻得有些腿软,下意识抓紧了秦昭的衣袖。 “谁的男人?”秦昭稍抬起头,垂眸注视着他。 “你的。”景黎被他吻得有点缺氧,晕乎乎地顺着他的话道,“你的男人。” 秦昭眉梢一挑,显然不太满意,再次吻下来:“不对,再想。” 他的手也没闲着,一手勾起对方下巴,一手则环在腰间徐徐摩挲。 滚烫的热度从被触碰到的地方汹涌至全身,景黎终于耐不住那温柔的折磨,颈侧泛起一点鲜红。 是鱼鳞又藏不住了。 秦昭托在景黎侧脸的手掌下移,掌心覆在颈侧,果真感受到那凉丝丝的触感。 碰到的瞬间,怀中的身体重重颤了一下。 “唔……你、你是我男人!”景黎眼眶都红了,呼吸急促,“别碰那里……” 秦昭眼底含笑,安抚地亲了亲景黎的嘴唇,松了手。 他都不明白小家伙怎么会这么敏感,只是亲一亲、碰一碰他就受不了,若再做点别的,他该怎么办? 景黎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 他拉了拉衣领,藏起颈侧那几片鱼鳞,委屈得冒泡。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他能控制好这些破鳞片! . 接下来几日,陈彦安都按约定跟着景黎和阿易去镇上卖蔬菜,果不其然,那两个来捣乱过的庄稼汉再也没有出现过。 景黎向街上其他农户打听了一下,据说那两人一个被狗咬断了腿,另一个不知吃到什么,晚上就开始上吐下泻,双双在家卧床养病。 那两人欺行霸市好一段时日,街上的农户都不怎么喜欢他们,说起这事时还颇有些幸灾乐祸。 没了碍眼的人打搅,景黎的生意越做越好了。 他家的蔬菜原本就比别家生得好,白菜更甜更大,黄瓜萝卜之类的更是个头结实饱满,何况还有阿易的生意头脑在,两三天下来,来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 他们非但没有来得及减少运送的蔬菜,陈彦安甚至还去村长家租了个两倍大的牛车来运菜,依旧能在私塾上课前早早卖光。 “我先去私塾了,嫂子,阿……阿易,你们回去路上当心点!”陈彦安帮着收拾完东西,对二人道。 阿易点点头:“你也注意安全。” 陈彦安脸瞬间涨红了,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扭头跑了。 阿易望着他的背影,有点纳闷:“景黎,陈小公子的口齿……是先天如此吗?怎么时不时说话要结巴?如果先天那就没办法了,若是后天导致,我好像在医书上瞧过一种治疗的法子。” 景黎:“……” 景黎默然片刻,道:“不用,他一直是这样。” 阿易眨眨眼,有点惋惜:“那真是太可惜了……” 景黎:“…………” 阿易没注意到景黎欲言又止的反应,又道:“对了,薛爷爷说过了今日芪冬草就晾晒完成,明日就可以开始制药了。他大致与我说过,制药的法子有些繁复,我们可能……需要留在家帮忙。” 这样一来,可就没法天天过来卖蔬菜了。 他们卖了这么久,虽然生意不错,但由于每日运输的蔬菜有限,想把那两亩地的蔬菜全卖掉,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更何况,现在是有阿易来帮忙,等到解药制完,阿易就必须回县城里了。 景黎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想着回家先与秦昭商议再决定,便道:“我们先回去吧。” 阿易点头:“好。” 二人驾着牛车离开街市,忽然听见路边一名菜贩道:“您家每天要十多斤啊,这可不巧,我家地里没这么多菜了,还得留着自己吃哩!” 景黎忙拉住缰绳让牛车停下。 与那菜贩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身衣服是很精细的绸布制成,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出身。 景黎下了牛车走过去,很快认出了那个人。 这不是方家的那位管家么? 第一次见这位方管家,是当初秦昭去他家卖乌山参。 后来则是因为秦昭救了方家那位小少爷方天应,方应天因此和秦昭交好,景黎也跟着认识了方家人。 上次方天应来临溪村送家具,这位方管家还跟着呢! “方管家,您是要订蔬菜吗?”景黎问。 方管家转过头来,也认出了他:“你是……你是秦先生家的夫郎?” “是。”景黎道,“我家有多的蔬菜,您要多少?” 还没等方管家搭话,身旁有个卖包子的小贩开口道:“方管家,您买他家吧,他家菜好。我还没吃过这么甜的萝卜!” 景黎和阿易都是模样顶好的类型,在这街上做了好几天生意,街市上已经有不少人认识他。 众人七嘴八舌推荐着,景黎道:“您要不放心可以跟我们去村子里看看。” “秦先生是我家少爷的朋友,我哪有不信的道理。”方管家和善地笑了笑,解释道,“先前给我家供应蔬菜的农户近来家中母亲重病,回乡探望去了,我这才来街市上寻一寻。” “我家人多,每日至少需要十二至十五斤蔬菜,你要是愿意帮着送到府上,可以按照街市上的价格收。” 景黎与阿易对视一眼,点点头:“可以。” 方管家与景黎谈好了送货的时辰,偏好的蔬菜种类以及其他细节,留下十文钱作为订金,便告辞离开。 看着景黎将订金放回荷包,阿易有些惊讶:“我们刚才还在发愁该怎么处理剩下那些蔬菜,这就……这就解决了?景黎,你运气可真好。” “是……是啊。”景黎干笑一下。 阿易还不知道锦鲤福运的事,不过景黎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到。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景黎渐渐明白这福运对自己的意义。它不能让他一夜暴富,解决所有困难,它并非不劳而获,也并非天降而来。 它的存在……是给他创造机会。 就像他许愿治好秦昭的病,机会令他们去了县城,遇到了薛老先生和阿易,拿到了解药的药方。 可在这过程中,他们为此依旧付出了很多努力。 景黎并不觉得因为有了这些好运,会使得中间的努力毫无意义。相反,那些为了生活而付出的努力,那些为了抓住机会的不懈坚持,没有一样是多余的。 今天的事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他和阿易这么多天在街市上努力售卖蔬菜,就不会遇到这位方管家,事情也不会这么容易解决。 景黎如今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份上天的馈赠。 他没有与阿易多做解释,又对阿易道:“你可以再陪我去个地方吗?” 片刻后,景黎带着阿易停在了一家书肆门前。 秦昭曾带他去过一家书肆,那家书肆的伙计认识秦昭,自然也认识他。不过景黎今天要做的事不敢让秦昭知道,因此他没敢去那家,索性饶了个远,去了镇上另一家更为偏远的书肆。 “……你想找志怪书本?”阿易问,“原来你喜欢看那些吗?” “是呀,我很喜欢那些故事。”景黎硬着头皮扯谎,“不过我还没有认识很多字呢,所以才找你帮我挑一挑。” 阿易虽然是双儿,但自小熟读医书,识字自然不成问题。 至少比景黎熟练得多。 阿易没有怀疑,拉着景黎穿梭在书柜间:“你想看哪一种呀,狐妖与书生吗?” 景黎:“不要那个,聊斋我早就看过了,我想要讲妖怪修炼成精的。” 阿易困惑地眨眨眼:“……聊斋?” “没、没什么。”景黎岔开话题,“你帮我看看,有没有讲志怪修成人形的过程那类的书。” 在好几次被秦昭亲一口就亲出鱼鳞之后,景黎越来越觉得多半是自己功力不到位。他身为一条锦鲤成精,变成人之后一天都没有好好修行过,一定是这样才导致幻化不稳定。 他决定找几本书来补补课。 “唔……我找一找。”阿易在书架间寻觅片刻,从里面抽出一本,仔细翻看片刻,“你觉得这本《妖物志》如何?” 景黎凑过去:“上面怎么说的?” 两颗脑袋在书架间靠在一块,阿易帮他读上面的文字:“你看这一页,上面说了妖怪修行成人的五种方法,还说因为刚修成人形不稳定,需要……” 他读到这里话音忽的戛然而止,用力把书合上,不敢再看。 景黎正听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忙问:“怎么了?书上说什么?” 阿易脸颊微微有点发红,小声道:“书、书上说,妖怪刚修成人形很不稳定,需要……需要和人双修采补。” 景黎:“……”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鱼鱼再次呆滞.jpg哦~ 第47章 景黎怎么可能不知道双修是什么意思,他张了张口,对上阿易的目光,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阿易是生性腼腆羞的,而他则是……想到了些令人难为情的事。 “我们换一本吧,”阿易烫手似的把书放回去,神色有点慌乱,“再找找,应该会有其他的。” 可他们没有找到。 书肆能找到的志怪读物大多是书生所写,描绘的也都是妖怪与凡人的爱情,很难找到从妖怪的角度写作的故事。 那本《妖物志》……似乎是唯一一本符合景黎要求的。 景黎迟疑许久,还是将那本买了回来。 修炼方法不止一种,说不定能从里面找到些别的。 “帮我保密,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秦昭。”景黎对阿易如是道,神态难得严肃。 阿易红着脸点了点头。 二人赶着牛车回到临溪村,推开院门,秦昭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阅读。 听见开门声,秦昭放下书本,抬眼看过来:“回来了,累么?” “不、不累。”景黎手里拎着个小菜篮,朝他咧嘴笑了下。 去镇上售卖的蔬菜很少全都卖光,总会剩下一些在运送中磕碰损坏的,只要不影响食用景黎都会拿回来,与阿易一人分一半回家。 景黎走进院子,行走间下意识把装满蔬菜的菜篮往身后藏了藏。 秦昭眉梢微微一扬。 他家小鱼永远不会隐瞒自己的内心。 这是又瞒着他做了什么坏事呢? 秦昭不动声色敛下眼。 景黎快步走过院中的石桥,正走过秦昭身边时,却听得后者悠悠道:“今日蔬菜好像剩了不少,都剩些什么,给我瞧瞧?” 景黎:“!!!” 景黎后退半步,菜篮子挡在身后:“没、没什么,这些不是剩的,是我刚刚去菜地采回来的。” 秦昭朝他伸出手,温声道:“那也给我看看,今天想吃什么?” 景黎没动。 他与秦昭对视片刻,后者眉眼温柔,却叫人没法违背。景黎无奈败下阵来,抿了抿唇,在对方注视下极不情愿地把菜篮递过去。 秦昭将景黎所有反应尽收眼底,他敛下眼中一抹笑意,伸手随意在菜篮中拨弄一下。 景黎紧张得呼吸都快停了。 “又要吃萝卜?”秦昭仿佛没注意到景黎的反应,缓缓道,“前两日还剩了许多没吃完,都堆在后厨呢,你忘记了?” “啊?”景黎有些恍惚,小声道,“我、我不知道呀……” 景黎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秦昭在尝试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许他轻易进厨房,因此他根本不清楚家里还剩些什么菜。 秦昭道:“无妨,听说村长夫人腌菜的手艺很好,改明我去找她学学,做点腌萝卜。” 景黎心不在焉:“好……” 秦昭轻轻笑了下,不再捉弄他,将萝卜丢回菜篮子:“去换身衣服,休息一会儿就该吃午饭了。” 景黎如临大赦,连忙转头跑了。 先把菜篮子放到后厨,再从菜篮底部抽出那本薄薄的《妖物志》,藏在怀里快步回了屋。 景黎在屋内转了好几圈,最终将书塞进床榻中间,仔仔细细藏起来。 院子里,秦昭含笑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书本。 . 翌日,薛仁正式开始制药。 他这方子不仅草药难求,就连解药的制作过程也十分繁复,从熬制草药到捏成药丸,整个制药的过程持续了三日时间。 秦昭和阿易懂得医理,还能帮上点忙,景黎就只能打打下手,干点杂活了。 院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气,景黎推开院门,便看见秦昭坐在院中,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快步走过去:“秦昭,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秦昭面前的药罐用小火煨着汤药,他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又发烧了吗?” 景黎抬手要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却被秦昭拉住:“无妨,我只是——” 他掌心格外滚烫,烫得景黎瑟缩一下。 “开始发热了?”薛仁从后厨探出头来,“昨晚开始就没喝药,发热是正常的。小鱼儿,你带他回屋躺会儿,新药下午就能好。” 阿易从后厨走出来,接过蒲扇:“这药我来看着,景黎,你带秦公子回屋吧。” 景黎点点头:“好。” 景黎扶着秦昭回屋。 秦昭的身体烫得可怕,没一会儿额前已经出了一层汗。景黎将门窗关好,替他脱了外袍,拧干帕子帮他擦拭。 “别担心。”秦昭的嗓音低哑,安抚道,“薛先生说想要服用新药,必须使前一种药的药效完全散去,因而才会发热。” “我……我知道的,你别说话了。”景黎低声道。 秦昭很快没精神再说话,原先的药效散去后,他浑身越来越烫,似乎就连躺在床上都觉得难耐。 他紧闭的唇齿间溢出一声低吟,颤抖的手无意识拉扯着衣襟。 “秦昭!”景黎连忙按住他双手,以免他弄伤自己。 他见过秦昭这幅模样的。 在他第一次完全变成人的那个夜晚,秦昭也因为没有服药,导致体内的沉欢散险些发作。 如果这样的话…… 景黎回头朝外望了一眼。 主屋的房门紧闭着,从主屋到卧房有一扇木质屏风作为遮挡,两侧墙面上高高垂着围帘。他走过去,将两侧围帘拉紧,彻底挡住了卧房内的景象。 随后,景黎脱了外袍,解开里衣的系带,爬上床,钻进秦昭怀里。 感觉到有冰凉的事物靠近,秦昭双臂缠上来,将他用力抱住。 景黎轻轻瑟缩一下,闭上眼,仰头吻在秦昭唇角。柔软的触感似乎唤醒秦昭些许意识,他翻身将景黎压在身下,更加用力的吻上来。 这个亲吻带着比以往更加滚烫的触感,景黎浑身发颤,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逐渐浮现出些许鲜红的鱼鳞。 晶莹剔透的鱼鳞仿若透明,透着丝丝凉意。 秦昭渐渐平复下来,松开了景黎。 景黎脑袋靠在秦昭肩头,忍着酥酥痒痒的不适感,小声道:“没事了……很快就会没事了……” 屋内重归静谧,景黎感觉到秦昭呼吸已经变得平稳,终于放心下来,不知不觉竟在那滚烫的怀抱中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秦昭已经不在床上。 景黎摸了个空,翻身坐起来,却见秦昭背对他站在一旁,正捧着水洗脸。 “你醒了?”秦昭回过头来,扯过挂在旁边的帕子擦了擦脸。 景黎心急问:“你怎么起来了?要做什么让我来,你快过来躺下——” “不用。”秦昭别开视线,轻声道,“已经没有发热了。” 景黎眨眨眼,后知后觉扯紧了松散的衣襟。他身上的鱼鳞已经消退了,单薄的里衣虚虚拢着,什么也挡不住。 景黎耳根有点发烫,吞吞吐吐解释:“你别误会,我没想占你便宜,我就是怕你烧得太厉害,想、想帮你降温!” “……”到底是谁占了谁便宜。 秦昭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上次,你也是这么做的?” “上次?”景黎想起来秦昭是说他从树林里把他救回来那次,点点头,“是、是呀……” “下次别再这样了。”秦昭将帕子挂回去,闭了闭眼,实在觉得惨不忍睹。 天知道他一觉醒来,发现这小家伙不穿衣服躺在他怀里是什么感受。 险些害得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卷土重来。 景黎也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那你以后不犯病不就成了?” 秦昭无奈地笑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小鱼儿,药熬好了,快让你夫君起来喝药。” 景黎应道:“就来!” 他手忙脚乱穿衣服,秦昭走过去开门。 薛仁端着一碗汤药站在门口,见是秦昭过来开门,稍稍愣了一下。 秦昭接过汤药:“劳烦先生。” 他领着薛仁走进屋时,景黎红着脸从床上下来,唇角还带着点红肿。 薛仁看了看凌乱的床铺,又看了看明显比中午精神许多的秦昭,仿佛明白了什么:“……” 秦昭道:“先生请坐。” “啊,好……”薛仁恍然回神,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道,“这药要趁热喝,喝完我给你把把脉。” 秦昭:“好。” 二人在桌边坐下,秦昭很快将汤药喝完,景黎给他塞了两颗蜜饯,抢着帮他把药碗端回后厨。 秦昭偏头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薛仁:“……” 牙酸。 薛仁清了清嗓子,道:“手伸出来。” 他给秦昭把了会儿脉,眉头微微皱起,又松开,许久没有说话。 秦昭问:“先生可是瞧出什么了?” “你这脉象倒是平缓不少,毒性已经控制住了。”薛仁捋着胡须悠悠道。 秦昭心下了然。 正如上次那样,景黎从山里将他救回来那天夜里他同样没有服药,可第二天病情非但没有加重,反倒得以缓和。 或许在那小鱼身上,当真有什么抑制药性的功效。 秦昭想了想,问:“先生可知脉象平复的缘由?” “当然知道!”薛仁莫名有些恼怒,“这还能看不出么?” 秦昭:“?” 薛仁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又语重心长道:“不过我得劝你,这法子治标不治本,何况你现在身子骨损伤得厉害,日后还是莫要如此。” 秦昭皱了皱眉,竟没听明白薛仁的意思。 他问:“先生此言何意?” 薛仁有点难为情,粗着嗓子道:“沉欢散本就是令人精力充沛,血气上涌之药。你又年轻,某些时候控制不住无可厚非。但你服用了这么久戒断汤剂,身子骨大不如从前,精元亏损不得,有些事情记得要稍加克制,做不得的就不要做!” 秦昭:“……” 刚走进门的景黎:“???”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不行# ———— 第48章 屋内有片刻静默无声。 薛仁瞧见景黎走进来,适时地闭了嘴。 秦昭按了按眉心,总算明白过来这人在说什么:“先生误会了,我们没有——” “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薛仁体贴道,“炉子上还熬着药,我先出去了。这药喝完可能会有些困倦,你再躺会儿,今晚若不再发热便是汤药起作用了。剩下的药我会帮你做成药丸,能吃一个月。” 秦昭解释无果,只得起身:“多谢先生。” 送薛仁出门,他合上房门,才回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景黎:“薛先生……误会了,你别放在心上。” “啊?”景黎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没有,我没放在心上。” “你别到处走了,快回去躺着,薛大夫说你要多休息。” 景黎上前扶起秦昭,往卧房里走。把人扶回床榻上躺好,景黎给他掖紧被角,想了想,又认真道:“你别想太多,你怎么样我都喜欢,没关系的。” 秦昭:“……” 秦昭哭笑不得,但药效很快使他脑中昏昏沉沉,只得放弃解释。 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尽了。 屋内灯影绰绰,秦昭抬手在额头摸了摸,已经没有发烫,身体也没有什么明显不适。 他坐起身,看见了坐在书桌边的那道身影。景黎伏在案上,身下压了不少书,已经睡着了。 “……”秦昭走过去,轻声唤道,“小鱼?回床上去睡,在这里会着凉。” 小少年睡得很熟,被秦昭唤了一声却还没醒,只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别吵……” 他动作间手臂移开些许,露出了下面枕着的那本册子。 秦昭看见了几行字:“……妖物变成人形会消耗极大灵力,消耗过大则会时不时露出原型……切不可放松修行,否则灵力枯竭,将变回原形,再也无法恢复……” 这就是小鱼前几天带回来的东西? 秦昭眉头微微皱起,正想抽出来仔细看看,景黎忽然打了个哈欠,睁开眼。 “咦,你醒啦……”景黎困倦地揉了揉眼睛,“饿不饿呀,后厨煨着粥,我给你端过来吧。” 秦昭这一睡就睡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没喝水也没吃饭,这会儿肯定会饿。 景黎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晃晃悠悠站起来,一个没站稳又坐回去。 秦昭轻轻笑了下:“我去就好,你去洗把脸,再陪我吃点东西?” 景黎点头:“好。” 秦昭这一觉睡得太长,现在的时辰已经接近亥时。薛先生和阿易早已离开,后厨堆满了尚未做好的药丸,灶台上煨着一锅白粥,还是热的。 秦昭取出两个土碗,一个碗里打了颗鸡蛋,将热粥舀进去搅拌均匀。村子里的鸡蛋没有腥味,放进粥里只有一股浓郁的鸡蛋香气。 做完了鸡蛋粥,秦昭又夹了点村长送来的腌菜,便端着回了屋。 秦昭把粥放在桌上,余光朝屋内的书桌上望了一眼。 桌上空无一物,先前那本书已经被收起来。 景黎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他刚洗了脸,鬓角微微濡湿,没擦干的水珠顺着下颚滑落下来。他乖乖坐在屋子里等候,闻见鸡蛋粥的香气,眼神都亮起来。 “你晚上没吃饭吗?”秦昭笑着问。 “吃过了。”景黎咬着勺子,小声道,“不过睡了一觉之后又饿了。” 秦昭默然片刻,提醒道:“夜里别吃太多,省得睡不着。” “嗯嗯,知道啦……” 景黎前脚答应得痛快,然后……让秦昭给他添了三次粥。 吃完了饭,景黎揉着圆鼓鼓的肚子,在屋内走来走去。 “就说让你少吃一点,”秦昭颇为无奈,实在想不通少年那小身板,到底为什么能吃下这么多东西,还一点也没见长胖,“过来躺一会儿,别到处走了。” 可景黎却摇摇头:“不躺。”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今天要去外面睡。” 去外面,那就是要睡水池了。 秦昭问:“为何?” “唔……”景黎眼神有些躲闪,心虚道,“你刚服了药,需要好好休息,我怕影响你睡觉嘛。” 秦昭笑起来:“那你不怕夜里我又犯病,没人照顾?” 景黎一愣。 “那你等等我!”景黎说完,快步朝外跑去院子里。 秦昭本能意识到不妙,果真,景黎很快回来,手里还拿着个蓄满水的小木桶。 这就是景黎以前住过那个木桶,自从搬到这里,这小木桶再也没有用过。 景黎道:“我晚上睡这里,你要是不舒服就叫我。” “……”秦昭默然片刻,问,“所以你为什么要——” 没等他把话说完,屋内骤然闪过一道红光,景黎身上的衣服应声而落,一条鲜红的锦鲤落进小木桶里。 秦昭:“…………” 小锦鲤在水里摆了摆尾巴,仰头口吐人言:“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秦昭任劳任怨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没什么。” 夜色已深,秦昭吹灭屋内的油灯,躺回床上。装着景黎的木桶就放在不远处的桌面上,小锦鲤浮到水面,一双眼睛从木桶边沿露出来,偷偷打量他。 药效似乎还没过去,秦昭的呼吸已经再次平稳下来。 在等候秦昭醒来的这几个时辰里,景黎把先前买的那本《妖物志》拿出来读了读。 他现在认字还有些困难,参考先前学过的那几本蒙学,连蒙带猜,景黎从书里读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比如,妖怪变成人后时不时现出原形,那是因为灵力不足,需要修行补充灵力。 再比如,妖怪变成人形的每一刻都在消耗灵力,因此他们不得不没日没夜的修炼。想要稳定做人,起码要几百年的修为。 可景黎穿越到现在,一天也没有修炼过。 他不知道自己穿越到这里之前,原身的锦鲤是不是修炼过,是不是因为那样他才有足够的灵力变成人形。 他只知道,自己脑中没有任何一点有关于修炼的方法和记忆。 书里说,妖怪体内的灵力就像是个沙漏,如果不及时补充,消耗完就没有了,可能会再也没办法变成人形。 如果是这样……景黎就不能再继续消耗下去。 所以他才会提出晚上睡在水里。 以锦鲤的模样度过夜晚,多少能让灵力消耗减缓一些吧? 书里没有讲具体的修炼方法,不过倒是讲了些补充灵力的方式。 就是阿易那天给他读到的……采补双修。 那段话完整的意思大致是这样:妖怪刚修成人形时灵力不稳,可以与人双修采补,以补充灵力。除此之外,与人亲密接触也可吸取少量精气填补灵力,但效用远不如双修。 景黎当然知道双修采补是什么意思,但……薛老先生说秦昭的身体还不行。 不仅如此,在秦昭病好之前,他都不能再与秦昭太过亲近。否则万一吸走了对方的精气,害得他病情更加严重怎么办? 而且他还不能把实情和秦昭直说。 他一定会难过的。 其实读这本书之前,景黎还对这书抱有怀疑。可谁让这本书写得格外唬人,叫人不得不信。 而且,他都从人穿成锦鲤,又从锦鲤变回人了,当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小锦鲤在水里吐了个泡泡,默默沉进水底。 . “——成了!”薛仁将最后一枚搓好的药丸放到簸箩里。 簸箩里整整齐齐地码着数十枚药丸,阿易和景黎一起将簸箩抬去院子的竹墙下,薛仁嘱咐道:“再阴干两日,用药罐避光放置即可。一天吃一丸,这些药够你吃一个多月了,等吃完再看是否需要增减药量。” 秦昭朝他拱手行礼:“这些时日,劳烦先生了。” “不用客气。”薛仁摆摆手,“你若当真能好起来,也算是我这些天功夫没白费。” 秦昭问:“先生一会儿就要离开?” “是啊。”薛仁望着阿易的方向,叹道,“这都过来小半个月了,我这乖孙儿还得回去看顾药铺,总不能不做生意。” 他们租得起马车,速度要比牛车快不少,午后从临溪村出发,能赶在日落前回到县城。 秦昭道:“既然如此,秦某这儿还有些东西想给先生过目。” 薛仁跟着秦昭进了屋。 秦昭从书架里取出几本书,书里夹了竹叶做为标记,秦昭还在书页旁边写了不少小字。 薛仁翻阅了几页,脸色一变:“这——” “这是在下这些时日根据药理寻找出来的几味草药,详情我已经记录在内,先生可以慢慢查阅。”秦昭道,“这些草药寻常人家更为常见,或许可以替代先生在解药中使用的那些珍稀药材。” 薛仁又仔细看了看秦昭标注出来的内容,问:“小鱼儿说你这些天总在看医书,就是为了这个?” 秦昭:“是。” 最开始时,他只是担忧薛仁给出的残方中,那些药材太过罕见,想试试能否从医书中寻觅到更常见的替代草药。 后来薛仁向他提出,希望他能帮忙推行这个方子后,他这念头便更加坚定。 薛仁当初是御医,他用药自然讲究最优,而不考虑其价值和珍稀程度。但以现在这药方中使用的药材来看,寻常人家难以寻觅,更谈何使用这个方子。 秦昭想要的,是让所有需要的人都能用上这药,是不再有人遇到他这般困境。 薛仁合上手里的医书,悠悠道:“你可知道,如果换成了寻常草药,这解药的药效必然受损。” “在下明白。”秦昭道,“只是一副只能救少数人、却让多数百姓求而不得的药方,与一副药效稍弱但人人都可服用的汤药相比,在下相信,后者绝对更加易于推行。” 薛仁怔然片刻,轻轻笑了下。 秦昭:“先生在笑什么?” “我笑的是,我终于明白朝廷为何会推行那样一个戒断药方。”薛仁叹了口气,“其实上头不一定不知道那汤药有隐患,但他们别无选择。” “推行一副用药更加精准的汤药不难,可难的是如何让所有需要的人都能喝上药。” 他嗤笑一声:“……看来这些年我是错怪他了。” 秦昭问:“先生是说当今圣上?” “圣上?不是。”薛仁道,“我是说当年推行这方子的人。” 秦昭眉头微皱:“这方子不就是圣上推行的么?” “他?”薛仁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当今圣上去年才刚刚及冠,也就比我孙儿大个几岁吧,十年前,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呢!” 秦昭:“那这十年……” “新帝尚且年幼,因此,先帝临终前下令京城一位异姓亲王摄政。摧毁沉欢,推行解药,赐死太医院,全是他干的。”薛仁冷哼一声,道,“就算那位摄政王在推行解药上没做错什么,也洗不清他那几年做的事。先帝当年就是误信了歹人!” 秦昭脑中忽然有些隐隐作痛,声音也变得低哑:“他……他还做了什么?” “你问他还做了什么?他做的事可多了!”薛仁道,“那位摄政王狼子野心,铲除异己,把持朝政,收受贿赂,他没一样没做过!那些年我不在京城,但听闻,摄政王的眼线遍布全京城,只要有谁敢对他不满,当场就会被暗处的影卫割掉脑袋。达官贵人尚且如此,何况平民百姓?” “据说,那几年京城血流成河,城外尸体堆积成山,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全是那位摄政王的功劳。” 脑中刺痛感越来越清晰,秦昭身形踉跄一下,扶着书桌勉强站稳。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薛仁连忙扶他坐下,“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今时不同往日,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给秦昭倒了杯水,秦昭喝下,心绪稍稍平复下来:“无妨,老毛病了。” 薛仁道:“沉欢散对你脑中的损伤极大,你须得保持平和,不可大喜大悲,否则若损伤进一步加重,恐怕永远无法康复。” 秦昭:“在下明白了。” 就在这时,阿易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薛爷爷,我们该走了,还要回家收拾些东西。” “知道了。”薛仁收起秦昭给他那些医书,笑道,“你给我这些书我会好生读一读,放心,我行医数十年,绝不至于像摄政王那样,研制出一副半药半毒的汤药。说不准啊,下个月再送来的,就是新药了。” 秦昭起身送他出门,温声道:“在下静待先生的好消息。” 薛仁:“不过你还是得用我的旧方子,见效更快,省得你们再等下去。” “无妨,我——”秦昭正想回答,却觉得薛仁的话里似乎还带了些深意。 他话音一顿,抬眼看向对方,后者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听我孙儿说,小鱼儿这两日都与你分床睡了。” “别担心,我一定尽快很快把你治好,半点后遗症都不留!” 秦昭默然片刻,又望向站在庭院里偷偷看着他的景黎,想起从前天晚上开始,这小家伙的确就在有意无意躲着他。 他无奈地按了按眉心,放弃解释:“您还是赶紧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鱼鱼真诚脸: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不行也喜欢,不要难过。 秦昭:……某些人就是欠收拾【微笑 第49章 景黎送薛老先生和阿易回小屋收拾行李。 他们行李不多,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医书之外,大部分都是这附近山里挖的草药。 ——以及一大袋子芪冬草。 也不知是不是景黎那几日想要芪冬草的意念太强,原本珍稀罕见的草药,在他家院子里疯长了不知多少,割完一茬又来一茬,就连薛仁这种见多识广的大夫都叹为观止。 秦昭知晓薛老先生想要这药材配药,便大方地送了他十来株,权当是此次的诊金。 马车早早在村口等候,景黎帮着阿易把行李装上马车,忍不住回头张望。 “景黎,你在看什么?”阿易问。 “没、没事……” 也不知道陈彦安那小子野哪儿去了,今日明明是休沐日,难道不在村里?亏得景黎昨晚还特意去他家找他,告诉他阿易今天要走了。 景黎收回目光,纳闷地想。 行李全部运上马车,阿易朝景黎道别:“这些时日给你们添麻烦了,改日来县城,记得来找我和薛爷爷玩呀。” 景黎道:“嗯,我会的!” “还有……帮我向陈公子道谢,多亏他让我和薛爷爷住在他家。” “知道啦。”景黎听见阿易这么说,有些不大乐意,“他都不来送送你,你还想着他……” 小胖子活该单身。 “他……他可能生我气了吧。”阿易有些迟疑,“昨天夜里他来找过我,不过……” 景黎眨了眨眼:“他找你说什么了?” 阿易道:“他说想与我一起去县城,想帮我照看铺子。” 景黎:“……” 倒是小胖子能干出来的事。 说是照看铺子,其实是照看这个人还差不多。 景黎有些无奈,又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问他会不会药理,会不会识别药材,懂不懂如何进货和售卖。”阿易顿了顿,小声道,“他什么都不会诶……” 景黎:“…………” “我告诉他,我家药铺太小,我对药理又还懂得不够透彻,暂时还不能招学徒。就算招伙计也得招个懂行的,他……他还没有达到这个要求。” “我与他说完这些他就跑了,我追都追不上。”阿易说到这里,有些担忧,“我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呀?” 景黎:“………………” 听完这些,景黎心头忽然就消气了,甚至还有点心疼。 可怜的小胖子,这会儿不知道躲哪儿伤心着呢。更惨的是,对方至今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心。 太惨了。 景黎哭笑不得,阿易还在问:“我是不是应该给他亲自道歉?可他的确不符合我招伙计的条件呀,这可怎么办?” “无妨。”景黎安抚道,“我替你解释就好,他不会误会你的,别担心。” 阿易:“可——” “你们俩还想依依惜别多久?”薛仁从马车的车窗探出头来,含笑道,“再不走就赶不上宵禁前到县城了。” “就来!”阿易应了一声,上车前还对景黎嘱咐道,“你一定记得要帮我向陈公子解释呀,我昨晚真的不是有意冒犯他。” 景黎答应下来。 目送马车离开临溪村,景黎扭头往回走,刚走进村子,就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往反方向跑开。 他高声喊道:“陈彦安,给我站住!” 那宽胖的身形停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扭头,勉强笑了笑:“是嫂子啊,有什么事吗?” 景黎走到他面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就是路过……路过……” 景黎默然片刻,弯了弯嘴角:“原来只是路过啊。既然你这么不关心阿易,恐怕也不想知道他留了什么话给你。也罢,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陈彦安拦住他,眼神发亮,“他留了话给我?什么话?” 景黎眉梢微挑,将阿易方才的话告诉他。 陈彦安刚明亮些的眼神又暗下去,沮丧道:“我知道了。” 景黎对阿易有一种护犊的感情,本能不乐意有人打他家阿易的主意。不过见小胖子这模样,他也不免有些同情。 景黎道:“阿易性格单纯,你这样暗示他当然听不懂,为什么不说得直接一点?” “我怕吓到他嘛……”陈彦安小声道,“阿易说县城里很多人去他家铺子,都是想接近他,对他图谋不轨。他遇到太多这种事情,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也是那种人。” 景黎戳穿道:“可你就是想对他图谋不轨啊。” 陈彦安:“……”“那不一样!”小胖子脸红脖子粗,“我是想好好追求他,非他不娶!” 景黎噗嗤一声笑起来:“你才认识他不到半个月,怎么连非他不娶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这也太仓促了吧?” “啊?”陈彦安不太明白,“都半个多月了还仓促吗?村里好多夫妻成婚前就见过一两面,甚至还有没见过的呢。你与秦昭在一起花了多久?” 景黎愣了愣:“我……” 景黎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在秦昭家做了一个多月的鱼,又假扮了几个月的夫郎,然后就……这样迷迷糊糊在一起了。 秦昭甚至都没有认真和他告白过。 所以他到底花了多久才喜欢上秦昭呢? 景黎一时想不出来,陈彦安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不能再与你多说了,我要赶着回家读书去。” 景黎:“读书?” “是啊,我昨晚想清楚了,阿易这么厉害,我总不能一直当个草包。”陈彦安认真道,“我要从现在开始好好读书,考上秀才,还要学会医术,我一定能当上他药铺的伙计!” 景黎:“……” 前面的雄心壮志还好,最后这句是怎么回事?辛辛苦苦考上秀才,就是为了去药铺当个伙计? 景黎默然无语片刻,没等他说出话来,陈彦安规规矩矩朝他作了一揖,扭头跑了。 景黎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这样……阿易真的会喜欢吗? 景黎独自回到家,推开院门,竹院里安安静静。 他放轻脚步,轻手轻脚走进主屋,果真看见秦昭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因为服药的缘故,秦昭这几日格外嗜睡,不过他每次睡醒后精神都恢复得不错,倒也不是坏事。 景黎跪坐在床边,脑袋枕在手臂上,歪着头打量对方的睡颜。 这两天景黎总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和秦昭靠得太近,因此他都没有机会这么近观察这个人。 秦昭睡着后与景黎完全不一样。他睡相很好,此刻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唯有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从景黎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对方蜷曲修长的睫羽,以及微微蹙起的俊秀眉宇。 景黎依旧没想明白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秦昭的。 而他同样想不出,这人有哪里不值得他喜欢。 生得好看也就罢了,偏偏还会厨艺懂医术,性格沉稳却不沉闷,待人处事妥帖有礼,没有一处不让景黎着迷。 景黎移开视线,落到对方垂在床榻边的手上。 他最喜欢的就是秦昭的手。 那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尖却带着病态的苍白,像是将力量感与脆弱杂糅到一块,说不出的吸引人。 景黎伸手握上去,十指交扣。对方的手比他大了一圈,很轻易就能把他的手完全包进手心里。 半个月其实真的不长。 景黎轻轻抚摸对方虎口处那点小小的茧,在心里想着。 如果他是以人类的身份遇到秦昭,只需几天就足够喜欢上他,不对,恐怕几天都不需要。 毕竟这个人那么好,好到从第一眼就会被他吸引,从此眼里再也看不进别人。 景黎把脸贴在对方温热的手背上,小小声道:“好喜欢你呀……” 如果他是个正常的人就好了。 那样他就不会有任何顾虑,不需要担忧修为和灵力,更不用害怕与这人太过亲密。 想到这里,景黎心里忽然有些沮丧。 他今天已经做了大半天的人,该回水里待一会儿。这样等秦昭醒来,他能有更多时间以人形陪他。 景黎垂下眼,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却被反手握住了。 他一怔,抬眼便对上了那双俊美的眸子。 “又偷偷占我便宜?”秦昭开口,声音有点刚睡醒的轻哑。 景黎小声辩驳:“我……我没有……” 秦昭抬起二人交握的手:“那这是什么?” 景黎:“……” 他起身就想跑,可对方的动作比他还快。 秦昭用力搂住他的腰身,一把将人拉上床榻,结结实实翻身按住了。 “又要躲我?”秦昭按住他的双手,眼里没有恼怒,反倒盛满了笑意,“先前薛先生和阿易在家,我不方便问。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躲我?” 景黎嘴硬:“我没有躲你……” 秦昭眉梢微挑,低头要亲他。 景黎连忙偏头躲开。 秦昭嘴唇贴着景黎的脸颊划过,他稍抬起头,问:“这还不叫躲?为何不让我碰?” 景黎嘴唇紧抿,像是怕秦昭又偷偷亲他,就连话都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就、就是不可以。” 秦昭垂眸注视他片刻,悠悠叹了口气:“是因为那本《妖物志》?” 景黎猛地回过头来,险些碰到秦昭的嘴唇,又慌乱别过视线:“你、你怎么会知道?” 秦昭轻笑:“你这几日都偷偷把那本书夹在论语里,假装在识字。偶尔看书看得打瞌睡,就直接枕着那本书睡过去,我想不知道也难啊……” 景黎有点不好意思,埋怨道:“都怪那本书写得太晦涩了……” 看着就犯困。 秦昭道:“别转移话题,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都说到这份上,景黎瞒不过去,只得把所有事情如实告诉秦昭。 秦昭把玩着景黎垂在床榻上的头发,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会问一些书里的细节。景黎识字不多,看书的时候就是连蒙带猜,回答得磕磕绊绊。 说完后,景黎还煞有其事地补充:“那本书写得很真,说不定真是妖怪写的。宁可信其有。” 秦昭点点头,声音不辩喜怒:“……所以你就信了。” “……还因为这个两天不肯接近我。” “……还害得薛先生误会。” 景黎与他对视片刻,乖乖认错:“对不起。” “可是我还是很担心。”景黎小声道,“万一书里写得是真的怎么办?要是我真的变回一条鱼,变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秦昭沉吟片刻:“有一个法子。” 景黎:“什么?” 好奇心使他放松警惕,景黎刚一回头,就被秦昭低头吻住了。 他双手被压在身侧,被秦昭一吻浑身就软下来,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由着对方肆意汲取。 半晌,秦昭放开他。 “你……你怎么又占我便宜?”景黎嘴唇有些发红,质问道。 “这就是解决办法。”见景黎没明白,秦昭一本正经解释,“你相信如果灵力耗尽就会失去变成人的能力,也相信与我亲近会吸取我身上的精气,那便来试试,看我会不会受你影响。” 景黎皱眉:“这怎么行,万一出了事——” “如果出了事,就证明是我错了,我不该不相信那本书。”秦昭平静道,“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好像……说得也对?”景黎完全被他绕晕了,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所以我不用躲着你了?” 秦昭微微一笑:“自然不用。” 景黎点点头:“我知道了。” 但秦昭还是没放开他。 景黎困惑地眨眨眼,抬眼看向对方。 “说完了这件事,该说说别的。”秦昭勾起景黎耳边一缕发丝,轻声道,“你告诉阿易和薛先生我们分床睡?” 景黎本能感觉到危险靠近,往后缩了缩:“我……我就是随口一说。” 是昨天熬药时闲聊,景黎说起希望秦昭的病早点好,这样夜里就不用再分开睡。 他的本意是,如果秦昭身体好些,他就不用担心吸走他精气,让他病情加重。 可……阿易和薛先生似乎误会了什么。 秦昭身体微微压低,温声道:“对内偷偷躲我两日,对外影响夫君声誉,小鱼,你知道通常夫郎犯了这样的错,要受到什么惩罚吗?” 景黎:“……” 他没有回答,耳朵却忽然红了,偏过头:“你、你先放开我。” 对方贴得太近了,近得……都快碰到了。 景黎咬紧嘴唇,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秦昭显然也感觉到了某些变化,他略微一愣,而后又笑了起来:“看来你已经回答我了。” 他直起身,将重心移到一侧手臂,另一只手悄然下移,语调轻快:“其实我很早就在好奇一件事,既然只要有人做了冒犯你的事,便会遭受厄运。如果那个冒犯你的人是我,我也会受到报应吗?” 景黎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摇头:“肯定不会的,我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睁大了眼睛。 秦昭低下头,温柔地亲了亲景黎的眼睛:“口说无凭,我们一试便知。”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今天.行了! 第50章 景黎早知道秦昭在某些方面性子恶劣,却没想到,这种恶劣在床上才算是发挥到了极致。 他温柔地亲吻着景黎,从微微发颤的眼皮一路亲下来,含住无助开合的唇瓣,将景黎所有话都堵了回去。 等他放开的时候,景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景黎就算穿越前也从没这样发泄过,秦昭只用一只手便掌控了他所有,偏偏还死活不给个痛快,在耳畔耐心地询问,问他这样的冒犯喜不喜欢,问他哪种力道更舒服。 景黎险些被他弄得当场变回原形。 可秦昭却道:“忍着。” 少年眼里盛着水光,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些许鲜红的鳞片若隐若现。秦昭甚至连他的衣带都没解开,只将手探进去,烫得景黎簌簌发抖。 “这是惩罚。”秦昭这么说着。 不过除了对方喜欢捉弄人这点美中不足外,该爽快的时候倒是足够爽快。片刻后,景黎红着脸把弄脏的衣物床单一股脑丢进盆里,端去院子里洗。 秦昭斜倚在景黎新换了床单的榻上,听着院子里浅浅的水声,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寻常人家,是夫郎收拾这些吗?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他家小夫郎连床都不让他下了。 秦昭有些无奈,打算等景黎回来后与他好生聊聊。 聊聊比如他只是现在身体虚了些,做点家务还是没问题,不是连床都下不得。再比如,他只是不能太过劳累,不适宜频繁做那种事,并不是完全做不了。更何况分明就有让他不那么劳累的法子,他不介意试一试。 可所有这些打算,都在小夫郎洗完衣物回来,红着脸爬上床往他怀里钻的时候全忘了个干净。 小夫郎这么乖,还是不折腾他了。 来日方长。 不过后面的日子没有秦昭想的这么好过。 早先景黎还有些担忧,不敢与秦昭接触过密。可小半月过去,秦昭气色一日比一日好,甚至还能与他下地摘蔬菜,陪他一块送菜去方家。 虽然知晓是那药丸的作用,但确认自己不会影响到秦昭的身体后,景黎彻底放心下来。 景黎穿越前还没满二十,正是最精力旺盛的时候。如今已经尝过了甜头,变得比以前更爱和秦昭黏在一块。 他嘴上不好意思说,但实际行动一点没少。 夜里自不必说,就是白日也总想时时刻刻黏着。秦昭读书时他守着端茶倒水,做饭时候在身边打打下手,就连去镇上送菜或去地里浇水之前,都要找秦昭讨要个亲吻。 刚开始还好,日子久了,秦昭有点吃不消。 谁让某条小鱼只顾着自己爽快,亲完就跑,一点不给秦昭讨回来的机会。 景黎也不是故意的。 偶尔与秦昭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秦昭那里顶着他。他当然也想礼尚往来,但他还记得薛老先生的嘱咐,秦昭现在身子骨还弱,不能亏损了精元。 只能多委屈他一阵了。 “我要下田去啦。”景黎凑到秦昭唇边讨了个甜甜的亲吻,小声道。 秦昭搂紧他的腰身,抵着柔软的唇瓣问:“真不要我跟着?” 景黎正坐在秦昭腿上,明显感觉到某些抵在大腿上变化,眼神躲闪开:“不用,我就是继续去收玉米,你又帮不上忙,好好在家休息吧。” 因为方家的收购,菜地里的蔬菜大部分都已经卖出去。这些时日地里的玉米也已经成熟,景黎卖完蔬菜,又开始忙着采摘玉米。 秦昭皱了皱眉:“玉米还没收完?” “快……快了。”景黎的模样瞧着有些心虚。 秦昭隐约觉得有点奇怪。 那点玉米是当初李大力种下的,才不到半亩地,需要收上五天吗? 秦昭道:“我去帮你吧。” “不用!”景黎坚决反对,“你身体刚好些,薛先生还让你多休息呢,怎么可以下地干活?你不用担心我,今天就能弄完了,真的。” 秦昭敛下眼:“好罢……” 他牵过景黎的手,摸到虎口有一小块不平整,是景黎之前下田弄伤的。 结痂后的伤口被摸得有点发痒,景黎瑟缩一下,却没抽出手。 秦昭道:“辛苦了。” “不辛苦。”景黎勾着秦昭的脖子,在对方肩头蹭了蹭,“你快些好起来,就能来帮我啦。” 地里的蔬菜该卖的都卖掉了,其他储存时间长的,也都被景黎摘了回来,现下田里空了大半。秦昭又去买了些适宜这个时节种植的蔬菜,不过这次菜种的数量减了大半。 一是他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大部分农活都是景黎来做,秦昭舍不得让景黎干太多活。 二是因为入秋之后临溪村就要开始种麦子。要是现在把地用来种蔬菜,等蔬菜长成,他们就要错过最佳的播种日期了。 关于要不要种小麦,二人还争论过几次。 小麦不比蔬菜,需要勤于打理,要耗费许多功夫。先前租田时,秦昭还没有要科举的打算,空闲时间自然多。 现在却有些麻烦。 童生试共要考三场,二月的县试,四月的府试,八月的院试。 二月的县试在县城举行,来回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倒是不碍事。可四五月向来是收割小麦的季节,那时候,秦昭应当已经去了府城。 “你还有我嘛。”景黎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我现在干农活很熟练的,明年四月先陪你去府城考试,回来再收割也来得及。” 在这件事上,秦昭难得没争得过景黎,只得答应下来。 “好啦,我真的该出门了。”景黎道,“再不去就赶不上在天黑前做完了。” 话是这么说,但却连动也没动一下。 秦昭与他对视片刻,心领神会地将人按在怀里吻上去。 一吻终了,景黎心满意足,灵活地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你刚吃完药,快去睡一会儿,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说完,扭头朝院子里走。 秦昭:“……” 这人在撩完就跑这件事上越发熟练了。 景黎合上院门,却没去田地那边,而是径直往反方向走去。 . 秦昭午睡没睡多久,近来他渐渐适应了那药性,服药过后也不总是困倦昏睡。 景黎还没回来,秦昭兀自去院中洗了把脸,回到卧房。 书桌上铺着几本书。 秦昭身体好些后,便联络了镇上书肆,重新开始抄书。这时节已经不适合上山采药,秦昭的收入来源也只剩下这一个法子,总不能真靠他家小鱼养家。 秦昭铺开纸张,提笔誊抄起来。 书肆送来的抄写书本多是明年的科考用书,秦昭正好一边抄写一边在心头默背。 奇妙的是,这些书有些他其实从未听闻,但只要通读一遍,脑中便能流畅背诵出来,就像是曾经烂熟于胸。 他……曾经真的读过这些书么? 或许是沉欢散的药力在渐渐消解,他近来做梦越发频繁,可也越来越混乱。那些零散的记忆如今尚且不能串联成线,却隐隐带给秦昭一些不祥的预感。 就好像……一旦他真的找回那些记忆,恐怕会招来什么麻烦。 秦昭放下笔,按了按眉心。 这些并不能阻止秦昭继续探寻下去。 他想知道那些断断续续的过往意味着什么,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将他变成这样。 忽然,有人敲响了院门。 “……秦昭,咳咳,你在吗?” 夏秋之际,村里生病的人多。自从知道秦昭会点医术后,村里人总爱找他看病开药,比去槐下村省事。 秦昭起身去开门,果然也是临溪村的村民。 一看他的气色,秦昭便看出他来意,将人引进门。 “是风寒之症。”屋内,秦昭松开那村民的手腕,温声道,“我给你开两幅汤药,回家后煎服,一日两次,家人也要跟着喝。” 村民声音低哑:“这病还能传染的?” “对,每年夏秋之际最容易染上风寒,须得提前预防。”秦昭解释道。 “那我可得注意点,我儿子才两岁,可别也染上了。” 秦昭想了想,道:“那我帮你再开一帖药,适宜幼儿服用。” “谢谢,谢谢。”村民连连道谢,硬给他塞了些诊金。 秦昭帮村里人看病原本不收诊金,可近来生病的人多,找他看病的人也多。一来二去,村民们自己先过意不去了,每次来多多少少都要给一些。 秦昭也不推辞,收了诊金,将人送出院子。 村民道:“对了,我应该是前两日去林二叔那儿染上的。我瞧着你家夫郎这几天也在,你记得让他喝药,别生病了再过给你。” 秦昭皱眉:“他去林二叔家?” “你不知道吗?”村民道,“咳咳,林二叔一大家子人全染上风寒了,最近连田都下不了,你夫郎去帮他干了好几天活。不是你让去的?” 秦昭沉默下来。 林二叔生病他是知晓的,服用的药也是他帮着开的,至于景黎…… 那小家伙下田干农活,怎么干到别人家去了? 秦昭没有多做解释,笑道:“是我,险些忘了。” 村民没有怀疑,道谢后便离开了。 秦昭在原地思索片刻,也跟着出了门。 他径直去了林二叔家。 林二叔家房门紧闭,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秦昭敲了敲院门,屋内传来嘶哑的声音:“谁呀?最近生病了,不见客。” 秦昭道:“是我,秦昭。” 林二叔拉开门,没走进,而是远远问:“秦昭啊,你找我什么事,咳咳……” 秦昭想了想,不动声色道:“我想问问我家夫郎在不在?” 林二叔道:“你家夫郎这会儿多半在田里呢,这几日多亏你让他来帮我们,否则我家地里那些菜还不知道谁来打理。” “对了,你等等。”林二叔回屋数了几个铜板,隔着篱笆递给他,“这是你夫郎这些天的酬劳,我与他商议好了,浇水除草,一日给十文。” 秦昭大致扫了一眼,林二叔手里少说有四五十文。 正好是这四五天的量。 帮着村里干农活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哪怕景黎与秦昭直说,他也不会反对。 为何要瞒着他呢? 秦昭没接,只是道:“林二叔还是直接给他吧,我家的钱都交给他管。” 林二叔会心一笑:“我懂,我家也这样。” 林二叔收起铜板,又道:“对了,他前两日还问我村里有没有什么活。是不是你买药的钱又不够了,实在周转不过来我可以借你点,别总让你家夫郎到处干活,双儿身体弱,哪能天天这么折腾。” 秦昭摇摇头,心里觉得纳闷。 自从景黎开始管钱后,他很少过问这些。 不过景黎每日赚了多少,又花了多少,总会向他报备。 秦昭最近喝药无需开支,而田里那些蔬菜也卖了不少钱,更别说书肆前两天刚付了上一批抄书的工钱。 小家伙怎么这么急着赚钱? 秦昭没有多说,嘱咐林二叔别把他来的事告诉景黎,便转身回了家。 家里的事,自然要关起房门自己说,无需让旁人知晓。 . 景黎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 他背着一筐玉米,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往里面探进个脑袋。 秦昭正坐在竹椅上读书,听见动静,抬起头:“在那儿看什么,还不快进来?”景黎“哦”了一声,背着玉米走进来。 太好了,秦昭没出门去找他。 今天帮林二叔家浇完水后,他又顺道去村东头的王家帮着割了点猪草。等活干完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好在他前几天已经把家里玉米地的玉米都采摘好,直接背起就能回家。 景黎把带回来的玉米堆放在墙角,进屋换衣服。 玉米这东西存放时间长,储存得当能一直吃到过冬,因此景黎不打算费心往外卖。 更何况,按照先前的约定,这地里产的玉米得给李大力家送一半呢。 景黎打了桶水,先变回原形在水里滚了一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才换上干净的衣物。做完这些,秦昭正好进屋,取了张帕子帮他擦头发。 秦昭问:“今日累不累?” “不累。”景黎肤色白又水灵,哪怕天天下地,也没见他像其他农户一样被晒黑。他透过铜镜望向秦昭,眸光明亮,“我已经把地里最后那些玉米都采回来了,还联系了一户人家收秸秆,他们明日就来。” 秦昭应了一声,视线下移,恰好看见对方缩在袖中的手。 食指上沾了一点鲜红,似乎是受伤了。 秦昭眉头一皱,伸手抓住对方手腕:“你的手怎么了?” 景黎下意识往回缩,却没挣脱得开。 秦昭抬起他的手腕才发现,景黎手上根本不止一条伤口。 数条细小口子落在几个指尖上,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没、没什么。”景黎有点心虚,“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这些其实是割猪草时被锋利的叶片割伤的。 景黎第一次干这活,还不熟练,也没人教他。刚开始他没留意,直到把草全部割完,才发现手上被割出了好几条口子。 秦昭问:“摘玉米弄的?” “对……对啊。”景黎几乎不敢去看秦昭的眼神,硬着头皮道:“我下次会小心点的,你别生气……” 秦昭自然看得出那不是采摘玉米会留下的伤口,而且帮着林二叔家浇水也弄不出这样的伤口,这小家伙多半又去村里接了其他活。 他眸光微沉,却没说什么,转身去床头翻找药箱。 景黎小心翼翼地唤他:“秦昭……”“我没有生气。”秦昭叹了口气。 他翻出伤药回到景黎身边,牵过对方的手,小心帮他上药。 景黎还在解释:“……这点伤口明天就会好了,真的,你别放在心上,也不用担心……” 他的恢复能力向来不错,上次去山里找芪冬草留下的伤口,只用了两三天就完全恢复,最后一点疤也没留下。 秦昭仔细将所有伤口都上药包扎完后,才道:“作为惩罚,三天不许出去干活,不管什么理由。” 景黎垂下眼,乖乖应道:“知道了。” 秦昭望着他这模样,想起林二叔对他说过的话,暗示道:“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直接对我说,我都会买给你。” 没必要让自己这么辛苦。 景黎一怔。 秦昭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 难道他知道了? 景黎的神情有点僵硬,勉强笑了下:“我、我知道啦……” 他又问:“对了,别光说我,你今天感觉如何,没有不舒服吧?也没有……没有到处乱跑吧?” 他眼底明明白白闪烁着心虚,秦昭知道他想确认什么。 “没有。”秦昭笑了笑,温声道,“我睡了一下午,睡得很好。” 他家小鱼暂时不想把事情告诉他,自然有他的理由,他没必要戳穿。 听了秦昭这话,景黎显然松了口气。秦昭起身将伤药放回原位,回来时却被景黎拉住了。 秦昭小题大做,把景黎一双手满满都缠上了纱布,看上去有些吓人。 景黎用裸露在外的一点点指尖在秦昭手心轻轻挠动,小声道:“那个,惩罚……这样就够了吗?” 又开始了。 小家伙一下午没见他,带着一手伤回来,委委屈屈在这儿讨好处来了。 秦昭弯下腰,托起景黎的下巴,注视着那双眼睛:“惩罚那样就够了,别讨价还价。” 景黎别开视线,应道:“哦……” “不过,还可以给点别的。” “嗯?” 秦昭低下头,吻住了那双微微开合的唇瓣。 “这不是惩罚,是安慰。” “这几日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鸽了大家,这两天精神状态真的不太好。昨天一整天没吃进东西,吃了就吐,头疼一晚上,实在写不出来。(预约医生了,下周去看病。) 还想再休息一下,今晚可能没有第二更了,明天或者后天一定会补回来,本章发一百红包致歉,鞠躬。 第51章 景黎很快感受到手伤的好处。 “……张口。”秦昭舀了勺粥,吹凉喂到景黎嘴边。 粥是大米熬的,放了几片切碎的菜叶,还滴了几滴香油,熬得软烂适口。 景黎一口喝下去,胃里都暖起来。 他果然还是喜欢这种的感觉,每日什么也不干,自有人帮他打理好一切,还有人喂他吃饭。 当个宠物混吃混喝多好啊。 秦昭轻轻笑了下,又喂给他一勺:“那你是想当宠物,还是想当我夫郎?” 景黎不小心把心声说出来,也没有不好意思,认真思索片刻:“就不能都要吗?一半一半!” 秦昭手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偏头轻咳一声。 景黎:“?” “一半一半的意思是……”秦昭缓缓道,“白天当宠物,夜里当夫郎?” 景黎:“……” 他稍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听明白了秦昭的意思,耳根瞬间红了。 这这这——这人怎么能说这种荤话! 景黎羞恼地瞪了面前的人一眼。亏他以前还当这人正正经经,清心寡欲,完全没这种心思呢! “好了,别生气。”秦昭连忙顺毛,“我说笑的。” 景黎:“哼。” 秦昭:“不吃了?” 景黎:“……要。” 吃过晚饭,惯例该是景黎识字的时候。手被包成这样自然是写不了字,景黎便正大光明地偷个懒,让秦昭读书给他听。 其实景黎现在认识的字已经不少。 他毕竟在现代读过几年书,有基础的学习能力,虽然做不到秦昭这样过目不忘,博闻强记,但简单的识字对他来说并不太难。 因此,学完这几个月之后,除非遇到尤为生僻的字眼,寻常的阅读生活已经不成问题。 缠着秦昭给他读书,只是想撒个娇罢了。 而且现在他能够说话,可以自由选择,再也不用像当锦鲤那时候一样,听秦昭读那些枯燥难懂的经文。 “……那边第二本。”景黎指了指书柜上方其中一格。 他家书柜很大,几乎占满书桌后的一整面墙,其中一大半都是秦昭的医书和科举用书,只有一小列格子是属于他的。 那本《妖物志》已经被丢在最内侧积灰,其余则是他从书肆淘来的话本读物。 买这些话本的时候还闹出了点小插曲。 书肆伙计一听说景黎要买话本,差点直接领着他往陈列着《春闺密事》的书架走,幸好被秦昭及时拦下来。 好在景黎至今也没分清“闺”字与“闱”字在写法上的区别,秘密暂时算是瞒住了。 秦昭取下景黎要求的那本话本,转头一看,自家小鱼已经抱着被子在床上躺好了。 ……听故事的姿势准备得明明白白。 今日景黎回来得太晚,此刻天色已经黑尽了。秦昭将油灯放在床头,把书递给景黎。景黎很快翻找到先前读到的那页,指了指:“从这里开始。” 时下流行的话本讲的多是风月情爱,且独独偏好浪漫缠绵、悲剧色彩浓烈的故事,被秦昭那一本正经的音色读来,非但觉不出任何感人至深,反倒只是好笑。 景黎头一次听他读话本时,险些笑得从床上滚下来。 不过就算这样,景黎仍然乐此不疲。 “谁让村子里夜间休闲娱乐太少,漫漫长夜总要找点乐子。”景黎如是说。 秦昭对此有些异议。 明明读点经文和练字也算是打发时间,再不济,二人一起去院子里品茶赏月,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在这件事上,景黎和古代人实在无法达成共识,只能仗着秦昭宠他,在秦昭提出要做这些事的时候,上去亲亲抱抱一通,缠着某人给他读话本。 “……那妖狐的尾巴不知何时已缠在王生腰间,尾端细小的绒毛沿着衣摆轻轻挠动。王生面色鲜红,还听得那妖狐在耳畔道着‘恩公何不看看小狐,是小狐生得不够好看么’……” 秦昭读不下去了。 这都是些什么??? 他分明与伙计说过,让他帮小鱼找点不那么出格的故事,这就是他推荐的书? 而且,这话本子里的妖狐,分明是个男人吧??? 秦昭把那本《妖狐报恩记》合上,按了按眉心:“小鱼,换一本读吧,这本也太——” 偏头看过去,景黎在床上缩成一团,已经睡着了。 秦昭:“……” 难怪今日景黎完全没有发笑,他还当自己读话本有进步,原来早就睡着了。 看来果真是累坏了。 秦昭不知该好笑还是无奈,把书放到一边,拉过被子将人裹起来。 他一动,景黎也迷迷糊糊动了:“读完了吗?” “嗯,读完了。” 景黎眼睛都睁不开,含糊问:“狐妖和书生在一起了吗?” “……”秦昭面不改色,“在一起了,他们最后过得很好。” “那就好……” 景黎应了一声,脑袋一偏,马上又睡着了。 秦昭:“……”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拿起床边的油灯,回到书桌边。 . 翌日早晨,二人刚用完早饭,收秸秆的农户便上门了。 秸秆能用来做饲料,不过秦昭家中没养猪也没养牛,拿来没什么用。这个时节正好是家家户户清理田地,准备空出来种小麦的时节,附近村落有养猪的人家,便专挑这时候挨家挨户收秸秆。 早先景黎已经和他们谈好了价,一车秸秆二十三文,他家田里那些玉米秸秆能装三到四车。 来的那几个农户是下游槐下村的村民,秦昭修缮堤岸对他们下游有利,槐下村的村民如今对他都心存感激,一来就拉着秦昭说个不停。 “秦昭,之前对你有些误会,对不起了。”一名黑黑瘦瘦的农家汉对秦昭道。 景黎瞧着他有些眼熟,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人就是当初他在镇上时,想剁了他的那个鱼贩子! 鱼贩悻悻一笑,道:“我媳妇是你们临溪村陈家的远方,之前听了点传言,所以才……总之,这些年实在对不住。” 秦昭摇摇头:“无妨,不必介怀。” 哪怕在过去,他也并不在意村民对他的误会和排挤,毕竟那时他有求于人,且有些事情的确说不清。更何况,若非这鱼贩,他也无法遇到景黎。 先前那点误会,早就一笔勾销了。 景黎在人群后方看着这些农户的态度,心中有些感慨。 这才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大家对秦昭已经完全改观了。 真好。 那几名农户还要去别家收秸秆,因此没有耽搁太久。他们先前和景黎谈的时候已经验过货,便爽快地付了二十文订金。 秦昭当着他们的面将铜板递给景黎,而后才领着他们去田里。 至于景黎。 某条小鱼还在被勒令禁止干活的惩罚期间,三天之内别想下田。 景黎目送他们离开,种满花草的小院里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这些时日天天出门干活,忽然闲下来竟觉得有些不习惯。 在穿越到这里前,景黎没干过任何农活,偶尔做做打扫的工作也极不乐意,只有养花草感兴趣些。可到了这里,他做了许多过去从来没有想到的事情,并且甘之如饴。 能看着日子一点点好起来,不正是最有成就感、最有趣的事情么? 景黎回到卧房,从衣柜深处掏出藏钱的小盒子,将方才收的订金放进去。 木盒里已经小有一笔存款,虽然不多,但至少吃喝不愁。 景黎大致点了点,心中有数,便将木盒放了回去。而后,又从床脚翻出一个更小一些的盒子。 盒子打开,稀里哗啦从里面倒出好几串成串的铜板。 这些是他的小私库。 都是他这些天在村里或是镇上帮人干活攒的。 景黎扭头去昨天的脏衣篮里翻翻找找,摸出一个荷包,将里面零散的铜板倒出来。 这几天帮林二叔浇水赚了五十文,加上昨天割猪草的十文,一共是六十文。 他跪坐在床边,将那几十枚铜板一个个串进绳子里,恰好串满一百个之后还余了十几枚。 加上昨天挣的,他已经有五串这样的钱串子了。 也就是五百一十多文。 景黎不太放心,又仔仔细细数了一遍,依旧是同样的数字。 这样应该足够了。 景黎满意地笑了下,将盒子放回原位。 他想给秦昭一个惊喜,这小私库里的钱,全是为了这个准备的。 如今钱已经足够,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要怎么把秦昭单独支走一段时间呢? . 另一头,秦昭领着那几名农户去田里收秸秆。农户都知道他身子不好,没让他干活,自己亲自上手。 这几家农户向来一起到临近村子收秸秆,配合默契,几个负责收割,几个负责搬运装车,动作麻利,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已经将那半亩地的秸秆全收完了。 田里还有些残留的蔬菜根茎,秦昭索性拜托他们一道收了,免费送给他们喂猪。 最后,半亩秸秆一共收了四车。 送走了收秸秆的农户,秦昭揣着铜板往回走,恰好遇见一个宽胖的身影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昭隐约觉得对方那身形比先前瘦了不少。 秦昭刚这么想着,对方也看见了他,主动打招呼:“秦大哥,你怎么下田去了?” “卖秸秆。”秦昭回答。 “哦,你家玉米熟了。”陈彦安点点头。 秦昭问:“如今时辰还早,你这么早就去私塾?”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先生,不早点去担心上课前问不上。”陈彦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嫂子说你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让我来打扰你休息。” 秦昭:“……” 难怪这些时日都不见陈彦安来找他,原来是被拦下了。 那小鱼也学会欺负人了。 因为救命之恩,秦昭对陈彦安素来不错,温声道:“我现在身体已无不适,你若有问题想问,休沐日来寻我便可。” 陈彦安眼神一亮:“真的吗?” 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摇摇头:“这个休沐日恐怕不成。” 秦昭:“怎么?” “三日后的休沐日正好是中秋,镇上的文人办了中秋诗会,我们私塾的学生都得去。”陈彦安苦着脸道,“可我根本不会作诗……” 秦昭了然。 中秋诗会是文人间的传统,他虽然没参加过,但大致有所耳闻。至于陈彦安的作诗水平,秦昭帮他辅导过几次,结果嘛……自然是一言难尽。 别的不说,就作诗天赋而言,这人几乎为零。 秦昭未做评价,陈彦安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臂:“秦大哥,你会作诗的,对吧?” 陈彦安眼神发亮:“你想与我一起去吗?” 秦昭:“……” 陈彦安继续劝道:“中秋诗会整个镇上的文人几乎都要参加,有大半都是准备明年应考童生试的。童生试录取有名额限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秦昭摇摇头:“我得在家陪夫郎。” 与小鱼过的第一个中秋,他可不想把人独自留在家里。 而且,那小家伙现在这么黏他,一定也舍不得与他分开。 “诗会可以带家眷!”陈彦安道,“而且,诗会是在中秋的下午,结束后正好可以赶上晚上的庙会。放花灯,猜灯谜,不比你们待在村子里过中秋好?”秦昭隐隐有些动心。 的确,小鱼时常抱怨村子里没什么好玩的,如果能带他去庙会…… “也好。” 陈彦安目光刚亮起来,却听秦昭又道:“我回家问问他愿不愿意。” 陈彦安:“…………” 这种事不都是家主直接做主吗?这人怎么事事都要问夫郎??? 陈彦安有些无奈,但也不好说什么,便道:“成,回头你们商议好了再告诉我吧,我得赶紧去镇上,否则来不及了。” 二人道别,秦昭径直回了家。 院子里没有人,池塘里,一尾鲜红锦鲤在水底下一闪而过。 小锦鲤仰起头起头,院子里亮起一抹红光,变回了少年模样。 景黎用两条光裸的手臂攀着水池边沿,大半个身子还藏在水下,腰部以下没有腿,而是一条鲜红的鱼尾巴。 他从鱼变回人没穿衣服,不好意思在秦昭面前变全身。 景黎修长的鱼尾巴轻轻拍打水面,低声道:“你回来啦。” 看清眼前的景象,秦昭脚步稍稍一滞,神色自然地点点头:“嗯,秸秆卖了四车。” 景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现在这模样有多不对劲,他摇晃一下尾巴,又道:“我刚才想起来一件事情。” “什么事?” 景黎朝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再告诉你。” 秦昭走到他面前,略微蹲下身。景黎尾巴一甩,忽然从水里跃起来,给了秦昭一个湿漉漉的吻。 哗啦一声,景黎落回水里,舔了舔嘴唇:“告别吻忘记了,现在补回来。” 少年一头长长的黑发在水里披散开,还滴着水,水迹一路滑过侧脸,脖颈,到达精致的锁骨。 因为偷袭成功,身后那鲜红的鱼尾愉悦地拨弄着水面,尾巴尖高高翘起。 秦昭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他移开视线,直起身:“对了,陈彦安说三日后镇上有文人举办的诗会,想邀请我去。” 景黎眨了眨眼,惊讶道:“有这么好的事?” 秦昭没理解他这话中深意,还当是景黎同意了,点点头:“你答应了便好,到时我们参加完诗会,还能一道去逛庙会……” “我们?”景黎不解地问,“为什么是我们?他不是邀请你吗?” 秦昭比他还不解:“你不想与我一道去?” “当然不想啊。”景黎说得理直气壮,乐呵呵道,“这种事你去不就好了吗,好好玩,我在家里等你。” 秦昭:“?”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说好的舍不得分开呢? 第52章 秦昭蹙眉看了景黎好一会儿,才从对方的神情中确定他不是在与自己说笑。 这着实在他的预料之外。 这小鱼怎么连出去玩都没兴致了? 且看他这模样,也不像是在说气话的样子。 秦昭耐着性子劝道:“小鱼,中秋那天不止是诗会,还有夜里的庙会。有许多新奇玩意,还能猜灯谜和放花灯,你不想去看看吗?” 景黎神色有些迟疑。 早就听说庙会很有意思,他还没有去过呢。 景黎心中摇摆不定,可又想起自己的计划,只能狠心道:“不感兴趣。” 秦昭见他这模样,心下隐约有了点猜测,遂道:“好罢,不想去就不去,我在家中陪你。” 景黎:“???” “这怎么行!”景黎急道,“陈彦安不是邀请你了吗?” “我尚未答应。”秦昭语调不紧不慢,“本是想着回来问问你的想法,若你想去,我便与你一块去,你若不想,我们就在家里过中秋。” 景黎呆愣。 这人怎么这样! “那、那什么……”景黎拉着秦昭的袖子,小声道,“诗会不是当地文人举办的吗,一定能认识很多人,你就去吧……” 秦昭:“可我更想留下陪你。” 景黎:“……”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不想去镇上玩。”景黎勉强地笑了笑,道,“不如这样,中秋那天你先去诗会,等诗会结束后我去找你,我们一块去逛庙会。” 意思就是,小家伙不是不愿意参加庙会,只是希望能与他分开一段时间。 并且这个分开,还要求秦昭不在家中。 秦昭很快在心中得出结论,但他并未戳穿,而是点了点头:“也好,中秋那日我便去诗会瞧瞧,你在庙会开始前来寻我便是。” 景黎:“好!” . 三日时间很快过去,八月十五那日,陈彦安按时来叫秦昭出门。 他今日特地穿了身靛蓝色的绸布长衫,头发也规规矩矩梳了发髻,看上去格外精神。 陈彦安模样不差,这些时日不知是有意减肥,还是读书读得太刻苦,整个人瘦了一圈,比先前耐看许多。 他一见秦昭,却皱了眉:“你就穿这身去?” 秦昭依旧是那身淡青长衫,粗布材质,打扮仿佛只是去镇上采买东西。 听言,秦昭问:“有何不妥?” 陈彦安把秦昭拉到一边,小声道:“秦大哥,你别怪我多嘴,镇上有些个读书人喜欢以貌取人,所以……” 他欲言又止片刻,没把话说完。 文人清高,彼此之间总有攀比之意,这些秦昭大抵知晓。可他本就无心参与这些,今日答应去诗会,只是随了自家小鱼的心愿,想看看那小家伙还能弄出什么“惊喜”来。 至于别人怎么看他,能不能融入那些人圈子,他并不在意。 秦昭道:“无妨,我们走吧。” 刚要与陈彦安出门,秦昭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对陈彦安道:“稍等。” 说完,转身朝主屋走去。 景黎正趴在窗户边看他有没有离开,见秦昭忽然去而复返,连忙捡起小案边的书本,若无其事翻看起来。 秦昭进了屋,景黎问:“你怎么回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嗯,是落下一样。”秦昭走到景黎面前,弯腰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忘了告别吻。我先走了,你别误了时辰。” 景黎红着脸点点头。 秦昭转身离开,大步出了院门,回头看向还站在门边的陈彦安,神色淡淡:“还不走?” “来、来了!” 陈彦安一张脸涨得通红,内心满满都是悔意。 他就不该好奇秦昭回去做什么! 他要酸死了! 那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景黎收回目光。 他偷偷向陈彦安打听过,中秋诗会一贯流程是赏花饮酒斗诗吹捧,现在时辰还不到正午,他们此时去诗会,不到太阳落山很难散场。 景黎也不着急,耐着性子在家里等了小半时辰,才揣起床脚小木盒里的铜板出了门。 中秋诗会在镇子郊外一个庄子里举行。 陈彦安和秦昭到庄子外的时候,门外只有一名小童候着。陈彦安报了来意,又出示了诗会拜帖,才被放行。 他们只有一份拜帖,若是再大些的城镇,没有拜帖是进不了门的。 只因他们这镇子地方小,读书人没那么多,诗会默认可以带几个朋友来撑场子。要求不高,只要不是大字不识一个就行,读过几本书或诗集的更好。因而陈彦安才能带秦昭一起来。 庄子里有一小片人工湖,陈彦安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地领着秦昭穿过湖边的游廊:“这庄子是方老爷的,他虽是个商人,但尤为喜欢舞文弄墨,年年将这庄子借出来给那些文人吟诗作对。” 秦昭问:“是镇上的方家?” “对,我记得你是不是还认识方家那位小少爷,方天应?” 秦昭点头。 陈彦安叹道:“那位方小少爷以前和我还是同窗,不过他就来过私塾几次,回家吵着闹着不肯读书,被他爹揍了好几次。” “……听说前不久,那方小少爷还离家出走呢,吓得方老爷几天没合眼。自从那次之后,方老爷也不逼他读书了,让他留在家里跟着学做生意。” 秦昭:“……” 原来方天应离家出走是这个缘故。 秦昭问:“方天应今日也要来参加诗会?” “多半不会来。”陈彦安道,“方老爷倒是有心让方天应过来跟着熏陶熏陶,但那小少爷嫌这诗会上的文人尽会吹嘘互捧,迂腐虚伪得很,看不上。实不相瞒,其实我也……” “这不是陈兄吗?”有人在身后叫住了二人。 他们回过头去,眼前是一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那人穿了件玉色锦衫,未言先笑:“我还当陈兄今日不会来此。这都八月了,先生怎么还放陈兄来诗会,若影响了明年二月的县试,陈兄不就又要再等一年了吗?” 陈彦安脸色涨得通红,生硬道:“关你什么事,想知道你就问先生去!” 男子不答,又看向他身边的秦昭。 “陈兄今日还带了朋友来?”男子上下打量秦昭。眼前这人打扮普通,气质温润平和,颇为清贵。 他朝秦昭一拱手,有礼有节问:“不知这位兄台是哪位先生门下?” 这男子生得眉目端正,不过谈吐间总有一股无形的傲气,不怎么讨人喜欢。 秦昭还了一礼,淡声道:“寻常农户,并未拜师。” 男子一怔,又问:“可是正欲拜师?” “未曾有此打算。” 男子:“……” 男子脸上最后那点敬重也收起来,直起身,平和道:“无妨,能来诗会听一听也是受益匪浅的。” 秦昭不答。 陈彦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男子失去了对秦昭的兴趣,没与他们多说,便借口先行离开。 他走后,陈彦安才道:“总算走了,最烦和他说话。” 秦昭问:“那是何人?” “那人叫严修,明年也要与我们一起考童生试。”陈彦安冷哼一声,“我就不明白了,都是落榜,他怎么就这么趾高气昂,就凭他拿过县试案首?” 秦昭:“既是县试案首,怎会落榜?” “运气不好呗。”陈彦安耸耸肩,“他是三年前考的童生试,那会儿邻近几个县人才辈出,严修拿了咱们县的县试案首,去了府试却成绩平平,到了院试更是一落千丈,排名倒数。” 陈彦安压低声音道:“他说是自己院试那天吃坏东西闹肚子,我才不信,就是技不如人罢了!” 秦昭未做评价。 二人绕过人工湖,来到后院。院子里桂花飘香,数张长案围成一圈,桌上都放着纸笔、糕点以及一壶酒。 十多名文人坐在长案后,已经开始斗诗。 陈彦安寻了个空的长案拉着秦昭坐下。 斗诗有好几种法子,飞花令,押韵脚,以物为题等。他们到来时,原先那些文人正在以“月”字为令,做飞花令。 陈彦安近来背诗背得不少,跟着接了几句,一点没落下风。 传到严修那儿,却卡了壳:“月、月斜楼上五更钟。” “这句说过了。”陈彦安这次出尽了风头,坐得东倒西歪,得意道,“喝!” 严修往日人缘多半不怎么好,众人乐得见他出丑,也跟着起哄,逼着他灌了一大口酒。 严修重重放下酒杯,耳朵通红:“飞花令年年都玩,有什么意思?” 他视线四下望去,见院中桂花开得极好,便道:“我们换一种,就以月桂为题作诗如何,我先来!” 他说完,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以物为题的斗诗,是由起令者写诗词的第一句,再轮流传递到每个桌案前,一人提上一句,直到传回起令者手中,由他选择继续传递,或是落下最后一句,完成全诗。 中途谁接不上,就得罚酒一杯,并成为下一位起令者。 严修就坐在陈彦安左手边,可他写完后却不往陈彦安桌上传,而是转头传到另一侧的桌案上。 这种斗诗之法,向来是越到后面越困难。 他这是想给陈彦安难堪。 但陈彦安这次一点也不怕,他戳了戳身边的人:“秦大哥,这就靠你了。” 秦昭瞥了他一眼。 从听完斗诗规则开始,他就明白陈彦安为何偏要带他来。 这是等着他帮忙找回场子呢。 写着诗句的纸张在桌案间传递,严修得意洋洋地看向身旁那两人:“作不出来尽早认输,要是还像去年那样,可就丢人丢大了。” 他说完这话,诗句正好传到秦昭他们桌上。 秦昭只扫了一眼,提笔就写。 他的字迹与本人气质完全不同,笔锋行云流水,苍劲有力。 严修脸色变了。 秦昭放下笔,将诗句传递过去:“承让。” 陈彦安从他身后探出头,笑嘻嘻道:“作不出来尽早认输,要是还像上一局那样,可就丢人丢大了。” 严修气得咬牙切齿,他仔细思索片刻,在那纸上提了句诗,传到下一位手里。 他没有落下尾句,而是选择继续。 这种传递一共持续了三轮,越到后面,众人思考的时间就越长。唯有秦昭,永远只扫一眼便能答出下句,从不停顿。 秦昭将已经写满诗句的纸张递给严修,后者扫了一眼,豁然站起来:“你怎么敢用这句?!” 他这一声将所有抓耳挠腮的文人都给唤醒,众人围聚上来,看清了秦昭提的那句诗。 “这……这不是那位的诗?” “是,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位所作。” “这句诗当初传遍天下,无一人能接住下句,这……” 陈彦安方才没注意秦昭写了什么,此时才好奇地探头去看,眼里泛起喜色:“妙,妙啊,我看你这下怎么接!” 众人神色各异,唯有秦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问:“这句诗有什么问题?” “你还在这儿装不知道?”严修道,“这分明是荣亲王爷当年中秋佳节时,于殿前醉酒斗诗时所作的诗句。当初王爷放出话来,说普天之下谁接得上他这句诗,便将谁提拔入翰林,读书人谁会不知?” 秦昭还真不知道。 他甚至连那位荣亲王是谁都不知道。 方才他只是脑中忽然出现这句,便顺势将其写下来,况且…… “这句诗很难接?”秦昭问。 严修冷笑一声:“有本事你来接了试试,你若能接出下句,我就——” 他话还没说完,秦昭淡然接过他手上的纸张,铺在桌上提笔就写。 严修的神情僵在脸上,众人围到秦昭身边,不一会儿便爆发出骇然惊叹。 “他他他——他竟然真对上了!” “这……这居然能这么接,我当年想了足足一个月!” 众人议论纷纷,严修忽然冲上前来,一把抢过秦昭手中的纸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神情几经癫狂,口中不断念念有词,竟就这样拿着纸张朝外跑去。 众人默然片刻,各自回位。 秦昭问:“他这是怎么了?” “唔,可能是被刺激到了吧。”陈彦安斗诗斗饿了,吃了口桌上的糕点,道,“听说当年那位亲王作出这句诗后,天下文人竞相尝试。严修把自己在屋内关了足足半年,硬是没作出来。” 秦昭望向严修离开的方向,悠悠道:“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出了这个岔子,众人没什么心情再继续斗诗,他们显然对秦昭的兴趣更大。 时不时有人借着由头来和秦昭说话,多是问他师从何方,可有考取功名的念头。文人圈子核心那几位甚至还提出邀约,让秦昭参加他们每月一次的集会。 却被秦昭以备考为由拒绝。 秦昭此番一举在当地文人中成名,待他们打发完所有想来套近乎的文人,离开那庄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你别嫌烦,等这事传出去,以后会有更多。”见秦昭到最后神色已经有些不悦,陈彦安道。 秦昭听出他话中打趣的意味,冷道:“不是嫌烦。” “……与我夫郎约定的时辰已经过了。” 本还想着这里结束后正好能带小鱼去镇上的酒楼吃个饭,再慢慢逛庙会,谁知道耽搁得这么晚。 小家伙现在恐怕已经饿坏了。 陈彦安:“……” 这人脑子里只有夫郎! 陈彦安事先约了辆牛车来接他们,二人往庄前的小路上走,有人叫他们:“秦昭!” 一道鲜红的身影跑过来,快跑近时脚下一滑,正好被秦昭接了个满怀。 “当心点。”秦昭搂着景黎,眉宇稍稍舒展了些,“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景黎看上去心情不错,道:“方天应带我来的。” 他刚说完,方天应从远处走过来。 方天应笑着道:“我听下人说今年诗会上有人对出了绝句,一打听竟是秦大哥,便想来凑个热闹。走到镇口时正好遇到嫂子,便带他一起过来了。” 秦昭朝他点点头:“多谢。” “秦大哥不必客气。”方天应道,“我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定了位,秦大哥肯定饿了,我们快过去吧。” 秦昭:“这就不——” 他话还没说完,陈彦安先不满了:“今天是我带秦大哥来的,你怎么和我抢人?” “原来是陈小胖啊,你最近瘦了我都险些没认出来。”方天应也不恼,遂道,“那就一块,我请客!” 秦昭:“……” 秦昭继续道:“我和夫郎——” 景黎听见吃的眼睛都亮了,从秦昭怀里挣脱出来:“好啊好啊,我们快走吧,我中午就没怎么吃,快饿得晕过去了。” 秦昭:“……” 方天应笑道:“成,马车就在路边等着呢,我们走。” 四人往前走去,景黎牵着秦昭,回头问:“秦昭,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 秦昭看了眼前面平白多出来这两人,面无表情:“不,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我的二人世界,我恨。 ———— 第53章 方天应出手阔绰,直接定下了镇上最好的酒楼。四人坐在酒楼三层的雅间内,往下望去,将整条长街尽收眼底。 中秋佳节,镇上布置得喜庆热闹。 天还没完全黑,路边已经挂上了各式花灯,只待夜色来临后点上。 “我早知道秦大哥学识高,却没想到作诗也如此厉害。”方天应重复了一遍从家仆那儿听来的两句诗,夸赞道,“妙极,当真是妙极。” 陈彦安拨弄着盘里的菜叶,听言嗤笑:“行了方小少爷,你听得懂诗吗?” “我怎么听不懂,你当本少爷当真胸无点墨?”方天应笑骂,“吃你的吧,几天不见,怎么吃这么少了,减肥?” 陈彦安动作一滞,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要、要你管!” 方天应听不听得懂那句诗不清楚,但景黎是真听不太懂。他对诗词的鉴赏水平还没到那地步,只是在路上听方天应说,秦昭作出了一句天下学子都没作出来的诗。 不愧是秦昭。 景黎藏在桌下的手轻轻捏了下秦昭的手,小声道:“你真厉害。” 秦昭正给他夹菜,瞥见自家小鱼的神情,心头有点发痒。他反手握住对方柔软的手指,指腹在手背上摩挲一下,凑到他耳边正想说什么。 方天应忽然道:“何止是厉害,秦大哥简直是全才!” 秦昭:“……” 这就是他不乐意有外人跟着的原因。 秦昭心头无奈,却不好说什么,松开了景黎的手:“方公子过誉了。” 景黎想起先前方天应与他说过的信息,问:“出这句诗的那位王爷,真说过谁能对出来,就把谁提拔进翰林院吗?” “当然,我听我爹说,那位荣亲王是当着当朝圣上和文武百官说的,自然不能有假。”方天应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可惜秦大哥生不逢时,现在已经不成了。” “不成了?” 景黎还想再问,却被陈彦安打断:“有什么生不逢时的,应该说秦大哥逃过一劫才是。要当真那会儿被提拔去京城,还能有活路吗?” 方天应唔了一声:“说得也是。” 景黎隐约从他们话里觉出了什么,问:“什么意思呀?为什么说被提拔了就没活路?” “你不知道?”陈彦安往四下看了看,见他们所在这雅间四方封闭,隔音极好,方才压低声音道,“那位荣亲王在几年前密谋篡位,已经被圣上下旨诛杀,死无全尸了!” 秦昭喝汤的动作一顿,勺子碰撞碗壁发出一声轻响。 不过这点细微的声音没有人发现。 “原来是这样……”景黎心中莫名有些惋惜。 虽然不知道那位亲王是什么人,但他敢在天下人面前说出,只要有人能对出他的诗边提拔为官这种话,那应该是个很有才气,性子张狂肆意的人。 原来已经死了…… 似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惋惜之意,陈彦安又道:“嫂子你别只看人一面,那位荣亲王没少做坏事,死了不可惜。当初圣上年幼,他摄政整整七年,贪污受贿,草菅人命,不怪圣上羽翼丰满后要除之而后快。” “……要不怎么说,才气学识与品行无关呢?” 景黎惊讶地眨眨眼:“他这么坏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方天应打断道,“我爹说,那位摄政期间推行了许多利国利民的政令,若不是他提高了商人的地位,还没有我家今天呢。” 陈彦安道:“但他杀的那些人可不是假的。” 方天应平静道:“但这顿是我请的。” “……”陈彦安秒怂,“成,大少爷您说得都对。” “所以还好秦大哥不是之前对出了这句诗。”陈彦安道,“听说圣上诛杀荣亲王后,将他朝中所有党羽清洗了一遍。要是真入了那位王爷麾下,恐怕早就性命不保了。” 秦昭未置一词。 片刻后,他轻声道:“你们说圣上下令诛杀那位亲王,是什么时候的事?” “圣上昭告天下是两年多前的事,那会儿秦大哥你还卧床不起呢。”陈彦安道,“不过民间有传闻,圣上好几年前就已经把荣亲王偷偷杀了,只是那会儿终于清理完他所有党羽,才敢说出来。” “……啧,想想那小皇帝真是可怜。要真如传闻中这样,他杀荣亲王的时候,还没我和方天应大吧?” 景黎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还从没听过这种皇室秘辛,听来只觉得复杂又凶险,幸好这些事都离他很远。桌上有片刻沉默,秦昭给景黎夹了点菜,平静道:“好好一个中秋佳节,聊这些做什么?快吃饭。” 几人没再谈论这个话题。 陈彦安和方天应先前就是同窗,两人插科打诨,聊起天来气氛轻松愉快。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吃完后方天应还意犹未尽,说知道庙会上有猜灯谜的,要拉着秦昭和景黎去逛逛。 景黎那个不长心眼的险些又要跟着去了,被秦昭拽着衣领拉回来。 秦昭平静道:“不必了,我们自己去就好。” 方天应还没听懂秦昭话中的深意,倒是陈彦安反应过来了,朝秦昭悻悻一笑,把方天应到一边:“走走走,你我那脑子猜什么灯谜,陪我去酒馆喝个桂花酿,往日可没这机会!” “不是,我为什么要和你——”方天应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彦安连拖带拽拉走了。 景黎茫然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唤道:“哎,你们怎么——”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秦昭抬手在景黎耳垂上轻轻捏了下,低声问:“怎么,还想跟着去?” 景黎:“……” 可能是今天完成了自己的计划,景黎现在心情很好,一时有点得意忘形,竟没注意到秦昭的态度。 但哪怕反应再迟钝,此刻他也听出了秦昭话里的危险意味。 景黎怂巴巴地摇头,又朝他讨好地笑了笑:“不想,我想和你在一起。” 秦昭:“嘴甜。” “不过……”景黎回头看向陈彦安和方天应离开的方向,小声道,“我也想尝尝桂花酿……” 秦昭:“……” 秦昭叹了口气:“一会儿给你买。” 馋鱼。 . 秦昭带着景黎走在挂满花灯的长街上,见路边有卖糖果糕点的,便停下来买点。 他刚付了钱,却听见身后有起哄声传来。 回头一看,景黎手里握着一支桂花,神情有点发愣。 中秋佳节时,许多待字闺中的女子也会上街来游玩。这个时代男女民风较为开放,若女子在街上看中了谁,便将花枝抛到对方手上,是为示爱之意。 景黎听过这种传闻,但真正遇到还是头一次。 他看着面前那几位女子,有些手忙脚乱。 “我、我不是——”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接过那条花枝,温文有礼地递了回去:“他是我夫郎,姑娘误会了。” 说完,也不理会那女子是何反应,将糖果塞给景黎,牵起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只是片刻没盯着他,又险些惹了事。 秦昭在心中叹息。 可只打发了那几位女子还不够,今晚街上行人众多,一路走来,落在他二人身上的视线只多不少。 秦昭终于忍无可忍,去街边买了个小锦鲤面具,罩住了景黎大半张脸。 那面具上的锦鲤绘得不如景黎原身万分之一可爱,不过聊胜于无。 秦昭道:“戴好,不许摘下来。” 景黎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明明这一路上,看秦昭的人比他更多,这人凭什么吃飞醋? 秦昭近来气色比往常好了很多,脸上那点病气消退后,更衬得那张脸俊美万分。走在这街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景黎毫不退让,立刻从摊位上挑出一个狐狸面具,戴在秦昭脸上。 那面具做得很大,带上后只能看见秦昭精巧的下颚线和两片薄薄的唇瓣。 景黎满意地点点头:“你这样好看。” 秦昭对此却颇为无奈:“可为什么我要戴狐狸?” “狐狸最适合你呀。” 景黎抱着一袋糖果美滋滋地吃着,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东西,眼前一亮:“那是不是就是猜灯谜的地方,快来!” 街尾有一株高高的月桂树,树下挂着十数个花灯,每一盏花灯下都有数张红色纸条,写着相应的灯谜。 若有人想猜谜,便将那纸条摘下,在红纸的空白处写出谜底。 每个纸条上的灯谜不同,对应一个答案,不会有重复,也无法作弊。 月桂树下已经围了不少读书人,秦昭甚至在那里面看见了好几位今天诗会上的熟人。 一名摊贩坐在桂树前,大声吆喝:“三个铜板入场猜灯谜,猜中三个赠许愿红绸一条,猜中五个赠花灯一个,猜中十个退铜板,赠桂花酿一瓶!” 景黎眼睛都看直了。 秦昭问:“你方才说想要桂花酿?” 景黎连连点头。 秦昭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道:“三个铜板,夫人。” 景黎从怀中取出铜板,秦昭接过去,上前放在那摊贩的摊子上。 对方乐呵呵地收了,给他一支笔:“公子自便,将答案写在纸上就成。对了,咱们这桂花酿只有一瓶,若有人先于公子答出十个,将奖品赢走,公子便只能以两个花灯作为奖品了。” 想赢大奖,不仅要能解题,还得速度快。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摊贩难得能遇上一口气答出十道题的客人,因此这瓶桂花酿送不出去的情况更多。 秦昭应了声好,也没往里走,径直取下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枚花灯上的所有纸条。 摊贩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一个花灯下面都放了五六个灯谜,内容各不相同。通常人猜灯谜,都是先看了题面,能猜出答案才将其取下来。 还从没见过这人这样,看也不看,直接拿下来的。 秦昭将取下灯谜放在桌上,快速扫了眼上面的题面,仿佛未经思索,提笔就开始写。 摊贩:“???” 想都不想就写,这人来捣乱的吧? 他心中隐有不悦,凑过去一看,却愣住了。 秦昭的第一个答案已经写完。 是正确的。 他没有停歇,立即开始写下一个。 周遭围满了不少猜灯谜的人,没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唯有那摊贩死死盯着秦昭。后者飞快写完了取下来的那六张红纸,又抬头去随便抓了四张,弯腰写起来。 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秦昭已经答满了十道题。 他放下笔,将那十张红纸递给摊贩:“您看看,这些答案对吗?” 摊贩像见了鬼一样看他。 他方才全程盯着秦昭,自然知道他写的全是对的。此刻接过来,又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连连点头:“对,全对!” 秦昭:“多谢。” 摊贩高声道:“恭喜这位公子猜中十个灯谜,赠与桂花酿一瓶!” 众人哗然,左右问着是何人答对了题。摊贩也想询问秦昭姓名,可秦昭只是摇摇头,接过摊贩递来的桂花酿和铜板,牵着景黎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条小河从镇中穿过,河对岸有不少人正在放花灯。 秦昭与景黎坐在另一侧的石桥边,对比起来显得格外清净。 秦昭揭开酒壶盖子,将桂花酿递给景黎:“只许喝一口。” “知道啦,我酒量又不差。” 景黎这话纯属自欺欺人。 他的酒量不差仅限于几度到十几度的酒,怎么喝都没事。要是碰到度数高点的,一杯都能喝得他发晕。 不过嘛,这只是桂花酿,又是古代,度数能有多高? 景黎这样想着,先小小地抿了一口。 入口便是一股浓郁的桂花香,直冲鼻腔,甜甜的花香沁人心脾。而有了这桂花香的掩盖,几乎尝不出丝毫酒味。 景黎眼神亮了亮,又喝了一小口。 他喝起来就没完,秦昭偏头看他,忍不住又劝道:“少喝点,一会儿还要去放花灯。” “知道啦。”景黎眯起眼睛,回味着口中的桂花香气,“这会儿已经好晚了,放完花灯我们就回家吧,家里还——” 还有准备好的惊喜。 景黎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下去。 秦昭从他这欲言又止中听出了心虚,偏头问:“家里还有什么?” “唔……”景黎视线躲闪,没说话。 秦昭手指轻轻揉捏着对方的耳垂,还想再问,忽然被一个带着桂花香味的吻堵住了。 景黎撬开他的唇齿,小心翼翼亲吻着他。他口腔中满是桂花酿的香气,又甜得似蜜一般,像是吃下一块柔软的桂花糖糕。 半晌,秦昭稍稍退开,笑道:“别以为这样就打发我了,你今日将我支走,到底是想——”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身躯忽然一软,就这么倒在他怀里。 秦昭:“……” “小鱼?”秦昭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问,“你怎么了?” 景黎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声音含糊不清:“别吵……有点晕……” 这就……醉了? 秦昭将他手里的桂花酿瓶子接过来,略微一摇晃,里面已经空了。 他扭头望向河对岸,悠悠叹了口气。 早知道放完花灯再让他喝了。 景黎很快醉得不省人事,幸好他身形不高,又瘦瘦小小,扶起来不算困难。秦昭半搂半抱将人带回村子,略微喘息着推开门。 院子里很黑,秦昭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景黎跌跌撞撞走进去。 他先将景黎放在院中的竹椅上,提灯往主屋走。 推开主屋的门,却愣住了。 屋内已经变了模样。 悬挂的布帘换成了红色,原本正对大门的地方,张贴了一张大大的囍字。最前方的桌上同样铺着红布,还摆了两个崭新的红烛台。 这就是……景黎要给他的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结婚了!大声告诉我结婚之后要做什么! 第54章 屋内灯火跳动,秦昭半搂半抱着景黎回到卧房。 景黎醉得意识不清,一接触到柔软的床铺,马上翻了个身滚进床榻内侧。 卧房内同样换了一副模样。 红色的绸幔悬挂在床边,床上铺着大红棉布,显然是一副洞房花烛夜的装饰。这些装饰其实很简单,看得出每一处都是景黎自行布置的,甚至有点简陋。 床边的架子上搭着两件婚服,做工很精细,用的也是很软的料子,多半价格不菲。 秦昭轻轻抚摸着那婚服,心里软成一片。 这小家伙……原来就是为了做这些。 “秦昭……”景黎脑袋在床榻上蹭了蹭,口中含糊不清,“去放花灯……” “还想着放花灯。”秦昭取了张帕子来帮他擦脸,听言哭笑不得,“想放花灯还喝这么多?” “……”景黎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两句什么,又安静下来。 秦昭帮他除了外衣鞋袜,扯过被子将人盖好,低头在唇边亲了一口:“全部都计划好了,怎么没计划好你会喝醉?” 他稍抬头,抵着对方柔软的唇瓣,低声道:“真是个傻子……” 收拾完自家小鱼,秦昭去后厨熬了碗醒酒汤,端回卧房。 景黎依旧睡得很熟,模样安安静静,俊秀的五官在灯火跳动中染上暖光,柔软又毫无防备。 这模样简直好看得犯规。 秦昭脚步稍顿,抑制住心头某些难以言喻的冲动,无声地舒了口气。 “小鱼,先把醒酒汤喝了。”秦昭将醒酒汤放在一边,低声唤道。 景黎眉头紧蹙,有些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 可秦昭没有退让。 那桂花酿他没尝过,不知道酒性到底如何,但他知晓的是,这小鱼的酒量多半不怎么样,要是就这么睡过去,明天铁定头疼。 秦昭耐着性子,弯下腰再次吻住了景黎的唇瓣。 他温柔地撬开景黎唇齿,含住那柔软的舌尖,轻轻挑动。片刻后,他的努力出现效果,景黎低吟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 秦昭适时放开他,温声道:“喝了醒酒汤再睡。” 景黎还迷糊着,后知后觉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不明白那酥酥麻麻的感觉从何而来。他眨了眨眼,坐起身直接往前一扑,被秦昭接进怀里:“你做什么?” “好困……”景黎额头抵在秦昭肩头,含糊道,“我们在哪里呀,花灯买好了吗?” 秦昭:“……” 就知道花灯。 秦昭道:“买好了,不过我们已经回家了。” “回家?”景黎闭着眼睛,声音恍若梦游,“为什么要回家啊,家里不是还——”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 这些时日他都在计划同一件事,几乎是本能一样刻在了自己心里。一想起这个,所有理智在这一刻尽数回归,景黎蹭地直起身体,左右看看。 “我我我……我们怎么——” 红床,婚服,帷幔,的确是他和秦昭的家。 景黎:“……” 他们回家了。 他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被他自己搅黄了。 秦昭没理会景黎片刻的呆愣,重新端起醒酒汤喂到景黎面前:“先把醒酒汤喝了,其他的一会儿再说。” 汤还是热的,里面放了山楂生姜和糖,还有些景黎喝不出的味道,入口酸酸甜甜,让景黎又清醒了些。 他乖乖喝完了汤,低声道:“秦昭,我……” “清醒了?”秦昭的神态看不出喜怒,他接过景黎手里的汤碗,问,“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还是想放花灯?” 景黎疑惑地眨眨眼。 秦昭指向桌上,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盏花灯:“我买回来了,你想放可以在院子里。” 竹院内的水池底部做了活水暗流,连通着溪水,保证水流时时流动。 今夜正是八月十五,是月色最好的时候。整间院子被月光照亮,月色倒影在泛着波澜水池内,就连院中的花草也仿佛都被渡上一层银辉。 秦昭牵着景黎来到院子里,担心他酒还没完全醒,将人扶到竹椅边坐下,才转身去拿那盏花灯。 他偏头问:“你想写什么心愿?” “……还要许愿的呀?”景黎反应还有些迟钝,半晌才傻乎乎的笑了下,“我是锦鲤,现在对着花灯许愿,是不是许什么都可以成真?如果我许愿我们从此大富大贵,吃喝不愁,也能成功吗?” 秦昭也笑起来:“只要你诚心许愿,一定可以。” 从二人认识到现在,景黎的心愿还没有一次落空过。景黎仰头望着他。 秦昭逆着光,五官在月色中看不真切,只能看见那清瘦的轮廓,以及那道从未从他身上移开的视线。 景黎朝他伸出手:“让我来写吧。” 他接过花灯和毛笔,一笔一划,在花灯里认真写下了一行小字: ——“想和秦昭永远在一起,想要秦昭平安,健康,一生顺遂。” 秦昭看见了他写的内容,轻声问:“不求财物了?” “没有你重要。”景黎道。 所有一切外物,都不如面前这个人来得重要。 二人一起将花灯点亮,放进水里。那一盏孤灯随着水面飘摇开去,灯火在夜风中轻轻跳动。 景黎被夜风一吹,清醒了不少,扭头问:“你怎么不多买一些呢?” 他语气颇有些遗憾:“一盏花灯许一个愿望,十盏花灯就能许十个愿望,干嘛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秦昭:“……” 这愿望还能打包许的? 寻常人或许不能,但他面前这小鱼是锦鲤,还真说不准。 只是秦昭完全没想过这茬,方才见景黎喝醉,担心他在外吹冷风着凉,又怕他醒来没有放成花灯遗憾,才飞快去买了一个,一起带回家来。 谁知道这小家伙放了一个还嫌不过瘾。 秦昭没与他纠缠这些,回头看了眼主屋,堂前贴的那囍字从虚掩的门缝透出来。 今晚还有正事没做。 秦昭收回目光,捏了捏景黎的手:“你现在睡醒了?” 景黎茫然地看向他:“嗯?” 秦昭意有所指地朝主屋望了眼,道:“既然清醒了,是不是该向我解释解释?” “……” 景黎小声道:“我想给你个惊喜嘛。” 秦昭牵着他往屋内走,轻轻问:“怎么忽然想到做这些?” “不是忽然呀。”景黎道,“你向我许过愿的,还记得吗?你说想要一位夫郎。我找不到别的夫郎给你,也不想去找别人,就只能……就只能……” 他有些说不下去。 秦昭瞥了他一眼:“就只能把你自己嫁给我?” 景黎小弧度地点了个头,耳朵微微红了。 秦昭深深望着他,忽然转开目光,拉着他大步走向卧房:“你的计划还有些什么,我们继续吧。” 景黎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 他觉得秦昭今晚有些反常,不像是不开心,反倒是……有点急躁。 景黎今晚喝了酒,虽然清醒了点,但迷迷糊糊的脑子依旧不足以让他想清楚那份急躁从何而来。他跟着秦昭走进卧房,取下放在架子上的婚服。 景黎此前找人了解过这个时代的成婚习俗,除去那些说亲下聘订婚之类的繁文缛节,洞房花烛夜无非是穿婚服,拜高堂,饮合卺酒。 他一样样领着秦昭做了,后者十分配合。 婚服是他在镇上定做的,两件一共花了五百文,是准备这场婚礼最大的支出。 秦昭记忆全无,景黎在这世上也没有亲友,二人便以月色为媒,天地为证。 至于最后的合卺酒,秦昭死活不肯让景黎再碰一滴酒,便以茶水代之。 二人饮完了杯中的茶水,秦昭轻声问:“下一步是什么?” 景黎耳朵忽然红了:“没、没有下一步了,天色很晚了,你早些休息吧。” 他说完便想起身去放酒杯,忽然被秦昭拽了一把,用力拉回床上。 酒杯在地上滚远了,景黎抬起头,对上秦昭幽深的目光。 “告诉我,小鱼。”秦昭道,“寻常人家的婚礼,真是到这里就结束了么?” 景黎感觉自己的心跳几乎破胸而出,他紧张得说不出话,艰难道:“我们不能这样的……” 秦昭没理会他,抬手把玩着他鬓角的一缕发丝。 景黎没有见过秦昭穿红色。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这人其实也很适合这种惹眼的颜色。 秦昭肤色苍白,被这种明艳的颜色一衬,就连精气神都变得足了些,整个人愈发英俊耀眼。 景黎看得移不开目光。 “真是条傻鱼。”秦昭忽然开口。 景黎眨眨眼,便听秦昭又道:“就没见过让夫郎赚钱筹备婚礼的,这事要传出去,让你夫君在村中怎么立足?” “我……我就是……” 他只是想让秦昭开心,没有想过这些。 他故意没有用家里一分钱。 这洞房花烛夜里的每样东西,都是这段时间他去别家干农活赚来的。他想说到做到,靠自己完成秦昭的心愿。 ……也是他自己的心愿。 他想成为这个人真正的夫郎。 秦昭道:“但我很开心。” “……谢谢你。” 怎么可能不开心? 有这样一个傻子愿意付出一切的爱他,傻乎乎地隐瞒着所谓的惊喜,还把自己搞得一身是伤。 他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景黎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甚至不动声色往后缩了缩。 道理他都懂,这个顶着他的东西……能不能稍微消停一点? 可秦昭没有放开,反而更加贴近了些。 景黎忍无可忍唤道:“秦昭。” 秦昭:“嗯?” “薛大夫说、说你还不可以……”景黎声音有些紧张。 他这具身体模样显小,但的的确确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况且他在现代还生活了有十八年,该有的反应全都有,当然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秦昭这个模样他也再清楚不过,只是…… “你说薛先生?”秦昭眼底泛起点笑意,起身去书桌旁翻找。 他很快找到一封拆开过的书信,将其递给景黎。 景黎现在识字不难,他慢慢读完那封信,脸颊已经全红透了。 这个人怎么可以在信里问出这种问题! 而且薛先生竟然还给他回信!!! “都看完了?”秦昭偏头看他,眼底含着笑意,“现在可以了吗?” 景黎:“可、可是我还——” 他完全没有准备! 秦昭没有给他这个迟疑地机会。 他忽然吻了上来。 先前那些温柔克制的模样仿佛都是表面,他的耐心在今夜被彻底撕破。 在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攻势中,景黎几乎没怎么坚持就丢盔弃甲。 迷迷糊糊间,还听见秦昭贴在他耳边轻轻道:“小鱼,薛先生说我现在身体虽然恢复过来,但还不能太过劳累。” 景黎耳畔嗡嗡作响,脑中被与先前完全不同的陌生感觉搅成一团浆糊,下意识道:“……那该怎么做?” 秦昭在他耳边落下几个字。 随后,扣住他的腰身,用力将人翻了个身。 位置瞬间上下颠倒。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婚房自己搞,婚服自己买,洞房也要自己出力,鱼鱼好难。 第55章 翌日,景黎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己昨天亲手挂上的大红色床幔。 浑身跟散架似的疼得过分,他挣扎着伸出手,拽住床幔的一角。 “别乱动。”秦昭拉住他的手,将人按回床榻里,“这是做什么,头疼不疼?” 怎么不疼? 他现在不仅头疼,还腰疼,屁股疼。 都是这破东西害的。 秦昭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道:“你若生气怨我就好,干嘛拿这东西撒气。” 景黎望他一眼,愤愤抽出手,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翻了个身—— 后腰传来一阵酸痛,景黎动作一僵。 “都说了让你别乱动。”秦昭叹了口气,手掌顺着景黎脊背向下,按住后腰,“这里疼吗?” 景黎把脸埋在被子里,不理人。 秦昭每次都在刷新他对恶劣的理解,仗着薛大夫信上交代的不能劳累,偏要让他自己来。 刚开始还好,虽然羞耻了些,但只要掌握了关窍,做起来不算太难。 而且,他本以为秦昭病了这么久,又许久没有发泄过,应当不会持续太久,谁知道…… 果然优秀的人,什么地方都是优秀的。 到后来,景黎累得动也不能动,后腰酸得抬不起来,得不到爽快,还要忍着秦昭在耳畔一声声催促。 那滋味别提多一言难尽。 “嗷——!”秦昭不知道按到哪里,景黎疼得呜咽一声。 秦昭下意识松了手,景黎连忙滚进床榻内侧,抱着被子警惕地看他。 “我帮你捏了捏,会好得快些。”秦昭道。 “不要。”景黎眼泪汪汪,抱着被子把自己缩起来,“我就这样挺好的……” “随你吧。”秦昭直起身,语调平稳,“你天天干活,怎么腰力还这么差,得多多练习才好。” 景黎:“咳咳咳——!” 谁要多练习这个啊! 秦昭忍俊不禁,问:“午饭做好了,你要去桌上吃还是就在床上?” “你端过来,我就在这里吃。”景黎任性道,“你喂我。” 秦昭深知自己昨天把人欺负狠了,只能事事顺从。他细致地伺候完自家小鱼吃饭,又抑扬顿挫地读了几页话本,将人哄得消了气,才抱起放在墙角的木盆。 “我去洗衣,你再躺会儿。”秦昭道。 景黎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点点头,不敢去看木盆里那被二人糟蹋得惨不忍睹的大红床单。 秦昭最后望了眼床上的少年,笑着摇摇头,抱着木盆出了门。 他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但这些年下来,为了不让病情严重,他向来懂得克制情绪,整个人也愈发平和。 他本不该像昨晚那样冲动。 可是忍不住。 他何德何能遇到那小家伙,生得那么漂亮,又那么乖巧,那么热忱而单纯地喜欢他,待他好。 让人怎么忍得住不将人占为己有? 竹院距离洗衣的地方不远,这个时辰溪边没什么人,秦昭将木盆放下,俯身望见了自己在水里的倒影。 他不知道自己年岁几何,但那张脸绝非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他面部尚没有任何细纹,只是由于这些年疾病的折磨,眉宇间一眼便能看出这些年经历的风霜。 无论如何,远远比不上那些年轻青涩的少年面孔。 秦昭捧着水洗了把脸,凝视着水里那张脸,忽然笑起来。 他过去明明从不在乎自己外表,可经历了这一夜之后,却没来由地开始担心。 真奇怪。 . 秦昭前些时日还暗笑景黎总是喜欢黏着他,可现在他才发现,比起自家小鱼,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仿佛当真变成新婚燕尔的毛头小子,半点耐不住性子,时时刻刻想与对方在一块。 “……不行!”景黎不知第几次在险些擦枪走火地边缘喊停,“薛大夫说了不能频繁,你还想不想把病治好了?” 秦昭把人困在座椅之间,二人四目相对,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汇。 “可距离上次已经过去三天了。”秦昭低头一下下亲着景黎的唇角,声音放得很低。 “那……那也不行……” 景黎受不了他这么说话,全凭一丝理智强撑着:“我们说好一个月就四五次的……” 秦昭顿了顿,又小声道:“可你不觉得,我现在好得比先前快么?” 景黎一愣。 秦昭的气色的确比先前好很多。 做那种事还有这样的功效吗? “其实我一直在怀疑,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恰好能与沉欢的药效相抵。”秦昭道,“你想想你刚变成人,把我从山里救回来那次,还有我正式换药那天。” 把秦昭从山里救回来那日,他没有服药,可第二日也没有毒性也没有发作。 而换药那日,同样是因为有景黎在场,他才得以稳定下来。 景黎声音少了几分坚定:“但、但你没有证据……” “所以我们可以一试。”秦昭温柔地亲吻他,循循善诱,“小鱼,就当帮帮我。” 在这件事上,景黎一直不够坚定。 做那档子事的确很累,可不得不说,的确是很舒服的。与喜欢的人做那样的事,是这世上最舒服的事情。 原本就不坚定的内心被秦昭一句话轻易说服,景黎用力拉着秦昭衣袖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任由秦昭吻上来,在耳畔轻轻让他再分开些…… “——秦昭,你在家吗!”门外陡然传来敲门声,二人的动作皆是一顿。 景黎睁开眼,对上秦昭的视线,二人脸上是同样的一言难尽。 这声音是陈彦安。 这种打搅在这些天里并不罕见。 秦昭在中秋诗会上一举成名,众人很快打听到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这些天,上门想与他结交的,递帖子邀请他去某某地方一聚的,甚至还有登门请求拜他为老师的,可谓络绎不绝。 村里没几个人会读书写字,外村人想认识秦昭,大多要寻陈彦安引荐。因为这样,就连带着那小胖子的名声都跟着响亮了不少。 “不理他。” 秦昭作势要继续亲下来,门外,陈彦安又说话了:“秦昭,我知道你又装不在家,给我把门打开,这次是正事!” 秦昭:“……” 这小胖子有完没完。 秦昭手指扣在椅背上绷得发白,半晌才压下心头那点火气:“我改日一定要做块‘谢绝会客’的牌子挂在门前。” 景黎原本也觉得烦,见秦昭这样,又忍不住笑起来:“嗯,我帮你一起做。” 秦昭心情忽然好了些,低头亲了亲景黎:“你先进去,我去看看。” 景黎点头:“好。” 秦昭整了整身上凌乱的衣物,去打开院门,陈彦安和村长站在门前。 见他开了门,陈彦安偏头得意道:“您瞧,我就说他是假装不在家,也不知道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秦昭面无表情:“你可能忘了我夫郎与阿易关系甚好……” 陈彦安神情一僵,秒怂:“哥!!秦大哥我错了!!你千万别让嫂子说我坏话!!!” 秦昭没理会他,将二人领进门。 有些气恼被打断是一回事,这二人在村中都对秦昭和景黎很是照顾,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景黎躲在卧房不出来,秦昭给二人奉了茶,才问:“不知村长来找我所为何事?” 村长语气很是郑重:“此番来找你,是有一个请求。” 自从秦昭兴修堤岸后,许多农户都想让孩子去读书识字,可幼儿入学多是四五岁,先要读蒙学开智,而后才能通过先生的考验,进入私塾。 眼看已经入秋,再往后天气越来越冷,让四五岁的孩子走一两个时辰山路去镇上读书,做父母的实在不放心。 因此,近来许多农户在村长面前都提出,可否在村里开设蒙学。 其实很多村庄都会有自己的蒙学书院,只是临溪村过去愿意将孩子送去识字的人少,加上村长年事已高,无法时时授课。 这才导致临溪村没有开设蒙学书院。 秦昭听村长说完这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深意:“村长想让我主办蒙学书院?” 村长:“是。” 秦昭摇摇头:“可我没有功名,恐怕无法担此重任。” “你的名气都传到县城去了,还需要功名?”村长一笑,“这科举年年都有,天下多少人考取功名,可没有一个对得出那句诗。更何况,蒙学授课不过简单识字,我听彦安说,你先前就在教你家夫郎识字,现在他也能认字了不是?” “这……” 小鱼的情况与寻常尚未开智的孩子不同,但秦昭也没想在他身上多做解释。 见他还有迟疑,村长又劝道:“我已经考虑过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组织村里的乡亲们开始筹钱修建书院。就修在你这院子边上,便于你进出。” “我知道你明年要参加童生试,我可以与你轮流授课,省得耽搁你太多时间。” “至于钱财方面,每天教几个孩童就能换取束脩费,不比你去给书肆抄书挣得多?当然,你若不想要钱财,换做帮忙下地干活,或是生活所需品,我相信乡亲们也不会拒绝。” 秦昭眸光微动。 这倒是恰好解决了先前他烦恼的问题。 他的身体还干不得重活,他更舍不得总让景黎去干。如果有人能代劳,那是最好不过。 想到这里,秦昭也没有再推迟:“便听村长的。” 得了秦昭的应允,村长带着陈彦安高高兴兴走了。秦昭关上房门,回到卧房。 他家小鱼正乖乖坐在床边等他。 景黎的衣衫还有些凌乱,领口露出一点白瓷般的肌肤,从上往下,还能瞧见点点红痕。 “我夫君要当书院先生啦。”景黎偏头看他,对村长这个决定同样很开心。 蒙学的束脩虽然比不上正规私塾或书院,但也是一笔稳定的收入来源,的确比秦昭现在抄书好很多。 而且村长答应把书院修在他家旁边,能省下不少力。 这样一来,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明年科举时的收入问题了。 秦昭没有回答。 他走到景黎面前,指腹在对方殷红的唇角碰了碰:“只是蒙学书院,与正规的先生还差很远。” “那也是先生。”景黎眼神微微发亮,“我可以去书院听课吗?做你第一个学生。” 秦昭笑着低下头,温柔地把人按进床榻里,细密的亲吻在景黎唇边:“那得看你想怎么贿赂我。” 景黎支吾一声,抗议被秦昭尽数堵在唇齿间,而后逐渐在对方的攻势里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秦昭:“……” 今天到底什么日子,还有完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这样对身体不好望周知。 第56章 景黎也气恼得很,恨不得现在就把那敲门的混账东西揍一顿。 今天这是在干什么,这一个个的都约好了吗,打搅人家好事要天打雷劈的这些人知不知道! ——完全不觉得他和秦昭两个人关在屋子里白日宣淫有什么不对。 “如果还是陈彦安,我一定要写信给阿易说他坏话!”景黎语气愤愤。 秦昭鼻尖在景黎脸颊亲昵地蹭着,低声道:“多半不是他。” 这次的敲门声并不像先前陈彦安那么粗鲁,但因为没有叫喊声,分辨不出来者何人。 二人迟迟没去开门,但敲门声始终未停,好像认定秦昭一定在家。 指望对方自己离开是没希望了。 秦昭无声地舒了口气,拉着景黎坐起来,帮他理了理松散的衣衫:“我今晚就把那块牌子做好。” 景黎耳朵有点红,但又不想让秦昭觉得自己太欲求不满,没敢表现得太生气。 他偏过头,小声道:“你快去开门吧,就说了别在白天……” “嗯,下次不了。”不说别的,他总被打搅也受不了。 秦昭低头在景黎唇边亲了亲,转身往院子里走。 刚听见敲门声时,秦昭就觉得对方不像是粗野乡民。 来人敲门不疾不徐,敲几下停几下,用的力气也不大,比陈彦安不知文雅多少。 打开门后,秦昭这一猜测也得到了印证。 是先前在镇上诗会遇见过的那位书生,严修。 与中秋诗会那天比起来,这人明显憔悴了许多。 眼底一片重重的青紫,胡子几日未曾打理,竟连衣衫也没有换过。原本精致华贵的锦衫被他穿得皱皱巴巴,头发随意束在脑后,乱糟糟的不曾梳洗。 而且…… “……晦气,太晦气了。”严修低头揪着自己胸前一小块布料,用帕子用力擦着,口中止不住咒骂。 如果没看错,这人胸前沾上的那团,多半是鸟粪。 秦昭欲言又止:“你……” “秦、秦先生!”严修这才注意到门已经开了,见秦昭盯着自己的动作,朝他悻悻一笑,“山里鸟儿就是多,我方才在这儿敲门敲得好好的,好几只鸟从头顶飞过去。” 秦昭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也落着不少鸟粪。 秦昭:“……” 看来他家小鱼当真气得不轻。 秦昭正欲开口询问来意,后者忽然后退半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学生先前多有得罪,请秦先生原谅!” 严修待他的态度与中秋那日完全不同。 秦昭大致能猜到他此番转变的原因,平静道:“如果你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些,那日的事我并未放在心上,请回吧。” 他说着就想闭门,严修率先上前一步:“不是的!” 他现在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很是一言难尽,秦昭不动声色地后退躲开,后者也察觉到这个,窘迫地收回手:“我……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严修面容憔悴,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急切道:“我想拜您为师!” 秦昭:“……” 刚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的景黎:“?” 这些时日确实有不少文人想来拜师。 镇子地方小,消息流通很快。 秦昭作出那句诗之后,镇上的文人一刻没停歇,将他的信息打听得清清楚楚。 秦昭不仅有诗作的才华,早先他曾教导过陈彦安几篇经文,他对经文的理解,甚至令陈彦安的老师——也就是严修的老师,在镇上开私塾的那位宋秀才都叹为观止。 更不必说,此人还曾去县城,帮助县令大人治理好了多年的水患。 这种种事迹在文人圈中一经散布,更引起众人的兴趣。能有这等成就,秦昭身上是否有功名反倒变得不那么重要。 至于秦昭来历不明,又记忆全无的事,镇上的文人反倒不甚在意。 几年前边境战火纷纷,许多难民从北方逃到此处,秦昭说不准就是逃难而来。 英雄不问出身,文人圈子有时就是这么单纯。 严修从怀中取出几串铜板,将腰身弯得极低,认真重复道:“恳请先生收我为徒!” 秦昭侧过身,避开严修这一礼:“在下学识不精,担不起严公子如此,请回吧。” 严修曾拿过三年前的县试案首,哪怕最终没有通过府试,他在镇上仍然有很高的名望。学识如何暂且不论,秦昭一介布衣,连县试都没参加过,还没有这个资格收严修做弟子。 可严修不依不饶:“先生要如何才肯收我为徒?” “那我问你,为何你执意想拜我为师?”秦昭语调冷淡,“论年纪你我相差无几,论功名我更不如你,何况你还拜在宋先生门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今日前来,还未与尊师知会过吧?” 严修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这个时代没有不能师从二人的规矩,但想拜第二位老师,必须求得第一位老师的同意。 严修身为宋秀才的得意门生,秦昭不相信宋秀才会同意他来拜师。 严修嗫嚅片刻,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秦昭没再与他多言,掩上院门。 “秦昭!我不会放弃的,你等着吧嗷——!” 严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话说到一半却听得一声惊呼,像是失足从竹院前的石阶上滚了下去。 秦昭默然片刻,回头望向坐在院子里的少年。 少年飞快举起两只手,无辜道:“我没有偷偷在心里骂他!” 秦昭:“……” 少年耳朵还红着,仰躺在竹椅上,身体随着竹椅轻轻摇晃。 见秦昭朝他看过来,他不自在地收回手扯了扯衣领,试图挡住脖子上方才被秦昭亲出的点点红痕。 经过无数次的实验后,景黎终于不会随便被亲一口就露出原型。但他总觉得秦昭对此似乎有些遗憾,偏要在亲昵时在他身上留下点印子。 ……怎么看都是故意的。 景黎想到这里,脸颊更烫了。 秦昭喉结滚动一下,大步走过石桥,低声道:“你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这话,径直进了屋,等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握了一张毛边纸。 景黎探着脑袋往他手上扫了一眼,隐约看见纸上写了几个字。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只见秦昭快步走出院子,将那张纸往院门上一帖,而后关上门,还熟练地从里面落了锁。 景黎吞咽一下,不自觉缩了缩身体:“你在院子外面贴了什么?” 秦昭淡声道:“你猜不到么?” “猜……猜不到啊……”景黎朝他悻悻一笑,下一秒就准备起身溜进屋。可秦昭那病秧子的动作出奇敏捷,瞬间将他按回竹椅上。 秦昭低头亲在他侧脸,温声道:“我很早就想这么试一试。” “你说什——”景黎的话还没说完,被人尽数堵回了咽喉里。院子里竹椅摇晃发出吱呀响声,院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毛边纸,上面“谢绝会客”四个大字写得苍劲有力。 . 有关在村里兴建蒙学书院的事,村长其实心里早有打算。他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如今又有这么多村民向他提起,就算秦昭不点头,这书院也非盖不可。 现在得了秦昭的承诺,更不再有后顾之忧。 村长来找秦昭的第二日,村里的蒙学书院便风风火火开始施工。 而中秋过后,也进入了播种小麦的时节。 景黎现在干农活比秦昭熟练得多,怎么翻土怎么撒种,教得有板有眼。 “……累吗,想不想休息一会儿?”景黎问,“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做吧?” 他们买了一亩田的麦种,至于剩下那亩田,种了些可以越冬的蔬菜,大部分已经出苗,生得尤为茂密。 要是熟练的农户,这亩地连着翻土播种半天就能做完,可景黎怕累着秦昭那个病秧子,没干多久活就总要让他歇一会儿。 秦昭擦了擦额前的汗,摇摇头,指向还未播种的田地:“已经剩得不多,我们动作加快些,太阳落山前可以做完。” “可——” 景黎还想再劝,秦昭没理会他,举起锄头继续翻土。 秦昭此前从未干过这种农活,全是这两天临时学会的。但他的动作已经十分流畅,挽起的衣袖露出一截小臂,隐约可以看见皮下薄薄的肌肉线条。 景黎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又过了大致一炷香时间,二人终于将所有小麦播种完成。 天色将暗,各家各户都结束劳作往家里走。秦昭牵着景黎走在村中的青石板路上,见他似乎另有心事,偏头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景黎狐疑地打量他,“你真的不累吗?” 开始播种前,他们原本说好一人翻土一人撒种,轮换着来。可实际上,一整天下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秦昭在负责翻土,实在扛不住了才稍稍休息片刻。 “担心我?”秦昭如实道,“有点累,但不算严重。” 他现在耗费体力后,身体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虚弱无力,更不再会发热。 可就算这样,他的身体依旧比不上寻常的成年男人,想要尽快恢复体能,只在床上躺着修养可不行。 做做农活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我是怕你太心急。”景黎小声道。 秦昭:“无妨,我心里有数。” “还有……” 秦昭:“什么?” 景黎愤愤地瞪他一眼,耳朵忽然红了:“你明明可以在地里干一下午农活,干嘛每次一到晚上说自己体力不支???” ……每次都只知道躺着享受,要他自己来。 秦昭:“……” 那自然是因为他家小鱼那副模样很可爱。 秦昭不敢如实说出来,轻咳一声:“过去的确体力不支。” “……”景黎瞪他,“你骗人!” “没骗你。”秦昭看了眼景黎的神情,又补充道,“不过近来体力恢复不少,已经不成问题。” “好啊。”景黎磨了下牙,冷哼道,“那你就证明给我看,今晚我绝对不会动一下!” 秦昭:“……” 景黎:“……” ……气昏头了,他都说了些什么荤话。 秦昭忍着笑,低声道:“遵命夫人,为夫今晚一定好好证明。” 景黎又羞又恼,恨不得就地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秦昭还想再逗逗他,余光忽然远远瞧见他家门前站了个身影。 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也是村子里的村民。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秦昭他们回来,视线正出神地望着旁边。 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相隔不远处,是正在封顶的蒙学书院。 村长如约将书院修在秦昭家旁边,但并不是完全贴近。 书院与秦昭家的竹院中间有一条小路,小路两旁栽种着从山里移植来的松树,以隔绝吵闹声。 秦昭当初盖房时没钱请太多人,而这次建书院则是全村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因此短短五天时间过去,用来做书院的小屋已经将要落成。 “你找我有事吗?”秦昭握紧景黎的手走上前去,温声询问。 女子被他忽然出声吓得浑身一抖,回头对上秦昭的视线,脸颊刷地涨红了。 “我……我……”女子艰难道,“我在这里等你,想把这些……这些……给你。” 她吞吞吐吐说完这句话,将手中的竹篮往秦昭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跑了。 秦昭:“?” 那竹篮分量不轻,秦昭掀开盖在上面的蓝色粗布,里面是几条风干的猪肉和一筐鸡蛋。 秦昭眉宇微微皱起,隐约明白了什么:“这女子……” 他抬头,对上了景黎狐疑的目光。 景黎眯起眼睛:“她专程在这儿等你?” 秦昭:“……” 景黎扫了眼秦昭手里的竹篮:“还给你送东西?” 秦昭:“…………”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第57章 秦昭噗嗤一声笑出来。 景黎不悦地皱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 秦昭偏头轻咳一声,瞬间收敛了笑意:“先进屋再说吧。” 二人进了院子,秦昭将东西随手放在桌上,进屋换衣服。 还在等他解释的景黎:“……” 这人搞什么! 景黎望着桌上那竹篮,想看又不敢看。按理说那东西是姑娘送给秦昭的,他不应该随便打开,但要是不看…… 他忍不下这口气。 景黎一直都知道,村里不少人暗暗对秦昭有意思。秦昭长得这么好看,病情又有了好转,如今更是在镇上有了点声望,有人在他身上打主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还没忘记先前阿秀的事情。 但那件事只有他家和李家人知道,村里大部分人是不知晓的,所以……秦昭其实没有公开表示过自己不需要娶妻。 至于夫郎,无论是山村还是城镇,夫郎的地位都远远低于正妻,没有人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秦昭自然不会这么觉得,但难保别人不这么想。 景黎大致能感觉到自己的烦闷从何而来。 他不是这个时代里忍气吞声的双儿,他是个正常男人,他也有嫉妒心,有占有欲。他想让所有人知道秦昭是他的,不希望有人偷偷打他爱人的主意。 无论男女。 景黎在心里这么想着,朝那竹篮伸出手,悄悄掀开一个角。 凭什么不能看,他和秦昭已经是一家人了,秦昭的东西当然也是他的东西。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景黎闪电般收回手,瞬间站直了:“我没偷看!” 秦昭:“……” 这小傻子。 秦昭走到他面前,低头想去亲他,却被景黎躲开。 “小醋鱼,还生气呢?” 景黎别过视线:“没生气。” “不逗你了。”秦昭随手将盖着竹篮的粗布掀开,“想看就看,没什么不能看的。” 景黎这才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这是……” 秦昭:“束脩。” 束脩,也就是拜师礼。这个时代的拜师礼多是钱财,但在对于某些穷苦人家,将农家作物和肉干作为赠礼不算少见。 景黎忽然明白了方才那女子欲言又止的含义,低声问:“那姑娘……是想入学吗?” 秦昭点头:“是啊。” “可为什么要来找你呀,报名不是由村长负责么?” 村长几天前就张贴出了告示,表明书院即将落成,想要拜师入学的可以去他那里报名。 这些时日,都是村长负责书院的招新收徒,秦昭从未过问。 秦昭悠悠道:“我猜,她多半在村长那儿碰了壁。” 古代女子不允许入学,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村长会拒绝并不奇怪。 个中原因,无非是朝廷规定女子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入朝为官。哪怕当真读书识字,作用也不大,倒不如学学针织女红,早些嫁人。 还有个原因则是男女有别,让未出阁的女子与其他男子在同一屋檐下读书,对女孩子名誉有损。 因此,这个时代能读书识字的女子多是富贵人家,家中有财力聘请先生去家中单独教导。 景黎低头看向那竹篮里的东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东西那女孩子不知道要凑多久,可她这么辛苦凑齐了束脩,却在报名时吃了闭门羹。 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秦昭将那粗布盖回去,叹道:“她方才不敢与我直说,而是将东西直接交给我,多半是担心我也拒绝她。” 景黎问:“那……你会把东西给她退回去吗?” 秦昭却道:“此事看你。” “啊?” “我不希望我家小鱼因为这点事与我赌气。”秦昭捏了捏景黎的耳垂,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如果你介意,我便把东西退回去。” “我、我当然不介意这些。”景黎耳根发烫,小声道,“我刚刚那是误会了。如果那姑娘只是想读书,我当然不会介意。” “当真?”秦昭偏头看他,故意道,“如果我收下她,以后便会日日与她相见,教她读书。小鱼,这些你都想清楚了?” “嗯。”景黎点头。 他介意的只是有人打他家秦昭的主意,又不是事事都斤斤计较。 他才不是秦昭那种醋坛子。 景黎又想了想,问:“所以你不介意收女子入学?” “我从不认为女子不能读书识字。”秦昭淡声道。 景黎惊讶地眨眨眼,可秦昭没有再多做解释,又道:“明日先去找村长商议,这件事不是我一人说了就能够决定。快去换衣服,你全身都是土。” “知道啦。”景黎应了一声,转身就想往屋里走,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他,“所以你刚才就是故意的吧?” 秦昭:“嗯?” 景黎眯起眼睛:“你明明都知道这女孩子是来拜师的,为什么不直说?你故意害我生气?” 秦昭:“……” 他当然没有这样想,他只是觉得小鱼气鼓鼓地样子尤为可爱,想多逗逗他。 结果他家小鱼一发现那女孩是来拜师的,立即就消气了,秦昭为此还颇有些遗憾。 秦昭:“你误会了,我就是——” “今晚我睡外面。”景黎冷冷抛下这句话,当着秦昭的面开始解衣带。 衣物落地的同时,一道红光闪过,小锦鲤蹦跶着跳出屋子,尾巴一甩,消失在水池里。 秦昭:“…………” . 翌日,秦昭带着景黎亲自去了趟村长家里。 村长正在书房整理入学名录,见他们进来,笑道:“你今日要是不来,我也要去找你。” 他把手里的单子递给秦昭,道:“这是第一批入学的名录,我已经整理好了,共有十一位学生,你看看吧。” 报名单上写清了学生的姓名,年岁,住址,以及是否缴纳束脩。 村长道:“咱们村许多农户条件不好,我与乡亲们商议按月交束脩,至于到你手的月俸还是先前那样,同样按月给你。” 村里的书院收费比镇上便宜,每个学生每月缴纳一百五十文,可以换做等价的物品。秦昭与村长轮流授课,束脩平分。 如今有十一位学生,每月分到秦昭手里的就是八百多文。 这不是个小数字。 秦昭仔仔细细看完了那张报名表,点点头:“好。” 村长又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秦昭将手里的竹篮放在桌上,将昨天那位姑娘来寻他的事说了出来。 “是林家那位清儿姑娘吧,她昨天来找过我。”村长眉头微皱,“你是想替她说情?” 秦昭道:“是。” 村长沉默片刻,道:“秦昭,你是读书人,不应该不明白我拒绝她的缘由,女子本就不该——” “我不认为女子不能读书。”秦昭打断道,“识字的根本不是应付科举考试,也不只为了入朝为官。识字能带来许多益处与便利,这一点村长您应该明白,否则也不会如此坚持想在村中开设书院。” “……只是在下认为,这种便利不该只有男子享有。” 这话一出,不只是村长,就连景黎都愣住了。 他没想到,秦昭竟然会这么想。 景黎在现代社会生活过,自然对于这个时代的性别地位划分有所不满。男女有别不是将女子排斥在外的理由,山村中尚有男耕女织的分工,为何就要规定朝堂中就不能有女子存在? 但秦昭分明生活在这个时代,却还能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不多见的。 村长脸色有点难看,又道:“哪怕你说得有理,但清儿姑娘尚未出阁,如何能去书院读书?” “所以我才来寻村长,想知道都招收到了哪些学生。”秦昭将手中的报名单放在桌上,平静道,“书院如今招收的学生小的不过六岁,最大也不超过十岁。让那位清儿姑娘与他们一起读书,总不会影响声誉。” 村子里没有女子不得出门的规矩,村中的男孩女孩在这个年纪还时常一起玩乐,没有性别界限之分。 昨日秦昭没有直接对景黎说明自己的决定,也是想先确认其余学生的年纪。 若是有年龄较长的男子在,的确不适合就这么将那位姑娘收入书院。 并非他们不愿,而是那样对姑娘家名誉损害极大。 “这……”村长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悠悠叹了口气:“也罢,谁让你是我聘来的书院先生,你想收便收吧。” 景黎刚面露喜色,却听村长又道:“不过据我所知,那位清儿姑娘的爹不愿意让她入学。昨日他听说清儿姑娘来我这里之后,曾来找过我,说绝对不会出一分钱给她读书,要是那丫头还执意这样,就索性把她嫁去别村。” “……你想收她,只说服了我远远不够,还得让她再过了她爹那关。” 从村长家出来,景黎失落地低着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秦昭揉了揉景黎的脑袋:“小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不该我们插手。” “但是……”景黎欲言又止。 的确,每人有每人的活法。他们现在生活在这里,被村民所接纳,但也不代表着他们可以随意插手别人的生活。 他们放宽了入学要求,算是仁至义尽,接下来就看那位姑娘能否说服家人,顺利入学。 “我知道啦……”景黎道,“你愿意说服村长放宽性别界限我已经很开心了,我替那位姑娘谢谢你。” “只是替那位姑娘?”秦昭眉梢一挑,“你不也该谢谢我吗?” 景黎眨眨眼:“什么?” 秦昭道:“某个小家伙不是还想当我的学生?若女子都不能入学,你这个‘双儿’不是也同样不能?” 景黎恍然大悟。 的确,双儿在这个时代地位甚至还不如女子,要是女子都被拒之门外,双儿恐怕更加不行了。 秦昭低头凑过去,含笑道:“说起来,某人的束脩费还不打算交么,再过两日就要行拜师礼了。” “我……我没钱啦……” 他的钱全在布置洞房的时候花光了,现在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 秦昭低下头,凑到景黎耳畔轻声道:“村长说了,可以用等价物品交换。” 景黎耳根微烫,偏过头:“……什么等价物品,我没有唔——” 秦昭忽然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 现在还在外面! 景黎正想发作,秦昭却已经站直了身体,拉着他往前走。 景黎问:“你去哪里?” “那位清儿姑娘是林家人,多半与林二叔相识,可以向林二叔打听她的住处。”秦昭道。 景黎一怔:“你要帮她吗?” “是我家小鱼想帮她。”秦昭回眸看他,低声道,“酬劳与束脩费都先欠着,晚上一道还。”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推荐一篇基友的新文,超好看的,快去看! 《风月祖师爷》by戏子祭酒 谢珉自小寄人篱下,靠脸讨生活,没情没义只爱钱 身穿小倌后,原本只想赎身赚钱养老 无奈天家昏聩、奸邪陷害、不明人士要他命 想清楚只有钱权勾结才能混下去 谢珉淡定地……把自己送上了萧绥的榻 萧绥,异姓王,官居一品,当今圣上亲认的皇叔,大楚的战神 —— 异姓王身边多了个男美人,据说还是风月出身 世人皆等着看笑话,看萧绥弃之如敝屣 却未承想,这一天天的,空有皮囊的草包摇身一变成了富可敌国的风月祖师爷 一开始,萧绥眼神清明幽深,冷淡地说:“我只喜欢你这张脸,不要越界。” 谢珉撩起眼皮看他,万分诚恳又无辜地说:“我不仅喜欢你的脸,还喜欢你的钱,你的权,算不算越界?” 萧绥:“……” 后来,新帝萧绥抱着他不让他走。 谢珉垂眸,眼底的光忽明忽灭,抬头似笑非笑说:“我工于心计、见钱眼开、蛇蝎心肠、两面三刀,你确定要我留在你身——” 萧绥打断,直接将人抱起:“回去。” —— 谢珉:“穿越到古代,皇权至上,剥削反复,民如草芥,命在旦夕。我靠脸上位自保,靠本事扎根翻天。” 1.乱臣贼子腹黑深沉攻x心机睚眦必报美人诱受,1v1 2.权谋/经营剧情爽文 —————— 第58章 那位清儿姑娘的父亲,是林二叔的远房兄弟。 林二叔道:“我家与他家祖辈是兄弟,现在早就不怎么来往。不对,应该是他家和村里人都不怎么来往。” “他家的事我听说过,那小子早年去府城干过活,快三十才带回来个媳妇,可媳妇身体弱,生完孩子没几年就去世了。从那之后,他就一直没有续弦,只有林清儿一个独生女,幸好他女儿懂事……” “你要是想找他家,沿着村东头那条路往里走,最里头那间院子就是。” 秦昭向林二叔道了谢,牵着景黎往村东去。 “你打算怎么办呀?”走到半路,景黎终于耐不住好奇心。 秦昭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景黎:“……” 就这么简单? 景黎悻悻道:“可我觉得,那清儿姑娘的父亲好像没这么容易打发。” 从村长和林二叔的话就能看出来,那多半是个很固执己见的人。 “这世上哪会有父母不爱子女,不过是行事方法的差别罢了。而且……”秦昭看了景黎一眼,话音微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昭与景黎相处这么长时间,比这迷糊小鱼更清楚他的体质。 他真心想要帮助的人,通常都会得到福运的帮助,意念越强,福运能够带来的帮助便越多。 这一点,家里如今还在疯狂生长的芪冬草便能佐证。 可秦昭总觉得,那种帮助并非不需要付出代价。 经书上有福祸相依、因果循环的道理,秦昭从不觉得福运是天赐之物。相反,他总觉得,想得到福运的帮助,就不得不付出一些别的东西。 所以小鱼以前才会经常遇到些倒霉事。 可偏偏小家伙对自己的体质毫无自觉,总想帮助别人改善困境,殊不知这样其实是透支了他自己的福运。 为了避免他又乱用福运的能力,秦昭只能选择率先帮他解决问题。 他们很快来到一个篱笆围起的院落前。 那院子不大,院子里有一大一小两间屋子,都很破旧,却收拾得很干净。 庭院里的花草长势得极好,显然是因为主人家精心打理的缘故。 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汉子坐在院子里,这才上午,他脚边已经散乱地堆了好几个小酒壶。 这应该就是林清儿的父亲了。 秦昭敲了敲门,林父抬起一双醉醺醺的眼睛:“谁?” “在下秦昭。” “如果是说书院的事就请回吧。”林父收回目光,仰头喝了口酒,“小丫头片子读什么书,还不如早点嫁人。” 景黎眉头一皱,不悦道:“凭什么女子只能嫁人不能读书?你这人怎么——” 秦昭轻轻拉了下他的手指。 林父听言笑起来,摇摇晃晃站起身:“你问凭什么?凭我是他爹。” “我不会给她钱让她去书院的,那小丫头要是还不听话,我明儿就找媒婆给她说亲去!” 说完,也不理会两人,转身进了屋。 景黎:“……” 秦昭:“……” 别说晓之以理,这人连讲道理的机会都不给的。 景黎问:“这可怎么办?” 秦昭偏头看向院子旁边的小路:“那边……” “怎么了?” 景黎顺着他指向看过去,屋子后面是一片树林,树木生得茂密。 秦昭没有回答,他拉着景黎走过去,走得近了,才听见浅浅的啜泣声。 一名女子屈膝坐在树下,脑袋埋在两臂间,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瘦弱颤抖的肩膀。 景黎有些惊讶。 他刚才完全没注意到这里有人,秦昭的耳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是清儿姑娘吗?”秦昭开口唤道。 女子没听见有人过来,被他吓得浑身一抖,抬起头:“谁?” “在下秦昭。” “你……”林清儿抹了抹眼睛,带着哭腔问,“你是来还我东西的吗?” 秦昭没急着回答。 景黎发现林清儿一侧脸颊上多出了几道红痕,他皱了皱眉,低声问:“你和你爹起冲突了?” 林清儿立即明白景黎说的是她脸上的伤痕,连忙用手遮住:“没什么,我爹他、他只是心急……” 古代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说法,哪怕家中人真起了冲突,也不会轻易告知外人。 景黎没有逼问,又道:“我们不是来还东西,我们是来帮你的。” 林清儿怔愣一下:“帮我?” 她抬眼看了看二人,眼里又蓄起眼泪:“可是我爹……他不会同意的……” 说着,又捂着脸哭起来。 景黎向来见不得人哭,急得手忙脚乱:“秦昭,这怎么办呀?” “让她哭。”秦昭声音很是冷淡,“哭够了再想办法。” 景黎:“……” 这人怎么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啊! 景黎瞪他一眼,走上前去安慰起人来。秦昭无声地舒了口气,视线四下扫过,发现了另一样东西。 方才在小路上看不见,走过来之后才发现,这树木背后竟还立着一座墓。 墓上刻着几个大字——“林氏玉娘之墓”。 秦昭问:“玉娘……就是你母亲?” 听见他这话,林清儿终于止住哭声,她抬起一双通红的眼,轻轻点了点头。 景黎这才注意到,她手里一直攥着一支木簪。 那木簪是乌木所制,木料的成色很好,做工也很精细,看上去价值不菲。 不像是寻常山野村民买得起的。 景黎瞧着这木簪有点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是上次在溪边,他帮着从水里捞起来那支簪子么? “原来是你呀。”景黎脱口而出。 林清儿疑惑地看他:“什么?” “没、没事。”景黎道,“这簪子是你娘留给你的吧,真好看。” 提起母亲的事,林清儿心情似乎好了些,嘴角勾起一点笑意:“是啊……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景黎轻轻拍着林清儿的后背,后者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可他太过专注,浑然没留意到秦昭的眸光变得越发深沉。 自然也不知道,秦昭在心里偷偷将今晚要还的费用又增添了一笔。 秦昭轻咳一声打断道:“既然不哭了,那便说点正事。你为何想进蒙学书院读书?” 秦昭不认为女子不应该读书,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女子读书的先例少之又少。那么,是什么使得林清儿这位从小在山村中长大的农户之女想要读书? 这是秦昭想知道的。 林清儿神情迟疑:“我……” “这是你的秘密,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但你如果不说,我恐怕不知该如何说服你爹。”秦昭道。 林清儿有些惊讶:“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若你当真进了书院,便要尊我一声先生,我理应帮你。至于现在……”秦昭扫了景黎一眼,平静道,“谁让我夫郎是个喜欢管闲事的性子。” 景黎耳朵红了:“我哪里喜欢管闲事啦!” 秦昭唇角抿起个淡淡的弧度,没有回答。 林清儿若有所思地望着两人,抹了抹眼睛:“好,我说。” 与秦昭猜测的一样,林清儿想要读书另有原因。 林清儿的娘住在府城,原本是府城一位官老爷家的小姐。而她爹,当初只是府里的下人。后来,林清儿的外祖父受冤入狱,为了避祸,她爹带着她娘逃到村子里,以夫妻相称,便于掩人耳目。 未婚男女同处一个屋檐下,没多久便生了情愫,假夫妻成了真夫妻。 可那位玉娘因为家中遭受的变故,身体始终不好,生下孩子后更是病情恶化,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只留下父女俩相依为命。 “……我娘很爱我爹,但她心中也有遗憾。她临终前曾对我说,不希望我像她一样,永远困在这个地方。” 林清儿抚摸着手里的木簪,低声道:“村里很多像我这样大的女孩子,都是每天帮家里干活,做饭洗衣,到了年纪再嫁一户好人家,伺候夫家,生儿育女,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最近村里人都在说,想把孩子送去读书,长大后生活就会变得不一样,我……我也想去试一试。” “我想出去看看,想看看我娘生活过的地方,想换一种活法。” 秦昭:“可你爹不同意。” “嗯。”林清儿轻轻应道,“他其实不想我嫁人的,他只是不想让我去读书。他……他可能是怕我会离开吧。” “我娘在世的时候,担心身份暴露,我爹有意不和村里任何人来往。可她已经去世了这么多年,我爹还是这样,甚至开始酗酒。”林清儿道,“我知道他是接受不了我娘的离开,他担心我也会离开他。” 林清儿说完,景黎长久没有说话。 秦昭说得没错,要解决别人家的事的确很麻烦。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负担和身不由己,这是局外人很难去开解的。但是……难道就要这样置之不理吗? 景黎苦恼地皱着眉头,却听秦昭忽然问:“如果你当真改变了现在的生活,你会将他抛下吗?” “当然不会呀。”林清儿认真道,“其实我与爹爹说了好几次,我们可以搬去县城里住,我可以帮那些富贵人家缝补洗衣,一定能赚到活下去的钱,但爹爹不同意……” 秦昭点点头:“我明白了。” 景黎问:“秦昭,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秦昭:“嗯,我现在就去……” “清儿,你在这里干什么?”林父的声音忽然从几人身后传来,他站在小路边上,随手抄起靠在路边的锄头,“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快滚,别逼我动手!” 他酒意还没醒,就连走路都走不稳,锄头扛在肩上摇摇晃晃。 秦昭飞快上前半步,轻巧夺下他手里的锄头,握住对方的手腕:“林叔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 林父挣扎一下却没挣得开,恼道:“滚,再不滚我就告诉村长了!” 秦昭没有退让,淡声道:“我们正是刚从村长家出来,他知道我要来找你。林叔若是不介意,可否与在下单独谈谈?” 村长在村中颇有声望,就连林父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听了这话,林父手上松了劲,道:“成,就听听你要说什么。” . 景黎不知道秦昭想和林父聊什么,两个大男人门一关就再没了动静,一炷香时间都过去也没见出来。景黎与林清儿等在院子里,林清儿给他倒了杯用花草泡的茶,二人一边品茶一边等待。 比起景黎,林清儿显得十分心不在焉,时不时望向屋内。 “放心,交给秦昭绝对没问题的,他还没有办不成的事。”景黎喝了口刚泡好的茶,唇齿间满是桂花的清香,“这是桂花茶?” “对。” 或许是以为景黎是双儿,林清儿在他面前显然放松许多,解释道:“最近山里的桂花开得正好,我每年这时候都会采回来晾干后泡茶喝,我爹爹很喜欢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分一些给你。” 景黎还没喝过桂花茶,何况是这种纯天然无添加的。 不过林清儿家境不那么好,这些桂花也是她辛苦摘来的,景黎不想占这个便宜,便道:“你把做桂花茶的方法教给我吧,我回去自己泡给秦昭喝。” 这法子许多村民都会,林清儿也没有隐瞒,大方地讲解给景黎听。 景黎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把每个步骤都细致记下来。 他来到这里之前没有乡村生活的经历,对于很多事情都是空白。因此,学会这个时代的文字之后,景黎就随身携带个小本子,把听到的一些生活小技巧都记下来。这样不但能防止自己忘记,还同时能训练自己对文字的掌握。 不知不觉已经记了大半本。 林清儿说完之后,还送了一小包干桂花给景黎,让他可以作为参考。 景黎小心地收起本子和干桂花,林清儿看着他的动作,笑着问:“秦昭一定待你很好吧?” 景黎动作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摇头:“不好,他老是欺负我。” 林清儿疑惑地眨了眨眼:“可我觉得他待你很好啊,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神很专注,我爹偶尔去我娘墓前说话的时候也是那样的。” 景黎“唔”了一声。 好是很好,但该欺负的时候也从不手软就对了。 而且是越来越过分那种。 想起自己平日里都是怎么被欺负的,景黎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煞有其事道:“清儿我告诉你,不能轻信男人的花言巧语,他们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清儿听得懵懵懂懂,问:“秦昭也这样吗?” “当然了,你都不知道,他私下里最喜欢欺负人了——” 他话刚说完,忽然听得一声轻微的猫叫声从某处传来。 景黎脸色一变。 油然而生的危机感让他本能一跃而起,下一秒,一只橘猫从天而降,落到了石桌上。橘猫一双猫眼睁得浑圆,眼也不眨地注视着景黎。 “是小花呀。”林清儿摸了摸橘猫的脑袋,对景黎道,“别怕,小花经常来我家讨吃的,它很乖的,从不咬人。” 它是不咬人,但它咬鱼啊! 景黎欲哭无泪,一人一猫在院子里僵持着。 果然,被夸从不咬人的小橘猫舔了舔爪子,脊背拱起,猛地朝景黎冲过去! “啊啊啊啊啊——”景黎吓得连连后退,恰在这时房门打开,秦昭从里面走出来。 景黎慌不择路,闪电般窜到秦昭身后,双手紧紧抱着秦昭的腰,声音都在发颤:“有猫,有猫!!!” 秦昭:“……” 刚听完景黎说自家夫君坏话的林清儿:“……”说好的不是好东西,喜欢欺负人呢? 还抱得这么紧。 第59章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秦昭牵着景黎回家。 “你都是人了,怎么还这么怕猫?”秦昭叹了口气。 景黎小声道:“我以前做人的时候也怕啊……” “你说什么?” “没事。”景黎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猫多可怕啊,咬人那么疼!” 他果断不再和秦昭继续谈论这事,转了话题:“你与清儿她爹谈得如何?” 秦昭:“他已经答应了,两日后的书院拜师礼,林清儿会参加。” 景黎好奇地眨眨眼:“你怎么劝的?” 秦昭道:“我答应了他一个要求。” 景黎:“什么要求?” 秦昭:“保密。” 景黎:“……”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啊! 秦昭打定主意不肯告诉景黎,任凭他怎么问,都没问出真相。 二人先去菜地里浇了水,又回家准备书院开学事宜。拜师礼之后就要正式上课,秦昭得提前准备需要用的书籍和授课内容。 景黎帮着他一起准备,注意力很快被移开,没多久就把这事给忘了。 午后,秦昭整理好需要使用的书籍目录,从书卷中抬起头,景黎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秦昭伸手在他柔软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少年睡得很沉,被他捉弄也没醒过来,只皱着眉头小声嘟囔了句什么,换个方向继续睡。他一侧脸颊被书本压出了红印,看上去格外可爱。 秦昭起身走到景黎身边,一手揽住对方肩膀,一手去抄膝弯,将人抱起来。 景黎身形瘦瘦小小,体重很轻,但秦昭仍然抱得有些吃力。他抱着景黎一步步走向床边,轻轻将人放在床榻上。 做完这些,秦昭无声地舒了口气,呼吸有些不稳。 他体内的沉欢散已经解得七七八八,可这些年身体被汤药毁得着实厉害,恐怕不是一两日能恢复的。 “我得快些恢复过来啊……” 秦昭意味不明地叹息一声,搂住景黎躺下,脑中又回想起与林父交涉的内容。 “满足我一个愿望?那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愿望值得我反悔。”林家屋子里很暗,家具陈设都很破旧,不过每一样东西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味。 林父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晃了晃桌上空了的酒壶。 秦昭:“玉娘。” 林父动作一顿。 他嗤笑:“那死丫头,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你这些年躲在村子里,不敢与人来往,更不敢让清儿姑娘去镇上,还是担心玉娘家人的祸患牵连到她吧?”秦昭问,“玉娘的父亲犯了什么罪?” 林父沉默片刻,又笑起来:“你不会是想说,你可以帮她一家洗清冤屈吧?我是听说你明年要考科举,可能还会去做官。但你帮不了他们,别想了。” 秦昭恍若未闻,继续道:“玉娘去世这么多年,可你至今依旧东躲西藏,可见她父亲犯的罪应该不轻。是诛了九族?” 林父:“闭嘴。” 秦昭平静道:“这件事我本不该干涉,可我家夫郎放心不下,我不想见他不开心。我可以答应你,日后若有机会,会调查出事情真相,替玉娘一家翻案。” “至于清儿姑娘,我也会告诫她在此事了结之前,不要离开村子。这样你可否放心?” 林父长久地沉默下来。 “我真搞不懂你。”半晌,他低哑着声音道,“你既然猜出是诛九族的大罪,还淌这趟浑水做什么?多管闲事,你斗得过他们吗?” 秦昭道:“清儿姑娘如今尚未及笄,此事应该发生在十多年前。离这里最近的府城是江陵,所以事情发生在江陵府。” “是又怎么样?”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五官在黑暗中看不真切:“那便不是闲事了。” . 蒙学书院如期举行拜师礼,秦昭与村长坐在主位,受了那十多个学生的拜礼。 村里的书院授课时间与镇上一样,每十日休沐两日,秦昭与村长轮流授课,偶尔陈彦安也会来帮帮忙。 日子一长,孩子们都发现村长授课时古板得很,读起书来叫人昏昏欲睡,兴致不高。至于陈彦安,每每讲到一半就带着学生们疯玩去了,为此被秦昭说了好几次。 唯有轮到秦昭授课时,虽然同样严肃,但讲解细致却不古板,通俗易懂,最受学生喜欢。因此每轮到秦昭授课那日,书院的孩子们翘首以盼,早早就去学堂里等着。 也有美中不足。 秦先生授课没得说,就是上课不太准时,每每要掐着点才能到。甚至还时不时请假,让村长或陈彦安来代课。 越到冬日,便越频繁。 又是一天轮到秦昭授课,学堂里早早坐满了孩子。 ——书院开课前报名的孩子只有十一人,现在已经变成了十五人,小小的学堂显得愈发拥挤。 林清儿默完昨天讲过的文章,偏头看向窗外,叹了口气。 先生又要迟到了。 与书院一墙之隔的竹院里,秦昭揉了揉怀里那个软乎乎的脑袋,低声道:“该起了,醒醒。” “困……”景黎直往秦昭怀里钻,含糊道,“再睡一小会儿,太冷了。” “……”秦昭道,“你方才就是这么说的。” 入冬之后,景黎起床愈发困难。 这也不能怪他。景黎身体常年冰凉,没有鱼鳞保护后,冬日的确有些难熬。临溪村冬天不烧炕,秦昭早预料到自家小鱼多半会畏冷,入冬前就在家里备了好几个炭盆,又买了不少棉被,棉衣。 可仍然收效甚微。 每天起床前,景黎都要在秦昭怀里赖上小半个时辰,导致秦昭上课总是迟到。 秦昭亲了亲景黎冰凉的侧脸,低声道:“我答应今天要教他们声律,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景黎不再动了,似乎是思考了片刻,闭着眼睛一点一点把身体从秦昭怀里挪出来。 随后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只露出毛绒绒的后脑勺。 秦昭:“……” 这意思就是今天又打算逃课了。 景黎没有正经报名拜师,只是在每次轮到秦昭授课的时候,搬个小凳子进学堂去蹭课。村长原本觉得这样不妥,可谁让秦先生宠他,加之他并未影响授课进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那已经是前几个月的事。 或许是因为天气转凉,景黎近来容易困倦,不睡到日上三竿是起不来的。就算偶尔按时起床,跟着秦昭去了学堂,也坚持不了多久,没一会儿趴在桌上昏睡过去。 听闻有些鱼类在冬天时为了储存体力,会适当减少运动,难不成这小鱼也是如此? 秦昭这样想着,起身梳洗穿衣。 身边没了人,被烘暖的被子没一会儿又凉下来。景黎在被子里紧紧缩着四肢,足尖碰到了一个温暖的事物。 是秦昭临走前给他灌的汤婆子。 可这东西只能让局部暖起来,比起秦昭那个大活人可差太远了。景黎脚踩在上面,打了个哈欠,还是觉得困,可又冷得睡不着。 这破天气真要命。 才刚进腊月就这么冷,后面可怎么办? 景黎揉了揉眼睛,等暖热了脚,才拖着昏昏沉沉的身子爬起来穿衣服。 后厨的锅里放着秦昭出门前做好的粥和面饼,灶台下用文火煨着,还是热的。 景黎冷得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把自己缩在炉火边烤了会儿火。 隐约有读书声穿过围墙传来。 书院的保暖比家里还差,在里面坐久了冻得脚疼,这也是景黎最近越来越喜欢偷懒逃学的原因。可秦昭就没这么好运,在那里面待上几个时辰,回来双手都是冰凉的。 偏偏那家伙还不肯穿厚实点。 景黎刚想到这里,回头一看,果真看见身后的橱柜旁搭了一件毛绒袍子。 景黎:“……” 这袍子用兽皮缝的,刚入冬那会儿李鸿宇跟着他爹上山打猎,正好猎回来两头狼。完整的兽皮要卖去镇上,景黎就找他买了点边边角角,找人缝了这件袍子。 兽皮保暖性好,正好能让秦昭穿着去上课。 多半是那家伙嫌后厨太热,做早饭的时候随手脱下来放在一边,出门时却忘了拿。 某人已经不是一两次这样了。 景黎有些迟疑。 现在书院已经上课好一阵了,他不是很想中途进去打扰。但如果不去…… 那学堂里那么冷,秦昭会生病的。 景黎别无选择,取下袍子出了门。 走进书院,便能听见秦昭读书的声音从学堂里传来。景黎轻手轻脚来到门边,透过门的缝隙往里看。 没人敢在秦昭的课上走神或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规规矩矩坐着十几个学生。 秦昭坐在主位,手中执着一本书卷,神情专注:“……天欲飞霜,塞上有鸿行已过;云将作雨,庭前多蚁阵先排……” 他话音忽然一顿,放下书本:“进来。” 学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景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来,有点不好意思:“秦昭,你又忘带衣服了。” 秦昭偏头看他,平静道:“你叫我什么?” 又来了。 景黎感受到众人朝他投来的目光,耳朵微微有点发烫,小声道:“先生。” 秦昭点点头:“把今日讲的抄写一遍,明日给我,坐吧。” 景黎把袍子放在他手边,飞快跑去学堂最后一排坐下。 到了学堂里,秦昭倒是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就连景黎也不例外。这原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前提是,这混账东西可以改掉总是在床上也逼他这样叫的爱好…… 景黎揉了揉通红的耳朵,把头埋进书本里。 秦昭今日教的是《声律启蒙》,景黎早就把全篇都背熟了,就算缺了一个时辰也并无影响。 很快到了午时,学堂外的钟声响起,秦昭放下书本:“放课了。” 学堂内因为这句话顿时沸腾起来,十几个孩子一哄而散,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林清儿和景黎都坐在最后一排,直到这会儿才敢与他搭话:“你怎么又来晚了,身体不舒服么?” 景黎摇头:“天太冷了,我起不来。” “你总这样也不好呀,老是被先生罚抄书。”林清儿问,“先生早晨出门的时候不叫你吗?” 景黎含糊地应了声,心道秦昭每次叫他起床就是亲一亲,抱一抱,能起得来床才有鬼。 至于抄书更不用担心,反正秦昭就是说说罢了,没有一次真让他抄完过。 只是每次抄不完都会付出点代价就是了。 “你还不回家?”秦昭披着那件袍子走过来,淡声问。 林清儿吓得浑身一抖,忙道:“我这就走!” 说完,手忙脚乱拿起书本,道了句“先生再见”,忙不迭出了学堂。 屋内只剩下秦昭和景黎两人。 景黎望着她的背影,纳闷:“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现在这么怕你,你怎么她了?” 比起村长那个严苛认真,时不时就要惩罚人的老古板,秦昭对待学生的态度可以说是温柔如水,可偏偏众人怕他更胜于村长。 秦昭垂眸看着他,撑在景黎面前的桌案上:“但你不怕我。” “我怕你呀。”景黎勾住他的脖子,仰头看入那双俊美的眼睛里,“不过我只怕我家先生,不怕夫君。” 秦昭忍俊不禁。 这小鱼越发会哄人,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秦昭用身上的袍子将人裹起来,在对方眼尾亲了亲,低声道:“先生放课了,夫君带你回家。” 二人回到家里,景黎嫌屋里冷,跟着秦昭进了后厨。 “中午想吃什么?”秦昭打开锅盖,看清里面的东西却是皱了眉,“又没吃早饭?” “我吃了呀。”景黎搬着凳子坐在灶火旁,“喝了粥。” 秦昭:“只喝了半碗。” 景黎在火边缩成一小团,小声道:“那也是喝了。” 秦昭瞧着他的模样,有点不放心:“把手伸出来,我给你诊脉。” “不用啦。”景黎冷得不想动弹,头也不抬,“你前几天刚诊过,什么事也没有。” 秦昭:“可你食欲不佳已经好些天了,身体当真没有不舒服?” 景黎脸上映着灶台内的火光,蔫道:“就是很冷。” 秦昭道:“再坚持几天,我已经写信给薛先生,问他方不方便让我们去县城住一段时间。县城比村里暖和得多,我们可以住到县试后再回来,顺道在那边过节。” 景黎眼前一亮,又想到什么,不放心地问:“那书院怎么办?距离县试还有两个多月呢。” “临近新年,村里会很忙,学堂不开课。至于其他时间,只能让村长代劳了。” 秦昭叹了口气,捏了捏景黎的耳朵:“否则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我家夫郎在这里挨饿受冻,说出去叫别人怎么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鱼安排上了。 —— 抽奖的cd终于结束了,弄了个新抽奖,从28号零点前全订的小可爱里抽一百人随机分20000晋江币,考验欧气的时候到了~ 第60章 薛仁很快来了回信,表示欢迎秦昭与景黎随时前去,而且阿易父母留下的宅子还有空房,可以给二人暂住。 附注,县城的宅子屋内都烧着炕,绝对不会冷。 ——景黎读完信恨不得立刻赶去县城。 不过他再着急也没办法,秦昭在村子里还有十多个学生,总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了。 景黎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让秦昭将正在讲解的《声律启蒙》讲完,又与村长完成了交接事宜,才能离开。 至于家里的菜地,秦昭其实很早就有要去县城过冬的打算,地里种的蔬菜吃到现在正好吃得七七八八,多的全被他分给邻居,作为托付他们帮着照料地里小麦的酬劳。 麦子入冬后其实不需要太费心打理,这样做只是以防有什么意外。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秦昭与景黎要出发去往县城的时候,已经过了腊八节。 离开前,村长还特意来秦昭家送了样东西。 写着籍贯证明的文书,以及保举人的具结书。 这两样东西,是县试报名时必须呈交上去的文书资料。 县试在二月初,元月就要开始报名,秦昭这时候离开村子,便是打算县试考完再回来。因此离开前,他必须带齐报名需要的文书。 村长道:“先帝在时原本有律令,移居境内者需缴纳丁粮二十年才准报考科举。好在多年前边境战乱,迁移的人多,上头便废了这规矩,只需要当地乡长签署籍贯证明即可。” “我已经替你找过乡长,他早听说了你的事迹,愿意为你签下证明。” 秦昭朝他拱手行礼:“多谢村长。” “不用谢我。”村长捋着胡须,笑道,“这具结书也已经签好了,由我作为担保人。前两日去找乡长时还在与他提及,咱们镇上已经好些年没出过举人,你可别让我们失望。” 别说是举人,就是秀才都不常见。 乡长能说出这话,证明他对秦昭的确期待颇高。 村长又道:“不过,你还需要寻到五位考生互保,咱们镇上的考生通常都是互相保举,听说你从不参加文人集会,你可有想好找谁互保?” 这秦昭倒是还没有考虑过。 他不在意人际交往,除了陈彦安之外,并不认识其他要一同参加县试的考生。 哦,还有个人。 严修。 那家伙自从被秦昭拒绝后,这几个月又借着由头来过几次,都被秦昭拒之门外,一怒之下开始在镇上编排秦昭的流言,试图败坏他的名声。 不过有方天应在,这些流言都没成什么气候。 这个人肯定是不愿与秦昭互保的。 “你不必担忧这些。”村长道,“县城读书人更多,现下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你可以去结识几位。陈彦安这边我也会让他帮你寻觅着,到时报名前约在县城碰个面就是。” 以秦昭在镇上的声望,想要与他互保的人绝对不少。 只是互保并非签个文书这么简单,若互保的考生里有人作弊,其他四人会受到连坐处罚,取消考试资格。 因此,互保人必须找品行优良,值得信任的人。 秦昭道:“我明白,村长放心。” “若是陈彦安那小子,我不会给他压力,但你不一样。”村长收了笑意,认真道,“拿个案首回来,回头我在村里大摆筵席给你接风!” 秦昭也跟着一笑:“这话秦昭记住了,自当尽力。” . 村长送来文书的第二天,秦昭与景黎启程离开临溪村。 怕景黎在路上冷,秦昭特意租了辆带蓬的牛车,又在车里放了炭盆和棉被,晃晃悠悠往县城去。 山路陡峭,马车蓬挡得不严实,总是漏风。 景黎现在受不得一点风,冷得直往秦昭怀里钻。后者把他抱稳,摸了摸额头,温度并不反常:“怎么会这么冷,去县城一定让薛先生替你把把脉。” 景黎蔫哒哒地应了声,把脸埋进他怀里不肯动了。 二人出发得早,秦昭担心景黎在车上冻病,催促车夫加快速度,竟当真在申时前便到了县城。 他们事先已经和薛老先生说好,在阿易的药铺见面。 牛车直接停在了药铺所在的小巷前。 车夫帮着卸下车上的行李,秦昭则是用袍子将景黎一裹,半搂半抱着把人扶下车。 店里有客人正在买药,阿易在柜台忙碌着,薛仁闲得无聊坐在药铺门前抽烟袋。 他一瞧见二人如今这模样,却乐了:“几个月前,是他扶着你来,怎么现在倒成了你扶着他。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总得病一个?” 秦昭摇摇头:“先生说笑。” 薛仁见景黎脸色不好,也不再耽搁,忙领着他们进去。 “景黎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阿易送走客人,走过来担忧地问。 景黎在车上冻了大半日,手脚都冻僵了,一句话也不想说。 “路上太冷,冻坏了。”秦昭问,“有姜汤吗?” 阿易点头:“有,我这就去煮。” 薛仁补充道:“乖孙儿,多放几味御寒的药材,我教过你的。他俩都得喝。” 阿易:“知道了薛爷爷。” 县城比小山村里温度高些,而这药铺虽小,屋子里却足够保暖。景黎和秦昭挤在一个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冻得麻木的四肢终于渐渐回暖。 他靠在秦昭怀里,唉声叹气:“这是我过得最难熬的冬天。” 穿越之前,他冬天从来不会这样犯困,虽然身体比常人凉一些,但也没这么怕冷。 肯定是这锦鲤原型害的。 秦昭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薛仁在旁边含笑吸着烟袋,烟雾飘到二人身边,景黎闻间这味道忽然有些恶心,偏头咳了两声。 “哟,对不住。”薛仁忙熄了烟袋,来到景黎旁边,“你这怎么搞的,烟味都闻不了?” “腊月开始就一直这样。”景黎委委屈屈道,“有时候炭火烧旺了闻着都不舒服。” 薛仁眉梢一扬。 秦昭也道:“他好几日食欲不振,却找不出缘由,正想来找薛先生诊诊脉。” 薛仁咧嘴一笑:“秦先生这是折煞老夫啊。你医术不比我差,列出的那些药材更是帮了大忙,你都诊不出问题,老夫能诊出什么?” 秦昭摇摇头:“在下只是班门弄斧,远比不上薛先生。” 薛仁被他这话哄得开心了,便道:“行了,我见小鱼儿这模样的确是难受。手伸出来,薛爷爷给你把把脉。” 景黎恋恋不舍地把手从秦昭怀里伸了出来,薛仁手边的小案上放了个腕枕,让景黎把手放上去。 薛仁扣在景黎脉搏上诊了片刻,又瞧了瞧他的口舌,眼珠,问:“你近来食欲不振,体寒畏冷?” 景黎:“嗯。” “是否还总觉得困倦,闻不得太刺鼻的气味?” 景黎点头:“对。” 薛仁松开手,沉默下来。 秦昭听了薛仁说的那些,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将景黎的手揣回怀里,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他的手背。 这症状听上去怎么像…… “看着像是有喜了。”薛仁悠悠说出了答案。 秦昭:“……” 景黎:“???” “我怎么会——咳咳咳!”景黎被他吓得连连咳嗽,坐直了身体,语无伦次道,“可我明明……我是男人啊,我怎么可能——” 秦昭也道:“我这几日都替他诊过脉,那脉象并非是……” “我只是说看着像,又没说一定是。小鱼儿的脉象的确是男子,而非双儿,这我还能看不出来?”薛仁偏头看了眼里屋,阿易依旧在后院熬姜汤,才压低声音道:“你们骗得过阿易,可骗不过我。” 双儿与男子从外观上看没有不同,但生理结构却全然不一样,因此在脉象的表现上也有些微差别。 这种差别不容易判断,若是经验欠缺的大夫一时间恐怕都分辨不出来。 因此,阿易至今都以为景黎也是双儿。 薛仁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从脉象上看,小鱼儿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我找不出他身体不适的理由。但从表象上看……” “畏寒,恶心,犯困,食欲不振,这不就是怀孕了吗?” 薛仁一摊手,无辜地看着二人。 秦昭低头与景黎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同样的茫然。 秦昭摇摇头:“先生别说笑了,既是男人,如何能有身孕?” “这可说不准。”薛仁故作深沉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万一是小鱼儿体质特殊,又恰好从脉象上显不出来呢?” 景黎默然无语。 他之前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哪怕他知道这个世界有可以生育的男人,但也从没有代入过自己身上。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 不等景黎想得清楚,阿易端着两碗姜汤回来了。 加了药材的姜汤祛寒效果极好,景黎喝完了姜汤,才觉得终于恢复了点精神。 阿易还要看店,便请薛仁带他们去家中休息。 阿易父母留下的宅子与这药铺相连,穿过连通后院的回廊,薛仁带着他们到了个干净的偏院。薛老先生在这里混吃混住好几年,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半个主人,毫不客气道:“就这里,阿易已经提前收拾过了,屋子里缺什么就告诉我们,不用客气。” 秦昭向他道了谢,景黎却有些心不在焉,显然根本没听见薛仁说了什么。 薛仁见他这样,道:“何必这么烦心,有孩子不是好事么?” “可是……”景黎精神还有些恍惚,“……我明明是男人……” “你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倒是有个主意。”薛仁手一摆,不以为意道,“就等他十个月,看到时能不能生出来,不就知道了吗?” 秦昭:“……” 景黎:“…………” 作者有话要说:薛仁:请叫我预言家。 ———— 怕触到你们奇怪的雷点(?)提前说明一下,小小鱼是卵生,产卵孵蛋,但不要带入现实,完全不一样。以及,鱼崽只有一条,多了怕秦昭养不起(喂 第61章 “这、这怎么行?!”景黎急道。 秦昭拍了拍他的背,温声安抚:“薛先生在与你说笑。” 景黎一怔,果真看见面前的薛老先生忍俊不禁。 薛仁道:“你干嘛这么快戳穿,我还想多逗逗他。” 景黎冻了一上午,脑子都冻得麻木了,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们刚才合起伙儿来骗我呢?” “谁让你这么好骗?”见景黎又要炸毛,薛仁忙道,“好了,不与你说笑。你这症状多半就是受了寒,在县城里养几天应当就没事了,不必担心。” 景黎:“这还差不多……” 怎么可能是怀孕,那太奇怪了。 薛仁没再打搅他们,道了句让两人好好休息,便回药铺抽烟袋去了。 秦昭牵着景黎进屋。 屋内的床下都烧着火炕,烘得整间屋子都暖洋洋的。这间屋子事先已经打扫过,屋里东西一应俱全,就连床铺上都铺了厚厚一层棉絮。 景黎瘫在床上,懒得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秦昭将他们带来的行李一样样取出来归置好,回头却见自家小鱼那副懒样,忍不住笑开了:“幸好不是有身孕,自己都是个孩子,怎么照顾孩子?” 景黎听了这话却不乐意,翻了个身,用手支起脑袋看他:“怎么,你还不乐意有孩子?” “自然不是。”秦昭摇头,却没有多做解释。 景黎觉得奇怪。 古人不是很在意传宗接代么,秦昭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看着秦昭在屋里忙东忙西,景黎忍不住又问:“我不是双儿,你真的不在意呀?” 秦昭头也不抬,笑道:“你都跟了我这么久,现在才想起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迟了?” “我是得问清楚啊。”景黎煞有其事,“不是有夫妻生不出孩子导致家庭不睦,最后分道扬镳的例子嘛,万一你心中介意,以后不要我了怎么办?” 秦昭动作一顿。 他放下手中的衣物,走到床边,低头在景黎冰凉的唇瓣上亲了一下。 “你是不是……一直在担心这些?”秦昭低声问。 景黎眨了眨眼,别过视线:“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你要是不想回答——” “不会。”秦昭打断他。 景黎话音一滞。 秦昭指腹从景黎侧脸划过,亲昵而温柔地托起他的脸,让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你如果想问,我可以今日和你全部说个清楚。” “你不是双儿,我的确曾经遗憾过。”秦昭道,“但那份遗憾,只是因为不能与你有个共同的孩子。我不在乎自己的过去,更没有什么一定要留下血脉的想法,像我这种人,本来就不该……” 他古怪地顿了下,又若无其事道:“所以你不必担忧这些,我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事丢下你,因为那些都没有你重要。” 景黎心口跳得厉害。他的脸还很凉,衬得秦昭手掌滚烫,那热意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他身上,原本冻得僵硬的手心竟不自觉出了点汗。 “我……我知道啦。”景黎小声道,“以后不问了。” 秦昭笑起来:“无妨,你可以问。” “我不介意与你多说几遍,只要你愿意听。” 秦昭亲了亲被他暖热的脸颊,才松开他:“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我去找阿易要点热水,泡个澡再睡会舒服些。” 说完,便转身出门了。 景黎慢吞吞地解开衣带。 他们今天外出,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衣服繁复得很。加上屋子里暖如春日,景黎一躺下来就开始犯困,竟连起身脱衣服这点动作都不想做。 秦昭返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自家小鱼脱衣服脱到一半,蜷在床上睡着的模样。 他无奈地笑了下,上前把人从繁复的衣物中剥出来。 阿易家的宅子共三个小院,除开连通药铺的外院之外,另有一大一小,一内院一偏院。秦昭他们住的就是他家的偏院。 偏院里有三间屋子,一间主屋,和两间耳室。 秦昭脱了景黎的外袍,再用厚袍子把人裹得结结实实,抱着出了主屋。 景黎被外面的冷风一吹,瑟缩一下,将脑袋埋进秦昭肩窝,迷迷糊糊问:“……你带我去哪儿啊?” “沐浴。” 村里人不怎么讲究,浴桶就放在主屋,用一块屏风挡着。而这宅子里则是准备了专门的浴室,就在主屋旁的耳室。 浴室的中央挖了个浴池,里面已经蓄满水,水里还漂着一个泡浴用的草药包。 秦昭把景黎放在浴池旁的木椅上,捏了捏他的脸,道:“醒醒,泡完澡再回去睡。” 景黎裹在深色的兽皮袍子里,头发软软地耷拉下来,看上去小小一只,蜷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秦昭知道他只是犯懒,低声道:“你要再这样,我就抱你下去洗了?” 在家里时,景黎不是没有在做完那档子事之后不想动弹,被这人抱进浴桶的经历。 不过结局向来都十分一言难尽。 景黎困得睁不开眼,含糊道:“我还在生病呢,你就知道欺负人。” “乖,听话。”秦昭不肯放过他,又是亲又是哄,直把人扰得没法睡觉。 景黎被他扰得烦了,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我知道啦。” 他磨磨蹭蹭把腿伸进浴池里试了试水温,他体温比常人凉很多,受不了太热的水。 秦昭显然已经事先帮他调过水温,温度适宜,不冷也不烫。 景黎重新闭上眼,身上闪过一道红光。光芒散去之后,一条小锦鲤从石阶滑进水里。 小锦鲤在水中舒适地摆了摆鱼鳍,又晃了晃尾巴,一翻身,睡着了。 秦昭:“……” 做鱼有时候是挺方便。 秦昭弯腰捡起景黎落在地上的衣物,扫了眼漂浮在水面上的小锦鲤,神情却是一凝。 小家伙这几日都不怎么爱吃东西,今日更是一整天只喝了一口粥,怎么看上去倒胖了些? 薛先生的话忽然重现在耳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万一是小鱼儿体质特殊,又恰好从脉象上显不出来呢?” 若说体质特殊,这小鱼应当是前所未有。 他本来就不是人啊…… 秦昭蹲在浴池边,伸出手指在小锦鲤腹部轻轻抚摸。 小锦鲤睡觉时依旧喜欢在仰躺在水面,身子就巴掌大小,显得腹部愈发圆润。 感觉到秦昭在摸他,小锦鲤舒服地摇晃尾巴。 秦昭顺着腹部的鱼鳞一路摸到尾巴,光滑的鱼鳞凉丝丝的,触感尤为舒服,却瞧不出什么异样。 应该只是他多想。 秦昭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见过景黎的原型,说不准就是先前喂胖了点,毕竟小家伙在天气下凉之前一直很能吃。 多半是受了今日薛先生那席话的影响,就连他都有些疑神疑鬼了。 秦昭在心里这样想着,无声地舒了口气。 他正欲收回手,却忽然在靠近小锦鲤尾部的地方摸到一个小小的突起。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摸到了什么,小锦鲤鱼尾巴一甩,啪地打在秦昭手背上。 小锦鲤瞬间清醒过来,游到浴池另一头,恼怒道:“你在干什么呀!” 这个人居然趁他变回原型的时候摸他……摸他那里! 变态!!! 秦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碰到了什么地方,连忙解释:“我……我不是有意,抱歉……” 小锦鲤气得小小的身子不住起伏,顿时也不困了,气鼓鼓地瞪着秦昭。 更生气的是,就被他摸了一下,他居然…… 居然有反应了。 小锦鲤下半身藏在水里,忽然庆幸自己现在是鱼身,否则秦昭一定会发现他脸现在已经变得通红。 一人一鱼僵持片刻,秦昭难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抚道:“你别生气,我真不是有意。我出去等你好不好,你慢慢泡。” 说完,他捡起景黎换下来的衣物,转身出了门。 走出浴室,被外面的冷风一吹,秦昭才后知后觉有些奇怪。 以前他也这样摸过小鱼,可从来没有碰到过那个地方。 这次怎么会…… . 浴池里,景黎悄悄变回人形,朝外面看。 秦昭已经合上门离开,浴池的四周有帷幔遮挡,哪怕有人走进来,也不可能立即看到浴池里的情景。 景黎松了口气,靠在浴池边,低头看向水底。 ……精神得要命。 真是奇怪,以前明明没有这么碰不得,难道是因为已经大半个月没做过那事了? 天气下凉以来,秦昭就没怎么碰过他,偶尔亲热也仅限于亲亲抱抱,或者用手帮他解决。一是因为屋子里太冷,秦昭怕他生病,第二则是受天气影响,景黎这些时日的确兴致不高。 所以……换了个暖和的地方之后,兴致立马就回来了? 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没脸去和秦昭提这要求。 景黎在水里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心头那点燥热还是没消退,只能认命地伸出手,回想着秦昭平时的做法,依样画瓢。 . 晚上的接风宴是阿易亲自下厨。 小少年这些年独自生活,除了薛老先生外,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景黎来做客,迫不及待露了一手自己的好厨艺,做了一大桌菜。 四人在堂屋边吃边聊。 阿易有些紧张,低声问景黎:“饭菜还合胃口吗?” 景黎点头:“嗯,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阿易顿时开心起来,“我还担心你们吃不惯呢,平时就我和薛爷爷两个人吃饭,做得比较随便。” 景黎:“不用太麻烦的,其实本来该我和秦昭做饭……” 秦昭给他夹了点菜,纠正道:“是我做饭。” 要让景黎来做,恐怕能把整个厨房烧起来。 这是他们商议后的结果。 阿易原本觉得自家宅子里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想让他们免费住下,但二人都不肯占这个便宜,要按县城的价格付给他租金。 可阿易怎么也不肯收,最后是薛老先生拍案决定,让二人住在这里期间,帮忙照看铺子和做饭,以此抵付租金。 不过今日他们是第一天来,阿易主动要为他们下厨做接风宴。 “还是你们来了好,热闹。” 薛老先生道,“以前过年只有我和阿易,我这乖孙儿虽然不说,但看得出他寂寞得很,就需要个同龄的朋友来陪着。” 阿易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否认,对景黎道:“你以前没来过县城过年吧?这边过年可热闹了,有灯会,有杂耍,还有戏班表演,回头我带你去。” 景黎:“嗯!” 薛仁又道:“正好这几日街上在卖年货,你们明天可以去逛逛,留这小子照看铺子就成。” 他指了指秦昭。 还没等秦昭回答,景黎道:“好啊,我和阿易去买。” 秦昭眉梢微挑。 来之前他们还约好要一起去逛街的,这小混蛋,又把他给忘了。 阿易却有迟疑:“这样不太好吧……” 秦昭正想听他要说什么,只见阿易顿了顿,认真道:“秦先生二月不是就要参加县试了么,照看铺子会耽搁读书的时间吧?” 秦昭:“……” 秦昭默然片刻,平静道:“无妨,不会影响。” 事情便这么定下。 吃过了饭,景黎与阿易许久没见,留下多聊了一会儿,直到月色高悬,才在秦昭的催促下回屋。自从景黎午后洗了个澡,又美美的睡了一觉之后,他精神好像恢复了不少,就连晚饭都吃得比之前多。 见他这样,秦昭更加觉得来县城过年的选择没错。 与这些相比起来,不能一起去逛街,就显得无伤大雅了。 夜色已深,二人洗漱完,秦昭背对景黎弯腰整理床铺。 景黎坐在桌边看他。 屋子里暖如春日,秦昭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勾勒得肩宽腰窄,双腿修长。动作间从衣摆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腰身,肌理紧致。 景黎忍不住吞咽一下。 他今天在浴池里根本没爽快到。 明明平日里秦昭也是那样帮他弄的,可他照样学来,却怎么也不得其法。弄了好一阵,最后只把自己弄得兴致全无。 他还是很想…… “弄好了,睡觉去吧。”秦昭的声音响起,景黎恍然回神,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秦昭微微弯下腰,抬手在他脸上碰了下:“脸怎么这么红,热么?” “不、不热!”那触感像是电流导入身体,景黎闪电般站起来,掩饰地转过身快步往床边走,“我困了,要睡觉了。” 他爬上床,扯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面向墙壁不再动了。 秦昭若有所思看着他的背影,失笑一下,熄了油灯,也跟着爬上床。 屋内安静下来。 窗外月色正好,不知过去了多久,景黎才悄无声息转过身。秦昭侧身躺在他身边,安安静静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景黎注视着那张脸,只觉得心跳在渐渐加快,身体又泛起那种陌生的燥热感。 太奇怪了。 以前从来不这样的。 景黎有点耐不住那感觉,伸出手,摸到了秦昭垂在身侧的手指。 轻轻勾了下。 身侧的床铺忽然一轻,景黎被人翻了个身,一抬眼,秦昭翻身压在他身上,眸光里含着笑意:“想要了?” 景黎浑身上下被他紧紧压着,动弹不得。 他紧咬着唇,几乎忍不住指尖的颤栗:“我没……” “没有?”秦昭亲了亲他的侧脸,声音放得很低,“那我睡觉了?” 景黎呼吸愈发急促,眼眶有点发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昭的手循着他手臂向下,与他十指紧扣,温柔而又耐心地小声问:“最后一次机会,告诉夫君,想不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鱼类知识不负责科普:鱼通常是先进入产卵期,然后再进行受.精。 第62章 秦昭已经停药两月有余,体内的沉欢之毒早已解开。这几个月,他一边喝着调理汤药,一边跟着景黎下地劳作,已不再是那个在床上只能靠景黎自力更生的病秧子。 以他现在的体力,到兴起时,拉着景黎做个好几次都是常事。 仿佛要把前几年的清心寡欲的亏空都给补回来。 不过今日他还算克制。 考虑到景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秦昭这天晚上只做了一次,动作又轻又缓,磨得景黎都有点心急。 ……虽然还是挺舒服的就对了。 翌日,景黎难得起了个大早,活力满满得仿佛刚吸饱了精气的小妖怪。 “我是小妖怪,那你是被我吸走精气书生?” 听见秦昭说这话时,景黎正跪坐在床上让秦昭帮他系衣带。他直接勾住秦昭的脖子,坏笑着凑过去,“那你要小心了,我会把你精气都吸干的。” 秦昭搂住他的腰,顺势在对方眉骨亲了下:“只怕某只小妖怪还没得逞,先哭着喊着求饶了。” 景黎耳朵红了:“……你闭嘴。” 秦昭笑了笑,继续帮他将衣带系好,偏头又想亲他。景黎没让他得逞,直接鱼似的从他怀里滑出来,跳下了床。 “我和阿易出去吃,顺便逛集市,你乖乖在家里看店!” 说完,拿起秦昭那件毛绒袍子往身上一裹,直接推门跑了出去。 完全看不出前一日还是那么病恹恹的模样。 秦昭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没想到温度变化对自家小鱼影响会这么大,看来,冬日果真不能继续住在村里了。以后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年年都来借宿在别人家。 但……城里的房子可比村中贵得多。 秦昭悠悠叹了口气,再次感到囊中羞涩的无奈。 . 两名少年一大早就出了门,药铺里只剩下秦昭与薛仁。 薛老先生自是不会帮忙,好在阿易前一日已将铺子里的药材摆放位置和售价都告诉了秦昭,加上药铺里生意惨淡,给了秦昭上手的时间。 不过药铺生意着实差得令秦昭惊讶,整整一个上午,铺子里就来了两位买药的客人。 秦昭将今日售出的药材,价格和斤两都记在账本上,写完后放下笔,难得有些走神。 也不知道那小鱼如今怎么样了。 哪有谁家夫郎像他这样,丢下自家夫君自己去外面玩的。 薛仁在旁边敲了敲烟袋,秦昭恍然回神,偏头看去,薛仁笑道:“这玩意用了太多年,里头又堵了。” 他索性也不抽了,将烟袋往腰间一插,问:“想你家夫郎了?” 秦昭没有隐瞒:“是。” “小年轻……”薛仁嗤笑一声,又道,“让你留下有我的理由,上次你给我那些医书我已经看完了,药方也已经配出来,你看看?” 秦昭摇头:“这方子是薛先生配出来的,在下不能看。” 独家药方是极其珍贵之物,价格不可估量,因此医者通常不会将完整药方随便给别人看,以防有人偷盗取用。 秦昭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但该有的避讳不可少。 薛仁倒是不在意:“你不是还要帮我推广出去吗,你不事先看看?” 秦昭:“那也要等在下中举后,当真有能力将其推广时,再来请薛先生取出药方。” “成。”薛仁没再坚持,半开玩笑道,“反正我还没找到人试药,本想着用你来试,结果你这毒解得比我配药还快,可惜了……” 秦昭默然。 二人正说着话,有咳嗽声从门外传来。 来者是个打扮贫寒的书生,脚步虚浮,身子骨瘦弱得很,说一句话能咳好几下:“我来取咳咳咳……取药。” 他取出一张皱巴巴的药方摊在桌上,道:“咳咳……麻烦大夫了咳咳……” 秦昭看了眼药方,又看了看他的脸色,问:“这药是谁给你开的?” 书生一口气没缓上来,咳了半天,才道:“是城西清风堂里的大夫,他家买药太贵,所以我就咳咳咳……” 阿易家这铺子由于地势偏,生意惨淡,药材的售价比外面那些医馆要便宜得多,因此时不时会有穷苦百姓来这里买药。 书生见秦昭脸色有异,问:“这药咳……这药有什么问题吗?” 秦昭:“这药是多日前开的吧?” 书生点头:“已有大半月了。” “这方子没有问题,只是用药太过温和,你继续喝这服药,恐怕收效甚微。而且我猜,你大半月前病情应该没有这么严重。” 秦昭稍顿了顿,又问:“按理说,如果汤药喝完病情并未改善,大夫应该会帮你换药才是……你没有再去复诊么?” 书生被他说中,羞愧道:“咳咳大夫说得是,但那清风堂一次要收诊金两百文,还不算药钱,哪里还敢复诊。要不是今日实在咳咳咳……实在撑不住,我都不敢来拿药。” “……我这药方已经不能用了么?” 秦昭有些迟疑,偏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薛仁。 薛老先生一摆手:“看我做什么,让你照看铺子,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我是不会帮忙的。” 秦昭点点头,又看向那书生:“你若信得过,我可以帮你诊脉换药,只收药钱。” 书生一愣:“这、这如何使得?” 秦昭没有隐瞒:“我只是来此帮忙照看铺子,并非坐诊,自然不用收取诊金。就看你愿不愿信我。” 书生:“这……” 薛仁在旁边小声道:“他以前在村里帮很多人看病,连中风都治好过,医术没得说,不用怀疑。” “小生自然不是在怀疑。”书生没有再多说,后退半步朝秦昭郑重行了一礼,“那便多谢大夫了。” 秦昭帮他诊了脉,又重新开了一贴药,抓好药递给他:“一日一次,服用三日,三日后你再来找我复诊。” 书生接过药包,连连点头:“是,咳咳……小生明白了。” 秦昭又道:“还有,阁下这病需要卧床休养,切莫太过劳累伤神。” “这……”书生苦笑,“马上就是县试了,怎敢在这时候松懈下来?多谢大夫提醒,小生会多加留意。” 那书生告辞离开,薛仁凑上来看秦昭记账本:“你怎么不给他多加一味黄芪,那样不是效果更好么?” 秦昭道:“成色好的黄芪价格昂贵,而普通的药效没这么好,我给他折中换了几味药。” 他看出那书生家境贫寒,开药时避开了太过昂贵的药材,这新换的一副药算下来,与书生原本要开的药价格竟相差无几。 既考虑药效,又考虑价格,果真是秦昭的风格。 薛仁笑了:“幸好你不是开医馆的,要都像你这样,还怎么赚钱?” 秦昭:“总不能赚亏心钱。” 薛仁听了这回答,似乎挺高兴,悠悠叹道:“你和我那乖孙儿倒是同类人,阿易也这样,将铺子里药材价格压得全城最低,总说能帮到人就好,不图赚钱。” “幸好他父母给他留了不少祖产,否则,他可怎么活得下去?” 秦昭想起先前景黎跟着阿易去镇上卖蔬菜的事,道:“阿易不缺营生的本事,心善之人必会有好报。” “说得有理。”薛仁又道,“要不是你想考科举,我非得把你留下收做弟子不可,你这天赋和秉性,不当大夫着实可惜。” 他顿了顿,笑着问:“不然你再考虑考虑?在这县城里开家医馆,还愁养不活你家夫郎么?” 秦昭动作一顿。 要是半年前薛仁对他说这话,他多半就答应下来,可是现在…… 秦昭摇摇头:“已经决定之事,怎可半途而废。” “好一句怎可半途而废,我真是太喜欢你了。”薛仁郎声笑道,“那便祝你早日高中,日后位极人臣,可别忘了老夫的功劳就好!” 秦昭眸光微微闪动,低声道:“自不敢忘。” 薛仁道:“行了,铺子留给我照看就成,寻你家夫郎去吧。” “这……” “快去,别啰嗦。”薛仁摆了摆手,开始赶人,“看你这一上午心不在焉的,留下你也没意思。而且这会儿他们多半已经买了不少东西,你就当去帮他们搬搬东西。” 秦昭没再推辞,向薛仁道了谢,离开药铺。 . “……景黎,我走不动了。”阿易拉了拉景黎的衣袖,小声道。 景黎这一上午精神极好,拉着阿易在集市上来回逛了几圈,买了许多年货。阿易体力本来就不如寻常男人,连着逛了快两个时辰,终于撑不住了。 景黎这才想起来双儿体质较差,忙道:“正好我也累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路边恰好有家小食摊,二人走过去,把买来的年货放在桌上。 “这家馄饨很好吃的,我和薛爷爷经常来。”阿易道。 “是阿易来了啊。”摊主探出头来,见了景黎,揶揄道,“哟,今日还带了情郎?” “不、不是的!”阿易脸颊瞬间红了,“只是普通朋友,而且他有夫君了……” “抱歉抱歉,误会了。” 摊主不再多说,爽快道了歉,又道:“今日想吃什么,还是馄饨?小碗八文,大碗十五文,免费送热汤。” 景黎和阿易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要大碗的。” 阿易是这儿的熟客,摊主给二人下了满满两大碗馄饨,盛在热汤里端上来,还撒了点葱花点缀,叫人食欲大开。 馄饨皮薄馅多,软糯鲜香,一口下去浓郁的汤汁在口中爆开,四肢百骸都暖起来。 二人最后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景黎吃饱后精神又恢复不少,偏头问:“阿易,你现在还累吗?” 吃饱了就开始犯困的阿易:“……” 他看着景黎神采奕奕的模样,忍不住问:“景黎,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像……有点奇怪。” 景黎眨了眨眼:“我怎么啦?” “就是……”阿易欲言又止片刻,抬手在景黎额头碰了碰,温度微凉,没有发热。 阿易收回手,斟酌字句道:“好像有点……太精神了?” 他这话说得足够隐晦,景黎这已经不是太精神了,根本就是亢奋过头。 哪有人用一上午把集市来回逛个两三圈的? 这人到底从哪来的精力啊! 景黎听他这么说,也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反常:“我今天早晨醒来就这样,感觉精神特别好,很想发泄出来似的。” 阿易担忧道:“要不要回去让薛爷爷把把脉呀?” “精神好又不是生病,这有什么关系?”景黎不以为意,起身拉了拉阿易的胳膊,“好阿易,我还想去城西逛逛呢,我们不是还没买到薛爷爷要的烟草吗?” 阿易虚弱道:“我再歇一下,就歇一下……” 景黎帮他按了按肩膀,弯下腰小声哀求:“好阿易,我一会儿请你吃糕点好不好?走嘛,这还没到中午呢——” 他话音刚落,忽然感觉有人捏住他后衣领,像拎小猫似的将他拎起来。 景黎抬起头,秦昭站在他身后,右手还维持着拎着他衣领的姿势。今日天边难得出了太阳,秦昭这样居高临下看过来,俊美的五官由于逆光看不真切,眸光平静无波。 景黎吞咽一下。 阿易也跟着心虚站起身,却听秦昭道:“你回去吧,我陪他逛就好。” 于是,阿易便在景黎哀求的目光中,拎着他们上午买的大包小包的年货,迫不及待而又如释重负地跑了。 景黎:“……” 馄饨摊上好一阵寂静无声,景黎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刚才与阿易闹着玩的,你别生气。” “我知道,没有生气。” 秦昭帮他整理拢了拢衣襟,眸光垂下:“鱼鳞露出来了,你自己没感觉到么?” 作者有话要说:科普二:产卵期不止一天。 【晚上还有一章】 第63章 少年冬日里穿得多,厚厚的袍子遮挡了大部分脖颈皮肤,若非方才弯腰露出一点后颈,其实是看不出异样的。 景黎摸了摸脖子,果真触到一片冰凉。 “奇怪……”景黎道,“我怎么完全没感觉到。” 他现在变形运用得十分熟练,除了情绪起伏过大,或极度疲劳时,几乎不会主动现出原形。 今天是怎么回事? 秦昭让他坐下,牵过他手腕给他把脉。 景黎乖乖坐在旁边等待。 秦昭的手很好看,十指匀称修长,因为刚出门没多久,指尖还带着热意。 景黎看着看着,不由想起昨晚这人是如何用这双手在他身上一寸一寸摸过去,他右手的指腹上生着薄茧,划过皮肤时让人忍不住颤栗…… “没什么异常。”秦昭松开他的手,温声道,“这几日你注意些,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告诉我。……小鱼?” “啊?”景黎恍然回神,脸颊有些发烫,“我、我知道了。” “你这是怎么了?” 秦昭抬起手想碰碰他的额头,却被景黎躲开:“我没事!我们快去城西吧,把东西买了早点回家!” 秦昭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隐有担忧。 接下来的时间里,景黎有意不再与秦昭接触,没有再出现奇怪的反应。不过他也没有兴致再继续逛街,与秦昭去买完剩下的东西便回家了。 午后,二人用完午饭,秦昭道:“你在屋中休息,我去外院帮阿易看铺子。” 景黎现在不敢与秦昭接触太密切,这样求之不得。秦昭扯过被子将人裹好,低头想亲一亲他,却被景黎偏头躲开了。 秦昭眸光微动,却没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炕床烧得很暖和,景黎就连夏天都不会发热,但此时盖着被子竟然有些出汗。 他把被子一脚踢开,在床上滚了一圈,心里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烦躁。 睡不着。 景黎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身,想穿上衣服去院子里走走。 床边的架子上,除了景黎的衣服,还有秦昭今早穿着与他出门的夹袄。 药铺里同样烧着火炕,不需要穿得太厚,因此回来后秦昭就换了件单层的长衫,这件换下来的则被他随手挂在了架子上。 景黎鬼使神差凑过去,埋在衣物里深深吸了口气。 秦昭身上特有的药香充盈鼻尖,原本烦躁的心情顿时平复几分。 他下意识往门边看了看。 药铺要到太阳落山才会打烊,以秦昭那种做事认真的性子,他肯定不会提前离开。 所以……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景黎轻轻一扯,那件衣服便落到他怀里。 . 药铺打烊,秦昭将做好的饭菜端进堂屋,景黎竟然还没到。 薛仁不以为意:“多半是今天在外面玩累了,阿易回来不也睡了一个半时辰么?” 秦昭却道:“你们先吃,我去看看他。” 他快步回到偏院,见房门依旧紧闭着,悄然推门而入。 外头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渐暗,屋内没有点灯,几乎难以视物。秦昭放轻脚步,借着残余的微光步入室内,看清面前的景象后却顿住了。 被子被踢下了床,如今的床榻上,杂乱无章地堆满了衣物。少年躺在衣物中央,睡得正熟。 秦昭无声地笑了起来。 躲着他不让他碰,却偷他的衣服抱着睡觉,这算什么? 他弯下腰,将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叠好放在一边。只剩下最后一件,被景黎紧紧抱在怀里,怎么也扯不出来。 是秦昭上午穿的那件夹袄。 秦昭不再与他较劲,低头在景黎眼尾亲了亲:“睡了一下午,还不起?” 景黎迷迷糊糊动了下,人还没清醒,本能地抬头回吻秦昭:“困……想再睡一会儿……” 秦昭:“该吃饭了,你不饿么?” “不饿……”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想了想,脱了鞋袜躺上床。 活人可比一件衣服有诱惑力得多,哪怕在睡梦中,景黎依旧懂得这个道理。果然,他没多久就放弃了怀里那件衣服,手脚并用地缠上来。 秦昭任由他抱着,躺了小半个时辰,景黎才终于睡醒了。 ……应该说是饿醒的。 “肯起床吃饭了么,小懒鱼。”趁着景黎还在发懵,秦昭在黑暗里捏了捏他的脸,低声问。 景黎这一觉睡得太久,醒来竟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 他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睡前做了什么,蹭地坐起身:“我我我——你、你怎么在这里!” “谁让某人抱着我不肯松手,想走也走不开。”秦昭道,“所以夫人可以先松手了么?夫君我已经饿了很久了。” 景黎脸颊涨得通红,连忙把他放开。 这会儿已经月上枝头,阿易和薛仁自然没有等他们吃饭,只是将饭菜留了一份在后厨。 秦昭将饭菜热好,端进屋时随意往床边一扫。 他家小鱼仍抱着腿坐在床边,发间露出一点通红的耳尖。他偷去那些衣服原本是被秦昭叠好放在床脚的,如今不知去向,多半是回归原位了。 秦昭在心里暗笑一下,若无其事招呼他过来吃饭。 景黎早就饿坏了,将秦昭端来的东西全都一扫而空。 吃过了饭,二人一起将东西收去后厨,秦昭问他:“吃饱了?” “唔……”景黎本来想说还想再吃点,但想到自己今晚已经吃了不少,还是点点头,“吃饱啦。” 秦昭:“既然吃饱了,那接下来就该说说正事了。” 景黎正在清洗碗碟,听言动作一顿:“什么……什么正事呀?” 秦昭却不回答。 他走到景黎面前,取过他手里最后那两个碗碟飞快清洗干净,又取了张干净的帕子细细帮景黎擦了手,将人带回卧房。 秦昭一直牵着景黎在床边坐下,景黎还想再问,秦昭忽然道:“小鱼,上午我对你说过什么,你是不是根本没记住?” 景黎疑惑地眨了眨眼。 秦昭道:“我说,你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都要立刻告诉我。” 景黎抿了抿唇,小声道:“我没有……” 秦昭抬眼看向他,景黎悻悻地闭了嘴。 秦昭叹息一声:“我是你夫君,小鱼。你有任何困扰都可以对我说,不要自己忍着,更不要躲着我。” “可是……”景黎心虚地垂下眼眸,“我最近很奇怪……” 这两天,他好像特别受不了和秦昭亲近,每次靠得太近都会—— 昨天也是这样,不过他本以为是很久没做那事了,受不得撩拨。可昨晚明明都做过一次了,今天非但没有减轻,反倒变本加厉。 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 “这有什么奇怪?”秦昭笑起来,“你是做人太久,忘了自己是鱼儿么?” 景黎:“啊?” 秦昭平静道:“冬日时,鱼儿会减轻运动、进食,藏在较为温暖的水底,安稳度过冬天。而一旦天气回暖,他们就会……进入繁衍期。” 景黎呆呆地望着他,好像没明白秦昭说这话的意思:“繁……繁衍期?” “书里是这么说的。”秦昭解释道,“这些时日你身体总有异样,诊脉看不出问题,我便想着会不会与你的体质有关,因此今天下午我特意去了趟书肆。” 秦昭在书肆待了足足两个时辰,将书肆能找到的所有关于鱼类养殖的书籍都看了一遍。 无论是冬日的困倦,食欲不佳,还是回暖后精力旺盛,有繁衍之欲,都是繁衍期前后会有的情形。 秦昭解释得认真又学术,景黎不忍直视地别开视线:“……” 这人真的在把他当鱼养! 不过秦昭说得也不无道理。 景黎穿越前是人,此前从不知晓、也没有了解过鱼的习性。如果秦昭看的书没错,那他……可能真是被体质影响了。 “鱼儿对环境极为敏感,你从村里忽然来到这个地方,温度变化使身体无法适应,这才让身体出现了异样。” 秦昭亲了亲景黎的唇角,温声道:“……抱歉,我该早点了解这些的。” 景黎受不了他这么亲昵的举动,小声问:“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那个繁……繁衍期……” “书上可不会教这些。” 秦昭稍稍停顿一下,又道:“不过书上倒是有另一句话。” 他眼底含着笑意,一字一顿在景黎耳畔轻轻道:“动物会遵循自己的本能行事,不必强加干涉。” 景黎还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深意,便被秦昭压进床榻里。 ……随后就更没法思考其他事情了。 接下来几天,秦昭更是将遵循本能这个词贯彻得淋漓尽致,就连景黎都有些吃不消。 一日午后,他被秦昭抱着去了浴池,刚一沾水,下半身就撑不住变成了鱼尾。 “这什么繁衍期到底要几天才能结束呀……” 景黎躺在水里,恹恹地用尾巴拍动着水面。 “不知道。”秦昭帮他清洗完上身,手正要往下移,却被景黎躲开。 景黎咬牙道:“你、你这会儿别碰它!” 鱼尾巴现在正在最敏感的时候,怎么受得了秦昭再碰。 秦昭迟疑片刻,问:“那你一会儿自己弄?别忘记了,否则会不舒服。” 景黎:“……知道啦。” 其实景黎从来没有不舒服,但秦昭不知从哪里听说,弄进去的东西一定要弄出来,否则会生病。 他一条鱼,一不会生病,二不会怀孕,不知道这人在紧张什么。 秦昭是翘了上午照看铺子的活来与景黎厮混,此刻时辰已经不早,他得尽快回外院去。 他亲了亲景黎的眼睛,低声道,“你在水里多泡一会儿,我先去铺子里了。如果还想……就来外院找我。” 景黎累得眼皮都睁不开,鱼尾巴摆了摆,当做回答。 秦昭简单清洗一番,穿戴整齐出了门。房门开了又合,景黎在水里舒展身体,很快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鱼: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能生出来全靠我爹够懒。 —— 友情提示,措施要做好,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千万别学某条鱼(。 第64章 秦昭回到外院的药铺,铺子里这会儿没有客人,薛老先生不知去哪儿躲清闲了,阿易正靠在柜台前读医书。 见他过来,阿易问:“秦公子,景黎他好些了吗?” 秦昭脚步微顿,应道:“好多了。” 这几日秦昭忙着帮景黎解决“私事”,脱不开身,只能谎称景黎病情加重,卧床不起,需要他亲自照顾。 至于为何生了病却不吃药,只需要秦昭时不时去守着,这就无从解释了。 幸好阿易不谙世事,性子单纯,对这个说法没有怀疑。 只不过仍是有些担心罢了:“他这样都三四天了,真的没问题吗,我……我想去看看他。” “不必。”秦昭镇定道,“他刚刚才睡下,你晚些去吧。” 阿易点头:“好。” “就是这家,你们快来。”药铺外忽然有人声响起,二人同时朝门外看去。 阿易身为一个双儿,在县城做生意很不容易,遇到过不少来铺子里找茬滋事的人。 听见这声音,他下意识觉得也是那样,不由有些紧张。 可当他看清来人后,又放下心来。 来者是三名书生模样的人,看着文文弱弱,打扮得十分普通,有一人身上的衣物甚至都有缝补过的痕迹。 与县城里那种喜欢滋事的小混混完全不同。 走在前头那人秦昭先前见过,正是前几天来找他开药的那名书生。 他一眼便看见了秦昭,喊道:“秦大夫!” 这人打扮还与几天前相同,不过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秦昭问:“你的病可好些了?” “大夫真是妙手回春。”他病情还没完全痊愈,不过说话已经不再咳嗽得那么厉害,“我服用大夫的汤药后,立即昏睡了小半日,醒来时便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今日特来寻大夫复诊。” 秦昭点点头,给他了脉,道:“你病情已经好转许多,只是最近还不能停药,以免复发。我给你再换一种药,这次服用七日,七日后若还不痊愈,你再来找我。” 书生如今对秦昭十分信任,连连应道:“都听您的。” 秦昭提笔帮他开药,书生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推到他面前。 秦昭一看,是张按了手印的欠条。 书生道:“秦大夫心善,那日未收取小生诊金,但小生也不愿占大夫便宜。只是……只是这些时日手头紧,待县试一过,小生一定会来归还诊金。” “您看,我条子都写好了。” 欠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等县试结束之后,一个月内一定归还秦昭诊金。 下方还签着这书生的姓名,名叫贺知行。 秦昭摇摇头:“我答应不收你诊金,便不会反悔。这欠条我不收。” “可……”贺知行迟疑片刻,低声道,“实不相瞒,今日前来除了复诊,还有一事相求。” 他侧过身之,指了指身后那两人:“他们是我同窗,这些时日也有些感染风寒,所以……我想让秦大夫也帮他们瞧瞧。” 县试在二月初,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段时日正是最紧要的时候,如果在这时候病倒,苦读这么久就都白费了。 贺知行虽然家境贫寒,但他也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秦昭帮他一次是心善,但既然如今他有求于人,就必须给出回报。 秦昭明白这书生是怎么想的,可这事他做不了主:“我只是受雇于人,此事你们得与主人家协商。” 这主人家,指的自然是阿易了。 阿易陡然被几双眼睛盯着,脸颊微微红了,紧张道:“这……这些秦公子可以自行决定。” “也好。”秦昭道,“那便每人收取诊金五十文,若你们还有同窗,也可一并带来,县试之前收费不变。” 至于县试之后,他就不在这里了,还要不要继续雇坐诊大夫,又如何收费,都是阿易决定。 听见他这话,那几位书生皆是一惊。 县城最便宜的医馆,看诊都要收一百文诊金,这位大夫竟然只收五十文? 足足便宜了一半! 这么便宜,甚至就连贺知行都不需要再写欠条,当场就能还清。 几人连连感激,秦昭道:“坐吧。” 他给贺知行带来的两名同窗诊了脉。 其实这几人的病情都大同小异。 无非是天气转凉,这几人又只顾埋头读书,劳累伤神,不注意吃穿,这才导致寒气入体。 秦昭给那两人诊完脉,开了几贴药,嘱咐了些注意事项,便将人送走。 阿易在柜台边记完了账,从收到的银钱里分出一百五十文递给秦昭。 他说:“我只请秦公子帮忙照看铺子,至于其他,都是您自己赚取,理应全都交给您。” 秦昭没有推辞。 他原本就在发愁这几个月该如何赚钱,如今有了门路,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过秦昭此举本意是为了给那些寒门书生一点帮助,赚的钱也不算多,距离他的目标还差得远。 . 很快到了铺子打烊的时辰,秦昭关了铺子,去后厨做晚饭。 这几日景黎身体情况不太稳定,秦昭与景黎都是单独在自己屋中吃饭。秦昭做好了晚饭,将阿易和薛老先生的那份给他们送过去,才端着他与景黎那份回到偏院。 果不其然,景黎并没有在屋里。 秦昭叹息一声,将饭菜放好,转身去了旁边的耳室。 他家小鱼还睡在浴池里。 浴池的水在秦昭离开前换了新的,此时早就凉透了,不过浴室和卧房一样,都烧着火炕,因此不会觉得冷。 景黎依旧维持着半人半鱼的模样,趴在水池边睡得正熟。 他的头发在脑后披散开,挡住大部分.身体。纤细腰肢下,修长的鱼尾漂浮在水面,尾鳍绸缎似的张开,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秦昭无声地舒了口气,走到景黎身边蹲下。 “小鱼,醒醒。”他轻轻捏了下景黎的脸,低声唤道。 景黎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迷迷糊糊问:“该吃饭了吗?” 秦昭:“……” 自从来了县城,景黎再也没有农活要干,终于又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 秦昭没再与他多说,直接将人从水里抱了起来,让他坐在水池边,取过一张帕子帮他擦头发。 景黎刚从睡梦里醒过来,神情还有点发懵。 他下半截鱼尾巴还落在水里,无意识地摆动着。 意识逐渐转向清明,景黎忽然想到了什么,呢喃道:“秦昭……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 秦昭问:“什么梦?” “我梦到一群小鱼崽追着我喊爹。”景黎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得有几百只吧,好可怕。” 秦昭:“……” 想起梦中的情形,景黎还觉得头皮发麻。 在梦中,一群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的鱼崽围着他,用稚嫩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叫着爹爹,吓得他差点当场晕过去。 秦昭帮他擦干了头发,无奈道:“你要是再记不住清理,说不定真会怀上几百上千只小小鱼,看你到时该怎么办。” “才不会。”景黎鱼尾巴拍着水,悻悻道,“我是男人,不会怀的。” 肯定不会。 景黎睡了一下午,此刻醒来才觉得饥肠辘辘,简单披了件衣服,就拉着秦昭回屋用晚饭。 吃饭的时候,秦昭顺道向他说了今日在药铺发生的事。 听完秦昭坐诊的决定,景黎道:“五十文也不少了呀。县城里肯定有很多学生,一人收五十文,不是也可以赚不少钱嘛。” 县城和村子里的物价相差太大,景黎一时间还没把思路转变过来。 要知道,他在村子里想赚五十文,得给别人干上两天的农活呢。 “不过确实还不太够。” 自从发现县城里住着这么舒服之后,景黎偷偷找阿易打听过这里的房屋售价。 秦昭在村中修的那个竹院,从用料到修建完成,一共花费了十多贯钱,这还是因为秦昭都挑的是较好的用料,寻常农户修房子甚至花不了这么多。 而到了县城,这个价格只够买一间屋子。 若要买一个带院落的宅子,价格至少要五十两以上。 五十两和五十文相比,那就是天文数字。 景黎有点发愁,只是可惜他什么也不会,现在身体还不怎么正常,没法出去赚钱。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秦昭不那么累,又能多赚点就好了……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灵光一现:“你刚才说那些书生其实患病的原因都相差无几,那为什么不直接卖现成的药丸给他们,有病治病,没病预防,不是更省事么?” 秦昭眸光微动:“你说直接卖预防风寒的成药?” 景黎点头:“对啊,这边不这样做吗?” 他还在现代的时候,也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临近考试,许多人因为复习不注意身体,临到考前病倒。而且由于大家都在一起学习,一旦有人生了病,很容易互相感染。 因此,考前很多人都会吃点药来预防。 “这可是科举,那些考生读书复习还来不及呢,才不会乐意花小半时辰出来找你看病,而且买了药还要回去慢慢熬,多浪费时间啊。”景黎道,“如果能直接做成药丸,无论是买药还是服药,都能节省好多时间。” 秦昭若有所思。 景黎这话确实有理。 今日来药铺的那几位书生就是如此,他们寒门出身,读书十分刻苦,恨不得抓紧每时每刻,要不也不至于一个接一个病倒。 而这些人之所以来看病,只是因为病情加重,不得不前来。寻常病情没那么严重的,通常都会为了节约时间和钱财,选择就这么生生挺过去。 这也是每次科举场上,都会有人病倒甚至丧命的缘故。 “我们需要一种既有治疗效用,又能预防风寒的药方。”秦昭道,“还要适宜制成药丸而不影响药效。” 预防风寒的药方倒是有不少,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听说过将其有人制出成药直接售卖。 如果真能找到合适的方子,制成药丸大量售卖出去,利润一定不小。 景黎倒是对此很有自信:“肯定会有的。” 他不懂医理,但也知道现代用的很多成药,原本都是源于中药药方。秦昭要做的,不过是从那些药方里寻出一个最优的方案。 景黎道:“我可以帮你呀。” 自从景黎开始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之后,就对赚钱极为热衷。只要一提起赚钱的法子,他就变得格外有干劲。 他顿时饭也顾不上吃了,三两口扒完最后的饭菜,起身就想去翻找医书。 秦昭连忙将人扯回来:“此事不急。” 这件事不能只由他们自己做。 薛老先生对药方最熟悉,有他帮忙能事半功倍。而药方确定之后,所需的药材则还需要阿易提供。 因此,他们还需先与这两人商议才好。 秦昭让景黎坐在他腿上,将人困在自己与桌沿中间,含笑看他:“你现在不难受了?” 景黎愣了一下,呆呆看着他。 好像……真的没像之前那么难受了。 前两天他身体碰也碰不得,甚至就连秦昭一个眼神都觉得受不了,可现在…… “你再摸摸我。”景黎道。 秦昭:“……” “快点啦。”景黎迫切想证明自己是不是好了,拉起他的手放在腰上,“你试一下,我好像真的唔——!” 秦昭直接顺着他衣摆探了进去。 “不、不是让你摸那里!” 秦昭语气十分平静:“那你想让我摸你哪里?是这里么?” “不……”景黎腰都软了,额头抵在秦昭肩膀上,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放……放开……” 这种地方被碰怎么可能受得了啊! “有反应了,不要么?” “……呜呜……” “告诉我小鱼,不想要么?” “……要。” . 景黎的感觉其实没有错,接下来几日,他身体当真逐渐恢复过来。只要秦昭不刻意撩拨他,几乎不会再有异样。 这样一来,秦昭也终于可以专心实行研制药丸的计划。 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他就把事情告诉了阿易和薛仁,二人听说后都觉得可行,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四人一起从医书中寻找药方,效率极快,其中还有薛仁这位老御医从中指导,秦昭只花了三天便拟定出一个全新的方子。 当贺知行再次推荐读书人来找秦昭看病时,他们便将制好的药丸推出。 “此物当真可以治疗我的病?”病患将药丸拿到手后,却有些怀疑,“……还这么便宜。” 就连县城里一些大的医馆都很少会卖这种成药,百姓吃惯了由药材熬出来的汤药,对药丸天生有些抵触和怀疑的情绪。 而且汤药每日只服一到两次,这药丸却是一日三次,一次三粒,可价格足足比汤药便宜了快一半。 真有这么好的事? 秦昭早预料到新药不会这么容易被信任,遂道:“这些药丸你先拿回去服用,三日后若病情没有改善,我将诊金和药钱如数退还。” 病患这才将信将疑地走了。 景黎望着那病患的背影,低声道:“我还是觉得你卖得太便宜了。” 一天三次,一次三粒,一日需要服用九粒。秦昭将九粒药丸分装为一小包,每包售价为十八文。 可九粒药丸的成本就要近十文钱,这样算下来,一粒药丸净利润连一文钱都不到。 秦昭听言,笑了笑:“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阿易从账本里抬起头:“是因为药刚推行出去,需要用低价吸引人来买么?” 景黎:“那也可以定价到二十五、二十六文呀?他们平时喝的风寒药,每天也需要三十文呢。” 秦昭问:“如果价格相差无几,他们还会选择药丸,而不是汤药吗?” 景黎眨了眨眼,明白过来。 “而且……”秦昭悠悠道,“我还有其他提高利润的法子。” 今天就更这么多啦,明天如果写得顺再加更。 以及,崽子不会怀满十个月,众所周知,四五月份是鱼产卵的季节~ 第65章 至于那法子是什么,秦昭没说。 无论是推广还是提高利润,都不急于一时。 他们的药刚制成,还需要等待患者反馈。如果反响良好,日后售卖自然会顺利许多。 因此,现在要做的只是等。 好在秦昭上次治好贺知行后,那人又推荐了好几位备考科举的学生来药铺找他治病,其中有半数以上都买了药丸。 他们第一批只做了三十包药丸,没出三天就被买光了。 这批药丸的收益秦昭全让给了阿易和薛仁。 秦昭道:“此番若不是二位帮助,这些药根本不可能做出来。这些仅算作谢礼,日后再有利润,我们另算。” 薛仁没与他客气,反倒笑道:“要是换做十多年前,请老夫制药,这点钱可不够。” 原本秦昭只是打算从医书中找个合适的方子,制成药丸推广,是薛老先生提出了异议。 他觉得既然要赚钱,那就不能用医书上能找到的药方,否则若被其他人打听了去,人家医馆家大业大,批量生产出来,很快就会抢走他们的生意。 要做就要做独家。 因此,他们这次配制药丸的这方子不是医书上能见到的任何一种。薛老先生素来擅长配药,这次的药方便是他协助秦昭完成配制的。 这份钱他的确该拿。 不过他如今在阿易家白吃白喝,因而并未独吞那些钱,而是全给了他家孙儿。 可阿易却死活不肯收秦昭给他的那份。 “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只是帮着捏了捏药丸,这钱我不能收。”阿易道。 秦昭却道:“先前配药时耗费了铺子里很多草药,这是补偿。” “是啊,你就收下吧。”景黎也道,“我们以后还要一起赚大钱的,这些不算什么。” 阿易推辞不掉,只得收下,又道:“这次做的药丸数量少,如果大批量做,药材的成本价会再降低一些。” 秦昭点点头:“这几日我会再钻研药方,看有没有需要调整之处,争取在年前再做出第二批药丸。” 景黎举手:“那我需要做什么?” “你当然是跟着薛爷爷我吃喝玩乐,好好养胎啦!”薛仁拍了下景黎的肩膀,认真道,“身怀有孕怎么能劳累,好好坐下歇着。” 景黎耳朵瞬间红了:“我没有怀——!” 秦昭趁他炸毛前将人搂过来,在背心摸了摸:“第二批药丸制作时还需要你帮忙,这几日先好好歇着,别到处乱跑。” “我知道啦……”景黎小声嘟囔,“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药丸的名声才能传出去,能快点赚到钱就好了。” 秦昭一听这话,面上不显,但心中大致有了数。 他家小鱼这金口一开,恐怕反馈会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他得快些把方子钻研好。 果真,在第一批药丸售空的第三天,贺知行领着一位老先生来了药铺。 这日,恰好薛老先生陪阿易出门进货,秦昭也在忙着研制药方,铺子里只剩景黎正在清点药材。 听见有人进门,景黎从柜台抬起头:“您要买药吗?” 贺知行没有与景黎见过面。 先前来那几次,景黎身体还没有恢复,没来铺子里。因此,贺知行猛然见到药铺里出现这么个漂亮的小少年,脸颊一红,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这么傻吗? 景黎重复一遍:“你是来开药的吗?” “是……不,不是,我是来找秦大夫的。”贺知行吞吞吐吐道。 景黎眼眸转了转,故意道:“我夫君在院子里熬药呢,你找他什么事?” “……夫君?” “我是他夫君。”秦昭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景黎耳根一烫,局促地低下头。秦昭掀开布帘走出来,若无其事地看了景黎一眼,才道:“原来是贺公子。” 贺知行脸色涨得通红,支吾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他的身后,一位老先生缓缓开口:“知行,不得无礼。” 贺知行这才回过神来,侧身让开,朝那位老先生作了一揖:“是,先生。” 他向秦昭解释道:“这位是我们书院的吴先生,也是我的老师。” 秦昭朝他见礼,问:“吴先生是来看病?” “非也。”吴老先生穿着一身朴素的长衫,捋了捋胡须道,“实不相瞒,我许多学生身体底子差,一到这寒冬腊月就撑不住,可偏偏那些小子只知道读书,让他们来看个病都舍不得。我听知行说,秦大夫这里有能够预防和治疗风寒病症的药丸,我几个学生吃完效果都不错,便想向大夫买一些。” 景黎眼神亮了亮,秦昭倒是并不惊讶,问:“吴先生想要多少?” 吴老先生道:“我书院里今年共有二十二个学生要参加科举,准备一人给他们分个几包。以防万一,便先订八十包药吧。” 八十包药,也就是七百二十粒药丸。先前那批药他们做了大半天时间,等晾晒又花上了一整天。也就是说,做八十包药至少要三天,这还不算上等待药材进货的时间。 秦昭估摸了一下进货时间,道:“铺子里现下没有这么多药材,吴先生若想要,恐怕需要四到五天时间。您不妨留下地址,做好后我给您送去。” 吴老先生点头:“也好。” 他留下五百文订金以及书院的具体地址,便带着贺知行离开了。 临走前,贺知行还不自觉地朝景黎看了一眼。 景黎:“……” 秦昭自然也看见了这些,可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下,便若无其事转身回了院子。 景黎:“…………” 阿易和薛仁很快回到药铺,景黎将书院订购药丸的事情与他们说了。好在阿易这次订的药材足够,且药材收购价比原先便宜,这样算下来,这次一包药的成本价只需要八文钱。 不过,那批药要等明天上午才能送到。 是夜,景黎窝在床上翻看阿易送给他的话本,被秦昭一把抽出去:“该睡觉了,明日还要早起制药。” “……”景黎不满道,“这才亥时三刻,我再看两页就睡。” 他起身就想抢,却被秦昭轻而易举按回床上。 这人不再喝药之后,力气也一天比一天大,早先景黎还能和他有来有回几个回合,现在已经完全不是对手了。 景黎气喘吁吁倒在床上,摆手:“不玩了。” 秦昭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只用一只手便制住了景黎的双手,倾身上前:“今日在那些人面前,你喊我什么?” “……”景黎别过视线。 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忘记这件事。 那称呼用来说笑还好,真要景黎正正经经喊出来,他只觉得难为情。 所以自从二人确定关系后,他几乎没这样叫过。 ——除了在床上被某人逼迫时。景黎含糊道:“什、什么啊,我不记得了。” 他一偏头,玲珑小巧的耳垂便在发间若隐若现。景黎肤色白皙,皮肤又嫩又薄,很容易红,有没有害羞一眼就能看出来。 秦昭将他散落的发丝拂到耳后,亲了亲那通红的耳垂,声音很轻:“真不记得了?” “唔……” 景黎瑟缩一下,从脊背到后脑都腾起痒意。 他前些日子被这人折腾狠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发憷。 可秦昭明显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他低头轻轻含住景黎的耳垂,空闲的那只手也循着消瘦的腰线一路向下,眼看就要探入衣摆。 “秦、秦昭!”景黎从齿缝中挤出颤栗的字眼,“不行,我……我不行……” 秦昭:“怎么不行?” “我……”景黎灵机一动,大声道,“薛爷爷说我身体还没恢复,最近不可以这样!” 听了这话,秦昭果真松开了手:“薛先生今日又给你诊脉?他瞧出什么了?” 景黎趁机挣脱开来,飞快滚进床榻内侧,扯过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瞧出来了,两个月身孕,你的崽。” 秦昭:“……” 景黎被薛老先生用这事打趣了好几天,脸皮越发厚了,义正言辞道:“薛爷爷说了,三个月前胎心不稳,让你克制一些,否则养不好胎影响的是我们儿子。” 秦昭快被景黎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气笑了,恨不得把这人就地正法。 不过他向来没有逼迫景黎的意思,见这人当真没有兴致,遂就此作罢。景黎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发现秦昭放弃了折腾他的念头,小小声问:“我可以继续看话本了吗?” 下一秒,秦昭吹熄油灯,将景黎按回床上。 “既然要好好养胎,那就早些休息。”秦昭道,“闭眼,睡觉。” . 翌日上午,阿易订的药材准时送到了药铺。 薛仁年事已高,三人不肯让他帮着做这些体力活。不过经过上批药丸的制作,三人如今配合默契,只用不到两天就捏好了所有药丸。药丸被放在阴凉处通风一日,再用油纸分装包好。 第四日上午,秦昭便将吴老先生订的药丸送去了书院。 不过哪怕做完了这单,他们依旧没得到休息。 文人圈子的消息传得很快,秦昭前脚刚送完药,第二个书院又找上门来了。 没办法,谁让县城里各个书院私塾其实都暗自较着劲,哪位先生门下考中的学生多,他的声望便会越高,来年收到的学生也会更多。 因此,别的书院得到吴老先生订药的消息后,也不甘落后,争着要来铺子里买。 一时间,这被坊间称为祛寒丹的药丸,在县城变得风靡起来。 而且,这种风靡不只是在文人中。这段时日天气下凉,城里生病的人本来就不少,各大医馆都人满为患。此药一出,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平民百姓也跟着来争相购买。 从十二月中到岁末,小药铺里生意异常火爆,竟连一天休息时间都不曾有。 就算这样,祛寒丹依旧供不应求。 而且,随着药铺名声越来越大,来买药看病的人也多起来。秦昭和阿易要忙着招呼客人,只能用铺子打烊后的时间捏制药丸,景黎怕他们太劳累,便主动应下了做药丸的活。 平时秦昭和阿易在外面忙碌时,景黎便一个人在内堂捏药丸,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天。 这日黄昏时分,秦昭掀开布帘走进内堂时,便看见自家小鱼搬着个小凳子坐在屋子角落,认真地低头揉搓药丸,竟连有人进来都没注意。 景黎如今捏药丸已经十分熟练,他神态专注,脸颊和鼻尖都沾上了点药汁,小花猫似的格外可爱。 直到秦昭走到他面前,景黎都没发现有人进来。 秦昭无奈,轻声唤道:“小鱼。” 景黎被吓得一抖,抬起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秦昭蹲下身,用衣袖擦了擦他脸上的污渍,“药铺打烊了。” “原来已经这么晚啦。”景黎后知后觉笑了下,道,“我今天做了两百多粒药呢,晚上有你们一块肯定更快,我们今天就能——” 秦昭打断他:“我们今晚不做药。” 景黎茫然地眨了眨眼。 秦昭笑道:“我上午与你说过什么,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景黎:“啊?” 秦昭道:“今天是三十,我们要去逛灯会。” 景黎终于回过神来。 早晨秦昭好像是说过这事,不过他惦记着还有几百个药丸没做完,没有放在心上。 “我还没贴窗花呢!”景黎这才想起过年这回事,猝然站起身。 或许是起得太猛,他眼前一黑,险些摔倒。秦昭忙把人搂进怀里,问:“怎么了?” “没事……”景黎晃了晃脑袋,“有点晕。” “你太累了。”秦昭将他打横抱起,温声道,“阿易今日特地提前一个半时辰打烊,这些事我去做就好。你休息一会儿,换身衣服,晚上吃过饭我带你出去逛逛。” 景黎被强制要求在屋里歇一个时辰,等他换好衣服去主院时,东西已经全备好了。 门框上贴着秦昭写的春联,窗户上也贴上了景黎前几日亲手剪的窗花,屋檐下挂着几盏红灯笼,原本有些清冷的宅院如今看上去年味十足。 年夜饭是秦昭下的厨。 古时候的人平日里吃不到多少好东西,一年到头就过年这天的饭菜能丰盛些。 景黎穿进这个世界到现在,除了刚来那两个月生活稍拮据了点,其他时候秦昭从不吝啬他吃穿。 不过都没有今天丰盛。 桌上琳琅满目摆着烧鸡、炖排骨、红烧肉等,据说阿易原本还提议买条鲤鱼回来烧着吃,意为“年年有余”,却被秦昭以从不吃鱼为由拒绝。 想起自己刚到秦昭家的第一天,秦昭也与他说过这话,景黎愤愤道:“你才不是不吃鱼,你平时吃得可开心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黑尽了,道路两旁都挂满了灯笼,路上行人个个脸上洋溢着新年将至的喜色。 秦昭牵着景黎走在街市上,听言偏头一笑:“我的确不吃鱼,只吃你这条。” 景黎:“……哼。” 各地过年的习俗都不相同,在这小小县城中,只有年三十这天会取消宵禁。家家户户在吃过年夜饭之后,都会上街来看花灯,放烟火,共同等待新年的到来。 秦昭用了根糖葫芦就让自家小鱼把刚才闹别扭的事抛之脑后,景黎一边吃,一边拉着秦昭从街头逛到街尾,很快就走不动了。 “累了就回家。”秦昭道。 “我不。”景黎吃完最后一口糖葫芦,将竹签一丢,“我还要等烟火,回家就看不到了。” 秦昭无奈,指了指路边的凉亭:“那我们去那边歇一会儿?” 景黎:“好。” 众人都在街上,凉亭里正好没什么人,景黎靠在秦昭肩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这条街我之前明明能逛好几圈的……” “那是先前还在繁衍期,精力无处发泄。”秦昭道,“你这几日太累了。” 景黎把玩着他的手指,不以为意:“不累,你比我辛苦多了。” 秦昭沉默片刻,轻声道:“小鱼,其实你不必这样。” 景黎动作一顿。 秦昭反手扣住景黎的手指,声音温柔:“我说过,你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答应过要好好养你的,我不会食言。” “不是怕你食言。”景黎道,“我们是一家人呀,你在想办法让我们过得更好,我当然也想帮帮你。只是……” “只是我什么也不会,只能用这种方法了。” 景黎在秦昭肩头蹭了蹭,小声道:“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早知道自己会来这里,就应该趁以前有机会的时候多学点东西。如果我能多懂一些东西,你现在也不用这么辛苦。” 秦昭偏头问:“来这里?” 景黎心虚地移开视线:“没什么……” 秦昭早就猜到景黎身上应该还有些秘密不愿说出来,他没有多问,只是道:“你现在这样很好,不必为此介怀。” 他抬眼看向天边,今夜月色很亮,繁星满天。 “是我做得不够好。”秦昭道,“再给我一些时间,小鱼。” 他会改变现状,也会拿回本该有的一切。 他说过要让景黎过上好日子,便不会反悔。 “你才没有不好。”景黎还当他又在妄自菲薄,道,“易安药铺的秦大夫现在在县城名声大得很呢,谁敢说你不好?” 秦昭轻声笑笑,没有解释。 景黎拉着他站起来:“我歇够啦,听说那边有杂耍表演,走,我们去看看。” 景黎今天一大早就起来做药丸,晚上又拉着秦昭在街上玩了大半夜,等熬到子时的时候,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 子时的钟声敲响,天边炸开无数绚烂烟火。 烟火将整个夜空映得仿若白日,景黎在烟火下主动给了秦昭一个亲吻。 尘嚣散去,街上人群渐少,秦昭背着景黎往回走。 “明日药铺不开张,你多睡一会儿,别总想着做药的事。”秦昭低声道。 景黎已经彻底没力气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含糊道:“我知道啦……” 秦昭:“你每天都这么回答。” 可没有一天听话。 这几天景黎心里总惦记着做药的事,每天天不亮就自动醒过来,有时甚至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去内堂了。 说不动也管不住。 秦昭把这些看在眼里,说不心疼是假的。 这小混蛋之前还用要养胎为由拒绝他亲热,这是在养胎的人该做的事吗? 秦昭想起这事就无奈,偏头还想再说他两句,却被景黎一口亲在脸上。 “你对我真好,谢谢你。” 景黎把头埋在秦昭背上,闭着眼,嘴角抿开一个淡淡的弧度,小声道:“……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我要养胎。(认真脸 秦昭:好,你要养胎。(无奈 崽:………… 第66章 前一天晚上玩得太累,景黎第二天当真没起得来。 他不肯起也就罢了,还偏要窝在秦昭怀里睡,对方动一下就不耐烦地皱眉。 害得秦昭只能和他一起赖床。 时辰已经不早,秦昭轻轻揉了揉怀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低声问:“还不起?” “困……” 少年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修长蜷曲的睫羽微微颤动,皱着眉往秦昭怀里躲:“再睡一会儿。” 叫醒失败。 秦昭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次他们没能躺多久,很快有人轻轻敲响了门扉:“秦公子,景黎,你们起了吗?” 是阿易的声音。 阿易是很传统的双儿,向来注重礼节,知道避讳。哪怕现在住在同一座宅子里,也很少会踏足这间偏院。 能让他过来敲门,多半是有重要的事情。 秦昭心中大致能猜到他来这里的缘由,纵使万般不舍,也只能先将怀中温温软软的小少年放下,穿好外衣去开门。 “他还睡着。”秦昭拉开门,压低声音道。 阿易点了点头,与秦昭一起退到庭院里,才道:“秦公子,外面有人找你,已经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秦昭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替我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去,让他们回禀去吧。” 阿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早知道……” 秦昭:“知道。” 特地赶在大年初一药铺不开张时来找他,不可能有别人。 阿易本还想再问两句,但他又想起薛爷爷曾经的教导,对旁人的事上不该过多好奇,便打消了提问的念头。 送走阿易,秦昭回到屋内,景黎已经醒了。 他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一截白皙光洁的小臂伸出来,搭在松软的深色棉被上。 “阿易找你有事吗?”声音里含着浓浓的困倦,因为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显得有些发闷。 “嗯。”秦昭将人从被子里剥出来,温声道,“有人来寻我。” 景黎睁开眼:“什么人?”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街上的商铺大多都不开张,自然不会是要订购药材的人。而如果是村里的熟人,也不至于在大年初一就来县城。 还能是什么人? 秦昭平静道:“官府。” “县令?”听见这两个字,景黎陡然紧张起来,他掀开被子起身,跪坐在床上,“那狗官又找你做什么?不会是为了祛寒丹的事吧?” 秦昭先前治水有功,县令作为回报,为他寻来了配置解药需要的药材,这件事在当时便算是了结。如今并非水季,这小县城的冬天连雪都下不了几场,必然与水患无关。 既然不是水患,秦昭最近能被上头注意到的,就只有祛寒丹了。 祛寒丹近来在县城被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是高调了点,但说到底不过是卖药,这也不是什么犯法的事吧??? “你先别着急。”秦昭安抚道,“我早猜到他迟早会来找我,哪怕他今日不来,我也会官府去寻他。” 景黎:“什么意思?” “先穿衣服,当心着凉。”秦昭取过衣服披在景黎身上,不紧不慢地帮他系上系带,才轻声嘲弄道,“放着赚钱的法子不理,那就不叫狗官了。” 景黎明白过来:“他盯上了祛寒丹?” “对。”秦昭道,“早先他答应帮我们找药时,我就觉得他大方得有些过头,最近倒是渐渐想明了缘由。” 薛老先生要的那些药材都是十分珍稀昂贵之物,何况他们一次要了足足三四个月的药量,这些药材若去市面上买,价值不下于千贯。 可当他们提出这要求后,县令那边却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这和那狗官贪财的性子可不太符。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 景黎:“县衙和医药商人有勾结?” “对。”秦昭道,“官府把持着县城大部分药材来源,医药商人依附于官府。无论那依附是自愿还是被迫,至少,县衙的确能轻易获取低价药材,并以此牟利。” 景黎啧了一声:“亏我还以为他们真这么大方呢,原来靠的不过是搜刮民脂民膏。” 秦昭悠悠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天高皇帝远,他们所在这县城是江陵府的管辖范围,而江陵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 这点事上头管不了,也不会管。 景黎问:“那狗官也想这么对我们吗?如果这样的话……” “放心,这件事我们占优。”秦昭唇边浮现起一个淡淡的笑,“否则他也不会挑这么个药铺不开张的日子,派人偷偷来请我了。” 景黎困惑地眨了眨眼。 他这迷糊模样格外可爱,秦昭低头在他唇边亲了一下,解释道:“因为他怕被人看见。” 无论私底下如何官商勾结,县令都必须维持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声誉,不能明面上与商铺来往过密。而偏偏平日里药铺人多眼杂,因此他不敢来找人。 至于为什么说他们占优,自然是因为如今只有秦昭手中握有祛寒丹的药方。 县令想要从中牟利,就不敢轻易招惹他。 . 秦昭与景黎来到外院时,看见几名穿着普通的男子站在院子里。 阿易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又不敢走开,胆战心惊地缩在小院角落分拣药材。 见秦昭他们走出来,顿时像看见救星般起身跑过来:“秦公子,你的话我都转告了,可他们……这些官爷不肯走……” 县令大人想见谁,自然不会亲自前来,因此秦昭在听说有人来找他时,就断定他一定是派了几名官差来请他。秦昭原本想让阿易转告那几位官差先行回去复命,他随后就到,却没想到这些人做事谨慎,竟然等到了现在。 秦昭温声道:“无妨,你们先回内院,这里我来就好。” 景黎拉住秦昭的衣袖,秦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别担心,去吧。” 两名少年心事重重地走了,秦昭走上前:“几位官爷久等。” 那几名男子等得似乎有些不耐烦,但看见秦昭过来,仍然对他客客气气:“是我们来太早了,等一等也无妨。我家大人想请秦先生去府上一叙,劳烦先生与我们走一趟吧。” 秦昭点头:“好。” 几名男子没带着秦昭去府衙,而是往另一个方向去,到了一座僻静的宅子。 多半就是那位县令大人的住所了。 县令提前知会过门童,秦昭没受任何盘问阻拦,直接被人领着进了书房。这书房比县衙那个大了不少,包括这宅子,都比阿易家的宅子大出了好几倍,若是不说,恐怕会以为是某个富贾大户的家宅。 书房里薰着淡淡的檀香,桌案后头列着一排书架,琳琅满目的书册都是崭新的,恐怕连翻都没怎么翻过。 秦昭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房门开了。 秦昭朝来人行了一礼:“见过县令大人。” 县令比半年前瞧着更胖了些,见了秦昭,立即乐呵呵笑起来:“秦先生不必多礼,先前治理水患多亏了秦先生帮助,解决那件事后,县里还受了不少赏赐呢。” 秦昭垂眸不答。 县令在桌案后坐下,又道:“先生不必拘谨,坐吧。这次找先生来就是想叙叙旧,听闻先生现在在一间药铺坐诊?” 秦昭:“只是帮着药铺主人照看铺子。” “原来如此。”县令沉吟片刻,又道,“小小药铺岂不是埋没了先生的才能,本官认识城里几家医馆的掌柜,可要本官替先生引荐一番?” “谢大人好意。”秦昭道,“只是在下此番来县城不过是为了县试,去那间铺子也只是想寻个住处,不必劳烦大人。” “县试?”县令一怔,随后才悻悻笑了笑,“哦,对,好像是有这事。” 他抚摸着胡须,似乎若有所思。 秦昭懒得再与他周旋,便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秦先生是个爽快人,本官也就不绕圈子了。”县令道,“听闻秦先生近期研制了一味新药,名为祛寒丹,正在城中售卖?” 秦昭:“是。” 县令道:“秦先生可知,这种大批售卖的药物,需要本官批准。” “不曾听闻有这规矩。” 县令笑着道:“秦先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无妨,只是这祛寒丹的售卖……” 秦昭打断道:“在下正想与大人商议此事。” 县令:“商议什么?” “商议共同卖药之事。”秦昭解释道,“这祛寒丹本是在下无意中研制出来,想帮助与我同样在备考科举学子。没承想这药反响极好,只是在下要应付科举,实在无力供给这么多药丸,才害得此药供不应求。听闻在药铺之外,这药丸的价格已经翻了好几倍。” 县令听得眼神发亮,问:“这么说,你是想寻求本官合作?” 秦昭点点头:“正是。” 秦昭这态度完全正中县令下怀,县令几乎抑制不住脸上的喜色,急切道:“说说看,你想要如何合作?” 其实从秦昭制出药方的时候开始,他就有了这个想法。因此哪怕今天县令不来寻他,他也会登门拜访。 坦白而言,祛寒丹现在的利润不低。 他们最初将每包定价为十八文时,景黎还觉得那价格订得太低。可经过秦昭进一步改良药方,以及阿易批量订购药材获得的折扣下,每包药的净利润如今已经能达到十文钱左右。 折合下来每一粒药净利润为一文多钱。 而药铺如今每日产量在五十包左右,每日的净利润至少有五百文。 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且不说这样身体能不能熬得住,待科举结束秦昭和景黎就要离开这里,那药难道就不卖了吗? 必然不可能。 哪怕不为赚钱,这药成效好,售价低,的确造福了百姓,秦昭不愿意就此放弃。可阿易还有铺子要照看,也不能一直麻烦人家。 因此,他们必须找别的出路。 出手到县令这里,便是最好的选择。 秦昭与县令详谈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等他离开县令府邸时,已经日上三竿,天边甚至开始飘起了雪花。 这大年初一的早晨,秦昭先被景黎缠着赖床许久,还来不及吃任何东西就又被带来了县令这里,直到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可偏偏今天街上就没几家铺子开门,秦昭一路行来,竟是一家吃食都没找到。 无奈之下,他只得顶着风雪,快步回了阿易家的宅子。 除了药铺之外,宅子在临近街道上还有一道可供进出的偏门。秦昭刚敲了敲门,立即有人把门拉开。 “你回来啦!”景黎面露喜色,拉着他进屋,“快进来,就等你了!” 秦昭:“什么?” 景黎没回答,直接将人拉进主屋,让他坐下暖和暖和,自己又转头出了屋子。 片刻后,他与阿易端着几盘热腾腾的饺子回来了。 薛仁在旁边乐呵呵笑着:“这俩小家伙忙碌了一上午,一个也没让老夫偷吃,偏要等你回来才肯下饺子。” 景黎手上身上都沾了点面粉,听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鼻尖立即沾上点白色的粉末。 秦昭注意到盘中的饺子形状各有不同。 有些包得很好,圆润饱满,皮薄肉多。有些则歪歪扭扭,甚至皮儿还被煮破了几个,肉馅早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出自他家小鱼之手。 “这盘是什么?”秦昭指着一盘细长稍扁的饺子问。 景黎小声道:“是鱼形的饺子。” 秦昭:“……” 景黎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心虚。 明明阿易就是这么教他的,可他怎么也包不出像对方那样漂亮的鱼形饺,反倒怎么看怎么像被拍扁了的包子。 秦昭一点也没说错,他的手艺确实一言难尽。 可秦昭却道:“包得不错,很可爱。” 说完,主动夹了一个还算完好的饺子吃下去。 饺子刚出锅没多久,却并不烫口,一口咬破,温热的汤汁顺着口腔滑入食道,消解了浑身的饥饿与寒冷。 景黎还在紧张地问:“能吃吗?” 秦昭细嚼慢咽,吞下那口饺子,才笑道:“能,很好吃,坐下吧。” 众人这才放心下来,在桌边坐下。 屋外,点点雪花落在院子里,很快融化得毫无踪影。屋内,饺子升腾着的白雾,在众人的谈笑声中消失殆尽。 秦昭用指腹蹭掉景黎鼻尖那点面粉,景黎瞥了对面那两人一眼,趁他们不注意,在秦昭指尖亲了一下。 “今天辛苦啦。”景黎小声问,“谈得还顺利吗?” 秦昭平静道:“嗯,还算顺利。” “我让县令选择是买走我们的方子,还是与我们合作售卖药丸,他选择了前者。” “三百两,我卖了祛寒丹的药方。” 景黎动作一顿,刚夹起的饺子啪嗒一下滚落到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小鱼:露出没见过世面的眼神00 县试之后知道有崽,估计两章左右,但什么时候生我说不准,反正四五月份w 【一两=一贯=一千文,前文说过秦昭在村里盖房子花了十两多,而在县城买个宅子需要五十两。很多小可爱说没概念所以这里再标注一下~】 ———— 推荐一篇新文↓ 《小少爷他恃宠而骄》作者:糖水荔枝 文案: 刁蛮娇纵的小少爷许瑞从恶梦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的容准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书童,垂着眼侍奉在他身旁,逆来顺受,乖巧得好像谁都可欺。 哪能窥探出多年后摄政王翻云覆雨,权倾朝野的模样?一想到这小白眼狼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再看看身边低眉顺眼的容准,他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一脚狠狠踹了过去—— 上一世是他不察,不慎被小白眼狼反咬了一口。 许瑞气呼呼又洋洋得意的想,这辈子都已经预知了未来,还怕这小混账飞出自己的掌心? * 容准重活一世,对权力和生死已经看淡了许多,他正决定放下往日恩怨,避世静心,房门却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小少爷许瑞趾高气扬、像孔雀一般昂头走了进来,抬脚往他怀里一踹,挑眉喝道,“贱东西,还不快伺候本少爷洗脚!” “…………” 容准看着那白皙如玉、像女孩儿家的足,眼眸渐渐幽深,“是,少爷。” 第67章 秦昭这话没有压低,阿易和薛仁同样也听见了。 薛仁嗤笑一声:“便宜那狗官了。” “便宜么?”景黎眨了眨眼,好奇地问。 他不了解药方售卖,他只知道,一百两就能在县城买一座比阿易家还大两倍的宅子。 三百两在他看来已经是很大的数字了。 “自然便宜。”薛仁煞有其事道,“要搁以前,老夫的药方至少得卖一千两。” 药方售卖的价格与药方成效,稀罕程度,以及医者名声都有联系。 要是换做十多年前,薛仁还在京城期间,一个由太医院御医背后协助的药方,在市面上卖出千两不奇怪。 “您也知道那是过去。”秦昭淡声道。 他们不能说出薛仁的名头,秦昭现在又没多大名声,打不出招牌。而这药方虽然是他们原创,但毕竟只是个治疗风寒的方子。 市面上有同样药效的方子不在少数。 至于制成药丸,这就更不只是祛寒丹的专利了。 三百两,已经是这类药方中能给出的最高价。 薛仁哼了一声,没表示反对。 阿易也道:“是啊,县城里普通的风寒药方至多卖个五六十两,这价不低了。” 秦昭没再说什么,继续一口一口吃着饺子。那几盘包得好的他一下也没动筷,倒是已经快把面前那盘包得瞧不出形的小鱼饺子吃光了。 景黎被他这明显的偏好弄得有点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那我们接下来还可以继续卖药丸吗?” “可以。”秦昭咽下一口,平静道,“县令答应我们可以继续制作祛寒丹,不过在县城范围内,不得再将药方卖给其他医馆。” 也就是说,出了这县城,他们还能继续卖药方。 景黎开心起来:“那确实不亏。” 可他又想到了什么,担忧地问:“县令拿了方子,一定会雇很多人制药,我们不是独家,就没什么竞争力了吧……” “事事本就不能尽如人意。” 有得必有失,秦昭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惜:“祛寒丹如今供不应求,哪怕我们不卖掉药方,县城里很多医馆也会学着我们配出其他治疗风寒的药丸。” 医馆人手充足,药材齐全,药丸的产量会比他们更多,买不到祛寒丹的百姓很快会退而求其次。 到那时,他们的优势会变为劣势,最终被其他有同等药效的药丸所取代。 反倒将这生意分给县令,有县令的官威在,至少能保证祛寒丹在县城中继续独大一段时日。 阿易是生意人,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关窍,道:“还是秦公子考虑周到。” 景黎又问:“那万一狗官拿到药方后,将药丸提价怎么办?” “他没必要。”秦昭道,“经由我们调整,祛寒丹如今的利润已经不低。而它之所以能够被百姓接纳,正是由于它价格低廉。百姓不是傻子,若贸然涨价,这味药最终只会沦为普通风寒药,不再拥有其优势。” “……他花几百两把药方买去,应当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卖出药方的事已成定局,剩下的便是这些钱他们该怎么分。 薛老先生口中嫌弃秦昭卖得便宜,实际却一分钱也不肯拿,表示自己不过是在药方上稍提点了几个地方,无功不受禄。 阿易就更不肯收这个钱了。 众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秦昭遂不再强求。 左右这药方如今还留在铺子里,哪怕他们离开,阿易依旧可以靠售卖祛寒丹盈利。 吃过饭,秦昭靠在床边看书,景黎给他端了杯茶过来。 秦昭笑了笑,接过来抿了一口,茶水温度正好,茶香四溢。 茶是他们从村子里带来的,如今春茶未出,这些已经是去年的陈茶了。不过由于泡制手法得当,口感并未有明显变化。 秦昭问:“跟着阿易学的?” “嗯。”景黎点点头,“带来的茶叶快喝完了,不过等我们回村时正好是春茶出产的时节,我再去买点。” 秦昭喜欢喝茶,但对茶水冲泡的要求也高,浓了睡不着觉,淡了尝不出味,景黎全记在心里。 秦昭将茶杯放在一旁的小案上,将景黎搂过来:“你这夫郎做得倒是越来越有模有样。” 这个时代的双儿与女子一样,懂事后就会开始学规矩,学如何照顾夫家,以盼嫁人后不被夫家嫌弃。 景黎没学过这些,不过近来与阿易在一起待久了,跟着他学了很多东西。 当然,他为的可不是什么不被夫君嫌弃。 “照顾你是应该的嘛。”景黎道,“我想多帮你点,如果在科举行医上帮不上忙,那就帮帮其他的。” 他并不觉得做这些事就是伺候人,或会因此地位低人一等。 秦昭是他恋人,做这些事他乐在其中。 “谁说你帮不上忙?”秦昭抚摸着他的头发,温声道,“这次若不是你,我不会想到制作祛寒丹,你是小功臣。”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递给小功臣。 这个时代银票的最大面额就是五十两,这里有六张五十两的银票,共是三百两。 景黎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接过来小心翼翼抚平了,又从衣柜深处掏出那装钱的小盒子,将银票仔仔细细藏在一干铜板的最下面。 秦昭道:“可以留一张,过几天钱庄开门后去换成碎银和铜板。” “好。”景黎点点头,又道,“我们要在县城买宅子吗?” “自然可以,不过……” “什么?” “我只是觉得不用这么着急。”秦昭道,“县试放榜后,考中的考生要先去府城的官衙报道,并报名府试。我们可以先去府城看看。” 府城,指的便是江陵府。 本朝共十二州府,而江陵府由于地理位置绝佳,交通便利,商业繁华,是整个中原南部最富庶的一个府城。 景黎眨了眨眼:“你说去府城买宅子?那得多贵啊……” 秦昭:“只是先去看看,说不定你会喜欢。” “也好!”景黎道,“反□□试和院试都在江陵,明年的乡试也是设在江陵府的贡院吧,如果住在府城,应该会便利许多。” 秦昭笑道:“这连县试都没考,你就想到乡试去了?” “不止。”景黎眉梢一扬,“我都已经想好你高中状元后该怎么庆祝了。” “状元……”秦昭眸光稍暗几分,不过那也只是转瞬即逝。他问景黎,“你很想看我中状元吗?” “当然想了。”景黎回到床边,被秦昭抱进怀里,“你这么厉害,肯定没问题。” 秦昭抚摸着他的头发,忽然轻声道:“不,那还不够。” 景黎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只是个状元还不够。”秦昭道,“小鱼,你知道何为小三元,何为大.三.元么?” 这些知识景黎在现代的时候就听过,遂道:“在县试、府试、院试中都取得第一的考生称为小三元。而在乡试、会试,殿试中取得第一,就叫大.三.元。如果每一场考试都是第一,那就是……” “就是连中六元。”秦昭道,“据我所知,本朝还从未出过这样的人,不过……” 景黎:“不过什么?” 秦昭平静道:“很快就会有了。” 景黎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景黎总觉得这半年来,秦昭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谈吐更加自信,行事也更加笃定,他能感觉到,那个曾经被重病压倒的灵魂,在挣脱了命运的桎梏之后,开始重新变得耀眼起来。 耀眼得……让人有些不敢靠近。 景黎不敢再胡思乱想,把头埋进秦昭怀里。 的确也没什么可胡思乱想的,不管这个人以后有多大的成就,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都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这是秦昭给他的承诺。 . 县试报名在上元节之后,而在距离上元节还有几日时,陈彦安也来了县城。 “每年这时候我娘都跟疯了似的,我在家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不如出来躲躲。”陈彦安一边扒饭,一边愤愤道。 “公子的娘亲也是担忧公子。”阿易安慰道,“公子还要再添一碗吗?” 陈彦安三两口扒完了饭,眼神发亮:“要,谢谢阿易,你做的饭真好吃!” 秦昭与景黎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无奈。 某人到底是为了躲自家亲娘,还是为了能早点来这儿见意中人,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吃饱喝足,陈彦安瘫在座椅上,打量这间宅子:“没想到阿易家宅子这么好,这可真是……” “怎么,这就怂啦?”景黎揶揄道。 阿易今日主动替秦昭去后厨收拾碗筷,留他们三人在主屋叙旧。 陈彦安脸颊涨红,吞吞吐吐道:“瞎、瞎说什么呢,谁说我怂了?” 景黎但笑不语。 秦昭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文昌书院。我先生认识那书院的吴老先生,每年我们过来考县试都住那儿。”说起这,陈彦安又笑道,“吴老先生与我说了你的事,不错啊秦大哥,这才来了县城一个月,就已经是响当当的名医了。” 秦昭没理会他打趣,淡声道:“那你还不赶紧回去?再过一炷香就到宵禁时间了。” 宅子里可没有多的屋子给他住。 “知道啦,没劲……”陈彦安小声嘟囔一句,又道,“对了,按照惯例,上元节前一天,参加科举的考生会办一个集会,到时我叫上你。” 秦昭:“好。” 上元节后的科举报名前,秦昭还需要确定五位互保的同伴。陈彦安已经替秦昭寻到了几人,不过秦昭至今还未见过,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见上一见。 陈彦安没再久留,去向阿易道了别,赶在宵禁前离开了。 三日后,陈彦安如约来寻秦昭去集会。 秦昭去了才知道,原来到场的不过是吴老先生的学生,以及镇上那位宋秀才的学生。 而地点,则是吴老先生家中的宅院。 这位吴老先生是举人出身,对官场没什么兴趣,一心只想教书育人,便在县城开了间书院。据说,他培养出来的学生,考中秀才的就有不下六十余人。 秦昭如今在县城的文人中颇有声望,到场没多久,便已有不少人围上来向他问候。 “原来是秦大夫,前些日子我莫名发热,还是您开药治好的呢!” “我也是,我腹泻好几日,多亏了秦大夫。” “原来秦大夫今年也要参加科举,这下又多一个劲敌!” “什么劲敌不劲敌的,又不是只录一人,还是你今年又准备倒数了?” “你……你怎么能乱说话,我才不会——” 众人七嘴八舌,饶是秦昭也有些难以应付,好在吴老先生很快到场,这才救了秦昭一命。 吴老先生对众人说了几句话,注意到秦昭也在人群中。 陈彦安已经事先与他提及会带秦昭到场,因而吴老先生并未惊讶,还主动朝他走过来:“秦大夫,好久不见。” 秦昭朝他还礼:“吴先生,叨扰。” 吴老先生道:“秦大夫说哪里话,多亏了秦大夫的药,我这些学生今年一个也没病倒,想来足以安稳到县试结束了。” “对了,不知秦大夫可曾确定互保人选?我这儿还有几个学生,可以向秦大夫引荐。” 说着,当真叫来了几个学生。 那位最早来向秦昭寻医的贺知行也同样在场。 吴老先生一一向秦昭介绍完对方姓名,道:“好了,你们年轻人聊吧,我就不打搅了。” 众人朝吴老先生行了礼,将人送走,贺知行才道:“原来真是秦大夫,陈兄上次说你是他大哥,我还有些怀疑呢,原来当真这么巧。” “贺兄,你这话什么意思。”陈彦安也凑过来,半开玩笑道,“我是那种喜欢说大话的人吗?” 贺知行干笑:“不是,当然不是。” 秦昭问:“原来你们认识?” 陈彦安轻咳一声:“我们上次就是互保来着。” 贺知行摸了摸鼻子:“其他三人都中了,就我和陈兄一起落榜。” 这事不太光彩,两人都默契地没再继续谈及。 陈彦安问:“对了,你找到与你互保的人了么?我们这儿加秦昭还缺一个,你来吗?” “已经寻到了。” 贺知行指了指被吴老先生叫来的剩下那几个人,有些不好意思:“我与他们一道。” 人群里,一个曾找秦昭看过病的书生道:“我们这儿也还差一个,秦大夫不然来我们这里?” “那可不成!”陈彦安狠狠瞪了那人一眼,毋庸置疑道,“秦大哥已经是我的了,你们寻别人去,别打我秦大哥的注意。” 秦昭:“……” 陈彦安护犊子似的把那几人赶走,秦昭才悠悠道:“这话要让你嫂子听见,你别想再进阿易家的门。” “……”陈彦安一秒怂,“我错了哥,你千万别告诉嫂子……” 刚到这宅子的时候,陈彦安就已经向秦昭引荐过另外互保的两人,都是他在镇上曾见过的,品行自是没得说。 只是,如今还差最后一个…… 秦昭正想问他可有想好那最后的互保人选,忽有一道身影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陈彦安一看清来人,神色立即冷下来:“原来是严兄啊,借过。” 严修脸色铁青,丝毫没理会陈彦安的话,而是将目光直直落在秦昭身上。 秦昭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严修别开视线,生硬道,“我……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还缺一个互保人选。” 秦昭稍有诧异,却听陈彦安道:“不缺了,抱歉。” “可我方才明明听见——” 陈彦安眉梢一扬,拖长声音:“哦,原来严兄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怎么,你往日散布我秦大哥的谣言还不够,打算以身试险,在科举场上亲自拖他下水?” “我没有——”严修话音戛然而止,面露一丝难堪之色。 他沉默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对秦昭道:“那次是我喝醉了酒,才在几个同窗面前胡言乱语,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我向你道歉。” 秦昭淡声道:“不必。” 他本就不在乎这些,何况那点流言并未造成任何影响。 秦昭好奇的是另一件事:“为何是我?” 严修没听懂:“啊?” 秦昭道:“据我所知,镇上的学子在前来县城前就会互相寻觅好互保的人选,只有少部分缺漏一两人,才会在县城寻人补足。你在镇上声望不低,想要与你互保的人应当不少,你为何偏要等到来县城寻我?” “我……”严修被他问得有些窘迫,耳朵都红了,“是因为……” 秦昭:“还是因为我作出了那句诗?” “我知道为什么。”严修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陈彦安却道,“因为严兄生平只敬佩一人才华,那就是当初那位荣亲王爷。” 秦昭眸光微动。 陈彦安悠悠道:“只是可惜,荣亲王爷去世得早,秦大哥你又对出了他生前绝句,严兄自然心生敬佩。我说得可对?” 严修脸色涨得通红,呵斥一句:“是、是又如何,这与你有何关系!” 他对秦昭道:“我知道短时间想让你相信我很难,你心有疑虑我能理解,我……我只是想澄清此事,至于互保……我另寻他人便罢!” “你等等。”秦昭叫住他,“我们这里的确缺了个人,你若愿意,可以加入。” 严修一愣:“你愿意相信我?” 秦昭摇摇头:“互保不过是承诺在科举场上不舞弊不违规,你曾是县试案首,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种事。” 说罢,他又看向陈彦安:“你意下如何?” 陈彦安叹了口气:“都听你的罢。” . 互保的五人就这么定下来。 转眼上元节过去,五人一道去县衙报了名。报完名后,其余三人都回到镇上继续备考,秦昭与陈彦安则留在了县城。 县试定在二月初六,临近考试,陈彦安的焦虑一日比一日严重,眼睛底下一片乌青。反观秦昭,该照看铺子就照看铺子,该给人看诊就给人看诊,浑然没有即将要参加科举的模样。 至于景黎,似乎是被陈彦安那模样所影响,也不由开始紧张起来。 “要考的内容都背好了吗,你要不多看两遍?” “考场上还要准备些什么东西?我再去检查检查。” “要不要去庙里求个符,我看县城里好多人都去了……” 秦昭:“……” 景黎头一次体会到现代的父母送儿女去参加高考是什么感受,眼看距离县试只剩一日,他越发坐立不安,竟真打算去庙里替秦昭祈福,被后者拦腰抱回来。 “你是锦鲤,还想找谁祈福去?”秦昭把人压在床头,眼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小傻子。” 景黎还是很担忧:“万一我忽然不准了怎么办?之前也不是次次都准……” “那你就相信夫君。” 秦昭顿了顿,又道:“听闻县城里其他学子参加科考前,他们的先生都会许诺一项丰厚的奖励,以此激励学子。” “……你要不也想个什么奖励,激励我一下?” 景黎眨了眨眼:“好呀,你想要什么奖励?” 秦昭:“你让我自己提?” 他们是一家人,所有东西都是二人共享,景黎一时还真想不到能用什么奖励他:“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都答应你。” “我想要……”秦昭眼底含着笑意,凑到景黎耳畔轻轻说了两个字。 如今已是黄昏时分,秦昭起身去后厨做饭,景黎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裸露在外的脖颈全都红透了。 秦昭刚才说的是……尾巴。 ※※※※※※※※※※※※※※※※※※※※ 秦昭:鱼尾play我馋很久了。 景黎:……/// 崽:呵。 第68章 翌日,二月初六,县试首日。 县试所用的考棚就在县衙边上,卯正二刻,景黎陪着秦昭到了正门外。 正门未开,大门两侧分别搭起几个简陋的大棚,是考前验身所用。唱名验身要辰时才开始,距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但门前的主街上已经排出了长龙。 景黎手指微微发着抖,秦昭感觉到了,将他冰凉的手拢进掌心。 “冷么?”秦昭问。 “不冷。”景黎裹着一件石榴红的小袄,衣领处缝了一圈细软的白色毛边,衬得肌肤雪白。 现下才刚二月初,冬日清晨的街上异常寒冷,周遭不少人抖肩跺脚,以此御寒。 现在还算好的,等会儿进了考棚只会更冷。 考棚里可不会备着炭火,也不能随意乱动发出声响,一冻就得一整个白天,若是身体素质差点的,能活活被冻死在考场上。 因此,早在好几天前,秦昭便开始服用御寒的汤药。今早出门前,景黎还亲自给他下了碗馄饨,各个皮薄馅大,盯着他连馄饨带热汤全部吃完。 秦昭掌心还是温热的,握紧了景黎的手,低声道:“那就是紧张了。” 景黎抿了抿唇:“你不紧张吗?” 他问完才觉得这是句废话,哪怕临近考试,秦昭这几天依旧吃好喝好,闲暇之余才随便翻几页书,没有丝毫紧张的意思。 景黎也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他,以秦昭的才华,根本不会畏惧这种考试。 但他……还是很紧张。 “其实我也有一点紧张。”秦昭忽然道。 景黎眨了眨眼,抬眼看向他。 秦昭状似不经意地朝周遭一撇,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低下头,在景黎耳畔轻轻道:“万一没拿到案首,我的‘奖励’可就没了。” 景黎:“……” 景黎露在外面的耳朵微微红了,小声道:“你别胡说八道了。” “咳咳!” 陈彦安就站在他们身后,终于听不下去了,咬牙道:“你们好歹也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 秦昭往后瞥了一眼,其他互保的三人视线左右乱飘,不敢与他对视,唯有陈彦安恼怒地瞪着他们。秦昭收回目光,抬手将景黎往怀里一搂,不理人了。 景黎噗嗤一声笑起来,小声道:“你别气他了,阿易今天没来送他,他正难受着呢。” 秦昭淡声道:“自作自受。” 阿易昨晚本提出想来送他们,可陈彦安偏要与他客气,连忙说不必了。小少年性子温驯,将他的话当了真,今早果真没有出门。 可不是自作自受么? 景黎一想起陈彦安出门时的表情就觉得好笑,连紧张都顾不上了。 就在这时,考棚的大门徐徐开启,县令在几名官差的护送下走出来。 县令清了清嗓子,拖长声调说了几句场面话。 他神情懒散,声音不大,不过以景黎对他的了解,这人或许是懒得放大声音。秦昭他们站的位置不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县令说完了话,才是身后一名官差走上前,展开一张名帖。 “现在开始唱名,叫到名字的人上来验明正身。” “季元杰!” “娄旭!” “蒋子珩!” …… “陈彦安!” 被点到名,陈彦安身体陡然一震,随后面色惨白地走上去。他从景黎身侧经过时,景黎还明显看见他双腿在发抖。 互保的几人在名册里也是紧挨着的,只有到了考场里才会被打乱顺序。 陈彦安过后,就是与秦昭互保的另一位同乡。 周遭气氛愈发紧张,唯有秦昭仍怡然自得地搂着自家夫郎,甚至还压低声音在小夫郎耳畔道:“我要进去了。” “嗯。”景黎低低应了声,可秦昭依旧没有松开他。 他抬眼对上秦昭的眼神,顿时心领神会,仰头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加油。” 周围人太多,景黎那个亲吻快得犹如蜻蜓点水,稍触即逝。秦昭尤不满足,还想再讨回来,却听得前方的官差高声唤道:“秦昭!” 秦昭:“……” 唱名验身拖延不得,秦昭只能放弃到了口边的小夫郎,只低声道了句“乖乖在家里等我”,便放开他往前方走去。 秦昭先在县城治水有功,后又研制出了祛寒丹,县衙的官差大部分都认识他,便省去了验明正身那一步。秦昭走到正门前,立即被一位官差请去旁边的临时小屋。 每间小屋里都有两名官差等候,见是秦昭进来,忙起身迎上来。 “秦先生,请将外衣脱下,手中物品放在此处。” 与其他考生一样,秦昭随身带了个小竹篮,里面放着笔墨,以及一些干粮。县试要持续一整天的时间,期间不得离开考棚,因此考生必须自带中午的吃食。 秦昭依言照做,两名官差上前检查他的衣物与竹篮。 这番检查自然是为了查验考生是否有夹带作弊,不仅随身衣物要仔细搜查,就连携带的食物都要一一掰碎了查验。 景黎给秦昭准备的吃食是几道凉拌小菜和磨细的小米和玉米面。 他嫌弃考场上那种搜查方法不卫生,因此没像别人那样让秦昭带馒头或面饼。反正考棚里可以花钱买热水,只要用热水把这些米面泡开,便成了浓稠香甜的米糊。 味道好又管饱,喝了还能暖身子。 秦昭携带的东西很简单,很快搜查完毕,官差给他递上号牌,将他领进大门。 号牌上的数字是零八六号,接下来的考试位次,以及日后放榜,都会以这个数字替代姓名。 大门后是一个小院子,原先搜查完的考生都等在院子里。他们要等到所有人都唱名验身结束,才能被放进考场。 不过到了院子里,他们便不能再随意交流说话。 当然,都到了这时候,众人早就没有说话的心思。 一墙之隔,陡然传来沉闷的敲击声与哭嚎声。那是被查出有夹带作弊的考生,不仅会连累所有互保生被取消资格,还要被打板子示众。 一声声哭嚎搅得人心烦意乱,院子里静默无声,紧张情绪在院子里蔓延开。 唯有秦昭安静立在人群最后方,满脑子都是方才没亲到的那个吻。 太可惜了。 他家小夫郎嘴唇很软,唇瓣总是微微冰凉,平日里颜色很浅,一亲就红。小夫郎脸皮儿薄,无论亲多少次,依旧很容易害羞。但就算这样,他也从不拒绝秦昭的亲昵。 乖得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他。 秦昭嘴唇略微勾起,县令恰在这时领着人走进院子,看见了他这表情。 县令:“……” 饶是他这种主持过不知多少场县试,自认见过各式各样考生的,都不由得多看了面前那青年几眼。 他不是没见过在考场上依旧心态放松的考生,但着实没见过这么轻松自如的。 这怎么还笑得出来? 唱名验身共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辰时末,众人按照领到的号牌顺序进入考场。 县试在制度上没有那么规范,考场自然也不像府试那样使用正规号房。考场内摆满了简陋的桌椅,左右用木板割开,保证考生无法交头接耳。 县令亲自走到每一张桌前,分发考卷,并在考卷上提写考生名讳和号牌。 走到秦昭面前时,他还乐呵呵朝秦昭笑了笑,低声道:“预祝秦先生高中。” 秦昭朝他微微颔首,算作回答。 县令对他这态度不奇怪。据他所知,县里好几家医馆近来都开始售卖与易安药铺同样的祛寒丹,而且销量极好,县令此番赚得应当不会少。 秦昭在心里轻嘲一笑,低头翻看考卷。 考卷是竖行宣纸,共有十张,此外还有几张白纸,是草稿所用。县令分发完全部考卷,才有一人从考棚外走进来,在正前方的题板上写下考题。 那人秦昭也认识,是县衙里的师爷,裴安。 这次县试的考题是裴安所出,为了避嫌,秦昭此次来县城,裴安没有与他见面。 县试的考题大同小异,经义文一道,贴经文三道,作五言八韵律诗一首。 题目写完,裴安朝县令行礼告退,县令这才下令开考。 周遭响起翻动考卷与研墨声响,秦昭却没急着动笔,而是举手先要了碗热水。 考棚里的热水价格较高,十文钱一小碗,好在是滚烫的开水。秦昭不紧不慢从竹篮底部翻出茶叶撒进碗里,再捧起土碗,以缓解在等待之余已冻得有些发僵的双手。 等手回暖,茶也泡好了。 县令坐在正前方,盯着秦昭泡了茶,暖了手,再不紧不慢品了会儿茶,脸上表情有些挂不住。 县考的题目说来不多,但做起来要花费不少时间。 就说那经义文,区区不到四百字,但无论是格式,文体,还是写法内容,都有极高要求。寻常人光打初稿都要花去一个时辰时间,莫说还要检查核对,誊抄上去。 更不用说后面还有作诗的题目。 这个时间,别人初稿都打一半了,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县令这样想着,不由得更加关注秦昭那个位置。终于,在喝完茶水后,秦昭取出了笔墨。 他碰也没碰发下来的稿纸,提笔就在考卷上写起来。 县令:“……” 县令:“???” 要不是朝廷有规定科举考试时考官不得近距离观看考生作答,县令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秦昭写了什么。 哪怕是负责出题的裴安,多半都无法如此胸有成竹。 一篇经义文作得一气呵成,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秦昭放下了笔。 他揉搓着冰冷的手指,无声地叹了口气。 难怪先前总听说有人冻死在考场上,这种考试真是太磋磨人了。 秦昭又要了碗热水,这次没有饮用,而是只用来暖手。由于他这般磨磨蹭蹭的动作,经义文前后共花了大半个时辰,而贴经文与作诗又花了大半个时辰。 正午,考棚内钟声敲响的同时,秦昭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举起手。 这一个半时辰内,秦昭要了三四次热水,县令还当他又要热水暖手,吩咐人端着壶过去。 可秦昭只是摇摇头,直接将考卷递上来。 县令:“……” 他想起来了,按照规定,县试从巳时开考,正午开始可以交卷。 这人刚才磨蹭那么久,分明就是在等正午到来! 县令早知道此人才华不低,可万万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把县试放在眼里,心中不由对这人更加感兴趣。不过此刻,他也只能命人给秦昭的考卷糊名,发放一块令牌,将人带出了考场。 就算交了卷,依旧不能离开。 县考规定,每位交卷的考生会发放一块令牌,从申时起,考生持令牌去往大门处,方可分批次放牌。 放牌每个时辰一次,从申时直到戌时,戌时初则强制收卷清场。 秦昭被人带去考场隔壁的小屋休息,这屋子防风性能比考场里好得多,而且还能花钱买到火盆和热水。 于是,秦昭便在这小屋里喝着自家小夫郎特质的米糊,烤着火盆,慢慢等待申时到来。 . 申时初,秦昭来到院子里等候放牌。院子里已经有好几位考生交卷出来,秦昭大致扫了一眼,多是不认识的人。 熟人只有一个。 严修。 这人性子古怪又别扭,但不亏为曾经的县试案首,才华没得说。 自从上次县里文人集会后,秦昭就对此人有点兴趣,不过他刚将目光投过去,后者便局促地移开了。 秦昭无声地笑了笑,没再理会。 申时一刻,考棚准时放牌。 秦昭刚走出大门,便看见一道鲜红的身影站在街口。 景黎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脸颊冻得发红,看见秦昭后,眼神却开心得亮起来。 他快步朝秦昭跑过来,一下撞进秦昭怀里。 “慢点跑。”秦昭接住他,低声道,“还是这么冒失,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在这儿等多久了?” “我坐不住嘛。”景黎道,“也没有多久,刚到。” 他身上摸起来比秦昭还要凉一些,根本不是刚到会有的样子。 秦昭看出来了,但没有戳穿。 刻意提前到这里,还等在他一眼能看见的地方,这么乖巧懂事的小鱼,只要一想起心里就软成要命,哪还舍得责怪? 景黎他仰头看着秦昭,问:“考得如何?你这么早出来,是不是做得很顺利?” 秦昭展开外袍将景黎裹进去,用掌心捂着对方冰凉的脸颊,平静道:“嗯,某条小鱼准备好‘奖励’就好。” “……”景黎视线躲闪开,“还……还有三场呢,你急什么?” “好,不着急。”秦昭含笑看他,缓缓道,“不过有一件事挺着急的。” 景黎眨了眨眼,一时没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你说什——”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昭吻住了唇瓣。 主街上人来人往,秦昭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衣袖挡住怀中那具瘦小柔软的身躯,揉进怀里肆意亲吻。 片刻后,他稍退开,盯着那殷红的唇瓣,轻声道:“就是这个,我都想一整天了。” ※※※※※※※※※※※※※※※※※※※※ 抱歉,昨天搬家去外地结果飞机晚点,凌晨快一点才到家。今天收拾东西又耽搁一天,晚上才有时间码字。 第69章 按照县里的规定,县试共有四场,隔天考一场,最后一场考完的三日后放榜。 之所以中间间隔一天,是因为考官会对考卷进行初步筛查。字迹潦草、错误较多、作文不知所云者,会被直接取消参加下一场的资格。 而县试首日被称作正场,也是最重要,且考试难度最高的一场。 不过,景黎一点也没从秦昭那里感觉到难度何在就对了。 倒是陈彦安,从县试开始之后,他就很少来药铺,也不知道到底考得如何。 “你很担心他?”秦昭问。 “是有一点担心……”景黎咬了一口糕点,细细嚼着,右侧脸颊微微鼓起,“这几天在考棚外也没什么机会和他说话,不知道他考得好不好。他娘对他给予厚望,万一这次又考砸了,他会不会想不开啊?” 秦昭道:“如今已经考过三场,这三场他都没有被取消资格,证明应当考得不错。放心,那小子虽然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但好歹也是我教出来的,小小县试还难不到他。” “小小县试……”景黎默然。 这几日下来他算明白了,秦昭表现得这么云淡风轻,不是因为心态好,而是他真的没有把县试放在眼里。 可能这就是满级玩家屠新手村的感觉吧。 “明日便是最后一场,考完后问问他就是。比起这些……”秦昭从书卷中抬起头,无奈地看向景黎,“我倒是更担心你。” 景黎眨了眨眼,又咬了一口糕点,问:“担心我什么?” 秦昭:“……” 他视线移到景黎手边的几个空盘上,没记错的话,这小家伙一下午已经吃了三盘点心,两袋果脯零嘴,外加一个烧饼。 虽然随着天气回暖会让景黎恢复食欲,但这食欲恢复得未免也太好了吧? 秦昭沉默片刻,摇头:“没什么,你少吃一些,快到用晚饭的时间了。” “知道啦……” 景黎答应得轻巧,趁秦昭低头的机会,又从盘子里摸了块点心。 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秦昭:“……” . 县试第四场转眼结束,景黎惯例等候在考棚外。 申时初,考棚正门打开,官差放牌。 到了这最后一日,原本数百人的考生如今只剩下寥寥数十人。不过,今日提前交卷出来的人却明显比前几日都多。 原因很简单,其一是最后一场考试难度不高,不需要花费这么多时间。其二则是,走到了这里,被淘汰的几率已经不大。 县考通常是首日正场刷下来的人最多,越到后面,被淘汰的人数就越少。 能走到最后一场,至少有八成都能考中。 众人都知道这个规律,不再像先前几场那样过于紧张,做题效率也会高许多。 景黎探头在人群里寻觅,很快看见了走在人群最后方的那道熟悉身影。 他脸上的神情从焦急变为愉悦,抬步就想跑过去,腹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坠痛。 那痛感不重,像是有小锤子轻轻敲打,只疼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 景黎揉了揉腹部,有点纳闷。 是今天吃坏什么东西了吗? ……这里也不是胃啊? 难道是在这里站得太久,岔气了? 今天是县试最后一场,景黎午饭后就一直坐立不安,索性提早一个时辰到考棚外。 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先前等待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景黎才感觉到腿已经站得有些发酸。 景黎这样稍作耽搁,秦昭已经走到他面前:“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他对景黎太熟悉,对方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能敏锐感觉到。 景黎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打扰了今天县试结束的好心情,何况肚子就疼了那么一下,现在已经完全不觉得难受了。 “没事。”他摇摇头,又想到了什么,小声补充:“……就是等得腿都站酸了。” 秦昭:“……” 他们相处了这么久,秦昭怎么会看不出自家小鱼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忍俊不禁:“我早告诉过你,在家等便好。” 景黎不回答,低头盯着脚边那块地砖沉默不语。 秦昭拿他没办法,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景黎开开心心爬到秦昭背上。 “薛爷爷说我们今天不在家里吃,去下馆子。” 秦昭:“好。” 景黎环着秦昭的脖子,冰凉的侧脸在对方脖颈间蹭了蹭:“沉不沉啊?” 秦昭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沉,这几日是不是又胖了?”“……”景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虚道,“不、不会吧……我没胖。” “没有么?可我感觉这里……”秦昭一只手抬起来,在景黎腰间轻轻拍了拍。 一切尽在不言中。 景黎笃定道:“是穿得太多了,一定是!” 秦昭但笑不语。 这话自然是用来逗他的,景黎骨架小,重量轻,背起来一点也不沉。不过,或许是因为最近食欲不错,小家伙腰腹看上去的确圆润了些。 这是昨晚秦昭搂着他睡觉时发现的。 当然,秦昭恨不得把人再养胖些,先前那样实在太瘦了。 秦昭背着人回到药铺,又过了一个时辰,陈彦安也交卷出来,径直到了药铺。 “我都考了三年了,要是再考不中,我娘会打死我的。”他刚到药铺,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景黎无可奈何。 本来还以为考完之后,这人的考试焦虑症能好一些,没想到还是这幅样子。而且看起来,这模样还得持续到三日后的放榜。 秦昭道:“你去劝劝他。” “我?”阿易疑惑地眨了眨眼,偏头朝坐在对面的陈彦安看了一眼,“可我……我不太会说话。” “无妨。”秦昭温声道,“铺子我们看着就好,你陪他出去走走,晚上酒楼见吧。” 阿易点头:“好。” 这几日他们忙着应付科考,阿易正愁自己帮不上忙,现在秦昭给他点事做也是好的。 阿易走到陈彦安身边,低头对他说了句话。 后者猝然抬头,神情里满是惊讶,连连点头。 二人很快出了铺子,景黎啧了一声:“你不是不想管他们的事么,干嘛还给他制造机会。” 秦昭收回目光,低头继续整理药材账目:“我只是嫌他那副模样在铺子里碍眼。” 景黎轻轻笑了下,没戳穿。 秦昭对陈彦安真的很好。 哪怕过去他们曾闹得有些不愉快,秦昭却从不放在心上。景黎知道他并不单纯是在感念当初的救命之恩,他是真心把这个人当朋友。 果真,晚上他们在预定好的酒楼见面时,陈彦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县试里中了案首。 . 翌日,县衙。 书房内,县令与几名师爷正在阅卷。 裴安身为最受县令器重的师爷,又是出题官,坐在县令右手边,将其他师爷递来的考卷一份份整理归类。 科举阅卷可不是判断个正误那么简单。每一张考卷都要被在场所有阅卷官轮流查阅,阅卷官认为考卷上的答案通过后,便会将其传递到下一人手上,以此类推,直到所有人都看完,交给裴安。 而同样,每人都有将考卷截下的权利。 被截下考卷,在阅卷完成后有一次复查的机会,若复查时还有阅卷官认为考卷不合格,此人便只有落榜。 至于交到裴安手里的考卷,便是此番县试中榜的人选。 而他要做的,除了像其他阅卷官那样将考卷查阅一番之外,还要将考卷分类,排出大致的名次。 不过他排出的名次只是个参考,至于最终排名,还得让县令大人决定。 裴安不紧不慢将手中的考卷分成优劣两部分,还没分完,却听自家县令大人心急道:“你先将这些给我看看。” 裴安答了声“是”,依言将自己觉得更优的那几份考卷递上去。 县令飞快翻阅起来。 裴安瞧着他的动作,又看了看下面的其他阅卷官,压低声音道:“大人若想找秦昭的考卷,在下觉得并未在这其中。” 县令停下来:“这所有考卷都已糊名,你如何得知?” 裴安道:“自然是凭对他的了解。” 秦昭的才华他心中有数,这些考卷虽然更优,但少有亮眼,不该是那人做出来的。 县令有些诧异:“你对他就这么看好?” 裴安:“大人不也同样?” “我只是好奇。” 秦昭这四场考试,场场一到正午就交卷,从不耽搁一刻。 他着实好奇这人会写成什么样。 不过考卷要等确定名次后,才能拆除用来糊名的纸条。哪怕县令再是心急,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 听了裴安这话,县令也不再翻看手里的考卷,将其扔回裴安面前:“继续阅卷吧。” 裴安应了声,继续埋头阅卷。 县令百无聊赖地瞧他,笑着问:“裴安,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裴安问:“在下该担心什么?” “秦昭如今只是一介平民,就已经有如此声望。万一他当真高中,本官必然会想将其纳入官衙。这样一来,你这第一师爷的位置,不就坐不稳了?” 县令说这话时并未避讳,堂下翻阅考卷的人动作皆是一顿。 能当上一县之长,县令必然不会只是个无用的草包,自己手底下这些人的明争暗斗他清楚得很。非但清楚,而且他也乐得见他们斗。 留下最优之人,总归是对自己有利的。 而裴安在他手下做事多年,多少能揣测到他的想法。 裴安摇了摇头,道:“哪怕以后当真公事,也都是为了大人办事。能否取得大人信任,要看大人的想法,担忧无用。” 更何况,秦昭已经答应过他不会来县衙,那人行事有君子之风,不会出尔反尔。而且哪怕没有这个允诺,他也不认为秦昭会甘愿留在这里当个小小的师爷。 以那个人的潜力,日后前途无限。 这些裴安并未说出口,县令不知他的想法,被他前一句话哄得开心了,没再多问。 裴安继续拿起下一份考卷,刚读了两行,动作便顿住了。 真是要什么来什么。 裴安将那份考卷读完,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才起身呈到县令面前:“大人,您要的东西。” 县令眼前一亮,忙接过来,先是快速浏览一遍,而后又细细读了第二遍。 “厉害,果真是厉害!”县令将考卷放下,感叹道:“师爷眼光毒辣,县里多少年没出过这等水平的文章了。” 裴安颔首不语。 县令摩挲着那糊了名的考卷,意味不明道:“以他这才华,要是真让他一步步考上去,日后我们这小小县衙恐怕就装不下他了。” 裴安眸光微动:“大人的意思是说……” 能不能中榜,其实都在县令的一念之间。要是怕他考上之后县衙无法招揽,让他考不上便是。 不过这样一来…… “望大人慎重。” 他们如今坐在高堂之上,还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以保证不会被下面的人听去。 县令抬眼看他,面露不悦:“师爷有何见解?” 裴安道:“那人绝非池中之物,哪怕现在强留一时,不可能强留一世。与其这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县令听出了他的意思,问:“你是觉得,他日后会爬到本官头上去?” 裴安垂眸不答,但县令看出他这是默认之意。 事实上,看完秦昭的考卷之后,县令心中多少也有了数。这人要是真想继续往上考,日后考个进士恐怕都不成问题。更有甚者,进士及第,封官进爵。 交恶不如交好。 县令转瞬间就将其中利弊想得清楚,他将考卷放回桌上,笑道:“我们说了这么多,万一这份考卷不是秦昭,那事情可就有趣了。今年的考生里可不止有他一个才子,三年前的县试案首,那个叫严修的,今年也参加了。” 裴安也笑起来:“在下敢与大人打赌,这份考卷一定是秦昭所有。就赌一顿醉香楼的酒席如何?” “好,便将这份定为案首,看到底是不是秦昭。”县令眉开眼笑,“抓紧阅卷,今晚咱们去醉香楼找找乐子!” . 放榜这日,景黎特意起了个大早,提前小半个时辰就拉着秦昭到了地方。 县试放榜又叫发案,放榜这日,县衙门前会贴上一块被红绸所盖的案纸,上面写着中榜的五十名考生的位次号。 现下还没到放榜的时辰,但县衙门前已经围了许多人,眼巴巴顶着那块案纸。 秦昭看了看,拉着景黎走到街边人少些的地方等待。 足足等到巳时,衙役才敲响锣鼓,高喊:“发案!” 红绸被人揭下,锣鼓喧天中,人群霎时往前拥去,争先恐后想找自己的位次,在场七八个衙役都险些没控制住局势。 好在秦昭和景黎站得远,这才没被波及。 科举的案榜与其他排行不同,所有人的位次围成一个圈,还分内圈和外圈。由于写法问题,圈的下半部分那些位次几乎就是倒着写的。 唯有案首的位次,被大红加粗的字体写在正中,一眼就能看见。 众人还在歪来扭去地找自己时,秦昭已经收回目光,把人搂进怀里:“现在亲眼所见,满意了?” 景黎“唔”了一声。 他大概是被秦昭的淡定影响,看见案纸后,非但没有觉得惊讶,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案纸正中央案首之位上,写着一个熟悉的位次号。 ——第零八六号。 那是秦昭的位次。 . 秦昭这个案首拿得毫无悬念,反倒是陈彦安,以第十五名的成绩进了内圈,可谓进步神速。 要知道,这人上次考县试的时候,第一场就被刷下来了。 没等众人想好该怎么庆祝,县衙那边又来人了。 “恭喜秦先生高中案首。”裴安笑意吟吟。 可不是每一任案首都能得县衙问候,只有县令大人尤其看好此人时,才会派手下登门道贺。 来的不是其他衙役,而是师爷,更证明县令对案首的看重。 秦昭也明白这个道理,将人领进屋子,奉上茶点:“劳烦裴大人跑这一趟。” “不劳烦。”裴安品着茶,道,“我家大人惜才,这样是应该的。不知秦先生打算何时去府城?” 秦昭:“明日便要启程。” 府城报名在县试放榜的三日后开始,一直持续十天。时间不算紧,但秦昭想提前带景黎去府城逛一逛,因此几日前便决定放榜后就出发。 “也好。”裴安沉吟片刻,道,“其实县令大人此番派我前来,不仅是为了道贺。”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帖,交给秦昭:“此物还请秦先生收好。” 秦昭问:“这是何物?” “我家大人写给知府大人的引荐信。” 由于糊名制,县令的引荐其实不能在考试名次上帮到秦昭什么,但有了这个,他在府城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县令这是在向秦昭示好。 秦昭眸光微动,收起那封书信:“多谢,在下明白了。” 裴安没有久留,将书信送到就要告辞。秦昭给他送了点碎银,裴安收了钱,乐呵呵地道了句:“预祝秦先生连中小三元”,便转身离开。 翌日,二人道别薛仁和阿易,踏上了去府城的船。 从县城到府城是顺水而下,走水路只需要两日时间,比陆路快了足足三天。 和他们一起上路的,还有互保的另外四人。 严修在这次县试中获了第二名,加上第十五名的陈彦安,第三十九名的贺知行,以及另一位贺知行的同窗,组成了在府试中要与秦昭互保的四人。 至于原本在县试与秦昭互保的那两人,则纷纷落榜,已经回镇上了。 他们六人租了这条小船顺水而下,尽揽河流两岸风光。 至于景黎还欠秦昭的奖励,在景黎撒娇耍赖下,秦昭勉强答应可以等到回村后再执行。 秦昭在甲板上取了清水,正欲回到船舱,却见严修站在船头,眺望着远方。 背影看上去……颇为惆怅? “你别理他。”陈彦安有点晕船,正靠在甲板边上吹风,“让他伤感去吧。” 秦昭问:“他这是怎么了?” “踏足伤心地了。”陈彦安道,“那位荣亲王爷,听说就是在江陵府附近出的事,死无全尸。说起来,圣上昭告天下荣亲王已毙的时候,不就正是三年前院试之前么,难怪这家伙院试落榜……” “你闭嘴!”严修头也不回,冷声喝道。 陈彦安耸了耸肩,不说话了。 秦昭没再理会,掀开船帘走进船舱。 这船不小,船舱内有数个木板床,可供旅人夜间休息。秦昭走到其中一张木板床前,少年蜷缩在床边,抱着个木盆:“呕——” 景黎从上船开始就难受得要命,已经吐了好几轮,如今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一直干呕。 秦昭把人搂进怀里,把清水递到他嘴边:“先喝点水。” “嗯……”景黎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勉强喝了两口水,靠在秦昭肩头。 他就不明白了,他身为一条鱼,到底为什么会晕船啊??? 景黎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他抹了把眼角渗出的眼泪,恹恹道:“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自己游着去呢。” 秦昭:“……” 他轻轻抚摸着景黎的背心,低声道:“我方才与船夫说过,等一会儿到了有驿站的地方我们就下船,剩下的路租马车去。” 如果事先知道景黎竟然晕船,秦昭不会提出走水路。 走水路要两天时间,他们今晚还要在船上休息,以他家小鱼这模样,捱到明天不知要难受成什么样。 秦昭舍不得看他这么难受。 景黎已经没力气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船夫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公子,前面就能靠岸了,您要在这儿下船吗?” 秦昭牵着景黎走出来,前方不远处有个码头,码头后方,一条小路连通至深山中。 秦昭眉头微皱:“这里有驿站?” “不是驿站。”船夫解释道,“这条小路上去有座古刹,那住持为人和善,经常有往来的旅人去借宿。公子可以去借宿一晚,明日跟着他们庙里僧人下山,就能找到租马车的地方。” “公子若不在这里借宿,到下一个驿站时恐怕天就黑了。晚上这附近有山贼,不敢随便靠岸。” 这种深山中夜里很不太平,秦昭听船夫这么说,便也没再坚持。 他向船夫道了谢,又朝同行的几人道别,与他们约定好几日后在府城相见,这才带着景黎下船。 小船继续顺水漂流,很快就看不清了。 秦昭道:“你变回原形吧。” 从码头往山里看去,层层松林之间隐约可见些许琉璃瓦片的屋顶,瞧着距离不算近。 景黎晕船晕了一整天,现在正难受得要命。 听见秦昭这么说,他浑身一松,立即变回小锦鲤落进水里。 秦昭收好他散落的衣物,从随身行李中翻出原先给景黎用过的小鱼篓,弯腰连锦鲤带河水一道装起来。 “幸好帮你带着这个。” 秦昭拎起鱼篓,抬步朝山里走去。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秦昭看见那古刹的大门。 “小鱼,醒醒。”他低声唤道,可那小锦鲤安安静静蜷缩在鱼篓底部,睡得正熟。 秦昭无奈地笑了笑,正欲去路边稍等片刻,却见那古刹的朱红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一名穿着袈裟的年轻僧人走出来。 那年轻僧人模样和善,朝秦昭行了一礼:“昨晚老住持托梦于我,说近日会有故人前来,可算是到了。” “请随我进来吧。” ※※※※※※※※※※※※※※※※※※※※ 这章算二合一,晚上没有了,明天那章发现有崽。 秦昭:我的鱼尾,我恨。 第70章 这座古刹看上去年代久远。 从外面看,朱红的大门和围墙颜色都稍显暗沉,门前有数十步石阶,都被清扫得很干净。 秦昭站在石阶之下,遥遥望着那位僧人,确定他的确在与自己说话。 故人? 难道他过去来过这里? 又或是……小鱼曾经来过? 秦昭忽然想起,先前方天应对他们提及锦鲤来历时,的确说过小鱼曾是一座寺庙的高僧饲养。 莫非就是这间古刹? 秦昭眸光微暗,只稍作迟疑片刻,便抬步上了石阶。 无论那僧人说的故人是他还是小鱼,他都有必要进去一探究竟。 秦昭被那僧人请进了古刹。 这古刹从外看其貌不扬,内里的布置却格外考究。跨过那扇朱红大门,便是个宽阔的院子。院子正中有个高大的香炉,左右两侧是游廊与钟鼓楼,都打扫得很干净。 僧人法号净尘,年纪瞧着与秦昭一般大小,却已是这间寺庙的住持。 他一边领着秦昭往里走,一边向他介绍这古刹的情况。 这古刹名为云观寺,是前朝所建,距今已有六百余年。这寺庙地理位置较偏,又在深山之中,往日少有香客,大多是附近几个村落镇子村民前来供奉,抑或是招待一些途径此地的旅人。 净尘将他们领到一处偏院中,双手合十,道:“寺中斋饭时辰已过,我会吩咐膳房为施主再准备些饭菜。山野古寺,粗茶淡饭,望施主莫怪。” 秦昭朝他还了一礼:“不敢,劳烦尊师了。” 净尘刚想离开,秦昭又叫住他:“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尊师方才提及故人前来,不知所谓何意?” 净尘只是笑了笑,颔首道:“施主心如明镜,又何须多问?” “……您稍作休息,贫僧去去就来。” 从僧人嘴里问不出什么,秦昭只得作罢。 他正欲进院子,手中拎着的鱼篓微微一动,低头,对上了一双浑圆清透的眼睛。 小锦鲤摆了摆尾巴,口吐人言:“我们已经进寺庙了?你怎么不叫醒我呀!” 这样一来,他在寺庙期间,不是就只能维持鱼身了吗? 秦昭原本也想着要等他醒来,变回人形再进寺庙,谁知那位住持来得这么快。秦昭将刚才发生的事给景黎解释一番,后者歪了歪脑袋。 “故人?”小锦鲤问,“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秦昭摇摇头,他并无曾来过此处的记忆。 “我觉得他指的是你。”秦昭道。 “我?” 景黎朝四下看去,奇妙的是,他的确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难道这真是原身那条小鱼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景黎道:“进去看看吧。” 秦昭走进院子。 这是个环境清幽别致的独立小院,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正在院子一角扫地。 院门正对的是间主屋,主屋很大,比旁边的几间偏房略高一层,屋檐上覆盖着琉璃瓦片,看上去气势恢宏。 院子正中央还有座莲池,哪怕如今正在冬日,池中荷叶依旧茂盛。 莲池中央,一朵莲花悠悠绽放,形状却与寻常莲花不同。 秦昭走到莲池边,小锦鲤从鱼篓里探出脑袋,打量那朵形状古怪的莲花。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这是并蒂莲。” 景黎吓得连忙缩回鱼篓里,秦昭转过头,方才在不远处扫地的小和尚已经走过来。 小和尚朝秦昭双手合十,行礼道:“您就是师父说的贵客吧,弟子已将屋子收拾干净,您可以进去休息了。” 秦昭问:“莲花生在六至八月,如今尚在二月中,为何会开花?” “施主有所不知,这莲池里的荷花四季常开,十分玄妙。” 小和尚生得机灵,许是因为这寺庙环境幽静,往日没个说话的人,开了话匣子就止不住:“听说这莲池从五年前开始就是这样,不过弟子在云观寺住了三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并蒂莲。师父说过万物皆有灵性,说不定是这莲池预料到故人将归,在迎接它呢。” 又是故人。 秦昭眸光微动,他下意识低头,对上了鱼篓里那双疑惑的眼睛。 没等秦昭将疑问说出口,小和尚热情道:“您与我来吧。” 小和尚领着他进了那间主屋,屋子里布置考究,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沉香,不像是用来招待旅人的客房,反倒像是哪位高僧修行的禅院。 秦昭将鱼篓放在桌上,小锦鲤趁那小和尚不注意,又探出半个脑袋。 很熟悉。 无论是外面的莲池,还是这间屋子,都让景黎感觉到异常熟悉。他们尚未进里屋看过,但景黎甚至能说出里屋是些什么布置。 太奇怪了…… 在此之前,景黎从未有过任何关于原身的记忆,他曾经想过,或许因为原身是条普通小鱼,本身就没有多少记忆。 可到了这里,那些尘封在记忆中的场景才缓缓浮现出来。 而且……他甚至感觉那不是原身的记忆,他觉得……那就是自己。 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住过。 “施主请喝茶。”小和尚倒了杯茶水过来,景黎吓得又要往鱼篓里躲,小和尚却凑过去,笑着道,“别怕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景黎:“……” 小和尚想了想,道:“你等我一下。” 他转身出了屋子,不多时,抱着个盛满水的透明器皿进来。 那器皿做成了圆形,上窄下宽,小和尚抱着有些吃力。器皿底部铺着些水草和圆石,小和尚将那器皿放在桌上,对秦昭道:“施主将小锦鲤放进去吧,它以前也喜欢睡这里面的。” 秦昭没动,问:“你方才说的故人,就是它?” 小和尚点头:“是啊,施主刚才看见的荷花池名为灵鲤池,小锦鲤以前就住在那里,都是弟子在照顾。” “灵鲤池……”秦昭低头与景黎对视一眼,后者无辜地摇了摇头。 他想不起来。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小锦鲤从鱼篓中抱出来,放进那透明鱼缸。 鱼缸视野极好,小锦鲤刚一入水就舒服地打了个滚,一头扎进了水草丛里。 小和尚趴在鱼缸上饶有兴致地看他,眉宇间都是喜色:“还是这么喜欢这里面啊。” 小锦鲤在水里欢快地晃了晃尾巴。 秦昭又问:“既然它以前曾住在这里,为何会被遗失在外?” 提起这件事,小和尚情绪低落下来:“……都怪弟子不小心。” 他道:“去年三月,师祖圆寂坐化,师父继任住持。那些日子寺中事务繁多,弟子有一阵子没来这里。等安稳下来时,这小家伙已经不知去向。” “不过师父教了弟子因果命数的道理,让弟子耐心等待,有缘自会相逢。” “没想到,它果真回来了。” “只是……”小和尚隔着玻璃观察小锦鲤,疑惑地皱了下眉,“怎么好像胖了许多?” “!!!” 小锦鲤身子一歪,险些一头撞上鱼缸壁。 他气恼地抬头,朝小和尚不满地挥动鱼鳍。 他哪里胖啦! 小和尚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知道你没胖。出去了这么久,脾气还是这么差,亏我整天担心你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秦昭看着二人的互动,眼眸微微暗下,心头五味杂陈。 小和尚还有事务要处理,没有在这里留太久,很快向秦昭告辞离开。 小锦鲤独自在水里玩了一会儿,只觉得方才又晕又吐的难受劲终于彻底过去,惬意得很。 可秦昭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景黎注意到他的反常,拨开水草游出来,小声问:“秦昭……你不开心吗?” “没有。”秦昭抬手按在鱼缸壁上,隔着玻璃在小锦鲤脑袋上轻点一下,“你回到故地,我很开心。” “你骗我。”景黎道,“你就是不太开心。”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景黎怎么可能看不出秦昭的情绪变化。 他浮到水面上,示意秦昭把手伸出来,轻轻跃起在秦昭指尖亲了一口。 秦昭望着他不说话,景黎又跳起来亲了他一下。 小锦鲤在水里蹦来蹦去,将水溅得到处都是。 秦昭忍俊不禁:“好了,别乱来。” “才不是乱来,我在哄你。”景黎蹦跶累了,气喘吁吁道,“你不会以为我要留在这里吧?” 秦昭脸上的笑意淡去一些。 景黎道:“我确实感觉这里很熟悉,可能以前真在这里住过,但是我现在有家了呀。我们都成婚了,你不会把我丢在庙里,让我以后只能吃素斋吧?” 秦昭:“……” 这件事的重点是素斋吗? 秦昭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小锦鲤的脑袋:“我永远不会丢下你,抱歉,是我多想了。” 景黎:“这才对嘛,别胡思乱想啦。” “不过,有件事我们不得不考虑。” “什么?” 秦昭道:“若你真是这寺庙中丢失的锦鲤,我将你带回此处,理应物归原主才是。” 景黎愣在原地,连鱼鳍都忘了摆动。 秦昭说得有道理。 小和尚不清楚,但他们通过先前的信息,已经知道锦鲤当初应当是被人趁乱偷运出了寺庙。中间曲折暂且不论,锦鲤如今的所属权,应该仍然归云观寺所有才对。 如果秦昭执意要带他离开,与当初那伙贼人偷盗锦鲤的行为没有区别。 景黎想明白了个中关系,鱼鳍都低落地耷拉下来。 他还以为自己那走哪儿倒霉到哪儿的体质已经治好了,谁知道在路边借宿都能搞成这样,真行。 秦昭安抚道:“无妨,一会儿我便与住持商议,再将你买回来就是。” 景黎点了点头,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他要是不晕船就好了。 如果没有晕船,他们现在应该还在船上,明天一早就能到江陵。 也不会出这么多岔子。 景黎现在不方便变回人形,便乖乖待在鱼缸里。秦昭在院子里走动一会儿,回到屋内。 如今天色将暗,山间回荡着阵阵钟声,声音悠远绵长。 “这院子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秦昭道。 景黎从水草里探出个小脑袋:“没有就没有呀,正好你喜欢安静,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秦昭微微皱眉,“寺庙通常会修建招待香客的客舍,我方才出去看了看,这院子旁边就有几间客舍,都是空的。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客舍空闲,却将他们安排在这条件极好的偏院中。 只是因为秦昭送回了小锦鲤吗? 秦昭有些怀疑。 没等他想出缘由,有人敲响了房门。 秦昭拉开门,方才那位名为净尘的住持端着饭菜走进来。 净尘朝秦昭行了一礼,道:“施主久等,斋饭已经备好。” 秦昭起身还礼:“多谢尊师。” 净尘颔首,余光却看见了鱼缸里那条望着饭菜跃跃欲试的小锦鲤,眸光微微闪动一下,似乎有些惊讶。 秦昭没注意到这些,又道:“尊师请留步,在下还有一事想与尊师商议。” 净尘回过神来:“施主请讲。” 秦昭如实道:“在下今日到此只是个巧合,事先并不知晓这锦鲤原是云观寺之物。既然如今阴差阳错,在下想正式向尊师买下这小鱼,请尊师开个价吧。” 其实就算秦昭把小锦鲤留在这里,小锦鲤同样有办法自己逃出去,再去江陵找他。 但那样绝非君子之道,秦昭也不会选择这样做。 “施主为人正直,令贫僧钦佩。”净尘道,“只是,这锦鲤其实并非寺中之物,只是有人寄养在此处。施主若想买,不该找贫僧。” 秦昭皱了皱眉:“它的原主人是何人?” 净尘没有急着回答。 他忽然朝水里的小锦鲤看了一眼,温声道:“它可能自己都不记得,这小鱼是五年前在寺中孵化出的。” 景黎一怔。 “……它原是一枚鱼卵,据我师父,也就是云观寺上一位住持所言,这鱼卵从他接任住持时,就一直存放在这灵鲤池中,不知来历,不知年岁。” “直到五年前,一位尊客途径云观寺,进来借宿。” “那位尊客听说这枚鱼卵的奇事,便住进这个院子。就在当天晚上,这枚鱼卵孵化出了这条锦鲤。” “自从这鱼儿孵化出后,便缠上了那位尊客。尊客在寺中住了半月有余,天天被那小鱼纠缠,不得安生。住持觉得这小鱼与那位尊客有缘,便将其赠与。” “那位尊客也极喜欢这小鱼,只是他当时还有要事在身,便托云观寺代为饲养,约定三年之内会将这小鱼接走。” “这鱼缸便是那位尊客临走前赠送的,此前一直放在这屋中。”净尘说到这里,笑了笑:“说来有趣,这小鱼颇有灵性,总是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到这鱼缸里玩耍,似乎知晓这是他主人赠送之物。” 僧人面容和善,声音平稳沉静。景黎仰头望着他,脑中忽然浮现起一段好像已经十分久远的回忆。 “……你这小鱼怎么这么粘人,莫不是把我当成你娘了?” “小小鱼儿胆子倒不小,你若再敢半夜跳上我的床,弄湿我的衣物,本王就让人把你下锅煮了。” “这么想跟着我?我现在不能带着你,乖乖留在这儿,过些年我再来接你。” 景黎想不起记忆中那人是谁,甚至连他的模样、身形、声音,都想不起来。 他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他便在等候那个人,等了一天又一天。他一次次从灵鲤池里跳出来,偷偷溜进屋子,跳进那个人留下的鱼缸里。 好像这样,那人就会忽然出现,用手摸他,朝他微笑。可是那个人没有来。 没有任何人来找他。 景黎沉在水底,轻轻摆了摆鱼鳍,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秦昭垂眸望着水里的小锦鲤,隐约明白了什么,低声问:“那人为何没来接它?” 净尘淡声道:“因为那位尊客在三年前便已身故。” 此刻已是日薄西山,夕阳从门外照进来,映出一室金黄。可秦昭的脸色却格外苍白,他闭了闭眼,声音有些低哑:“那个人……是荣亲王?” 净尘:“是。” 屋内有好一会儿寂静无声,半晌,秦昭才轻轻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这话像是感叹,又像是恍然大悟。 秦昭朝净尘拱手躬身,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尊师告知,在下明白了。” 净尘点点头:“施主用膳吧,明日一早,贫僧会派弟子送您下山。” “好。” 秦昭正要送他出门,净尘走到门边,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贫僧还有一事……” 他转身回到鱼缸旁,挽起僧袍的衣袖,伸手入水中,直接将小锦鲤抱了出来。 景黎还没从刚才听说的事情里回过神来,直到身体出了水,才后知后觉挣扎起来。 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按住。 秦昭问:“尊师这是做什么?” “施主放心,贫僧不会伤害它。”净尘解释道,“寺中养了不少鲤鱼,对鱼儿的习性十分了解。贫僧方才见这锦鲤似乎身体有异,想再瞧个仔细。” 秦昭皱眉:“身体有异?” 景黎的身体近来已经恢复如常,可他仍没忘记小家伙前些日子那么难受的模样。 那段时日,无论秦昭如何替他诊脉,都瞧不出任何异状。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这小鱼本体非人,就算身体异样,也不会通过脉象表现出来。 所以,景黎其实不该去看人类的大夫,而是应当求助了解鱼类习性之人。 净尘将小锦鲤递给秦昭:“还请施主替贫僧抓稳它。” 景黎身体被紧紧钳住,浑身上下只有鱼尾还用力挣扎着。 好端端的干嘛给他看病,他身体哪有什么异常。 “别乱动。”秦昭温柔地握住他的身体,将他按在掌心,“你前些日子一直不舒服,让尊师帮你瞧瞧。” 说完,一双陌生的手便按在了景黎腹部。 景黎不喜欢被秦昭以外的人碰,身体左右扭动躲闪,却被秦昭用力按住,动弹不得。 按在他腹部的那双手力道也更大了些。 这人就这样看着别人摸他??? 还是不是亲夫君了??? 景黎又气又恼,净尘刚收回手,他立刻在秦昭指尖咬了一口,扑通跳回水里。 小锦鲤一头扎进水草丛中,只留一点点鲜红的鱼尾在外面。 还在不悦地左右摆动。 秦昭几乎能猜出小家伙在心里怎么骂他,无奈地摇摇头,又问:“尊师可看出它身体有何异常?” 净尘点头:“瞧出来了。” 听言,小锦鲤摆动的鱼尾都停了下来。 只听净尘悠悠道:“并非异常,只是有身孕了。” 切,就说他身体没什么异常,还乱摸这么久,明明他只是…… 只是…… 有……有什么玩意??? 景黎从水草丛里直起身,惊愕地望向面前那名僧人。 只见僧人双手合十,对秦昭平静道:“依贫僧所见,这锦鲤不出三月就会下鱼崽了,恭喜施主。” ※※※※※※※※※※※※※※※※※※※※ 秦昭:……所以小鱼五年前才孵化(陷入沉思) 【咳,以上只是玩梗,锦鲤两到三年性成熟,而且小锦鲤在现实世界已经生活了十八年,身心都不属于未成年。以免争议,说明一下。】 第71章 景黎整条鱼都恍惚了。 他……他有身孕? 那不是他和秦昭说着玩的吗? 怎么还成真了??? 小锦鲤缓缓沉进水底,柔软的鱼鳍收拢,碰到了比先前圆润许多的腹部。 鼓鼓的,软软的。 景黎维持人形时,身体外观看不出任何异常,加上脉象不显,他与秦昭从没有往这上面想过。 他这里……多出了一只鱼崽子? 别说是景黎,就连秦昭都难得有好一阵晃神。哪怕是方才听到小鱼的身世,他都没有如此失态。 秦昭深吸一口气,轻声问:“可他分明是……尊师确定没有看错?” “出家人不打妄语,不会有错。”净尘平静道,“这鱼儿腹部浑圆,手指摸上去能感到腹部硬物,触感圆滑,当是有孕,且多半已有两月了。” “已有两月……” 那就是他们刚到县城没多久怀上的。 秦昭想起来,那会儿正是景黎身体最古怪的时候。他查阅书籍后,推论那多半是鱼类特有的繁衍期。书上说繁衍期通常要半月至一月才能结束,而景黎只用了短短几天就结束了。 不过那时他只觉得是景黎修成人形,与寻常鱼儿体质不同,却没想过,书上还说过一种提前结束繁衍期的法子。 那就是让鱼类受孕。 所以从那时起小鱼就…… 秦昭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他家小鱼人形分明就是男人,而鱼形,他早观察过,也是雄鱼,绝不会看错。 他怎么可能怀孕? 秦昭望着水中的锦鲤,最原本的惊讶喜悦褪去,心底浮现出一丝担忧。 他当然愿意与小鱼生儿育女,但他还没有问过小鱼的意愿…… 早知如此,他该更加小心才是。 “施主何须多虑。”净尘道,“这鱼儿身上早已不止一处违背常理,既然事已铸成,唯有接受。而且,这不是好事么?” 净尘温声笑了笑:“我瞧着这小鱼精神极好,只要这些时日多加照料,胎儿自会平安诞下。” 秦昭点点头:“多谢尊师。” 秦昭将净尘送出门,回来时,却见小锦鲤依旧沉在水底,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他道:“别发呆了,先出来吃饭,你不饿吗?” 片刻后,景黎穿戴整齐坐在桌边,让秦昭帮他擦头发。景黎摸着平坦的腹部,神情还有些恍惚,喃喃道:“我以后绝对不乱说话了。” 秦昭问:“何意?” “都怪先前总说养胎。”景黎叹了口气,“这下真要养胎了。” 秦昭忍俊不禁。 他帮景黎擦干头发,又用一条暗红的发带系在脑后,才从身后把人搂住:“小鱼,我尊重你的想法。这个孩子,你想不想养?” “我当然想,我只是……”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根本没做好这个准备。 不过的确很奇怪,或许是先前在县城里调侃惯了,这次发现当真有了身孕,他并不像先前那样反应激烈,更不觉得有丝毫抗拒。 反倒……觉得很奇妙。 或许是人天生具有繁衍的本能,知道他和秦昭即将有一个共同的孩子,那种充实与满足感,奇迹般抵消了一切不安的情绪。 景黎靠在秦昭怀里,躁动不安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我只是……很惊喜,也很开心。” 秦昭偏头在景黎发间亲吻一下,循着他的手臂慢慢往下,覆在他抚摸着腹部的手背上。 “我也很开心。”秦昭轻轻道,“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开心。” 不止是因为得知景黎怀有身孕,还因为真相大白,故人重逢。 秦昭原本不信神佛,可直到今天,他看见了冥冥之中的因缘际会,那般玄妙,那般……令人惊喜。 他甚至觉得,或许前些年那些艰难困苦的遭遇,都是为了今天。 “好啦,我们吃饭吧。”景黎道,“我要好好养胎!” 秦昭笑起来:“好。” 他松开景黎,将净尘送来的食盒打开,一样一样取出素斋。 食盒共有三层,上层是三道小菜,都是些青青白白的菜色,中层是一道白菜豆腐汤,还在冒着热气,而最下层,是个盛满米饭的菜盆,还有……两副碗筷。 秦昭:“……” 他方才就觉得净尘那些话另有深意,原来果真如此。 景黎从早晨上了船就没怎么吃东西,现在早就饿坏了,甚至都没发现这素斋有什么问题,迫不及待开始大快朵颐。 秦昭只是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 佛门的奥妙,哪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随便探寻的。 翌日清晨,天边刚蒙蒙亮,净尘送秦昭前往山门。 寺中每天都会派弟子下山采买,不过山间小路驾不得车,步行下山到镇上要走少说一个时辰,因此弟子们出门的时辰通常较早。 这个点景黎根本起不来床,好在他如今在外人面前是锦鲤,遂变回原形,光明正大躲在鱼篓里睡回笼觉。 “明善会带施主去山脚小镇的驿站,那里能租到去府城的马车。”净尘道,“施主此去府城,虽然看似顺遂无阻,仍要谨慎为上。” 秦昭脚步微顿,问:“尊师是瞧出什么了?” “不过是前路崎岖,又有劫匪横行,比不得施主在山村小镇中那般安宁。” 秦昭隐约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什么,平静道:“面前只有那一条路,哪怕前路崎岖,也不能不走。至于尊师所说劫匪横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真有拦路的,除去便是。” 净尘一怔。 他偏头看向眼前的男子,眼底似乎多了几分深意。 时间是这世上最无法捉摸之物,它会改变许多东西,足以令一个人坠落云端,面目全非。 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半晌,净尘低声道:“施主通透,是贫僧多虑了。” 二人已经行至山门前,石阶下,一名十多岁的年轻僧人正在等候。 净尘停下脚步:“贫僧便送到这里,施主慢走。” 秦昭朝鱼篓里瞧了一眼,见小家伙睡得正熟,才道:“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尊师昨日说梦见会有故人前来,那位故人,指的并非一人吧?” 净尘没有回答。 他双手合十,朝秦昭行了个佛门之礼,口中低声诵了句佛号。 秦昭轻声笑笑,道:“尊师且替我将那鱼缸收好,过些时日我再来取。” 他说完,转身走下石阶。 净尘长久注视着那道背影,清晨的山门外山风微凉,吹散一道浅浅的叹息。 . 等景黎一觉醒来,他们已经坐上了去府城的马车。 他们先前乘船已经走了半程,从云观寺山脚下的城镇乘马车,还需两天的时间才能到达府城。 而如今景黎情况特殊,秦昭特意让车夫行得慢些。 这一路走走停停,直到第三日下午,他们才终于到了府城,江陵。 江陵府由于地理位置绝佳,商贸极其发达,乃中原地区最为繁华的府城之一。 府城的规矩多,外来马车非特殊情形不得入城。秦昭付了车费,又在城门前被盘问一番,让官差检查了路引文书,才牵着景黎步入府城。 景黎从没来过这地方,秦昭又记忆全无,识不得路。好在他们一同互保的五名考生中,还有个来府城考过试的严修。 此番来府城该住哪间客栈,又要如何找路,严修一早就已经与他们商议好了。 二人循着严修之前所说之处找去,很快看见那间客栈。 “秦大哥,这儿!” 陈彦安所住的屋子在二楼,窗户正巧对着主街,远远瞧见秦昭和景黎走过来,忙朝他们招手。 二人步入客栈,陈彦安和贺知行快步下楼。 陈彦安道:“怎么花了这么多天,路上没出什么岔子吧?” 贺知行也道:“是啊,听说这一路上劫匪横行,这几日我们都很担心。陈兄还险些去官府报官。” 这客栈里城门不算近,他们步行而来,走了有小半个时辰。秦昭扶着景黎在一旁坐下,才缓慢道:“倒是出了些岔子。” 陈彦安紧张起来:“怎么了,你们被人抢了吗?没受伤吧?” “胡说什么。”秦昭扫了他一眼,平静道,“是你嫂子有身孕了。” 陈彦安:“???” 景黎:“……” 贺知行喜道:“恭喜秦大夫!” 景黎有些无奈。 秦昭这人瞧着淡定得很,心里头闷着骚。这些天,只要遇上个人就说他有身孕的事,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要当爹了。 陈彦安倒是不见欣喜,只是摇头叹道:“秦昭都要当爹了,我连个媳妇都没有,老天爷可太不公平了……” 秦昭:“……” 陈彦安拉住他:“我不管,今晚你请客,我要吃顿好的。” 府城吃一顿饭可比县城要贵得多,景黎眉头一皱就想护短,却听秦昭淡淡道:“可以,顺道也将他们俩叫上。今晚想吃什么随便挑,我请。” 景黎:“…………” 这人钱多了没地方花吗??? 此时距离晚饭时间还早,秦昭去柜台开了间客房,领景黎上去休息。 这客栈的价格在府城还算便宜,单张床位的客房要二百八十文一晚,而陈彦安他们是两人住一间房,那种便宜,一百八十文一晚,算下来一人才九十文。 两种屋子里都有免费的炭火盆提供,不过双人房较小,没有沐浴之处,床也只是两张木板床。 秦昭当然舍不得景黎住那种屋子。 反观他开的客房,有沐浴的浴桶,还有铺着软席的床榻,贵是贵了些,至少能让他家小鱼睡得舒服。 秦昭帮景黎灌了汤婆子,将被褥暖热了,才把人抱上床,弯腰帮他脱下外衣鞋袜。 “你别……” 景黎不适应被他这么伺候,缩了缩脚,却被秦昭握住脚踝:“别乱动。” 秦昭帮他脱了鞋袜,扯过被子把人裹好,低声问:“还冷吗?” 景黎与秦昭对视一眼,认真道:“冷。” 秦昭:“我再去找店家要床被子。” “别。”景黎拉住他衣袖,往内侧挪了挪,又拍了拍身侧空出的床榻,“你上来我就不冷了。” 秦昭轻笑。 他脱了外衣,爬上床,将人搂进怀里:“这样?” “嗯!”景黎在秦昭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感觉到对方搂着自己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忍不住笑起来,“你干嘛这么紧张?” 秦昭:“我很紧张?” “是啊,你从三天前开始就一直这样。”景黎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不以为意道,“我完全没有不舒服啊,吃好喝好,一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你不用这样的。” “我……”秦昭垂下眼眸,低声道,“抱歉。” “不用道歉。”景黎在秦昭肩窝蹭了蹭,“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我真的没事。我保证,一旦有什么不舒服绝对马上告诉你,好不好?别担心啦。” 秦昭摸着他的头发,温声应道:“若早知道,不该带你来这里。” 他们这次来府城只是报个名,现在还要害得景黎跟着他舟车劳顿。 “怎么不该带我来了,你不是还要带我在府城好好玩玩嘛?”景黎道,“而且如果我不跟来,你还不知道你儿子的存在呢。” 说到这里,景黎顿了下:“说起来,我会生几个呢……” 他隐约知道,在现实中的锦鲤一次能产卵上万粒鱼卵,顺利孵化的少说也能有几百上千条。 他应该……不会生出这么多来吧? 景黎摸着平坦的肚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寒蝉。 秦昭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低声安抚:“别胡思乱想,而且……就算那样也无妨。” 总归都是他的孩子,他一个也不会舍弃。 “还是不了吧,好不容易手头宽裕点,又要被孩子吃穷了。”景黎小声嘟囔,“不过住持说我出生前就只有一颗鱼卵,说不定我也只会生一只崽出来呢。我是锦鲤嘛,贵精不贵多。” 秦昭噗嗤笑出了声。 还从没见过有谁这样说自己,他家小鱼这思维……还真是不同寻常。 景黎先前还觉得累,这会儿躺下倒是一点也不困了。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秦昭忽然问:“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以前?”景黎问,“是说在云观寺的事吗?” 自从在云观寺被唤醒了部分记忆之后,景黎就隐隐觉得,当初在云观寺孵化的那条锦鲤就是他。 可他如果真的只是条锦鲤,为什么会去现代生活? 而且似乎由于那时的小锦鲤年纪太小,那些记忆哪怕如今被唤醒了一些,仍然十分模糊,模糊到景黎无法从中获取任何佐证。 景黎摇摇头:“我记不清了……” 可秦昭好像对这段记忆极其感兴趣,他抚摸着景黎的背心,缓缓问:“一点都不记得么?那位……荣亲王呢?住持说你以前很爱缠着他的。” 景黎仰头望向他,眨了眨眼,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才没有喜欢缠着他!” 景黎义正言辞:“这些只是住持的一面之词,不能听信的。而且你也听陈彦安说了,那个什么王爷在民间风评那么差,一定是个长相骇人,心思歹毒的丑八怪,我的眼光怎么可能这么差,绝对不可能的!” 秦昭:“……” 第72章 景黎这话自然是瞎说的。 荣亲王究竟是什么人,长得好看与否,他早记不清楚。但他仍记得当初那人对他很好,也记得自己曾经日复一日的等待和期盼。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当年他那么小,对那人有好感,多半只是孺慕之情。他可不希望因为一个已故之人,让秦昭不开心。 对不起了荣亲王爷。 景黎在心里这么想着,担心秦昭不信他,还想继续表态,却被秦昭低头吻住了。 秦昭声音有些无奈:“我知道你有多讨厌他,不用再说了。” 景黎无辜又小心地望着他,眨了眨眼:“那你不生气吧?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你,你相信我。” 只喜欢你。 少年说这话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秦昭的模样,神态专注又可爱。 秦昭被自家小鱼这小模样弄得心软,低头亲了亲柔软的唇瓣:“嗯,我信。” 景黎这才放心下来,低头埋进秦昭怀里,打了个哈欠。 这几日舟车劳顿,的确让现在的他有点受不住,景黎闭上眼,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秦昭怀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秦昭轻轻抚摸着怀中人柔软的发丝,无奈地笑了笑。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景黎这话是说来骗他的。 小家伙撒谎的时候眼神总是忍不住乱飘,心虚得很,一眼就能看穿。而他想问清过去的那些事,当然也不是因为吃醋。 他只是想知道些更多的事。 解毒之后,他的确想起了些过往的片段,可依旧是模糊不清。那些记忆尚不足以让他推断出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唯有一点他现在能够确定。 他……多半就是那位已故的荣亲王。 无论是偶然作出那人的诗词,还是他脑中些许片段,又或是先前从民间听闻的一些消息,都足以佐证这一点。 既然他是荣亲王,那当年小鱼在云观寺见到的,应当就是他才对。 可惜,有许多事他都想不起来,更罔论当初与小鱼相识的细节。 所以他才想问一问。 谁知道这小家伙记性比他还差。 不过也对,若住持所言不错,当初的他,还是条刚出生的小鱼呢。 秦昭有些遗憾,却也并不强求。 薛老先生曾说过,沉欢散对他脑中损害极大,这并非一两日能够康复,强求无用。 所以哪怕他正在逐渐回忆起一些东西,也没有告诉景黎。 现在说出来,不过是平添烦恼罢了。 更何况……他就是荣亲王这件事,若现在就说出来,这小鱼恐怕要担心的。 莫说是他,在秦昭推断出这个结论时,也曾心有疑虑。 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有许多疑点没有解开。 比如为何当今圣上在三年前的八月才宣布荣亲王已故的消息,而他流落到临溪村,分明比那时间还早了大半年。 又比如,若他真是摄政王,为何这些年没有任何人来找过他,无论敌人或是旧部。 再比如……他真如同民间所传言,曾经是那样一个人么? 这些困惑暂时无从解答,秦昭倒不急于一时。 能够早日恢复记忆自然最好,若暂时无法恢复也无妨,总归他的身份还不会这么快被人察觉。 如果他是别的身份,他或许还会担忧来这里会不会被人认出,可偏是荣亲王。 且不说这小小府城的官吏,绝没有机会见到当初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哪怕真有人见过,也没人敢认,没人敢怀疑。 当今圣上三年前就昭告天下摄政王已故,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就是怀疑当今圣上。 没人有这个胆子。 至于会不会有当初的仇家埋伏在此,秦昭觉得多半不会有。 这世上模样相似的人不少,若上头真有人怀疑自己没死,必然会四处搜查。这种搜查见不得光,更是极其损耗的精力。 哪怕刚开始一两年还有人在查,风平浪静了这么久,也该放弃了。 而且,秦昭心中隐隐有个感觉。 他觉得有些事情或许不像表面看见的那样,他觉得……自己现在走的路没有错,非但如此,且多半还会有意外所获。 怀中的身躯忽然动了一下,将秦昭从思绪中拉出来。秦昭将人搂紧,低头亲了亲景黎的额头:“别怕,我在这里。” 后者在睡梦中嘟囔一句,重新睡熟了。 景黎嫌弃秦昭这些时日性情变化,小题大做,殊不知他自己的变化其实也很大。 ……变得更加嗜睡,更加能吃,也更加依赖他。 那份依赖甚至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秦昭知道景黎这些天总是睡得很浅,时不时就要醒来,确认秦昭是不是还在自己身边。 那是不安的表现。 第一次怀孕,景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应对自如,他很担忧,也很害怕。 可他怕秦昭担心他,什么都不说。 乖得让人心疼。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一下一下抚摸对方的脊背,温声道:“放心,一切有我。” . 景黎这一觉就睡了一下午,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今晚秦昭答应做东,那几个同行的也丝毫没与他客气,直接点了府城一家上好的酒楼,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出门了。 景黎睡了这么久仍然觉得困,秦昭帮他穿衣服时还止不住打哈欠。 被秦昭一句“要是再不去,饭菜恐怕要被那些家伙吃完了。”说得瞬间清醒。 景黎可不能忍受他家夫君花了钱,结果他们还没吃到好东西。 绝对不行。 不过事实证明景黎和秦昭都多虑了,他们到那酒楼的时候,陈彦安一行正站在酒楼门口,压根没进得去门。 秦昭问:“怎么回事?” “这儿被人包场了。”陈彦安没好气道,“原本我们都进去了,忽然来了个什么少爷,把人全给赶了出来。我们怕这会儿往回走会与你们错过,所以才在这儿等着。” 严修道:“是掌管江陵织造纺的顾家的大少爷,顾衡。” 陈彦安冷哼一声:“我管他是谁。” “顾衡……” 秦昭的视线望向酒楼外,酒楼门前正站了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那少年瞧着年岁还小,多半就十二三岁,领着一群下人站在路边,神态颇有些张扬跋扈。 显然是被家中惯坏了。 严修道:“你少说两句。顾家可是江陵第一大户,又是皇商,官府都要让他们三分,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是啊,我们还是换别家吧,省得招惹麻烦。”贺知行向来怕事,忙问,“秦大夫意下如何?” 他们说话间,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酒楼前,那少年收敛了那不可一世的模样,笑着上前将里面的人扶了出来。 是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妇。 多半就是顾家老爷与他的夫人。 秦昭眸光在那两人身上凝了一瞬,收回目光:“我们换一家罢。” 秦昭发了话,几人转身离开。酒楼门前,那位身形宽胖的顾家老爷忽然转过头,朝人群中望了一眼。 “老爷,怎么了?”他身边的妇人问。 “无事。”顾老爷摇摇头,“只是感觉方才好像有人在看我。” 妇人笑着道:“平民百姓不容易见着老爷尊荣,好奇看个两眼,也是正常。” 顾老爷应了一声,没再解释。 ……多半是他多心了吧。 . 这点插曲没影响景黎他们的兴致,众人很快挑了另一家酒楼,吃吃喝喝玩了一通,赶在一更天前散了场。 这倒不是因为宵禁。 县城的宵禁从一更三点开始,五更三点结束,但江陵府的宵禁,却是从三更天才开始。 江陵商业繁荣,夜间更是有无数寻欢作乐的场所,被称作夜市。 因为夜市的存在,朝廷特地改了规矩,规定府城以上可将宵禁时间放宽到三更至五更。不过一更三点至五更三点的时间段,依旧不得进出城门。 “你们要去逛青楼?”景黎惊愕道。 “不是青楼!”陈彦安连忙解释,“沿岸入夜后有歌舞琵琶,可饮酒赏曲,我头一次来,想去瞧瞧。真不是逛青楼,嫂子你别误会!” 景黎狐疑地看他。 “嫂子你信我,我哪敢做对不起阿易的事。”陈彦安道,“不然你与我们一道去看看?” 景黎眨眨眼,正想点头,却被秦昭一把拽回去:“夜市人多,你不许去。” 景黎:“……” 被发现了。 景黎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望着那几人离开。 科举考生进府城后,约着去夜市玩乐算是传统。毕竟都是些年轻人,头一次来府城,自然想长长见识。 而且歌舞表演就在沿河对岸,若不进店吃喝,连一个铜板也不需要花。 哪怕是贺知行这种手头拮据的考生,也能跟着去过过瘾。 只有景黎不能。 景黎被秦昭牵着往回走,低落地垂着脑袋。 “夜市有什么可玩……”秦昭话音一顿,瞧着景黎的模样,无奈道,“好,下次一定带你去,听话。” 景黎:“下次是什么时候,生完孩子吗?” “嗯,生完孩子。” 景黎顿了顿,又问:“那……青楼也可以吗?” 秦昭:“?” 景黎回望着远处的灯火通明,眼中满是祈盼:“听说府城的青楼很有意思,里面的花魁才情出色,卖艺不卖身。等生完孩子我们去看看吧,只要不提我们的关系,旁人也不知道。” 青楼不让女子和双儿进入,不过景黎无论从外观与脉象都并非双儿,自然不担心这些。 秦昭深吸一口气,平静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方天应啊。”景黎道,“那小子说自己是府城青楼的常客呢,还说先前要不是他爹不让,他差点就赎个姑娘回家了。你问这做什么?” “没事。” 秦昭面色不改,已经在心里拟好了给方老爷的书信该怎么写。 混账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方天应:??? ———— 本章发一百红包致歉,久等啦~ ———— 昨天发现抖音上有人冒用我的笔名,想知道具体情况可以去我微博看。 这边说明一下,我本人只在晋江和微博有公开账号,其他任何地方说是我的都是假的,不要被骗。 第73章 翌日,秦昭与四名互保考生去府衙报了名。 府试定在四月十三日,距离现在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报名之后,同行的四人便要赶着回去复习,秦昭则以要陪景黎在城中多玩两日为由,没有与他们同行。 “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也想不复习就考个案首。”陈彦安临走前,酸溜溜地说。 秦昭没理他。 事实上,秦昭留在府城并非只是为了玩乐。 他家小鱼现在有了身孕,秦昭不放心他在外面待太久,自然越早回家越好。可偏偏景黎晕船,而从府城回临溪村,乘马车少说要花上七八日,景黎现在这身子怎么受得了? 马车不能坐,秦昭便想了个折中的主意。 ——让景黎变回原形,秦昭再带他乘船回返。 身处水中,减少晃动,自然不会晕船。 不过这样一来,就不太方便与陈彦安他们同行。 因此秦昭这假意要与景黎在府城多留两日。 “你不去拜访知府吗?”景黎问。 县试放榜后,县令曾帮秦昭写过一封推举信。 秦昭告诉过景黎,在前朝的科举中,有一段时日曾实行过推举制。如今推举制虽然已经废除,但地方上依旧保留着部分推举制的习惯。 即是说,如果几名考生水平相差无几,且都名列前茅,有推举信的那位,便会被列为案首。 可秦昭到了府城后,绝口不提要去找知府的事。 秦昭摇头:“没这必要。” 景黎眨了眨眼:“为什么呀?” “县令每月都要来府城述职,若他真是赏识我,大可以在述职时提上一句,何必让我带书信前来?”秦昭嗤笑,“他是想让我欠他个人情。” “……这封信要是真递上去,日后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他对我就有推举之恩,我得报答他。” 景黎这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斥道:“真是个狗官。” “我不想欠人情,这推举不要也罢,更何况……” 秦昭没有把话说完,景黎接话道:“更何况就算没有推举信,你也是案首。” 以秦昭的实力,他根本不需要这些外物。 秦昭笑了笑,牵着景黎继续朝前走。 “我们不回客栈么?”景黎问。 他们刚将陈彦安一行送到城门口,可这会儿回去的方向,与客栈是截然相反的。 秦昭道:“先去看样东西。” “什么?” “告示栏。” 府城的告示栏分为两种,一种专用来张贴官府告示,只在府衙门口列有一块。另一种,则是民间用来发布招募买卖等信息的,城□□有大大小小十来个,分别位于各大街市及人群密集之处。 “原来你是要看房屋买卖信息呀。”告示栏前这会儿只有两三人,景黎凑上去仔细看上面的告示。 秦昭点点头:“不急着买,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府城不允许自由交易房屋,若想在城中出售房屋,屋主必须先去负责房屋买卖的专人处登记。审核通过后,负责人才会贴出告示,在上面写清房屋大小,地理位置,售价等信息。 而卖主若有意,便可直接去房屋所在处查看。 景黎仔细对比了几张告示,眉头越皱越紧。 府城的房价……实在是太高了。 府城分内城与外城。 内城有宵禁,治安好,且由于商业区都分布在这里,生活较为便捷。外城则治安相对较差,进内城时还要被搜身盘问,平添许多不便。 因此,内城的房价比外城要高上许多。 这个时代可没有贷款赊账一说,都是现款,经济压力可想而知。 景黎仔细把告示栏上的房屋出售信息都看完,外城的宅子大多定价在一百五十两至三百两之间,有大有小,选择性更多。而内城,三百两可以选择的宅子寥寥可数,不仅屋子小,且都不是太好的地段。 “有喜欢的么?”秦昭问。 景黎“唔”了一声,视线移向手边几张告示。 他最喜欢的是个有三个院落的宅子,就在湖边上,环境清幽,夜里还能看见湖对岸的灯笼和画舫。 也由于这宅子地理位置很好,屋主出价五百两。 景黎抿了抿唇,收回目光。 他可能是有史以来,最穷的穿越者了。 景黎迟疑片刻,道:“不然我们挑外城的吧?” 秦昭沉默。 他希望在府城住下,其一是因为便于参加科举,其二则是因为此处消息灵通,便于他调查一些过往事情。 但他并不希望因此让自家小鱼受委屈。 外城交通不便,治安也不完善,秦昭绝不会将其纳入考虑。可若想要买得起内城的房屋,他还得想点别的法子…… 秦昭抬眼在告示栏上扫过,目光忽的一凝。 “外城这几个都不错呀,也很便宜,不如我们——”景黎想说不如他们一道去看看,抬头却见秦昭正专注地望着另一块告示牌,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秦昭指给他看:“这个。” “唔……顾家招募教书先生?”景黎想起昨天看见的那少年,眉梢一扬,“为了他家那小少爷?” 秦昭道:“那位顾小少爷的确到了可以准备科举的岁数。” 这个时代,报名科举没有年龄限制,不过除了个别天资聪颖的男童,考生通常都是在十四五岁参加第一次县试。 因此,家中孩子学完蒙学,到了十二三岁时,就可以开始准备科举了。 “他那模样……会好好学吗?”景黎小声嘟囔,“那小少爷多半能把人折腾死。” 他们身边,有人听见了景黎这话,叹道:“可不是嘛,这已经是顾家今年第五次贴出告示了。” 景黎奇道:“可这还没到三月啊?” “可不是么。”那人道,“去他家的教书先生,没一个能长久的。最近这位已经算厉害,足足撑了十天,没想到还是被逼走了。” 景黎:“……” 这顾家小少爷……是挺厉害啊。 秦昭没答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告示牌。 景黎注意到他这样子,骇然:“你不会想去试一下吧?” 秦昭:“这上面写月钱二十两。” 景黎:“……” 秦昭:“而且每月只用去十五天。” 景黎:“…………” 秦昭:“还包吃住。” 景黎:“………………” 月钱二十两,包吃住,哪怕还有其他开销,每月也至少能省下十七八两。这样算下来,单靠这一项收入,他们一年就能攒够二百两,也就能买得起那座湖边的宅子了。 “不、不成!”景黎勉强维持理智,“那小少爷太折腾人了,如果是个清闲活,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大方?!” 秦昭笑了下,收回目光:“我与你说笑的。” 景黎:“?” 秦昭又指了指那上面一行小字:“他们只要举人,我还不够格。” 景黎看清了那行字,竟不由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与其让他们犹疑不定,难以抉择,还不如直接将这可能排除在外。等秦昭考上举人,这顾家多半早就找到先生了。 虽然失去一个赚钱的机会,但秦昭不必去顾家受罪,也不是坏事。 接下来几天,他们在内外城分别挑了几家距离不远的房屋实地考察,但都没有挑中合适。 不过这件事并不急于一时。 秦昭本就没打算这么早搬出村子。 城里的生活与山村很不一样,如果现在搬过来,肯定需要适应很长一段时间。 景黎现在还不适宜去接受新的环境。 起码得等到孩子出生后才好。 第五日的早晨,秦昭让景黎变回原形,装进给他买的新木桶里,拎着自家小锦鲤坐上了回程的船。 与方便携带的鱼篓不同,新的木桶底部很宽,能任由小锦鲤在里面游泳。 三天后,船只到达镇上的码头。 秦昭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让景黎变回人形,穿戴整齐,才带着他坐上回村的牛车。 那车夫一听他要去临溪村,又见这人一副书生打扮,与寻常庄稼汉气质完全不同,忙问:“你不会就是县试案首,秦昭吧?” 秦昭道:“是我。” “我天,见着活人了……”车夫惊叹道,“先前还听他们说案首去了府城,这几日就要回来了,没想着竟给我碰上。我也算沾到案首喜气了!” 庄稼汉最佩服的就是读书人,镇上已经三年没出过案首,这次第一第二都在他们镇上,乡亲们能不开心么? 车夫赶车时都是喜气洋洋,沿途遇见个人就吆喝他车上拉的县试案首,语气颇为骄傲。 牛车很快离开山林,来到一片广阔平原。道路两旁的田埂里有人正在劳作,听见车夫的吆喝,都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景黎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颇有感触。 秦昭偏头问:“怎么不说话,身体难受么?”他说着,将手放在景黎腹部。 算算日子,景黎揣上崽子已经有三个月,可他腰腹一点也没有显怀,依旧平坦紧致。 不过鱼形的孕肚倒是很明显。 对此,秦昭推断或许是因为小鱼崽生得太小,还不能在人形的腹中显露出来。 如果这崽子能一直这样小,倒是很省事。 景黎唇角抿出个浅浅的弧度,摇头:“没有,不难受。” 他把头埋进秦昭怀里:“我只是忽然想起,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 去年的二月末,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他离不得水,说不出话,甚至连变成人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无助地顺水漂流,直到被鱼贩抓走,再被这人买下来。 那时,他第一次跟着秦昭回临溪村,沿途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景黎轻声道:“已经过去一年了……” “是啊,已经一年了。”秦昭看向那一望无际的田埂,村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在重复同样的劳作,“我们变化这么大,这里却像什么也没变。” 景黎低低应了一声,抬头却愣住了。 这里往前都是平原,一眼就能望见远处临溪村村口的那块石碑。许是这车夫一路行来太过高调,有人在路上得到消息,直接赶回村子报了喜。 村口处,数十位村民自发排在道路两侧,像是在迎接他们。 景黎看得清楚,站在最前面的是临溪村的村长,然后就是那群蒙学书院里的学生。 那一张张面孔稚嫩又熟悉,目光热切地望着他们,见秦昭乘的牛车出现,兴奋地呼喊道:“先生回来了!” “谁说这里什么都没变,这不是改变挺多么?” 景黎笑起来,藏在衣袖里的手轻轻勾了勾秦昭的手指:“欢迎回家,秦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再有个两章左右生崽 第74章 阔别三月,景黎和秦昭终于又回到了竹院。 院子几个月没有好好打理过,花圃里长出不少杂草,屋内的家具走前被他们盖了块麻布遮灰,但地上免不了有些尘土。 景黎下意识就想去后厨拿扫帚,却被秦昭拉住。 他将行李放在一边,又揭开盖在床上的麻布,把人按在床上坐下:“坐好,不许乱走。” 说完,便挽着袖子去后厨了。 县试案首在外头如何风光无限,回了家还是要扫地浇花做饭。 景黎心里有点隐秘的得意。 秦先生做起家务来一点不含糊,很快将屋子里打扫干净,又去院子里浇花除草。 或许是过惯了农家生活,景黎不习惯看着秦昭一个人忙碌,索性动手帮他整理行李,还将床上的被褥拆下来换了新的。 他刚铺好新的床单,就听见秦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你别乱动。” 秦昭大步走过来,将人拉到一边:“这些事我来就好,你当心点。” 景黎:“……” 又开始了。 “我是怀孕,又不是残废。” 村里女子都没这么娇气,景黎先前还看见过,有个女子怀了孩子五个月都下地干活。 景黎被秦昭按在椅子上坐下,不满道:“你看村子里哪家是怀孕了就什么活都不干的?” “我家。”秦昭淡声道,“你歇会儿换件衣服,晚上村长设宴。” 景黎:“……知道啦。” 县试之前,村长曾允诺如果秦昭拿回案首,要在村中设宴庆贺,今日正好履行诺言。 村长家门外恰好有块空地,往日村中集会活动都在此处。 景黎跟着秦昭到达时,空地上已经摆了数十张八仙桌。旁边还支了几口大锅,滋滋的炒菜声和肉香飘满整个村落。 村子里一年可见不到几回肉,更别说这么丰盛的宴席,就是过年也不可能有。 众人迫不及待,早早就已经落座,见秦昭到来,又起身和他打招呼。 村长迎上来:“可算来了,就等你们。” 他们被带去最前方那桌。 最前方算是主位,通常只有村中地位较高者才能坐。那桌上如今除了有村中几位长辈,以及村长家人之外,还有一家人。 陈彦安一家。 陈彦安这次县试考了十五名,在镇上也算是名列前茅的成绩,村长多半是怕他家多想,因此也把人邀来了主位。 秦昭朝陈家婆婆问了好,又朝诸位长辈行了礼,这才带着景黎落座。 “你们回来得还挺快,怎么不多玩两天?”陈彦安凑过来,对秦昭小声道,“我都后悔回村了,天天被念叨,早知道我就该跟着贺兄在县城复习!” 陈彦安本以为考完后他的日子就能好过点,事实证明那是他想得太轻巧。县试过后还有府试,童生试过后还有乡试,除非他考个状元,否则他娘就能继续念叨下去。 景黎迟疑片刻,想说就算考中了状元,以陈大嫂的性子念叨也不会少。不过还没等说出口,陈彦安就被他娘揪着耳朵拎回去了。 景黎:“……” 秦昭落座后,村长便宣布上菜开席。 一道道菜肴端上桌,虽然只是普通的农家小炒,却胜在种类丰富,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村长道:“今日掌勺的厨子还是我特意去邻村请来的,人家以前在府城酒楼里当大厨呢,手艺没得说。” 那大厨正好端菜上来,听见村长这话,笑道:“能给案首做饭,也算是沾了喜气儿啦!” 秦昭却摇头:“只是个县试,村长何须如此破费。”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村都多少年没人考中了,本来就该庆祝。”村长道,“你考中的消息传回来后,来蒙学书院报名的人也多了,大家伙儿现在都觉得读书好,这全是你的功劳。” “而且啊,这顿饭可不全是我出,这些食材都是各家各户自愿送上来的,大家是打心眼里想给你庆祝!” 听他这么说,秦昭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不过秦昭这顿饭吃得不安生,时不时有人来和他搭几句话。同样,景黎那边也没得清闲。 “还是双儿好,我怀我家老大的时候,头几个月都没什么胃口。”同桌的村长夫人道,“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么?” 景黎夹菜的手一顿,勉强笑了下:“没、没有啊……” 说来也怪,揣上鱼崽后,他没有丝毫食欲不振、恶心孕吐的症状,不仅身体比冬天那会儿舒服得多,胃口也比平时更好。 若非腹部偶尔有胀感,他甚至都要忘记自己还揣了个崽。 不过他们才回来不到半天吧,为什么村长夫人就知道他怀孕的消息了??? 邻桌有个妇人听见了,扭头道:“不是所有双儿都这样,我娘家大伯也娶了个双儿,怀孕头三个月什么也吃不进去,人活脱脱瘦了一圈!” “我也听说,双儿怀孕比女子遭罪得多,像秦昭家夫郎这样的,还是少见。” “你们懂什么,那是人家夫君会疼人,把人照顾得好。” 景黎沉默地听着,耳朵微微红了。 秦昭见了,安抚地在景黎背心摸了摸,给他夹了点菜:“我夫郎脸皮儿薄,诸位别打趣他了。” “瞧瞧,这就心疼上了。”几名村妇又调笑了两句,才放过他们。 散席,秦昭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景黎往回走。 景黎低头摸着肚子,似乎有些心事。 秦昭偏头望着他,低声问:“在想什么?” 景黎摇摇头:“没事……” “你怀孕的消息不是我说的。”秦昭道,“多半是陈彦安。” 景黎:“……猜到了。” 那小子向来嘴上没把门的,消息会传出去不出所料。 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 他们暂时不会搬走,这孩子会在临溪村生下来,村里人迟早都会知道。 只是…… 景黎抿了抿唇,道:“秦昭,如果我这里一直这样,会被怀疑吧?” 先前发现怀孕时,景黎才刚怀上二月有余。那会儿还没到显怀的时候,因此他没有多想。可现在已经三月了,他依旧没有显怀。 若再这样下去,怎么向邻里解释? 而且那位净尘住持曾说过,锦鲤不会怀足十月,这月份……根本对不上吧?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秦昭停下脚步,将人肩膀揽过来,低头与他对视,“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段时日你只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的什么也不用想么?” 景黎:“可是我……” “不用担心这些。”秦昭笃定道,“信我,不会有事。” 景黎张了张口,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对上秦昭那双沉稳平静的眸子,却把自己要说的话全忘了。 今晚月色正好,清冷月光下,衬得秦昭五官愈发俊美利落。 他朝景黎笑了下:“再胡思乱想,我要罚你了。” 景黎心跳瞬时停了半拍,随后难以抑制地加快了。他吞咽一下,小声道:“那……那我忍不住怎么办?” 秦昭心领神会,低头在景黎唇边浅浅亲了一下:“这样能忍住吗?” 景黎有点腿软。 分明知道秦昭只是在问“胡思乱想”这件事,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歪了。 自从知道景黎怀有身孕,秦昭就再也没碰过他,而且似乎担心擦枪走火,就连亲吻都十分克制。 好几次,景黎明显感觉到对方有了反应,但他什么都没做。 方才那几个村民没说错,他夫君真的很会疼人。 甚至有点过头了。 景黎脸颊滚烫,窘迫地往后挪了挪,想藏起某些不该有的反应。 秦昭含笑,又在他唇边亲了一下:“懂了。” 忍不住。 小鱼想他了。 秦昭直起身,牵着人继续往前走:“别胡思乱想了,回家。” “……” 景黎莫名有些失落,没等他回答,秦昭悠悠补完了后面半句话:“不回家,要怎么帮你?” 景黎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明白秦昭说的“帮”是何意,耳根刷地红了。 . 接下来一段时日,二人都留在村子里。 秦昭所料不错,回到熟悉的环境后,景黎更加有安全感,夜里也不再总是惊醒。 他离开前将田地托付给邻里照看,这次回来发觉地里小麦长势不错,杂草也除得很干净,可见邻里对他的地很是上心。 秦昭又给每家人都送了三百文作为酬劳。 近来正是早春农忙的时候,秦昭在地里种了几种应季的蔬菜,都是生长时间短的,不出半月就能吃上。 至于蒙学书院那边,村长原本想让秦昭专心复习府试,不必去学堂。可抵不过一干学生对秦先生的渴望,加之秦昭并不排斥,痛快地答应恢复授课。 只是…… “你不许去。”秦昭把景黎按回床上,严肃道。 景黎皱眉:“为什么呀?” 秦昭不紧不慢穿好衣服,义正言辞:“学堂里孩子多,我还要授课照顾不了你,万一磕碰了怎么办?” 景黎:“……”这人简直把他当瓷娃娃,一摔就碎那种。 景黎想了想,声音软下来:“秦昭,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 “我只去两个时辰。”秦昭摸了摸景黎的头发,温声道,“乖乖在家等我,无聊就读读书练练字,就当是给孩子胎教了。听话,后厨煲着汤,中午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无聊就读书练字,还当胎教。 这就是学霸的世界吗? 景黎无奈,却也只能乖乖答应下来。 秦昭很快离开,一墙之隔的书院传来阵阵钟声,阔别已久的秦先生又开始上课了。 景黎自然不会乖乖读书练字,他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起身去书柜翻找话本。不过或许是兴致不高,往日看得津津有味的话本今日看上去都没什么意思,景黎一连换了好几本,没有一本看得下去。 翻完了话本,他又翻了翻秦昭的藏书。 秦昭的藏书比他的话本还要枯燥,不是四书五经,就是各类医书。景黎百无聊赖地抽出一本,厚厚的书册中间忽然掉出另一本较薄的书册。 景黎随意扫了一眼,是之前见过的那本“春闱密事”,不知为何被夹在了书里。 他正想将其放回书架,却又顿住了。 春闱的闱……是这样写的吗? 景黎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不识字、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小傻鱼,他低下头,重新审视起那四个字。 . 学堂里鸦雀无声,秦昭此前已经找村长了解过课程进度,便随意点了几人抽考村长教过的内容。 大多数学生都回答得磕磕绊绊,唯有林清儿对答如流。 秦昭赞赏地点点头:“很好,坐吧。” “……刚才没有背出来的,回家将文章抄写十遍,下次我授课时带来。”秦昭道,“今日我教你们——” 有人从外面轻轻敲响了学堂的门。 秦昭话音顿住,心头平白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低声道:“进来。” 门被人推开,景黎站在门外,无辜地望着他。 秦昭眉头微皱:“你来这里做什么?” 景黎弯了弯嘴角,笑着道:“我来给孩子胎教,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鱼:我只是个工具崽罢了。 第75章 大庭广众,就算秦昭心有不愿,也不可能直接把人赶走。 秦昭有些无奈,道:“坐下吧。” 于是,景黎顶着一众学生的目光,悠悠在学堂最后一排落座。 课堂继续。 秦先生似乎丝毫没受到自家夫郎到来的影响,该怎么教课便怎么教课。 一个时辰后,秦昭忽然合上书本。 “今日讲授的就到这里,下面的时间随堂考试。”秦昭平静道。 众学生:“???” 刚刚不是才抽考过吗??? 秦昭道:“考试内容是从《增广贤文》中任意选择一段写出其义理,限三百字,可翻看书本。现在距离放课还有一个时辰,作完即可回家。” 以经书文句为题,作文写出其义理,这是科举中经义文的写法。 秦昭让学生自己挑选文句,且没有规定文体,已经算是降低了难度。 不过蒙学书院的学生这半年的功课都仅限于背诵经文和释义,还从没有自己作过文章阐述义理,一时间,学堂里怨声载道。 秦昭对此充耳不闻,视线只淡淡一扫,学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随后,便传来取纸笔研墨、翻动书页的声响。 秦昭在桌案间徐徐走动,众人抓耳挠腮,专注作文,没人注意到他在做什么。 他走到景黎面前。 景黎面前的桌案干干净净,连纸笔都没取出来,见秦昭走过来,抬头无辜地望向他。 学堂的桌案很矮,没有凳子,只在地上铺了个草席,所有人都是跪坐在桌案前。这种跪坐短时间还好,时间一长容易腿麻。 何况景黎现在揣着崽,更受不住这个。 他跪不住,索性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草席上,看上去颇为娇小可怜。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将人揽进怀里。 滚烫的手掌落到景黎后腰轻轻揉捏,按到酸痛处,后者身体止不住一颤:“唔——” “嘘。”秦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压得极低,“让人听见会误会。” 那你就别乱碰啊! 景黎委委屈屈瞪他一眼。 秦昭恍然未觉,继续帮他按捏腰背。 他力道不大,动作不疾不徐,却叫人难耐得很。景黎受不了被这样触碰,尤其现在还在学堂里。他很快软了腰,忍无可忍抓住对方手腕:“你别……” 秦昭问:“来找我做什么?” 秦昭直觉不对劲。 小鱼平日里都很听他的话,他今天明明白白说了不让他来学堂,若没有特别的事,这人不会不听话。 可他回忆出门前说的话做的事,没想出有什么会招惹到这人。 景黎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原因,当即恢复了些硬气,道:“放手。” 他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大了些,有人听见,往后瞧了一眼,却又在看见他们后立刻心虚地扭回头。 秦昭毫不在意,只是眉梢微挑,注视着景黎的眼睛。 他身上有种令人不敢忤逆的气质,像是与生俱来,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叫人忍不住臣服。 景黎强撑着与他对视,在他几乎要缴械投降前,秦昭终于松了手。 他收回手,在景黎身边坐直身体。 景黎抿了抿唇,心一横,从随身的书袋中取出一本书册,直接推到秦昭面前。 秦昭视线落上去,身体明显一僵。 景黎取出来的那本书,自然就是《春闺密事》。 先前景黎不认识这个时代的文字,看不出这本书上写了什么,被秦昭随口一个谎言忽悠过去。时间一长,他甚至已经将这本书忘了。 直到今天看见,他才认出这上面的字根本不是“闱”,而是“闺”。 这是本风月话本。 其实如果单纯只是个风月话本,景黎还不会那么生气。 秦昭毕竟是男人,看这种东西不奇怪。而且发现这本书后,景黎也忍不住好奇心偷偷看了些,只是…… 越看越眼熟。 这本书里写的法子,好几种秦昭都曾经用在他身上。 太过分了。 景黎又气又恼,这才忍不住要来找这人麻烦。 任何事都应对自如的秦先生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景黎心头得意,腰也不自觉挺直了。 秦昭瞧着自家小鱼得意的小模样,无奈地摇头:“回家再说。” 现在还未放课,不适宜说这些。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学堂里陆续有人写完文章交上来。秦昭出的这题目谈不上难,但也没那么简单。会写的人一个时辰绰绰有余,不会写的浪费时间也无用。 因此,放课钟声响起前,所有人都将文章交了上来。 众人交卷的时间不一,秦昭索性就坐在景黎的位置上,当场开始批阅。 他批阅的速度很快,交上来的文章被他归为两部分,放在桌案上。景黎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好奇地翻阅秦昭归类好的文章。 直到最后一位学生交完文章离开,景黎才问:“这是摸底考试吗?” 秦昭抬头:“何意?” “就是看他们的水平呀。”景黎指了指秦昭分出的其中一落文章,“这边明显水平更好一些,你打算把他们分成两班?” 秦昭:“对。” 距离蒙学书院开设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在书院学习的学生已经从最初的十几个,发展到现在二三十位。 因为学生之间进度不同,村长便修了间新屋子,将新来的学生安排在隔壁读书。 不过,只分做两个班显然不够。 经过半年的学习,最早这批学生的进度出现了明显的距离。有些学生天赋高,对知识的接受能力强。 有些则明显跟不上。 让这些跟不上进度的学生继续与其他天赋较好的学生一起学习,只会让他们功课越落越多,就像当初的陈彦安一样。 因此秦昭才想通过一场考试,把水平参差不齐的学生分隔开。 景黎道:“分开倒是不错,可村子里哪有这么多先生可以教课?” “很快就会有了。” 秦昭手指在水平较高的那沓文章上敲了敲。 “你是说,让学成的学生去带课?”景黎明白过来,“这样也不错,蒙学的知识最早就是从识字开始,只要学会了就能教别人。” 秦昭点点头。 景黎趴在桌案上,小声道:“原来不是因为要哄我啊……” 他还以为是秦昭发现他在这儿坐着不舒服,故意停了课来哄他呢。 秦昭批阅完最后一份作业,将一沓考卷放在旁边,才道:“那本书是我买的,我认罚。” 景黎就等他这么说,他视线朝那沓文章上一扫,意有所指地说:“今天随堂考试的作业,我一个字也没写呢……” “我帮你写。” 景黎:“那就现在写吧。” 秦昭眸光微动,有些摸不准自家小鱼想做什么:“就这样?” 景黎笑起来:“就这样。” 学堂内的学生已经走完,秦昭狐疑地皱眉,直觉景黎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不过他依旧遵循约定,取出景黎的笔墨纸砚,开始研墨。 秦昭坐姿很端正,腰腹收紧,脊背挺直,更显气质出众。反观景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姿态放松闲适。 景黎脑袋枕在秦昭肩头,看着后者研好了墨,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秦昭就连科举里的经义文都无需草稿,何况是这么简单的文章。他未加思索,下笔流畅,行云流水般转眼就已写出几行。 忽然,秦昭笔锋一顿,素白的纸上滴上一点墨渍。 秦昭深吸一口气:“你……” 景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了吗?” 秦昭望着纸上那逐渐晕开的墨点,没有回答。 这小鱼胆子愈发大了,方才竟偷偷朝他耳朵里吹气。 不知从哪儿里学来的坏招。 “没什么。”秦昭笔尖在砚台边沾了点墨汁,重新写起来。 景黎瞧着他丝毫未变的表情,有点纳闷。 他这些都是从那本《妖狐报恩记》里学来的,里面的妖狐在王生读书的时候,就是这么勾引他的。 书里明明很好用。 这人反应也太不有趣了。 书院如今是两个学堂,现下还没到往常的放课时间,隔壁那间屋子时不时传来读书声。 反观他们所在这间,学生早早走完了,静得只能听见秦昭书写的声音。景黎回想着话本里的内容,大着胆子凑过去,手指顺着秦昭耳根缓缓摸到颈侧。 可这次,秦昭只是笔锋稍顿,便继续写下去。 又尝试了几次,结果大同小异,秦昭半点没受影响。 景黎不甘心。 如果这些都没用,那就只有…… 景黎吞咽一下,手掌循着秦昭腰腹缓缓下移。 他还是头一回主动做这种事,指尖紧张得发抖。手掌循着衣袍纹路下移,眼看就要触及目的地,手腕却忽然被人用力抓住。 秦昭左手抓着景黎的手腕,右手放下笔,语调淡淡:“我写完了。” 景黎:“……” 景黎手僵了一瞬,猛地抽回手:“我、我知道啦。” 秦昭神色如常,将写满了字的毛边纸放在一旁晾干,又不紧不慢收起纸笔。景黎心虚地望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他刚才不是什么都没碰到,他感觉到,那里……很烫。 他还以为秦昭根本不吃这套,原来他早就…… 要玩脱了。 “秦昭,你还没走么?”村长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今日是他在隔壁教学生识字,如今已经放课,他看见这边屋子的门还虚掩着,便想着进来看看。 秦昭面不改色:“方才在给学生批阅文章,很快就走。” 村长问:“批阅文章?” 秦昭将今日出题考试,以及打算将学生划分重组的事告诉了村长。 村长沉吟片刻:“你说得有理,不过现下能教课的人不多,如果要分,也得等你们府试结束之后。” 秦昭点头:“理应如此。” 村长爽朗一笑,道:“行了,这些事以后再说,赶紧带你家夫郎回去吃饭吧。怀着身孕还让人家陪你来上课,你这样多不合适!” 景黎可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故意来的,不过村长没多问,说完便转身离开。 景黎道:“我们也走吧,我都饿了。” 他起身欲走,却被秦昭拉住。 后者抬眼看他,眸光淡淡:“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景黎与他对视一眼,福灵心至地明白他在说什么,耳朵刷地红了。 “秦昭,这里是学堂!” 秦昭声音不辨喜怒:“你也知道这里是学堂?” 景黎:“……” 好像的确是他先撩的。 见他不回答,秦昭将人轻轻拉过来,圈在他与低矮的桌案间。这个动作让二人之间什么也藏不住,那滚烫的热意几乎要将景黎灼伤。 景黎缩了缩身子:“你、你怎么还……” “对。”秦昭恶意地贴近,声音压低,听着还有点委屈,“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从景黎朝他吹了那口气开始,他就没有消停过。 景黎有些腿软,勉强别开视线:“别、别在这里,回家去……” 秦昭在景黎唇边亲了亲,小声问:“回家帮我么?” “嗯,回家……”景黎被他亲得脑子发晕,齿关细密地颤栗,顺从道,“回家帮你。” . 景黎被扔上床时脑子还是蒙的,不等他发出抗议,就被随即覆上来的人逼得说不出话。 秦昭一点一点吻在他颈侧,动作克制却又充满令人喘不过气的欲念。 恍惚间,景黎脑中只剩一句话。 ——今天真玩脱了。 若是人类,孕后三月可适当行房事。 可景黎体质与人类不同,他们没有参照,不敢轻易冒险。 景黎还想着答应对方的话,双手本能循着对方身体下移,没等碰到,却被秦昭抓住,反扣在身后。 随后只听对方哑声道:“今日换个法子。” 景黎:“什——” 他话没说完,忽然被人翻了个身。 秦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小鱼乖,并起来。” …… ……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等等,我怎么记得我是来惩罚他的??? ———— 调整了一下剧情,带来争议非常抱歉,以后会再慎重考虑情节逻辑。 第76章 秦昭端着饭菜回到屋里时,景黎还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他侧身对着墙,浑身上下只能看见个通红的耳尖。 这是还在生闷气呢。 秦昭将饭菜放回桌上,走到床边:“还疼?让我看看。” 景黎沉默地拽了拽身上的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 秦昭:“……” 疼是不疼的,但……秦昭今天真的太过分了。 近来不能行房事,秦昭帮景黎纾解过几次。景黎本想着今日在学堂把人捉弄过头了,礼尚往来帮他一次也无妨,但他怎么能用那里——! 腿根还残留着火辣的热意,景黎气鼓鼓地抓紧被子。 多半又是从话本子里学来的。 “好了,起来吃饭。”秦昭俯下身,很想亲一亲那耳朵尖,又怕把人惹得更生气,只好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吃完再生气好不好?” 景黎闷声道:“不吃。” “这会儿又不饿了?” 景黎抿了抿唇没说话,腹部传来一声轻微的:“咕噜……” 景黎:“……” 他翻身坐起来,恼道:“你喂我。” 这就是不生气的意思了,秦昭笑起来,转身去桌边盛了饭菜。 赚到钱的好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改善了许多,至少景黎每顿饭都能在桌上看到肉,而且近来秦昭还时不时煲汤给他补身子。 炖得乳白的骨头汤浓香四溢,喝下一口整个身子都暖起来。 景黎靠在床边让秦昭喂他喝完一碗汤,感叹道:“你以前真不是做厨子的吗?” “……”秦昭问,“你觉得我像厨子?” 景黎偏头想了想,脑中不知怎么就浮现起前两天那位被村长请来做宴席的厨子形象,忙摇头:“不像。” 如果当初他遇到的秦昭是那个样子,大概……他现在还是一条家养鱼吧。 虽然现在也算是家养鱼就对了。 景黎忽然想到了什么,脸颊有点发烫。 秦昭还想继续喂他,景黎拉住他的手碗:“我和你去桌边吃。” 他完全没办法和这人生气,就像刚才,他明明只是想任性一下说说气话,秦昭干嘛什么都顺着他。 就不怕他变得越来越任性么? 景黎扒拉着饭菜,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吃过了饭,秦昭要去村长家与他商议书院分班的事,他正整理着今日收上来的文章,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府试我自己去,你不必跟着。” 府试在四月中,现在才刚三月初,中间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但这件事秦昭觉得有必要与景黎提前商议。 果真,原本兴致盎然读着《春闺密事》的景黎皱着眉抬头:“为什么呀?” “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舟车劳顿。”秦昭道,“府试是连考三日,我考完便回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可是……”景黎小声道,“哪怕算上来回路途,也要十天左右了。” 自从来到这里,他还从没有和秦昭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秦昭起身走到桌边,弯腰与景黎对视:“若是可以,我也不想与你分开这么久,可现在情况特殊。” “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考虑我们的孩子。他这么小,哪里受得了长途奔波?” 景黎:“好吧……” 秦昭笑着在景黎额前亲了下,直起身,却见景黎低头摸了摸肚子:“听见你爹的话了?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赶紧出来,耽误事。” 秦昭:“……” 怀着孩子不适合长途奔波,那么只要府试前把孩子生出来,就万事大吉,他也就能跟着秦昭去府城。 逻辑就是这么简单清晰。 秦昭张了张口,想说虽然鱼类产子比寻常人轻松许多,休息几日便能恢复,但也不代表生产完就能到处乱跑。 何况,生下来的崽不需要照顾的吗? 可他看着景黎那期待的模样,最终只是悠悠叹息,什么也没说。 只希望锦鲤体质在这上面别这么灵验,否则他还真不放心自己去府城。 秦昭这样想着。 净尘住持先前曾说过,景黎不出三月就会生产。景黎对此话深信不疑,并坚持认为自己四月初能就把孩子生下来。 毕竟他是新年时怀上的,普通锦鲤怎么可能怀这么久。 不过,锦鲤体质这次没起作用,直到秦昭临行前,景黎的肚子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这样……”小锦鲤在木桶里打了个滚,用鱼鳍轻轻拍了拍鼓鼓的肚子。 期待了一个多月,这肚子除了变得更大些之外,没有一点要下崽的征兆。 鱼身由于腹部隆起,已经有些行动不便。秦昭担心他撞到自己,连忙伸手入水,将鱼托住:“都告诉你了别用鱼身,快变回来。” “可是这样鱼崽长得快。” 小锦鲤尾巴晃了晃,却还是听话的变回了人形。 景黎随便裹了件里衣,往床上一倒,气馁道:“这小鱼崽一点也不听话,等他出来我要教训他。” “好了,这种事强求不来。”秦昭将自家小鱼搂进怀里。 过去这么长时间,景黎的腹部终于隆起了些。不过他已经揣上崽子四个多月,腹部看上去却还是像寻常人三月的大小,穿上衣物几乎瞧不出差别。 秦昭道:“你把孩子当什么了,让他出生就出生,哪有这么好的事。何况……” 他低下头,脑袋枕在景黎微微隆起的腹部:“可不能现在出生,接下来十天内都不行,你们得等我回来,否则谁来照顾你们?” 景黎噗嗤笑出来:“你刚才还说不能强求的。” “是不能强求,但可以商量。”秦昭感受着那隆起的轮廓,低声道,“这几天乖乖听话,别让爹爹难受。” “你与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他都听不明白。”景黎把玩着秦昭的头发,嘟囔,“我每天都和他说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秦昭:“还太小,长大些就好了。” 景黎低低应了声。 秦昭抬起头,搂着对方后颈凑过去,在景黎唇边亲了亲:“舍不得我?” 景黎别开视线:“你明明都知道……” “嗯,我知道。”秦昭小声道,“我也舍不得你。” “已经很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别再耽搁了。”景黎道,“我帮你收拾东西吧。” 他说着,从秦昭怀里挣脱出来,捡起秦昭还没收拾完的行李开始整理。 一边做这些,还一边叮嘱:“四月的府城应该不会太冷,但还是要带一件外衣,以防万一。给你做的米糊装好了吗?还有汤药呢?你要记得……” “小鱼。”秦昭望着他的侧脸,忽然轻声道,“你……是不是很担心?” 景黎动作停下来。 “先前我以为你只是得知自己怀了身孕,有些情绪紧张,可近来发现不止如此。”秦昭将景黎拉到床边坐下,让他抬头注视着自己,“与我说实话小鱼,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去府城?” 他们互相都太过了解,哪怕景黎已经有意隐瞒,他依旧能看出被对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 秦昭把那双冰凉的手指圈进掌心,温声道:“你其实……也不希望我继续下去,对么?” 景黎眸光微动,身体有点紧绷。 “别紧张,我说过了,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我。”秦昭摩挲着对方的手背,缓慢道,“说说看,在想什么?” 景黎沉默片刻,缓慢道:“我……我不是不希望,我就是……有点担心。” “府城人那么多,万一遇上以前害过你的人,那该怎么办?” “我问过薛爷爷了,大量的沉欢散,不是寻常人家能找到的。”景黎道,“我这人有点笨,但这些事情我还是想得到。要害你的人一定有权有势,说不定就是高官富贾,你如果继续下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急忙道:“我不是让你不要再查的意思,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心中这样矛盾,因此才不敢向秦昭提起自己的想法。 如果就此放弃,别说以秦昭的性子咽不下这口气,就连景黎也不能说服自己。 可要是继续查下去,万一秦昭出了什么意外…… 他不敢想象那个结果。 他会疯的。 或许是幼时的厄运影响,景黎骨子里始终带有一丝不安全感,越是和平安宁的日子,他就越担心会失去。 畏惧怯懦,患得患失。 景黎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性子,可这不是他想改就能改掉的。 景黎忽然有些沮丧:“我不该这样的。” “说什么傻话。”秦昭把对方的脑袋按进肩窝,温声道,“你是为我好,我明白。你的担忧,不安,矛盾,我都明白,这些不是你的错。” 景黎鼻尖有些发酸。 秦昭道:“小鱼,你到现在还是不相信,你给我带来了许多福运么?” “我……我信的呀……”景黎小声回答。 他早就不怀疑自己的体质,可是……可这又不是一回事。 他福运再强,能让幕后黑手现在就生病去世吗? “那就是不相信我了。”秦昭笑了笑,“不相信你夫君有能力扭转这一切?” 景黎一怔。 秦昭稍稍松手,抬起对方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别小看我,小鱼,我说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对你夫君有点信心。” 景黎望着对方那双俊美凌厉的眸子,原本不安的心绪竟奇迹般平复下来。 是啊,他为什么要怀疑呢。 秦昭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不肯相信他呢? 他明明是最不该怀疑秦昭的人。 景黎低下头,在秦昭指尖亲了一下:“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相信你。” 就像他们最初相遇的那段日子,他也始终相信着,秦昭一定能妥善解决任何危机。 . 从镇上走水路去府城,最快也需要三天时间。因此,秦昭出发的日子是在府试开始的四天前。 府试要连考三天,这样算下来,秦昭最早在第十日的晚上才能回到村子。 可就在第九日的清晨,一辆牛车停在了临溪村村口。 “秦昭?你这就回来了?”这个时辰,正好是村民要去镇上赶集的时间,不少村民见了他,纷纷惊讶地问。 秦昭脸上瞧着有些疲惫,风尘仆仆,却依旧温文尔雅:“是,已经考完了。” 有村民问他:“彦安没同你一道回来?” 秦昭道:“他要在府城等待放榜,多半还要几日时间才会回来。” 村民又问:“那你怎么不等放榜?” “人家肯定是担心自家夫郎啦,这你都不懂?”那村民身旁,一名庄稼汉道,“你家那小夫郎近来天天来村口,大家伙告诉他你没这么快回来,让他回家去等,他还不肯呢。” 秦昭听了这话,心头又酸又软。 他就知道小鱼那不会这么听话,乖乖在家里养胎。 秦昭没与他们多说,快步朝竹院的方向走去。 府试同县试一样,可以在正午时提前交卷。 不过府试的难度可比县试大得多,考题也比县试多几道,因此几乎没人能做到提前交卷。 除了秦昭。 某人满脑子都是独自在家里的小夫郎,考场上一刻也没耽搁,正午的钟声一响,便立即举手交了考卷。 在第一批放牌时,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出考场的人。离开时,就连官差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秦昭在最后一场府试开考前就已经租下了回程的船,从考场出来后,便径直回客栈收拾行李,去了码头。 整整三日不曾停歇,这才赶在今日上午到达了临溪村。 竹院的大门紧闭,秦昭轻手轻脚推开门,朝里面望了一眼。 主屋的门是开着的,院子里没有人,一条鲜红锦鲤正沉在池塘底部睡觉。 自从回来后,秦昭仿照云观寺的习惯,给小锦鲤在水池底部铺了石子和水草。幽绿的水草中,那一点鲜红格外显眼。 小锦鲤的鱼鳍舒展着,身体随着水流自由飘摇,看上去睡得很熟。 原本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秦昭走进院子,将随身的行李放在一旁,来到池塘边蹲下。 原本还以为这家伙会害怕担忧,夜不能寐,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秦昭伸出手,轻轻在水面拨弄一下。 鱼类对水流波动极其敏感,小锦鲤尾巴动了动,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遥遥看见秦昭后,又浑浑噩噩低下头去。 像是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秦昭:“……” 困成这副模样,一时间多半是叫不起来了。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决定先回屋收拾行李。 景黎从昨日开始就感觉身体很疲劳,他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直到日上三竿,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刚才……是不是梦见秦昭了? 小锦鲤迷迷糊糊浮上水面,化作人形,赤脚踩在地上,捡起丢在一旁的衣物随意披上。四月的天气已经不冷,薄薄一层衣服贴上他还带着水珠的皮肤,立即濡湿了些。 景黎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抬眼,却对上了另一道目光。 “???” 秦昭坐在竹椅上,放下书本,朝他笑了笑:“睡醒了?” “你……你怎么……” 秦昭起身朝他走过来,张开双臂将人搂进怀里:“有些担心你,所以提前回来了。” 景黎还有些发懵:“那你的考试……” “自然是考完了。”秦昭道,“放榜还要等好几日,别担心,题很简单。” 景黎早就不相信秦昭口中的简单,不过他既然这么说,这次案首多半是稳了。 景黎道:“那我们可以提前庆祝一下了,我——”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忽然愣住了。 秦昭问:“怎么?” “我……”景黎皱了皱眉,神情显出一丝茫然,“秦昭,我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秦昭陡然紧张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只是……” 景黎的手落到腹部,原本已经有一点隆起的地方,现在重新变得平坦。 他的崽呢????? 作者有话要说:崽:我可能是全晋江最没牌面的崽,叹气.jpg 第77章 景黎眼眶瞬间红了。 这些时日,他没少嫌弃肚子里这小崽子。一会儿说小鱼崽子长得慢,不懂得体谅爹爹,害他不能与秦昭去府城。一会儿又说这小东西害他身材走样,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恢复。 但那毕竟是亲崽,又揣了这么久,他自然是喜欢的。 怎么会一觉起来就没了呢? 景黎又仔细摸了摸,原本揣着孩子的鼓胀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腹部恢复了以往的平坦紧致,按上去有一点疼,那疼痛好像来自皮肉里头,可痛感太过轻微,加之他方才注意力全在秦昭身上,完全感觉到。 小鱼崽真的不见了。 “……我还在做梦吗?”景黎抬头看着秦昭,喃喃道。 秦昭还不知道自家小鱼是怎么了,只见怀中的小少年忽然就红了眼眶,急道:“到底怎么了,肚子疼吗?让我看——” 他掌心覆上去,话音也止住了。 孩……孩子呢? 秦昭意识到了什么,视线缓缓移到水池里。 不会吧…… 景黎注视到秦昭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迟钝地张了张口:“我、我把鱼崽……生在水里了?” 秦昭:“……” 景黎:“……” 天地良心,景黎此前知道鱼类下崽不会太难,但也没想过会这么容易。哪有人睡一觉就把孩子生下来的,而且生完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过他们现在可顾不得这些。 池里的水是活水,景黎根本不知道小鱼崽子是什么时候从他肚子里跑掉的,要是被冲进溪水里就麻烦了。 秦昭没让景黎下水,把人扶到竹椅上坐下,自己脱了鞋袜挽了裤脚轻轻下水,拨开水草翻找起来。 景黎眼睛还红着,焦急在岸上等待。 片刻后,秦昭直起身,景黎忙问:“找到了吗?” “嗯。”秦昭朝他笑了笑,“过来看看。” 他弯腰拨开水草,水草丛中,一枚只有小指尖那么大、晶莹剔透的鱼卵静静躺在那里。 . “……先过来吃点东西,别看了。”秦昭端着饭菜进屋,见景黎依旧趴在鱼缸旁,无奈唤道。 他这次从府城回来,顺道去了趟云观寺,将景黎很喜欢的那个鱼缸带了回来。 本是想着可以给自家小鱼养胎用,没想到直接养起了小鱼苗。 鱼缸里换了干净的水,同样铺着水草和鹅卵石,放在书桌上。景黎趴在书桌旁,眼也不转地望着里面。 秦昭方才用竹叶编织了一个简易的小床,架在鹅卵石之间,鱼卵就放在小床上。 这鱼卵与寻常见到的鱼卵不同,更大一些,颜色是淡淡的粉色,半透明状,表面柔软光滑,胖乎乎的,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 小鱼卵表面微微起伏,像是幼儿熟睡时平稳的呼吸。 景黎呼吸放轻,像是担心惊扰到他。 秦昭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不由分说将人从椅子上抱起来,转身放到床榻上:“先吃饭,吃完好好休息,小鱼崽又不会跑。” 景黎眼巴巴地望着书桌的方向,很不走心道:“我知道啦……” 秦昭:“……” 秦昭头一次感觉到家庭地位受到冲击,只能以小鱼刚下了崽,不能与他计较自我安慰。 景黎自认身体并无任何不适,但毕竟刚生完崽,秦昭不敢大意。 他索性也不让景黎下地,去桌边端了粥过来。 粥是用鸡汤熬的,炖得软烂鲜香,撇去鸡油,只放了些切碎的鸡丝,清淡又滋补。 秦昭先前就打听过,生产完要多吃些滋补的食物,便于身子恢复。 不过村子里大多条件不好,很难吃上一顿肉,哪家媳妇要是生了孩子,最多只能给产妇蒸两个鸡蛋补补。 喝完了粥,秦昭把还想去看鱼卵的少年按回床上。可景黎对看崽这件事很是坚持,破天荒地不肯听秦昭的话。二人的争执只持续了片刻,秦昭认命地把原本摆在床边的小案移走,再搬来把椅子,将鱼缸稳稳放在椅子上。 这样景黎躺在床上时,偏头就能看见他下出来的崽。 这个方案让秦昭和景黎都很满意,景黎侧身躺在床上,手指在鱼缸壁上轻轻描摹:“你说他什么时候才会孵出来呀?” 景黎没想过自己会生个鱼卵。 按照一些民间话本故事,妖怪和人类生子,生出的应该是人类的幼儿才对。为此,他还担心过自己身体构造和双儿不同,不知道该怎么生出来。 谁知道,这小家伙这么简单就出来了。 还是鱼卵的形态。 寻常鱼卵只消几日就能孵化,可按照那位净尘住持的说法,锦鲤在孵化前曾当过数十年鱼卵。 他的崽……不会也这样吧? “别担心。”秦昭帮他掖上被子,温声道,“我觉得他不会让我们等这么久。” 景黎“唔”了一声,显然还是不太放心。 他小声道:“希望他早些出来。” 景黎顿了顿,又问:“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者……双儿?” 这个时代应当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双儿,景黎问完才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对劲,秦昭却道:“都好。” 秦昭低头在景黎额前亲了亲,道:“我的孩子,怎么样我都喜欢。” 喂完自家小鱼,把人在床上安置好,秦昭才得闲去后厨吃了点东西。等他收拾完回到屋里的时候,景黎已经睡着了。 景黎这小鱼崽生得轻松,身体没有明显痛楚,更没有外伤。但生产毕竟耗损精力,他方才是小崽子出生的兴奋劲还没过,这会儿冷静下来,才终于觉得有点累。 景黎睡得很沉,就连秦昭爬上床的动静也没有把他吵醒。 只是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景黎身体贴上去,在秦昭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秦昭含着笑将少年搂紧,又抬眼看向鱼缸。 小小的鱼卵安静躺在竹叶床里,在阳光下,颜色更加清透漂亮。 秦昭看得有些出神。 为了尽快赶回来,他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昨晚甚至一夜没睡。 可他一点也觉得不累。 怀里是温软的小夫郎,身旁是刚出生的小崽子。 太值得了。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他的视线,竹叶床上的小鱼卵轻轻颤动一下。 秦昭眸光微动。 小鱼卵好像忽然从睡梦中醒过来一般,胖乎乎的身体一转,在竹叶床里打了个滚。 竹叶床做得不够大,承受不住小鱼卵在里面左滚右滚。果真,小鱼卵没一会儿就玩脱了,从边沿掉了出去,落到鹅卵石上,还颇有弹性地弹动了一下。 秦昭:“……” 刚出生就这么皮。 秦昭无奈,伸手入水,将鱼卵托起来,放回竹叶床里。 鱼卵似乎玩累了,在他手边滚了一圈,亲昵地蹭了蹭秦昭的指尖,很快不再动了。 秦昭嘴角微微勾起。 一段陌生的回忆毫无征兆浮现在脑中。 “你们说这鱼卵数十年不曾孵化,那为何我一来,它就生出来了?脑袋大身子小,生得这么丑。” “好,不丑。……你这小鱼竟还听得懂我说话,日后不会还能修成人形吧?” “住持说你能带来福运,若是真变成人,可别忘了来找本王报恩。” …… 秦昭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记忆中的小鱼卵比眼前这个颜色更深一些,是与小锦鲤鳞片相同的鲜红色。当年,荣亲王入住云观寺,当晚在院子里赏莲时,亲眼目睹了鱼卵孵化的过程。 刚生出来的小锦鲤其实也很可爱,脑袋浑圆,尾巴细长,刚生下来就很有活力,绕着他不停地游来游去。 秦昭抚摸着小鱼卵,轻轻笑了笑。 当年的荣亲王绝对不会想到,当初玩笑之语,竟亲口定了自己的姻缘。 玄妙至极。 . 崽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生了,由于还不知男女,景黎没急着给他取名字,先叫着小鱼崽当小名。 过了大约七八日,陈彦安回来了,也带回了秦昭被点为案首的消息。 毫无悬念。 据陈彦安所说,这次府试的第二名,是临近县城出身,也是该县的县试案首,且府试前已经拿到了县令的推举信。 至于为何只能屈居第二,恐怕是水平实在相距太远。 这次与秦昭互保的那几人考得都不错,就连县试成绩最差贺知行,也以倒数几位的成绩考中,可以报名院试。 这样一来,秦昭回头报名院试时,他们还能继续互保,能省去不少事。 院试三年两次,由当今圣上任命的学政主考,下一次院试在八月,如果错过,就要再等一年。 如今距离院试只剩下三个多月时间,若是搁在往年,有些学子会选择推迟一年再考,这样复习时间更加充裕。 但今年特殊。 只因考中院试之后,便有机会参加乡试。 乡试三年一度,最近的一次就在明年。如果不考今年的院试,就会错过下一次乡试,想要再考,要等上三年时间。 对此陈彦安倒没什么所谓。科举越往上,录取人数就越少,难度也越高。就连村长当初乡试时也屡试不中,陈彦安对此没报太大希望。 不过他这两次考试连中,增长了不少信心,自然乐意一鼓作气,先把院试考完。 至于接下来要不要参加乡试,还要另说。 而其他几位,此前陈彦安早就问过,都不想错过这次院试。 “贺兄说他们会留在县城复习,我也打算去县城,跟在吴先生身边复习。你呢?要不要与我们一块去?”陈彦安问。 这次秦昭中了案首,没像先前那样高调,只是在镇上请陈彦安吃了个饭,便算作给二人庆祝了。 他听言摇头:“我这次不去县城。” 倒不是他不想去,只是现在不太方便。 他还没有打算把家里那小鱼崽的存在告诉别人。 “那你要留在村里吗?”陈彦安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也对,反正你也不去书院,在哪儿都一样。” 秦昭没有回答。 在村里,其实也不大方便。 村里人都知道景黎怀了身孕,早先他孩子没生下来,只是腹部长得比寻常人慢,在月份上瞒一瞒便是。 可现在,却不大好瞒了。 想要这事不被人发现,他们只能去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陈彦安还在身旁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秦昭没仔细听,只是忽然问:“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陈彦安话音一顿:“你要借多少?” “二百两。” 陈彦安:“咳咳咳……” “哥,秦大哥,你就是把我卖了,我也没法帮你筹这么多钱啊?”陈彦安一言难尽地看他。 秦昭沉默不语,陈彦安又道:“你真要借,镇上不是有个更好的人选么?” “谁?” “方天应。”陈彦安道,“那小子钱多,肯定乐意借你。” . 秦昭赶在天黑前回了村子。 今日去镇上吃饭,秦昭本想带着景黎一道去,不过后者没肯去。自从有了崽之后,景黎就很少出门。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小鱼崽现在只是个鱼卵,他实在不放心崽子独自待在家里。 秦昭推门走进竹院,院子里点着几盏灯,将原本静谧的小院照得灯火通明。 院子里没有人,主屋的门开着。秦昭走进去,找了一圈才在鱼缸里发现他家小锦鲤。 “你怎么跑鱼缸里去了?”秦昭道,“我给你带了晚饭,快出来吃饭。” 小锦鲤只是摆了摆尾巴,仰头看着秦昭:“我现在不能出去,你喂我嘛。” 秦昭眉梢一扬,这才注意到自家小锦鲤的模样。 小锦鲤是趴在竹叶床上的。那竹叶床本来就小,被他挤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见里面的小鱼卵。 “你这是在……” 秦昭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地问:“孵卵吗?” 他话音刚落,小鱼卵忽然从锦鲤鱼腹下挤了出来,由于力道太猛还险些撞到鱼缸壁。小鱼卵晃晃悠悠落到鹅卵石上,晕乎乎地打了个转。 秦昭竟从一颗鱼卵身上瞧出了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崽:我是鱼卵,不是蛋,谁家鱼卵是这么孵的??? 第78章 “回来,不许跑。”景黎气恼地唤了声,尾巴一甩就追上去。 小鱼卵周身一颤,慌不择路往后逃。不过他毕竟只是个鱼卵,对身体还不能控制得太好,在水摇摇晃晃,很快浮到鱼缸边沿,在水面轻微地蹦跶两下。 秦昭:“……” 这是在向他求助吗? 这父子俩简直一个性子。 秦昭无奈,伸手入水,将自家崽子挡在手背后头。小锦鲤没收住劲,一下撞进秦昭手心。 秦昭摸了摸他的背鳍,安抚道:“鱼卵放在水中便可自由孵化,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我是知道呀。” 小锦鲤被他摸得舒服,瞬间放弃?继续抓自家崽子,鱼鳍舒适地张开:“可是这都好些天了,他一点变化都没有,这样等下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孵出来……” 小鱼卵委委屈屈地蹭秦昭的手背。 秦昭道:“小鱼崽喜欢到处游,你把他困在一处,他自然不开心。” 小锦鲤原本都舒服得要翻开肚皮了,听言抬起头。秦昭与他对视片刻,正色道:“不过你这样做也有道理。” 鱼崽:“???” 秦昭将小鱼卵放回竹叶床上,平静道:“小崽子的确长得太慢,要想想办法才是。” 小鱼卵似乎有点发懵,被放开?也没动弹,景黎游过去,用鱼鳍在上面拍?拍:“就是嘛,他一直孵不出来不就麻烦了?” 小鱼卵颇有弹性,戳上去表面微微凹陷,手感很软,被鱼鳍一拍就颠一下。 景黎玩得不亦乐乎。 秦昭沉默地看,忽然觉得自家小鱼说不定只是想找个理由玩崽。 “先出来吃饭吧,一会儿再玩……咳,再孵。”他清?清嗓子,道,“给你带了最喜欢的那家点心,再不吃就要凉?。” 听到点心两个字,景黎注意力果然转移过来,把自家崽抛之脑后。 鱼缸闪过一道红光,秦昭眼前一晃,便看见一道白皙的身影抓衣服钻进?屏风后头。 屏风上映出少年穿衣的身影。 景黎身形纤细,哪怕生?孩子也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明明在一起这么久,连孩子都出生?,他还是不好意思在秦昭面前穿衣服。 秦昭喉结滚动,从屏风映出的那截纤细腰肢上移开目光。 他回到桌边,揭开食盒,将面的饭菜和糕点一样一样取出来。刚摆好,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旁侧伸出,直朝那还冒热气儿的白软糕点伸去。 被秦昭轻轻拍开。 “先吃饭。”秦昭瞥了他一眼,皱眉,“怎么又不穿鞋?” “天气又不冷。” 景黎在桌边坐下,双脚直接踩在秦昭腿上。他脚上还带着水珠,蹭在秦昭衣摆,顿时沾湿了一小片布料。 秦昭道:“不冷也不成,凉?怎么办?” 景黎恐怕是这世上生孩子最轻松的人,不仅怀孕时没受什么罪,下完崽身体也没有一点影响,没两天就继续活蹦乱跳。 只有秦昭觉得不放心。 “不知道你在紧张什么……”景黎小声嘟囔。 秦昭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景黎连忙闭了嘴,埋头乖乖吃饭。秦昭这才低下头,用衣摆帮他擦干?脚,手掌捂住对方冰冷的脚踝。 他掌心温热,景黎被烫得瑟缩一下,又被更加用力抓牢了。 那远超他身体温度的热度从脚踝传递到身上,景黎脚背绷紧,像是有电流沿着尾椎直上。 可秦昭什么也没做,只是帮他焐热的脚,去床边取来鞋子替他穿好,便进屋换衣去了。 景黎低头扒饭,忽然觉得面前的饭菜都变得没滋没味。 他们已经很久没做过那档子事?。 之前是怀身孕不方便,中间是秦昭出远门,回来后是因为生?崽。仔细算算,上一次越界,还是他在学堂把人撩狠?,回家被按磨了小半个时辰那次。 前前后后,都已经快两个月?。 禁欲了这么久,秦昭还要来撩他。 真讨厌。 景黎有时都不明白秦昭到底是想还是不想,明明是气血方刚的年纪,怎么会这么能忍。 唔……倒也不一定。 秦昭自己都记不起他的生辰,更别说自己几岁。 秦昭那张脸生得很好看,就凭那模样,说他刚二十出头也有人信。景黎还记得,当初村长要帮他写籍贯时就来问过这事,不过由于秦昭自己也记不清楚,最后随便填?个二十五。 他肯定不止二十五岁。 说不定年纪挺大,所以才对这方面没什么需求。 景黎思维越飘越远,秦昭换了衣服出来,看见的便是这人咬着筷子发呆。 秦昭问:“在想什么?” 景黎嘟囔道:“在想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秦昭:“……” 秦昭现在不想与他讨论这个,心平气和地转?话题:“今日我问过陈彦安,他过两日就启程去县城。” 景黎问:“那我们呢?” 秦昭给他夹菜的动作一顿,暂时没有答话。 这几天,景黎一直在想这件事。 村子的人不清楚他怀孕的月份,也没人见过他的肚子,短时间还能瞒得住。 但毕竟不长远。 他可没办法让自己这肚子重新长起来。 想到这个,景黎忽然觉得自家崽短时间孵不出来也好。 要是他肚子还没大,家里就多出个崽,这更加解释不清。 同理,他们现在也不方便去镇上或县城。 这两个地方都有熟人,秘密不好瞒。 哪怕是再熟识的朋友,景黎也没打算现在就和他们坦白。他自己倒没事,他不想让他家崽以后被人当做异类。 就算要说,也要等崽子再长大点。 想要把秘密瞒住,他们面前就有一条最好的路。 景黎道:“我们去府城定居吧?” 秦昭一怔。 “我们再去找找,一定能找到便宜的屋子。反正小鱼崽现在又不需要吃喝,我们就两个人,节省一点,花销不会太大。”景黎道,“而且我可以帮你赚钱嘛,只要我们在一起,再难也会有解决办法的。” 秦昭有些惊讶。 上次去府城的时候,景黎明明那么抗拒那个地方。 这些天秦昭甚至在考虑,如果景黎实在不愿意,他们就去府城附近的县里居住。他是科举考生,找县令通融通融,租到一间屋子应当不难。 谁想到,还没开始劝,这人反倒先提出来了。 秦昭道:“你不必勉强自己,若你不愿……” “我没有不愿呀。”景黎笑?笑,“你要考试,府城肯定是最方便的,而且你不是还想在府城找一找关于自己失忆的线索?” “你不是……”不希望他继续查么? “那是之前。” “你不能总迁就我啊,我不想给你拖后腿。”景黎拉住秦昭的衣袖,认真道,“我说了我会相信你的。” 景黎之前的确对府城有些抗拒。但自从上次与秦昭说起过这件事之后,他好像忽然放松了很多。 他应该相信秦昭,他也愿意相信。 秦昭望那双明亮的眼睛,心头被某种温暖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 他的小鱼,为了他改变很多,也成长了很多。 秦昭稍稍回神,又道:“我打算找人筹些钱,将你喜欢的那处宅子购置下来。” 景黎皱眉:“可那太贵了吧?” “是啊,所以去?府城后,我们只能节衣缩食,少吃些?。”秦昭悠悠道。 景黎呆愣片刻,低头看向面前的饭菜,沉默地夹?块肉片塞进嘴里。 “……骗你的。”秦昭忍不住笑?笑,道,“筹钱只是为?快些将宅子买下来,等到了府城,我再去试试能否将祛寒丹的药方卖出。放心,在吃穿上不会短缺?你。” 在最初那么穷困的时候,秦昭都没在吃食上委屈?景黎,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我们不会马上搬走。”秦昭道,“村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完,府城那边住处也需要提前准备,最快至少要等到六月。” 秦昭稍顿,偏头望向屋那鱼缸:“当然,前提是那小崽子这一个月内,不会立即变成幼儿。” 景黎眨了眨眼,道:“那我这些天不孵他?。” 秦昭点点头。 总算是劝回来了。 原本只哄一个已经不容易,现在可好,要哄两个。 秦昭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感到那么一丝头疼。 吃过?饭,景黎趴在床边和小鱼卵玩。 景黎觉得自家崽没怎么变化,但秦昭却感觉小鱼卵比刚出生时颜色更深?些,多半最后会变成与小锦鲤同样的色彩。 或许是因为体质特殊,小鱼卵生下来就有自我意识,精力也比一般幼儿旺盛得多。 景黎哄?快两个时辰都没能将崽子哄睡,精疲力尽地放弃?,一回头,落进?个怀抱里。 秦昭从身后拥着他,温热的呼吸浅浅喷洒在后颈:“你陪陪我。” 景黎现在有点受不?他这样,瑟缩着想躲,却被抓得更牢:“秦昭……” 这人怎么连崽子的醋都吃??? 秦昭在耳边低语:“小鱼,谢谢。” 景黎动作顿住。 秦昭抚摸着他的头发,叹息般开口:“有时我都觉得是不是上天怜悯于我,才让我能遇上你。” “胡说什么呢。”景黎道,“要真这么说,那个人也该是我。如果没有遇到你,我早就饿死?,哪还有今天。” “也对。”秦昭轻声笑笑,“除了我,还有谁养得起你这条小鱼呢。” 秦昭声音清冽,这样压低了在耳旁说话简直要命。 景黎半边身子都酥了,咬紧牙关,不动声色一点一点往外挪动:“我……我今天去水里陪小鱼崽睡吧。” “不准。”秦昭将人拽回来,手臂一圈便将人牢牢圈住,“你都与他玩一整夜?,怎么,有?孩子不打算要夫君?” “不是……”景黎脸颊烧得厉害,但又解释不出。 他这模样格外可爱,秦昭低头想亲他,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 鱼缸,小鱼卵正趴在竹叶床边沿,露出半个胖乎乎圆滚滚的身子,似乎在好奇两位爹爹正在做什么。 秦昭:“……” 秦昭直起身,将床边的帷幔放下。 帷幔徐徐落下,遮住?床边的鱼缸,和忽然被挡在外头,正在努力往外蹦跶的小鱼卵。 秦昭低下头,吻住?景黎的嘴唇。 景黎丢盔弃甲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他手指蜷起,忍不住拉紧秦昭的衣袖。可后者没有再继续下去。 秦昭轻轻推开?他。 景黎:“?” “忍忍,现在不行。”秦昭呼吸有些不稳,低哑声音道,“你刚生完孩子。” 小鱼崽出生才刚十天,哪怕景黎身体恢复得再快,也不能这么早就…… 他又不是畜生。 景黎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狗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是不是不行??? 第79章 狗男人这次还真说到做到,接下来一个月都没碰过景黎。 不过景黎对这种事也就偶尔兴致到了才会想想,不至于时时刻刻精虫上脑。而且他明白秦昭是担心他的身体,不会真的赌气。 接下来一段时间,秦昭都在忙着料理村里的杂事,其中大部分都与书院有关。 他们决定去府城定居的事,秦昭最先告诉了村长。 对此,村长倒是十分赞同。 早先他就与秦昭说过好几次,村子里杂事多,不适宜秦昭复习,希望他寻个书院精心学习一段时日。 府城文人多,学习氛围好,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秦昭去府城的真实原因与这个相差甚远。 秦昭离开前,帮着村长将书院学子重新划分。 划分后的书院分为甲、乙、丙三等,村里报名的孩子入校即为丙等,学习识字与书写,由于教学内容简单,可以由乙等学生轮流教学。 丙等考核通过后进入乙等,开始学习经典蒙学及释义,由甲等学生讲授,村长偶尔旁听指导。 至于甲等学子,便可以在村长的指导下,接触科举考试的基础内容。 这种法子既减轻了村长的教书压力,还能使学生教课时巩固自身,一举两得。 “秦昭,你这主意真是不错。”临行前一日,村长登门探望时如是说道。 秦昭正与村长坐在院子里品茶,听言往屋内望了眼,笑道:“不是我,这主意是我家夫郎想出来的。” “妙极。”村长道,“你家夫郎是个好孩子,现在还怀了身孕,你要好生待他,莫要欺负了人家。” 倒不是村长仗着自己年长说教,实在是这时代多有不公,不知多少人出人头地后就抛弃糟糠之妻。 村长担心秦昭也走上这条路,这才忍不住提点两句。 秦昭明白村长话中的深意,摇摇头:“村长多虑了。” 他再次抬头看向主屋的方向。 里屋的窗户虚掩着,隐约可见一道纤细瘦削的身影坐在窗前。 多半又在玩崽。 秦昭眸光不由变得柔和,轻声道:“我心中唯他一人,此生非他不可。” “如此甚好。”村长欣慰地笑了笑,“待你考成归来,记得将小孙儿抱来给我瞧瞧。” 秦昭:“这是自然。”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转眼已是夕阳西下,村长正想离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正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给秦昭:“你拿着这封信去江陵府学,寻一位姓叶的助教。他是我同窗旧友,你在府城有什么需要可寻他帮忙。” 秦昭收了信,朝村长行了一礼:“多谢。” 秦昭亲自送村长出了门,刚准备回院子,却又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林清儿。 女子似乎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见村长离开,才从路边走过来:“方才村长在,学生不敢打扰。” 秦昭点了点头,问:“你找我何事?” 林清儿将手中的竹篮递给秦昭,道:“听闻先生明日要去府城,做了些干粮点心,这……这也是我爹爹的意思,你们带着路上吃吧。” 秦昭没有推迟,接过来:“多谢。” 林清儿还未出阁,哪怕二人现在有师生关系,她也不方便进秦昭的家门。 秦昭没有邀她,便任由竹院大门敞着,与她说话:“你今后有何打算?” 林清儿在秦昭收的第一批学生里成绩最佳,如今自然入了甲等。只是女子不能科举,她蒙学结业后,还不知该何去何从。 “学生先前与村长谈过了,想继续留在书院,教他们识字。”林清儿道。 秦昭问:“你不想离开这里了?” “想,但不是现在。”林清儿道,“先生不是说过么,读书并非只为了科举做官。我想先尽我所能帮助别人,这样也算不负先生教诲。” 秦昭点点头:“这样很好。” 这会儿正是饭点,林清儿还要赶着回家做饭,很快告辞离开。秦昭目送她走远,才回了屋子。 景黎还在逗崽子玩。 小鱼卵在这一个月又长大了些,愈发圆润清透,颜色也与景黎鱼鳞的颜色更加接近。 景黎趴在鱼缸边,手指伸进水里轻轻戳着小鱼卵。 竹叶床被秦昭再一次加高了边沿,不过小鱼卵如今在水里游得很灵活,他努力往外蹦,可每次刚要跳出来就被景黎用指尖轻轻按下去,摇摇晃晃地翻倒在床上。 最终,小鱼卵只能在景黎指尖下躲来躲去,绕着他的手指打转。 景黎一边追他,还一边咯咯笑得开怀。 秦昭:“……” 他果真把鱼崽当玩具玩。 秦昭走到他身边,景黎才发现他回来了,抬头问:“刚才是谁来了?” “林清儿。”秦昭将竹篮放在桌上,“还送了这个。” 竹篮表面用一层深蓝粗布盖着,浅浅的桂花香从里面透出来。景黎眼神顿时亮了,触及秦昭的目光,又若无其事收回来。 秦昭租了条船去府城,明日一早就要村里出发。大件的家具不方便搬运,秦昭索性都没带,只带了些衣物书籍,以及随身用品。 至于缺的东西,去府城再添置便好。 秦昭走到书桌边,一边清点行李一边道:“田地的租期还有两年,我已委托村长帮我询问,能不能再租出去。” 景黎“唔”了一声,视线瞥向竹篮,偷偷扯开粗布一角。 秦昭背对着他,继续道:“麦田还要小半月才能收获,我们赶不上。村长答应到时会雇人帮我们收麦子,收获的麦子一半还给李大力当租子,一半给村长家,算作感谢他这些时日对我们的照顾。” “好。” 景黎从竹篮里摸出一块温热的桂花糕。 秦昭转过身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默然片刻,又转了回去:“鱼缸不方便搬运,明日用木桶装着鱼崽,鱼缸收进行李,到了府城再拿出来。” “……知道啦。” 景黎慢吞吞吃完了桂花糕,忍不住又拿了一块,被秦昭抓住手腕:“快要吃晚饭了。” 景黎动作一僵,抬手喂到秦昭嘴边:“给你拿的,尝尝?” 少年神情真挚万分,秦昭拿他没办法,张口将那块桂花糕吃下去。 桂花糕里加了少许蜜糖,软软糯糯,甜而不腻,应当刚出炉没多久,还是温热的。秦昭以前不怎么爱吃甜食,最近被景黎带着吃了些,总算不那么讨厌了。 他咽下糕点,还是认真道:“吃饭前不能吃零嘴,回头再把鱼崽教坏。” “才不会呢。”景黎抿着指尖的糕点渣,往鱼缸里看了眼。小鱼卵不满自己被两位爹爹忽视,正在竹叶床上蹦来蹦去找存在感。 “说起来,他是不是快孵出来了,最近越来越好动……” 秦昭也跟着看过去。 小鱼卵表面似乎变薄了一些,隐约能看见里头的鲜红纹理,随着他在水中游走而轻轻波动。 秦昭道:“别在路上孵出来就好。” . 翌日天还没亮,林二叔的牛车按时来了秦昭家门外。 秦昭这次的随身行李带得多,他特意换了辆更大的车,又从邻居家借了一头牛,用两头牛拉着。 秦昭扶着景黎上了车,又将一个竹制的背篓递给他抱着。 背篓里自然是装着小鱼崽的木桶。 将行李都装好后,秦昭锁上竹院的门,上了牛车。 牛车徐徐往村口的方向走。 秦昭这次不想劳师动众,没将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太多人,不过村口还是有些人在等他。 一眼望去,有陈家大嫂和陈婆婆,李大力和李鸿宇,林长忠一家,以及村长和几个书院的学生。 秦昭要搬家的消息大家大半月前就知道,这几日临别之言说得够多,众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唯有村长握着秦昭的手,最后嘱咐了几句在外头要多当心。 牛车缓缓驶出村子,秦昭将景黎搂在怀里,低声问:“怎么了?” “没事。”景黎抱着怀里的背篓,“忽然有点舍不得。” 秦昭虽然没说,但景黎大致能猜到,他们这次离开,可能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 这里毕竟是他来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家,离别不免伤感。 “家就在这里,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秦昭道。 “是啊,想回来随时回来。”林二叔在前头赶着车,声音有点哑,“这里现在也是你们的家乡,不管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临溪村都是归处。” 景黎低低应了一声。 林二叔将他们送到镇上码头,帮着秦昭搬完行李,站在岸上目视船只离岸。 远处的码头渐渐看不真切,清晨的河上风大,秦昭牵着景黎回到船舱。 这次坐船,景黎没有变回原形,但也没有晕船。 “果然上次就是你这小东西害的。”景黎愤愤地戳了戳小鱼卵,后者在木桶底部弹动一下,胖乎乎的身躯围绕木桶壁转了一圈。 景黎噗嗤笑出来:“小傻子,这已经不是鱼缸啦,当然没有那么大。” 小鱼卵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信邪,身体绕了两圈还找不到出路,便傻乎乎在木桶壁上撞了一下。 “诶,别乱动!”景黎嘴上嫌弃自家崽,实则比谁都担心。他将鱼卵捞起来,仔细看了看,见表面没受什么伤,才缓缓放回去。 他训道:“说了要小心点的,要是撞破了怎么办?” 小鱼卵瑟缩一下,伏在木桶底部,乖乖地不再动了。 秦昭掀开船帘进来,景黎的注意力立即被移走,没注意到沉在水底的鱼崽又轻轻动了动。鱼卵内部的纹理在水波下愈发清晰,泛起了浅浅的红光。 作者有话要说:崽:我要出来浪了。 第80章 三日后的黄昏时分,秦昭他们乘坐的船只停泊在了江陵府外城的码头。 这码头往来商旅甚多,码头边等着许多运货拉客的马车。秦昭先行下船租了辆马车,带着车夫船夫一起将行李搬下船。 景黎抱着背篓坐在岸边等待。 “好啦,到家就放你出来。”景黎拍了拍木桶边沿,小鱼卵不满地在水面弹动一下,像是想跳出来却没成功。 在船上这几天,小崽子一日比一日不安分。不过幸好鱼卵没有施力点,还跳不出木桶。 景黎把鱼卵按回木桶底部,盖上背篓。 秦昭朝他走过来:“上车吧,我们入城。” 府城物价高,秦昭只是租辆马车就花了二十文。景黎付了车钱,车夫乐呵呵地收了,鞭子一挥,马车缓缓前行。 秦昭把他家眉头都皱到一块的小夫郎搂过来,温声劝道:“府城的消费不比村里,你先前不都见识过了吗?” “我知道,就是……” 还是他们太穷。 在县城赚的那三百两,被秦昭全都拿去买房,为此还欠了二百两。临行前景黎点了点他们的小金库,只剩下十一贯三百五十六文。 这点钱,在府城节俭些勉强能撑三个多月,还不算还债和他们买家具用品的花销。 景黎忧愁地叹息。 好不容易日子才好了些,现在可好,一夜打回原形。 他不想让秦昭跟着他一起发愁,转移了话题:“我们直接回家里吗,还是先去客栈?” “回家。”秦昭道,“我已经安排好了。” 景黎:“安排?” 秦昭没有解释,不过景黎很快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马车通过城门口的盘问搜身,入了内城,停在了一处府宅外。 这宅子距离府城主街只隔了一条街,道路两侧都是民居,商铺则在相邻的另一条街上,因而较为安静。宅子一面靠近湖岸,对岸就是江陵最热闹的夜市场,白天没什么人烟,但哪怕晚上闹起来,也由于隔着湖泊不觉吵闹。 闹中取静,地理位置算是绝佳。 府宅本身条件也不差。 宅子的大门开着,门口正有人擦拭朱红大门。秦昭接过背篓背好,扶着景黎下了马车,管事那人瞧见他们,忙过来打招呼:“秦先生来啦,我们少爷正在里头等着呢。行李我们搬就成,您进去歇着。” 景黎觉得说话这人有些眼熟,还没等他想起来,秦昭已经牵着他往里走。 府宅进门有块石料雕砌而成的照壁,绕过照壁往里走,便是前院。 这前院比阿易家的还大些,院子里有人正在搬运盆栽。搬盆栽那两人同样很眼熟,景黎偏头想了想,有人从堂屋大步走出来。 “秦大哥,你可算来了。” 是方天应。 见着他,景黎才忽然想起,那些不就是当初去临溪村找锦鲤的那伙人么? 方天应走到他们面前,道:“还好你们今日赶到,明儿一早我就要回镇上了。” 景黎没明白:“你怎么在这里?” “方公子半月前来府城与一个木材商谈生意,顺道帮我们将府宅买下来。”秦昭皱了皱眉,“不过这些……” “这不是闲着没事,随便弄了弄么?” 方天应道:“这些花是原主人留下的,我帮你随便布置一番,整间宅子也让下人清扫过了,后厨的墙面有点脱落,前两日刚修葺好。就是家具还没买,我怕自作主张你不喜欢,所以没帮你准备。” 秦昭:“多谢……” 方天应不以为意:“不过举手之劳,秦大哥,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还与我客气什么?” “咱们先进内院吧,这儿人多,当心磕碰了嫂子。” 方天应至今以为景黎还怀着身孕。 他让下人搬着行李,领二人绕过堂屋,穿过垂花门,来到内院。 内院的正中央,有个荷花池。 荷花池也被打扫过了,荷叶干干净净铺在水面上,结了几个花苞。 方天应道:“听说先前那位主人用这池子养鱼,不过现在搬走了,鱼自然也都带走。” 秦昭点点头。 他们前一次来府城时便看过这个房子,景黎当时也看中了这池子。 屋子里已经被方天应带来的家丁打扫干净,家具没有完全被搬空,里屋留着一张床榻,以及一个矮凳。 秦昭将背篓放在门边,进里屋把矮凳搬出来,让景黎坐下。 方天应从怀中取出一张房契:“对了,这个给你。” “你们运气不错,这间宅子的主人恰好与我做生意那位尚老板熟识。说了说情,主人家给我便宜了五十两。”方天应道。 “还有,我已经与尚老板说过了,你们要买木料做家具就去找他,能便宜些。” 五十两不是小数字,方天应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秦昭猜测,事实多半并非只有人情这么简单。 方天应家中是生意人,但从小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做生意的天赋非同寻常。 本身就是谈价的一把好手。 “多谢。”秦昭接过房契,道,“欠你的银两我会尽快归还。” 他身上一共只有卖药方得来的三百两,剩下的银两是找方天应借的。就算现在便宜了五十两,也还欠着方天应一百五十两银子。 方天应摆手:“秦大哥专心复习就好,这些不用着急。” 他们正说着话,外院有下人走进来:“少爷,外面都弄好了。” “行,先让他们出去等着。”方天应将人打发走,对秦昭道,“秦大哥早些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秦昭问:“这会儿天色已晚,不留下来吃个晚饭?” “不了不了,我还要去——”方天应顿了下,往外头看了眼,压低声音讳莫如深道,“实不相瞒,我今晚约了几个朋友去风月场。明儿就要走了,下次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总得好好玩一玩。” 秦昭:“……” 上次就因为方天应在景黎面前乱说什么青楼的事,秦昭气得险些给方家老爷写信,不过后来想想,这小少爷年纪还小,多半就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没想到他真的…… 听了他这话,景黎眼神也亮起来:“你也带我——” “咳。”秦昭清了清嗓子。 景黎:“……” 景黎平静道:“没事,你好好玩,注意身体。” 方天应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院子里只剩下秦昭和景黎二人,景黎注视着方天应离开的方向,感觉到有双手按在自己肩头:“带你去哪儿?” 景黎半边身子都僵了,干笑一声:“没有,我说笑的。” 秦昭把玩着他垂在鬓边的头发,拂到耳后,摇头:“都是孩子的爹了,也不知道稳重点。” 他说完,转身去行李中翻出景黎的小鱼缸。 “我去将这东西冲洗一下,重新装点水,你家这小崽子这两天肯定闷坏了。” 秦昭说着,抱起鱼缸出了门。院子里就有水井,景黎望着秦昭打水的背影,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他起身打开背篓,往里一望,神情顿时变了。 原本装着小鱼卵的木桶里,如今只剩下一桶清水,那枚鲜红的小鱼卵已经不知去向。 他的崽又跑到哪儿去了??? “我……刚才我们在码头上的时候,还看见他在里面的。”景黎手足无措地拉着秦昭,声音急得发颤,“过城门的时候也看了一眼,他那会儿也还在呢!” 秦昭拍了拍他的背,低声安抚:“冷静一点,既然方才在马车上时还好好的,多半就是进这宅子的时候丢了。” “放心,小鱼崽很聪明,只要还在这宅子里,会找到的。” 背篓是竹条编织,并非完全封闭,缝隙容纳一枚小鱼卵离开绰绰有余。 只是……那小家伙应该跳不出来才对。 景黎一刻也等不及,起身就要朝院子外走去。秦昭也跟着走出去,视线瞥到院中那荷花池时,却愣了一下。 “小鱼,你等等。”秦昭叫住他,视线依旧凝在荷花池里。 层层荷叶梗之间,一朵颜色鲜红的荷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开来。 秦昭忽然想起,在云观寺里,也有这样一池常开不谢的荷花。 景黎回过头,顺着秦昭的视线看过去,同样愣住了。 他怎么记得这荷花刚才还是个花苞? 二人缓缓走到荷花池边,拨开浓密的荷叶梗,一条瘦瘦小小,颜色鲜红的小锦鲤藏在荷叶下面,在数个荷叶梗中游来游去。 景黎:“……” 秦昭:“……” 这条锦鲤通体没有任何花纹,鲜红的鱼鳞还没完全长成。无论是鱼鳍的形状,还是鱼身颜色,都完全像是和景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唯独不同的是它太小了,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近乎透明的尾鳍兴奋地摆动着。 仿佛在享受重获自由的喜悦。 可景黎一点也感受不到这喜悦,他刚才虚惊一场,气得只想打鱼。 气氛顿时有那么一丝凝重。 小鱼崽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注视自己,终于停下在荷花池里的撒欢,转过头来。他仰头看见了自己这两位父亲,尾巴用力一拍,竟直接从荷花池里跳了出来。 景黎连忙伸手接住他。 小鱼崽亲昵地蹭了蹭景黎的手,后者险些绷不住严厉的神情,轻咳一声:“我刚才怎么和你说的,不能乱跑,不记得了吗?” 小鱼崽动作停下来。 他轻轻蹭了蹭景黎的手指,见后者没有要消气的样子,又扭过头,看向旁边的秦昭。 秦昭严肃道:“你爹爹说得不错,这里人生地不熟,怎么能到处乱跑,万一找不到我们可怎么办?你——” 小鱼崽委委屈屈扬起脑袋,与他对视片刻。 秦昭:“……” 秦昭别开视线,声音软下来:“下……下不为例。”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对缩小版小鱼没有抵抗力( 第81章 “多半是方才我们在此间说话时孵化出来的。”秦昭观察着门边那块区域,原本放置背篓的地方,旁边有一道浅浅的水痕,“这小东西胆子不小,刚孵化就敢到处乱跑,就与他……” 与他爹爹一模一样。 秦昭咽下这句话,没敢说出来。 鱼缸里,体型大些的锦鲤用鱼鳍轻轻拍了下旁边的小鱼苗:“让你闹。” 景黎嫌人形教训崽子不方便,竟也变成原形入了水。一大一小两只锦鲤挤在加大后的竹叶小床上,画面瞧着奇特又可爱。 秦昭偏头看着,忍不住伸手入水,在两只锦鲤脑袋上都摸了摸。 “我正教训他呢。”景黎不悦道。 “好了。”秦昭手指抚摸着景黎的背鳍,温声道,“他都知道错了,对不对?” 小鱼崽乖巧地用脑袋蹭他的手,又凑过来小心翼翼蹭了蹭景黎的肚子。 景黎态度明显缓和许多,冷哼一声:“你就宠吧。” 他就不明白,秦昭平日里对他那些学生多严厉啊,怎么到了孩子身上,就这么没有原则? 秦昭笑而不答。 小鱼崽十分聪慧,感觉到自家爹爹不再生气,开心地钻进他腹部下面,贴着小锦鲤的鱼鳍一个劲摆尾巴。 景黎被他弄得发痒,摆着尾巴想躲闪却没躲得开,索性鱼鳍轻轻一拍,将小鱼崽压在小床上。 “别闹我了,你——”小锦鲤注意到什么,凑上去仔细看了看,“秦昭,你快来看。” 秦昭低头:“看什么。” 鱼鳍拍了拍:“这里呀,你看。” 秦昭:“……”并不知道这小家伙想要他看什么。 “这么明显,你好笨。”景黎道,“我是想让你看,鱼崽好像是个男孩。” 秦昭又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只能看出小鱼崽身上有些尚未长成的鱼鳞,其他什么也看不出。 他只养过景黎这一条鱼,不懂如何分辨鱼苗的雌雄。 景黎说是就是吧。 秦昭道:“这样就可以准备帮他起名了。” 就像他先前说的,他并不在意孩子性别如何,无论是男孩、女孩或是双儿,他都会喜欢。 小鱼崽不甘被压着,摆着尾巴奋起反抗。 一大一小两条小鱼在水里玩开了,秦昭笑了笑,转身进了里屋。 里屋只剩一张床榻,是上一位主人留下的,木料成色还很新,也没有明显损坏。 秦昭打算暂时先用着。 他们手头没有太多银两,如今又还欠着别人银两,容不得他们挑拣。而且,虽然方天应不催促他们还钱,但秦昭向来没有亏欠别人的习惯,自然希望能尽快将债务还清。 他们离家前带了两床今年新做的被褥,刚好这床与他家以前的床榻尺寸相同,铺上去正合适。 秦昭被褥铺好,回头对景黎道:“床铺好了,你先来休息一下,我去弄点吃的回来。” 鱼缸里,锦鲤用尾巴把小鱼崽托起来,上下抛动,并没有听见秦昭在说什么。 秦昭:“……” 看来是不想睡了。 行吧。 家中暂时没什么吃的,秦昭只能去街上买一些。 街口就有家小食摊,秦昭买了两碗汤面,再要了个蒸熟的鸡蛋。摊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见他文质彬彬,笑着道:“年轻人瞧着面生,是刚搬来的?” 秦昭:“正是。” “是为了赶考吧?”老人面容和善,对外乡人并无排斥,“我儿子在准备明年的乡试,说不准你们还能遇上呢。” 秦昭与他闲聊两句,顺道打听了集市的位置,开市时间,以及何处采买物品最为划算。 二人说完这些,面也煮熟了。 秦昭端着两碗汤面和一个鸡蛋回了家,景黎还和儿子玩得兴起,秦昭叫了他好几次他才注意到。 “出来吃东西,一会儿凉了。” 一道红光径直飞进了里屋,秦昭收回目光,将蒸熟的鸡蛋剥壳。他把蛋白和蛋黄分开,剥出指甲盖那么大的蛋黄粒,在掌心细细碾碎。 小鱼崽看出这是要喂给他的,游到鱼缸边开心地摇晃尾巴。 秦昭将碾碎的蛋黄一点一点喂给他,很快喂完了那小块,小鱼崽尤不满足,还在水面焦急地打转。 秦昭:“……” “不行,不能吃了。”秦昭一狠心,当着小鱼崽的面,把剩下的鸡蛋全数放进对面那碗汤面中,“你一次只能吃这么多。” 他还没忘记小鱼刚来他家时,被他喂撑的事情。 他后来才知道,喂太多会撑死鱼的。 小鱼崽好似天都要塌了,呆呆望着那渐渐沉进汤汁里的鸡蛋,半晌,也蔫蔫地沉进水底。 景黎换好衣服出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怎么了这是?”景黎见他家崽忽然没了精神,心疼地问。 “没事。”秦昭平静回答,“恐怕是想你了。” 景黎听完更心疼了:“别怕,爹爹不走,很快就回来陪你玩。” 这一玩就一直玩到午夜,景黎还不尽兴,夜里偏要与崽一起睡在鱼缸里。 深夜,秦昭侧身躺在床上,望着不远处依偎在一块熟睡的两条小锦鲤,心头满是无奈。 谁让他是家里唯一的人类呢。 唉。 . 翌日,秦昭带着景黎出了门。 小鱼崽精力旺盛得很,又对什么都好奇,自己在鱼缸里待不住。二人不放心崽独自在家,便用小鱼篓把鱼崽装着,一块带上街。 他们径直去找了那位卖木料的尚老板。 听秦昭自报家门后,尚老板笑着把他们领进去:“方贤侄已经与我知会过了,秦先生想要什么料子尽管挑,给您折个价。” 府城倒是有直接出售成品家具的铺子,不过那样价格更高。 方天应推荐的这位尚老板主营木料生意,但店里也有打造家具的工人,价格比外头便宜许多。 秦昭对木料不算太熟悉,便详细询问了店里的木料,然后再对比其成色,价格,质量后,终于挑出了一种结实耐用,价格却不是太高的。 家里共有三间院子,最小的院子秦昭打算未来让小鱼崽长大些住,不急着布置。 当务之急还是主院的堂屋,书房,以及卧房。 对此秦昭早就规划好。他前一日就将需要的桌椅,梳妆台,柜子,书写用的案几等物件都列了出来,大小,款式,也都写得清楚。 尚老板看了他给的图纸,道:“我明白了,秦先生放心,我们这儿都能做。” 秦昭问:“敢问几日能做好?” “五天就够,做好我给您送到府上。” 秦昭点点头:“有劳。” 尚老板按照约定给他们折了价,再抹去零头,加人工费一共只收了四两五百文。 秦昭付了钱,正打算带着景黎离开铺子,却听见街上有喧闹声传来。 “让开,别挡路!” 长街的一头,有马车疾行而来,路上行人连忙朝两侧避让。 赶车那人吆喝道:“快滚,都给我家少爷让路!” 秦昭下意识将景黎拦在身后,伸手扶了一把他面前险些跌倒的男子。 “谢谢,谢谢。”男子狼狈地道谢。 景黎问:“那是什么人呀,这么张扬跋扈的样子……” “小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方才那男子转头道,“那是顾家的大少爷,咱们寻常老百姓招惹不得的。” 秦昭轻笑一声:“他身上并无功名利禄,同样只是一介布衣,有什么招惹不得。” “那怎么能一样?”那男子道。 “秦先生,这您有所不知。”尚老板在柜台后头,插话道,“顾家这小少爷被养得娇惯,上头又有他爹和知府大人撑腰,谁要是敢得罪了他,那就是得罪了知府大人,所以……” 景黎眨了眨眼:“怎么这样,我还以为府城的官吏都廉洁无私……” “话也不能这么说,葛大人的确是个好官,就是……”尚老板顿了顿,继续道,“顾家经营江陵织造纺,据说若没有他家在背后支持,江陵府不会有今天。” “……总之,万事多避让着点,不会有错。” 二人从尚老板这儿离开,又去集市买了些生活必需品。 正午时分,集市上到处都是吃饭的馆子,还有不少小贩在街边叫卖。景黎一手牵着秦昭,一手拎着鱼篓,闻到不知何处飘来的香气,腹中咕噜一声。 秦昭停下脚步:“饿了?” “嗯……”景黎小声应道。 秦昭道:“这个时辰来不及回家做,去前面吃吧。” “等等。”景黎拉住他,“还是回家吃吧,外面好贵啊。” 他们今天采买又花了八百多文,再这样下去,积蓄花不了多久就要用完了。 景黎再一次对府城的物价有了新的认识。 秦昭捏了捏景黎的手,笑着道:“明天开始在家吃,今天最后一次。” “可……”景黎欲言又止,忽然看见了什么,忙指了指前方,“我们先去那儿看看吧。” 循着景黎手指的方向看去,路边立着一块高大的告示牌。 府城的告示牌通常会张贴一些招募雇佣的消息,想要在府城找到赚钱的法子,从这上面找最容易也最便捷。 景黎仔细阅读上面每一张告示,可大多不是搬运的力气活,就是打杂的。景黎眉头微微皱起,问:“你寻到合适的了吗?” “寻到了。”秦昭道。 景黎:“?” 他抬起头,秦昭正看着告示牌最上方的一张告示。 景黎跟着看过去,沉默下来。 竟然还是顾府寻找先生的消息,而且几个月过去,招募的条件已经从举人变为秀才或府学中成绩优异的学子,通过顾家的考验即可。 而且月钱也增加了五两。 景黎:“……” 那小少爷……真是个能人啊。 景黎腹诽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惊愕看向秦昭:“你真想去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养鱼不易,昭昭叹气。 第82章 秦昭的确想去试试。 他向来不在生活上委屈了自家夫郎,何况现在还有儿子要养,开销不会少。比起那些劳力活,去富贵人家做先生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那位顾小少爷看上去很不好对付,他都赶走多少先生了……”景黎还是不放心。 对此秦昭倒不怎么在意:“总会有法子的,放心。” 不过家里还有些活没做完,暂时离不得人,因此秦昭没有心急。 接下来几日,他们在城里采买用品,等着订做的那批家具到了府上后,便按照喜好将家中布置一番。 府宅布置完成的第二日午后,秦昭才旧事重提。 说这话时景黎正在喂鱼崽,听言偏头看向他:“我陪你去吧。” 小鱼崽吃完一口抬起头,见景黎拿着蛋黄碎迟迟不喂下来,着急地在他手下游来游去。 “不用。”秦昭道,“这崽子现在离不得人,总不能去哪儿都把他带着。” 景黎:“怎么不能了,你以前不都带着我出门嘛。” 先前景黎还不能变成人形的时候,秦昭也天天拎着他在村里到处走。 想起过去的事,秦昭走到景黎面前,故意挑了个鱼崽看不见的角度,低头在他唇边亲了亲:“这不是怕我家小鱼在家被猫吃了吗?” 小鱼崽在水里蹦跶得更高了。 景黎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儿子在做什么,甚至把要喂的鸡蛋黄都放回碗里,抬手帮秦昭理了理衣领:“知道啦,我在家陪你儿子。” “乖。”秦昭又道,“一会儿想吃什么,我去买回来。” “只要是你做的都可以。” 秦昭:“好。” 他家小鱼是越来越好养了。 两位父亲终于在自家儿子快要急得跳出鱼缸前腻歪完了,秦昭转身出门,景黎继续喂崽吃东西。 “知道啦,马上喂你。” 景黎撒了两粒蛋黄给他,摇头叹息:“这么贪吃,也不知道随了谁。” 崽:“……” . 秦昭没有直接去顾府,而是径直去了另一处。 “此处是江陵府学,请问您找谁?”府学大门外,一位少年将他拦下来。 秦昭朝他躬身行了一礼,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在下临溪村人士,来找一位姓叶的助教,这是村长给叶助教的信函。” 少年接过信,点点头:“您稍等。” 他转身进了府学,没一会儿,便带着口信出来:“叶助教正在书房答疑,您与我来吧。” 少年将秦昭领了进去。 江陵府学在十二州府中都算得上是一等一,原因是江陵知府重视教育,府学修得很大,秦昭跟着少年穿过前院数个讲堂,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才到了一个较为僻静的院子。 刚走过垂花门,便听见了些许争论之声:“学生以为李兄所言不妥,哪怕此句表意可解,但论其深意……” 少年带秦昭走到檐下,道:“您在此稍等,学生要回去了。” 秦昭:“多谢。” 书房的门开着,秦昭站在檐下,听清了里面的争论。 屋里那两位学生争论的无非是对于经典的解读,这些内容甚至就连本朝学者都没有论断,自然不是他们争一争便能得出结论的。 果然,秦昭静静听了一会儿,便听见屋里另一位老者悠悠道:“你们说的都有理,在此争论无用,回去各做一篇文章给我,去吧。” “是,先生。” 话音落下,两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随后,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也跟着踏出屋子。 “你就是秦昭?”老者问。 秦昭朝老者行了一礼:“叶先生。” 叶助教上下打量他片刻,笑着道:“我知道你。先前教谕去参与府试阅卷,回来便说今年的府试出了篇顶好的文章,知府大人大悦,当场定为案首。” “那篇文章我看过了,的确令人望尘莫及。” 秦昭:“先生过誉。” 老者面容和善,一点也没有架子,将秦昭临进书房,还给他倒了杯茶:“我与你们村长数十年交情,他信中让我多关照你。不过要我说,以你这双案首的名头,能将你收入门下教谕求之不得,哪还需要我从中关照?” 江陵府学入学要求严格,考过了府试还不够,必须成绩优异,品行端正,有一定的名气。因而,来寻关系开后门的学生也不少。 不过哪怕通关系递上名单,依旧要经过入学考核,筛选学生十分严苛。 可秦昭摇摇头:“在下并非为了入府学。” 叶助教问:“那你来此……” 秦昭道:“在下听说,城中的顾府在府学中招募先生。” 听见这话,叶助教脸上的笑意彻底敛下来:“你说那织造纺的顾家?是有这么回事。” 他似乎对这件事颇有怨气,冷道:“早先我们的确挑了些学生给他们,但没过几日就被赶回来,还受了不少气。他家那小少爷根本无心读书,要不是顾家和知府大人相交甚好,府学何必理会他们?” “你问这做什么,你不会……” 秦昭:“不知叶先生可否为在下引荐。” 顾家那告示上的要求已经从举人下降到了秀才,或府学中成绩优秀的学生。但以秦昭目前的条件而言,他没有达到这个要求。 因此他需要寻一个中间人引荐。 “你的条件比府学里大多数学生都好,但……”老者顿了顿,劝说道,“但你要想好,这不是个好差事。” 秦昭道:“在下已考虑清楚。” 老者又沉默片刻,叹道:“也罢,那就试试吧。正好今儿下午我有空,这就陪你去一趟。” 叶助教寻了辆马车,带着秦昭去了顾府。 顾府就在府城的主街上,门前悬挂着匾额,上到门扉的石梯两旁还蹲着两只气派的石狮子,仅从府宅大门便能看出阔气。 比起这府宅,对面隔了几百步的官府,倒显得有些寒酸。 马车停在顾府门前,立即有门童迎上来,看清来人,先是行了一礼:“叶先生,您找我家夫人么?” “是。”叶助教问,“夫人可在府中?” “在的,您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门童快步跑进府里,二人下了马车,秦昭问:“夫人?” “顾少爷的先生,都是顾夫人由亲自挑。”叶助教道,“别担心,顾夫人是书香门第,待我们读书人和善有礼。” 这一点,从门童对他们彬彬有礼的态度也能看出来。 定是主人家教得好。 能教出这么规矩的下人,却教不好一个孩子。 秦昭在心中叹息。 他望向头顶那块顾府的牌匾,又问:“顾老爷不管这事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织造纺要赶在入冬前给宫里进贡新的丝绸布匹,顾老爷整日忙着这些事,听说前几日还亲自去县城里监管蚕丝出产,哪有功夫管这些小事?”叶助教解释道。 秦昭默然片刻,目光依旧没从那块牌匾上移开。 他想来这里的缘由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自从上次在酒楼外见过那位顾老爷一面后,他就很想再来这里看看。 他总觉得……那位顾老爷似曾相识。 门童很快回来,领着他们从旁边的小门进了顾府。 他们到了偏院一间会客的堂屋,刚坐下,又有丫鬟进来给他们奉茶。 顾府就连丫鬟都是个顶个的美貌,秦昭视而不见,只是低头抿了口茶水。 虽然让他们入了府,顾夫人却没有马上出现。秦昭也不心急,自顾自品茶。一杯茶饮完,丫鬟又上来添了一杯,直到添到第三次茶,茶水凉透,才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屋内丫鬟纷纷颔首行礼,齐声道:“夫人。” 容貌美艳、锦衣华服的妇人在两名丫鬟簇拥下进了屋,淡声吩咐:“都下去吧。” 众丫鬟:“是。” 叶助教和秦昭也起身朝顾夫人行礼。 “二位免礼,坐吧。”顾夫人在前方主位坐下,上下打量秦昭一番,见对方气度不凡,露出赞许的神色,“你是府学的学生?” “非也。” 顾夫人又问:“那你是秀才出身?” “也不是。” “……” 叶助教笑了笑,道:“夫人,他前两月刚考完院试,是县试院试的双案首。” 顾夫人惊讶道:“你就是秦昭?” 秦昭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纳闷。 他在府城.名气有这么大? 叶助教解释道:“顾老爷与知府大人相交甚好,夫人又喜欢读书,早就读过你那篇文章啦。” 顾夫人也笑起来:“叶先生不早说,若我知道来的是秦公子,何需费这些功夫?” 秦昭道:“品行与学识并不相关,夫人验一验也好。” 顾夫人问:“你瞧出我在验你?” “从踏入这顾府大门起,便是检验。”秦昭道,“派丫鬟来奉茶,验的是品行。等待这三盏茶时间,验的是耐性。而从入府到现在,验的都是举止。” “若我所料不错,接下来就该验学识了,夫人请出题罢。” 他这话说出来,别说是顾夫人,就连叶助教都稍愣了愣。 顾夫人笑道:“学识就不必验了,知府大人点的案首,小女子自问没有什么题考得倒先生。” 她对秦昭的称呼已经变了。 “不过……”顾夫人有些迟疑。 秦昭问:“夫人想说什么?” 顾夫人摇摇头,叹息道:“先生品行学识皆是上成,让你来教我那傻儿子,有些屈才了。” 秦昭:“……” 秦昭道:“玉不琢不成器,在下有信心能将顾小公子教好。” “唉,你不懂。”顾夫人唉声叹气,“许多先生第一次登门的时候都这么说,不出七日必然来找我,说这孩子教不了,让我另请高明。” 秦昭默然片刻,道:“在下可以与夫人打个赌,七日内定让顾少爷回转,不过夫人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顾夫人与叶助教对视一眼,道:“你说。” . 秦昭离开顾府,拒绝顾夫人要派辆马车送他回家的提议,独自步行离开。 他问清了回家最近的路线,还顺道在路过的蔬果摊和肉摊上买了点蔬菜和排骨,回到家里正好是一炷香左右。 他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时常去顾府,计算好路途上需要的时间很重要。 秦昭先将食材放到后厨,洗净了手,才回到内院。 主屋的门开着,整个院子静悄悄地没一点声响。 秦昭轻手轻脚进了屋,景黎趴在里屋的书桌上,身下摊着本书,睡得正熟。他手边的鱼缸里,那小小的鱼苗也乖乖睡在竹叶小床上,一动不动。 秦昭笑起来,低头在景黎唇边亲了亲。 “唔……”景黎被这个吻弄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你回来啦……” “嘘。”秦昭瞥了眼旁边的小鱼崽,见后者没被吵醒,低声道,“回来了,你怎么在这里,不去床上睡?” “我没睡。”景黎揉了揉眼睛。 他明明看书来着。 秦昭低头看了一眼,景黎竟然不是话本,而是他放在书房的那堆藏书里的某本医书。 “你看这做什么?” “无聊嘛,随便看看。”景黎打了个哈欠,“谁知道你这些书这么难懂,看着就困。” 秦昭将那本书合上,随意丢到一边:“这本讲的都是些用异域毒物入药的方子,就连我也没读完。” “你也是因为读起来犯困吗?” “不。”秦昭道,“因为我不信这些。” 景黎切了一声,没再看那本书。 他双手勾住秦昭的脖子,小声问:“你去顾家还顺利吗?” “顺利。”秦昭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明日开始去给顾小少爷上课。” 景黎道:“记得好好教训那混账小子。” 秦昭低头又亲了他一下,笑起来:“我怎么记得,他好像没招惹过你?” “怎么没有。”景黎义正言辞,“你忘了上次遇到他的事?他差点让我们没晚饭吃。” 说的是他们第一次来府城时,被那小少爷从酒楼里赶出来的事。 在吃这件事上,没人能比景黎更记仇。 景黎问:“所以我们下午吃什么?” 秦昭:“我买了排骨。” 景黎想也不想:“要红烧的。” “好。” 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红烧排骨要提前炖上大半个时辰才能入味,可秦昭没急着走。 他视线垂下,一点一点描摹着少年的五官,指腹也循着视线一点一点往下,什么也没说,但个中含义傻子都能猜出来。 景黎被他看得浑身发热,抓住他的手:“你……” 秦昭低头在他指尖吻了一下。 留下一点湿意。 “大白天的……”景黎别开视线,嗓音有点轻哑。 秦昭:“那等晚上么?” 景黎:“……” 秦昭牵过他的手,又在掌心亲了一口:“说话,晚上行么?” 景黎侧脸抵在枕头上,耳根早就红透了,轻轻点了下头。 秦昭心满意足,放开他去后厨做饭。 他们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 在村中忙着处理搬走前的琐事,到了这里,又忙着布置新家和照顾小鱼崽子。 平日不提起就罢,被秦昭这么一撩,该有的不该有的想法全都重新冒出来。 景黎连晚饭都吃得没滋没味,天刚黑就强制把崽哄睡,早早去沐浴更衣。等秦昭沐浴回来时,景黎已经乖乖躺在床上读书等待了。 秦昭走到床边,闻见空气中淡淡的香味,问:“还点了熏香?” “嗯。”床尾放了个新的香炉,景黎裹着被子,视线紧盯着面前的话本,耳根微微有点红,“刚、刚买的。” 秦昭将话本抽出来,扫了一眼:“照着这东西学的?” 景黎想摇头,但迟疑了片刻,又诚实地点了点头。 秦昭把书随手丢到一边,倾身上去吻他:“还学了些什么?” 景黎许久没有感受到这么热烈的亲吻,长驱直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床头烛光跳动,景黎本能的推拒,却被秦昭按进床榻里。 滚烫的手掌循着衣物下移,隔着衣物在腰腹间流连。 秦昭含笑望着他:“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景黎被他吻得缺氧,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不是该兑现了?”秦昭在耳垂边亲了亲,低声蛊惑,“变出来,小鱼。” 景黎眼前一片模糊,被滚烫的热意烧得溃不成军,恍惚间,余光闪过一道鲜红的影子。 鲜红的……什么??? 秦昭也注意到了,二人不约而同转过头,看向空荡荡的床沿。 片刻后,一条小鱼崽从床边蹦起来。 可他实在太小了,力气也不够,根本跳不上床沿,只能轻飘飘地又落下去。 循环往复,十分执着。 秦昭:“……” 景黎:“……” 第83章 景黎气得想把这小东西扔出去。 他在心里默念数遍,这是他的崽,这是他生的,才压下心底的火气。 秦昭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起身将那小鱼崽搂进掌心:“小傻子,你缺水不难受么?” 瞧小鱼崽的模样就知道他浑然没觉得难受,还开心地在秦昭手心里蹭了蹭。 秦昭忍着笑,偏头对景黎道:“他真是太像你了。” 景黎不悦地抿唇,并不回答。 哪里像他了,他小时候才没这么不懂事。 秦昭起身将小鱼崽放回鱼缸,后者着急地摆了摆尾巴,还想再跳出来。 “不成,好好在水里待着。”秦昭把他按回去,和他讲道理,“你知道自己打搅了什么事么?” 小鱼崽在水里摇尾巴。 秦昭用手掌量了量鱼缸的尺寸,吓唬道:“你要是再随便跳出来,我就去做个盖子把你关在里面,以后都别想出来。” 小鱼崽听懂了他这句话,鱼鳍瑟缩一下,身体轻飘飘落到竹叶小床上。 “乖,好好睡觉。”秦昭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才转身回到床边。 景黎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因为……” 因为当年他就是这么对付这小崽子他爹爹的。 不过当初的小锦鲤可没这么懂事,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让那小东西别天天晚上往外头跳,以免因为缺水把自己干死。 秦昭没继续说下去,低头在景黎侧脸亲了亲:“睡吧。” “这、这就睡了?” 秦昭回头看了眼小鱼崽的方向,那小东西没再往外跑,只是百无聊赖地在水草丛里游来游去:“你儿子还醒着,你还有兴致?” “你明明也还……”景黎没把话说完,撑起身将纱帐放下来,“这、这样就行啦……” 小夫郎今晚乖乖洗了澡,点了熏香,现在还主动放下纱帐,秦昭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却之不恭。”秦昭轻轻扯开景黎的衣带,低声道,“我轻一点。” 秦昭果真将动作放得很轻,唯有床榻时不时吱呀一声。 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却偏做出了一种偷情的错觉。景黎浑身抖得厉害,很快被对方轻缓的动作磨得受不了,耐不住发出一声泣音,被秦昭用嘴唇堵住了。 水里的小鱼崽好奇地抬起头,没瞧出什么,继续低头咬水草玩。 二人闹了大半夜,翌日,就连秦昭都难得在天光大亮后才醒过来。 景黎整个人窝在秦昭怀里,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动,不耐烦地皱眉:“别吵……” “好,不吵你。”秦昭安抚地揉了揉景黎的头发,又道,“可是我要再不起,你儿子就要饿死了。” 景黎:“……” 景黎没动,但秦昭知道他一定又在心里嫌弃自家崽。 半晌,景黎才松开手,卷着被子翻了个身。 只给秦昭留下个毛绒绒的后脑勺。 秦昭轻笑,起身去给小鱼崽弄吃的。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景黎终于睡饱了,又变回那个乐于和儿子玩玩闹闹的爹爹。 午后,秦昭准备出门。 据顾夫人所说,顾衡上午起不来床,因此他家的先生都要求午后才去,在未时四刻前到达顾府便可。 秦昭索性在家等到了未时二刻,才将迷迷糊糊午睡的小夫郎从怀里剥出来。 “到点了吗?”都怪昨晚闹过了头,景黎现在困得睁不开眼。 秦昭道:“嗯,我要出门了。” 景黎揉着眼睛,小声问:“什么时候回来呀……” 秦昭想了想,道:“最晚天黑之前,饿了就自己吃晚饭,不用等我。” “好。”景黎低低应了一声,摸索着扯过秦昭的衣领,仰头在对方唇边亲了一口,“我和鱼崽的好运给你,今天一定事事顺利。” 秦昭笑着回吻他:“会的。” . 未时四刻,秦昭准时出现在顾府。 昨日顾夫人已给所有下人打了招呼,看门的门童一见是他,立即领着他进了府。 这次走的却不是昨日那个小门,而是正大门。 顾府家丁领着秦昭去了个布置考究的小院,推开一间屋子:“这是我们少爷的书房,您在此等候片刻。” 秦昭道了谢,家丁又给他奉了茶,才退出屋子。 这屋子显然不常用,虽然不见灰尘,但无论是桌案上的纸笔,还是书架那一排藏书,都没有丝毫使用和翻阅的痕迹。 这忽然让秦昭想起县城那位县令大人家中的书房。 好好的书本,竟全被当做了摆设。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又看见一样东西。 书房的另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副书法。 那墨色已经有些陈旧,却保存得很细致。字迹锐利张扬,不失风骨。 上书四个大字。 ——“笃行致远”。 秦昭视线在那上面凝了片刻,收回目光,转身走到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书。他在桌案边坐下,堂而皇之地读了起来。 待他读了十余页,门外才想起脚步声。 随后便响起一个少年嗓音:“你干嘛动我东西?” 秦昭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头。 锦衣华服的少年站在门边,皱眉望着他,那张俊秀稚气的脸上满是不悦。 秦昭悠悠合上书本,淡声道:“你迟到了。” 顾衡冷哼一声,跨进书房:“你就是我娘说的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他们说你是今年的双案首?” 秦昭:“是。” 顾衡又道:“双案首有什么了不起,我家还来过举人呢,他们都教不了我,你觉得你能?” “可以一试。” 秦昭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让顾衡更加不悦,挑衅道:“行啊,那就试试,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秦昭指了指桌案边的椅子:“坐。” 顾衡注视他片刻,走过去坐下。 秦昭道:“听顾夫人说,你已经学完论语?” 顾衡支着下巴,不耐烦道:“对。” “《论语?道德篇》,第七行,背出来听听。” 顾衡:“……” “子、子曰……”顾衡磕磕绊绊说完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索性道,“本少爷不记得了。” “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秦昭解释,“意思是只需观察一个人所犯的错误,便知其有无仁德之心。” 顾衡“哦”了一声,半晌才回过味来,恼道:“你骂我?!” 秦昭平静道:“你的论语要重新学,把书翻开。” 顾衡碰也没碰一早就放在桌上那本论语,起身就往门外走。 刚走到门边,却又停下:“你不拦我?” 秦昭已经再次翻开面前的书本,平静道:“你不愿学,我留你何用?” 顾衡皱眉:“可我娘雇你来教我读书。” “的确如此,而且尊夫人已经答应,若非我主动提出不肯再教下去,否则不会将我赶走。”秦昭扫他一眼,语气淡淡,“你不学便罢,白拿一份工钱,我还乐得自在。” “你这人哪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顾衡气得耳朵都红了,厉声道,“我这就去告诉我娘!” 他跨出房门,又再次停下脚步。 他当然可以现在去找他娘哭一通,他娘向来最宠他,若他执意不想要这位先生,这种口头答应他娘肯定不会放在眼里。 但那样……太丢脸了。 好像怕了他似的。 而且如果这人去外面说点什么,顾府颜面何存? 顾衡转过头,那人还坐在桌案后头,姿态闲适而放松。 若非主动不肯再教,否则顾府不会将他赶走,这约定分明就是在挑衅他。 他在挑衅顾衡没办法逼走他。 想到这里,顾衡忽然笑起来,重新回到屋内:“先生莫怪,方才是我冲动,我已经想明白了。” 秦昭头也不抬:“那便把书翻开。” “不急。”顾衡走到秦昭面前,将他手里的书抽走,道,“开始上课前,我想与先生去个地方。” 秦昭:“何处?” 顾衡道:“你与我来就知道了。” “我为何要答应你?” “如果先生肯陪我去,我答应接下来的时间都安安分分。”顾衡道,“虽然我娘答应过不会将你赶走,但若我一直与你作对,你在府中也不会好过。” 秦昭笑起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陪你去,你便好好读书。” “对。” 秦昭:“带路吧。” . 马车在路边停下,秦昭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皱眉:“赌坊?” “不错。”顾衡被家丁扶着跳下马车,偏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还愣着做什么,下车,与我进去。” 顾衡带秦昭来的这个,是江陵府最大的一间赌坊。寻常的赌坊在夜市时才会开,唯有这家,日夜不歇。 秦昭看向顾衡的背影,拒绝家丁搀扶,自顾自下了车。 赌坊内烟雾缭绕,光线昏暗。 大堂人群拥挤,数台赌桌依次排开,每台赌桌前都围着人。 赌场内有不少人吞云吐雾,空气中混杂着各种不知名的气味,秦昭皱了皱眉,看见有伙计迎上来:“哟,顾少爷,您今儿怎么有空来?” 顾衡也被里面的味道熏得有些受不了,从袖中掏出张银票:“带朋友来玩玩,老规矩。” “得嘞!”伙计收了银票,乐滋滋走了。 顾衡得意地回头,将秦昭面色不善,问:“怎么,先生吓到了?” 秦昭:“你不该来这种地方。” “果然是书呆子会说出来的话。”顾衡不屑道,“下一句是不是还要告诉我,玩物丧志,非君子之道?” 秦昭摇摇头:“这里鱼龙混杂,你年纪小,不该混迹这种地方。” 顾衡神色变了变。 他别开视线:“你懂什么,城里富贵人家都这么玩。哦,险些忘了,你从穷乡僻壤之地过来,自然不懂。” 那伙计很快带着兑换好的筹码回来了,顾衡也没清点,偏头问秦昭:“先生想玩一玩吗,我可以借你钱。” 秦昭问:“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我若是个迂腐文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定然觉得你这厮无药可救,打起退堂鼓。而我若虚有其表那便更好,你借钱给我玩乐,保不准就能让我输个一干二净。到时无颜留在顾府不说,还欠你一大笔钱财。” 秦昭道:“前几位先生,也是这么被你逼走的?” 顾衡将筹码丢给身旁的家丁,皱眉道:“关你什么事,你玩是不玩?” “玩。”秦昭道,“不过就我和你。” 顾衡问:“你什么意思?” 秦昭:“我们赌一局,若我赢了你,今后你都要听我的,在家好好读书。” 顾衡:“要是你输了?” “我离开顾府。” “成交!” 赌场里清出一张赌桌,秦昭与顾衡坐于赌桌两侧,面前分别放着个赌盅。 顾衡丢出十两筹码,含笑看着秦昭:“比大小,你懂规矩吧,先生?” 最后那两个字他落得极重。 秦昭缓缓推出面前唯一一个筹码。 ——他今日出门没带太多银两,这还是他找顾衡借的。 “顾少爷这是又和谁玩上了?” “怎么才压这么点,不是顾少爷的风格啊。顾少,一会儿和我玩吧,我们玩大的!” 顾衡在这赌场里名气不小,但并非是由于他有多会玩,而是他出手阔绰。 所谓博戏大部分靠的就是运气,往常人赌一天赢的钱,都不一定有和顾衡赌一场赢得多,自然人人都想与他玩。 “都闭嘴。”顾衡喝了一声,道,“开始吧,秦先生。” 二人同时抬起了赌盅。 顾衡原本以为,像秦昭这样刚从山村来的读书人,应当没有玩过这类博戏。却没想到,对方上手并无丝毫生涩,摇晃赌盅的动作不紧不慢,显然不是第一次。 他眸光微沉,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开盅,十二比十五,秦昭胜。 “可以了?”秦昭将赌盅往前推了推,平静道,“与我回去读书。” 顾衡没动:“再来一局。” “你答应过……” 顾衡打断道:“最后一局,你赢了我就回去,以后都听你的。” 秦昭悠悠叹了口气。 顾衡又丢出十两筹码。 可第二局的结局同样如此。 顾衡不信邪,又拉着秦昭开了第三局。 第三局,第四局,第五局…… 赌桌旁围的人越来越多,秦昭次次获胜,顾衡面前的筹码很快输了个干净。 顾衡看他的眼神渐渐变了。 “再给我去换五十两——”顾衡往怀中一摸,神情却是一滞。 怀中空无一物。 “今日就到这里吧。”秦昭在堆积成山的筹码前站起身,“你输了我少说有二百两,别再继续了。” 顾衡也跟着站起来:“你不许走,我家里还有,你等我去取——” 秦昭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道:“天快黑了,我答应夫郎在天黑前要回家。” 顾衡一怔,不甘心道:“这还没到戌时呢,原来秦先生还惧内?” 秦昭摇摇头:“不是,是我承诺过,必须遵守。而且……” 他要是回家太晚,小家伙会害怕的。 秦昭没再解释,将面前的筹码往前一推,淡声道:“这些钱你拿回去,明日起辰时开始上课,不许迟到早退。” 秦昭说完,转身出了赌坊。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秦昭远远望见了自家半开着的大门,以及抱着木桶坐在门槛上的小夫郎。 见他出现,景黎眼神亮了亮,起身朝秦昭跑过去:“你回来啦!” “别,我身上全是味。”秦昭躲了一下,问,“你怎么在这儿,等多久了?” “没多久。”景黎道,“想着你可能快回来了,就出来看看。” 秦昭扫了眼木桶里睡得昏昏沉沉的小鱼崽,觉得事情似乎没有景黎说得这么轻巧。 他没戳穿,把木桶接过去,空闲的手牵着景黎往回走:“吃过晚饭了吗?” 景黎心虚道:“没有……” “猜到了。”秦昭笑了笑,温声道,“等我换件衣服,去给你做饭。” 景黎:“嗯!” 作者有话要说:小少爷输在家里没有两条锦鲤( ———— 推荐基友的古耽~ 《与修无情道的师弟结为道侣后》by霁青 烛方穿成了书中的反派大师兄,原主最后死在师弟观溟的剑下,结局悲惨。 为了保命,烛方果断选择做一条吃喝玩乐的咸鱼。却不想一次意外,他和观溟被迫结为了道侣。 观溟修无情道,无情无欲,生人勿近,是宗门出了名的高岭之花。 可结为道侣之后,烛方总觉得这朵高岭之花不太对劲。比如现在…… 高岭之花摩挲着他微肿的唇瓣,勾了勾嘴角:师兄这里怎么回事? 被欺负了一夜的烛方:??? 高岭之花松开手,眼神微暗:是我没把师兄喂饱吗? 被再次吻住的烛方:我饱了!不吃了!唔唔唔! 后来,烛方才知道他这个师弟患有多重人格。 今天高冷又闷骚,明天霸道又自恋,后天病娇又粘人……一天一个样。 最重要的是,经常翻来覆去地折腾他! 烛方:说好了修无情道呢?! ———— 第84章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摇骰子?”景黎把秦昭换下来的衣物丢进木桶里,好奇地问。 “拿到手上,自然而然就会了。”秦昭道,“多半以前玩过。” 景黎狐疑地看他。 秦昭笑了笑,解释道:“朝廷不禁博戏,投壶赛马骰子,这些消遣早年在京城的世家公子中极为流行,这些府城不过紧随其后罢了。” 景黎小声嘟囔:“看来你以前不是什么正经人。” 秦昭瞧了他一眼,悠悠道:“听说朝廷不禁博戏的缘由,是摄政王偏爱此道,尤其是赛马赌马,还时常乔装打扮,去赌坊一掷千金。” 景黎知道秦昭说的谁,冷哼一声:“以权谋私,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秦昭:“……” 景黎又想到了什么,眼神亮了亮:“你说你今天赢了那小少爷二百两?” “别犯傻。”秦昭在他额前轻轻敲了下,“博戏只能当做消遣乐子,而非赚钱之道,久赌必输,有你在也一样。” 秦昭今日能连胜这么多局,除了他自身懂得个中技巧外,也少不了锦鲤庇佑。 但那是因为他一心只想着赢了顾衡后,带他回家,而非求财。 他从不愿将锦鲤当做求取不义之财的途径。 这样,与那些想要重金悬赏锦鲤,将其圈养以求福运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不愿,也不想利用他。 “我知道啦。”景黎小声道,“起码那二百两该拿回来嘛……” 那笔钱拿回来,他们就能还清方天应,还能给家里再添置点东西。 “会有其他法子赚到的。”秦昭道,“听话小鱼,这与我们找到草药、或遇见贵人帮助不是一回事。靠这个法子谋财,谋的是别人的财物,夺的是别人的气运,我们不能这样做。” 他顿了顿,笑道:“不过你也没法这样做。” “……某人倒霉嘛。” 景黎:“……” 景黎:“哼。” 秦昭笑起来,道:“我去做饭。” 景黎:“那我洗衣服去。” “别。”秦昭拦住他,“这些你放那儿就好,晚上我来洗。” “不用啦。”景黎把装着脏衣物的木盆抱起来,眨了眨眼,“你还要在外面赚钱养家,哪能什么事都让你做,这点小事我来就好。” 说完,抱着木盆去了院子里。 秦昭看向他的背影,稍有出神,随后轻轻地笑了下。 身旁响起水声,秦昭回过头,小鱼崽拍打着水面,弄得水花四溅。 似乎是在抗议一直被忽视。 “嗯,知道,还有你的晚饭。”秦昭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爹爹没忘,这就去做。” 小鱼崽满意地翘起尾巴。 . 翌日,秦昭如约在辰时前到了顾府。 他同样被领到那间小书房里等待,出乎意料的是,没过多久,顾衡还真的出现了。 顾家小少爷眼底乌青,神色萎靡,东倒西歪地走进屋子,不消秦昭说,就坐到了他手边的椅子上。 秦昭平静道:“你迟到了一刻钟。” 顾衡的声音有气无力:“你知道本少爷多少年没起这么早了吗?我连早饭都来得及吃!” “那你接下来还要起得更早才行。”秦昭道,“书本翻开,从《学而篇》开始读。” 顾衡连与秦昭对着干的力气都不剩了,翻开书:“读多少?” 秦昭:“全部。” 顾衡:“……” 顾衡难以置信地看了秦昭一眼,后者没再理他,而是从身后书架上寻到昨天没看完的那本书,继续翻阅。 顾衡无可奈何,只能低头读起来:“学而时习之……” 《论语》他跟着之前的先生学过一些,虽然大部分没记住,但通读问题不大。 偶尔有读错的字句,秦昭便会小声提点,再让他重读。 有气无力的读书声从书房里传出来,候在院子里侍奉的家仆听见了,纷纷好奇地趴在墙角偷看。 他们少爷可从来没有这么刻苦过,这新来的先生果真有些手段。 众人小声议论着议论,直到顾夫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众家仆忙回头:“夫——” “嘘。”顾夫人指尖在唇边一点,也跟着轻手轻脚走过去,探头往屋里看。 顾衡身体坐得笔直,磕磕绊绊,却仍然认真诵读着面前的书本。 顾夫人一时热泪盈眶。 一名年纪与顾衡相仿的少年道:“夫人,少爷今儿连早饭都没吃就来读书了,刻苦极了。您要进去瞧瞧他吗?” “不用。”顾夫人道,“去后厨,我亲自给他做点吃的。” 屋内,秦昭道:“他们走了。” 顾衡身体顿时松了劲,趴在桌上:“累死本少爷了。” 秦昭提醒道:“你还有半本没读完。” “我要歇会儿,就一会儿!”顾衡恼怒道,“我都要渴死了,还很饿!” 秦昭给他倒了杯茶:“你娘给你做早饭去了,再等等便好。” 顾衡喝了口茶,心情稍微好了点,偏头瞧着他:“其实你也不差。” 秦昭:“何意?” “所有来府上的先生都把我当做无药可救,一心只想用那些大道理管束我,但你却不这样。”顾衡道。 “我怎么了?” “你明知我刚才只是故意做给我娘看,却不戳穿。” 秦昭:“能让顾夫人放心,与我有好处。” “我带你去那种地方,你也不觉得我顽劣成性?” “顽劣是顽劣,但并非不能回头。” 顾衡“切”了一声,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服你,我今天来不过是因为赌约,我不想言而无信。” 秦昭淡声道:“歇够了?继续读。” 没多久,下人送来了吃食,妥帖地连秦昭那份也备好了。不过秦昭早晨在家中吃过早饭,什么也没动,全让给了顾衡。 顾衡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得其他,埋头吃起来。 秦昭静静品着茶,视线又移向旁边那面墙上的书法字画,问:“那副字是何人所写,为何挂在那里?” 顾衡往后瞧了一眼,道:“那好像是一位京城的大人物送给我爹的,早些年还挂在前院我爹的书房,几年前不知怎么,我爹忽然把它移到这里,还嘱咐我不能乱碰。” “搞不懂,他要真这么宝贝,干嘛放在这儿?” 秦昭悠悠道:“因为这东西被人看见会有麻烦,放在你的书房里,反倒没人会来。” “有麻烦?”顾衡又回头看了眼那副字,问,“你知道那副字是谁写的?” 秦昭:“知道。” “谁?” 秦昭没有回答。 他收回目光,淡声道:“快吃,吃完把剩下的读完,今日讲完《学而》篇才放课,拖延到最后没午饭吃,吃亏的是你自己。” “别啊,我这就读!” 顾衡忙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用帕子囫囵擦了擦手,便重新拿起书本。 秦昭看了眼他从头至尾没碰一下的两盘糕点,问:“这些你不要?” 顾衡摇摇头:“太甜了,我娘总是不记得我不爱吃糕点。你想要你吃,反正也有你一份。” “我可以带走么?”秦昭问,“我夫郎喜欢吃这些。” “当然可以。”顾衡来了点兴致,凑过去问,“昨儿我就想问了,你堂堂案首,怎么娶个夫郎,还对他这么好?你夫郎长得好看吗?” 秦昭抬起眼皮,悠悠看了他一眼。 顾衡缩回去:“咳,我读书,这就读。” 秦昭在正午前给顾衡讲完了《学而》篇的内容,要求他今日将学习的内容抄写一遍,明日上课时检查。 他拒绝顾夫人留下用午饭的提议,带着糕点离开了顾府。 顾衡慢吞吞走出书房,那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家丁走上来,兴高采烈:“少爷,课上得可好?” “好个屁。”顾衡把书往家丁怀里一丢,咬牙道,“我迟早要想个法子整他。” 家丁眨了眨眼,疑惑道:“可我见少爷与他相处极好,少爷还从没有对别的先生态度这么好呢……” “我对他态度哪儿好了?”顾衡没好气,快步朝前走,“走,吃饭去。” 家丁追上去:“对了少爷,周家少爷方才托人传信,说这几日天气极好,约您初八那天去郊外散心。” “散什么心,又不是休沐日,那姓秦的混蛋怎么可能让我出去。” 顾衡正心烦意乱,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等等,我想到个好主意。” 翌日一早,顾衡便向秦昭提出了初八想去郊外散心的事。 他原本已经准备好秦昭拒绝后,该如何劝说,可没想到,秦昭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可以。” 顾衡:“?” 顾衡道:“那天可不是休沐。” “我知道。”秦昭平静道,“所以等到休沐那日,你需要挑一天将课补回来。” 在当初招募先生的告示中,顾家就写了顾衡每个月只上十五天课。这是因为顾衡毕竟是富商之子,除了读书之外,还得学一些经商之道。至于那十五天课怎么安排,全由他们月初商议决定。 而这个月是秦昭提出先连着多上几日课,让二人彼此熟悉,也让顾夫人看看他能否教导好这位小少爷。 按照他们当初协商的,要再等五日才是休沐。 顾衡道:“成,都听你的。” “还有一个要求。”秦昭道,“我要带上我夫郎。” . “去郊外散心?”景黎皱起眉头,有点担心,“那混账东西是又想了什么鬼主意要整你吧?” 秦昭道:“应该是。” 景黎:“那你还答应?” “就算我不答应,他也还会想别的主意来为难我,没什么差别。而且……”秦昭顿了顿,道,“有人请客去郊外游玩,何乐而不为?” 景黎还是不太放心。 “别担心。”秦昭安抚道,“顾衡本性不坏,只是性情顽劣罢了,此番多半也是想做什么恶作剧,不会有事。” 从搬来府城到现在,秦昭还没有带景黎去周边转转。 那小家伙现在要照顾孩子,就连出门都很少,而且秦昭又时常不在家里,陪他的时间比之前少了很多。 就算没有顾衡的提议,他也的确想找时间带景黎出去散散心。 景黎又问:“那鱼崽怎么办?带着一块去吗?” “我们只去半日,倒是可以托付给那位叶先生照顾。”秦昭话音未落,鱼缸里那条小鱼苗似乎听懂了他要被丢下,气恼地拍着水面。 秦昭话音一转:“不过你儿子多半不肯,还是带上吧。” 景黎想了想,眼前一亮:“正好前几日我托人烧制了一个新的鱼缸,应当明日就能做好了。” 初八那日,顾府的马车如期到了秦昭家门外。 秦昭牵着景黎上了马车,后者手里拎着个方形小鱼缸。 鱼缸通体是玻璃烧制,上面盖了个竹条编织的盖子,还有把手。闭合后竹条之间留有呼吸空间,却容不下小鱼崽跳出来。 小鱼崽在里面扑腾两下,发现自己出不来,气鼓鼓地在鱼缸壁边摆尾巴。 景黎得意地笑:“这是你爹爹我特意让人给你做的,你就乖乖在里面待着吧。” 这鱼缸就连秦昭都觉得新奇:“你如何想到这样要做?” “我……我以前见过嘛。” 这鱼缸就是现代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塑料小鱼缸,可惜这个时代找不到轻便的塑料,只能用别的材料代替。 秦昭狐疑地皱了眉,景黎已经低头隔着玻璃罩子逗起鱼崽,没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 马车一路朝城外驶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到了目的地。 秦昭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几匹马站在路边吃草,远处宽阔的草坪上立着几个靶子。 是个赛马场。 秦昭眉梢微扬,忍不住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这个我会。 第85章 草坪另一头,顾衡远远看见他派去接秦昭的马车到了,对身边的人道:“按计划行事,吓唬吓唬就行了,别真闹出什么事,懂吗?” 他身边还有四五名十多岁的少年,其中一人骑在马上,揶揄地看他:“衡哥儿,你干嘛这么怕他。” “不是怕!”顾衡反驳道,“他是知府大人点的案首,八月还要去考府试,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爹要宰了我的。” “一个书呆子……” 少年“切”了一声,抬眼朝那边看过去,恰好看见秦昭牵着景黎下马车。 景黎今天穿了他最喜欢的那件石榴红外衣,衬得肤色雪白,腰肢纤细。他被秦昭乖乖牵着,视线却好奇地朝路边吃草的马儿身上打量,眸光明亮,似乎带着些跃跃欲试。 草坪这头的少年们都看得出了神。 唯有顾衡恍惚道:“他……他夫郎果然很好看啊……” 秦昭很快牵着景黎走到了草坪这边,视线往众人身上一扫,落到顾衡身上:“你没说过今日是来赛马场。” “是、是吗?”顾衡被秦昭训了几天,一听他这么说话心里就发憷,强撑着不在自己朋友面前露怯,“今日天气好,适合赛马,所以……所以……” 景黎不想理顾衡,抬头问那骑在马上的少年:“你们要比赛吗?” 少年的脸瞬间红了,吞吞吐吐道:“比……比赛,是啊,要比赛的。” “好啊,那我们不耽搁你们了,快开始吧。”赛马场四周都有观看席,景黎拉了拉秦昭的衣袖,“那边位置正好,我们去那儿看吧。” 说完,拉着秦昭去了观看席,留下几名少年面面相觑。 被景黎问了话的那位正是组局的周家少爷,周启。他注视着景黎的背影离去,对同伴道:“还不快上马,磨蹭什么呢。” 众人:“……” 正规骑射的规则是,参赛者骑马绕着赛道奔跑,将箭矢射中固定在赛道旁的箭靶。 一刻钟内,奔跑圈数与射中箭靶的数量相加,定为最终成绩。 景黎问:“那如果慢慢跑,只追求射中箭靶数量不行吗?” “哪有这么容易。”秦昭道,“每个箭囊里只配备了九支箭矢,而且场上的箭靶数量也有定数,且分布不均,若是速度过慢,还没等跑到箭靶所在之处,就已经被人抢占光了。” “而且,哪怕九箭全中也不过九分,最终仍要以速度定优劣。” “不过一昧追求速度也不可,赛马规则里有一条,脱靶三箭以上则取消资格。” “难度好高啊……”景黎抱着小鱼缸,望向场下正在准备的那群少年,“也不知道是谁想出这么变态的法子。” 秦昭笑了笑:“早年,北方游牧一族屡犯边境,他们最善骑射,朝廷派去的大军吃了不少苦头。先帝由此推行了这个赛马规则,要百姓加强骑射功夫,以备不时之需。” 景黎问:“那你说的赌马又是怎么个玩法?赌谁会赢吗?” “对,想不想试试?” “嗯嗯!” 场下,几位少年已经带好护具,随着候在场外的下人一声击鼓鸣响,纷纷策马飞驰出去,扬起尘土。 景黎兴致勃勃往场下看着,只见顾衡的马匹奔跑在最前方,已经快要接近第一个靶子。 他速度丝毫没减,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矢。 “顾衡看起来还挺厉害的。”景黎饶有兴致道。 秦昭却摇摇头:“下盘不稳,中不了。” 他话音刚落,顾衡的箭飞驰而出,却与箭靶擦身而过。 脱靶。 机会转瞬即逝,这箭靶被紧随其后的周启射中,顿时四分五裂。 骑射比赛用的箭靶和寻常射艺不同,不仅比寻常箭靶小很多,且是用薄薄的木片削成,一箭射上去就会破损。 这样可以保证一靶一箭。 “果然还是不怎么样。”景黎嘟囔一声,继续寻找其他的目标,“那个如何,三号。” 秦昭跟着看过去,摇头:“他连马都骑不好,再继续这个速度,恐怕要摔下来。” 果然,那三号少年没一会儿就抓不稳缰绳,颤颤巍巍让速度降下来。 这种富家公子游玩时的消遣,自然比不上专业的赛马比赛。没等跑过几圈,几个少年要么是体力不够,要么是脱靶太多,纷纷丧失了资格,只有周启和顾衡还在认真比赛。 被落在后面的少年也没下场,只缓慢绕着赛道跑。 一名少年看着那两人一骑绝尘的背影,问:“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我也觉得……”另一人恍惚道,“我们计划是什么来着?” 此处原本就是他们来郊外游玩的主要去处,顾衡建议众人来这里,并非只是为了赛马,而是想借此吓唬吓唬秦昭。 现场观看骑射危险极高,箭矢射偏更是常事。 赛马开始后,他们会故意把箭往秦昭那个方向射,定可以将他吓得四处窜逃。 但是……现在这是在做什么,给人家耍猴戏呢? 可场上那两名少年已经赛红了眼,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他们如今圈数相同,分别都脱了两次靶,顾衡箭囊中还剩三支箭,周启只剩两支。 周启领先一分。 景黎问秦昭:“你说他们谁会赢?” 秦昭:“不是你要赌吗,问我做什么?” 景黎叹了口气:“可我说的都不准。” 秦昭说得对,景黎的确不适合玩博戏。 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压谁谁出局,完美避开所有正确选项。 秦昭道:“你就是对顾衡有偏见。” 景黎几乎把场上所有人都压了一遍,就是没说过顾衡会胜。那是因为他至今对顾衡强占酒楼,还带秦昭去赌场的事耿耿于怀,不肯压他。 “好啊,那我就压他,看他到底能不能胜。”景黎冷哼,“要是他输了,你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秦昭失笑:“你在赌马里压了他,如果他输了,便意味着你输了。凭什么罚我?” 景黎:“谁让我压谁谁出局,若是顺着来那多不公平。” 他敲了敲鱼缸:“你也同意这样对吗?” 小鱼崽欢快地翘起尾巴。 秦昭:“……” 秦昭无奈:“好,都听你的。” 赛场上瞬息万变,二人说话这会儿,场上那两人已经又分别射出了一箭,都中了靶。 周启依旧领先一分,可他动作没停,立刻抽出最后一支箭矢。 起点的沙漏记录着比赛时间,现下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就连景黎这种新手都看出了他的目的。 周启想先射完最后一支箭,再策马多跑一圈。 这样哪怕顾衡剩下的箭都中靶,也会落后他一分。 秦昭看着他的动作,只微微摇了摇头。 下一秒,周启搭弓射箭,箭矢飞出的瞬间,却被另一支横飞出来的箭矢撞偏了方向。他的箭矢刺入草坪,随后而来的箭矢却击碎靶心。 周启一惊,下意识拉紧缰绳,顾衡策马超过了他。 胜负已定。 “刚才那一箭好厉害!”景黎惊呼道。 他以前对任何赛事都提不起兴趣,先前秦昭对他说起时,他还不明白赌马的乐趣何在。 但这一场看下来,自己也不由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景黎眼神发亮,随着顾衡最后一箭射中靶心,在周遭下人的欢呼声中也跟着兴奋地跳起来。 秦昭:“……” 早早退场回到观看席的其他富家公子:“?” 秦昭把人拉回来,轻轻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输了还这么开心?” 景黎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想起来他们还有赌约。 “输就输,反正也……”景黎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你早看出来顾衡会赢,刚才是故意让我压他的!” 秦昭无奈笑笑:“是啊,本来是想让你赢一次,谁知道某人还临时改规则。” 改完规则还是输,不愧是他。 景黎:“……哼。” 他视线望向远处,比完赛的两个少年策马缓缓往回走。不论其他,这对那两名少年来说的确是场酣畅淋漓的比赛,二人大汗淋漓,两匹马也吭哧地喘着粗气。 秦昭目光在他们身上凝了片刻,偏头在景黎耳旁低语:“别生气,我向你赔罪还不成?” 景黎:“怎么个赔罪法?” 秦昭眼底浮现起些许笑意:“让你看一看,真正的骑射是什么样的。” 说完,他牵着景黎走向赛道。 两名少年虽然疲惫,但精神还算不错,嬉笑闲聊着往回走。陡然看见站在路边的秦昭,脸上的笑容皆是一僵。 ……他们原本是怎么打算的来着? 秦昭对此毫不在意,心平气和道:“表现得不错,我夫郎看得很开心,多谢。” 景黎默然片刻,觉得秦昭可能就是故意在气这两个人。 果真,那两名少年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顾衡咬牙:“不用谢,应该的。” 秦昭继续道:“不过你们都还需多加练习,尤其是顾衡。你在骑射上很有天赋,不过稍微急躁了些,反倒影响了你的发挥。若能改进,应当会比现在更好。” 顾衡听他这么说更是不悦,恼道:“你这么懂,你怎么不上马试试?” 秦昭正有此意,点头道:“牵马过来吧。” 顾衡狐疑地看他一眼,吩咐下去,让下人牵一匹马过来。 这匹马通体棕红,被人牵着还在不安分地打着响鼻,看上去脾气不怎么好。 景黎扯着秦昭的衣袖:“秦昭,你真的要试吗,这个好危险啊……” “放心。”秦昭试了试下人递上来的弓,偏头问,“有更轻点的么?” 观看席上有人起哄:“书呆子连弓都拉不开,还想学人骑射呢,我那把轻,把我的给他。” 秦昭这边不紧不慢地准备着,他们身后,周启把顾衡拉到一边:“你不是说不要闹大吗,这马刚训了几天,脾气烈得很,一会儿闹出人命怎么办?” “我……”顾衡迟疑片刻,喝道,“我管他呢,我就看不惯他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上马咯,上马咯!” 观看席上传来呼喊声,秦昭翻身上马。 那红棕马果真脾气不小,用力踏着马蹄想将背上的人甩下来。秦昭拉紧缰绳,稳稳当当坐在马上,安抚地摸了摸鬃毛,轻笑:“我还要在夫郎面前好好表现,你可别使绊子。” 景黎在一旁看得心跳剧烈,手里的小鱼崽已经缩在角落,怕得不敢继续看了。 红棕马尝试许久也没把秦昭甩下来,总算稍安分了些。 秦昭接过下人递来的弓和箭囊。 他的箭囊里装满了箭,而非像方才那样只有九支。 这是赛马的另一种玩法。 规定时间内,策马在赛道上奔跑一圈,射中靶心最多者获胜。 秦昭左手持弓,右手调整着箭囊的位置,偏头对景黎一笑:“记得帮我计时。” 景黎担忧地点点头,场边击鼓鸣响,秦昭如箭一般飞驰出去。 原本坐在观看席看戏的富家公子们,站在人群后头等着他出糗的顾衡,还有焦急等在起点的景黎,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秦昭的速度与方才那场比赛简直天壤之别。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就接近了第一个靶心。 由于玩法改变,场上的靶心比方才多出了三倍有余。 景黎眼也不转地望着飞驰的红棕马,只见秦昭身体下沉,右手松开缰绳,飞快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 咻—— 三个靶心应声而碎! 秦昭动作干净利落,几乎在前一批箭矢脱手的同时,又再次抽出三支箭。 二十一支箭,箭无虚发。 耳畔爆发出比方才更加热烈的呼喊,可景黎脑中一片空白,好一阵什么也顾不上想,眼里只能看见那从远方飞驰而来,渐渐清晰的人影。 秦昭策马来到景黎身边,笑着问:“多少个数?” 他身上半分尘土也没沾染,额前浮起一层薄汗,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鲜活。 那一刻,景黎几乎可以窥见再年轻个十岁,还没有中过毒的秦昭,该是如何意气风发。 景黎张了张口,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来得及计数。 不过观看席上有人给了他答案:“二十三个数!这也太厉害了,这把江陵赌坊最好的记录都破了吧?!” “别说江陵府,京城都没几个人能超这个数!” 这个时代没有秒的说法,只能靠人工计数,做不到绝对精确。. 秦昭失笑,将手里的弓随手甩给人群,朝景黎伸出手:“上来。” 景黎伸手握住,被人用力一扯,拉上了马。 秦昭没有理会周围呼喊的人群,在马背上一拍,头也不回地带着自家小夫郎往一旁的树林走去。 人群的后方,顾衡早就看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边,周启难以置信地喃喃:“他、他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现在府城的书生……都这么厉害吗?” . 远离喧嚣后,景黎才渐渐回过神。 他怀里抱着小鱼缸,身后抵着秦昭的胸膛,感觉到那颗心脏正急促的跳动着。 鲜活而热烈。 那些富家公子不会明白景黎现在的震撼。 他亲眼见过这人病得卧床不起,高烧不退,就连水桶也拎不起来的模样。他心疼过,也感叹过命运不公,可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真正理解了这人心里的不甘。 任凭谁曾经有过这样的能力,也不会甘心自己变成个废人。 “吓傻了?”秦昭一手牵着缰绳,低头在景黎额前亲了口,“没想到夫君这么厉害?” 景黎鼻尖发酸,轻轻点了点头。 “这不算好。”秦昭许久没有这样酣畅地赛过马,心情很是不错,“要是以前,能再快一倍。” 这具身体被药物折损得太厉害,他能回想起那些技巧,可他的力量、反应都已经大不如从前。 不过秦昭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操之过急。 “以前?” 景黎抬头看向他:“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浪到马甲不保(……) 第86章 秦昭好一会儿没答话。 他们已经步入赛马场旁边的树林里。如今正是盛夏,郊外山林中微风徐徐,凉爽宜人。 景黎靠在秦昭怀里,仰头看着他。 “你就只关心这些。”秦昭低声笑笑,“是,想起来一些。” 景黎皱眉:“一些?” 秦昭没有隐瞒:“我脑中只有一些琐碎的片段,而且,需要一定契机才能唤醒。” 找回记忆的最佳方式便是故地重游,这点在秦昭身上也适用。 就比如被带去赌坊,他便想起自己以前也曾乔装打扮,去赌坊玩乐。 而来到这里,则又想起以前赛马的些许过往和个中技巧。 不过也仅限于此,当他想探寻更多内容时,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所以……你还是不知道当初是谁害了你吗?”景黎问。 秦昭摇摇头:“想不起来。不过我认为,就算我没有失忆,当初的我多半也不知道那幕后黑手是谁。” 他不认为有人能正大光明给当年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下毒,而且以他的性子,若他当真知晓些什么,应当会在某处留下证据才是。 至少到目前,秦昭没有发现任何证据指向。 景黎有些气馁,仍低声安慰:“没关系,会慢慢想起来的。” 秦昭问:“你想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我当然关心这些了。”景黎误解了他的意思,认真道,“如果能想起来仇家是谁,不就可以避开潜在危险了吗?谁知道你想起来的都是些玩乐的事……” 景黎狐疑地看他:“你以前不会真是顾衡那种纨绔子弟吧?” 秦昭:“……” 秦昭气质不凡,又很会读书,显然受过良好教育,加之他还颇为擅长这些富家公子喜欢的玩意…… 景黎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如果我是那样……”秦昭顿了顿,小心翼翼问,“你会如何?” 景黎与他对视片刻,叹气:“也不能如何,小鱼崽都有了,难道还能不过了吗?” 小鱼崽现在已经懂这个名字指的是他,在鱼缸里游了两圈,尾巴欢快地拍着鱼缸壁。 秦昭眉梢微扬,倾身将人压在马背上:“这么勉强?” 景黎下意识抓紧了红棕马的鬃毛,红棕马被他抓疼了,猝然顿住脚步,随后前蹄扬起。 “啊啊啊——你管管它!” 景黎还从没骑过马,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将方才要说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胆小……”秦昭拉紧缰绳,轻笑,“它吓唬你的。” 秦昭叹息:“原本还想带你去林子里跑两圈,这胆量,还是就散散步好了。” 红棕马不屑地打了个响鼻。 “我同意。”景黎心有余悸道,“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喜欢玩这个,也太危险了……” 秦昭淡声道:“某人方才还看得兴起呢。” 景黎:“在场外看和自己骑上来是两回事!” “那看别人和看夫君也是两回事么?” 景黎愣了一下。 他仰头注视着秦昭,恍然大悟:“你在吃醋。” “……”秦昭别开视线,“我没有。” “你有。”景黎笃定,“因为我刚才夸顾衡了,但没有夸你,你不开心。” 景黎忍着笑,真诚道:“你刚才特别厉害,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厉害,真的。” 秦昭还是没理他,景黎想了想,用衣袖挡住小鱼缸,抬头在秦昭侧脸亲了下:“给点反应嘛,我都哄你了。” 秦昭忍俊不禁:“我在你眼里,会与一帮十多岁的小孩置气?” 可不是嘛。 这人最近越来越幼稚了。 景黎在心里这么想着,摇头:“没有,秦先生很大度,一点也不小气,也不爱吃醋,更没想表现自己。” 秦昭忍无可忍,把人按在马背上亲了个痛快。 景黎对骑马只有一时新鲜,没一会儿就觉得腿软恐高。秦昭将马还回去,一手牵着自家夫郎,一手拎着崽子,进了树林里。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形。” 正午将至,二人坐在一棵树下乘凉,秦昭将带来的糕点分好,递给景黎:“不必着急,你当初化形也用了许多年。” “就是担心这个。” 景黎咬了口糕点,又掰碎一些,从鱼缸缝隙扔给小鱼崽:“离院试还有两个月,陈彦安他们肯定会来府城,到时可怎么瞒过去?” 他低头对小崽子道:“再给你两个月时间,院试之前一定学会变人,听见没?不然以后没饭吃。”小鱼崽听言鱼尾一颤,连忙咬着糕点沉进水底。 景黎:“……” 景黎嫌弃道:“他这傻样到底随了谁?” “……随我。”秦昭将装满水的水囊递给他,平静道,“一定是随了我。” 景黎咬着点心,转移了话题:“说起来,顾衡今天居然没找你麻烦,难道他当真已经接受你,诚心邀你来游玩?” 秦昭没回答。 以那位小少爷这些天的表现来看,他不认为那人已经接受了他。 顾衡肯乖乖上课,不过是因为当初输了赌局,并非真心。 不过…… 秦昭笑道:“你忘了自己什么体质?若他真打算对我们动什么手脚,多半会自己倒霉。” 以前招惹过景黎的人都是这个下场。 景黎张了张口,本想说他这体质也不是每次都准,可远处陡然传来喧闹声。 二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去。 是赛马场的方向。 景黎:“……” 秦昭按了按眉心:“回去看看吧。” . 赛马场上乱做一团,那几名富家少爷躲在场外,皆吓得面色苍白,被下人护在身后。 秦昭问:“发生什么事了?” “是赤云!”周启道,“衡哥儿觉得……觉得你方才跑那么快是因为马挑得好,他也想试试那匹马……可赤云是我刚买来的,还没训过几日,所以……” “他把马惹恼了。”秦昭望向远处,沉声道,“这个蠢货。” 远处,那匹名为赤云的红棕马嘶鸣一声,狂奔在赛马场上。 他的身后,有数名家仆大半的人骑在马上,大声喊着:“顾少爷,抓稳缰绳,千万要抓稳!” 这几位富家公子外出郊游,身边带了不少家仆,其中也有马术极佳者。 但那匹赤云秦昭骑过,资质极好,恐怕是匹千里马的料子。 这些人哪怕追上了,也难以将顾衡毫发无损地救下来。 这片刻间,赤云已然接近赛道边沿,可它速度不减,竟腾身而起,从赛道旁的围栏上一跃而过,冲进了树林中。 林间只闻顾衡嘶哑的惊呼声。 秦昭低声咒骂一句,偏头对景黎道:“乖乖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你——” 不等景黎说什么,秦昭大步上前,从路边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完了完了完了……”周启吓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我要是弄伤了衡哥儿,我爹肯定要揍死我的!早知道就不听他的,把自己都玩进去了……” 听到一切的景黎:“……” 树林中,秦昭飞快追上那些骑马追赶的家仆,高声吩咐:“你们几个从西侧绕过去,将赤云逼去东边,那边是个瀑布,能让它速度降下来。” 几名家仆对视一眼,纷纷调转方向,朝右前方跑去。 秦昭继续紧跟在顾衡身后。 两匹马的速度逐渐接近,秦昭道:“顾衡,你冷静点!就像平时赛马那样,想想你是如何保持平衡的。” 顾衡身体在赤云奔跑的同时不断腾起,他拽着缰绳的手已经紧绷发白,听了秦昭这话,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他身体下沉,方才被甩开的双脚也踩回了踏板上。 “对,就这样。”秦昭保持着与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快速道,“拉紧缰绳,一会儿我让你放手时,你要立即放手,明白吗?” 顾衡说不出话,急促地点头。 从西侧而来的马队逼得赤云转向东边,他们已经入了树林深处,空气中甚至能嗅到一丝水汽。 秦昭凝视着前方,深深吸了一口气。 “放!” 瀑布出现在树林尽头,赤云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顾衡松了手,秦昭策马从他们身旁飞驰而过,一把拎住顾衡的衣领,将人扯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他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堪堪从湖岸边沿擦过。 顾衡趴在马背上,不住喘着粗气。 几名家仆连忙下水去救落水的赤云。 秦昭带着顾衡返回赛马场,后者已经完全脱力了,全程就连头也没抬,吓呆似的趴在马背上。 众人手忙脚乱把顾衡扶下来。 秦昭下了马,对迎上来的周启道:“手腕脱臼了,给他找个大夫吧。” “好,我知道了,多谢秦先生。”周启看见顾衡没事,稍放心了点,只是脸色还有些发白,“您可曾受伤?要找大夫瞧瞧吗?” “没事,不必劳烦。”秦昭淡声道,“方便的话可否帮我找辆马车,我想先带夫郎回家。” 赛马场上混乱一片,片刻后,秦昭和景黎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景黎望着窗外,顾衡被人抬进另一辆马车,问:“只是脱臼而已,你不就能治么?” 秦昭道:“不想帮那混小子治,冥顽不灵,活该吃点苦头。” 景黎偏头看他。 秦昭:“怎么?” “没事,只是难得见你这么生气。”景黎道,“越来越有先生的样子了。” 秦昭轻声笑了笑:“越来越刻板?” “没有。”景黎放下车帘,轻轻拂过秦昭被缰绳磨红的虎口,“明明是越来越温柔。” 秦昭反手握住他的手,叹道:“严师出高徒,温柔可不行,得罚。” 景黎问:“你打算怎么做?” “不是我要怎么做,是那位顾小少爷想怎么做。” . 接下来几日,秦昭没有去顾府。 第一日第二日还风平浪静,到第三日,顾府终于来了信儿。 来传信的是顾衡身边那位小侍从,表示少爷那日在郊外受了惊吓,这几天都卧病在床,今日才下了榻,可以恢复上课。 话里话外,一点没提秦昭这几日无故缺课的事。 可秦昭却向对方直言,他今后都不会再去顾府教书。 当初秦昭没有与顾衡说实话,他与顾夫人的约定其实是,五日之内顾夫人不会将秦昭赶走,但若秦昭五日内还不能让顾少爷接受他,他便自动离开顾府。 去赛马场那日,正是第五天。 小侍从灰溜溜地走了。 景黎摸不准秦昭这么做的缘由,问:“你以后真就不去顾府了?” “我以后要不要回去,得看顾衡的态度。” 秦昭一边逗着崽,一边悠悠道。 顾家的消息传得快,顾府又逼走一位教书先生的事很快传遍了府城。这原本不算是什么新奇的消息,只是秦昭乃今年的双案首,这才使众人多了几分兴趣。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没过几天,顾府竟然竟又派人去了秦昭家里。 来的还是那位小侍从。 “秦先生,我家少爷说了,先前是他任性,他不该这样捉弄您。可……可少爷他都知错,也认错了,您还是回来吧。” 小侍从苦苦哀求:“顾老爷再过几日就要从县里回来了,要是被他知道少爷又赶走一位先生,他肯定要被老爷责骂的。” 那可怜的模样,就连景黎都有点心软。 秦昭却道:“拜师就要有拜师的样子,他要请我,便让他自己来。若只是想寻个用来应付父母,顾少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小侍从听了这话险些哭出来,景黎于心不忍,亲自把他送出了门。 顾府赶走的教书先生不少,但这样离开后还被顾府几次派人来请的却不多,一时间,府城的文人圈子都格外关注这件事。 又过了两三日,终于有新消息传来。 这日清晨,顾家大少爷的马车停在了秦昭家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顾衡:真香。 第87章 景黎给秦昭泡了杯茶端进书房。 后者正在读书,偏头问:“人还在外头?” “在呢。”景黎忍着笑,压低声音道,“原本还在院子里骂骂咧咧的,说什么他爹娘都没这么罚过他,见我过去马上老实了。” 秦昭失笑:“这才刚一个时辰,还是欠教训。” “不过外面日头越来越大了。”景黎道,“那小少爷身娇体弱的,再站下去可能要中暑。” 秦昭往窗外看了眼,道:“把人叫进来吧,顺便把我做的消暑凉茶端来。” 景黎:“好。” 景黎去外面传话,没一会儿,顾衡就在小侍从的搀扶下走进来。 六月的天气着实有些炎热,眼下还未到正午,顾衡依旧满头大汗,脸颊被晒得发红。他手里还拎了点东西,被包得很精致,瞧不出是什么。 顾衡把东西放在秦昭桌上,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坐下。 小侍从想帮他倒杯水,秦昭道:“这是我夫郎帮我泡的,不许动。” “你——”顾衡张了张口,声音低哑,“站也站了,罚也罚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秦昭扫他一眼:“这是认错该有的态度?” 顾衡:“……” 顾衡道:“对不起,我错了。” “错在哪儿?” “不该玩物丧志,不该肆意妄为,也不该……”顾衡声音越来越小,“不该故意捉弄你。” 秦昭:“叫我什么?” 顾衡:“……秦先生。” 秦昭轻笑一声:“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喜欢玩乐,而且我比你更加肆意妄为,也更会玩。你错不在玩乐,在逞能。” “永远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去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秦昭淡声道,“你逞一时之能,可有想过你的父母该如何面对,可有想过约你出来玩乐的朋友会遭至何等后果?” 顾衡低下头:“对不起。” 景黎敲了敲门,从门外探进个脑袋:“训完话了?” 秦昭严肃的神情险些绷不住,轻咳一声:“嗯,进来吧。” 景黎端着一壶凉茶走进来,给顾衡和小侍从都倒了一杯:“秦先生特供消暑凉茶,尝尝吧,很好喝的。” 说完,给自己也倒了杯。 秦昭道:“你体质偏寒,少喝些。” “知道啦。”景黎小声嘟囔,“就猜到你不是专门给我做的。” 秦昭:“……” 凉茶里加了梅子和蜜糖,喝起来冰冰凉凉,解渴又消暑。 可景黎根本不怕热,更不需要消暑。 这玩意是给谁做的一目了然。 这话里带了丝别样的意味,顾衡被呛了一下,疯狂咳嗽起来。他勉强止住咳,低声问:“所以……所以你肯回顾府了?” 秦昭瞥他一眼,反问:“你为何想让我回府?” “如果只是担心顾老爷和夫人责怪,我可出面替你解释,是我自愿离开,与你无关。” 顾衡没有回答。 秦昭道:“你回吧,我明日就去顾府——” “别!”顾衡道,“不是为了应付我爹娘,我就是……就是如果你不回来,我娘又要去给我找别的先生,那些人满口仁义道德,我不喜欢。” 秦昭抿了口茶:“那你可以继续找,府城这么大,总会有合适的人选。” “我……我……”顾衡欲言又止片刻,终于说了实话,“我就是想拜你为师行了吧?你、你不愿收就算了,这些东西就当是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告辞!” 他起身往门外走,却听秦昭道:“站住。” “看来前几位先生是当真没教过你礼节。”秦昭悠悠道,“想来拜师,除了准备束脩礼之外,还要行礼奉茶,听从教诲。这些东西就连我村中六岁小儿都懂,你不明白?” 顾衡茫然地眨了眨眼:“你……你什么意思?” 景黎忍不住提醒:“让你奉茶,傻子。” “奉……奉茶……”顾衡恍然清醒,身边的小侍从也回过神来,忙上前倒了杯茶水递给顾衡。 顾衡动作有些僵硬,缓缓走到秦昭面前,躬身行礼,将茶水递给他:“先、先生请用茶。” 秦昭与景黎对视一眼。 他受了这一礼,接过茶水:“明日开始辰时上课,照旧只上半日,但不许迟到早退,快回去歇着吧。” 顾衡精神还有些恍惚,低声问:“你这是……收我了?” 秦昭点点头。 顾衡浑身放松下来,停顿片刻,又问:“那你能叫我摇骰子吗?赛马呢?” 秦昭:“……” “算我没说!不、不用教这些!”顾衡连忙找补。 秦昭笑了笑,道:“明年你若考上秀才,我什么都教给你。” “明年?”顾衡难以置信,“二月就是县试了,别人至少要学两年才会去考的,我怎么可能考得上?” “凭你是我弟子。” 秦昭开始下逐客令:“行了,快回去吧,顾夫人那里我明日亲自与她说明。” 顾衡“哦”了一声,转身离开。 “等等。”秦昭又叫住他,“顾老爷他几时回来?” 顾衡:“我爹?可能要到八月了吧,他最近忙着呢。” “可你先前说……” “说他要回来?当然是骗你的啊,谁知道你根本不吃这套。”顾衡道,“你想见我爹?这好说啊,等他回来我把你引荐给他就是,寻常人想见还见不到呢。” 顾家掌握着江陵府的经济命脉,又是整个中原地区最大的织造纺,不知多少人想牵上顾家这条线,想得顾少爷这一句允诺。 可秦昭只是默然片刻,摇头:“不必了,你回吧。” 顾衡不明所以,带着侍从走了。 景黎又喝了口梅子茶,望着顾衡的背影悠悠道:“不错嘛,以前在府城不可一世的顾家小少爷,短短几天下来,被你训得这么听话。” 秦昭偏头看向他,抬手揽住对方的腰拉进自己怀里:“给我喝一口。” “不行,你不能喝性凉的东西。” “我只是想尝一尝。”秦昭忍着笑,在景黎耳畔轻声道,“尝尝是不是梅子放多了,怎么闻着一股酸味。” 景黎:“……” 景黎撇开他的手:“不理你了,我玩你儿子去。” “别,你先陪陪我。”秦昭下巴枕着景黎的肩膀,偏头在颈侧亲了亲,“见不得我对别人好?” “没有……” 景黎被那温度烫得瑟缩一下,小声道:“我才没有这么小气。” “嗯,没有。”秦昭道,“按辈分,他得叫你师娘,别与小辈计较。要是鱼崽总缠着我,你会吃他的醋吗?” 景黎也觉得自己不该想这么多,正想回答,却听秦昭皱眉道:“这例子不对。” “怎么?”景黎一偏头,被秦昭吻住了:“因为我会。” . 从这天开始,顾家小少爷仿佛变了个人。 不再招摇过市,不再混迹城中玩乐场所,甚至就连往日关系好的富家公子邀他出来,也很难再邀到人。 当然,并非他真这么快就改过自新,而是他家先生不准。 莫说是外人觉得惊奇,就连顾夫人都感觉难以置信。 她最了解她这儿子,软硬不吃,顽劣得很。他们往日没少花心思管教,可怎么也管不住。 这书生只来了府上几日时间,竟将儿子管得如此服帖。 顾夫人又是欣喜又是感动,顾不得顾老爷走前嘱咐过没事不要随便打扰,修了长长一封书信寄去了县城。 一个半月时间很快过去,府城也从仲夏到了初秋。 秦昭家门前那条街上种了一排桂树,七月末时已有些桂花早开,沿着那条街走上一圈,衣服都能沾染上淡淡的桂花香。 景黎从两个月就在盼着桂花开,准备按照林清儿教的方法晒干做成桂花茶,多的还能让秦昭做桂花糕。 “我还想磨成粉试试做桂花羹,到时候你可以去考场吃。”景黎如是道。 秦昭将采下来的新鲜桂花放进竹篮里,笑着道:“院试和先前不同,考试期间不能离开,因此考场里会准备吃食。” “鬼知道他们会给你准备什么。”景黎对此并不信任,“我们还是准备妥当点好,万一里面吃食难以下咽,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考试。” “嫂子这话说得有理,有我的一份吗?” 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二人回过头去,是陈彦安。 陈彦安背着个小包袱,有些风尘仆仆,但精神看上去倒是不错:“好久不见。” 再过几日就是院试,陈彦安几日前就写信知会过他近日会来府城。 不过秦昭和景黎都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早。 景黎躲在秦昭后头,问:“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我来探望你们嘛。”陈彦安道,“方天应说你们新买宅子环境极好,我早就想来看看了。嫂子这是……” 景黎有点紧张。 陈彦安要来府城,必然要住在他家。可小鱼崽至今没有化成人形,景黎和秦昭便商议先装一装孕肚。 为了提前适应,景黎这几天穿的都是没有束腰、宽松制式的衣物。 可今天出来采桂花,他嫌在腰上绑个东西不方便活动,因此没有戴上。 谁知道这混账东西偏挑今天过来。 若实在瞒不过去,就只能说实话了。 景黎在心里无奈地想。 陈彦安注视他背影片刻,感叹:“原来阿易说夫郎孕肚不显是真的,嫂子这身形一点也没走样嘛!” 景黎:“……” 秦昭:“……” ……还挺好骗。 秦昭很快恢复镇定,道:“进来吧,住的地方已经帮你提前收拾好了。” 他把人领去书房。 偏院还空着,暂时住不了人,秦昭便将书房的小榻让出来,虽然窄了点,但也能住人。 “这几日你就在这里复习,这屋子僻静,没人会打扰你。”秦昭道。 这书房可比他们先前来府城住的客栈好得多,陈彦安在书房里转了一圈,越看越满意:“多谢秦大哥和嫂子!” 秦昭点点头,正欲带着景黎离开,却听陈彦安又道:“咦,秦大哥,你又养鱼了?” 二人转头看去,桌案边的鱼缸里,一条小鱼崽正窝在里面睡觉。 秦昭:“……” 景黎:“……” 小鱼崽最近又长大了些,和他爹一样喜欢到处蹦跶。秦昭管不住,也不想总是关着他,便在宅子各处准备鱼缸木桶等盛水器具。 只要不跑去外头,任由他在宅子里玩。 这间书房就是他最爱来的地方之一。 和景黎以前一样,小鱼崽也爱守着秦昭读书写字。 陈彦安敲了敲鱼缸壁,嘟囔道:“这条鱼真可爱,只是……怎么长得和你之前那条这么像?” 他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秦昭:“你又找来一条锦鲤?!” 陈彦安大步走到秦昭面前:“我已经听说你和顾家少爷的事了,我说你怎么走到哪儿都这么好运,原来是你有秘密法宝?” 秦昭与景黎对视一眼,后者无辜地眨了眨眼。 秘密法宝,说得倒也没错。 陈彦安凝视他片刻,压低声音问:“这鱼从哪儿买的,能不能给我也买一条?” “……”秦昭按了按眉心,“这不是买的。” 陈彦安:“那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自己游到你家的?” 秦昭面不改色:“对,自己游来的。” 陈彦安一脸怀疑人生,秦昭随便找了个借口连鱼缸带鱼一起抱出了书房。 走动时水流晃动,小鱼崽迷迷糊糊醒了,被景黎在脑袋上戳了一下:“小混蛋,让你变人也不变,整天添乱。” “你别催他了。”秦昭抱着鱼缸回到卧房,将小鱼崽转移到最初那个鱼缸里,“上次就是你一直催,害得我险些错过他出生,这次我可不想再错过。” 他将手伸进水里,抚摸着小鱼崽的脑袋:“答应爹爹,别自己忽然就变成人了,等我回来看着再变,知道吗?” 小鱼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八月初四,院试正式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崽:你猜我等你吗? 第88章 院试当日,景黎没跟着去,只把秦昭和陈彦安送到了家门口。 “我在家等你。”景黎将一个香囊系在秦昭腰间,趁旁人不注意,抬头偷偷亲了他一下。 秦昭失笑:“反正一会儿都要被摘下来检查。” “先戴一段路嘛。”景黎道。 这香囊是秦昭前几日就配制好的,里放了些药材、香料、还有景黎刚晒干的桂花,香气清幽扑鼻,有清心宁神的效用。 陈彦安看不下去,嘟囔:“都在一起多久了,还这么腻歪。” 景黎眉梢一扬,没在意陈彦安话里的酸意,偏头问:“你的香囊带好了吗?” “带好了带好了。”陈彦安道,“不过我们戴这玩意儿做什么?不像考试,像是去逛庙会。” 秦昭淡声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秦昭低头在景黎唇边亲了亲,道:“明晚见,自己在家多小心。” “知道啦。”景黎道,“加油,等你拿小三元呢。” 秦昭:“那是自然。” 陈彦安:“……” 这些人一点也不考虑他的感受! 学识好还有媳妇的人真是太讨厌了! 二人道别景黎,在规定时间到了考场前,等待唱名验身。 他们远远见到了贺知行和他那位同窗,双方隔着人群互相颔首,算作打过招呼。 一同互保的严修暂时没见着,不过那人对待科举向来认真,必然会准时到场。 长街上挤满了人,秦昭索性带着陈彦安站在路边。反正唱名的衙役嗓门大,站多远都能听清。 但他不知道,路边一座茶楼二层,有两人正对坐品茶。 “人肯定来了,一会儿唱名就能看见,你心急什么?”这二人年纪相仿,约莫四十多岁,说话这人身形较瘦,还穿着一身官服。 正是江陵知府。 而他对面那人一身锦衣华服,体型宽胖,便是顾衡的父亲,刚从县城回来的顾老爷。 顾长洲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张纸,是上次府试时秦昭所写的考卷。 顾长洲这几个月着实忙碌,先前收到夫人来信,只当是自家儿子总算找到个称职的先生,没有多想。直到前两日回来后与夫人说起这事,又看见顾衡的变化,这才开始好奇这位人人夸赞的双案首究竟有多大能耐。 他与知府是多年故交,便托了对方将那位双案首的考卷送来让他瞧瞧。 这一瞧,就瞧出了问题。 这人的字迹…… 顾长洲扭头看了眼摊在桌上的考卷,只觉背心都出了一层热汗,视线更加急切地往街上望去。 知府见他这样,收了玩笑之意:“顾兄,你与我说实话,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将他列为案首之前,我曾查过此人的过往。据说他是几年前战乱逃荒到了临溪村,去时身染重病,记忆全无,直到去年才把病治好。”知府道,“这等身份不明之人,其实本不该列为案首,但……” 知府顿了顿,叹道:“但他这篇文章的确一骑绝尘,你知道我素来惜才,当今圣上也说过不该因来历埋没人才,我这才……” 顾长洲垂眸不答,知府又道:“而且你猜怎么着,府试后栖元县县令述职时,提及他给秦昭写过推举信,可我竟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不稀罕县令的推举,也不想卖这个人情!” 知府说到这里,语调有些急促:“狂妄之人本官见得多,可像他这样学识丰厚的却不多,这种人才难得一见啊!” 顾长洲被他吵得有点不耐烦:“岳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你与我说实话,你来找这人做什么,人到底有没有问题?”知府捋着胡须,眯起眼睛看他,“要是人没有问题,你可千万别与我抢,我不会让给你的。” 顾长洲:“……” 顾长洲平静道:“岳兄,你冷静地想一想,人家可是连县令的推举都不屑一顾。” “若这文章不是他超常发挥,这水平是能一路登上京城的,你也不想想,人家看得上你这小小府城吗?” “……”知府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不悦,“你这人说话真烦。” 顾长洲低笑一声,道:“放心吧,人没有问题,只是……” 他视线移向街头那密集的人群,悠悠道:“只是我觉得他像我一位故人,想确定罢了。” 知府问:“他就住府城,你直接去他家不就得了?” 顾长洲摇头:“不方便。”知府还想再问,街上鼓锣敲响,衙役开始唱名。 被点到名字的学子一个个走到最前方,再被衙役带去旁边的小屋检查验身。 ——“秦昭!” 顾长洲望着人群,就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这名字如今在府城名气不小,众人都听见了,不由左右打量着,想一探此人模样。 不多时,一名身形消瘦、书生打扮的男子从路边走出来。 “喏,在那儿,是你想找的人吗?”知府在上次府试时就见过秦昭,抬手帮顾长洲指了指。 不过就算他不指,顾长洲也第一时间看见了那个人。 原因无他,秦昭的气质与周遭差距太大了。 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哪怕看见的只是个侧脸,顾长洲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清贵而沉静。 可这气质与他想象中差距甚远。 真是他吗? 顾长洲凝视着那道身影,久久没有移开。 这个角度看不清五官,可顾长洲记忆中那个人,没这么瘦,也没这么……平和。 顾长洲最初认识那个人的时候,对方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势,很年轻,就像所有出身高贵的世家公子那般,高傲,张扬,锋芒毕露。 可现在这个人…… 太平和了。 磨平了所有棱角和锋芒,褪去一切光芒,在民间摸爬滚打,苦苦营生。 “我要见他。”顾长洲收回目光,神情似乎有些疲惫,“府试过后,帮我找个由头,但别显得他太特殊,也别说是我要见他。” 知府与顾长洲相识多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能显得秦昭太特殊,也就是说不能只邀他一人,也不能以顾长洲的名义。 “我明白了,交给我吧。”知府道,“前提是他这次也得考中案首。” “他会的。”顾长洲注视着那道身影走向最前方,被衙役领进了验身的棚子,“……如果真是他的话。” . 院试由于要持续两天一夜,除了笔墨外,能带的东西更多,不过照旧要进行检查验身。 对此秦昭早有准备,香囊没有封口,而是用上一颗盘扣。待府衙的衙役将里面的东西检查完毕后,再将香料装回去就是。 进了考场,陈彦安还是没明白秦昭执意要他带香囊的原因是什么,将其扔在随身的小竹篮里便没理会。 直到考试开始的一个时辰后。 上次考府试时还在四月,天气凉爽,因而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如今正是八月,考场内又不通风,没过一会儿,考场里的味道就变得一言难尽。 陈彦安被熏得头晕眼花,忙从竹篮底部翻出香囊,猛吸了几口,老老实实戴在腰间。 药材和香料的清香渐渐充满整间号房,陈彦安这才缓和过来,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意。 不愧是秦昭。 院试不让提前交卷,直到第二日的黄昏时分,秦昭才随着人流出了考场。 考场外人多,秦昭事先和陈彦安约定过,如果出来找不到人,直接家里见面。秦昭正欲往家的方向走,却听见有人叫他:“秦大哥,这里!” 是陈彦安的声音。 对方站在路边,精神充沛地朝秦昭招手。 秦昭走过去:“你精神倒是不错?” “还不多亏了秦大哥的香囊。”陈彦安道,“我方才碰见贺知行了,他说他昨晚被熏得一夜没睡着,今日一整天都昏昏沉沉,还问我为何这么有精神。” 秦昭:“你告诉他了?” “哪儿能啊,这不是刺激他嘛。”陈彦安笑道,“谁让那小子不与我早些来府城,错过了秦大哥做的好东西。” 秦昭没理会他拍的马屁,拉着人往回走。 两天不见,想他家小夫郎了。 不过这次小夫郎没在门外等着,秦昭与陈彦安推开院门,便闻见满院子的饭菜香味。 秦昭眉梢一扬,带着陈彦安穿过院子进了主屋。 桌上摆满了饭菜,景黎正在放碗筷,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回来啦。” 秦昭往桌上瞧了一眼,了然:“街口那家珍味斋买的。” 他就知道,两日不见,他家小夫郎也不至于会做这么多菜。 景黎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总不能让你回来现做,那太晚了。” 考场里准备的吃食只有馒头和开水,陈彦安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伸手就想去盘子里摸个葱花饼,被景黎一把拍开:“冲个澡换身衣服再来,你们俩身上难闻死了!” 香囊味道维持不了太久,现在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二人如今身上混杂着残余的香味以及考场里的汗味,闻上去十分一言难尽。 景黎连抱都不想给秦昭抱,板着脸把两个臭男人赶出屋子。 入夜,秦昭吃过晚饭,又去泡了个热水澡解乏,才回到卧房。 小鱼崽在鱼缸里朝他摇尾巴。 小崽子这次竟奇迹般的听话,竟然没有在秦昭离开时给他个措手不及,可喜可贺。 秦昭伸手进水里,小鱼崽绕着他手指欢快地游了几圈。 “想我了?”秦昭声音温柔,“爹爹也想你。” 景黎早早爬上床,望着秦昭和小鱼崽玩了一会儿,又对他低声说了什么,才朝床边走过来。 他被秦昭搂进怀里,问:“你刚才和他说什么呢?” “我告诉他,你今晚是我的,让他乖乖睡觉,别来打扰我们。”秦昭笑着问,“这会儿不嫌我难闻了?” 秦昭刚沐浴过,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香和草药香。 景黎把头埋进他怀里:“你精神倒是好,我昨天晚上都没睡着。” “担心我?” 景黎摇摇头。 “那就是想我了。”秦昭扯过薄被仔仔细细把景黎盖好,手掌一下一下在对方背心轻轻拍打,笑道,“小鱼崽都不需要我哄着睡了,某人自己反省一下。” 景黎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倦意在熟悉的怀抱中飞快袭来,很快沉入梦乡。 . 院试成绩要三日就会出,这几日陈彦安依旧住在秦昭家里,帮着晒晒桂花,打扫打扫院子。 第三日的早晨,陈彦安和秦昭扫完前院和游廊,将笤帚放到角落,抹了把额头的汗:“你家这院子这么大,真该雇个人才是。” 秦昭点头:“有这打算。” 以前家里地方不大,秦昭用读书的闲暇时间就能将家里打扫干净。可现在宅子大了,院落,屋子,走廊,花草,每一样都需要人打理。 若没人帮忙,他前前后后全打扫一遍,要花上小半日的时间。 不过在府城雇佣家仆价格不算便宜,秦昭的欠债还未还清,暂时容不得他考虑这些。 “听说外城有穷苦人家会卖女孩和双儿,价格不高,你不如去看看?”陈彦安提议道。 景黎正端着蒸好的馒头经过,脚步微微顿住。 他先前就听秦昭说过,这个时代有些人家养不起孩子,就会把孩子卖掉,给大户人家做丫鬟,或者小妾。 当真遇上了,还是觉得有些接受不了。 那可是买卖人口。 秦昭注意到景黎的反应,岔开了话题:“这事以后再说吧,先吃点东西,我们也该出门了。” “对哦!”陈彦安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放榜的日子,他们还得去府衙看榜。 三人一起进了主屋,小鱼崽在鱼缸里转了个圈,等着投喂。 秦昭正想喂他,陈彦安忙道:“别,你别动,我来喂!” 陈彦安固执地认为,小鱼崽和先前的锦鲤一样,能给人带来福运。不仅每天一睁眼就跑去和小鱼崽玩,三餐都抢着喂,希望小鱼崽能保佑他。 景黎原本还不放心他,观察两天后发现陈彦安没给小鱼崽吃饵料和蚯蚓,这才放手让他照顾崽子。 反正小鱼崽也挺喜欢他。 陈彦安将馒头细细掰碎了,一块一块喂给他,瞧着小鱼崽吃得腮边鼓鼓,感叹:“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爱养鱼,这小鱼太可爱了,真不能送给我?我出钱买也行。” 秦昭:“……” 秦昭道:“不可能。” 他又不卖孩子。 “把你卖掉都不能把他卖掉。”景黎哼了一声,从陈彦安手里夺过馒头,“不给你喂了。” “别啊嫂子,再让我喂一会儿,一会儿就好。”陈彦安想抢回来,“马上就要放榜了,我急需它保佑我啊!” 二人争来争去,小鱼崽张着口,脑袋也跟着馒头的去处左右晃悠。 他着急地晃了晃鱼鳍,尾巴用力一拍,竟从鱼缸里跳出来,一口叼走了景黎手里那小块馒头。 小鱼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三两口咽下了馒头。 秦昭离他最近,无奈地笑了笑,正想弯腰把他捡起来,却忽然愣住了。 因为小鱼崽身上陡然亮起一道浅浅的红光。 那光芒由浅入深,很快将鱼身完全包裹起来。光芒褪去后,地上趴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 作者有话要说:崽: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统一回答本章的争议问题:我从头到尾没打算让他们把秘密一直隐瞒下去,而且这在我看来也不是个多重要、多么性命攸关的“秘密”,与主角关系亲密的朋友以后几乎都会知道。 怎么处理你们看我下章就明白了,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替主角担心被害什么的,没必要,真没必要。 第89章 屋子里的三个人同时愣住了。 陈彦安惊愕地睁大眼睛,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它它它——” 地上那小崽子瞧着才几个月大,还趴得不太稳,皮肤光滑白皙,没有任何鱼鳞。 显然比自家爹爹头一次变人变得好。 小鱼崽子慢慢抬起头,率先看见了秦昭。那双眼睛又大又圆,眸子漆黑透亮,眉宇和鼻梁的轮廓瞧着依稀有几分秦昭的模样。他朝秦昭伸出藕节似的手臂,轻轻挥了挥。 “咿呀……” 他似乎还没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却被自己能够发出声音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又看见了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歪了歪脑袋。 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流露出疑惑,眉头越皱越紧,眼底盛起泪水。 光溜溜的小崽子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声婴儿啼哭将在场的三个大人都唤醒,秦昭率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崽子抱起来:“别怕,别怕,爹爹在这儿。” 没人安慰还好,小崽子被爹爹这么一哄,顿时哭得更加厉害。 鱼类发不出声音,景黎从生下小鱼崽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听见孩子哭,心头难受得要命。他想抱抱那小崽子,又怕惹他哭得更厉害,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陈彦安还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似乎已经吓傻了。 秦昭环视这屋中混乱的情形,心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这小东西,没一天能让人省心。 他当机立断,抱着孩子坐下,舀了勺熬得软烂的鸡丝粥,轻轻吹了吹。 小崽子注意力被香味吸引过去,顿时止了哭声。 “咿、咿呀……” 小崽子长长的睫羽上还挂着泪珠,张开口,打了个哭嗝。 秦昭把粥喂到他嘴边。 慢慢喂小崽子喝完一口粥,秦昭才笑道:“嘴馋成这样,也不知是随了谁。” 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景黎。 “反正不是我。”景黎下意识反驳一句,愤愤道,“我才不像他这么喜欢惹麻烦。” 小崽子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动了动手臂,缠着秦昭还想喝。 秦昭用衣袖擦了擦他哭花的脸,又给他舀了勺粥。 小崽子安静下来后,模样显得更加乖巧,瞧着也更像秦昭。 ——不过是软萌可爱带着点婴儿肥的版本。 景黎戳了下他软乎乎的脸颊,嫌弃道:“胖。” 秦昭轻笑。 “不、不是,你们谁给我解释一下?”陈彦安还坐在地上,但已经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 他望向那旁若无人已经聊起来的两个人,又看了看秦昭怀里的崽,觉得理智有些濒临崩溃:“这到底怎么回事???” 景黎:“……” 差点忘了还有个人在这里。 秦昭放下勺子,脱下外衣把还光着屁股的崽包起来,递给景黎,才不紧不慢道:“如你所见,这是我儿子。” 景黎自然接过给崽喂饭的活,补充道:“也是我儿子。” “对。”秦昭点头,“他生的。” 陈彦安:“???” 陈彦安从地上爬起来,思索了好一会儿,惊愕地对秦昭道:“你是妖怪??!!” 秦昭:“……” 景黎:“……” 以这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考过那两场试的??? “等等,不对……”陈彦安意识到了什么,视线落到景黎身上。 小鱼崽的模样,被秦昭放生的那条锦鲤,还有忽然出现在秦昭家里的夫郎…… 他恍然大悟:“是你!” “终于想明白了?”景黎冷笑一声,“你以前还想喂我吃蚯蚓呢。” 陈彦安:“……” 秦昭按了按眉心,道:“坐,我慢慢向你解释。” 秦昭和景黎早就商议过要不要说出真相,他们其实心中早有准备,知道这件事多半瞒不了太久。 因为他们并不知晓小鱼崽会何时化形。 按照景黎化形的规律,不算他在现代生活过的那十八年,他在这个世界从出生到第一次化形,足足花费了近五年时间。 如果小鱼崽也这样,他们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去的。 暂时不说,是避免麻烦,但若真到了瞒不下去的那天,便只有实话实说。 秦昭将事情一五一十解释了,陈彦安许久没有回答,似乎暂时还无法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他呆坐在原地,半晌,低声喃喃:“难怪你不愿意卖,这还真不能卖啊……” 秦昭:“……” 小崽子吃饱了有些犯困,抓着景黎的头发打了个哈欠。 秦昭道:“先把他抱进去吧。” 景黎点点头,抱着崽子回了内院。 秦昭注视着他背影离开,脸上的笑意稍收敛了几分,认真道:“彦安,今日告诉你的事,希望你能保密。” 陈彦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我懂,嫂子这身份被人知道肯定有麻烦,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秦昭:“多谢。” 陈彦安看着旁边空了的鱼缸,若有所思片刻,兴冲冲道:“不过还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秦昭问:“何事?” 陈彦安道:“我们两家都这么熟了,以后订个娃娃亲如何?” “……”秦昭想也不想,“不行。” “你就不能多考虑一下吗?还有没有兄弟情了?” 秦昭:“不行。” “我真不是看上了锦鲤福运,我就是觉得你儿子可爱,真的!” “……” 秦昭默然,他万万没想到,在亲眼看见了鱼化形成人这种场面后,陈彦安这货心里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娃娃亲。 他索性把絮絮叨叨的陈彦安丢在前院,自己回了卧房。 小鱼崽已经在景黎怀里睡着了。 这些日子小鱼崽一直没化形,可秦昭和景黎依旧给他备着婴儿的衣物和用具,以防万一。 景黎用棉布做的襁褓将孩子包着,靠在床边低头看着对方的睡颜,看得出神。 秦昭在心中叹息。 他家小夫郎好不容易习惯了小鱼崽子的模样,不再时时刻刻着迷似的盯着看,这下可好,小鱼苗变成了小婴儿,一切又回到原点。 秦昭走到床边,低声问:“抱累了吗,我来抱会儿?” “不累。”景黎摇头,望着崽子眼也不转,“他长得好像你呀。” 秦昭笑起来:“哪里像?” “眉毛,鼻梁,嘴唇……”景黎看了看崽,又看了看秦昭,莫名气恼,“他居然没有一点像我。” 这人的基因也太可怕了。 不过景黎很快说服了自己:“像你也好,你这么好看。” 秦昭低头在景黎唇角亲了亲,额头抵着额头:“我宁愿他别这么像我,省得你太喜欢他,都不看我了。” 景黎失笑:“说来说去还是在醋自家儿子,没出息。” 秦昭笑而不答,侧身坐在床边,把自家温软的夫郎和儿子都搂进怀里。 小鱼崽体温不像景黎那么凉,而是正常婴儿的温度,这是件好事,至少冬日不会像景黎那么难熬。 景黎脑袋靠在秦昭胸膛,小声道:“化形了,该给他起名字了。” “嗯,不急。”秦昭道,“我还要再想想。” 景黎:“你都想了好几个月了。” 写文作诗信手拈来的秦先生,给自家儿子起名拖了几个月,想想就离谱。 “等等。”景黎脸色稍变,才想起来他们忘了什么,“我们今天还要去看放榜的。” 秦昭默然片刻:“罢了,时辰已经迟了,等官府送信儿来吧。” “送什么信儿?” 秦昭正想回答,陈彦安在外面敲响了门扉,声音急切:“秦大哥,我不想打扰你们,但官府来人了,你得出去见一见。” “他们说你中了小三元!” 陈彦安这一嗓子直接差点把鱼崽吵醒了,小崽子在景黎怀里动了动,秦昭安抚道:“你在屋里陪他,我去看看。” 秦昭跟着陈彦安去了前院。 刚走到院子里,便听见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院门没关,鞭炮炸出的红花漫天飞舞,几名衙役站在院门外,见秦昭出来,朝他拱手行礼:“恭喜秦先生高中小三元!” 秦昭还礼,侧身让他们进门。 秦昭家门外这会儿不仅有来报喜的衙役,还有不少百姓。 不仅有府城的文人,还有几个头戴簪花的中年女子,各个好奇地朝门内打量,看清秦昭的模样后,纷纷面露欣喜之色。 陈彦安见状,伏在秦昭耳旁道:“那几个是城里的媒婆,刚才我去开门,还以为我是你,抢着想给我递画像。” 秀才在府城常见,可小三元不常见,加上秦昭现在还是顾府的教书先生,更是府城各家小姐爱慕的对象。陈彦安道:“没事,这些人我打发就成,你进去招待那几名官爷吧。” 秦昭偏头看向他,认真道:“陈彦安,你现在对我再殷勤,我也不会考虑娃娃亲。” “……”陈彦安捂脸,“我有这么明显吗?” 秦昭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不用了,这里我来就好。” 景黎大步走过来,秦昭问:“孩子呢?” “屋里睡着呢。”景黎视线往外头一扫,意味不明地冷哼,“这里的事比较重要。” 秦昭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火气,失笑,清了清嗓子:“好,那就劳烦夫人了。” 说罢,转身进了院子。 景黎迈出院门,似笑非笑:“谁想给我家小三元老爷递画像?” 报信的衙役已经在堂屋坐下,秦昭接过他们送来的喜报,招待他们喝了茶,又给每人随了点银两,才算是走完了报喜的流程。 几名衙役临走前,又给秦昭递了张帖子:“几日后就是中秋佳节,知府大人想在城外温泉山庄招待此番院试中成绩优异的学子,万望秦先生定要到场。” 衙役补充道:“为期三日,若有亲眷,也可一同带上。” 秦昭眸光微动,将那帖子接过来。 “自当赴约。” 作者有话要说:温泉山庄是个好地方~ 第90章 秦昭亲自将衙役送出门时,围在门前的人已经散了个干净,景黎正在清扫门前的鞭炮碎屑。 秦昭也去墙角拿了个笤帚过来,帮他一起扫。 “陈彦安呢?”秦昭问。 景黎道:“他去府衙看排名了,这一早上鸡飞狗跳的,他自己考没考上还不知道呢。” 秦昭应了一声,又问:“他没和你说什么?” “说什么?” “……没事。” 看来那小子还是懂得审时度势。 娃娃亲的事在秦昭面前说说就罢,要真敢去景黎面前说,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景黎直起身,问:“你都不问我怎么打发那些媒人的?” 秦昭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里,景黎提起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做的?” “我对媒人说,我夫君与我情投意合,容不得他人。进我家门只能当妾当侍,伏低做小地伺候我。”景黎朝他眨了眨眼,语气颇为得意,“然后他们就都跑了。” 能找媒人来说亲的大多都是大家闺秀,再不济容貌上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谁都不会愿意被压在一位双儿之下,当个妾侍。 秦昭失笑:“你也不怕人家说你闲话。” “说去呗,本来就是实话。”景黎道,“我就是小气,看不惯谁打你主意。” 秦昭扫完最后那点碎屑,将景黎手中的笤帚接过来,偏头在景黎侧脸亲了亲:“知道了,夫人。” . 此次院试共录取四十人,陈彦安运气不错,正好考到了三十六名。不过贺知行和他的同窗运气就没这么好,双双落榜,只能再等上一年。 他们心里早有准备,并无失落。 此番毕竟复习时间短,来参加院试也只是想先适应环境,没有抱太大希望,考不中也无妨。 至于陈彦安,他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小鱼崽保佑,当天就给崽子买了一大堆玩具衣物,甚至还托人做了个可以摇晃的婴儿床。 “这是还愿。”陈彦安望着在婴儿床里睡得正熟的小崽子,压低声音认真道,“而且我还许了别的愿望,我对他好点,他说不定能帮我实现。不对,是一定得帮我实现。” 他不用说景黎都知道是什么心愿。 这货暗恋了阿易一年多的时间,就等着考中秀才回去求亲。 不过就他这模样,景黎很怀疑他能不能开得了这个口。 “记得先回去说服你娘。”陈彦安临走前,景黎还是没忍住,嘱咐道。 陈彦安他娘性子强势,会不会同意陈彦安娶个双儿还两说。 景黎真怕阿易到时跟了他再被欺负。 “我知道,这不就准备回去和她说么?”陈彦安道,“放心,不会让阿易被欺负。” 景黎稍有些惊讶。 他刚认识这小胖子的时候,这人还是个冲动任性的性子,没想到这一年过去,已经成熟许多。 ……嗯,也瘦了许多。 陈彦安像是看出景黎在想什么,嘿嘿一笑:“我可是咱们村第二个秀才,对我有点信心。” 秦昭:“第三个。” “……”陈彦安妥协,“行,我第三,那也不错,咱们整个县都没有几个秀才呢。” 回镇上的船缓缓靠岸,船夫帮着陈彦安把行李搬上去,陈彦安问:“秦大哥,你们当真不回村里?” 秦昭摇头:“我在府城准备明年乡试。” “不止乡试吧。”陈彦安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故作哀愁道,“唉,我得趁现在好好献殷勤,否则等再过个两年,秦大哥成了新科状元郎,那就再也高攀不上了。” 秦昭轻笑:“快上船吧你。” 送走了陈彦安,秦昭抱着孩子,牵着夫郎上了回内城的马车。 刚上马车,小鱼崽就迫不及待挥舞手臂,让秦昭帮他掀开车帘。 他今天穿的是陈彦安送他的小衣裳,柔软的淡红色上衣在领口处用金丝线绣着两条小鱼,活灵活现,有几分他原型的模样。 小崽子趴在车窗上看外头,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咯咯笑起来,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自从习惯自己会发出声音后,这小崽子就没一刻安静过。 小鱼崽生得可爱,跟个瓷娃娃似的,引得不少过路人往车里看。 如果从小鱼崽破卵那日开始计算,他现在才三个月大,可他明显长得比同龄人快一些,也更活泼。 别家三个月大的孩子还只能动动脑袋,动动手指,这小家伙已经可以自如挥动手臂,短暂的坐起来以及在爹爹帮助下翻身了。 不过仍然不如当鱼的时候灵活。 要知道,这小崽子当鱼时,蹦蹦跳跳完全不成问题,已经可以一己之力从卧房跳去书房。反观现在,连路都不能走,只能时时刻刻让两位爹爹抱着。 但小鱼崽似乎更喜欢做人时的感觉。 刚开始变人那几天景黎还很新鲜,后来就开始嫌弃这小混蛋老是缠着他们,没时间独处。秦昭便哄着小鱼崽变回鱼,夜里回鱼缸里睡。 可这小崽子偏不听,好几次半夜跳上床变回人形,二人怎么哄都没用,只能认命。 “他就是喜欢你抱着。”景黎捏了捏崽子的小胖手,嘟囔道。 “我觉得不是。” 秦昭搂紧那温软的身体,温声道:“他只是想与我们一样。” 因为爹爹们都是人形,他才想更快变成人。 . 又过了几日,八月十四,出城的马车一早就停在了家门前。 景黎给睡得迷迷糊糊的鱼崽系上衣服盘扣,有些紧张问:“我和鱼崽真的要去吗?” “我得去三日,你舍得三日不见我?”秦昭已经穿戴整齐,见景黎还披散着头发,将人拉到梳妆台前,“而且那可是温泉山庄,你不想去玩玩吗?” 景黎“唔”了一声:“想倒是想……” 可这次是知府组的局,去的人也都是府城里有名望的文人,景黎还从来没见过那种场面……有点怯场。 “别担心,有我在呢。”秦昭帮他挽好头发,在发间插了支雕刻成鱼形木制发簪,温声道,“我家夫郎这么好看,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当一个时辰后,景黎和秦昭乘马车到了山里,远远看见那温泉山庄前头停了数辆马车,还有衙役守在门前时,依旧不可避免地腿软了。 秦昭抱着崽正要下车,景黎拉住他:“万一我说错话……” “不会。”秦昭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实在害怕,那就把我牵紧一点。” 这温泉山庄在府城外的一座深山里,此处四面环山,已经彻底看不见府城的影子。 山庄门前有人迎候,秦昭出示了请帖,那人仔细查看后,朝秦昭行了一礼:“原来是小三元老爷,恭候您多时了。” 秦昭还礼。 “鄙人姓刘,是这温泉山庄的管家,您有事吩咐一声就成。”刘管家亲自领着秦昭进去,笑道,“想不到秦先生年纪轻轻,已有了妻儿,恐怕伤了不少芳心啊。” 秦昭如今在城里名气甚大,不仅因为他的小三元名头,还因为那张脸。 原先认识秦昭的人不多,可那日得了小三元之后,不少人去他家门前凑热闹,都瞧见了他的样子。才气好也就罢了,还偏偏长得这么好看,一传十十传百,名气就这么传出去了。 秦昭握紧了景黎的手,平静道:“管家说笑了。” 态度显而易见。 刘管家审时度势地闭了嘴。 温泉山庄依山而建,刘管家领着他们一路沿着石板路往上,穿过一条竹林小径,眼前方才豁然开朗。 这是修在半山腰的一处院落,院子里有几个露天汤池,站在院前眺望,能看见远处云烟缥缈的山谷。 “这院子僻静,这三日您就住在这里。”刘管家道,“所有生活所需已经在屋子里备好,院子附近都有下人,要是有什么短缺,您喊一声就成。” 秦昭:“多谢。” 刘管家又道:“今晚知府大人在厅中设宴,一会儿会有人来唤您,您别误了时辰。” 秦昭点头应下。 刘管家离开,景黎才松开秦昭的手,抱着小崽子进了屋子。 这院中共有两间屋子,一间是卧房,另一间则是沐浴所用,里面同样有几个汤池。 露天和室内,安排得非常妥帖。 “这里也太好了吧。” 秦昭走进卧房,便见那一大一小以同样的姿态仰躺在床上,景黎感叹道:“知府可真有钱,居然请我们来这么好的地方,还住这么好的屋子。” 秦昭将带来的换洗衣物放进衣橱,淡声道:“都说江陵知府清正廉洁,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景黎望着头顶上方的横梁,眨了眨眼:“那是谁请我们来的?” 秦昭不答。 他偏头看向窗外,午后阳光正好,云破日出。 秦昭轻轻笑了起来:“到晚上就知道了。” 景黎很快发现这温泉山庄的乐趣。 他们住的这院子十分清净,上来的那条路僻静,很少有人知晓。而此处再往上走一些就能到山顶,风光无限,又没外人在。 别提有多好。 景黎没急着泡温泉,拉着秦昭爬到山顶。二人坐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吹着秋日凉爽的山风,吃着秦昭让人拿来的酥点,不知不觉就耗去了小半日。 远处夕阳落下,小鱼崽早就在秦昭怀里睡着了。 景黎靠在秦昭肩头,偏头瞧他一眼,笑着道:“美人美景,可总觉得还差点东西。” 秦昭:“差什么?” “美酒。” 秦昭:“……” 他可没忘去年这人喝完酒是个什么情形。 秦昭笑意敛下,淡声道:“你想都别想。” “小气。”景黎哼了一声,拍了拍衣摆的灰尘站起来,“时辰差不多,我们该下山去了。” 毕竟是知府大人设宴,他们总不能迟到。 二人准备先回屋换身衣服,可他们刚回到院子,却见一名年轻侍从立在院前:“我家老爷想请秦先生单独一叙。” 秦昭与景黎对视一眼,问:“你家老爷?” “是。”那侍从道,“我家老爷正在屋中,还请秦先生单独进去。” 景黎皱了皱眉:“可知府大人不是——” “小鱼。”秦昭打断他,将怀中熟睡的崽子递过去,“无妨,我进去瞧瞧,你就在这里等我。” 景黎莫名有些不悦,却只能点点头:“知道啦。” 侍从侧身让开,秦昭步入院落。 主屋的大门敞开着,一道人影背对他立在屋内,听见脚步声才转过头来。 那不是知府。 秦昭注视着对方那张脸,缓缓走进屋,转身合上房门:“我方才还在想,你会怎么来见我,没想到是这么个……张扬的法子。” “我家夫郎的确是粘人了些,你寻不到与我独处的机会,这也没办法。” 秦昭轻声笑笑,道:“好久不见了,顾长洲。” 扑通一声闷响,对方跪在秦昭身后,声音有些发颤:“属下……参见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不急,你们要的在明天=w= 第91章 屋里好一阵静默无声,夕阳微弱的光线被阻隔在门外,只余浓墨似的昏暗。 秦昭朝顾长洲走去,弯腰扶了他一把:“起来吧,这里没有什么王爷。” 顾长洲身体剧烈颤动一下,下意识攀住秦昭的胳膊,又飞快放开,声音哽咽:“您还活着……我就知道您还活着!” “捡回来一条命罢了。”秦昭将人拉起来,“这些时日我没去顾府,但大抵猜到你会想办法来见我。” 因为先前科考,加上鱼崽化形,秦昭索性向顾府告了半月的假,这些天都没去教课。 顾长洲道:“家中人多眼杂,属下不敢贸然与您单独见面,若是被旁人听了去……” 他顿了顿,又道:“此处是顾家在城外的别庄,时常借给知府大人招待贵客。庄子里都是自己人,安全些。” 秦昭点了点头,道:“我夫郎还在外头等着,那便长话短说,有多少人知道我在这儿?” “只有属下。” “认出了我的字迹?” “是。” 挂在顾衡书房的那张书法字画,是秦昭亲笔所写。 那不仅仅是件装饰品,更是一个暗号。 当初的荣亲王才情过人,写得一手精妙绝伦的书法,民间甚至有人将其制成字帖,偷偷传递模仿。 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由荣亲王亲笔所写的字迹,与那些民间模仿出来的实则天壤之别。 哪怕是同一种字体,每个人写出来也各有不同。因此未免有心之人模仿字迹,从而惹出些麻烦,位高权重者,通常会在自己字迹中加入些独创的写法。 旁人瞧不出端倪,也模仿不出。 荣亲王当初送给顾长洲的那副字,便是这种字迹。 个中端倪,只有他当年极其信任的旧部才瞧得出来。 从秦昭考第一场科举开始,他就一直在用这种字迹书写。 他在等能够认出他字迹的人,认出了,自然会来找他。 “您……您……”顾长洲来这里之前想了许多,他有满脑子的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秦昭毫不在意,直接问:“我出事之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顾长洲:“您是说……” 秦昭平静道:“我记忆有损。”顾长洲一怔。 秦昭在桌边坐下,指了指身旁的座位,示意顾长洲也坐下:“无需担心,你只需要将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好。” “……是。”顾长洲低声道,“当初属下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是您救了属下性命,也是您让属下南下江陵,帮着属下开设了这江陵织造纺。后来,属下便成了您在江陵府的暗线负责人。” 民间先前有过传闻,荣亲王当政那几年,京城上下遍布他的眼线。 确有其事,但不尽然。 早年局势不稳,摄政王的眼线不仅遍布京都,甚至发展至全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各地的线人彼此交换情报,联络消息,组成了一张完整而隐秘的情报网。 就是这张情报网,帮助摄政王在短短的几年间铲除异己,稳定局势。 “靖和六年,也就是四年前,您忽然来了趟江陵。属下在城外与您见了一面,您说……” 秦昭问:“我说什么?” 顾长洲闭了闭眼,低声道:“您让属下遣散所有旧部,中断联络。” 秦昭眸光微沉。 “……江陵情报网是属下多年心血,如此便是将这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属下想劝您慎重考虑,可您心意已决。” “属下按照您的要求遣散了线人,传信向您回禀,可再未收到过任何回信。” “再后来便是圣上昭告天下,说您密谋造反,已被……被下旨诛杀。” “密谋造反……可笑至极!”顾长洲情绪激昂,“以您当年的势力,若情报网不毁,皇位唾手可得,哪有先毁了情报网再篡位造反的道理?” “你先冷静一下。”秦昭语调依旧平稳,缓缓问,“我去江陵见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长洲:“靖和六年十月,秋冬时节。” 陈彦安捡到记忆全失的秦昭,是在靖和六年的十一月初。 他来到江陵解散情报网,随后便在离开江陵的途中出了事。 可当今圣上昭告天下,宣布死讯,却是靖和七年的八月左右。 整整相隔了快一年时间。 秦昭按了按眉心:“你就只知道这些?” 顾长洲应道:“是。” 秦昭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 暗线并非寻常下属,何况顾长洲曾是暗线负责人。他从不怀疑顾长洲对他的忠心,否则也不会放心去顾家做教书先生,故意想办法接近他。 可此人今天说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因为中毒的关系,秦昭脑中的记忆十分杂乱,越接近他失忆前那段时光,能记起的东西就越模糊。 他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毁去情报网,更不记得从江陵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中毒,又为何会流落到临溪村。 “也罢,我知道了。”秦昭拍了拍顾长洲的肩膀,低声道,“这些年,你做的很好。” 顾长洲低下头:“属下惶恐。” “我说的是实话。”秦昭道,“你经营江陵织造纺,帮扶知府,造福百姓,是功劳一件。” “当初若不是王——”顾长洲顿了顿,改了口,“若不是先生从中协助,我哪会有今日,真说起来,您才是江陵织造纺真正的主人。” “得了吧,我对经营行商没什么兴趣,这事还是你在行。”秦昭轻笑了笑,又道,“你的那些线人,还能联系上吗?” 顾长洲脸上神情一滞:“您是要……” 秦昭:“若我想重启情报网,需要多长时间?” “我……属下……” 秦昭眉梢微扬:“你也说了那是你毕生的心血,不至于被我一句话,就毁得干干净净吧?” 顾长洲背心渗出冷汗,他从椅子上跌下来,跪倒在地:“王爷恕罪,属下……属下当年的确毁去了情报网,可自从得知您被圣上处死消息,属下又……又找了些人回来,这些年一直隐藏在民间,不曾有任何动作。” 秦昭眯起眼睛:“你想做什么,造反?” 顾长洲额头点地,沉声道:“报仇。” 秦昭问:“你们做到什么程度了?” “您离开后,圣上将朝堂上下彻底清扫一遍,支持您的旧部大多被处死或免职,如今的朝中重臣大多是皇帝亲信,无法渗透。”顾长洲顿了顿,“唯有一位。” “谁?” “大将军,萧越。” 这名字忽然又触动起脑中些许记忆,秦昭闭上眼,半晌才轻轻道:“这人战功赫赫,手握兵权,素来与我不合。圣上登基没多久,他就自请驻守边关整整五年没回过京,他现在如何了?” 顾长洲道:“听闻圣上一直想收回兵权,闹得很厉害。” “你们联系上他了?” “还没有。”顾长洲道,“根据探子回禀,萧将军尚在驻地,且并无谋反的迹象,属下不敢贸然动作。” “幸好没有。” 秦昭轻嘲一笑,没有多做解释,又吩咐道:“我的消息还不能透露出去,我要你用最短时间恢复情报网,小心行事,千万别被人发觉。完成后给我一份线人名单,还有……” 秦昭问:“你那儿有没有功夫好、没在外面露过面的手下?” 顾长洲道:“您是要随从?我这儿确有一批暗卫,自小训练,忠心耿耿。” 秦昭沉吟片刻,问:“会照顾孩子的有吗?” 顾长洲:“?” . 秦昭带着顾长洲从院子里走出来时,景黎正抱着自家崽蹲在路边。见秦昭出来,两道目光不约而同抬头看他,如出一辙,可怜得冒泡。 景黎小声控诉:“你好慢哦。” 鱼崽也跟着:“咿呀!” 秦昭:“……” 他走上前,先把小崽子抱起来,才伸手去拉景黎。后者起身时腿一软,被秦昭搂进怀里:“当心点。” 景黎额头抵着秦昭肩膀,嘶嘶抽气:“蹲太久,腿麻了……” 秦昭无奈地摇摇头,扶着景黎往里走。景黎这才看见跟在秦昭身后的顾长洲,下意识站直了些:“你是……” 顾长洲目不斜视,朝他拱手行礼:“在下顾长洲,此番多有叨扰,告辞。” 随后就在景黎茫然的目光中转身走了。 景黎眨了眨眼,嘟囔道:“顾长洲……难道是顾家的顾老爷?他待人还挺客气的,家教这么好,怎么教出了那样的儿子?” 秦昭没有回答,扶着景黎进了屋。 他把崽子放在床榻内侧,扶着景黎坐下,轻轻帮他按捏双腿。 “嗷……轻点!”景黎疼得直冒泪花,随口问,“顾家老爷怎么会在这里,他找你说什么?” “此处是他的庄子,借给知府办宴席。”秦昭道,“没什么事,就是闲聊两句。” “为他那宝贝儿子?” 景黎乐呵呵道:“你把顾衡教得这么好,他是该好好感谢你,最好多给涨点月钱。” 秦昭笑起来:“好,回头我问问他。” 二人在屋中磨蹭一会儿,到宴厅时已经有些误了时辰。 宴席还没开始,数张小案在宴厅里依次排开,众人皆在互相走动闲聊,气氛活络。被邀来此的多是这次院试中成绩优异的考生,家住府城的,便带着家人亲眷,而从外地来的,多是结伴同行。 秦昭牵着景黎走进去,视线扫过一圈,没见着熟人。 他们镇上此番就三个人考中的秀才,秦昭,陈彦安,严修。陈彦安成绩倒数,自然是不会收到请柬的。而严修这次成绩中上,不知是没收到请柬,还是赶着回家报喜,已经离开了府城。 宴厅正前方,知府坐于主位,顾长洲则坐在他右手边,二人正偏头闲聊着什么。注意到秦昭到来,知府顿住话头,抬头朝他们看过来。 靠近前方的几名文人也注意到了,纷纷看向门边。 越来越多人发现秦昭到来,宴厅里交谈的声音渐渐停了。无数目光中,秦昭牵着景黎走到正前方,朝知府行了一礼:“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并不在意秦昭迟到,和善地笑了笑:“免礼。” “诸位,这位便是今年的小三元,秦昭。先前哪几位想让本官引荐的,还不趁这机会认识认识?”知府半开玩笑道。 他说话丝毫没有架子,又扬声道:“府城能有你们这些青年才俊,是本官之幸。如今院试刚刚结束,今晚咱们不谈学术,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开席!” 为了展现对客人的尊重,宴席上没有规定座位,除了最开始提了句小三元之外,知府没有再提及任何排名。众人各自按照喜好落座,秦昭与景黎寻了个较偏僻的桌案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侍从进来上酒上菜。 只是那壶桂花酒刚端上来,就被秦昭放到了一边。 景黎:“……” 这是当真一滴都不想让他碰啊。 “小气……”景黎小声嘟囔着,给崽子喂了口粥。 虽然他们挑了个僻静的座位,但抵不过找秦昭攀谈的人多。一顿饭下来秦昭疲于应付人,几乎没吃多少东西。 不远处知府见了,吩咐身边侍从:“一会儿散了宴席,另准备一份饭菜,送去秦昭院子里。” 顾长洲听见了这话,问:“岳兄,你当真如此看重那人?”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府城都多少年没出过这么有才气的学子了?”知府悠悠道,“若好好培养,这人日后的成就,可远超你我。” 顾长洲敛眸不答。 知府偏头看他,问:“他当真不是你要找的亲眷?” “不是。”顾长洲随口扯了个慌,“先前我见他字迹熟悉,模样也相似,这才想单独与他见一面。可惜,方才我已问过,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知府还是纳闷:“可他就在你顾府任职,你想见他,待他去你府上时不就能见到,何必非让我弄这么一出?” 顾长洲笑了笑:“这不是也想帮岳兄一把么?设宴三日,也好让你多观察此人,值不值得拉拢。” “我觉得值。”知府对他毫不怀疑,笑道,“方才我故意当众介绍他,可这人不骄不躁,还依旧待人有礼。我喜欢。” 顾长洲视线重新落到秦昭身上,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哪怕当初地位万人之上,此人也从未目中无人。 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当年得到荣亲王已死的消息,仍有众多旧部愿意回来。他们追随的从来不是此人的地位权势,只是他本人。 . 小鱼崽变成人之后体力消耗得快,睡得也比以前多,吃饱后就靠在景黎怀里揉眼睛。 秦昭见了,偏头道:“再等等,一会儿就带你们回去。” 宴席才开始没多久,秦昭现在就走还不合适。 景黎也明白这点,小声道:“要不我先带他回去吧。这里太吵,鱼崽睡不着的,万一太累直接变回原形……” 那可就麻烦大了。 景黎的担忧并无道理,这小鱼崽向来喜欢给他们惊喜,这结果他们可承受不起。 这温泉山庄是顾长洲所有,倒是不担心有危险。秦昭寻了名侍从替他们引路,先带景黎回院子。 小鱼崽今天玩了一天,没多久就被景黎哄睡了。景黎靠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拍着小崽子的背,又想起了被秦昭没收的那壶酒。 人大多都有逆反心理,如果不是秦昭管得这么严,景黎可能还对那东西没多少兴趣。 偏偏他这样,反倒让景黎更想尝一尝,喝不到就浑身难受。 景黎舔了舔嘴唇,心想等回去后,一定要挑个秦昭不在家的时间,偷偷去街上买点。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有人敲响了门扉:“秦夫人,知府大人说秦先生在宴席上没吃什么东西,吩咐我们来送点饭菜。” 景黎拉开门,看见对方手中端着的餐盘里那几盘小菜和一壶桂花酒,眼神亮了亮。 他的锦鲤福运终于可以欧自己了吗? 足足一个时辰后,秦昭才得以从宴席中脱身,回到小院。 刚推开院门,便看见自家小夫郎趴在温泉池边,偏头看着他。 温泉的热气将景黎浑身肌肤熏得微微带粉,他支起下巴,朝秦昭傻乎乎地笑了下:“你回来啦。” 秦昭:“……” 这人不对劲。 院中点着几盏烛灯,完全不影响视物。秦昭走到池水边,隔着浓郁的水汽看清了水底的光景。 景黎头发已经完全披散开,上面凝着水珠,顺着侧脸滑落到水里。 再往下,什么都没穿。 秦昭偏过头,看见了倒在水池边的……一壶酒。 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秦昭眸光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江陵府特产名菜,温泉醉鱼。 第92章 景黎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忙道:“不是我喝的!” 他想从水里爬起来,可身体早在温泉里泡得酥软,没什么力气,又哗啦一下落回水里。 秦昭正蹲在池边,被水花扑了个正着,不仅衣襟浸湿,就连脸上都挂了几滴水珠。 他也没躲,居高临下地看着景黎,水珠沿着精巧的下颚滴落到景黎脸上。 秦昭用指腹轻轻抹去那点水痕,眸光深深,还带了点笑意:“不是你喝的,还能是谁,难不成是鱼崽?” 景黎仰头望着秦昭,神情有点茫然。 那壶酒不算多,景黎自认也没这么容易醉。可不知怎么,被秦昭这样一望,竟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烫,后知后觉有点耐不住这泉水的温度。 他身后的小屋里,外间点了一盏昏暗的烛灯,卧房却是一片昏暗。 秦昭飞快朝卧房的方向望一眼,低声问:“鱼崽睡了?” “睡……睡啦。” “那可不能把他吵醒。” 秦昭入水的声音很轻,只激起了浅浅的水流波动。 可那波动传递到景黎身上,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脊背抵上冰凉的汤池壁,身前是对方滚烫的身躯。 水汽缭绕,二人的身形变得模糊不清。 这院中的温泉汤池经由特殊构造,各个汤池的温度各不相同。景黎身体冰凉,特地挑了个温度最低的,入水后温热宜人,却不会热得发汗。 倒是挺适合用来做点别的事。 秦昭身体微微前倾,把人抵在池壁上,抬起对方下巴:“再说一次,谁喝的?” 饮酒后对危险的感知似乎也变得迟钝起来,景黎注视着那双俊美的眼睛,笑了笑:“反正不是我。” “是么?”秦昭低下头,“我要亲自检查。” 他吻住了景黎的嘴唇。 淡淡的桂花香充斥着唇舌,秦昭尝得心满意足,才抬起头:“知道这叫什么吗?” 景黎被他亲得晕晕乎乎,尤不满足,下意识回答:“什么?” “桂花醉鱼。” 还是自己脱光了,熟透了那种。 景黎没理会他的玩笑话。 酒精作用下好像十分耐不住撩拨,秦昭还总不给他爽快,难熬得很。但景黎是鱼,鱼在水里可没有受制于人的道理。 他轻易挣脱开秦昭的钳制,翻身将二人位置对调,在对方肩头咬了一口。 “磨蹭。”景黎不满道。 秦昭笑着还想说什么,神色忽然一滞。某条小鱼仗着醉意胆大包天,竟然踩到他身上来了。 足尖挑动,还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覆在他耳边得意道:“明明早就想了。” 水流波动得更加厉害,秦昭忙握住那纤细的脚踝,不让他再乱动。 “你这家伙——” 秦昭不敢再让景黎自己发挥,省得回头弄狠了停不住。同样,他不敢再耽搁时间,以免那小崽子半夜醒来发现爹爹们不在。 那可就什么也别想做了。 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对方的脚踝,正想着该如何哄骗这人变回尾巴,掌心忽然一滑。 柔软的尾鳍在他指尖一扫而过,绸缎似的,又软又凉。 那是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触感。 景黎在他唇边亲了亲:“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秦昭抬头,忽然觉得今天简直大错特错。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偶尔来点助兴还是不错的。 秦昭低头吻住景黎,指尖顺着冰凉光滑的鱼鳞一片一片摸过去,直到每一片鱼鳞都浸透了温热的泉水,才拨开那唯一一片突出的、可活动的鳞片。 鱼尾瞬间缠紧了秦昭的腿。 景黎的酒劲在那一刻彻底醒了,但也只醒了那么一瞬间。还没等他提出抗议,就被更加汹涌、无法控制的浪潮卷入暗流深处。 …… 他们一直胡闹到月色高悬。 景黎一开始还担心被门外的侍从听见,不敢乱动,也不敢乱喊,忍得浑身战栗才被告知,秦昭回来的时候早让人都撤走了。 一看就是蓄谋已久。 至于小鱼崽,这小家伙今晚终于懂事了,一整晚都没有醒,也没有打扰到他们。 天时地利人和的后果就是,景黎到最后险些连腿都变不回来,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成功,让秦昭抱他出水。 他拉着浴袍的领口,连指尖都是酥麻的,委屈控诉:“我明天都不能出去玩了。” 秦昭亲了亲他眼尾变不回去的鳞片,安慰道:“睡一觉就变回来了,别担心。” 景黎低哼一声表示怀疑。 秦昭抱着景黎回屋,看见了还摆在桌上的饭菜,景黎道:“知府大人给你送的,怕你晚上在宴席上没吃饱。耽搁这么久,早就凉透了,你饿也没得吃。” 秦昭了然。 原来酒是从这儿来的。 “没事,我不饿。”他径直走回床边,把景黎放进床榻内侧,自己再躺上床,连崽子带他爹爹一起搂进怀里。 小崽子在二人怀里蹭了蹭,很快重新安稳地睡着了。 秦昭抵着景黎的额头,用气音轻轻道:“吃鱼吃饱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去医院,本来想今晚写一章明天定时发,免得断更,但精神状态太差了,实在凑不满一章的字数orz 如果不发等明天补完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决定先把写完的这半章发出来给你们爽一下 第93章 翌日,景黎身上的鳞片果真没有褪去。 那晶莹透明的鲜红鱼鳞散落在眼尾,颈侧,腰间,数量不多,反倒像是某种流光溢彩的装饰,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就连秦昭都忍不住在起床前偷偷在他眼尾的鳞片上亲了好几下。 “你就是故意的。”景黎气恼地说。 没办法,鱼鳞消不下去景黎就出不得门,只能乖乖留在院子里。景黎闲着无聊,竟然开始教小鱼崽游泳。 没错,教鱼崽,游泳。 “你的手要挥呀,不动不是就沉下去了吗,起来起来。”景黎裹着浴袍坐在汤池边,一边吃果盘,一边看着自家崽子在水里扑腾。 秦昭回到院子里时恰好看见这一幕,顿时吓得心脏都停了一瞬,随后才想起自家崽也是鱼,淹不死。 他心头无奈,又走近些,才看见景黎的浴袍底下伸出一条鱼尾,不远不近地在鱼崽身下托着,以防他出什么意外。 “笨鱼,哪有鱼像你游得这么差的。” 景黎用鱼尾托起崽子胖乎乎的身子,嫌弃道:“都怪你爹喂你吃得太多,浮都浮不起来了。” “分明是你怕他饿着,总偷偷给他加餐。”秦昭站在景黎身后,平静道。 景黎浑身一抖,鱼尾瞬间变回双腿,再用浴袍一裹,遮得严严实实。 那条可怜的鱼尾巴,昨晚被玩得太过火,景黎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心里发憷。 小鱼崽没了东西托浮,圆球似的在原地转了个圈,沉进水里,一屁股坐在了汤池底部。 还困惑地仰起头,隔水望着两位爹爹。 像是没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沉下去了。 秦昭瞧着自家崽那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而且鱼崽是因为四肢力量不够,所以浮不起来,和胖没关系。” 景黎滑进水里,把崽子从水里捞出来,指着秦昭道:“听见了?你爹说你胖,不是我。” 秦昭:“……” 幼稚。 汤池旁支了个小案,方才景黎吃的果盘就放在上面。秦昭把手里的食盒放上去,揭开盖子。 里面是一盘月饼。 今天是中秋节。 景黎抱着崽游过来,问:“知府大人找你过去,就为了给你这个?” “不是。”秦昭道,“他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参加明年乡试,要不要留在府城。” 景黎:“他多半想拉拢你。” “的确如此。”秦昭从月饼盒里找了找,挑出一块,俯身喂到景黎嘴边。 景黎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咬,怀里的小崽子先坐不住了:“咿、咿呀!” “想要吗?”景黎故意拿着月饼在小崽子面前一晃,趁他张口的时候往里看,“一颗牙都没长出来呢,等长出牙再吃,乖啦。” 说完,还当着鱼崽的面咬了一大口。 鱼崽眉头皱起,急得险些哭出来。 秦昭对自家夫郎欺负崽的日常已经习以为常,权当做没看见:“知府大人问我,有没有兴趣入府衙做幕僚。” 景黎眨了眨眼。 幕僚,其实就是师爷,主要工作是协作地方官员处理事务,出谋划策。 这并非正经官职,但地位不低,通常要考中了举人才有可能担当。就连县里那位裴师爷,都是举人出身。 还从没听说过哪家大人请个秀才做幕僚的。 景黎问:“你答应了?” “没有。” 这答案倒是不出乎意料,秦昭顿了顿,又道:“府衙每月给师爷十两银子月钱,太少了。” 景黎:“……” 拒绝的理由如此真实。 顾府每月给教书先生月钱二十五两,每次上课半日,只用去半个月。因为秦昭不吃住在府中,还时不时会派人给他送些米粮腊肉。 而且顾夫人做的点心还很好吃。 这样一想,秦昭去府衙的确吃亏。 只是…… “知府大人应该不知道你是为什么拒绝吧?”景黎小心翼翼问。 “他不知。”秦昭道,“我说我打算用这一年时间好好温习功课,准备乡试,无暇顾及府衙事务。” 这回答堪称完美。 景黎放心下来,又咬了口月饼,后知后觉不对劲,皱眉:“这月饼什么馅的?” 秦昭回身去屋里换衣服,闻言答道:“听说有三种馅料,蛋黄、鲜肉、五仁,只是它们外观相似,我也分不清。你吃到什么了?” 景黎:“……” 他果然还是很倒霉啊啊啊! 景黎身上的鳞片在午后就褪了个干净。 临近黄昏时,知府大人又派人来传了一次话,说想召集众人对诗赏月,欣赏歌舞。景黎对这种文人活动欣赏不来,秦昭便用身体不适回绝了。 二人窝在小院里,泡泡温泉逗逗崽,过了个安静的中秋夜。 中秋过后,日子又恢复成往日的波澜不惊。 小鱼崽变成人形后,生长速度变得与寻常孩子一样。鉴于景黎的情况,他们猜测用鱼形养应当会长得快些,不过小崽子喜欢做人,二人便没有插手,随他去了。 当然,景黎总觉得鱼崽喜欢维持人形的原因是,人形可以吃到更多好吃的。 秦昭继续回顾府教导顾衡,顾家小少爷在他的管束下逐渐收敛了张扬跋扈的脾气,回归正途。 改变虽大,却也不是就此改头换面。 除了最开始那半个月,秦昭没有再限制顾衡的闲暇时间,他每日该玩就玩,想浪就浪,但是无论待人接物,还是行为举止,都明显与过去浑然不同。 懂礼数,却并未磨灭锐气,毫不迂腐古板。 堪称养崽典范。 一时间,城里不少人开始好奇秦昭的育儿之道。景黎也知道了这事,晚上趁着秦昭给鱼崽喂饭时,还兴冲冲说起:“我听说,还有人去求书肆老板,让他来找你邀稿,请你写本育儿经呢。” “我不会写那种东西。”秦昭喂了崽子一口粥,擦了擦他胸前滴落的汤汁,平静道。 景黎支着下巴,颇为遗憾道:“听说给书肆写稿能拿很多稿费的。” 秦昭:“……” 景黎话题变得很快,一会儿就歪到最近书肆新出的话本子,写的竟然是病弱书生和双儿夫郎的故事,可惜只出了一小册。 整个晚饭期间景黎都在给秦昭讲那个故事。 秦昭听得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好像有点熟悉? 不过景黎好像没发现有什么问题,秦昭便没有多言。 听完故事,秦昭放下汤匙,评价道:“尚可。” 景黎小声嘟囔:“我觉得蛮好的。” 秦昭低头看向咿咿呀呀抓着他衣袖的崽子,皱眉:“我们说好了的,刚才那是最后一口。” 小鱼崽:“呜呜……” 秦昭:“不行。” 小鱼崽:“嘤。” 秦昭:“……那就再吃最后一口罢。” 景黎:“……” 外面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声名远播的秦先生,在养自己家崽的时候立场有多么不坚定。 这人要真写育儿经,满篇恐怕只剩一个字。 宠。 景黎心里腹诽着,秦昭终于把最后那口粥喂完了。小鱼崽心满意足地在秦昭脸上吧嗒亲了一口,被景黎抱了过去。 秦昭则将碗碟收去后厨清洗。 景黎抱着崽靠在后厨门边,看秦昭忙碌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们不然还是去雇个人吧?” 秦昭偏头看他:“你不是不喜欢这样么?” “就当请个帮手回来嘛。”景黎道,“我不想你太累了。” 家务这事,二人一直就没达成共识。 秦昭觉得景黎在家照顾孩子辛苦,不让他做任何家务,甚至连忙都不愿意让他帮。 景黎则觉得这对他保护过头了。 秦昭白天要去外头赚钱,回来还要买菜做饭,闲暇时要清扫家里,哪能有这么多精力。 早先趁秦昭外出时,景黎还时常偷偷帮着扫扫地,整理一下书房什么的。可每每秦昭回来发现景黎又干了活,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在他下次外出之前,必然会提前将这些先做完。 先把活干完,让景黎无活可干。 就离谱。 这样拉锯了小半个月,彻底冲淡了景黎对人口买卖的抗拒。 仔细想想,那些孩子本来就是要被买卖的,就算他们不买,也总有别人会买。如果能买个穷苦孩子回来,待对方好一些,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景黎将自己的想法对秦昭说了,后者点点头:“改明儿我去外城看看。” 景黎:“嗯!” 话是这么说,但秦昭其实没有去外城买个人回来的打算。那地方鱼龙混杂,加之自家夫郎和孩子的秘密,秦昭并不打算在家里留太多外人。 因此,他才会向顾长洲提出帮他找个随从。 他们需要人帮着料理家务、照顾孩子,也需要个在必要时刻能够保护他们安全的护卫。 只是,如今距离中秋已经快一个月了,顾长洲怎么还没给他答复? 会照顾孩子的护卫有这么难找吗? 事实证明,小夫郎说什么来什么的体质依旧没变,翌日秦昭教完课从顾府离开时,便迎面遇上了个人。 来人一身粗布衣打扮,约莫三十多岁,皮肤晒得蜡黄。 见了秦昭,他乐呵呵道:“您就是秦先生吧?” “是我。”秦昭道,“你是……” “小的是人市的管事,先前秦先生托人来说想寻个家仆。合适的人已经找着了,带来给秦先生瞧瞧。” 贩卖牛马的叫牛马市,贩卖人口的,就叫人市。 秦昭自然没有托人去过人市,能这么说的,多半是顾长洲的人。 秦昭上下扫了他一眼,瞧见了对方腰间的配饰,问:“你说要让我瞧瞧,人呢?” “正跟着呢。”那管事的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暗巷,对秦昭道,“秦先生与我来吧。” 他领着秦昭走进暗巷。 走进暗巷的瞬间,一阵清风自秦昭身后吹来,随后便响起个低低嗓音:“秦先生,我在这儿。” 一名青年凭空出现在那里。 秦昭这才明白那管事的说“跟着”是什么意思。 直到这人现身之前,他都没有察觉到有人跟在身边。 功夫倒是不错。 秦昭回过头,一身粗布旧衣的青年单膝跪地,消瘦的身形完全隐藏在暗巷之中。 管事收了那副嬉笑的模样,低声道:“此人孤苦,自小就受过训练,武艺高强。老爷吩咐给他编造个身份,混入人市,也好掩人耳目。您看如何?” 秦昭眉头微蹙,问:“会做家务么?” “会一些。”管事道,“他这些年一直易容混迹在三教九流,做过家仆,伺候过人,照顾孩子倒是没什么经验。这些个从小被训练的暗卫都是用来杀人的,哪有机会成家立业?” 秦昭:“无妨,不会可以学。” “那您是愿意收下了?” 秦昭沉吟片刻:“先跟我回家一趟吧,我还得问问夫郎的意思。” 管事:“……” “成。”管事显然并不知晓秦昭的身份,只是听命于顾长洲。他道:“您先将他带回去,无论收下与否他会来给我回信,小的再去回禀老爷。” 秦昭:“辛苦了。” 管事的朝他行了一礼,离开暗巷。 秦昭注视着那依旧跪在地上的青年,眉头皱起:“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青年沉默许久,秦昭道:“站起来,让我看看。” 青年缓缓站起身,他身形比秦昭稍低一些,面容清秀年轻却有些木讷,是那种放在人群中都很容易被忽视的长相。 却是个很适合做暗卫的模样。 青年抬起头,低声唤道:“……主人。” 荣亲王曾有一批亲手训练、武艺高强的贴身暗卫。 暗卫除了负责保护荣亲王的安危外,还时常被派去各处,帮他处理一些不方便亲自出面的任务。 青年就是其中之一。 四年前,荣亲王前往江陵,他则留在京城执行任务。 双方就此失去了联络。 青年任务结束后亲自到江陵寻人,可什么也没有找到。主人连同随行的车马、侍卫、以及其他十一名暗卫,全都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原来是你。”秦昭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抬手在青年肩膀上比了比,“我记得几年前,你才这么高。” 青年眼眶微微红了。 秦昭问:“这些年,你一直跟在顾长洲手下?” “属下自小跟在主人身边,没了主人,属下不知道该做什么。是顾老爷帮了我。”青年道,“他让属下隐姓埋名,以备不时之需。” 秦昭点点头:“倒是有远见。” 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道:“知道我要你做什么吗?” “照……照顾王妃和小世子。” 秦昭猛然听见这称呼还有些不适应,纠正道:“是照顾夫人和小少爷。” “眼泪擦擦,跟我回家去。”秦昭道,“我现在点头可不算数,你得过了我夫郎那关,才能留下。” 青年应道:“无论有什么考验,属下都一定会竭尽所能!” “……”秦昭平静道,“倒没有你想的那么难。” . 景黎对于秦昭这么快就把人买回来了表示十分惊讶。 他上下打量了青年好一会儿,才偏头小声问:“他好像不是双儿啊?” “不是。”秦昭抿了口茶,道,“但管事说他做过家仆,也伺候过人,干活麻利,身子骨好,力气大。” 景黎道:“听起来好像还不错。” 秦昭继续道:“他自幼父母双亡,在人市做苦力,天天被人打骂。” 景黎同情:“那也太可怜了。” “更重要的是,他便宜。”秦昭道,“你给他口饭吃就行。” 景黎眼神微微一亮。 于是片刻后,青年抱着景黎给他找来的新被子,住进了前院的一间小屋。 神情还有些茫然。 说好的考验……在哪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果然没写完更新还忘了挂请假条orz 精神状况依旧不是很好,我尽量写,但晚上不一定能更。 第94章 直到翌日,景黎才想起来他还不知道青年的名字。 青年刚把早饭要吃的包子端上来,听言下意识回答:“我叫影七——” 他们做影卫的,通常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只有编号。当初他在影卫里排第七位,因而旁人都称他为影七。 “尹七?”景黎仿佛明白了什么,敬佩道,“我一个还管不过来呢,你家有七个?” 影七没有完全明白景黎的意思,但依旧如实道:“回夫人,共有十二个。” “哇,那真是太厉害了!” “咳咳……” 秦昭被茶水呛得直咳嗽。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聊到一块去的? 景黎看了他一眼,没在意:“那以后我们就叫你阿七啦?” 影七:“是,夫人。” 家里多出个人来帮忙,的确会轻松许多。 景黎和秦昭都不是那种喜欢使唤人的主人家,因而他家的家仆极其好当,只需要定期清扫院子屋子,出门采买生活所需以及买买菜即可。 阿七虽然是个男人,但在侍奉主人家这件事上心思很细,做事也足够认真,几乎没让秦昭和景黎操什么心。 至于做饭,阿七会是会的,但景黎还是更喜欢吃秦昭做的菜。因而,通常是景黎想好要吃什么,直接让阿七将原材料买回来,再由秦昭亲自下厨。 分工十分明确。 而更加惊喜的是,小鱼崽和阿七很合得来。 小鱼崽只用了一个时辰就适应家里住进个新叔叔,又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学会如何抓着叔叔的衣服,嘤嘤呜呜地卖萌讨点心吃。 每到这时候,阿七只能慌乱无措地望向秦昭:“主……先生,这……” 秦昭在置身事外时十分清醒,残忍道:“不能给,他中午刚吃了大半块小米蒸糕和半碗羊奶,至少要再等一个半时辰才能吃别的。” 无奈,阿七只能顶着自家小主人委委屈屈的目光,手忙脚乱地安抚。 景黎无可奈何:“你说他怎么这么馋?” “你也很……”秦昭话音一顿,道,“你快变人那段时间,也总想吃东西。” 景黎眨了眨眼:“对哦,我那会儿也总是饿。” 秦昭点头:“我猜多半是化形消耗了太多力气,但也不能给鱼崽吃太多,他还小,一次吃太多容易撑到。” “你说得对。”景黎叹气,“可怜的崽。” 秋冬交替,天气一日比一日凉。 府城在十一月初时下了第一场雪。 雪后的府城别有一番韵味,秦昭特意给顾衡放了天假,让他约着朋友出门去玩,只需随后作初雪诗一首。 而他自己,也带着夫郎和儿子上街逛逛。 “你真不是自己想玩吗?”景黎怀疑地问。 “是。”秦昭痛快承认,“是我想和你们玩。” 府城的天气比小山村暖和点,这个时节,只要在外袍里多加一层夹袄便不觉得冷。景黎天生骨架小,秦昭身形也是修长消瘦的类型,穿了三层衣物也不显臃肿。 他们俩的崽就不是这样了。 怕小鱼崽在外面冻着,景黎特地给他穿了件小棉衣,还配了一顶小帽子。 小崽子手短脚短,穿上棉衣跟个圆球似的,几乎能在雪地里滚着走。 鱼崽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地上薄薄的雪,留下一串小脚印,扑进景黎怀里:“呀……呀!” “知道你开心啦。”景黎搂住他,哄道,“都多大了还不会说话,来,叫声爹爹。” 鱼崽:“呀!” 景黎:“是爹爹!” 鱼崽:“呀呀!” “你怎么总和他较劲。”秦昭护在鱼崽身后,无奈道,“其他孩子要一岁才能说话,你儿子才六个月呢。” 景黎嘟囔:“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六个月的样子啊。” 秦昭和景黎一致决定将鱼崽孵化那天当做他的生辰,到现在恰好六个多月。日子一长,还是能看出鱼崽长得比其他孩子快,他现在不仅能牵着两位爹爹摇摇晃晃地学走路,身高也已经比某些一岁的孩子更高。 就是依旧不会说话。 他以前学说话也这么晚吗?景黎自我怀疑着。 景黎当然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也没人告诉过他。 其实他现在很少会再想到以前在现代的生活,或许是那些生活并无任何值得他挂念的东西。而在这里不同,他在这里有爱人,有孩子,有朋友,这些构成了他的归属感,让他完全融入进来。好像他原本就该是生活在这个世界。 “在想什么?”秦昭走过来,低头将景黎散落的发丝拂到耳后。 景黎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越长越像和秦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鱼崽,笑道:“在想他怎么一点没继承你的聪明。” “我倒是觉得他很聪明。”秦昭温声道,“可不是谁都能在六个月就学会走路的。” “也对,而且就算不聪明能怎么办,你不想要也来不及了。” 景黎戳了戳小鱼崽的脸,笑起来:“反正你已经养了个傻子了,再来一个也没关系。” 小鱼崽刚能走两步路,一刻也闲不住,从景黎怀里挣脱出来,哒哒迈着小短腿就往前跑。 “诶你——”景黎还没开口,小鱼崽就啪嗒一下,一头栽进了柔软的雪地里。 只留下两条小短腿在外面乱蹬。 秦昭哭笑不得,将崽子拉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我错了,他比我傻得多。”景黎道,“傻鱼。” 小鱼崽多半是没听懂,还咯咯地笑得很开心。 一家人在街上玩了一会儿,又去了趟最近的布庄。冬天快到了,秦昭打算给小鱼崽添置几件冬衣。 景黎抱着自家圆滚滚的崽,颠了颠重量,嫌弃道:“好像又重了。” “是么?我倒没觉得。”秦昭正在给挑选制作冬衣的料子,听言头也不回,“不过,我今早的确发现后厨的糕点少了一块,问问是不是阿七又偷偷拿给鱼崽吃了。” 景黎与怀里的崽子对视一眼,别开视线:“多半是了,回头我问问。” 秦昭正专注对比两块颜色相近的红色料子,难得没注意到这话中的心虚。 他把挑选好的布料让老板包起来,又将早已绘好的图纸递给他:“劳烦了。” “不敢。”布庄老板收了定金和图纸,笑着道,“改明做好给您送到府上去。” 府城的布庄几乎都是顾家的产业,如今没人不知道秦昭是顾少爷的教书先生,因而都对他毕恭毕敬。 景黎瞧着那堆布料,皱眉问:“不是给鱼崽买衣服吗,怎么最后又是我的最多?” 秦昭热衷给景黎穿各式各样的红衣裳,尤其喜欢与他鳞片颜色最相近的大红色,一口气买了好几款不同的料子。 再加上秦昭亲手设计的图纸,每件衣衫做出来各不相同,却都很适合景黎。 “没有,也有给鱼崽买的。”秦昭面不改色,“这些料子他也可以穿。” 景黎狐疑地看他。 秦昭每次都这么说,可每次布庄送成衣来时,最多的总是他的。 他家的衣柜都要塞不下了。 秦昭从景黎怀里接过小崽子,正打算离开,却听布庄老板道:“对了秦先生,这些时日还是少带小公子出门的好。” 二人脚步一顿,回头:“怎么?” “我听医馆的人说,近来天气凉,府城里好多人染上伤寒,高烧不退。这病最容易传染给体弱的老人和孩子,您要当心点。”布庄老板叹道,“我家孩子才两岁,都好几日没敢让他出门了。” 秦昭应道:“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或许是继承了景黎的体质,鱼崽从小到大还从没生过病。 不过为了避免出门玩一趟染上病气,秦昭还是让阿七去医馆拿了些预防和驱寒的药材。煎好后,家里三个大人一人喝了一碗,就连小鱼崽也在减少药量后喝了几口。 可这场伤寒来势汹汹,且由于患病的都是老人和孩子,痊愈得慢,传染得快,没多久就席卷了全城。 “如果发热或身体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秦昭给景黎诊完脉,嘱咐道。 这些天,秦昭每天都要给家里人诊脉,预防的汤药也没停过。 “我知道啦。”景黎刚哄睡了鱼崽,担忧道,“听说隔壁王婶家的孙儿也发烧好几日了。” 秦昭温声安抚:“鱼崽身体好,平日也没有接触过病患,不必担心。” 景黎:“嗯,我知道。” 秦昭点点头,便要起身出门。 景黎伸手拉住他:“你……你今天还要睡书房啊?” 秦昭点头:“我毕竟常在外面走动,这些天还是莫要和你们靠得太近,以免将外头的病气过给你们。” “可……”景黎欲言又止。 “无妨。”秦昭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道,“这病就是因为天气太凉,等暖和些就会好了,你早点休息,我先出去了。” 他说完转身出了门,景黎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担忧地皱起眉头。 这几日秦昭已经没有再去顾府了,不过在前些天病情还没有这么严重时,他还天天去顾府教书。 谨慎起见,秦昭这几天都与景黎分房睡。 秦昭回到书房,屋子里已经有个人影。 阿七正等在屋子里。 秦昭问:“有事?” 阿七将一封信函递给他:“这是顾老爷让我转交的东西。” 自从阿七来了他这里,秦昭和顾长洲通信倒是方便许多,直接让这人去传信就是。 秦昭将东西接过来,阿七又道:“还有件事。” “顾老爷说,刚接到的消息,护国大将军萧越母亲过世,要回乡亲自操办丧事。”阿七道,“会途径江陵府。” 秦昭动作一顿。 他笑了笑:“他还是没有放弃打萧将军的主意啊。” 阿七垂眸不答。 秦昭注视他片刻,问:“他什么时候到?” 阿七道:“上元节前。” 秦昭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阿七进里屋帮他铺床,秦昭展开信函,飞快读完上面的内容。 这些时日他与顾长洲频繁传信,内容大多是修复情报网,以及关注朝廷动向。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 顾长洲曾经旁敲侧击询问过秦昭的打算,都被秦昭敷衍过去。 他记忆尚未恢复,许多事情尚不明了,他没打算现在就做更多的事。 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秦昭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他将信纸丢进炭火盆里,凝望着那素白的信纸焚烧殆尽。 阿七走出来:“先生,床已经铺好了。” 阿七近来愈发习惯这么叫秦昭,已经不会再叫错。 秦昭偏头看向他。 他不清楚阿七的岁数,这批影卫大多是自小就被秘密训练,没有来历,没有姓名。在他记忆中,这人刚跟在他身边的时候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而现在,已经长成了男人。 秦昭笑了笑:“让你来做这些事,倒是有些屈才。” “不敢。” 阿七似乎下意识想跪下,又止住了,只是低下头:“能跟在先生身边,已是我毕生所求。” 他天生就是为侍奉主人而活,以为主人身故的那些日子,他仿佛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如同行尸走肉般,不知何去何从。 可现在已经不同了。 阿七看向秦昭,认真道:“我愿为先生做任何事。” . 这天夜里,秦昭难得又做了梦。 梦里场景纷乱,时而是那高耸入云的亭台楼阁,时而又是无尽的喧嚣和嘈杂。一个个画面如同汇成飞快掠过的光影,将秦昭包裹其中。 ——“中毒?您是何时中毒的,怎么可能——” ——“有埋伏,快走,护着王爷快走!” 怒吼和厮杀声震得耳畔嗡鸣,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沉沉黑暗中,秦昭听见自己轻轻道: “大权旁落,我留下一天,这天下就安定不下来,这是最好的方式。” “……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 秦昭猛地睁开眼,脑中依旧嗡嗡作响,像是被蒙了层白纱。好一会儿,他才听见有人轻轻唤他:“秦昭……秦昭!” 他转过头,看见了身旁神色焦急的人。 “怎……”秦昭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这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涩,疼得厉害。 景黎似乎松了口气,他用丝帕帮秦昭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你在发热,一直醒不过来。” 随后又小声道:“……吓到我了。” 秦昭一怔。 看来这伤寒没找上他儿子,反倒先找上他了。 秦昭苦笑一下,想让景黎离他远些,还想问问鱼崽有没有被他过了病气。可惜他现在脑中昏昏沉沉,一句话还没说得出来,又昏睡过去。 这一整日,秦昭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 他许久没有病得这么厉害,再清醒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景黎趴在他床边打盹,双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 秦昭嗓子干涩,想起身去倒杯水,可他只动了动手指,便将景黎弄醒了。 “醒啦?”景黎抬手试了试秦昭额头的温度,又皱了眉,“还在烧。” 床边的小案上就放着水壶,景黎倒了一杯,试了试水温,还是热的,才喂到秦昭口边。 喂完了水,景黎又问:“饿不饿呀?我让阿七熬了粥,先吃点东西吧。” 嗓子被温水润过,才勉强能说得出话来,秦昭问:“你怎么在这里,万一……” “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他们还在书房,外间的桌上煨着粥,景黎去舀了一碗端过来:“你今天早上一直没醒,阿七进屋才发现你发烧了。” “大夫已经来过,也开了药,先吃点东西再喝。” 景黎想扶他,却被秦昭躲开:“万一我传染你——” “我在这屋子里待了一天,要传染早就传染了。”景黎轻轻哼了一声,“以为谁都像你,病秧子一个。” 景黎把秦昭扶起来,拿了两个靠垫放在他腰后,道:“你儿子一天没见过爹爹,已经来门外哭过两次了,没敢让他进门,阿七照顾着。” “人家都说这病最容易传染给体弱的老人和孩子,没想到家里唯一一个倒下的是你。”景黎端起粥碗,无奈道,“你说,你到底算老人,还是算孩子?” 秦昭:“……”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我怀疑你在说我老。 第95章 听了这打趣的话,秦昭只是淡淡扫了景黎一眼。 也就是趁他现在烧得动不了,说不出话,否则哪容得了这小鱼这么嚣张。 “好啦,不逗你了。”景黎舀了勺粥,细细吹凉,喂到秦昭口边。 这粥就是普通的大米粥,里头什么也没放,熬制了很长时间,口感软糯浓稠。可秦昭喝进口中,竟尝出点苦味。 这些都是伤寒的症状,秦昭懂医术,自然明白。 他微皱了皱眉,喉头滚动,忍着疼咽下去,才低哑着声音道:“预防的汤药剂量加大三成,你与阿七每日早晚服用,切不可——” “知道啦。”景黎又给他喂了勺粥,打断道,“药已经让阿七熬上了,你不用操心这些,顾着自己就好。” 景黎敛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是没见到你儿子在门外大哭的样子,我都心疼了。” 秦昭咽下一口粥,低低应了一声:“好。” 喝完粥没多久,景黎又端来药给他喝。喝药时秦昭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迷糊间只觉得浑身筋骨都酸疼难耐,冷汗几乎浸湿了衣衫。 景黎已经不像第一次看见秦昭病倒时那么慌乱。 这一整晚,他都守在床边,给他喂水,降温,拧干帕子,一遍一遍帮秦昭擦身。 翌日,秦昭睁开眼。 身体的温度已经降下来,四肢还残留着高烧后的酸软无力,头疼得几乎快要裂开。秦昭无声地换了口气,正想起身,却碰到了一条冰凉、光裸的手臂。 景黎躺在他身侧,四肢覆在他身上,脑袋还靠在秦昭怀里。 他上身什么也没穿,秦昭也是衣襟敞开,直接触到对方微凉的肌肤。 这是在……帮他降温么? 秦昭低下头,端详景黎的睡颜。 少年睡得不怎么安稳,眉头紧紧皱着,神情看上去有些疲惫。昨晚秦昭烧得迷迷糊糊,也能感觉到这人一直守在他身边。 瞧这模样,多半是一夜没睡了。 秦昭在景黎的头发上轻轻抚摸一下,后者睡得的确不沉,他这么一动,几乎是立即就了醒过来。 景黎稍直起身,用掌心试了试秦昭额头的温度:“温度降了些,但还是有点热。” “这是伤寒,哪这么容易好。”秦昭声音还有些哑,他抚摸着景黎的头发,低声问,“昨晚何时歇下的?” 景黎从被子里滑出去,捡起丢在一旁的衣服披上,揉了揉眼睛:“不记得啦。” “你啊……” 秦昭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却听景黎道:“阿七说鱼崽昨晚很乖,自己安安静静睡觉了,没让人哄。” 他跪坐在秦昭身边,小声道:“我第一次没哄他睡觉呢……” 秦昭默然片刻,撑起身。 “你别动。”景黎连忙压住他,“想做什么我来就好了,大夫说你要多卧床休息。” “好,我不动。”秦昭道,“那你过来。” 景黎:“啊?” 秦昭伸出手臂:“过来让我抱一下。” 景黎乖乖俯下身,被秦昭搂住了。 “我没事的。”秦昭轻轻道,“别担心,很快就会好了。” 景黎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知道这只是个伤寒,放在现代也不过是流感的程度,在这个时代虽然不好治,但也并非没有法子。 可是看到秦昭高烧不退,他心里还是很难受。 因为这又一次提醒他,秦昭的身体远不如常人那么健康。 先是中毒,而后又被汤药伤身,哪怕现在调理过来,他身子依旧很虚弱,虚弱到一场小小的伤寒都能将他击垮。 景黎鼻尖微微泛酸。 他深吸一口气,很快平复下来:“没事了,你再躺一会儿,我去让阿七帮你弄早饭,顺便把药熬上。” “好。”秦昭松了手。 景黎下了床,从衣架上取下外衣披好,走回床边:“渴不渴,水多半凉了,我去后厨热一下。” 他说着,低头拿起小案上的茶壶和茶杯,却愣住了。 茶杯里还剩了半杯没喝完的清水,一条小鱼沉在水底,仰头望着他,无辜地歪了歪脑袋。 景黎:“……” “怎么了?”见景黎许久没有动静,秦昭偏头问。 景黎沉着脸,把茶杯递给秦昭:“没事,你儿子想帮你加餐,喝鱼汤。” 看清茶杯里是什么的秦昭:“…………” 小鱼崽终于见到爹爹,尾巴开心地摇了摇,扑腾一下跳出茶杯,落到秦昭手心里。 这些时日他们逐渐发现,小鱼崽没有像寻常鱼儿那样依赖水。或许是因为身体里有一半人的血脉,这小家伙能在陆地上留存的时间比景黎还多一倍。 鱼身不怕脱水,人身不怕溺水,真正的水陆两栖。 不过,这还是这孩子在能够化成人形后,第一次主动变回鱼身。 秦昭抓稳在他掌心蹦跶的小鱼儿,不敢让他靠太近,问:“想我了?” 鱼崽用脑袋蹭了蹭秦昭的手指。 秦昭道:“可爹爹生病了,暂时不能和你玩。” 小鱼崽动作停下来。 他仰头与秦昭对视片刻,鱼鳍在秦昭指腹上轻轻碰了碰,留下柔软冰凉的触感。 “他心疼你了。”景黎道。 担心秦昭的自然不只有景黎,鱼崽和阿七同样也很担心,因为他们现在是一家人。 “嗯。”秦昭抚摸着鱼崽的脑袋,“爹爹很快就会好的,然后再带你去玩雪,好不好?” 小鱼崽尾巴轻轻摆了摆,算作答应了。 秦昭把他放回茶杯。 “这小家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秦昭不见生气,反倒觉得有趣。 昨晚,分明是阿七在照顾小鱼崽。 能留在他身边做影卫的,功夫必然都是顶尖,可现在,却连个小孩都看不住。虽说阿七并不知晓小鱼崽的身份,但这么小小年纪就能这样不惊动守卫逃出来…… 秦昭望着在茶杯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崽,悠悠笑道:“这孩子……聪明得很啊。”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阿七的声音。 “先、先生,夫人,小少爷不见了!”阿七声音都发着颤,焦急道,“我昨晚就守在屋外,亲眼看见小少爷睡着的,绝没有出去过。可方才……方才我进屋唤他起床,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景黎:“……” 秦昭:“……” 小鱼崽还在茶杯里游泳,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怜的阿七。 秦昭按了按眉心,将茶杯交给景黎:“说实话吧,阿七不会泄密。” 景黎向来不怀疑秦昭的决定,拿着茶杯出了门。 与秦昭预料的一样,阿七知道真相后只是稍惊讶了片刻,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说不问,这是做影卫该有的职责。 比起这些,小主人没有丢失,这才是最重要的。 秦昭这一病,就病了大半个月。 自从解了沉欢毒之后,这一年以来,他还没有这么厉害的病过一场。现在这一病,倒像是将前面的空缺全给补回来。 城里的伤寒传染病因为知府大人控制得当,在新年到来前就已消失匿迹。 整个府城,恐怕只剩下秦昭还因为时不时发热,仍被禁足在屋子里。 唯一的好事是,家里没有任何人被传染。 景黎和鱼崽体质特殊,不易得病,阿七又自幼习武,身体强健,算来算去,全家就只有秦昭是个病秧子。 新年将至,景黎让阿七买回了红纸竹条,没事就教他剪窗花和糊灯笼。 这手艺还是去年阿易教他的,景黎现在已经做得有模有样了。 秦昭每天只被允许在不起风、有太阳的正午,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这日刚下过雪,雪停后,景黎带着阿七在院子里挂灯笼,秦昭就靠在窗边看他们。 “看什么看,当心又吹着冷风,快回去躺着。”景黎注意到他,连忙赶人。 秦昭无奈:“我都好了。” “你前天也是这么说的,还非要出来贴窗花,结果夜里又烧起来。”景黎气鼓鼓道,“回去回去。” 秦昭只得回了床边,对坐在床上的小崽子摊了摊手:“你看,爹爹出不去,不能陪你堆雪人了。” 鱼崽正在玩布偶,听言摇摇头:“呀!” 他才没有想出去玩,明明是爹爹自己想出去。 “你这小子……”秦昭注意到他手里的新玩意,问,“这是谁送的,阿七么?” 鱼崽又摇摇头。 他怀里抱着个小鱼形状的布偶,圆圆的身子拖着个小尾巴,鳞片的形状则是用棉线锈出来的,内里塞了棉花,十分柔软。 小鱼崽放下布偶,扶着秦昭的手臂站起来,两条手臂在身前张开,画了个半圆。 秦昭懂了:“哦,陈彦安。” 胖得深入人心。 “是陈彦安刚寄过来的。”景黎已经挂完灯笼回来了,他合上房门,道,“今早收到他来信,说他娘还没消气,今年只能留在村里过年了,就先把给小鱼崽的礼物寄过来。” 秦昭问:“阿易的事?” “是啊。”景黎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陈彦安他娘格外对名利钱财格外看重,不然也不会拼死拼活要送陈彦安去读书。陈彦安娶个双儿,还想做正妻,想来也知道不会这么容易被接受。 “而且阿易还不知道这事呢。”景黎笑了笑,道,“陈彦安这小子还真是,你说他这么费心说服他娘,万一到时候阿易根本不喜欢他,他可怎么办?” 秦昭道:“他未尝不知道这些。” 明明知晓可能会被拒绝,可他仍然决定要先说服家中长辈。 这是对对方的尊重,也是作为男人该有的担当。 就连景黎,也对陈彦安的成长感到惊讶。 要知道,一开始那人还只是个冲动又鲁莽的小胖子呢。 景黎又想起件事:“阿易前段时间写信问我们要不要去县里过年,那会儿你病还没好,我就没回信。不过看你现在这样,恐怕也出不了远门,我们今年就不去了?” 秦昭点头:“嗯,都听你的。” 除了给阿易和陈彦安寄去回信,景黎还特意给临溪村村长也寄了封信,信中说明了秦昭患病的事情,表示今年要留在府城过年。 并随信附上亲手剪制的窗花和秦昭写的春联。 寄信前,景黎交给秦昭看过,处理得十分妥帖,挑不出毛病。 景黎问:“要不要给顾家和知府大人也送一副春联?” 这其实可送可不送。 想巴结那两位的人不少,秦昭现在只是个秀才,在府城的文人里算不上突出,就算送了,对方也不一定能看见,更别说挂起来。 可不送,似乎有些失了礼数。 所以景黎才拿不定主意。 “送吧。”秦昭道,“总归是个心意。” 至于挂不挂嘛……知府那边不知道,但顾家多半是要挂的。 景黎:“好。” 景黎照他说的去办,秦昭望着景黎离开的背影,无声地舒了口气。不知不觉间,他的小夫郎也懂事了许多,已经学会独当一面。 就他还是个废物。 秦昭失笑。 除夕夜那天,府城同样取消宵禁,百姓彻夜欢庆新年。隔岸的烟火璀璨,歌舞升平,秦昭和景黎坐在湖岸这头的院子里,带着小鱼崽和阿七,一家四口平平淡淡吃了顿年夜饭。 景黎望着远处的灯火,在心里默默许了唯一的新年愿望。 ——希望秦昭尽快好起来,不再受病痛折磨。 . 或许是景黎的新年愿望起了效,新年过后,秦昭的身子当真一日比一日好。可景黎不放心,依旧不允许他恢复去顾府的授课。 景黎神情难得严肃:“大夫都说了,你现在不能劳累,要静养。” “我自己就懂医术,已经没有大碍了。”秦昭道,“而且顾府可以派马车来接——” “医者不自医没听过吗?”景黎毫不退让,“总之就是不成,你要再养一段时间才可以。” 秦昭:“可我已经在家待了快两个月了……” 从十一月中生病开始,到现在一月初,已经足有快两个月时间。一场小小的伤寒养两个月已经够离谱了,更不用说他不去授课,哪有收入? 先前赚的钱一半用来还方天应,一半贴补家用,秦昭那点月钱一个月下来其实剩不了多少。 何况这两个月他喝的汤药从没断过。 家里的积蓄哪里够用? 秦昭试图与景黎讲道理,景黎却道:“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有办法的。” “办法?”秦昭敏锐地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笑问,“你又找到什么赚钱的法子了?” 景黎惊觉自己说漏嘴,心虚地别开视线:“还不能告诉你,总之你乖乖休息就是。” 交涉失败。 秦昭无可奈何,只得顺从。 可他这次没能歇太久,因为阿七从顾长洲那边带来了消息。 护国大将军萧越已经料理完母亲的丧事,这两日就会途经江陵府。风萧瑟、吾青起、阿桶、单曲循环1个; 第96章 萧越其人,家中世代从军,年少有为。他十五岁从军,十八岁领兵,从此屡战屡胜,是无人不知的少年将军。 二十一岁时,萧越接过兵权,被先皇封做护国大将军。 早在荣亲王当政之前,他就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了。 正因如此,他才敢公开与朝廷作对,五年驻守边疆,没有回来过一次。 同样,也因为他手握重兵,受到朝廷的忌惮,近来圣上几次修书,要召他回京一叙。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圣上这些年政权稳固,要开始动大将军的兵权了。 前几次宣召,萧越都以军务繁忙,或边境不稳为由拒绝。对此,朝廷那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朝廷当然不是没办法召回萧越,边境驻军靠的都是中原运去的粮草,若真想让人回来,断其物资是最简单的法子。 但没人敢走到那一步。 原因无他,实在是萧越此人个性狂妄,不服管教。当年的先帝和摄政王都奈何不了他,何况现在才二十出头的圣上呢。 双方就这样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只差一个破坏平衡的契机。 ——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顾长洲盯上萧越也是这个缘由。 当初他以为秦昭被圣上处死,便想利用萧越和圣上不合,劝说萧越造反,借机报仇。不过在秦昭眼里,顾长洲要是真这样做了,只能是自讨苦吃。 且不说萧越最受不得谁的指使和利用,此人一家三代忠良,绝不可能凭外人一句话就起兵谋反。 “先生的意思是,我们不与萧将军接触?”阿七问。 “不是。”秦昭平静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顾长洲办不成,只有我亲自出面。” 阿七一怔:“可您的身体……” “你怎么和我夫郎一样。”秦昭笑笑,“都说了我早就……咳咳……”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一阵寒风卷入。秦昭猝然吸进一口冷风,猛地咳嗽起来。 阿七连忙去关了房门,帮他顺气倒水。 秦昭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抿了口温水,先朝屋外看了眼:“夫人不在家?” “不在,半个时辰前出门了,说是买些东西。”阿七道,“小少爷也在屋中午睡。” 秦昭放心下来:“那就好。” 要是让景黎听见他咳嗽,又要逼得他在屋里关着。更过分的是,鱼崽那小家伙现在学会了告状。偶尔景黎不在,就把鱼崽放在秦昭身边守着,每每听见他咳嗽,都要跑去景黎那儿,两只小手捂着嘴有样学样。 最后的结果还是秦昭被禁足。 也不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 阿七试探地劝道:“先生当以身体为重。” “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阿七,你越来越啰嗦了。”秦昭轻笑一声,又问,“说起来,夫人最近是不是时常出门,他说过在忙什么吗?” 阿七摇摇头:“可要暗中跟着?” “不用。” 秦昭没有限制景黎行动的打算,更不愿意让人跟踪他,无论那小鱼最近在做什么,他都相信应当不会是坏事。 一家人,本该相互信任。 “顾长洲那边打算怎么接近萧将军?” 阿七回答:“军备物资。” 秦昭恍然,随即笑起来。是了,驻军需要的可不只有粮食。衣食住行,衣物也是不可短缺之物。 而那些送去前线的衣物被褥,向来都是由身为皇商的江陵织造纺提供。 顾长洲以江陵织造纺的名义邀请萧将军前来,与其商讨军备物资的采买与运输,倒是个绝佳的理由。 秦昭道:“确定萧越会参加?” 这种商讨其实本不需要大将军出面,军营中自有专门的负责人。 阿七回答:“应当会来。” “时间呢?” “三日后,望江楼。” 秦昭沉吟片刻:“知道了,我会去,你回去告诉——” “你又要去哪儿?” 景黎推开门,寒风随着他进门跟着卷进来,秦昭偏头轻咳两声。 他连忙合上门,快步走到秦昭身边:“早说让你不要来书房,要看什么书我和阿七读给你听不就好了?” 秦昭摇摇头,对阿七道:“去吧。” 阿七朝二人行了一礼,出了书房。 景黎帮他倒了杯水,秦昭想拉他过来,却被躲开:“我身上凉,当心把寒气渡给你。” 他今天穿了件绣着白梅的大红斗篷,衣领处缝了一圈细绒毛边,灵动可爱。 景黎脱了斗篷,搬个凳子坐在炭火边:“说说吧,刚才在和阿七说什么,你又要去哪儿?” “出去和人吃个饭。” 景黎皱眉:“哪个不长眼的又要拉你出去应酬?” 秦昭在府城名气大,这几个月生病在家,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不长眼的,想邀请他出去一聚,几乎都被秦昭借病推了。 可这次秦昭竟然没有拒绝。 景黎问:“很重要吗?” “错过再无下次。” 秦昭这话不假,如果不趁这次机会与萧越见面,那人随后无论是回到边境,还是去往京城,想再见到,难如登天。 景黎在炭火边烤热了身子,才走到秦昭身边,被他搂进怀里:“那就去吧。” 秦昭笑问:“不关着我了?” “你真想去,谁关得住你啊?”景黎抬眼看向他,小声道,“我知道你最近在做些别的事情,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你去就是了,我不会拦你的。” 秦昭一怔:“小鱼……” 他没想到景黎会这么想。 早先猜出自己身份后,没有选择立刻告诉他,那是因为当时他自身记忆都尚不完整,没敢说出来让景黎担忧。现在渐渐想起许多,顾虑也越来越多。 怕他会害怕,怕他会担心,也怕他因此被卷进麻烦。 不敢说,也没有机会说。 可景黎依旧无条件相信他。 秦昭在景黎冰凉的额头上亲了亲,低声道:“只是吃个饭就回来,不用担心。” 景黎:“嗯,我给你留门。” 秦昭笑着点点头,他摩挲着景黎的手指,忽然想起方才阿七说景黎是出门买东西。 可他分明是空着手回来的。 “方才去哪儿了?”秦昭问。 景黎身体一僵,吞吞吐吐道:“我、我去书肆了。” “又买话本?” 秦昭倒不觉得景黎的反应奇怪。 府城生活没有村里那么忙碌,景黎闲着无聊就爱看话本,这段时日秦昭时不时能在书房的书架上见到新的话本子。 他怕景黎太过沉迷,以后再带坏了鱼崽,说过他几次。 秦昭问:“买的话本在哪儿,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没买。”景黎道,“我就是去问了问他们什么时候出新的,市面上的话本我都看过了。” “你还得意。”秦昭在他侧脸捏了一下,问,“上次你给我讲那故事也没出新的?” “没有,我还想看呢。”景黎提起这事就来气,“书肆出书可慢了,我催了他们好几次,明明——” 他的话音一顿。 秦昭问:“明明什么?” “明……明明第一册九月就出了,这都过完年了第二册还没个影子。”景黎顿了顿,从秦昭怀里挣脱出来,“不说这些了,我去看看鱼崽醒了没。要是醒来看见边上没人,他又要到处乱跑找我们。” 说完,快步出了书房门,背影颇有点心虚地意味。 秦昭狐疑地皱了眉。 . 三日后,秦昭如约到了望江楼。 他没让阿七在明面上跟着,只让他藏在暗处。事实上,比起在外头抛头露面,阿七更喜欢、也更习惯这种方式。 秦昭刚到望江楼门前,便听见身后传来车辙声。 是顾家的马车。 秦昭退到一边避让,马车停在望江楼外。 顾长洲被家仆扶下马车,秦昭有礼有节地朝他行礼:“顾老爷。” 秦昭去顾府时,顾长洲都避免与他见面,就算见面也鲜少搭话,以免引起旁人怀疑。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在公众场合对上。 顾长洲神情有点僵硬,轻轻“嗯”了一声,道:“进去吧。” 秦昭出现在这里其实有些出乎意料,毕竟他一不是商贾,二没有职位。 但也不难解释。 此人现在是顾府的先生,又才情过人,随同顾老爷办点事无伤大雅。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因而,但望江楼的伙计看见顾长洲与秦昭一起进来时,只是稍有惊讶,并未引起波澜。 望江楼依水而建,岸边停靠着数艘画舫。 伙计将他们领去了最大那艘画舫,船上回荡着清幽的琵琶声,有几名歌姬正在弹曲。 画舫里已经有人在了。 这场局本是与军营的人商谈生意,因而并非只有顾长洲一人。在场的人秦昭大多不认识,顾长洲替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多是江陵织造纺的管事、或城中财力雄厚的商贾。 秦昭在城里算是名人,在场的大多都认识他,双方彼此寒暄几句,便都落了座。 不多时,画舫外传来伙计的声音:“您这边走。” 听见这话,原本在交谈的众人都停了下来,目光望向入口处。画舫的布帘被人掀开,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袭锦衣华贵,却没像寻常富家公子那样带任何配饰,甚至连刀剑都不曾携带。 可当他进门那一刹那,在场众人皆被那迎面而来的气势压得呼吸一滞。 那是久经沙场,被无数鲜血浸透,才会形成的凶悍戾气。 人群里,只有秦昭不紧不慢,抬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坐得偏内侧,萧越并未注意到他,事实上,萧越根本没看他们任何人。他的身后,几名下属跟着走进来。 这些才是应该和顾长洲商谈军备物资的负责人。 画舫内的众人这才清醒过来,起身要给萧越行礼,萧越抬手止了:“不用多礼,都坐吧。” 说完,他当真毫不在乎,随便捡了个空位坐下。 这一坐,就坐到了秦昭正对面。 萧越年纪不算太大,瞧着也就三十出头,长相倒是与他周身戾气很是相配。剑眉星目,轮廓极深,眉尾还带了一道颜色浅淡的陈旧疤痕。 这样的人,走在街上让人见了,恐怕都会远远绕道。 更不用说他坐在身边。 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凝固,有两位年事已高的商贾已经在偷偷抹汗。萧越倒还算随和,笑道:“都别客气啊,你们该谈什么谈什么就好,我就是——” 他说话间视线快速从人群身上扫过,看见了秦昭。 话音猝然一顿。 所有人都感受到,萧将军周身的压迫感在那一刻似乎强了几分。 萧越死死盯着秦昭,牙关紧咬,那双被无数战事磨练得幽深锐利的眼眸中,竟带上些许血丝。 秦昭却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 片刻后,萧越周身的压迫感褪去,收回目光,冷声道:“我就是来随便看看,不必理会。” 接下来的时间里,萧越再没有看秦昭一眼。 只是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众人见他这样,都担心哪句话不对惹恼了这位爷,因而办事效率快得令人发指,没一会儿就将运送军备物资的所有细节商讨完毕。 而萧越从始至终没有插手。 顾长洲这边带来的管事商贾连带他本人都松了口气。 这人在传闻中狠辣无情,桀骜不驯,但今日一见,反倒像是个好说话的。顾长洲向萧越请示过后,便吩咐酒楼上菜开席。 一道道佳肴端上来,却没人动筷。这桌上萧越身份最高,他不动没人敢动。 萧越只是悠悠笑道:“没酒我可吃不下饭,让人拿酒来。” 秦昭眉心一跳,心底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酒楼伙计很快端了酒进来。 萧越在边境驻军多年,身上半分没有官家气。他痛快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招呼道:“都满上,咱们先共饮喝一杯!”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不从。 顾长洲却是看向了秦昭。 秦昭病了两个多月,如今身子刚好些,哪能喝酒? 秦昭没有动作,萧越也注意到这边,状似不经意问:“你怎么不倒酒?” 秦昭答:“我不能饮酒。” “是不能,还是不想?”萧越脸上的笑意骤然褪去,冷冷道,“现在是我让你喝,你不喝便是不给我面子,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要么喝,要么滚。” 作者有话要说:鱼鱼:锦鲤debuff警告。 第97章 此话一出,画舫内顿时落针可闻。 萧越周身的气势颇为摄人,可秦昭只是静静与他对视,听了这话,眼底就连一丝波澜都未起。 竟丝毫不输。 在场众人都被这幕惊得说不出话,顾长洲暗道不好,忙出言圆场:“将军有所不知,我家先生身子不好,刚大病了一场,的确不能饮酒。” “大病一场?” 萧越视线在秦昭脸上打量片刻,的确看出此人脸色苍白,消瘦的脸上一副病容。 “原来是个病秧子。”萧越支着下巴,重新带上笑意,悠悠道,“那本将军还得与你赔罪?” 秦昭:“无妨,萧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萧越:“……” 桌上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意思是他接受将军的道歉?这人怎么敢用这个态度—— 萧越被人噎了一下,却浑然不见生气,朗声笑了笑:“有意思,真有意思……都动筷吧,别愣着了。” 一顿饭吃得人战战兢兢,食不知味。反观秦昭,倒是丝毫没受影响,闲适得仿佛这只是场普通的家宴。 萧越几乎没怎么动过饭菜,只是沉默地饮着放在面前的酒,一杯又一杯。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众人接连放了筷,却没人敢走。萧越脸上已经有了醉意,他视线迷离地朝周遭一扫:“都吃完了?那便走吧。” 说完,也不理会旁人,摇摇晃晃站起身。 有同行的下属想去扶他,却被他用力推回去:“滚,本将军还用你扶?” 他转身朝外走去,脚步虽有虚浮,但还算稳当。 萧越带来的那几位下属连忙向众人告辞,双方有礼有节地道了别,接连走出画舫,神情中皆是松了口气。 顾长洲和秦昭留到了最后。 顾长洲压低声音问:“就这么让他走了?” “不会。”秦昭不紧不慢地喝完最后一杯茶,用丝帕擦净了手指,才起身,“我们也出去吧。” 二人出了画舫,原先那些同行的人已经各自离开,不知去向。还没等二人走到前厅,忽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对方道:“我家将军想请这位先生单独一叙。” 这人一身平民打扮,走路却不见丝毫声响,显然也是有武艺在身的。顾长洲迟疑地看向秦昭,后者却道:“你回吧。让阿七也先回去,告诉我夫郎我要晚一些才能到家,让他别担心。” “我去会会那位将军。” . 依旧是画舫。 不过这艘画舫比先前他们吃饭那个更小,也更不起眼。领路那侍从只是帮着秦昭推开门,便候在了一旁。往里看去,里头只放了一张案几,萧越背对他坐在画舫里。 秦昭走进去,感觉到船略微晃动,回头一看,侍从已经解开系在岸边的缰绳,船桨用力一推,将船推出了水岸。 画舫一直行至湖中央才停下。 随后船头一轻,侍从纵身一跃,以轻功漂浮,转眼便回到了岸边。 如此,画舫里只剩下秦昭和萧越。 秦昭无声地换了口气,走至萧越身边,见他倒了两杯酒,微皱了眉。 “你没酒是活不下去吗?”秦昭在萧越对面坐下,平静望向他,“萧越。” “我活不活得下去和你没什么关系,反倒是你……我还挺想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萧越将其中一杯推到秦昭面前,抬起头,冷冷道:“秦、殊。” 秦昭沉默不语。 如今的皇室姓祁,荣亲王作为当朝唯一的异姓亲王,姓秦,名殊,字承朝。 当初秦昭流落临溪村,记忆受损,便依照残存的记忆,给自己化名秦昭。 今夜无星无月,画舫在湖心静静漂浮,悬挂在船头的灯笼犹如漫漫长夜的一盏孤灯,微微晃动,寂寥静默。 画舫内是同样的静默,萧越仰头饮了口酒,笑道:“当年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放着王爷不做,隐姓埋名,还跑去参加科举。怎么,嫌自己隐退后无聊,一把年纪还想再证明一次自己的才华?” 前后这么短的时间,萧越就已经将他打听得清清楚楚,倒是不简单。 秦昭一言难尽地看向他,提醒道:“我可比你小三岁。” 萧越:“……” “你这人说话还是这么讨人嫌。”萧越给自己倒了杯酒,“尝尝,这可不是酒楼那劣酒,是我从边疆带来的马奶酒,平日里可喝不到。” 秦昭这才注意到,杯中的酒颜色乳白,细闻下还有一股淡淡的奶香,的确与寻常酒不同。 秦昭眸光微微一动,可还是摇头:“我是真不能喝。” 萧越原先不以为意地神色终于褪去,皱了眉:“你到底……” 秦昭按了按眉心。 他大病初愈,今日出来得太久,已经有些吃不消:“你当我装病呢?” 这次轮到萧越沉默了。 他凝视秦昭片刻,沉声问:“究竟怎么回事?我以为你——” “以为我是主动隐退?”秦昭叹了口气,“原本应当是这样没错。” 萧越:“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 萧越手指在酒杯上轻轻摩挲,悠悠道:“我虽远在边疆,但也听说了不少事。” “当年小皇帝即位时才十二岁,先帝不放心,将他托孤于你。恰逢时局动荡,你斩杀贪官无数,却落了个狼子野心的名头。” “……这谣言是你故意的吧?” “是。”秦昭平静道,“你不也是怕我夺了你的兵权,才去边疆躲了这么多年么?” 萧越咒骂:“老子才不是怕你——” 秦昭抬眼看向他。 萧越话音一滞,转移了话题:“接着说,后来怎么回事?” 秦昭道:“先帝重病多年,朝野上下贪官横行,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将其连根拔起,走不了正道。” 萧越:“所以,你就借着名头将他们都杀了干净,趁机换成了自己的人。” 这便是坊间传说,摄政王为铲除异己,嗜杀成性的缘由。 秦昭指正:“是换了有才能之士。” “都一样,反正都是你的人。”萧越摆了摆手,又道,“这些我早就知道,后来呢?” 秦昭道:“我用了足足五年才稳定局势,加之圣上渐渐成长,我便开始准备隐退。” 萧越明白过来:“你故意对外塑造个奸恶之臣模样,待时机成熟,与那小皇帝做一场戏,让他顺理成章诛杀奸臣,揽回大权。” 秦昭点头:“对。” 这些事情秦昭近期才逐渐回想起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损耗的记忆已找回七七八八,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这么轻易在萧越面前现身。 他与萧越不合是真。 萧家素来最是维护皇权,当初先帝临终前托他摄政,许多人害怕皇权旁落,萧越便是最反对的那个。 可萧越斗不过他,才负气出走,自请驻守边疆。 之后的那几年,萧越在边疆依旧关注着京城的动向,逐渐明白了秦昭的意图。而秦昭也从未想过要动他的兵权。 他们二人都了解,彼此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这朝堂的稳固。 可哪怕是萧越,知道真相后,也不由暗暗心惊。 权势是这世上最容易改变人心的东西,多少人在这上面尝到了甜头,从此性情大变。可此人掌权多年,竟然能说放手就放手。 这是何等的心性才能做到? 萧越定了定心神,没再乱想下去。 他领兵多年,根据秦昭方才所说这些,便大致能猜出事情原委:“你当然不会一心求死,所以我猜,你应当是提前计划好要假死脱身。变故出在假死的时候?” 秦昭摇摇头:“我的计划尚未实施。” 他的确想隐退,但那不是个假死就能解决。 离开后,在朝堂上继续追随他的那些人会如何,他的旧部又该何去何从,会不会被人秋后算账,这些都是他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因此,他本打算渐渐清退自己的势力,待一切安排妥善后再离开。 但却出了变故。 “那段时日我恰好行至江陵附近,遭到埋伏,亲卫全都丧命。而我……” 身中剧毒,记忆全失,流落到了临溪村。 秦昭讲述这些时,萧越眉头越皱越紧。待他说完,他才拍桌怒道:“这什么意思,卸磨杀驴?” 秦昭眉心一跳,不太喜欢萧越这个用词。 但他没计较这些,萧越又道:“等等,意思是小皇帝派人刺杀你?那毛头小子哪来的胆子?” 当今圣上性情软弱,这也是当初先帝不放心直接将皇位交给他的原因之一。 可偏偏先帝运气不好,临终前膝下子女要么夭折病逝,要么就痴傻愚钝,只有当今圣上,除了性子软,倒还算是个天资聪慧的孩子。 萧越好些年没见过小皇帝,上次见面时,他还只会躲在秦昭身后悄悄抹眼泪呢。 秦昭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萧越到底是个武夫,懒得细想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直接问:“你打算如何?” “去京城,查明真相。” “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死无对证,你怎么查?” “当面对峙。” “你想闯宫门?”萧越坐直了些,皱眉道,“本将军可不会帮你造反。虽然我也看不惯那小皇帝,但皇室待我萧家有恩,我干不来那谋反的事。” “……”秦昭道,“我没想谋反。” 萧越:“那你——” “我只希望在必要时,你能帮我个小忙。” “多小?” “举手之劳。” 萧越收回目光,似乎对面前的酒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秦昭道:“什么条件,说吧。” 萧越张开手掌,朝他比了个五。 秦昭:“……”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秦昭闭了闭眼,道:“萧越,你去边疆待了这么多年,终于学会当土匪了吗?” 萧越不乐意了:“什么叫土匪,你知道我有多少兵马要养吗?你知道那批崽子多能吃吗?朝廷每月送去那点粮草勉强算个半饱。找你要五万两怎么了,堂堂摄政王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秦昭快被他气笑了。 他平静道:“你知道我最近在给顾家做教书先生么?” “我知道啊。” 他方才一出画舫就忙叫来了这酒楼的伙计,把秦昭的事全告诉他了。 秦昭道:“那你可有查到,我每月的月钱只有三十两,而且已经整整两月没办法去顾府了。” 萧越:“……” 萧越看秦昭的眼神顿时带上了同情。 “等等。”他又觉得不对,“那姓顾的是你的人吧?” “对。” “他不是挺有钱的,你让他给点不就成了?” “可以是可以,但不可能给你这么多。”秦昭道,“一万两。” 萧越难以置信:“你还价也还得太狠了吧?!” 秦昭漠然不答。 “现在是你求我,又不是我求你。”萧越不悦道,“我大可以不帮你,而我什么损失也没有。你呢,除了我,你现在还能找谁帮忙?” 秦昭道:“除了你,的确无人可以帮我。” 萧越还没来得及得意,秦昭又道:“可同样,现在只有我能帮你。” 说的自然是朝廷想要动兵权的事。 秦昭道:“你不想交出兵权任人宰割,也不想与朝廷冲突。你可以不与我合作,那就像现在这样,母亲病逝,也只能偷偷回来安葬。” 萧越神情一沉,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秦昭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这件事没有人会帮你,只有我。” 长久的沉默在画舫中蔓延开,萧越许久才做出决定,他叹了口气,道:“听说你在京城郊外有个庄子,出事后就被圣上抄了,事成之后,把那个给我。” 秦昭咬牙:“那庄子可不止五万……” 萧越眉梢一抬。 “成,待我要回来,便把那庄子给你。” 萧越:“成交!” 萧越将面前的酒一口饮尽,起身道:“走吧,回了。” 秦昭坐在原地没动:“怎么回?” 为了保证他们说话没人听见,萧越让人将船划到了湖中。如今萧越所有下属都等在岸上,此处距离岸边又有一段距离,联络不上。 萧越不以为意:“这儿离岸边又不远,一个轻功不就过去了?” 秦昭沉默地看向他。 萧越恍然:“忘了,你现在是病秧子。” “那怎么办,我可不想背你过去,太恶心人了。”萧越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一阵恶寒。 秦昭提醒道:“船头有船桨。” “成,我们划回去。”萧越说着就往外走,却见秦昭依旧坐在原地,“你怎么不起来?” 秦昭:“夜里湖上风大,我吹不得风。” “……”萧越恼怒,“老子是大将军,你让老子给你当船夫?” “你动作快些。”秦昭淡声道,“我头疼。” 萧越骂骂咧咧去了船头,秦昭目光再次落到面前那杯没动过的马奶酒上。他稍稍迟疑,抬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 奶香浓郁,酒香扑鼻。 秦昭在唇舌间回味片刻,低头又抿了一小口。 . 放纵的代价就是秦昭在回家的路上又烧了起来。 他靠在马车车窗边,唇色隐隐发白,声音里气息不足:“这条路左拐,走到尽头就是。” 萧越从没见过他这模样,还有些新鲜:“就你这身子骨,真能撑到进京?” “死不了。” “最好是这样。”萧越道,“我看上你那庄子好久了,你这趟要是不成功,我还得找别的机会让圣上赐给我。” 秦昭瞥他一眼:“出息。” 马车停在秦昭家门前,萧越见后者着实病得难受,大发慈悲把他扶去大门口。 萧越刚敲响门扉,大门飞快被人拉开:“可算回来了,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留你到现在——” 萧?混账东西?越:“……” 第98章 景黎拉开门的时候,率先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酒味,随后才看清面前的两个人。 他健健康康、精神饱满出门的夫君,现在唇色发白,恹恹地被另一个陌生人搀扶着。 景黎眉头一皱,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秦昭触到他的眼神,心头也跟着&—zwnj;颤。 小夫郎生气了,而且还气得不轻。 气氛有些许凝重。 景黎问:“你们喝酒了?” 秦昭没敢吭声。 这里头最茫然的当属萧越。堂堂大将军萧越,多少年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地骂过,&—zwnj;时间竟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对方分明只是个身形瘦小的少年,可被这么&—zwnj;质问,他竟然感到了&—zwnj;丝危险。 ——那是多年生死一线培养出来的直觉。 萧越张了张口,正想回答,秦昭却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 随后,他便看见方才还能和他斗上几句嘴的前摄政王爷,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半步,弯腰把少年抱进怀里。 “小鱼……”秦昭眼眸微阖,似乎已经意识不清,小声嘟囔,“难受。” 萧越:“……” 玩苦肉计??? 脸呢??? 景黎脸上的怒容果真消散开来,他担忧地皱起眉,抬手碰了碰秦昭的额头:“又烧起来了。” 就连声音都软下来。 萧越瞧着面前这两人,终于渐渐回过味来。 这位多半就是传闻中的摄政王妃了。 萧越与秦昭打小就认识,和萧越长期生活在军营不同,秦昭是实打实的世家公子出身,从小就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 京城的世家公子是出了名的纨绔,最喜玩乐,而其中秦昭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纵观整个京城,没人比他会玩。 可唯有&—zwnj;点,就是此人从来不重情.欲。 在摄政王当政前,就有不少趋炎附势之辈变着法往他床上送人,当政后更不用说。可摄政王&—zwnj;个也没碰过,甚至重重惩戒了好几位主使者。 这才彻底绝了旁人的念头。 萧越&—zwnj;度以为这人薄情寡欲,迟早有&—zwnj;天要去出家做和尚。 没想到来民间走这&—zwnj;趟,竟然讨了个这么好看的夫郎。 想到这里,萧越眸光微微闪动,来了些兴意。. 秦昭其实不完全是装的。 他今日出门受了寒,又饮了点酒,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烧得有些昏沉,勉强用最后一丝神志吊着。此刻看见了景黎,不自觉松懈下来,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景黎察觉到他的状况,除了担忧外,心头又起了点火气。 阿七在一个时辰前就回了家,告诉他秦昭被人留下了,要晚些才能回来。 显然就是这人了。 把他家秦昭留到现在,还让他喝了酒。 景黎扶稳秦昭,气恼地眯起眼睛。 萧越正在思考该如何解释,对上少年颇有敌意的目光,不由有些心虚。 景黎生硬道:“多谢你送秦昭回来,不送。” 说完,就想关门把秦昭扶进去。 可一只手按住了门扉。 景黎抬起头。 &—zwnj;身玄衣的男子好似完全不在意他方才的态度,和和气气朝他行了&—zwnj;礼:“在下萧越,今日与秦兄&—zwnj;见如故,这才聊得久了些,还望秦夫人莫要怪罪。” 景黎还没回答,后者又道:“现在天色已晚,再过不久就是宵禁,秦兄已经答应在下在贵府借住一宿,您看……” 景黎:“……” 这人把他家秦昭弄成这样,还要住他家??? 景黎上下打量萧越片刻,心情有些复杂。 秦昭很少会带陌生人回家。不只是因为担心小鱼崽的身份暴露,更是因为秦昭当初被害的事情尚未查实,他们在府城无论是生活还是与人交往,都比村里谨慎很多。 景黎偏头看向怀里的人,秦昭双眸紧闭,眉宇微微皱起,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问是没办法问了。 但既然是秦昭领到家里来的人,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景黎思索片刻,点头:“进来吧,我家书房可以暂住。” 萧越笑起来:“多谢。” 萧越帮景黎&—zwnj;起把秦昭扶进院子,阿七正在院中等候,见萧越也跟进来,先是愣了&—zwnj;下,随后才迎上来:“先生怎么了?” “又烧起来了。”景黎现在顾不得其他,吩咐道,“我先带秦昭回屋,这位萧公子今晚要借住在家里,阿七,你领他去书房吧。” 阿七:“是。” 萧越也道:“秦夫人不必理会在下,照顾秦兄要紧。” 景黎点了点头,转身扶着秦昭进了内院。萧越注视着那两人的背影离去,若有所思。 阿七低声道:“萧将军,请随我来吧。” 萧越听言回头,笑了笑:“我还当秦殊身边的人都已经命丧黄泉,看来你运气不错。” 他不常回到中原,能一眼就识得他身份的人,必然只能是秦昭过去的旧部。 阿七默然不语,萧越又问:“他夫郎不知道这些?” “不知。”阿七道,“夫人性子单纯,王爷不愿他牵扯进这些事情,还望将军——” “我懂。”萧越摆了摆手,“不就是别把他身份说漏嘴嘛,放心。” 萧越眼底兴意更深,慢悠悠道:“看在相识&—zwnj;场,只要姓秦的乖乖做到答应我的事,这点面子我还是会给的。” 他说着往前走去,却听得脚边一声脆响。 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早没有那么清醒,此刻没有站稳,竟&—zwnj;脚踢碎了摆在院子里的花盆。 萧越:“……” 阿七:“……” 萧越暗道倒霉,轻咳一声:“多少银两,我双倍赔就是了。” 阿七点点头,这事他说了不算,要明日与主人和夫人商议。 阿七转身继续领着萧越往书房走。 可萧越今晚的酒劲似乎全在此刻散发出来,短短一小段路,他走得歪歪扭扭,共踢破了三个花盆,踩碎两个小鱼崽的瓷杯,还险些&—zwnj;头栽进书房前的花坛里。 “奇了怪了。”萧越&—zwnj;头磕碎了花坛上的白瓷,撞得头晕眼花,被阿七扶进屋,“平时也没这么容易醉啊……” . 后院,景黎扶着秦昭回到屋里。 小鱼崽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抱着景黎学着给他缝的小被子,胖乎乎的身体团成个粉嫩柔软的小团儿,景黎刚&—zwnj;推门,他就睁开了眼。 “呀……呀……”小崽子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还有些睁不开眼,歪着脑袋看向自己两位爹爹。 “躺里些,爹爹病了。”景黎道。 小鱼崽乖乖抱着被子腾出地方,景黎把秦昭放在床上。 秦昭其实就喝了那一杯酒,但无奈萧越喝得太多,害得他身上也染了不少酒味。 小鱼崽本想像往常蹭进爹爹怀里,可靠近后却只闻见了难闻的酒味,皱着眉躲开,用被子蒙住脸:“咿呀!” 景黎正帮秦昭脱去外衣,见鱼崽这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活该,连儿子都嫌弃你了,让你再喝酒!” 小鱼崽挥着小拳头:“咿呀呀!” 景黎帮秦昭换了衣服,又拧干了帕子帮他擦身,终于洗去了那一身酒气。 小鱼崽在他旁边爬来爬去,小动物似的嗅个不停。直到秦昭身上再也闻不到一丝酒味,小崽子才终于不再嫌弃自家爹爹,乖乖在秦昭身边躺下。 秦昭依旧发着烧,已经彻底没了意识。 他的伤寒其实早就好得七七八八,现在还时不时发烧只是因为他原先身子就不好,如今又&—zwnj;场大病,短期没法很快痊愈,只能慢慢修养。 景黎跪坐在床边,低头在秦昭的手背上蹭了蹭:“都告诉你不要勉强了。” 他知道秦昭在做&—zwnj;些事情。 虽然还不清楚那些事是什么,但他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事,所以秦昭哪怕拖着病体也要出门。 他还没有将自己所有的秘密说出来,所以他也没有要逼问秦昭的意思。事实上,只要秦昭是安全的,他并不在意这个人在做什么。 无论秦昭要做什么,他都无条件支持。 只是…… 免不了担心。 景黎在秦昭手背上亲吻一下,小声嘟囔:“病秧子……” 小鱼崽趴在秦昭另一侧,&—zwnj;双浑圆的眼睛看向景黎,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脑袋。景黎向来避免在孩子面前和秦昭太亲近,他有些脸热,忙解释道:“我……我是为了让你爹爹快点好起来,不是……” 他越说越小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小鱼崽眨了眨眼,伸手抓住秦昭的手指:“呀……嗲……嗲……” 那声音很低,很软,含糊不清。 景黎顿时愣住了,他睁大眼睛,&—zwnj;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你……你在喊爹爹吗?” 小崽子似乎很开心,他朝秦昭爬过去,学着景黎的样子在秦昭手背上吧唧亲了&—zwnj;口。 “……嗲嗲!嗲嗲!” 第99章 秦昭再清醒时已经天光大亮。 屋里寂静无声,身旁的床榻已经空了。秦昭动了动手指,感觉到手臂上压了个温暖柔软的事物。 鼻息间传来股淡淡的奶香味儿,那小东西感觉到他醒过来,往他的方向爬了两步。 秦昭顺势把崽子搂进怀里,垂眸对上了一双圆滚滚的漆黑眼眸:“醒了?” “……呀!”小鱼崽挥舞着小臂,胖乎乎的手掌伸出来,轻轻按在秦昭的额头上。 额头传来的触感柔软,秦昭注视着小崽子认真的神情,反应过来。 这小崽子是学他爹爹呢。 秦昭前段时间总是反复起烧,景黎时常用这样的法子试他额头温度,被小鱼崽看去了,便有样学样。 小家伙不一定知道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但这是他关心秦昭的方式。 秦昭心里软得不像话,牵过崽子的小胖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爹爹没事了,别担心。” “咿——嗲嗲!” 秦昭动作一顿。 一贯镇定的秦先生难得呆愣了好一会儿:“你在叫我吗?” 小鱼崽歪了歪脑袋:“咿呀?” 秦昭坐起身,把小鱼崽抱起来,眉宇间带上喜色:“再叫一声,再叫一声给爹爹听。” “咿……咿呀!” “怎么一大早就要爹爹抱,不是和你说过爹爹还在生病吗?”景黎推门进来时,恰好看见秦昭抱着鱼崽这一幕。 他走到床边,顺手试了试秦昭额头的温度:“降下来了。” 语气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情绪。 秦昭瞧着景黎的脸色,没吭声。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萧越送他回家,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会儿小鱼好像还挺生气的? 也不知这一夜过去,他气消了没。 秦昭转瞬间想出了对策。 他将怀中的崽子举起来,道:“鱼崽方才唤我爹爹了。” 鱼崽被托着腋下举起,对于自己忽然悬空还有些茫然,两条小短腿下意识蹬了一下,仰头望着自己另一位爹爹:“呀……” 秦昭:“……” “不对,你方才不是这么叫的。”秦昭眉头微皱。 鱼崽眼中露出困扰之色:“呀、咿呀……” “还是不对。”秦昭耐着性子教他,“是爹爹,再叫一声试试。” 鱼崽:“呀呀……” 景黎:“噗。” “他方才真的叫了。”秦昭把崽子抱回怀里,叹了口气,“这傻小子……” “我知道。”景黎转身去帮秦昭拿衣服,含笑道,“他昨晚就叫过啦,只是多半还不熟练,得再学一段时间。” “当真?”秦昭眉梢一扬,低头看向怀里正抓着他头发玩的小崽子,“看来我又错过儿子第一次叫爹爹了,你说,怎么在这种事上我的运气就这么差呢?” “你昨晚要是不喝酒不发热,也不会错过了。” 景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把崽子接过去,将一件外衣扔给秦昭。 秦昭没急着穿衣,拍了拍身边的床榻:“过来。” 景黎在他身边坐下,然后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是我错了。”秦昭脑袋枕在景黎肩头,呼吸喷洒在他颈侧。 声音软得要命。 景黎耳根一麻,偏头躲了一下。 这家伙,反复病了这么多次都不长记性,哄他的法子倒是越发熟练了。 “真生气啦?”秦昭瞧着他的神情,抬手遮住小鱼崽的眼睛,凑上去在景黎侧脸亲了一下,“这次是意外,以后绝对不会了,相信我。” 景黎当然不是真的生气。 事实上,他的气在昨晚就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不过要是真这么轻易原谅了这人,指不定他下次还要怎么作死。 景黎没与秦昭吵过架,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放狠话,只是板着脸,凶巴巴道:“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我就把你赶出去,关在外头。” 奶凶奶凶的。 “好。”秦昭忍着笑意,认真道,“我要是再犯,不用你赶,我自己在门外面壁思过。” 小鱼崽不明白两位爹爹在说什么,咿咿呀呀地挣脱开秦昭的手,砸吧了一下嘴。 “看来是饿了。”秦昭道。 “我已经让阿七去准备早饭了。”景黎抱着鱼崽站起身,“快起来梳洗一下,吃饭去吧。” 二人收拾梳洗完毕,一道去了前厅。 刚走进门,却见有人坐在桌边,还自顾自地已经吃起来,恍如主人家一般毫不见外。 “哟,终于醒啦。”萧越朝他们打了声招呼,往桌上一指,“我在外头随便买了点,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口。” 秦昭:“……” 秦昭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按了按眉心:“你怎么……” 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我们回来时天色已晚,还要多谢贤弟答应让我在府上借宿。”萧越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紧不慢道。 秦昭默然。 景黎敏锐地察觉到秦昭的情绪变化,他一手抱着鱼崽,另一只手悄悄拽了拽秦昭的衣角:“怎么了吗?” “没事。”秦昭深吸一口气,平静道,“坐下吧。” 秦昭何其聪明,从萧越那句话,便明白了事情原委。 这位大将军显然对他现在的生活很感兴趣,趁着昨晚他病得昏沉,欺骗他家小鱼留宿府上。 偏偏他现在还不能拆穿。 否则,他与萧越的关系可不好解释。 秦昭反手握住景黎的手,牵着他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摆的已经不是他们往日吃的清粥和面饼,而是换做各式各样精致的糕点热粥。 好几道景黎甚至叫不出名字。 他们现在的日子比在村中时好了很多,谈不上富裕,但至少已不需要为吃穿发愁。不过由于秦昭最近病情反复,一家人在吃穿用度上尽量节省,已经许久没见过荤腥。 这些东西…… 看上去并不便宜。 景黎下意识看了眼秦昭。 秦昭没与萧越客气,直接盛了碗鸡丝粥放在景黎面前。 “吃吧。” 景黎“哦”了一声,舀起一勺吹凉,先喂给了早就在他怀里嘤嘤呜呜、嗷嗷待哺的小鱼崽。 景黎忙着喂饱自家崽,秦昭也没闲着,时不时夹块糕点,舀勺热粥喂给他。举止自然娴熟,看得萧越阵阵牙酸。 萧越轻咳一声,没话找话道:“你儿子生得与你可真像。” 秦昭头也不抬:“嗯。” “……”萧越默然无语,又道,“就是性子不太像,你以前可没有这么……” 话还没说完,被秦昭在桌下狠狠踢了一脚。 萧越惊觉说错了话。 他如今还在假装与秦昭刚刚相似,怎么也不该说出这种话。 萧越暗道宿醉果真坏事,忙闭了嘴,下意识去看秦昭那位小夫郎的神情。 好在后者正专注地喂小崽子吃饭,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 . 吃过早饭,景黎带小鱼崽去院子里玩雪,秦昭则在窗边煮茶。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煮茶的手艺?”萧越抿了口茶水,摇了摇头,“可惜,手艺虽好,茶叶却太次。” “差不多行了。”秦昭淡声道,“你还要赖在我家多久?不急着回军营了?” 萧越不悦:“催什么,这是秦先生的待客之道吗?” “我不急,我不过想提醒你,离开前别忘记要赔偿给我的银两。”秦昭给自己倒了杯茶,语调不紧不慢。 萧越:“什么银两?” 秦昭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纸,推到萧越面前:“昨晚你共弄踢坏我家三个花盆,两个陶瓷杯,还撞碎了书房前的花坛。按照双倍的价格,这是你需要赔偿我的银两。” 萧越惊愕:“你那些破玩意值十两???” 秦昭:“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集市上问。” 萧越:“……” 堂堂护国大将军和前摄政王,为了十两银子,特意跑一趟集市。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古怪。 “行,算我倒霉。”萧越拍了张银票在桌上,不屑道,“不就是十两银子,本将军不和你争。” 秦昭使了个眼色,让阿七上来收走了银票。 萧越骂骂咧咧嘟囔几句,孩童的欢笑声透过窗户传来。他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恰好看见小鱼崽穿着件红袄子,摇摇晃晃跑过雪地。 小崽子弯腰捧起一捧雪,用力一扬,碎雪飘了满院。 “要是搁在以前,我肯定想象不到你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萧越忽然有些感慨。 秦昭:“什么日子?” “娶妻生子,柴米油盐。”萧越视线凝在院子里那小小的身影上,“我们这种人,玩弄权势,手里沾满了鲜血,没落得个身首异处、众叛亲离的下场已经是老天庇佑,哪敢肖想其他。” 秦昭笑起来:“这么说,也算老天待我不薄。” “岂止是不薄,分明就是对你太好了。”萧越叹息,“我也老大不小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讨个像你家这位一样漂亮的媳妇。” 秦昭:“那你不妨期待我一切顺利,也让你早日回归故土,不必在边疆躲躲藏藏。” “希望如此。” 萧越朗声一笑,举杯与秦昭碰了一下。 他们二人相识多年,算起来也算故友,可惜最终因为权势走向陌路。要是搁以前,萧越同样想不到他会这么心平气和与秦昭坐下喝茶。 更不用说为了同样的目标携手合作。 萧越抬眼看向坐在他对面那人。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秦殊。 温和,平静,好像一切锋芒皆被磨平。 可他偏偏觉得,这样的秦殊比过去更加可怕。 就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窗外忽然传来响动,萧越偏头看过去,那小鱼崽不知何时来到窗下,正探着脑袋想往里看。 小鱼崽趴在墙角,前襟处被蹭上了一点墙面的白灰。 半开的窗沿比他高许多,小崽子原地蹦跶了几下,连窗户边都没碰到。 饶是这小崽子与秦昭那张讨人厌的脸生得一模一样,看见这可爱模样,萧越也不由心头一软,就连笑容都变得温和起来:“怎么了,想与伯伯玩吗?” 小鱼崽仰头与他对视,呆呆地眨了眨眼。 萧越索性完全推开窗户,趴在窗沿边朝他伸出手,和善道:“过来,伯伯抱你。” 小鱼崽没动,他眼也不转地望着萧越,忽然嘴巴一瘪,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萧越:“?” 小鱼崽这一下哭得撕心裂肺,吓得屋内两人皆是手足无措。没等他们做出反应,小崽子转身就往外跑,扑到不远处的景黎怀里。 哭得更伤心了。 “……” 最终,还是秦昭率先反应过来,对萧越道:“我儿子从出生到现在,哭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笑一笑就能把他吓哭,你可真行。” 萧越:“……” 作者有话要说:鱼崽:QAQ这个叔叔长得好可怕,哇—— ———— 圣诞快乐,回来更新啦~ 下一章更新前,本章所有评论发红包。 存稿不多,以后暂定上午九点更新,尽量写,有意外请假会提前说。 爱你们。   第100章 “这……这是怎么了?” 景黎被忽然扑过来的崽子吓了一跳,顺势抬头看过去,秦昭和萧越并肩站在窗边,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心虚。 景黎:“……” 今日是个难得的雪后晴天,景黎原本正在院子里堆雪人,谁知道那小崽子会忽然哭着朝自己扑过来,还一脚踩坏了他刚堆好的雪人。 ……就很心疼。 景黎望着面前的雪人残骸心疼了小片刻,才弯腰把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崽子抱起来。 小鱼崽立即搂紧了景黎的脖子,委屈得直抽噎。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哭则已,一哭就停不下来。景黎耐着性子哄了半天,浑然没见成效。 家中现在还有外人,景黎担心这小崽子情绪波动太大,不小心露出原型,只得瞪了眼那两个惹哭孩子的“元凶”,抱着崽子回了内院。 回到屋子里,小鱼崽情绪平稳了许多,没一会儿就哭累了。小崽子趴在景黎怀里闭了眼睛,修长的睫羽还挂着泪珠,怎么看怎么委屈。 景黎好不容易哄睡了自家崽,也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昨晚为了照顾秦昭折腾了大半夜,原本就没有睡好。 景黎索性抱着崽躺上床,在冬日和煦地阳光里打起了盹。 秦昭推门而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屋内烧着火炕,温度适宜。景黎没盖被子,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身体微微蜷曲,衣衫透出背部单薄的脊骨。 秦昭轻手轻脚走上前,从身后将人拥住。 少年迷迷糊糊地动了下,依旧闭着眼,声音轻而困倦:“萧公子走了?” 秦昭应道:“嗯,走了。” 景黎往里让了让,又小声问:“昨天真是你答应他留宿的?” 秦昭怔然。 他家小鱼是越来越聪明了。 “不是。”秦昭索性承认,“是他自作主张。” 怀里的鱼崽还在熟睡,景黎下颚抵着小崽子柔软的头发,唇角露出点笑意:“猜对啦。” “怎么猜到的?” 景黎:“以你的性子,要留别人在府上,应该会提前知会我一声的。” 秦昭点头:“的确如此。” “不过嘛……”景黎揉了揉眼睛,似乎真是困极了,声音含糊不清,“那种时候总不能将人拒之门外,所以我就自己决定啦。” “但昨晚我有让阿七帮我看着他。” 秦昭温声道:“你做得对。” 昨晚那种情形,景黎的处理方式是最好不过,甚至好过秦昭的预料。 自从来到府城生活,秦昭明显能感觉到景黎的成长。 但又有些心疼。 秦昭在景黎颈侧蹭了蹭,低声问:“你怎么不问我他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 秦昭等了一会儿,才发现怀里少年的呼吸变得平和而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秦昭哭笑不得。 看样子,这家伙昨天多半又是一夜没睡。 他扯过被子,将怀里那一大一小结结实实盖住,也跟着闭上眼。 . 萧越来做客的事仿佛只是平静生活中的一点插曲,景黎事后也没有再询问过对方的身份,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 只是由于秦昭病情复发,顺理成章再次被小夫郎禁足在家。 这日早晨,一家人正在用早饭,阿七前来通传有人登门。 这个时辰会来的,除了顾家那位小少爷,不会有别人。 景黎原本正在喂小鱼崽喝粥,听言放下汤匙,引得怀里的崽子不悦地抓了抓他的衣袖。 “让他去书房等我。”秦昭吩咐一句,见景黎脸色微沉,笑着问,“不开心?” 景黎皱眉:“他最近怎么天天过来,不知道你身体还没完全好吗?” “是我答应在先。”秦昭道,“再过几日他就要去参加县试,我身为他的先生,自然应当帮他温习。” 这段时间秦昭因病不能去顾府教书,但也没有完全放任顾衡不管。 这几个月来,顾衡大多时间自己温习功课,将疑问记下,每隔几日便来找秦昭答疑。这小少爷现在被秦昭治得服服帖帖,在秦昭面前比对待父母还老实。 他这番努力没有白费,在上元节前,秦昭终于点了头,同意让顾衡去参加今年的县试。 如今距离考试还有几日,顾衡有些紧张过头,天天跟抱佛脚似的往秦昭这里跑。 按景黎的想法,这是顾衡第一次参加县试,又只学了半年时间,完全没必要这么紧张。毕竟县试没有次数限制,一次考不上还能等第二次。 据他所知,有不少学童在学成前都会报考县试,不为考中,只当做历练心态。 不过秦昭大致能明白顾衡是怎么想的。 顾衡自从拜秦昭做老师之后,便与府城其他纨绔子弟减少了来往,这样不免引人不快。那些富家公子忌惮他的家境敢怒不敢言,背地里却不乏冷嘲热讽,等着看他的笑话。 少年心性,自然是好脸面的。 顾衡表面并不在意,实际心里一直憋着这股气。 秦昭将这些和景黎说了,后者才恍然:“那你何必答应他今年就考县试,再等一年不是更好吗?” “我如果没有确实的把握,也不会答应下来。而且……”秦昭停顿片刻,缓缓道,“明年我多半就教不了他了。” 景黎:“为什么?” 秦昭道:“秋闱之后,我们就该进京了。” 景黎一怔。 秋闱,指的便是乡试。秦昭如今已经是小三元,不出意外,他会参加今年贡院举办的乡试。而一旦考中,他就是举人,理应进京准备明年的会试。 景黎应了声“也对”,低头继续喂小鱼崽喝粥,眸光却略微暗了暗。 秦昭没注意到他这点细微的神情变化,只取过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指,低笑道:“不必担心,别忘了他是谁教出来的。” 秦昭用过早饭,往书房一钻就是一上午。景黎哄睡了小鱼崽,将阿七唤进来照看孩子,自己却换了身外出的衣服。 阿七问:“您要出门吗?可要我陪您去?” “不用。”景黎摆摆手,“我就是出去随便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那先生那边……” 景黎忙道:“他正给顾公子讲课呢,不用打扰他,他们结束前我应该就回来了。” “是。”阿七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轻手轻脚推开门进了卧房。 家中多了个阿七之后,的确省了不少心。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年轻人很懂规矩,只做自己分内的事,从不逾越。 可惜,这么好的人,老大不小了非但没结婚生子,还只能在他们这种家庭当仆人。 着实可怜。 景黎转身往外走,在心里想着等小鱼崽再长大点,他就让秦昭把阿七给辞了,给点钱让人回老家去。 如今上元节刚过没几天,府城里还很冷。 景黎刚一出门,就被寒风吹得浑身一抖,忙戴起长袄上的兜帽。 街边卖馄饨的小贩见他出门,熟络地打着招呼:“小黎,今儿怎么有空出门,你家秦先生身体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只能慢慢养着。”景黎笑着回答。 景黎和秦昭在这街上住了大半年,周围的街坊邻里大多都认识他们。 不仅是因为秦昭如今名气大。 景黎本身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在天气还暖和的时候,他就时不时带小鱼崽在这附近玩。那小崽子不怕生,又都生得漂亮,很讨人喜欢。 景黎这一路行来,不少摊贩行人都和他打招呼,直到出了这条街,才没人再认出他。 这就是府城与村里不同的地方。 山村人少,附近几个村落都知根知底,祖辈都相互认识也不奇怪。可府城居住人口多,流动性也大,除了邻里间走得近些,其他大多是陌路人。像秦昭这样名声极旺的,走在街上也不一定能被人认出来。 不过景黎反倒更喜欢在府城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曾经在现代生活过一段时间,那种山村里人人没有秘密的生活让他有些不适应。而在府城里,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需费心隐瞒秘密,不用担心旁人的眼光,这样的日子让他感觉更加自在。 府城很大,路边有不少等待拉客的车马轿子。但景黎现在可舍不得花钱代步,好在他出门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顶着日头,在路上走着倒是不觉得太冷。 一炷香后,他站在了一间不大不小的书肆前。 江陵府城被一条江横断,分做东城和西城。景黎平日所住的是东城,住宅偏多,而西城则是夜市赌坊酒楼齐聚之地。东西二城由几座石桥相连,景黎来到的这间书肆,便在西城的桥头。 这里不是主街,却是去往夜市的必经之路,地理位置极好。 可这么好的地理位置,今日却没什么生意。书肆里空无一人,门边的柜台也空着,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大开着门,被街上的人来人往衬得颇为冷清。 景黎拢了拢衣领,拎着方才在路边顺道买的茶点,踏进书肆。 书肆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纸墨味,景黎环视一圈,发现书架已经空了大半。几摞书本井然有序地堆放在墙角,有些甚至已经用麻绳捆好了。 景黎微微皱了眉。 他走到那摞书旁边,从一堆戏文话本里,准确无误地抽出了一本熟悉的封皮。 这话本比寻常的话本薄了许多,素雅的蓝底封皮上也没有绘图,只简简单单提着话本的名字。 ——《梦谈小记?第一册》 府城人多,书肆鲜少再售卖手抄书本,大多都是印刷。 这个时代对于书籍的印刷出版,各个州府皆有不同的规定。在江陵府里,大大小小书肆有数十个,其中只有七八家书肆有投放出版书籍的权利。 这间书肆便是其中一家。 在府城出版书籍,首先需要书肆老板阅稿通过,向府衙监管此事的管事提出申请,申请通过后,方可购买书号,进行批量印刷。 书号,印刷,装订,没有一样是不需要花钱的。 因此,许多新书在出第一册时,都会有意减少内容,以此降低成本。若销量达到预期利润,到了印刷第二册的时候,内容就会丰富许多。 景黎手里这本《梦谈小记》也是如此。 这话本只有第一册,不仅薄,就连装订也是最普通那种,甚至都请不起绘者画个漂亮的封面。 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话本子里显得有些其貌不扬。 景黎翻开扉页,一眼便看见提在书册的右下角的著者姓名。 昭离。 恰在这时,有人掀开内堂的布帘走出来,瞧见来了客人,忙迎上来:“客官是来买书的吗,想要什么书?” 景黎脱下兜帽,扭头朝来人笑了一下:“常老板,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小鱼要搞搞事业了。 第101章 常老板将景黎引进书肆内堂。 这书肆从外面看有些破旧,里头倒是另有乾坤。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连着个两层的小楼,阳光从天井洒下,将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谈不上富贵,但还算温馨。 景黎环视一圈,问:“咦,常老板,你弟弟不在吗?” “他……他不在。”常老板提起这事脸上神情有点僵硬,连忙背过身去取茶壶,似乎想以此掩饰什么,“前些日子我托人给他找了个活儿,跟着人出去跑商送货,现在不在府城。” 景黎点点头:“这样啊。” 景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常老板的情况知道一些。 常老板今年四十有几,身形消瘦,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长衫,眉眼间都是常年混迹生意场上的精明。 不过这人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家里就一个亲弟弟,可惜弟弟没什么出息,总喜欢混迹烟花巷柳、赌场酒楼,常老板往日没少为他操心。 至于记得那人的原因嘛,自然是因为每次景黎过来,那人都色眯眯地盯着他。 不在更好。 常老板给景黎倒了杯茶:“先生请用茶。” “常老板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的。”景黎接过茶杯,道。 “先生现在可是大红人,鄙人不敢冒犯。”常老板瞧了眼景黎放在桌边的茶点,笑道,“珍味斋的核桃酥?没想到先生还记得鄙人的喜好。” 常老板的书肆开得这么大,自然不会缺这点茶点钱。不过景黎每次过来都会顺道给他带点礼物,算是一种打好关系的方式。 要是放在两年前,景黎肯定不懂这些。 不过这些年景黎跟着秦昭身边,有意学习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现在已经很明白如何处理这些事情。 他不太喜欢,但依旧在努力地学。 毕竟,他可不想一直当个只能被秦昭保护的小傻鱼。 “常老板不必客气。”景黎不太适应这样的寒暄,忙换了话题,指向摊在桌上的那本《梦谈小记》,“最近这本书卖得还好吗?” 《梦谈》这本书与现在流行的话本完全不同。 市面上最流行的话本要么是精怪妖魔,要么是深闺怨侣,再不然就是通篇风月之事,不堪入目。 而这本呢,以一位双儿的视角,讲述了他与夫君相敬如宾、甜蜜恩爱的乡村生活。 在这个双儿不受重视的年代,里面的故事美好得有些超脱现实,半真半假,似梦非梦,倒是映衬了《梦谈》之名。 至于这里头的故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常老板却是不知。 “卖得很好。”常老板提起这事就止不住笑,如实道,“自从年前再版过后,店里卖得就剩这最后一本了。送去其他书肆那些,听说也卖得不错。” 这个场面就连常老板都没有想到。 当初刚拿到《梦谈小记》的手稿时,他对这稿子评价其实并不高。这故事不算出彩,在这话本戏文盛行的时代,可以说是有些平淡普通。 可偏偏笔者笔触细腻、真实,通篇叙事娓娓道来,别有一番风味。 常老板难得读到这种故事,竟一时读得入了迷,等将所有手稿读完,天色都已经黑尽了。 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了要出版这话本。 这决定多少有几分冲动行事,毕竟这稿子不符合流行,笔者更是个无名之辈,能不能卖出去都不一定。 因此,《梦谈》的初版印量很少。 刚开始售卖时,这书的确没有多少人问津。 可只要读过故事的人,都对其赞不绝口。这样口口相传之下,竟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热潮,销量直逼市面上最受追捧的那几部话本戏文。 常老板开了书肆多年,自然不会放过这商机,连忙将话本再版印刷。 现在最初的热潮已经散去,书肆偶尔仍会收到读者来信,催促尽快发行第二册。 景黎得意地扬了扬唇角,迫不及待问:“那第二册……” 这就是景黎来这里的目的。 可常老板听了这话,脸上却稍稍显出为难之色。 他在景黎面前坐下,手指下意识把玩着面前的茶杯。 常老板在这府城开书肆已经有二十多年,形形色色的著者见过不少,但像他身旁这位少年这样的,却是独一份。 说是少年或许并不恰当。 对方看上去年纪很小,但约莫也有二十左右,那张脸生得漂亮,叫人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双儿。他身上书卷气不重,目光干净玲珑,神采奕奕,性子也十足的单纯。 不像读书人,反倒像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少爷。 若非他提前知情,必然不会相信,那生活气息极其浓厚,笔触细腻温和的新兴话本,竟是出自这人之手。 想到这里,常老板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昭离先生,您文采斐然,能与您合作是常某之幸。” 一听他这话,景黎心头微微一跳。 这话他之前听过不少。 这《梦谈小记》里的故事,原本是他断断续续记录的一些生活琐事。到了府城后,他们经济拮据,景黎这才想到将这些故事整理出来,写成话本,赚点润笔费。 他没有名气,写的故事也不符合潮流,在常老板收下他的书稿前,他已经接连被七八家书肆退稿。 而所有退稿的说辞,第一句话总是:“先生文采斐然,能与先生合作是鄙人之幸,只可惜……” ……就离谱。 景黎有点沉不住气,没等对方说完,打断道:“常老板,你方才还说第一册卖得很好的。” 事实上,《梦谈小记》的第一册给景黎赚的润笔费并不算多。 他初出茅庐,有人肯收他的稿子已经是撞了大运,自然不敢强求太多。《梦谈》第一册的书稿是书肆买断,一共只给了景黎五两润笔费。 据景黎所知,《梦谈》的初版加再版印量已有近千册,减去成本后每册书能盈利三十文,这样算下来,常老板在他身上着实赚得不少。 毕竟,可不是每个新人的书都能赚这么多银两。 景黎:“而且先前我们不是都谈好了吗,第二册改成你我分成,书稿你很早就已经收去了呀。” 第一册的成功是他们都始料未及的,按理说,若他们继续合作发行第二册,利润只会比第一册更高。这也是常老板主动向景黎提出,要将书稿改为利润分成的原因。 第二册的书稿景黎早在年前就已经交给了常老板,算算时间,最近就该发行面市了。 这人现在是要反悔吗? 这个时代投稿用的都是手稿,没有什么备份的说法。 景黎最开始也担心过书稿的安全,不过这间书肆在府城有点名气,加上有官府监管,景黎才会放心来投稿。 以他们这几个月的相处来看,常老板虽然有些油滑,但做生意很有诚信,绝不是那种会临时反悔的人。 他这样,分明是放着现成的买卖不做嘛。 景黎忽然想起方才在外头看见的那些被打包的书册,问:“你要搬走了?” “我……”常老板古怪地停顿了片刻,叹道,“我实话和您说吧,我在老家还有个年迈的婶婶,她孤身一人在乡里,年前还大病了一场。我打算回老家一趟,所以可能要关店一段时日。” 景黎眨了眨眼。 就因为这? 常老板道:“这话本现在正受追捧,您换个地方发,总比卡在我这儿好。鄙人这也是为了先生着想。” 话是这样没错。 现在景黎手头已经有了一册成书,也有了点成绩,倒是不担心投不出稿子。可这个节骨眼要换了下家,价格一定会被一再压低。 怎么想都没有继续在这里发行来得划算。 景黎抿了抿唇,有些低落:“你要去很久吗?” 少年五官生得俊秀漂亮,这样小声低语,可怜得叫人心都软下来。 常老板瞧着他的模样,在心里暗暗叹气。 对这位“昭离先生”,他了解不多,心中却已大致有些猜测。 这少年生得这样好看,文笔又温婉细腻,多半是个双儿,而且多半已经嫁为人妇。他穿着较为普通,每次过来都是孤身一人,从未透露自己家住何方,真实姓名,显然是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这样看来,只有一种可能。 这少年出身应当不差,却被嫁给了不爱他的丈夫,在夫家不受重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少年如此单纯贵气,却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还需要润笔费来贴补生活。 至于少年在书中所写的那种生活,在常老板看来,更像是少年一厢情愿的幻想。 正因为是幻想,所以少年才以“梦谈”为名。 常老板在转瞬间想了许多,看向景黎的眼神不由变了。 正在想该怎么劝常老板回心转意的景黎:“?” “也罢,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常老板重重叹了口气,道,“第二册的书稿我已经审阅过了,这次咱们直接印两千五百册,你拿三成利润,如何?” 景黎愣了一下。 “两千五百册……三成利润……”景黎小声计算。 “共二十二两五百文。”常老板道,“按照第一册的销售量,初版印这么多最合适,再多恐怕有风险。” 常老板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日后卖得好,还可以再加印,都按照三七分成。” 景黎茫然问:“可你不是要回老家吗?” 常老板避开景黎视线,快速道:“这事我今日下午就去办,三日内就能印出第一批成书,来得及。” 见常老板神色不像在说笑,景黎终于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常老板点点头:“三日后你再来我书肆一趟,我将手稿还给你。” 景黎:“好。” 少年浑然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色,常老板见他这单纯模样,心头又不由泛起恻隐之心,将桌上的糕点推了回去:“还有,这些糕点你拿回去吃吧,以后不必再破费了。” “啊?”景黎眨了眨眼,“不用呀,这些就是买给你的。” “拿回去吧,就算自己不吃,也可以用来孝敬夫家和公婆。” 景黎更加茫然了:“孝敬夫家……” 常老板想起这少年书中写的都是丈夫婚后百般宠溺夫人幻想,猜测这人多半不大懂得该如何顺从夫婿,遂语重心长道,“这是为人妻妾应当做的。” 常老板不忍伤害少年,隐晦道:“你想想,你出门这么久,回家夫婿一定会过问你的去处。你若说是特意出门为他买糕点,夫婿自然欢喜。” “他一欢喜呀,不就对你更疼爱了吗?” 景黎:“……” 好像是有些道理。 “年轻人啊……”常老板摇头叹息,“要记得在夫婿面前多说软话,多哄哄,这样才能让你夫婿更疼你啊……” 景黎被常老板这个万年大光棍教育了一通夫妻之道,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恍惚地拎着糕点离开了书肆。 他这趟的确出来得太久,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有人站在门边朝外张望。 不是秦昭还能是谁。 景黎心头瞬间来了火气,没等秦昭过来抱他,恼道:“你怎么又站在外头吹风?” 秦昭脚步一顿,无奈道:“我就想看看你回来了没,刚出来片刻,不信你问阿七。” 景黎自然是不信的。 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可以随便被人忽悠的鱼了。 景黎还想与秦昭理论,忽然想起方才常老板教训的话,声音软下来:“那你……你下次不许这样了。” “好。”秦昭笑起来,顺手接过景黎手中的东西,“买了什么?” 景黎“唔”了一声:“核桃糕。” 又小声补充:“特意给你买的。” “当真?”秦昭眉梢微挑。 景黎神情认真:“真的。” “好吧,你说真的就是真的。”秦昭牵起景黎的手往里走,笑容却收敛起来,“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贿赂我也没用,午饭前不许吃糕点,省得你又不好好吃饭。” 景黎:“……” 会更加疼爱他什么的……果然是骗人的。 又被骗了。 作者有话要说:昭离就是秦昭和景黎结合啦,应该挺明显的吧~ 第102章 关于自己偷偷在外面写话本的事情,景黎一直没有告诉秦昭。 秦昭文采好,如果让他帮着修改润色,这话本会完成得更好。不过自从到了府城,秦昭要温习备考,又要去顾府教书,还要忙于其他琐事,景黎不想再给他增添麻烦。 更重要的是,与秦昭在一起之后,那人总是帮他将一切都料理清楚。 这一次,景黎想靠自己。 他想等自己做出点成绩再告诉秦昭。 第一册发售的时候,他没有赚到多少银两,因此不好意思跑去秦昭那里邀功。后来常老板说要加印,偏巧遇上秦昭重病卧床,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如今第二册马上发行,要是销量过得去,他能赚到一大笔钱。 莫说秦昭的药费,就连他们的生活都能跟着改善很多。 到时再把事情都告诉秦昭,那人一定会很开心。 因为常老板的允诺,景黎接下来两三天的心情都十分雀跃。他本就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这几日的亢奋不止秦昭看得出来,就连阿七都问了他好几次可是有什么喜事。 “是个秘密。”景黎也不反对,只是故作神秘地说着。 说这话的时候,秦昭和小鱼崽正在为了最后一块小米面饼较劲。这小崽子最近被惯得有些无法无天,就连面对秦昭都敢有来有回地抗议。 “不许再吃了,你都快长得比你的小鱼布偶还圆了。” “呜!” “……那一个时辰后再吃。” “呜呜!” 景黎:“噗。” 这种事几乎每天早上都会重复发生。 景黎看不下去,拿起桌上最后一块小米面饼,在鱼崽面前晃了晃:“叫一声。” 鱼崽:“嗲~” “不对,再想想。” “嗲……爹爹!” 小鱼崽长得很快,如今已经比邻家一岁多的孩子还要高了,但说话还是说不太清楚,就连叫爹爹都学了好长时间。 景黎指了指秦昭:“他呢?” 鱼崽皱着眉头,又吚吚呜呜半天,才含糊地唤出来:“……爹爹。” 景黎:“是阿爹,要分清才行哦。” 为了更好分清两位爹爹,在崽子学会叫人后,秦昭和景黎协商决定,以后让鱼崽继续叫景黎爹爹,叫秦昭阿爹。 不过小崽子现在还不能完全分清这些称呼,总是拉着人就一通乱喊。 甚至还喊过阿七和门外卖馄饨的小贩爹。 景黎又教了小鱼崽几次,待他叫得没错后,才把小米面饼喂到他嘴边。 小崽子张大嘴巴,嗷呜啃去一大口。 剩下的,则进了景黎自己的肚子。 “没啦。”景黎塞了满口,将空荡荡的掌心展示给鱼崽看,“和阿七叔叔去院子里玩吧,别整天惦记着吃。” 小鱼崽纳闷地歪着脑袋,看见桌上的确已经没有食物,才乖乖从秦昭怀里滑下去,被阿七牵着出了房门。 景黎咽下小米面饼,摸了摸肚子:“再这么吃下去不行,我都胖了。” 秦昭平静地给他倒了杯茶:“分明是你自己贪吃。” 景黎也不恼,笑嘻嘻地喝了口茶:“反正也是你养着。” 秦昭扫了他一眼,见景黎喝完茶,又拿起放在一旁的外衣,问道:“你又要出门?” 景黎面不改色地扯谎:“是呀,我在书肆定了册新的话本,今天要去取。” 秦昭问:“我陪你去?” 景黎动作一顿,转身瞪他:“你是觉得自己最近又行了?最近天气这么凉,不怕出去又生病?” 秦昭对景黎话中的某些用词不太满意,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不行?” “……”景黎被他的笑容看得发毛,重重咳嗽一声,“我出门了,一会儿给你带好吃的!” 说完,落荒而逃似的跑了出去。 秦昭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皱了眉。 . 景黎轻车熟路往书肆的方向走,可刚走到西城的桥头,却看见往日清净的书肆门口围满了人。 书肆门口守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穿着统一,像是哪位富贾府上的家丁。 行人站得稍远一些,探头朝里张望着,想看又不敢离得太近。 书肆的门虚掩着,里面时不时传出嘈杂声,却因为有那几名大汉的遮挡,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常老板怎么会惹上这些人?这下可怎么收场哟……”景黎听见身旁的人叹息道。 景黎问:“这里怎么了?这些是什么人?” “你还不知道呐?”那人道,“这些是季家的人,常老板招惹了他们,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景黎没反应过来:“季家?哪个季家?” “城里还有几个季家,自然是绸缎庄那位季老板。” 景黎“唔”了一声,想起来:“就是江陵织造纺下面的那个绸缎庄?” 他记得,前不久秦昭还带他去那家绸缎庄买过衣服,不过他们去的只是店面,只见过铺子里的掌柜,没见过幕后老板。 “正是。”对方点点头,“季老板背靠顾家,在府城可是数一数二的,你说这常老板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他们。” 景黎又问:“常老板到底怎么招惹他们了?” 常老板开的是书肆,与绸缎庄应当没有冲突才对。 见二人聊得火热,有人插话道:“这事我知道,都怪常老板的弟弟。” “他弟弟?” “是啊,就是常老板那亲生弟弟。”那人提起这事时,神情里满是鄙夷,“听说啊,前几日他弟弟在赌场输了个干净,就将常老板这铺子抵押出去了,要是规定时限内筹不上钱,赌庄就要把他的铺子收去抵债。”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弟弟根本没去筹钱,昨天连夜出了城。赌庄扑了个空,只能来找常老板。” “那赌庄背后,就是季家大少爷,季知非。” 他们正说着话,便见一名瘦瘦高高、打扮富贵的青年走出书肆。青年手里拿着张刚画了押的房契,他的身后,有人踉踉跄跄跟出来,被人推搡一下,狠狠摔倒在地。 正是常老板。 “季少爷,您再给我几日时间,我一定把那混小子带回来。”常老板摔得狼狈,还在苦苦哀求。 “跑都跑了,还去哪儿找?” 季知非神情有点不耐烦,就在这时,一名家丁从书肆里快步走出来,将一个裹好的包袱递给季知非:“少爷,找到了。” 季知非看也没看,直接将包袱扔在常老板身上。 包袱散开,细软衣物撒了满地。 季知非冷笑:“这是怎么回事,常老板这是已经给自己留好退路,准备逃跑了?本少爷要是再来晚些,是不是就只能扑个空?” 常老板嗫嚅一下,没回答。 季知非也不再与他多言,他拍了拍手里的房契,高声吩咐道:“这铺子现在是我的了,去,给我砸了。” “不、不要,季少爷手下留情!”常老板道,“您要收铺子就收去,可这里头的书是无辜的,您就让我……” 季知非低头看向他,后者话音戛然而止。 季知非弯下腰,朝他笑了笑:“我再说一遍,这铺子现在是我的,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明白了?” “季少爷……” 常老板还想再劝,却被几名家丁推搡开,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见到往日体面的书肆老板这般模样,周遭的行人都有些于心不忍,一时间议论纷纷。 可这世道就是如此,谁不知道季家背后是顾家,而顾家背后是官府。这种富贾在府城权势极大,欺行霸市,是他们平民老百姓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的。 在场这么多人,就连个敢出来帮常老板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几名家丁没有停手的意思,景黎终于忍无可忍,出声制止:“你们住手!” 景黎这声喝止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就连站在书肆前的季知非都回过头来。 他神情原本是有些恼怒的,但瞧见说话的那人之后,却忽然换上一副兴致盎然的笑容。 哪里来的小美人? 景黎这一出声,他身旁的人都不自觉退开几步,似乎是害怕受到牵连。 季知非上下打量了他好一阵,才挥了挥手,让围着常老板的那几名家丁退下。 景黎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将常老板扶起来。 “常老板,你没事吧?”景黎担忧问。 “没事。”常老板额角已经破了,脸上沾满了血和尘土。他用衣袖擦了擦,这才看清来人,“原来是你啊。” 季知非悠悠走上前来:“你是什么人,季家的事你也敢插手?” “我没想插手。”景黎与他理论,“但你铺子已经收了,何必再难为别人?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听了他的话,季知非丝毫不见生气,反倒心情颇佳地扬眉:“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景黎:“你——” 季知非道:“整个江陵还没有人敢管我的闲事,不过看在你长得这么好看,本少爷可以原谅你一次。只要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 他语调轻浮,听得景黎心头恶寒。 这府城的富家少爷说话都这么讨厌吗? 常老板忙解围道:“季少爷有所不知,这位只是来我书肆投稿的著者,与我素不相识。他今日过来,只是因为我与他约好要归还手稿,所以……” 他从地上散落的包袱里翻出一叠用油纸包裹好的小包裹,塞给景黎,快速道:“昭离先生,你的手稿在这里,润笔费也在里面。答应你印刷的书册已经投放到其他书肆了,你快走吧。” “可……” 常老板压低声音:“快走吧,这里的事情与你无关,别牵扯进来。” 常老板这话是为景黎着想。 季家在府城权势极大,不管景黎是什么身份,他都只是个普通百姓,根本得罪不起这些人。 何况他在夫家本来就不受重视,现在要是惹上麻烦,回家可怎么交代。 说不定还会被逐出家门。 景黎自然不知道常老板心里的想法。 不过常老板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要是随便在外面帮人出头,招惹是非,说不定还会牵连秦昭。 他不想给秦昭惹麻烦。 可要是不管,常老板不会被那群混账打死吧? 景黎抱紧怀里的书稿,一时拿不定主意。 没等景黎做出反应,季知非又道:“本少爷还没说话呢,我让你们走了吗?” 景黎心头起了些火气,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方才常老板刚签字画押,他书肆里所有东西都是我的。自然也包含你手里那份书稿。” 季知非眉梢微挑,笑吟吟道:“要走可以,把你手里书稿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debuff警告。 ———— 写得不太满意就修了一下,耽搁了点时间,抱歉~ 第103章 他们如今所在之处贯通东西两城,人潮流动极大,书肆前的冲突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 季知非这句话一出,季府家丁又围上来,将景黎和常老板围在里面。 常老板还想说话,景黎拦在他之前开了口:“如果我不给呢?” 这书稿不只是他的心血,还是他和秦昭点滴生活的记录,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交给这种人。 谁知道这人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 景黎道:“我只是投稿给常老板,并非将书稿卖给他。所以严格说来这书稿归属权不在常老板,更不在你。你有什么理由逼我交给你?” 季知非没想到这瞧着柔柔弱弱的小美人竟有如此胆识,更是觉得心痒痒:“说完了?” 景黎:“……” “你是刚来府城么?”季知非悠悠道,“就凭你当街顶撞本少爷这一条,本少爷就能让你与我走一趟。” 景黎:“去哪儿,官府?” 要是季知非想带他去官府,景黎还真不怕。 去年中秋时,知府曾邀请秦昭前往郊外温泉山庄,景黎在那时与知府见过一面。知府为人正直,也很欣赏秦昭,景黎相信他肯定不会助长这种仗势欺人的气焰。 当然,他其实并不希望闹到那种程度。 要是真的闹上官府,他就又给秦昭添麻烦了。 季知非同样不希望闹成那样。 由于知府大人的严厉监管,府城早就没有权贵敢知法犯法,季知非此时也只是借着书肆的事吓唬吓唬这小美人,要是闹到知府大人面前,他还真不一定能讨到什么好果子。 何况,顾家老爷前不久才刚进京,这几日不在府城。 要是真出了事,连个帮他说情的人都没有。 当然,季知非也愿这么简简单单放人走。 只是一个不知从那儿冒出来的小少年,季知非有数百种可以留下他的法子。 想到这里,季知非眼底笑意更深,不紧不慢道:“这点事何必惊动官府。此事的起因是那常老二在我的赌庄欠钱不还,你们若能把钱还上,莫说书稿,就是这书铺我也可以还给你们。” 景黎问:“他欠你多少钱?” “本金三百两,逾期了这么多天,如今是……一千二百两。” 景黎:“……” 把他卖了也还不起啊。 景黎下意识看向常老板,后者摇摇头,唉声叹气。 这数字绝非一名普通百姓能拿得出来的,难怪只能用书肆抵债。 景黎道:“我没有这么多钱。” “没钱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去我的赌庄赌回来。”季知非道,“我借你本金,你去赌庄与本少爷玩一玩,若你赢了,我将书肆原样归还,再也不为难你们。” 景黎沉默下来。 他这运气,怎么可能赢得了? 景黎沉默不语,常老板道:“季少爷,不如让我来--” “闭嘴。”季知非啐道,“谁他娘的想和你赌。” “怎么了小美人,怕了?”季知非笑道,“你不愿意也无妨,不过本少爷劝你最好仔细考虑。毕竟,你还想继续在府城卖书吧,昭离先生?” 他们说话的时候,季府的家丁还在书肆里打砸。周遭人指指点点,季知非盛气凌人,常老板低垂着头,抓着包袱的手微微颤抖。 景黎闭了闭眼,道:“行,我答应你。” 季知非眉梢微扬。 景黎道:“不过今天不行,你要给我几天时间。” “成。”季知非道,“就三天怎么样,这三天内你去我赌庄找我,我随时奉陪。” 景黎:“好。” 季知非走到景黎身边,抬手想碰一碰景黎的脸,却被躲开。他倒是不恼,笑道:“我劝你不要耍什么花样,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事情会不会变得更糟糕。” 说罢,季知非挥了挥手:“走了走了,回家。” 季家的人走了个干净,周遭围观的人群也很快散去,景黎扶着常老板回到书肆内。 书肆已经被砸毁了大半,入目皆是一片狼藉。景黎扶着常老板在柜台前坐下,转身合上书肆大门。 “昭离先生,你不该答应他。”常老板叹道。 景黎道:“没关系呀,万一我赢了,还能帮您把店赢回来呢。” 常老板摇摇头:“这件事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景黎一怔。 他又想起前几日来店里时,常老板的古怪模样,问:“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事到如今,我便与你说实话吧。”常老板道,“那位季少爷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我店里。” “这书肆位置极好,季家看中了这地方,想收来再开家布庄。” “可这铺子是我家祖传留下的,我不肯卖。季家派人过来游说了多次,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这些时日我疲于应付他们,便想着先关店一段时日,回老家躲躲。” 景黎明白过来:“所以我来找你那天,你本来是要离开的?” “是。”常老板点点头,“那时觉得,毕竟已经与季家僵持了这么久,再耽搁几天也无妨,所以……” 见景黎神情不对,又忙道,“先生不必自责。这件事都是我责任,如今还将先生牵扯进来,都是鄙人考虑不周。” 景黎问:“那你弟弟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常老板又重重叹了口气:“那混账东西一听说季家肯出高价卖这铺子,就想劝我松口,我不肯,便将他送出了城,逼他先回老家躲躲。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我不太清楚,但多半是季知非找到了他,又使了什么手段,才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季知非带来的借条上的确是我弟弟的手印,哪怕去了官府,我也说不清。” “怎么这样……” 看这样子,多半是那常老二偷偷跑了回来,伙同季知非演了这场戏。 虽然知道常老板那亲生弟弟向来没什么出息,但景黎也没想到,他竟是那种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景黎望着常老板浑身的狼狈模样,心头叹息。 常老板从商多年,但一直本本分分做人。如今他不过是想保护这父母留下的店铺,却平白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实在是不公平。 而且,要不是为了帮他,他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下场。 书肆内一时寂静,常老板叹道:“总之,这件事不该将先生牵扯进来。晚些时候我会再去一趟季府,找季知非说说情,让他放你一马。” “没这么容易的。”景黎道,“姓季的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铺子,没道理给我们翻盘的机会。他要和我定下赌约,只是想找机会接近我而已。” “就算我不答应,他也还会找别的办法,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善罢甘休。” 这些事情,在景黎答应的时候他已经想清楚了。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就算知道季知非是另有所图,他也不能退缩。 否则以后真就不能安生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常老板问。 景黎嘴角略微扬起:“常老板放心吧,我已经有办法了,你的铺子丢不了。” . 景黎今日在书肆耽搁了不少时间,回到家时已经快到正午。 他走进院子,远远看见书房的门大开着,顾衡坐在桌边,却不见秦昭的身影。 景黎思索片刻,走到书房门边,探入个脑袋:“顾公子。” 顾衡正埋头读书,听言抬头:“师娘回来了?” “嘘。”景黎连忙抬手按在唇边,视线往书房内间瞥去,压低声音问,“秦昭不在吗?” 小少爷显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本能地跟着压低声音:“先生已经进屋休息了,他让我将这两篇文章再温习几遍,一会儿出来考我。” “哦……”景黎点了点头,放心地走进书房,“都说了别那样叫我,听起来好老。” “是,嫂子。” 景黎又问:“你温习得如何了?” “已经背熟啦。”顾衡得意道,“再过几天就是县试,要是现在还没背熟哪能行。等我的好消息吧。” 景黎点点头,又问:“对了,我想找你打听点事。” “什么事?” “你认不认识季家的公子?” “季知非?”提起这名字,顾衡似乎有些不高兴,“认识,怎么了?” 景黎“唔”了一声,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是不是季知非冒犯你了?”顾衡道,“那混账就是个纨绔子弟,我早就看不惯他了。只是我爹器重他爹,我才没和他计较。师母别担心,要是他敢冒犯你,我一定帮你出头!” 景黎连忙摆手:“没有,我就是随便打听一下。听说他开了家赌庄?” “是啊,城西最大的那家赌庄就是他家在管,不过背地里我爹也投了不少钱。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顾衡稍顿了顿,目光下意识望向门外。 见院子里没人,顾衡才压低声音道:“你想去赌庄玩?我可以带你去呀!” “可我……我不会玩那个。” “这有什么,我可以教你嘛。”顾衡道,“说真的,最近读书都快把人读傻了,正好去放松放松也不错。” “虽然我没有先生厉害,但带你玩绰绰有余啊!” 景黎眼神亮起来:“那好啊,我们——” “好什么?”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屋内的两人神情皆是一僵,不约而同扭头看过去。 秦昭站在门边,眉梢微微扬起:“你们要去哪儿?” 不想等更可以养养,春节前后应该能完结。 第104章 顾衡现在面对秦昭怂得要命,快速道了句“没什么”,扭头埋回自己的书本里。 被留下独自面对的景黎,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昭走进屋子,抬手揽住他的肩膀。 “说说,要去哪儿?” 景黎抿了抿唇,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往后藏了藏。 秦昭自然看见了他这小动作。 当着学生的面,秦昭没与他计较,而是偏头对顾衡道:“将我吩咐的那篇文章再默一遍,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顾衡连忙点头称是。 “还有,三日后就是县试,这几天就不要再读书了,多出去放松放松。”秦昭又吩咐道。 顾衡:“是,我知道了。” 秦昭收回目光,牵起景黎的手将人拉出了门。 待这两人出了门之后,顾衡才抬头,心有余悸道:“不就是约着去趟赌庄嘛,这酸的……” 秦昭将景黎带回了后院的卧房。 小鱼崽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睡得正香。 这个年纪的孩子觉多,加上小鱼崽幻化人形需要消耗精力,一天起码得睡足七八个时辰。 秦昭帮小鱼崽掖了掖被子,回头却见景黎依旧老老实实站在外间,不由失笑。 这都过去多久了,做了错事心虚的时候还是这个样子。 他放下床边的幔帐,将小崽子挡住,才转身走回景黎身边。 “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秦昭说着,顺手帮景黎解开外衣的扣子。 景黎在外头走了太久,外衣上的寒气很重。景黎担心衣服上的寒气传到他身上,下意识躲了下。 不过配合此情此景,倒像是有点心虚。 秦昭含笑帮景黎脱下外衣,顺势拿过他一直藏在手里的东西:“你不是买书去了,这是什么?” “这是……”景黎吞咽一下,小声道,“赌盅。” 那用油纸包裹的东西,的确是一个赌盅。 里头还有三个骰子。 秦昭将东西放到桌上,无奈道:“我又不会骂你,至于这样问一句挤一句?买这些做什么?” “就……就是想玩。”景黎低着头不敢看他,心虚地扯谎,“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卖这个,我没玩过嘛,就想试一下。” 秦昭问:“不敢让我教,所以跑去找顾衡?” 景黎小声地“嗯”了一声。 秦昭没回答,只低头摆弄着赌盅。 这些东西他年轻气盛时没少玩。他玩这些当然不是为了钱,现在想想,那时的这些爱好,不过是为了发泄政事上叫人透不过气的压力罢了。 秦昭熟练地把骰子放进赌盅,抬眼却见景黎依旧罚站似的守在桌边,笑了笑:“过来啊,你这样我怎么教你?” 景黎一怔:“你不是不喜欢我玩这些吗?” “倒不是不能玩。”秦昭道,“只是我们现在生活如此拮据,你运气又这么差,要是被你输光了家产,你拿什么来养儿子?” 景黎:“……” 这也是景黎在担忧的事情。 虽然他在某些方面能够提升身边人的运势,但他本人一直是非常倒霉的。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太久没走霉运,才害得常老板的书肆遭遇这无妄之灾。 “不过嘛,随便玩玩没什么问题。” 秦昭把赌盅塞进景黎手里。 他从身后轻轻拢住景黎的双手,扶着赌盅:“……一定要像这样压紧,抓稳,然后慢慢摇晃……” 秦昭一直呆在屋里,掌心很暖和,反倒衬得景黎手指冰凉。 景黎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感受到对方压低声音说话时轻微震动的胸腔,竟有些心猿意马。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再亲密的举动都该习以为常。可这动作莫名让景黎想起当初他们还在临溪村时,秦昭也每日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习字。 景黎偏头看向秦昭的侧脸。 对方下颚线轮廓清晰,微薄的唇瓣随着说话不断开合,唇角始终浅浅的勾着,柔软而温柔。 “又走神?”注意到景黎的视线,秦昭有些无奈,“让你看赌盅,你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重要的事情。”景黎道。 秦昭:“什么事?” 景黎:“想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 饶是沉稳如秦昭,也被自家小夫郎这直球打得有些猝不及防。 他稍愣了一下,才从鼻腔轻笑一声,低声问:“想出结果了吗?” “没有。”景黎靠在秦昭怀里,似乎有点苦恼,“想来想去,只有你是个会魅惑人心的小妖精,才能解释了。” 秦昭:“……” 秦昭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小鱼妖说谁妖精呢?” 景黎被他弄得痒痒,不老实地左扭右扭,却躲不开某人的身高压制。玩闹间,赌盅轻轻摔在桌上,骰子落了一地。 二人的动作不约而同停了。 两位父亲屏息凝神,偏头往屋内看。被帷幔完全遮挡的床榻上安安静静,二人注视了片刻,才松了口气。 “自从有了这小混蛋,做点什么像做贼一样。”景黎嘟嘟囔囔抱怨。 他扭过头,飞快在秦昭嘴唇上亲了一口,小声道:“但不管你是什么人,我还是很爱你。” 爱到愿意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也愿意为他变成更好的人。 秦昭追上去回吻了他,抵着对方冰凉的鼻尖,眼中含笑:“这是你说的,要说到做到。” 他把人放开,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骰子:“还学不学了?” “学!” . 景黎拉着秦昭恶补了一整天赌盅的玩法,翌日,又找了个由头偷偷溜出门。 他先去书肆叫上常老板,二人一道去了赌坊。 现在才刚早上,可赌坊里人却不少。这里环境极其嘈杂,景黎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被里头的味道熏得皱了眉。 二人让伙计通报,没一会儿就被人领进了楼上雅间。 这赌坊一共三层,二楼以上全是雅间。 不过博戏玩的就是个氛围,因此平日会来雅间的客人很少,更多是给那些通宵玩乐的客人休息之地。 雅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赌桌,桌旁各有几张椅子,还有放置茶水和筹码的小案。角落点着淡淡的檀香,房门一关,嘈杂声和烟草味瞬间冲淡了许多。 伙计只让景黎和常老板在屋里等着,便合上门离去了。 人一走,常老板顿时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昭离先生,当真要和那姓季的赌?” 景黎心里也没底,但还是勉强维持面上的平稳:“要是不赌你的书肆不就要被季知非收走了吗,赌还有机会赢回来,这生意不亏吧?” “可……” 常老板望着身边的少年,心头是阵阵叹息。 这赌局就是场鸿门宴,就算他们真的赢了,那季少爷就当真会将书肆归还吗? 这年头,到了权贵手里的东西,哪有平民百姓还能要回来的道理? 景黎安慰道:“放心,我还要靠出书赚钱呢,不会让他这么嚣张的。” 正说着话,雅间的门被人推开。 季知非被人簇拥着走进来。 这次跟在他身边的不仅有赌坊的伙计,还有几人是富家公子打扮,显然是他的狐朋狗友了。 府城的富家公子景黎见得不少,不过在场这些景黎倒是都没有见过。 这也正常。 景黎能见到的,多是顾衡的朋友。而这位季公子不怎么讨顾衡喜欢,自然不会引荐给他认识。 其实在季知非提出赌局为难景黎的时候,景黎就想过,如果顾衡与他关系不错,就让顾衡想办法从中调停。可惜顾衡与这人彼此看不顺眼,让他来调停是不太可能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季知非赌桌对面坐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来得挺早啊。” 他们这一行人眼神都有些困倦,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显然是整夜玩乐过后的模样。 “季少,这就是你说那个,敢当街和你顶嘴的小美人?”有人凑到季知非耳畔嬉笑问道。 那人以手掩口,装作一副耳语模样,但声音却不见压低,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季知非拍了他一下:“闭嘴,少说混话。” “哟,这就护上了。”“季少这是心疼了啊!”“都闭嘴,改明儿就得改口叫嫂子了,放尊重点。” 景黎:“……” 这府城的纨绔子弟还真是一言难尽。 景黎倒是不在乎对方从言语上的占便宜,打断道:“季少爷别耽搁时间了,你想怎么赌?” “行,我这就开始。”季知非让人上了两个赌盅,道,“复杂的东西怕你不会玩,就比大小,你我共掷五局,最终点数大者胜。你若赢了,便将书肆拿回去,但你若输了……” 景黎问:“输了怎么样?” 有人插话道:“输了今天就别走了,陪我们玩个过瘾。” 这话一出,又引得众人嬉笑。 常老板坐在景黎身边,轻轻拉了拉景黎的衣袖:“先生,咱们还是走吧,他们根本是另有所图……” “都给我闭嘴!”季知非呵斥一声,对景黎道,“别听他们的,哪有这种规矩。” 季知非将一个赌盅推到景黎面前,望着面前神情有些不安的少年,声音放低了些:“先玩,输了再说,我不会为难你的。” 景黎懒得理会他,抬手将赌盅拿到面前。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景黎昨天一下午都在跟着秦昭学怎么摇骰子,将技巧摸了个七七八八,如果运气不是太差,想赢下季知非应该不算困难。 可偏偏他运气一直不好。 景黎抿了抿唇,抬起赌盅开始摇晃。 他的动作很生涩,明显是不经常玩的。看见他这模样,常老板又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而对面早有沉不住气的富家公子嬉笑起来。 景黎全都没有理会,只是认真地摇着赌盅。 开盅。 三五四。 这数字不算太大,景黎心里暗道不妙,忙抬头去看对方的。 ——三个一。 景黎:“……” 常老板:“……” 一甘纨绔子弟:“……” 季知非脸上有点挂不住。 这赌坊名义上是季家老爷的资产,但实际上一直是季知非在负责管理。他在赌场混得久了,更是明白赌博这种东西,五成看技巧,五成看运气。 但无论如何,在比大小的赌局里摇出三个一,可以说是惊为天人了。 季知非勉强笑了笑,道:“再来,再来。” 第二局,景黎摇出十三点。 季知非……五点。 第三局,第四局…… 季知非脸上越来越难看,心头也跟着纳闷。 今天手气怎么会这么差? “再来!” 季知非说完这话就想再摇,可荷官和对面都没动静。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欲言又止:“季少,这点数……” 季知非这才去看荷官的记录。 他们已经摇过四局,对方发挥平平,但季知非却次次输得惨烈。四局下来,竟提前结束了战局。 哪怕季知非下一局摇出三个六,都没法再扳回胜局。 赢了。 景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跌坐回椅子里,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额前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常老板看完第一局之后就在心里暗道有戏,此刻终于不再掩饰脸上的喜色,夸赞道:“先生好手气。” “还行吧,是对方运气差。”景黎有气无力地喝了口水。 说完,又看向对面的人:“地契可以还回来了吧?” 季知非脸色铁青。 常老板那铺子地理位置好,他父亲很早以前就看上了这地方。季知非这次买通常老二把铺子盘了下来,就是为了在父亲面前立个功。 至于赌局,这只是个意外。 季知非自认不是个贪图美色的人,可昨日在书肆与这小美人见面后,却有些不够冷静。待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赌局已经立下了。 季知非事后的确有些后悔,但他仗着自己平日里博戏玩得好,倒不至于怕了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少年。 何况这是他的赌坊,什么都由他说了算,哪怕真的输了,他也有办法不归还店铺。 ——虽然今天是输得有点难看。 季知非在心里这么想着,将赌盅往桌上一拍:“不行,方才的不算,你再陪我玩几局。” 景黎皱眉:“凭什么,我已经赢了!”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景黎:“是啊。” “第一次玩就能连胜四局,谁知道你是不是动过手脚出了老千?”季知非义正言辞,“你知道在我的赌坊里出老千是什么结果吗?” “我没……”景黎要被他气笑了,“你这人输了怎么还不认的呀?” “你要是正大光明赢了我,我当然认。可你现在赢得不明不白,要我怎么认?”季知非回头问身边的人,“你们说,在赌坊这么多年,见过他这样连胜数场的新人吗?” “确实有些蹊跷……” “而且季少方才还在和我们玩,手气没这么差啊。” “……难道真的动了手脚?” 对方你一言我一语,景黎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他还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季知非问:“怎么样,还肯不肯继续?”“你不遵守规则,我凭什么要继续。”景黎现在才完全明白了这人打的注意,气恼道,“我赢了你说我胜之不武,输了你就要收走常老板的铺子,怎么你都不会吃亏,我不玩了。” 景黎拉起常老板转身欲走,却被赌坊的伙计拦住去路。 季知非道:“我让你走了吗?” 他起身走到景黎面前,稍稍凑近了些,在他耳边道:“小美人,你和我说规则?” “这整个赌坊都是我的,规则自然也该由我来定。这样吧,你既然不想继续赌下去,我就再给你一条路。”季知非垂眸看他,含笑道,“你跟了我,之前的事都一笔勾销,铺子我也会还给常老板,你觉得如何?” “……”景黎道,“那你先把地契还来。” “你先答应,我会还的。”季知非掩下玩笑之色,认真道,“我与你说实话,我是真的有点喜欢你。我家在府城也算是数一数二,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总比靠写书赚钱来得好。” 景黎:“……”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景黎哭笑不得,反问道:“季少爷,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季知非道,“反正我家有钱,你就是嫁人了也没事,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一名打扮贵气的年轻公子被人群簇拥着走进来:“哟,玩着呢。” 屋内有人认出了他:“顾、顾少爷!” 顾衡对屋内的人视若无睹,甚至连季知非都没看上一眼。他径直走到景黎面前,朝他笑了笑:“嫂子,你不是和我约好的吗,怎么在这儿玩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衡的称呼改了一下,前一章也已经改了。 ———— 2020的最后一天,本章发两百小红包,我们明年见啦~ 第105章 嫂子? 这称呼着实让季知非讶异,下意识转头看向景黎。后者对这不速之客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只见景黎笑了笑,道:“季公子约我上来玩一玩。” “哦?”顾衡转头看了眼季知非,故作惊讶,“我怎么不知道嫂子还认识季公子。” 顾衡应当是在场的富家公子中年纪最小的,可他偏偏出身最高,这里许多人家中长辈都要以顾老爷为尊,因此没人敢和他过不去。 可府城人尽皆知,顾衡乃顾老爷的独生子。 他哪来的嫂子? “不认识。”景黎道,“季公子与我有些误会,特意协商在此,以赌局输赢做个见证。” “原来如此。” 顾衡点点头,却不过问赌局内容,只是走向赌桌旁随意扫了眼,啧啧出奇:“左边输得这么惨?嫂子,莫不是你在这头?” 没等景黎回答,他又道:“输了也没关系,我与季公子相识多年,这点薄面还是有的。季公子,我嫂子输了你什么,我来替他还。” 他话音落下,屋内有人小声议论。 从顾衡进门开始,他们已经猜到这次恐怕是踢到铁板了。 顾衡的性子他们还能不了解吗?这小少爷在家被宠得无法无天,谁也不服,怎么可能轻易对人这样低声下气。 能让顾衡喊一声嫂子的人,就算不是当真有血缘关系,起码也是能和顾家沾上边的。 而他进门之后的表现,更是证实了众人的猜测。 顾衡这意思不就是,他不关心事情原委,但一定会护着这人。与他作对,就是与顾衡作对,也就是与顾家作对。 思及此,众人看向景黎的眼神全都变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 雅间里其他人还能隔岸观火,季知非现在的处境却是骑虎难下。昨日定下赌局后,季知非曾派人去调查过这少年的底细,可什么也没查到。 季知非派去的人跟着少年离开书肆,没多久就把人跟丢了。 不过那时季知非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当是手下无能。 现在想来,这中间恐怕是有人插手。 季知非脸色难看至极,可偏偏因了顾衡那句话,屋里的人都朝他看过来。 这让他怎么说? 说少年和他赌的时候出老千,所以他不认这个结果?莫说这本来就是他故意构陷,哪怕真有其事,他也不敢当着顾衡的面说这些。 要知道,这赌坊虽然名义上是他季家管理,但背地里,资金全是由顾家提供的。 季知非自认在府城天不怕地不怕,唯一不敢得罪的就是顾家。 他今天到底走了什么霉运?! 季知非不说话,景黎却平静道:“我是右边的。” “哦!”顾衡恍然大悟,“嫂子好手气!” “既然已经赢了,那便可以走了吧?”顾衡道,“我马上要参加县试,我娘吩咐,今日中午想在临江阁宴请你们呢!” 景黎点点头:“好。” 说罢,顾衡主动侧身让开,让景黎和常老板先出了门。 “对了,季公子。”踏出门前,顾衡忽然回头,“输给我嫂子的赌约还望你尽快送到我府上,别忘了。” 说完,他朝季知非笑了笑,带着人出了雅间。 顾衡来去风风火火,房门合上,雅间内一时寂静无声。 人群里,许久才有人问了句:“……顾衡哪来的嫂子?” “没听说过啊,你们有谁听说过吗?” 众人七嘴八舌,季知非脸色越来越难看,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 另一边,景黎与顾衡出了赌坊,才回头对常老板道:“常老板,你先回去吧。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放心,我会帮你把书肆会拿回来的。” 常老板对于方才发生的事情还没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顾衡,似乎想问什么,却又不敢多问,便朝二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顾衡笑嘻嘻道:“怎么样,我演得如何?” “谢啦。”景黎道。 他早料到季知非不会这么容易松口,便在出门前给顾衡送了封信,让顾衡来赌坊帮他个忙。 原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景黎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间?” “问的呗。” 顾衡的马车就停在赌坊外,顾衡领着景黎上了车,又道:“嫂子,你不知道,季知非那伙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幸好你叫上我。今日要不是我来了,你恐怕真没这么好脱身。” 景黎皱眉:“他们欺凌百姓,官府也不管?” 顾衡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没回答。 景黎想起来了,他头一次见顾衡的时候,这人好像也在欺负百姓来着。 这或许是这个时代的通病,有权有势者背后有人庇佑,只要不做得太过火,就算清廉如江陵知府,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扭转的事情。 景黎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无奈。 车内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顾衡清了清嗓子,道:“嫂子,我先送你回家,午时再派马车来接你们。” “嗯?”景黎回过神来,问,“去哪儿?” “临江阁啊。”顾衡道,“我娘中午宴请你和先生吃饭,你不会以为我是瞎说的吧。” 景黎“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对了,今天的事你可别告诉秦昭。” “我懂。”顾衡拍着胸脯,笑道,“放心放心,我肯定不说出去,改明等季知非把东西还了,我就给你送过去。” 景黎:“好。” 马车缓缓穿行在街市,车内二人皆没有注意到,一道黑影在屋脊间一闪而过,奔向远方。 “顾衡去了?” 秦昭坐在屋檐下看书,阿七站在他身边,将方才的见闻说了出来。他沉吟片刻,点头:“我知道了。” 阿七又问:“听说为难夫人的是绸缎庄季老板家的公子,可要让顾长洲插手处理?” “先不了吧。”秦昭翻过书页,平静道,“只要对方不威胁到夫人的安全,其他的事我们没必要管。” 小鱼崽抱着布偶摇摇晃晃走过来,拉着阿七的衣袖想去院子里玩。 他现在很懂事,知道阿爹不能吹冷风,所以只有阿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吵着要去外头玩。 不过阿七叔叔回来就不一样了。 秦昭道:“去吧。” 阿七将小鱼崽抱起来,却没急着往外走,而是又看了秦昭一眼。 秦昭问:“怎么?” “没事。”阿七低下头,小声道,“只是觉得先生与以前很不一样。” 秦昭:“我以前什么样?” “很少给人留下余地。” 以前的秦昭,手段狠辣,不讲情面,眼里揉不得沙子。 可现在…… “不,你误会了。”秦昭抬起头,望向窗外,“我只是不想插手他决定的事情。” 他家夫郎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秦昭就算不查,大致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就比如今日,他知道景黎偷偷溜出去恐怕是出了什么变故,却不多问,只是让阿七跟着他,以防出现意外。 至于具体是什么事,他并不关心。 何况那家伙懂得搬出顾衡,说明这件事多半已经解决了。 他更没有插手的必要。 院外恰在此时响起脚步声,从窗口看出去,垂花门前闪过一抹鲜红的衣摆。一颗脑袋探了进来,朝院子里张望着。 秦昭自然地收回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唇角的笑意却已经藏不住:“你没有娶妻,你不懂。” 阿七:“……” 行吧。 . 事情就这么在顾衡的帮助下被揭过。 过了两三日,投放出去的《梦谈小记?第二册》正式在府城各个书肆发售,又掀起了一波不小的热潮。 两日后,县试开始。 县试一共考四场,隔日考一场,前前后后就是七日时间。这些时日顾衡忙于考试,景黎便没去打搅他。待顾衡再次登门,已经是县试考完当日。 顾家小少爷红光满面,见到秦昭和景黎,脸上就是藏不住的喜色。 秦昭见他这么得意的模样,心头也有了底:“考得不错?” “比不上先生,但进内圈应当没问题。”顾衡让下人将件件礼品往屋里搬,道,“多谢先生这些时日的教导,这些是小小谢礼,等放榜之后,我爹会亲自登门。” 顾府出手阔绰,秦昭也没与他客气,尽数收了。 顾衡为了准备县试憋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了却心事,自然是要约狐朋狗友出去玩乐一番的。顾小少爷甚至想约着秦昭一起去,被景黎严词拒绝。 顾衡对于秦先生怕夫郎这件事早了解得十分透彻,遂没有强求。 东西送到,顾衡不再久留,景黎送他出府。 “对了嫂子,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临走前,顾衡将景黎拉到一边,低声道,“是季知非那事。” 景黎问:“怎么了?” “书肆的房契他一直没送过来。”顾衡道,“前些天我忙着县试,我爹也盯我盯得紧,我不敢去过问这件事。今天考完了,我才派人去问。” 顾衡顿了顿,道:“听说,那常老板的弟弟常老二前几天被抛尸郊外,官府查出来,是常老板做的。” “官府昨天已经把人给抓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也发两百红包,新年快乐,平安健康,一切顺遂~ 第106章 常老板那弟弟,景黎—直不太喜欢。 那人说好听点是不学无术,说难听的就是个小混混,常年混迹在各种赌坊烟馆,只有没钱了才会回来找自家哥哥要点钱。 是个十足的混账。 不过,常老板对他始终很耐心和纵容。 常老板的父母早亡,只给他留下了这间书肆和—个不成器的弟弟。景黎先前目睹过常老板的纵容,也试图劝说过。 那时候,常老板只是悠悠叹气:“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常老板的为人景黎还算了解,那人做生意一直本分诚信,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要说他杀了人,景黎是不信的。 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他更不相信。 “这也说不准吧。”顾衡道,“那书肆不就是常老二抵押出去的吗,说不定他们兄弟俩又因为这事争执起来,常老板为了保护书肆,才把人杀了呢?” 景黎沉默不语。 “嫂子,这事你还是别管了。”顾衡瞧着他脸色不对,劝说道,“姓季的知道你我的关系,以后不会再来为难你。至于书肆,那边现在牵扯了命案,你与那常老板非亲非故,就别再卷进去了。” “可……”景黎欲言又止片刻,问,“你真认为是常老板干的?” 顾衡张了张口。 这件事的确蹊跷。 按理说书肆的事情已经解决,常老板只要耐心等着,季知非迟早就将地契还回去。他没道理在这时候闹出人命。 如今锒铛入狱,非但书肆拿不回来,甚至连小命都要不保了。 还有,失踪多日的常老二为何忽然回家,他先前去了哪里?而常老板那读书人,到底又是如何将—名成年男子杀害,再将尸身偷偷运出府城? 不仅蹊跷,而且巧合。 顾衡这几日忙着应付县试,没功夫过问季家的事,—旦他考完试,自然会催促着季知非归还地契。可偏偏在考完前—日,书肆闹出命案。 时间未免也太巧合了。 顾衡转瞬间脑中便浮现出无数怀疑,甚至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他心中也有了推测。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躲开景黎的目光,低声道:“嫂子,别再问了。” 无论事情真相如何,现在这件事已经移交官府,他们没理由,也没有必要再插手。 景黎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不是不能,而是没必要。 顾衡上次愿意帮他,是因为秦昭的恩情,也是因为那对他只是个举手之劳。他本来就看季知非不顺眼,乐得看那人吃瘪。 可这次的事情不—样。 牵扯命案,若顾衡再强行介入,那就不得不惊动他父亲和知府大人。 这其中的性质完全不同。 他没必要去蹚这趟浑水。 至于景黎,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牵扯这件事对他更是有害无利。 为了个萍水相逢之人,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我明白了……”景黎低下头,小声道。 听见景黎这么说,顾衡松了口气:“你想通了就好。要是你为了这出了什么事,我就太对不起秦先生了。” 景黎勉强地笑了笑:“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快去吧,别让你朋友等急了。” 顾衡应了—声,快步往前走去,被下人扶上—早就等在门口的马车。 景黎目送马车远去,才合上门往回走。 秦昭正抱着小鱼崽坐在堂屋,阿七在清点顾衡送来的谢礼。见景黎进屋,秦昭朝他看了—眼,却皱了眉:“怎么了?” “啊?”景黎神情有些恍惚,听见秦昭唤他,才后知后觉抬起头。 秦昭将小鱼崽放下,朝他走过来,牵起他的手:“脸色好差。” “……是不是顾衡和你说什么了?” 秦昭实在太聪明,也对景黎太了解,—眼就看出他的不对劲。 景黎忽然觉得有些鼻酸,他低垂着眼眸,摇了摇头:“没什么。” “小鱼……” “真没事。”景黎打断道,“我……我就是有点累,先回屋休息一下。” 他轻轻挣开秦昭的手,转身又出了堂屋,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先生……” 阿七停下动作,就连小鱼崽都疑惑地望着景黎离开的方向,拉了拉秦昭的衣袖:“嗲……嗲……” “嗯,是不太对劲。”秦昭点点头。 又有谁招他家小夫郎了? . 秦昭回屋时,屋内没有人。 他里外找了—圈,终于在桌上的透明鱼缸里找到了那抹鲜红的影子。 小锦鲤大半个身子都埋在茂密的水草丛和鹅卵石里,只留下小截半透明的鱼尾在水底微微摇晃,不仔细还真不容易看见。 秦昭摇了摇头。 又来了。 每次不开心就把自己藏进水里,这家伙。 秦昭在桌边坐下,敲了敲鱼缸壁:“你家不满一岁的儿子现在可都不往水里躲了。” 锦鲤小小的身子颤了颤,又摆着尾巴往里游去,将自己藏得更好了。 秦昭没忍住,轻轻笑了下:“放心吧,鱼崽还在外院和阿七玩呢,没看见你这么丢人的样子。” 景黎:“……” “我没有不开心,我在里面睡觉来着。”景黎坐在妆镜前,秦昭帮他擦干头发,用发簪挽起。 “好,你在睡觉。”秦昭修长的指尖穿过发丝,温声道,“睡饱了吗?” 景黎“唔”了—声:“还好吧。” 秦昭:“那要不要与我出去转转?” 景黎眨了眨眼。 从二月中旬开始,府城的天气开始回暖,秦昭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 前不久大夫才终于松了口,表示秦昭可以在天气好的时候多出去走走,更有助于调理身体。 今日阳光明媚,倒是个适合出门的时间。 景黎道:“那我去抱鱼崽进来换衣服。” “不用。”秦昭帮景黎取来外衣,道,“我想和你单独出去。” 自从小鱼崽出生后,景黎和秦昭鲜少有这样单独出门的机会。秦昭并不避讳,大大方方牵着景黎的手,二人沿着府城主街慢慢逛过去。 初春的空气微凉,阳光温暖却不烈,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无比惬意。 景黎许久没有这样与秦昭逛过街,渐渐将烦心事抛在了脑后。二人边吃边玩,—条街逛下来,手中拎了不少东西。 街尾是一家书肆。 这书肆规模不小,店门口排着长龙,竟是整条街生意最火爆的地方。 秦昭牵着景黎走过去,恰好看见有店主打扮的人走出来,对排队的人群喊道:“《梦谈》的最后一本已经售完,客官们去别家买吧。” “没了?我特意从外城来的!” “这都是我来的第三家了!” “好几家书肆都卖光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加印?” “这……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啊。”店主为难道,“这书不是我们这儿出的,著者也联系不上。我们铺子里还有别的话本,比如您看这本《春宵集》……” 可没有人听他解释,众人骂骂咧咧几句,很快,不知是谁说了句“听说城南书铺还有货”,引得众人一哄而散。 “哎,你们别走啊!” 店主高喊吆喝,可惜收效甚微。 书肆门前顿时只剩下秦昭和景黎两人。 店主眼前—亮,迎上前来:“客官,您二位可要看看这本《春宵集》——” 景黎没回答,秦昭问:“老板,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店主重重叹了口气:“他们都是来买《梦谈小记》的。这本书这些天在府城大大小小的书肆都卖断了货,我家方才也将最后一本卖了出去。这些客人见买不到,便都散了。” 秦昭又问:“怎会紧缺至此?” “客官还不知道呢?”店主道,“出书的是静安书铺的常老板,据说是犯了命案,昨天—早就被官府抓去,好多人都看见了。” 店主:“这话本是常老板负责,也只有他知道该如何联系著者。唉,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当初该多找他要个几百册的。这下,还不知道常老板能不能活着从官府出来,您说这事闹的……” “命案啊……”秦昭悠悠道,“按照我朝律法,杀人偿命,恐怕……” 景黎眸光微动,下意识抓紧了秦昭的手。 秦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眼,对那店主道:“这本书我要了,多谢。” 正午阳光渐烈,二人去到湖边凉亭小憩。 湖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秦昭与景黎并肩靠坐在亭下,随手翻看着方才买来的话本。看着看着,却忍不住失笑:“这故事真是……” 景黎靠在他肩上,小声问:“……怎么了吗?” “这本《春宵集》说的是一位亲王,为了个青楼小倌—掷千金,冲冠—怒为红颜。”秦昭合上书本,哭笑不得,“真是一派胡言。” 景黎:“现在的人就爱看这个。” “不切实际。”秦昭评判道,“堂堂亲王才不会满脑子儿女私情,更不可能为了萍水相逢的人多管闲事。” “你说得对。”景黎轻轻应了—声,“那就不看了吧。” 秦昭将他搂进怀里,含笑道:“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换做是你,事情就变得不—样了。” 景黎眨了眨眼:“怎么个不—样?” “你是我夫郎啊。”秦昭偏头在景黎脸颊亲了亲,温声道,“身为夫君,不就该为你做任何事么?” 秦昭手掌在他背心轻轻抚摸,低声问:“所以,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景黎抿了抿唇,鼻尖又有些发酸:“你看出来了呀……” 秦昭见自家小鱼这模样,有点心疼,又觉得好笑。 何止是他,连小鱼崽都看出来了。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等待着。 景黎把头埋进秦昭肩窝,声音微微哽咽:“我……我好像做了件错事……”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天暖了,该让季家破产了 第107章 “真的要这样吗?” 一炷香后,景黎眼眶微红,轻轻拉了拉秦昭的手指:“我们还是别管这些事了吧?” 临近正午,这条街上人不算少,但大多都是行色匆匆的百姓,鲜少有人驻足逗留,喧哗吵闹。 只因这条街上立了座森严府邸。 江陵府衙。 “怎么?”秦昭抬手拭去景黎眼尾一点水痕,笑着问,“怕了?” “我……”景黎往街对面看了眼,迟疑道,“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秦昭道:“你不是相信常老板是被诬陷的么?杀人案非比寻常,若无确凿证据,官府不会这么轻易抓人下狱。现在除了我们已经没有人能为他翻案,若我们什么都不做,他的下场只有冤死。” “但我们没有证据呀。”景黎道,“这些我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万一人真是他杀的……” “是与不是,查一查便知道了。” “可是……” “小鱼,你这是在和我见外吗?”秦昭问。 “啊?”景黎连忙摇头,“当然不是,我、我只是……” “可你一直担心给我添麻烦。”秦昭道,“若这样算来,我这几个月病情反复,你一面顾着家里,一面在外头想办法赚钱,我是不是也给你添麻烦了呢?” 景黎一怔:“我没有觉得……” 他从来没有觉得秦昭这是在给他添麻烦。 生病又不是他的错。 “我也没有你会给我添麻烦。”秦昭打断道,“而且,这件事本就不是你的错。” 景黎抿了抿唇,低下头:“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当初他没忍住插手这件事,就不会和季知非立下赌局,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牵起景黎穿过街道。 府衙的门大开着,两名衙役立在两侧。 秦昭现在在府衙名气不小,守门这两名衙役恰好都认识他,一见是他,纷纷迎上来:“这不是秦先生吗,来府衙有什么事?” 秦昭朝他们行了一礼,抬手指了指立在府衙门前的那面大鼓,平静道:“击鼓鸣冤。” 立在衙门前方的那面大鼓名叫鸣冤鼓,是供百姓鸣冤报官所用。鸣冤鼓一敲,无论是何缘由,衙门必须升堂断案,这是先皇定下的规矩。 哪怕来的人是一名普通百姓,衙役也不敢轻视,何况对方是如今在府城名气极高的秦先生。 两名衙役对视一眼,忙向两侧退开,让秦昭与景黎走到鸣冤鼓面前。 秦昭抽出鼓槌,用力敲击在鼓面上。 街面上的宁静顿时被打破。 沉闷的鼓声不紧不徐,一下又一下,却仿佛敲击在人心中。 街上的行人不自觉驻足,转瞬间就已经聚集起十来名围观者。秦昭就这么敲了十余下,数名衙役鱼贯而出,为首的那名衙役高声问:“谁在击鼓鸣冤?” 秦昭放下鼓槌,转身朝他行了一礼:“在下秦昭。” “秦昭?!” “就是那个小三元秦昭吗?” “不可能吧,莫不是同名同姓?” …… 周遭的百姓听见秦昭自报家门,霎时议论纷纷。 为首的衙役赫然就是当初给秦昭送小三元喜报的那位,他看见秦昭时也稍稍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原来是秦先生,知府大人正在大堂等候,请吧。” 秦昭回头问景黎:“你在外面等我吧。” “不要。”景黎想也不想回答。 景黎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阵仗,心头的确有些发憷。可秦昭本来就是为了他才来的,他怎么可能让秦昭独自去面对。 景黎小声道:“我不怕,和你一起进去。” 秦昭:“好。” 二人被衙役领进大堂。 知府已经高坐堂上,看清了来人,惊讶道:“秦昭?” 秦昭牵着景黎在堂前站定,朝知府躬身行礼:“见过知府大人。” 衙门气氛森严压抑,踏入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可哪怕在这种时候,这人身上依旧瞧不出半分怯意,举止从容自然,气度非凡。 知府对秦昭又心生几分好感。 他已经欣赏这人许久。 早在此人考中小三元时,知府就动了想将他纳入府衙的心思,可没想到却被这人以备考为由,委婉拒绝。 每每想起这事,知府心里都觉得惋惜。 因为他清楚,秦昭这不仅仅是拒绝了他的邀请这么简单,这人是在变相告诉他,他想要的远不止于此。秦昭的野心,不是这小小府城,他想要的,是京都,是大权。 而且,知府对他能否做到从不怀疑。 无论是才华还是为人处世,这人身上挑不出半分毛病。知府为官多年,一眼就能看出来,此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限。 当然,知府为官清廉公正,哪怕心头再喜欢看重这人,也不会因此就对秦昭有任何特殊对待。 他想到这里,清了清嗓子,一拍惊木:“你方才在衙门外击鼓鸣冤,可是有冤情要报?” “正是。” 秦昭道:“听闻府衙昨日抓了一名杀人犯,乃静安书肆的常老板。” 这名字知府有些印象,他偏头吩咐坐在一旁的师爷:“找找这个案子。” 师爷翻看桌上的卷宗,很快道:“回大人,的确有这个案子。前日官府接到报案,郊外发现一名男尸,乃静安书肆常老板之弟。经查,有人看见常老板在前日曾出城一趟,地点正是发现尸体附近。在静安书肆也找到了杀害常老二的凶器和血迹,人证物证具在,昨日已经结案。” 知府皱了眉,问:“他是你亲戚?” “非也。” “那你问他做什么?” 秦昭反问:“只要是冤案,都能击鼓鸣冤,有哪条律法规定我不能替旁人伸冤?” “话是这么说……”知府被噎了一下,又问,“你想替他翻案?” 秦昭:“我只是觉得此案还有疑点,希望知府大人能够重审。” 江陵府人口众多,击鼓鸣冤这种事不算罕见。但替别人伸冤的,知府还是头一次见,因此不由有些发懵。 这人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秦昭问:“不行么?” “倒不是不行,”知府问,“你有证据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吗?” 秦昭:“没有。” “……” 知府顿时将方才那些不会给他优待的想法抛去脑后。他知道,如果堂下站着的不是秦昭,他可能已经把人撵出去了。 “那你凭什么说他是被冤枉的?”知府隐隐起了些火气,仍然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秦先生,本官一直觉得你应当明事理。你这样当堂指责本官断错了案,却又不拿证据,要本官如何信服?又要百姓如何信服?” “本官可以答应你重审此案,但如果到时没有证据表示常老板是被冤枉的,你又如何解释?” 秦昭问:“大人想要如何?” “……”知府脸都气红了,梗着脖子道,“那本官就判你一个扰乱公堂之罪!” 景黎眸光颤动。 后果竟然这么严重。 他悄悄拉了拉秦昭的衣袖,小声道:“不然算了吧……我们可以先去找证据,如果能证明常老板是无辜的,我们再……” “来不及了。”秦昭摇摇头,“昨日已经结案,恐怕不等我们查出来,常老板就要被处死了。” 秦昭安抚地捏了捏景黎的手,抬头对知府道:“全听知府大人的。” . 从府衙出来时,景黎还有些晃神。 秦昭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还想什么呢,回家。” “回家?”景黎恍惚地问,“这……我们这就要回家了?” 秦昭反问:“案子已经报了,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景黎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以为他们现在应该抓紧时间去调查真相,比如去现场找找线索,再不济也要去看看尸体上的蛛丝马迹。 结果秦昭带他来一趟府衙,只是为了报案? 回去路上,景黎懵懵懂懂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秦昭哭笑不得:“这些是知府该烦心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 “什么?”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什么都会?”秦昭无奈看向他。 他家小夫郎将他想得这么神,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会的东西是不少,但什么验尸查案,他是当真一窍不懂,这小家伙到底为什么觉得他还可以插手查案? 景黎自知理亏,低下头小声嘟囔:“被探案小说骗了。” 秦昭:“你说什么?” “没事。”景黎连忙转移话题,“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就这么等着吗?” “当然不行。”秦昭道,“江陵知府清正廉明,不是那种轻易冤枉百姓的人。他现在查出命案是常老板所为,证明至少在他看来,这案子里应该没有太大的疑点。” 景黎一时没明白过来:“你是说常老板不是无辜的?”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是桩冤案,也是一桩做得很干净的冤案。” 这也是秦昭要寻求官府帮助的原因。 这种有蓄谋的冤案,不是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就能够翻案的。 “总之,先把心放回肚子里。” 秦昭道:“你夫君要是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未免也太没用了。” “我不是担心这些,我只是……”景黎顿了顿,道,“我只是不想让这些事牵连到你,你和常老板都不认识……” 而且,这件事连顾衡都不敢多管,生怕被牵连。 哪里是小事了? “可他是我夫郎的伯乐,不是吗?” 秦昭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说起来,我们应该先去趟城南书铺。也不知道那本《梦谈小记》还能不能买到,我都还没读过呢。” “啊啊啊这就不用了吧!” . 景黎原本以为这件事应该很快能够解决,可没想到,从他们去府衙报案开始,一连好几天,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 就连秦昭都没有再过多提起这件事。 顾衡如愿考过了县试,放榜的第三天,顾家在府中大摆筵席,府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尽数到场。 秦昭和景黎自然也被邀请在列。 这日黄昏时分,顾家派马车将秦昭与景黎接去顾府,二人刚下马车,正巧另一个方向也有一辆马车驶过来。 有顾府家丁迎上去:“季老爷,季少爷,恭候您二位多时了。” 景黎脚步一顿。 秦昭注意到他的异常,转头朝那辆马车看过去。马车在二人不远处停下,先下马车的是一位中年男人,随后,才是一名身形修长的青年。 季知非跳下马车,一抬眼,便看见了站在顾府门口的景黎和秦昭。 他神情先是一僵,随后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朝景黎吊儿郎当地笑了下,转身跟着季老爷进了府。 “他就是季知非?” 景黎已经将前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了秦昭,秦昭没有见过季知非本人,但一看景黎这个反应,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秦昭一向温润内敛,可这句话里,却明明白白透着厌恶和冰冷。 景黎从没有见过秦昭对旁人是这种态度。 他牵过秦昭的手,小声道:“是他,不过今天是顾老爷办的宴席,你别……” “放心,我不会做什么。” 秦昭嘴角扬起一点淡淡的笑意,声音依旧平静:“至少今晚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季少爷,危。 第108章 季家一行进了顾府。 顾府的庭院今日热闹非凡,露天长桌一字排开,到处都是寒暄的人群。顾长洲穿了件贵气的绸缎长衫,破天荒在庭院迎接宾客。 季老爷与顾长洲相熟,二人很快在廊下攀谈起来。季知非素来不喜欢这种寒暄,只独自在院中候着。 “少爷,方才门口那个,就是那位昭离先生吧?”,一名家丁凑到季知非面前,低声道。 “是啊。”季知非淡声道。 家丁问:“那他身旁那位,不就是顾家的教书先生,小三元秦昭?” “多半是了。”季知非低哼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人物,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自从知道景黎与顾衡相识后,季知非很快就查到了景黎的身份。 顾家教书先生的夫郎。 这个身份让季知非有些意想不到。 虽然有些惊讶,但也不觉得奇怪。谁不知道顾衡现在最敬重的除了他的父母,就是那位教他读书的秦先生,会为他的夫郎出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比起季知非先前的猜测,这个身份着实有些不够看。 季知非嗤笑一声:“一个小小教书先生家的夫郎,竟还学别人狐假虎威……” “那要不要……教训一下?”家丁压低声音,若有所指地说。 季知非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冷冷笑了下:“乱想什么呢。今日是顾家的宴席,我们是来道贺的,怎么能做出有失风度之事?” 家丁又道:“可那秦昭前些时日去府衙报官,要求重新彻查常老板的案子……这多半是他夫郎的意思吧?” “这还用说?” 二人说话间,便看见顾家那位教书先生牵着夫郎入了府。 季知非望着那两人交握的手,微微眯起眼睛:“他以为这样就能抓到我的把柄,实在太小看我了。” 常老二的确不是常老板杀的,而是季知非计划。 动手的人是他派人从黑市买来的杀手,杀人抛尸,嫁祸常老板,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且早在事发之后,杀手就在季知非的授意下离开府城,绝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官府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季知非原本没想将事情闹成这个模样。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只是那张地契罢了。 他买通常老二,让后者将书肆抵押给他,再顺利把地契拿到手,这件事本来就该结束了。谁知道忽然杀出个昭离先生,还请来顾衡出头,当众给他难堪。 若是就这么将地契还回去,他以后在府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归还地契是绝不可能的。 既然不想还,就只能让常老板那边先出点事。 季知非顺理成章想到了被他藏起来的常老二。 不过季知非没想到,那位昭离先生看上去柔柔弱弱,竟有如此勇气,还跑去官府要求重新彻查这个案子。 他不担心所作所为被人发现,但这一举动无疑是对季知非的挑衅。 想到这里,季知非嘴角扬起个微妙的笑意:“不过你说得对,就这么放过他,好像是太简单了点。” “少、少爷——” 季知非没理会他,大摇大摆朝秦昭与景黎走过去。 “这不是去年的小三元,秦先生吗?”季知非拦在秦昭面前,笑着道。 他这声音不大不小,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今日被邀前来的都是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和顾家多多少少有些交情。众人都知道,秦昭是顾衡的教书先生,顾衡能第一年就考过县试,秦昭是头号功臣。 但由于这位小三元体弱多病,鲜少在外抛头露面,因此见过他本人的不算多。 一时间,许多人都回过头来,想看一看这位传说中的秦昭先生是何等人物。 可被季知非拦住的人只是略微颔首,语气淡淡:“你是谁?” 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把面前的人放在眼里。 在场众人的眼神变得颇有兴意。 季老爷为人做事雷厉风行,在经商方面颇有手段,深受顾长洲器重,在府城有些名望。 可他这唯一的儿子却不是如此。 季知非行事张扬跋扈,许多人早就暗暗看不惯他,因此也乐得见季少爷出糗。 秦昭神态自然,瞧不出是不是故意的。季知非上下打量他片刻,勉强按下心头不悦,朝他笑了笑:“在下姓季,江陵绸缎庄那个季家,秦先生没听说过?” 秦昭“哦”了一声,平静点头:“幸会。”季知非:“……” 景黎低下头,险些没忍住笑,用力捏紧了秦昭的手指。 被后者回头瞥了一眼。 季知非怎么会还看不出这人就是故意的,但他却没说什么,又笑道:“也难怪,秦先生不常出门,以后多走动走动,自然就熟悉了。” 不等秦昭回答,季知非又看了眼景黎:“不过,秦夫人前几日还在赌坊与在下玩乐,怎么,他没告诉秦先生么?” 秦昭眼神略微沉了沉。 季知非见状,眼底笑意更深:“秦夫人倒是真人不露相,在赌桌上让在下输得好惨,看来平日里应当没少涉猎这些吧?” 刚听见他这话时,景黎没有立刻听出话中的深意,直到周遭朝他打量的目光渐渐多起来,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以景黎的思维,出去玩一玩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天之后,他甚至完全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他忘记了他现在身处的时代特殊。 他在外人眼里是一名双儿夫郎,瞒着丈夫,与别的男人出入赌坊这种地方,传出去会遭到怎样的非议可想而知。 若是事态发展得再严重些,甚至会影响到秦昭在府城的名声。 景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能感觉到那些落到自己身上的异样目光,揶揄的,惊讶的,鄙夷的。 这应该是景黎第一次直面这个时代对双儿的恶意,比起先前旁观阿易的遭遇,这样直观的体会让他更加寒毛耸立。 这种感觉让景黎十分不适,或许是察觉到这些,秦昭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随后,景黎听见秦昭轻轻笑了下:“多谢夸奖,我教的。” 季知非的神情略微一僵。 他这番举措自然是为了败坏景黎的名声。 最开始,他不过是对这模样漂亮的少年有些兴趣,而现在,被这人几次挑衅冒犯后,他是当真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人。 只是他没想到,这位秦先生竟然护短至此,不惜牺牲自己的声誉。 面前的青年文弱俊美,气色不怎么好,透着股大病初愈的苍白虚弱。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面前却丝毫不显弱势,季知非甚至觉得,自己几乎被这人的气势给比下来了。 难怪能得昭离先生钟情。 季知非轻轻磨了下牙,甚至没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我还当先生熟读圣贤书,应当会远离这些是非之地,没想到……先生果然非同常人。” “此话差矣。”秦昭道,“博戏最早是由皇家兴起,而后才传到民间。哪怕到了现在,京中的王公贵族依旧以博戏为乐,难道季公子想说他们全都是非不分?” “你——” “秦先生,你们终于来啦!”一声呼喊适时打断了季知非的话。不远处,顾衡快步走来,对秦昭道,“等你们好久了,别站在院子里吹风,快与我进来。” 顾衡来得恰是时候,被这么一打断,季知非也不好再纠缠下去。 而且,顾衡这一声呼喊中气十足,在廊下与友人闲聊的顾长洲也终于注意到秦昭到来,连忙找了个由头告辞,迎上前来。 “秦先生来了。”顾长洲道,“先生身体欠佳,快屋里坐吧。” 季知非神情又是一沉。 顾家这次宴席受邀的人多,索性便在庭院中露天设宴,主屋里只设了一张桌案,作为主宾席。 就连季家,都没资格坐上那张主宾席。 那姓秦的凭什么? 季知非眼神阴沉不定,却不敢在顾老爷面前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昭被顾老爷亲自领进主屋。 主屋里,已经坐了几个人。 除了顾夫人之外,还有江陵知府与他的夫人。 两位夫人在一旁相谈甚欢,倒是知府一看见秦昭进来,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秦昭似乎毫无察觉,朝知府行了一礼:“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行了岳兄,还置气呢。”顾长洲忙打圆场,“今日是家宴,没什么知府老爷的,大家都坐下吧。” 秦昭牵着景黎坐下。 顾长洲找了个由头将知府大人的注意力转移开,景黎抓住机会,小声问坐在他身边的顾衡:“知府大人这是怎么了?” “秦先生前几天不是去击鼓鸣冤吗,知府大人又派人去彻查了抛尸现场和静安书肆,结果啊,还真的发现了些疑点。”顾衡跟着小声回答,“找到了疑点,却抓不到犯人,听说衙门已经连着好几日没休息过了,知府大人头发都掉了不知道多少!” 景黎眨了眨眼:“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话是这么说。”顾衡朝那边看了眼,悻悻道,“知府大人自诩从未断过冤假错案,这次要不是秦先生出面,他还真冤枉了一个好人,这两天正别扭着呢。” “……人到中年嘛,好面子。” 话音刚落,被秦昭越过景黎敲了下脑袋:“谨言慎行。” 顾衡瞬间怂了,连忙闭了嘴。 .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 美味的晚宴没一会儿就让景黎将先前发生的那点不愉快抛在脑后,甚至因为发现他太爱吃其中一道白桃软糕,散席前顾夫人还特意吩咐后厨多做了一份让他带走。 景黎揉着吃得鼓鼓的肚子,拎着打包好的白桃软糕,独自走出顾府。 顾府派给他们的马车就等在门口。 如今已经散席有一段时间,顾府门前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各家府邸的马车都已经折返,只剩下零星几辆还等在门口。 不远处,季府的马车也还停在那里。 景黎朝那边看了一眼,有些纳闷。 季知非也还没走吗? “秦夫人,当心。”顾府家丁将景黎扶上马车,问,“秦先生还没出来吗?” 景黎道:“他说要和顾老爷商量点事情,再等一会儿吧。” 秦昭能和顾老爷商量的,多半就是以后继续教导顾衡的问题。 关于这件事,景黎和秦昭私下商议过。 按照他的想法,顾衡这次考过县试,秦昭是功不可没,该是时候找雇主提一提价了。 毕竟,自从顾衡考过县试之后,这几天有不少学子来登门,想拜秦昭为师。 身价非往日可比呀。 不过嘛……今天聊这件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景黎心里觉得不安。 今天是顾府办喜事,顾家老爷这一晚上心情显然不错,秦昭在这个节骨眼提起这些事,未免有些扫兴的嫌疑。 顾老爷不会不高兴吧? 景黎掀开车帘,朝灯火通明的顾府里望了一眼,战战兢兢地想。 顾府派给他们的马车比寻常见到的精致许多,里头铺着一层厚厚的绒毯,还烧着暖炉,温暖又舒适。 景黎揉了揉眼睛,没一会儿就窝在马车角落昏昏欲睡。 . 顾府的宾客已经散得差不多,季知非却被领着往府邸深处走去。 “这个方向是顾老爷的书房吧。”季知非问,“顾老爷找我什么事?” 家丁回答:“小的不知。” 季知非“啧”了一声。 他一炷香前就和父亲准备告辞离开,没想到对方却没让他们走,反倒让他们在前院等候了许久。 这会儿还神神秘秘地不知道想带他去哪儿。 莫不是顾老爷也想替那位秦先生出头? 季知非这个念头只在心里想了一瞬,便将其抛之脑后。 怎么可能。 顾衡对秦昭有感激之情是情有可原,但顾长洲是什么人,那人把持着江陵织造纺,又是皇商,在整个江陵府连知府都不敢拿他怎么样。 这种人,会为了一个穷酸书生出头? 怎么想都不可能。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顾老爷为何要单独见他? 季知非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他也没机会再多想,因为家丁已经停下脚步。 家丁敲了敲书房的门,道:“老爷,季公子带来了。” 门内传来回音:“进来吧。” 家丁推开房门,却立刻低头侧身让开,甚至不敢往里看一眼。 季知非心底疑虑更深,抬步踏进去。 书房布置极简,分内外两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外室却空无一人。 季知非绕过帷幔,先是看见了正对房门方向,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而后,才是坐在桌案后的男人。 秦昭将正在翻看的书籍翻过一页,他的身旁,顾长洲亲手给他斟了杯茶。 季知非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动作中蕴含的深意,只是直觉一般从心底泛起寒意。 秦昭端起手边的茶盏,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才抬起头:“季公子,是我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有事出去了一下,偏偏这章还挺长,写到现在呜呜呜抱歉 第109章 书房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季知非看了看秦昭,又看了看站在桌边的顾长洲,迟缓空白的大脑才逐渐明白了现在的局势。 他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这位秦先生显然不是他预想中的穷酸书生,相反,他地位很高,高到江陵织造纺的顾长洲都只能随侍在侧。 这究竟是什么人?!! 季知非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嘶哑:“你……你是什么人?” 秦昭合上面前的书本,视线在那素雅简单的封皮上一扫而过,嘴角扬起浅浅笑意。 “这重要吗?” 这重要,但对季知非来说,又不那么重要。 因为无论秦昭真实身份如何,顾长洲是他的人,这显而易见。而季知非这次踢到了铁板,也是显而易见的事。 季知非脑中飞速运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季家在江陵府的地位比不上顾家,但也不是旁人能随意动摇的。何况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为了个小小的书铺,顾长洲总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和季家撕破脸。 先前是他想得太简单,但既然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认个错,低个头,又能如何? 审时度势,是季知非这些年学会的最重要的东西。 他很快想清了利弊,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平静了许多:“秦先生,是在下有眼无珠,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在下这一回。” 他弯下腰,朝秦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头顶传来对方的回答:“好啊。” 季知非心头暗喜,迫不及待抬头,却听见对方又道:“那你现在便去衙门,承认是你买.凶.杀.人罢。” 开什么玩笑??? “秦先生是在与在下说笑吗?”季知非勉强笑了笑,道,“什么买.凶.杀.人,没做过的事让在下如何去认?” 秦昭只低头品茶,并不回答。 季知非又看向站在他身旁的顾长洲,哀求道:“顾伯伯,您帮小侄说句话吧!小侄怎么敢做出买.凶.杀.人的事,这绝不可能的!” 顾长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别开视线。 “无妨,若季公子不想去,那便不去吧。”秦昭抬眼看向他,“我可以给你第二个选择。” 秦昭平静道:“明日天一亮,季家在府城所有产业都会有人接手。而季家所有人,我希望能尽数从江陵消失,再也不要踏足此地。” “你——!” 季知非脸色勃然大变。 这哪里是机会,分明就是威胁。 要是去衙门承认自己买.凶.杀.人,季知非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锒铛下狱,甚至还会被按律处死。但若他不愿意,他就要付出让季家倾家荡产的代价。 这人……这人真的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吗? 不过是间小小的书肆! 季知非就连那点勉强的笑意都装不出来了,他深深换了口气,沉声道:“看来秦先生是认定那些事是在下做的了?……你有证据吗?” 不可能有证据。 季知非找来的人手脚很干净,在黑市干这种勾当的杀手,身上不知背了多少人命,不会这么轻易被抓到。 况且,如果官府查到证据,以知府大人的性子,早就派人去他季家抓人了。 怎么可能这么风平浪静? 想到这里,季知非稍稍放心下来,又道:“你用季家威胁我认罪,就不怕我去官府状告你蓄意诬陷?” “季知非!”顾长洲压低声音呵斥道,“你要是还想活命,就按秦先生说的做。” “是他先不给我活路!”季知非只觉得浑身气血都冲上大脑,喝道,“不过是间小小的书肆,顾伯伯,我爹这些年为你鞠躬尽瘁,难道还比不上一间铺子吗?!” “混账!” 顾长洲一脚踢在季知非胸口,将人踢倒在地:“我告诉你,若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从你招惹了秦夫人开始,你这条小命就该不保了!” 季知非怔在原地。 “长洲,冷静一点。”秦昭放下茶盏,低头注视着跌坐在地的季知非,“你猜对了,我的确没有证据。” “正因为如此,我才愿意给你个选择的机会。” “你季家上下共三十四口人,你若不希望他们全都死于非命,我劝你照我说的做。”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季知非脸色苍白,嘴唇颤了颤,“还有没有王法了?!” 秦昭淡淡问:“你设计夺取商铺,买凶杀害无辜的时候,想到过王法吗?” 季知非没有回答。 他一直认为自己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了间小小的店铺,从没想过他其实也是杀害了一条人命,断送了一个家庭。 这个世道,人命是何其低贱之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季知非眼前一片模糊,脑中嗡鸣作响,他看见有一道身影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来。 “知非,听顾伯伯一言。”顾长洲道,“去官府自首,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季家安稳。” 季知非怔怔地望着顾长洲。 他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恐吓或威慑之意,可是没有,顾长洲的眼神只有悲悯而无奈。 在这间屋子里,他已不是那个可以掌握季家生死的人,甚至也没有权利选择要不要原谅他。 季知非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将视线缓缓移向桌案后方的男人。恍惚间,竟然又问出了方才问过的那个问题:“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重要吗?” 男人注视着他,神情依旧平和沉静。从季知非进屋到现在,那张略显苍白病弱的脸上,甚至没有多少情绪起伏。他就这么平静地抛出了两条路,却生生断送了季知非的一切。 事已至此,这个答案显得更加不重要了。 季知非只觉浑身的气力在这一刻尽数瓦解,他攀着顾长洲才勉强站稳,颤声道:“明天一早,我会去衙门自首。” 顾长洲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秦昭点点头:“好,你可以走了。” 季知非恍惚一下:“就、就这样?” “嗯,就这样。”秦昭道,“今日的事,希望季公子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我说的是任何人。” 顾长洲将季知非送出书房,目送对方踉跄离去的身影,叹息着摇摇头。他合上房门,回到内室,秦昭饮完最后一口茶,问:“这样你满意了?” 顾长洲向他行了个大礼:“多谢秦先生。” 顾长洲与季知非的父亲是多年老友,二人上下属多年,有些情谊。秦昭是念及这份情谊,才答应顾长洲放季家一条生路。 否则,就凭季知非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结局会比现在惨烈百倍。 让季知非去官府自首,还常老板清白,是最妥善的处理方法。 “只是……”顾长洲又有些迟疑,“当真让季知非就这么走了?万一他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派人守着罢。”秦昭淡淡道,“他若乱说一个字,就割了他的舌头。若临阵脱逃,就斩去他一条腿。这件事交给你办,我放心。” 顾长洲:“……是。” 秦昭起身,走到他身边,又道:“还有,关于我夫郎与季知非的恩怨,我不希望府城有任何风言风语,你知道该怎么办。” 顾长洲颔首:“秦先生放心,我已经打点过了。” “很好。”秦昭将方才一直翻看的书籍递给顾长洲,笑了笑,“这本书写得不错,送你了。” 说完,转身推门而出。 顾长洲独自站在书房门前,被门外的冷风一吹,才惊觉自己背心已出了一层冷汗。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低头看向手中那本书。 ——《梦谈小记?第二册》 顾长洲:“……” . 秦昭裹着长袄走出顾府。 夜风微凉,秦昭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指,一眼便看见等在顾府门口的那辆马车。 马车里亮着烛灯,昏黄的灯光在车帘上映出一道模糊而温暖的影子,一动不动,显然是睡着了。守在马车旁的顾府家丁看见秦昭出来,连忙迎上来:“秦先生——” “嘘。”秦昭抬手按在唇边,示意他小声些。 家丁点点头,低声感慨:“秦先生待夫人真是太好了。” 秦昭敛下眼眸,藏起眼底一点温和笑意,道:“走吧。” 家丁扶他上了马车。 马车内被炭火盆烘得温暖,景黎缩角落,小小的蜷成一团,睡得正熟。 秦昭就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起来。 以秦昭的性子,今天的事情,其实本可以有更加安全,也更加彻底的解决方法。 季知非冒犯了他不该冒犯的人,哪怕是拿命来偿还,也是理所应当。 可他没有选择那样做。这自然不是因为秦昭心软,更不是因为顾长洲的求情。 他会那样做,只是觉得这应该是他家小夫郎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他的小夫郎那么善良,为了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都能愧疚得掉几滴眼泪。 若他当真以暴制暴,景黎多半不会太开心。 秦昭垂眸看着那张漂亮的睡颜,忽然觉得有些担忧。 他又开始担心小夫郎万一知道他身份后会作何反应了。 知道他曾经也是那种人,他会害怕吗? 会厌恶吗? 该怎么办呢……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前摄政王,面对这单纯无害的少年时,却显得那么如履薄冰。 “唔……”马车开始缓缓前行,景黎脑袋一晃,迷迷糊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困得有些睁不开,“到家了吗?” 秦昭低头,在对方微微开合的唇瓣上轻轻吻了一下:“快了,困就继续睡。” “不困,我马上就醒了。”景黎闭着眼睛往秦昭怀里蹭,双手摩挲片刻,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秦昭冰凉的双手,放进掌心暖着,“好凉啊,回去记得让阿七给你熬点姜汤喝。” “好。” 小夫郎浑身都在马车上烘热了,像个小暖炉似的,又软又暖和。 “顾老爷答应了吗?” “什么?” “涨价呀。”景黎问,“不然你们聊这么久,聊了什么?” 秦昭恍然。 这小家伙还以为他是找顾老板谈酬劳去了。 “答应了。”秦昭信口胡说,“每月涨到二十五两,还免费送点心。” “后面这条是你要求加的吧。”景黎脑袋埋在秦昭怀里,咯咯笑着,“不过顾府的点心真好吃啊,回家让小鱼崽也吃点,他肯定喜欢。” “他要是也喜欢,你不担心被他抢光了?” “这是什么话。”景黎不满意了,“我是会和儿子抢点心的人吗?” “嗯,你不是,我才是。”秦昭毫无原则地哄着。 景黎“哼”了一声,懒得与他计较。 马车安静地驶入夜色中,秦昭轻轻抚摸着怀中人的头发,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这小夫郎啊,整天脑子里不是吃就是钱,反倒显得他担心的那些有点杞人忧天。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唉。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离掉马不远了www 第110章 顾家设宴的第二日,季家少爷季知非主动前往官府,将自己买.凶.杀.人,蓄意夺取商铺的罪责供认不讳。知府当即以此为线索深入调查,只用了短短七日就将真凶抓获,还了常老板清白。 常老板出狱那日,秦昭与景黎去衙门接他。 他入狱到现在前后有小半月时间,整个人却像是老了好几岁,就连鬓角都生出许多白发。 府衙的牢狱条件好不到哪儿去,寻常人进去住几日也得脱下一层皮,何况常老板还经历了家庭变故。好在秦昭曾托顾长洲转告过知府大人,希望好生优待常老板,这才让他没落下什么严重的病根。 常老板刚见到二人,便朝二人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他在牢狱里知道的信息不多,但从秦昭击鼓鸣冤,要求重审他的案子,到之后季知非自首,猜到是这两人帮助并不难。 若不是他们插手,他现在早就该被以杀人罪处死了。 “我们也没做什么,常老板不用客气。”景黎把常老板扶起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平安符递给他,“这是我昨天去庙上帮你求的,戴在身上,去去晦气。” 常老板感激道:“先生有心了。” “还有此物,也该物归原主。” 秦昭将一张地契递还给他。 季知非认罪之后,这张地契曾被当做证物承堂。如今真凶落网,知府便将这东西交给秦昭,让他代为还给常老板。 常老板看见这东西,眼眶猝然红了。 小小一张地契,却牵扯出了这么多事情,还赔上了他亲生弟弟的性命。 哪怕现在真凶落网,也换不回那条活生生的人命。 常老板一时百感交集,他察觉自己失态,偏头用衣袖抹了抹眼睛,才将地契接回来:“多谢,多谢。” 秦昭做东,请常老板吃了顿便饭。 席间,秦昭问:“常老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日子总归是要过的。”常老板苦笑一下,“回去收拾收拾,尽早重新开张罢。日后本本分分,别再招惹是非。” “别这么说。”景黎道,“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 “可这件事的确是因我而起。”他偏过头,望向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昭离先生,我也是读书人。我没有秦先生那样的才华,但我自认自己仍有文人的气节和风骨,不愿委曲求全。可我现在才发现,那些东西,在这个世道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若当初季家想要收购铺子的时候,我就答应下来。拿了钱,带着弟弟回老家,事情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可惜啊……” 常老板闭了闭眼,道:“入狱那天,我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来。但现在既然出来了,那就将余下的日子过好,也算不负二位对鄙人的恩情。” 景黎还想再劝,却被秦昭轻轻拉住了。 秦昭举杯,以茶代酒:“以后的日子还长,祝常老板生意红火,万事顺遂。” “承您吉言。”常老板举杯与他碰了碰,笑道,“我在牢里听说昭离先生的新书卖得极好,许多人等着再版。等鄙人的小店重新开张,立刻去办。” 吃过了饭,常老板向二人告辞,往书肆的方向去。 秦昭牵着景黎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正好有间季家的铺子。往日生意红火的绸缎庄如今门可罗雀,行人远远见了,都绕道避行。 季知非的事情这几天在府城已经传遍了,连带着季家的声誉都受到重创。 听说季老爷在季知非入狱当天就一病不起,曾经富甲一方的季家,以后还不知该何去何从。 景黎望着那门庭冷清的绸缎庄,有些失神。 秦昭问他:“在想什么?” “没事。”景黎低着头,小声道,“我总以为,查出真相,让真凶伏法,应该是很开心的事情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开心不起来。” “因为人死不能复生。”秦昭道,“复仇也好,公道也罢,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景黎沉默不语。 “但你所做的努力,并非没有意义。”秦昭握紧了景黎的手,温声道,“想想看,若这次你不插手,常老板怎么能活着离开府衙?你救了一条性命,别胡思乱想。” “嗯。”景黎轻轻应了一声。 这些道理景黎未尝不懂。可他是第一次直面这种事情,也是第一次直观体会到这个世道对平凡人的不公,这种冲击,比从史书话本中读到,更加令人不知所措。 景黎无声地换了口气,将心头某些情绪抑制下来。 “秦昭,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执意想去京城了。”临进门前,景黎忽然道,“这个世道,如果人不学着往上走,就只能在被欺负的时候,选择默默承受,对吧?” 秦昭脚步一顿。 景黎偏头望着身旁消瘦高挑的男人,眨了眨眼:“所以,为了不被人欺负,我们得更努力才行。” 秦昭笑起来:“你说得对。” “为了不被欺负,我们得更加努力,就是这样。” . 季知非买.凶.杀.人案在府城闹得沸沸扬扬。没过多久,官府贴出告示,杀人案真凶被判秋后问斩,而季知非由于主动认罪,被判劳役徒刑,捡回一条性命。 又过了几日,季家老爷以身体为由向顾长洲请辞,并将季家所有商铺变卖,从此不再行商。 在府城风光无限的季家就这样渐渐销声匿迹。 至于常老板那边,果真按照他所承诺的那样,很快将书肆重新开张,并再版了《梦谈小记》第一、二册。而这次,读者惊奇地发现,《梦谈小记》的书封与过去不同了。 淡蓝色的封皮上,书名不再是简单的印刷上去,而换做了一副漂亮的书法字。 字迹行云流水,苍劲有力。 读书人多是识货的,一眼就被这书名的字迹吸引,一时间,话本销量又翻了好几倍。 很长一段时间,府城大街小巷,讨论的都是这本《梦谈小记》书封上的几个字出自哪位大家之手,是否就是那位昭离先生。 对此,景黎还有些不满。 “我的风头都被你抢光了。”景黎如是说道。 说这问题的时候,秦昭正在书房看书。看见自家小夫郎气势汹汹过来兴师问罪,只得放下书本,无奈摊手:“那怎么办,让常老板将新版都撤下来?” 景黎“唔”了一声,摇头:“还是算了吧。” 当初让秦昭题字是他提出来的,难道写得太好也是他的错吗? 景黎不知道,这还是秦昭有所收敛的结果。要知道,他当政期间的字画,至今还在文人圈子里广为流传,被人争相模仿呢。 秦昭想到这里,笑着问:“那下一册还用这个书封吗?” “当然用。”景黎气鼓鼓道。 要知道,《梦谈》又不只靠书封吸引人,在再版之前,这话本子在府城已经是一册难求。 秦昭题的书封最多算是锦上添花。 他才不怕被抢风头。 秦昭拍了拍身旁的座位,让景黎坐过来,将人搂进怀里:“你要真这么在意,何不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麻烦。”景黎从桌上摸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含糊道,“就现在这样,送到常老板书肆的信我都看不完呢,要是真的表明身份,还不没完没了了。” 秦昭道:“也对,我家小鱼现在也算是府城的红人了。” 昭离先生现在的名气旺得很,不比秦昭这个小三元差。 不过,他这身份真的还能瞒下去吗? 秦昭心中有些怀疑。 当初在季知非那件事上,的确有几个人知晓了景黎的真实身份,是秦昭托顾长洲插手,才暂时将真相掩盖。 可如今“昭离先生”的名声渐大,走漏风声恐怕是迟早的事。 秦昭刚想提醒景黎几句,却被后者打断:“我不打扰你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秋闱,你好好温习吧,我带儿子去街上玩。” 如今已是三月末,距离八月的秋闱也就四五月光景。秋闱是由贡院主办,难度和竞争都比府试大了许多,就算是秦昭也不能像先前那样随意应对。 景黎从秦昭怀里滑出来,还顺手多摸走了一块糕点。 刚出房门,就被小家伙扑了个正着。 “爹……爹爹!”小鱼崽抱着景黎的大腿,软乎乎地仰头叫他。 景黎把方才拿的糕点分给他,道:“阿爹在读书,我们别打扰他,爹爹带你出去玩吧。” 小鱼崽:“好哦!” 小鱼崽最近学说话的进度终于加快了些,已经能断断续续地说一些短句子,发音也清晰很多。 小崽子的声音又软又糯,可爱得要命。景黎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牵着人往外走。 春日的府城天气回暖,街上行人也多起来。 景黎带着小鱼崽一路往湖边的方向走去,路过一间茶铺。这些府城的小摊贩都是十年如一日,与景黎还算相熟。 见景黎过来,摊贩从店里探出头:“小黎今天出门啊,要不要过来坐坐,喝碗茶?” 景黎只想带小鱼崽去湖边走走,正想摇头,却听见摊位上有人惊呼:“你们看见了吗,江陵小报上说,他们知道了‘昭离先生’的真实身份!” 景黎偏头看去。 那男人看着眼熟,应该是住在这附近的邻居。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份小报。 那小报名为江陵小报,每五日出一刊,写的都是府城发生的大小新闻。这江陵小报名义上是私办,实际上却有官府背地扶持,深受府城百姓推崇。 景黎往日没有读报的习惯,听他这么说,才来了兴致:“这上头怎么说?” “你看这儿。”男人索性将小报摊开,指给景黎看,“这篇文章的著者说,他最近走访调查了许多人,已经基本摸清了昭离先生的真实身份,不久后就会公开。” “切,这种话谁不会说。” 邻桌有一人插话道:“这一个多月,不知道有多少人声称知道了昭离先生的真实身份,可事实上呢,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读报那男人也呵呵一笑,道,“而且你们看这著者,叫什么青山君,听都没听过,还不知道是从哪儿跑出来的人呢。” “是故意这么写博人眼球吧!” “就是就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却听得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插话道:“你们胡说什么呢!” 景黎温声望去。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年纪瞧着和景黎差不多大,肤色极白,五官略显阴柔。 不过脸上没有朱砂痣。 双儿的朱砂痣不一定都生在脸上,所以不能以此判断对方的性别。但从模样声音来看,景黎几乎可以断定这人应该是一位双儿。 少年坐在茶铺靠外侧的座位,面前放着一壶茶,和一些盛在油纸里的糕点,似乎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只是因为一直很安静,所以没人注意到他。 方才提出质疑那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胡说?” 少年被这么一反问,脸颊涨得通红:“你们不知道事情真相,不是胡说是什么?” “哦?那你就知道了?”那人问,“莫非你就是青山君,还是说你其实是昭离先生?” “我……我不是……”少年仓惶躲开视线,小声道。 众人“切”了一声,哄笑一阵,便没再理会他。 景黎同样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正想牵着小鱼崽离开。 可后者却没动。 小崽子站在原地,望着少年摊在桌上的精致糕点,朝景黎无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那些糕点景黎还没在府城见过,各个玲珑小巧,晶莹剔透,被精巧地捏成了小兔子形状,看上去就很好吃。 景黎没忍住,下意识吞咽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小鱼崽:想吃。 景黎:我也想。 第111章 景黎与小鱼崽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十分相似的东西。 ……真不愧是父子。 景黎转瞬间就想到了对策。 他将小鱼崽抱起来,走到那少年面前,试探地开口:“请问……” 少年脸上的红晕未消,被景黎一唤,仿佛惊慌的兔子一般抬起头,回答时甚至还结巴了一下:“什、什么事?” “我是想问问你这糕点是在哪里买的?”景黎指了指怀里的小崽子,略带歉意道,“我家这傻小子嘴馋。” “这个吗?”少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这是我自己做的。” 景黎惊讶地眨了眨眼。 竟然是自己做的。 少年的手也太巧了吧。 不过这样的话,那就买不到了。 景黎眼中显出一丝遗憾之色,怀中的小崽子也听明白了,紧跟着皱起眉头。 神情如出一辙。 秦昭和景黎虽然宠孩子,但基本的教育从未放松。小鱼崽很早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只能向家人索取,不能在外人面前强求。 然而若最终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绝不能以任性哭闹的方式解决。 小崽子没哭没闹,只是偏头埋进景黎的怀里,委屈地小声嘤嘤:“走……” 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眼不见为净的道理了。 景黎正想向少年道别,却见少年主动将糕点朝外推了推,低声道:“不如……不如我分你一半吧?” 少年似乎不太懂得如何与人交流,说话时紧张得耳根红红,几乎不敢看景黎的眼睛。 景黎迟疑:“可以吗?” “可、可以呀。”少年鼓起勇气,拿起一块兔子糕点递给景黎,笑起来,“我做了很多呢。” 景黎其实有些迟疑。 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天真,如今又带着儿子在身边,更要谨慎,不敢随便在街边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尤其是先前发生过季家的事情之后。 似乎是看出景黎的犹疑,少年将手里的糕点一分为二,浅黄的糖馅流沙般溢出来。少年将其中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递过来:“尝尝吧,很好吃的。” 小鱼崽抱着景黎的脖子,眼巴巴地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景黎,没敢在爹爹点头前伸手去接。 景黎看着自家儿子的馋样,无奈叹息:“拿着吧,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小鱼崽乖乖道。 少年索性邀请他们同桌。 景黎先付了茶位费,还想给少年付些点心钱,却被后者拒绝:“不用啦,这些点心花不了多少钱的。” 景黎这才注意到,少年打扮得普通,可衣物用料却是上成。 家境似乎不差。 景黎主动道:“我叫景黎,小公子怎么称呼?” “叫我阿梓吧。”少年道。 景黎问:“你住在这附近吗,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 “没有。”少年摇摇头,“我最近刚搬来府城,现在住在城南,很少过来这边。” 景黎:“是这样啊……” 两位大人聊天的时候,小鱼崽就坐在景黎腿上吃个不停。那小兔子糕点做得惟妙惟肖,面皮白白软软,内里的流沙糖馅散发着香甜奶香,一不留意就溢到指头上,被小鱼崽吮掉。 景黎注意力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想吃。 但不好意思拿。 转瞬间,小鱼崽已经啃完了第二块糕点,还想伸手去拿第三块。 景黎:“……” “鱼崽。”景黎酸溜溜道,“少吃一些。” 小鱼崽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不甘心地捏成小拳头,委委屈屈抬头:“饿……” “……” 听着像不给他吃饭一样。 景黎嫌弃地捏了下他的脸:“你刚才不是吃过午饭了吗?” 阿梓显然已经被小鱼崽的可爱模样击中了,满眼都是笑意:“他叫鱼崽吗?真可爱呀……” “是啊,一个贪吃鬼。”景黎戳了戳怀里软乎乎的崽。 “让他吃嘛,小孩子就是要多吃点才行。”阿梓拿了块糕点给鱼崽,又递一块给景黎,“阿黎也吃。” 景黎受宠若惊,立即将方才教训鱼崽的话忘在脑后:“好啊。” 景黎和阿梓边吃边闲聊,很快发现,后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内敛。 阿梓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很害羞,一旦相熟起来,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对旁人毫无防备。 “我都在这里待一天啦,无聊死了,幸亏有你和我聊天。”阿梓道。 景黎问:“你是与人有约吗?” 这茶铺很少有人会独自过来,阿梓不住在这附近,却不仅点了茶水,还带着糕点,显然是有备而来。 景黎只能猜测是与人有约。 阿梓摇摇头:“不是。” “那是等人?” 阿梓“唔”了一声,含糊道:“算是吧。” 景黎看出阿梓有些不愿意聊这个,没再搭腔,而是转开了目光。 这茶铺就在街边,离他家不远,坐在这里正好能够看见他家门外那条街,甚至还…… ……还能看见他家大门? 景黎眨了眨眼。 他以前偶尔会与秦昭过来坐坐,却从没注意过这张桌的方向能够看见家门。景黎心中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他不动声色看向阿梓,果真发现后者时不时会将视线飘向那个方向。 景黎:“……” ……是错觉吗? 景黎收回目光,试探地问:“那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呀?” “我也不知道,得看我等的人什么时候出来。”阿梓叹了口气,道,“你没看见我都带着点心吗,就是以防万一的。” 景黎:“……” 不是错觉。 这人果然就是在监视他们吧??? 景黎低头抿了口茶,心下开始警惕起来。 这样看来,这人蹲守的肯定是秦昭了。只不过秦昭因为身体不佳,出来抛头露面的时间少,所以这人才会做足了准备。 但既然做足了准备,为什么会不认识他呢? 还有,秦昭到底为何会被这人盯上? 是因为季家的事情吗? 虽然不知道季知非当初为何会愿意自首,但景黎知道,府城中很多人认为这其中与秦昭击鼓鸣冤脱不开联系。换句话说,是秦昭变相害得季家走到今天的地步。 季家的产业在府城牵连甚广,难免有利益相关的人记恨于他。 可如果是记恨于他,为什么只是在这里苦等? 秦昭鲜少出门,偶尔去顾府也有顾家派来的马车接送,在这里等能等到什么? 而且,从与少年的闲聊来看,对方性子慢热,但谈吐举止妥帖,不像是寻常市井之辈,更不像是有恶意的模样。 真是奇怪…… 景黎一时没有头绪。他在心中思索片刻,试探道:“你在这里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呀,要不要我帮忙?” “帮忙?”阿梓眨了眨眼,“怎么个帮忙法?” “我住在这附近嘛,对这里比你熟悉。你不如将你想找的人告诉我,说不定我能替你找到他呢?” “可是……” 阿梓沉默下来。 他迟疑了很长时间,久到景黎已经在心头想好了该如何继续试探时,却听阿梓下定决心般开口:“那好吧,我告诉你。” “你知道住在这附近的小三元秦昭吗?”阿梓问。 景黎:“……” 这么轻易就招了? 景黎难得有些心虚,视线躲闪开:“知、知道啊……” “整个府城就没人不知道他吧。”阿梓眼神朝周遭一扫,身体稍稍前倾,道,“我告诉你一个独家秘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关于秦昭的?” “当然。” 阿梓压低声音,讳莫如深道:“我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秦昭其实就是昭离先生。” 景黎:“……” 景黎:“???” 作者有话要说:阿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景黎:…… ———— 不好意思有点短,头疼了一天,写到两千多字撑不住了,本来想请假的,躺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写完的发上来。 真的抱歉。 第112章 景黎没回话。 这段时日,府城很多人都在好奇昭离究竟是谁。 府城的读书人多,何况写话本不难,只要能识字书写,都可以提笔尝试。想找出昭离的真实身份,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也不是没有线索。 在府城这种地方,话本著者通常不会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换做其他话本,著者会在文章末尾附上自己的名姓和住址,方便旁人寻找。 毕竟这个时代,怀才不遇的人多,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可那位昭离先生,从未留下过任何身份信息,甚至就连满城都在找他、冒充者层出不穷时,都没有现身说一句话。 这只有一个可能。 他不希望,或者说不屑于以此出名。 这样一来,就将范围锁定在府城那些已有声望的读书人中。 至于为什么会被误解成秦昭,恐怕只可能与秦昭题在他书封上的字迹有关。 景黎兀自想着,阿梓见他没有像自己预想中那样惊讶,疑惑问:“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你总不会没读过昭离的书吧?《梦谈小记》很好看的!” “我……我读过的。”景黎有点难为情,掩饰般地喝了口茶,“可你怎么能确定秦昭就是昭离?” 阿梓:“这名字还不够明显吗?” “……” “当然不只是这么简单。”没等景黎质疑,阿梓继续道,“但具体原因我不能告诉你,我舅舅不让我说。” 景黎再次沉默下来。 话虽然这么说,但少年对他说话一直毫无戒心。景黎并不怀疑,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少年会不会把所有秘密都对他和盘托出。 不过景黎无心打探对方隐私,他关心的不过是秦昭罢了。 景黎问:“所以你想找的是昭离吗?” “是呀。”提起这事,阿梓似乎心情很好。他咬了口糕点,在口里细细嚼着,一侧地脸颊微微鼓起,眼神亮晶晶的,“我很仰慕他。” 仰慕。 景黎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一直知道秦昭在府城声望很高。 无论是小三元,还是顾府教书先生的身份,都是平常人望尘莫及的存在。何况秦昭还那么年轻,又生得那么好看。若不是他曾经对外宣告过无意纳妾,上门说亲的人恐怕要将他家门槛都踏破。 景黎低下头,心头泛起一丝隐秘的别扭:“是啊,他这么厉害,府城里很多人都仰慕他的。” 阿梓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笑着道:“但我和他们不一样。” “嗯?” “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呀。”阿梓朝景黎眨了眨眼,某种闪烁着光彩,“好像有一种我比别人更接近他的感觉。” 景黎越听越不是滋味。 他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抱起鱼崽起身:“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阿梓没想到他忽然要走,唤了一声:“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呢,我以后怎么找你呀?” 景黎假装没听见,抱着鱼崽快步出了茶铺。 走出几步路之后,才觉得自己冲动了。 喜欢秦昭很奇怪吗?府城里有多少明里暗里想往秦昭身边凑的,就连景黎替他挡下来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那位名叫阿梓的少年坦诚直率,瞧着又没有坏心,比那些暗地里耍手段的人好得多。 可还是…… 有点生气。 早知道就不让秦昭帮他题书名了,还嫌在府城的情敌不算多吗? 景黎抱着崽气鼓鼓往回走。 一只胖乎乎的手伸到他面前。 景黎低下头。 小鱼崽被抱走的时候新拿的那块糕点还没吃完,他此时乖乖坐在景黎怀里,把手中糕点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到景黎嘴边:“爹爹吃……别气……” 这小崽子有一半锦鲤血统,就像景黎刚出生时就懂得粘人一样,小鱼崽比寻常孩子懂事得早,小小年纪就已经很擅长判断出对方的情绪。 还会学着用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安慰旁人。 景黎彻底冷静下来。 他不该那么冲动的。 阿梓性格单纯,不仅送了他糕点,还对他知无不言。 可他却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事情闹别扭,一言不合就将人家扔在茶铺里自己走了。 实在不应该。 得去找阿梓道歉。 他刚转身,便看见方才那名少年也从茶铺走出来。 “阿黎,幸好你还没走。”阿梓看见他,快步走上来,“这里还剩了些糕点,你拿回去给鱼崽吃吧。” 他将包好的油纸包塞进景黎手里,景黎一愣:“你……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阿梓笑着道,“就当感谢你刚才陪我聊天解闷,收下吧。” 景黎问:“你要回去了吗?” “是啊,看来今天等不到昭离先生了。”阿梓神情稍有低落,不过很快恢复精神,“但我不会放弃的,明天再来嘛。” “你为什么这么想见他?” “想见仰慕的人,不奇怪呀?”阿梓想到什么,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知道他已经有妻儿,我不是在打那种主意。” 阿梓道:“我只是觉得,能写出那样文章的人,一定是个内心很温暖,很有魅力的人。我很想认识他。” 少年这态度,更加让景黎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和行为过分。 他想了想,认真道:“阿梓,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 “呀!” 阿梓不知看到了什么地方,忽然惊呼一声。 景黎顺着他目光看去,街角只有几个行人,并无异常。他纳闷地问:“怎么了?” “没、没事。”阿梓收回目光,抓住景黎的手,快速道,“阿黎,我家人找我来了,我得赶紧走。你若有昭离先生的消息就去方才那茶铺,我还会来的。” “再见啦小鱼崽,改天再给你做糕点吃。” 他低头摸了摸小鱼崽的脑袋,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一会儿就融入了人群中。 留下景黎和小鱼崽站在街上大眼瞪小眼。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段偶遇结束得仓促,景黎到头来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对方早消失得没影,他只能暂时作罢。 晚上吃饭时,还将这当成谈资向秦昭提起。 “……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景黎吃着阿梓留下的糕点,悠悠叹气。 秦昭平静道:“你若想查,倒也不难。” “怎么说?” “书封上只印了梦谈小记四个字,想要一眼认出字迹绝不可能,除非对着我写的真迹挨个比对。”秦昭似乎已经有了大致的范围,提示道,“你想一想,什么人能拿到我大量的真迹?” 景黎“唔”了一声:“顾府?”秦昭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更是没什么机会留下真迹,这样想来,就只有在顾府教书的时候会多写一些字。 秦昭却笑了笑:“如果是顾府的人,你还能不认识?” “也对……” 那还能是什么人? “算了,不查了吧。”景黎道,“是我先对他有所隐瞒,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主动向他说出实情。” 秦昭点点头:“也好。” 夜里,景黎哄睡了小鱼崽,去书房陪秦昭读书。 以前秦昭不知道他在写话本的时候,他只能自己躲在屋里偷摸写几段,现在身份暴露,景黎也就不再隐藏,每天晚上都与秦昭一起泡在书房。 秦昭读书,他就坐在旁边写话本子。 偶尔写累了,就裹着衣服往秦昭怀里一钻,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等秦昭读完了书,再把他抱回屋里。 这种日子很平淡,但每一日都觉得异常充实。 景黎写了没一会儿就开始走神,支着脑袋看向身边的男人。对方的轮廓被烛灯映得格外温柔,像是镀上了一层暖光。 哪怕与秦昭相处这么长时间,依旧觉得这张脸好看得不太真实。 难怪有这么多人惦记他。 “回神了。”秦昭头也不抬,在景黎头上轻轻敲了下。 说好要写话本赚钱,总是写个几句话就走神是怎么回事? “我没看你——”景黎下意识解释着,却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找补道,“我是在想……想半月后好像就是知府大人的生辰,我们应该送什么贺礼。” 这些事,还真只有景黎才知道。 秦昭平日里忙着教导顾衡和准备秋闱,很少关心这些杂事。更何况以他的身份,也不需要刻意去记得一位知府的生辰。 不过他们现下住在府城,知府又一直很赏识秦昭,在常老板一案中,更是帮了他们很大的忙,理应感谢。 秦昭道:“知府大人清廉一生,太贵重的礼物,恐怕不会收。” “我知道,所以才想和你商量一下嘛。”景黎前几日就在考虑这件事,提议,“最近正值春茶采摘,我们可以写信回村里,让村长帮着收一些茶叶寄来。还可以再送一些土产山货,这些东西不算贵重,是个心意。” 秦昭点头:“可以。” “那我现在就写信。”景黎抽出一张信纸,提笔写起来。 秦昭就坐在旁边看他写字。 景黎现在使用毛笔已经很熟练了,甚至因为习字时模仿的就是秦昭,字迹中已经隐隐有了点秦昭的味道。 虽然还差得挺远。 景黎一开始习字就只是为了便于生活,压根没打算像书法大家那样练就一手好字,因此并不强求。 景黎利落简洁地写好了书信,装进信封,道:“我明日就把信寄出去。” “辛苦了。”秦昭道。 “这有什么可辛苦的。”景黎不以为意,“这本来就是我们家里的事嘛,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秦昭摸着他的头发,低声道:“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等我们生活好些……你就不用再做这些事了。” 不用学着与人打交道,也不用勉强自己为了生计奔波。 景黎动作稍稍顿了一下,笑起来:“不用做这些,那我要做什么?你想把我养成小鱼崽那小子啊,每天只需要吃喝玩乐?” “你不想吗?”秦昭问他。 “我不在意这些啦。”景黎把封好的书信放在一边,重新拿过手稿,“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过什么日子都可以的。” 他说这话时低着头,微微蜷曲的睫羽垂下,在脸颊上洒下一小片阴影。秦昭注视着他的脸,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来。 . 景黎的书信寄出后,大约又过了七八日光景,临溪村的回信终于到了。 随信附上的,还有景黎想要的茶叶和山货。 秦昭和景黎赶在知府生辰的两天前,带着贺礼登门拜访。 知府家住在城南,比起城中那些富贾之家,知府大人的府邸显然低调许多。若是不说,多半会以为住在这里的只是一位寻常百姓。 无一不展现了这位知府大人的清廉。 秦昭说明来意,被府中下人请了进去。 “秦先生有心了。” 在常老板一案侦破后,知府对秦昭的那点不满早就烟消云散。看过秦昭送来的贺礼,心下又对秦昭增添了不少好感。 他邀秦昭和景黎在堂屋品茶闲聊,景黎基本搭不上什么话,乖乖抱着小鱼崽坐在旁边吃茶点。 知府有意无意地看了景黎几眼,感慨道:“府城百姓都知道秦先生爱妻如命,说秦夫人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在本官看来,二位应当说是天作之合才对。” 秦昭:“大人谬赞。” 知府捋着胡须,半开玩笑道:“可惜本官只有一名小女尚且年幼,否则,还真想与秦先生结秦晋之好。” 景黎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些人什么时候能不打他家秦昭的主意??? 景黎瞥了秦昭一眼,后者清了清嗓子,道:“承蒙大人厚爱,不过在下并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下人进来禀报:“大人,公子听说家中来了客人,做了些糕点招待贵客。” 公子? 景黎皱了皱眉,却听知府解释道:“那是我侄儿,最近刚来府城小住。” 他顿了顿,又补充:“是名双儿。” 景黎总算明白过来。 感情还是早有准备的。 “让他进来吧。”知府吩咐道。 下人应声退下,很快,一名衣着华贵的小少年带着两名家丁走上来。 家丁手里端着盘热腾腾的糕点,景黎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小鱼崽先“哇”了一声。景黎循声看去,那盘子里的糕点松软雪白,精细地捏成小兔子模样,惟妙惟肖,灵动可爱。 再看那小少年,他不紧不慢走到前方,朝知府行了一礼:“二叔,侄儿来了。” “青梓啊,来得正好。”知府大人眉开眼笑,指着秦昭道,“这位就是你先前问过的小三元秦昭,快去见过秦先生。” “是。”少年应了一声,转过身来,看见景黎的时候却是一愣。 景黎同样愣住了。 这不就是他在茶铺遇到的那位名叫阿梓的少年吗? 那日偶遇之后,景黎心中惦记着想要向少年解释事情真相,时不时会去茶铺寻人。可一连好几日,那少年始终没有再出现。 虽然那日只是短暂相遇,但景黎心里其实对这位直率单纯的少年很有好感。他是很想把真相告诉他,很想交这个朋友的。 他没想到少年居然会是知府的侄儿。 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 少年率先反应过来,他敛下眼,若无其事地朝二人行了一礼:“在下岳青梓,见过二位。” 姿态优雅自然,与那日景黎在茶铺遇到的判若两人。 景黎有些心虚。 他和秦昭一起出现在这里,是什么身份不言而喻。少年这么仰慕秦昭,会不会认为他是故意欺瞒,因此生他的气? 景黎有心想解释,可就在这时,少年忽然抬起头,看向了景黎。 他从知府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朝景黎眨了下眼。 作者有话要说:阿梓是个乖孩子,放心。 第113章 秦昭与景黎坐在同侧,同样看见了岳青梓的小动作。 他心下了然,起身还了一礼:“见过岳公子。” 景黎跟着还礼,又听知府大人笑着道:“都坐下吧。青梓手艺极好,做的糕点就连京城酒楼里的大厨都比不上,秦先生尝一尝吧?” 秦昭:“是。” 糕点已经被放在秦昭和景黎中间的小案上,秦昭亲手递给景黎一个:“吃吧。” 这捏成小兔子模样的糕点阿梓给它取名玉兔包,是他跟着家乡的糕点师傅学习之后,自己琢磨出来的配方,味道的确是一绝。 上次吃过后,景黎就一直念念不忘,更不用说他怀里的小崽子。 已经挥着手臂迫不及待想让景黎喂他了。 岳青梓送完糕点后也没离开,就静静候在一旁,帮他们添茶倒水。 这其实不该是一位府中少爷该做的事,可在场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个举动有问题。 在这个双儿地位低下的时代,哪怕是府里的少爷,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 何况岳青梓并不是知府大人亲生。 景黎在这个世界已经接触过许多双儿,但要说相熟的,就只有在县城开药铺的阿易。 阿易会做生意,比很多双儿都更加自立自强。若非外貌特殊,加上性子较软,与景黎认知中的男孩子并无区别。 可岳青梓不同。 此人更接近这个时代最标准的双儿,从小就被父母培养,识大体,懂礼数,谈吐举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生。 这样的双儿通常会被父母嫁去富贵人家,哪怕当不了正妻,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对双儿来说,这就是他们最好的命运。 想到这里,知府大人特意让岳青梓过来奉茶的缘由已经不言而喻。 景黎心情有些复杂,食不知味地低头咬着糕点。 岳青梓给知府添了一次茶,忽然道:“二叔,秦夫人难得带小公子来到府上,在这儿坐着喝茶多闷啊。正巧后院的花已经开了,侄儿想邀秦夫人去后院赏花。” 景黎眨了眨眼,抬头时正好看见岳青梓朝他笑了笑。 那笑容还带着些生疏,却十分友善。 “也好。”知府笑道,“你与秦夫人年纪相仿,平日也可以多走动走动,就当多交个朋友。秦先生以为如何?” 他没问景黎的想法,而是直接问了秦昭。 “这要看我家夫郎的意愿。”秦昭回头看向景黎,“你想去吗?” 景黎当然是愿意的。 他点头应下来,抱着小鱼崽就要起身。 鱼崽嘴里还塞着糕点,忽然要被抱走,恋恋不舍地回头看那盘糕点。 岳青梓走上前,在小鱼崽耳边压低声音道:“后院还有哦。” 说完,他向知府和秦昭行了一礼,又与景黎相视一笑,带着他离开了堂屋。 两名少年相携离开,知府望着那两人的背影,笑得欢喜:“看起来,秦夫人与青梓很是投缘。” 秦昭点头称是。 知府捋着胡须,又缓缓道:“我这侄儿,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 知府府邸的后院比寻常人家要大一些,时值春日,院中百花盛开,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岳青梓带着景黎和小鱼崽进了池塘边的凉亭,让府里的家丁上了两盘茶点。 “请用茶。”岳青梓将下人打发走,亲手给景黎斟了杯茶,“秦夫人。” 他最后那个称呼故意落得很重,可眼底却满是笑意。景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笑起来:“谢了,岳公子。” 几名家丁渐渐走远了,岳青梓挺得板正的脊背忽地一软,长舒一口气:“憋死我了。” 他仿佛累极似的,俯身歪在凉亭的石桌上,浑然没有方才在知府大人面前那样的庄重守礼。 便又变回景黎先前遇到的阿梓了。 景黎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问我呢。”岳青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 景黎被他这样一反问,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岳青梓拿了块糕点递给小鱼崽,倒不太在意这件事:“算了,你没告诉我你是秦夫人,我也没告诉你我是岳公子,我们扯平了。” “我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景黎道,“那天我本来想和你说实话,可你忽然走了。后来我去茶铺找你,你一直没出现……” “因为我婶婶发现我偷偷溜出去玩,这几天把我看得特别牢。”岳青梓叹了口气,“我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岳青梓以这样的家庭出身,家风严厉,不让他随意独自出门,倒是不奇怪。 虽然他出门也不过是想去他家门口蹲守罢了。 景黎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可你既然是知府大人的侄儿,想见秦昭为什么要自己去找呀?” 就像这次秦昭登门拜访,以岳青梓的身份,他想见到秦昭有无数种方法,何必傻乎乎去他家门口等呢? “这不一样。”岳青梓道。 景黎:“哪里不一样?” “在这里见面,他是秦先生,我是岳公子,哪怕见到了,也只能像今天这样寒暄几句,这样有什么意思?”岳青梓咬着糕点,道,“我想见的是昭离先生,不是秦先生。” “所以……你对他真没什么兴趣呀?”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岳青梓哼了一声,很快又想明白景黎的想法,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在吃醋。” “我、我没……” “怎么没有,上次我提到昭离先生的时候,你也怪怪的。”岳青梓道,“那会儿我还觉得奇怪,现在我明白了,你是担心我看上秦昭,所以才吃醋的,对不对?” 景黎撇开视线,耳根悄然红了。 “秦先生呢,确实很不错。”岳青梓双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年纪轻轻就拿下小三元,样貌品行也没得说,又疼爱妻儿,的确是个很好的夫婿。” “说起来,我婶婶刚才安排我去送糕点,不就是有这个念头吗?” 景黎一怔:“你看出来了呀?” “这还能看不出来?我婶婶特意让我穿了新衣服呢。”岳青梓今天穿了一身天青色的暗纹外衫,衣摆和袖子上都绣着精细的图案,腰封紧束,勾勒得腰身修长纤细。 “那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我?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岳青梓给景黎添了点茶,笑着道,“傻阿黎,你没发现你家秦先生满眼都只有你吗?就是旁人塞无数的美人到他身边,他也是看不到的。” 景黎抿了抿唇,唇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真的吗?” “是啊。可惜,我没有在秦先生认识岳青梓之前,就与他结识。”岳青梓眸光微微暗下,“现在这样,我要是再接近他,他肯定以为我是另有目的,而且要是被旁人知道,指不定会怎么说呢。” 景黎望着身旁的少年,心头有些触动:“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昭离呀?” “我喜欢他写的那种生活。”岳青梓道,“从小到大,不管是我爹娘,还是叔父婶婶,都希望我以后嫁个好人家,好好伺候夫婿,不被人欺负就够了。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岳青梓憧憬道:“我想要的生活就像昭离先生写的那样,他眼里只有我一个,只疼我一个。他可以不那么有钱有势,但哪怕是最困难的时候,他也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 “无论他写的东西是不是确有其事,昭离先生能写出这样的故事,一定是个十分温柔善良,值得结交的人物。所以我才想知道他是谁。” “我查了很长时间,后来我叔父偶然间给我看了秦先生府试的考卷,我发现上面的字迹与昭离先生题在书封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直到那时候,我才彻底确定他的身份。” “原来是考卷。”景黎恍然大悟。 “怎么样,我厉害吧?”岳青梓得意地说,“府城最近好多人都想查出昭离先生是谁,我是第一个查到的呢。”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书封和内容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呢?”景黎问。 岳青梓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体。 如果书封和内容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那还有谁能拿到小三元秦昭的亲笔题字? 加上那话本内容以双儿口吻讲述,笔触细腻柔软…… 他怔怔地看着景黎,惊愕道:“难、难道说你……” “告诉你个秘密。”景黎朝他眨了下眼睛,低声道,“其实我才是昭离。” . 秦昭和景黎没在知府大人的府邸叨扰太久,待他们走后,岳青梓一头就钻进后厨,继续研究新式点心,口中还小声哼着家乡的歌谣。 看上去心情颇好。 知府夫人瞧见他这样,偷偷拉过知府询问详情:“青梓看起来很喜欢秦先生?他们聊得不错吗?” 听得知府满头雾水。 他心道秦昭和青梓一共就互相打招呼时说了一句话,这算哪门子聊得不错? 知府夫人自从上次在顾府见过秦昭一面后,就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虽然知府表示此人另有追求,难以收入麾下,但既然政事上拉拢不成,从其他地方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正巧最近岳青梓来府城小住,知府夫人顺理成章动了说亲的念头。 莫说府城,就是那些穷乡僻壤之地,也鲜少有哪家只娶一个正妻,还是名双儿。 知府夫人对他了解不多,认为秦昭多半是不喜欢女子。既然如此,那便让岳青梓过去试试。 至于知府嘛,他一直就看重秦昭,若秦昭真能与他结成亲家,他自然是愿意的。 因此,他今天才在秦昭面前搞了这一出。 只是…… “夫人呐,我已经与秦昭直说了,可他并无再娶意愿。”知府叹道,“这人对他那位夫郎情真意切得很,你还是绝了这个念头罢。” “那青梓在高兴个什么劲?”知府夫人纳闷地问。 “我哪知道啊。”知府一摊手,茫然道,“难不成……这孩子真看上秦先生了?” “那可不成!”知府夫人如临大敌,“姓秦的眼中根本没有他,真嫁过去也是要受委屈的,绝对不行。” 二人猜了半天也猜不出个所以然,岳青梓那边又问不出什么,只能暂时作罢。 不过接下来几天,岳青梓一反常态,天天往府外跑,一问就是去了秦昭府上找秦夫人玩。弄得知府夫妇俩整天疑神疑鬼,还忍不住托顾长洲给秦昭递了消息。 “如果秦先生对青梓并无感情,还望尽早与他说清,省得那孩子不死心,也省得秦夫人误会。” 阿七把口信如实转告的时候,秦昭正在书房里看书。他听了这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轻轻推开书房的后窗。 越过垂花的回廊,能远远看见两个少年搬着椅子坐在院子里,不知道聊到了什么话题,传来一片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秦昭面无表情道:“让顾长洲转告知府大人,秦夫人不会误会,秦夫人和贵公子玩得很开心。” 开心得眼里已经快没有他这个夫君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就很气。 ———— 统一回复,目前没有给阿梓配cp的计划,这么乖的孩子一定会找到真心喜欢他的人,但文里不会具体写~ 这篇文是围绕秦昭和景黎展开,写他们经历的人和事,只有他们是主角,所以理论上不存在什么副cp一说,都是配角。 以及,一直写不到去京城,我感觉春节前很难写完正文了呜呜…… 第114章 虽然对自家小夫郎有了朋友就忽视他有些不满,但秦昭并没有阻拦景黎与岳青梓来往。 景黎在府城一直没什么能交心的朋友,他能与岳青梓结识,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于知府那边,关心则乱,得到秦昭的回信后还是没完全放下心来。 可毕竟是他亲口说希望岳青梓与景黎多走动走动,总不能到现在再把话给咽下去。 待到日子一天天过去,两名少年感情不减反增,知府夫妇俩才终于打消了疑虑。 不过知府夫妇俩的担忧不无道理。 岳青梓毕竟是个未婚双儿,哪怕他再低调,可秦昭受到的关注不少。一名双儿整日往秦昭府上跑,叫人看见容易产生误会。 秦昭考虑过后,与景黎委婉提出了这件事。 岳青梓现在住在知府家,景黎是不方便去找他的。但景黎近来正在写《梦谈》第三册,希望岳青梓能给他一些建议,因此岳青梓才会常常往景黎家里跑。 细究下来,其实是岳青梓顺从了景黎的意愿。 景黎现在十分明白双儿在这个时代的难处,他与阿梓一见如故,自然舍不得好友清白被平白污蔑。 斟酌之后,景黎便主动向岳青梓提出,下次约在外头见面。 “你不是担心在外头写,手稿被人看见吗?”岳青梓却提出了异议,“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少年性子单纯坦率,却格外通人情,一眼就看出了景黎的古怪。 景黎没有法子,只好将心中的担忧说了出来。 “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岳青梓听完,却不甚在意,“大不了日后我避避嫌,等秦先生去顾府教书的日子再过来好了。” “可是……”景黎欲言又止。 这样其实也不保险。 人言可畏,不是岳青梓有意避嫌就能避免的。 而且,这件事影响的不只是岳青梓。 秦昭一贯关注度高,如果当真被传出去有双儿频繁出入家中,对秦昭的声誉也有影响。 要知道,科举对于考生的品行也是很关注的。 景黎不能放任这两个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人因为他冒险。 他与岳青梓现在知无不言,将想法全都大方地说了个清楚。 后者陷入沉思。“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旁人对你和秦先生的感情不够不信任。”片刻后,岳青梓得出了结论。 景黎:“啊?” 他没明白岳青梓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上面。 岳青梓耐心解释:“你想啊,秦昭无权无势,为何府城的百姓都这么关心秦昭的私事?还不是因为没死心嘛。” “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府城大部分人都不相信秦昭不想纳妾的说法。他们只会觉得是秦昭没看上对方,以此为托词。因为这样,总会有人心中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不长眼地认为他们一定能找到机会说服秦昭。” “我叔父和婶婶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景黎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搭话。 他不知道该说阿梓通透还是直率,竟敢这么评判知府大人,这种话要是让旁人听了去,肯定会有麻烦的。 景黎没回话,岳青梓又道:“所以,只要让盯着秦昭的人死心,就不会再有人关注他的生活,我们就能继续来往啦。” “……而且,这不也是你希望的吗?” 景黎想起了刚与岳青梓结识时,还吃过一段时间的飞醋,耳根有点发烫:“是、是又怎么样,这根本没法做到吧。” 秦昭不止一次回绝过上门说亲的媒人,可依旧没法杜绝那些对他有心思的人。 这事就连秦昭都没办法解决,他一个旁人眼中的夫郎,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岳青梓得意一笑,道:“我有个主意。” . 景黎没有因为和岳青梓的交好而误了正事,相反,由于多了个能第一时间给予反馈的忠实读者,他写话本子的效率日渐加快。《梦谈》的第三册于五月初时交了手稿,内容比第二册还厚了一些。 而在等待印刷投放至各大书肆期间,江陵小报忽然放出一则重磅消息。 ——《梦谈小记》著者昭离的身份已经确定,乃小三元秦昭的夫郎,景黎。 醒目的标题占据了当期江陵小报的头版,标题的下方,是一篇由小报记者对话景黎的访谈。在访谈中,景黎承认自己就是昭离,还大方地分享了一些写话本的小故事。 比如话本中许多情节的确是来源于生活。(这句话后有一行访谈著者的小注,据他所知,现实比话本里呈现地更加甜蜜,让著者在访谈时又羡慕又嫉妒,此处不再一一赘述。) 再比如,写话本的事情自家夫君刚开始并不知情,知情后还因为买不到成书,拉着他跑了好几家书肆。 整整一个版面,通篇皆是亮瞎眼的秀恩爱。 苦苦等待《梦谈》第三册的读者还没从看见标题的震惊中平静下来,就被铺天盖地的狗粮砸得头晕眼花,反复读了许多遍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昭离先生的真实身份……就这么浮出水面了? 真还是假? 这篇访谈在府城传得沸沸扬扬,将《梦谈小记》与著者昭离推上了关注的焦点。静安书肆的常老板抓住商机,趁热打铁地投放了《梦谈小记》第三册。而这次,在话本的最后一页,众人果真找到了著者的真实姓名与住址。 正好对上了江陵小报里的消息。 证据确凿。 而由于这篇访谈的造势,将《梦谈小记》第三册的销量又提高了数倍。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手段?”就连秦昭,在关注完整个事件后,都不由发出赞叹。 这篇访谈不仅仅是公布了昭离的身份那么简单。 著者用了个十分讨巧的方式,表面讲述昭离身份之谜,实际上写的全是秦昭与景黎之间的生活细节。用小三元的名气吸引眼球,既给《梦谈小记》第三册造势,又澄清了秦昭和景黎之间恩爱和睦,可谓一箭双雕。 “不是我的主意。”景黎指了指江陵小报里那篇访谈的著者名,故作神秘,“你猜这是谁?” “青山君。”秦昭淡笑,“青山,岳青,是岳公子吧。” 景黎:“猜对啦。” 这位青山君是江陵小报里一位没什么名气的著者。在景黎认识岳青梓之前,他就曾在江陵小报里看过青山君发表的文章,表示自己已经掌握了昭离先生的真实身份。可在那之后,青山君再无任何消息,景黎就没将其放在心上。 直到岳青梓向景黎坦白。 岳青梓当初来到府城,读完《梦谈》一二册之后,就对昭离先生的真实身份格外感兴趣。 在江陵小报上发文时,他已经通过知府的关系,将昭离误解为秦昭。发文的原因,则是想要为自己接近秦昭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江陵小报的著者,为了采访昭离先生而来,这便是他当初的计划。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实施计划,他就被叔父抓回家中禁足。幸好偶然间结识了景黎,也算一切没有白费。 “所以他建议你借江陵小报公布身份,顺道向外人表明,我对你用情至深,不可能看上别人?”秦昭将那篇访谈看了好几遍,才将其细细叠好,放在书桌上。 “是呀,阿梓很聪明吧?”景黎道,“托了他的福,这次新书卖得很好呢。” 最近这半年以来,《梦谈小记》一书绝对是府城百姓茶余饭后谈及得最多的话本,昭离的名声也今非昔比,比起当初秦昭买的那什么《春闺密事》可火得多。 用景黎熟悉的话来说,这是一次极其成功的炒作。 “用我的名义吸引眼球,你问过我吗?”秦昭在景黎额头上轻轻敲了下。 景黎没躲开,吃痛地捂住额头:“想给你个惊喜嘛。” 秦昭扬眉:“还顶嘴?” 景黎现在完全不怕他,理直气壮道:“你自己一直解决不了那些烂桃花,我插手一下怎么了,我这叫重振夫纲。” “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随便啦。” 秦昭终于绷不住,笑着将人拦腰抱进怀里:“越来越难对付,你是不是跟着岳公子学坏了?” “我没……”隔着衣服落在腰间的掌心滚烫,景黎拿捏住弱点,瞬间怂了,“我反复检查过很多次才让阿梓去投稿的,没说什么对你不利的东西。” “我知道。”秦昭道,“没生气。” “那你干嘛欺负我,放——” 秦昭一口咬在他耳垂上,呼吸滚烫灼人:“欺负你,还需要理由?” 景黎到头来也没想明白自己是那句话招惹了秦先生,遭到了对方的严厉“教训”。不过自从天气暖起来之后,秦昭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总是借着机会想将生病时欠下的某些事慢慢补齐。 所以有没有理由,对他而言的确不重要。 午后室内的空气微微闷热,秦昭打了水帮景黎擦净身子。后者趴在书房内室的小榻上,慵懒地耷拉着眼皮。 这小榻本来是给秦昭看书间隙稍作休息的,比起卧房那张床窄小很多,做起事来根本不方便。 可秦昭似乎很喜欢这种由于空间逼仄而不得不贴近感觉,景黎抗议无果,只能认命。 秦昭把二人收拾干净,就起身离开了小榻边。 景黎忍着浑身尚未消散的酥麻困倦,抬起疲惫的眼皮,居然看见秦昭在书案边端坐,一本正经看起书来。 说句道貌岸然都是抬举他了。 景黎气鼓鼓地拉过薄被盖住脑袋,没一会儿在午后的蝉鸣声中睡去。 转眼八月金秋,秦昭与景黎给小鱼崽简单庆祝了他的周岁生辰,并定下了大名。姓秦,单名一个诺字。 由于秦昭在取名一事上犹豫太久,这名字最终是由景黎拍板定下的。 至于问及原因,景黎表示,因为一诺千金,意思是一条锦鲤可以卖出千金,这小子以后要是不听话,就将他卖掉换钱。 听完秦昭神情复杂,倒是小鱼崽应该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依旧傻乎乎的笑得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长大后的小鱼崽:我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第115章 小鱼崽正式化作人形那日是八月初九,也是秦昭考取小三元的日子。景黎和秦昭将这个日子定做崽子的正式生辰,可由于再过几日就是秋闱,二人没有大肆操办。 家人只简简单单吃了个晚饭,当做是庆祝。 今年的秋闱定在八月十三,在贡院开考,惯例连考三场,每场三日,也就是整整九天。 幸好现在是秋天,夜里不算太冷。否则以秦昭这金贵的身子骨,要在贡院那号房里待上这么长时间,景黎想想都觉得可怕。 不过该有的准备是不能少的。 这次秋闱秦昭没有同乡相伴而行,景黎便亲自将他送到贡院门口。 临别前,还在仔细检查小竹篮里的东西:“衣服,笔墨,香囊,肉干……” “你已经检查好几遍了,不会有问题的。”秦昭把东西夺过来,阻止了景黎从早上就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 他都考过多少次试了,这人怎么还跟第一次送他上考场似的? 秦昭想了想,嘱咐:“考完后我会自己回家,你别傻乎乎在这儿等,听见没?” “我又不是傻子。”景黎顿了顿,小声嘟囔,“谁乐意在外头等你……” 秦昭:“是哪条小鱼县试时在外面站了整天?” 景黎被他说得脸热,把他往贡院门口推:“你快过去啦,会儿该叫到你名字了。” 大清早,贡院前已经候着许多人。不少人发现秦昭和景黎到场,纷纷转头看过来。 由于昭离的身份,景黎如今在府城文人圈的人气不比秦昭低。这么个聪明漂亮又会写话本的小夫郎,不知成了多少书生梦寐以求的对象。 秦昭视线朝周遭一瞥,抬手将景黎拉进怀里,不动声色用宽大的衣袖将人挡住。 他低头,在景黎额角亲了下:“快回家去,好多人看你,我都吃醋了。” “马上就是乡试了,你能不能想点正事?”景黎险些被他气笑。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家成熟稳重的秦先生,现在变得越来越幼稚了。 秦昭含笑应了声“好”,恰巧贡院门口锣鼓敲响,官吏唤出了秦昭的名字。 秦昭温声道:“等我的好消息。” 景黎点点头,目送着秦昭转身朝远处走去,踏入贡院的大门。 贡院前方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唱名继续,考生学子接连步入贡院,气氛稍有凝重。乡试三年才考次,和县试府试的气氛完全不同。来应考的考生有年轻气盛,更有垂垂老者,他们皆是准备数年,盼望通过这次考试飞冲天。 景黎不知是否被这气氛影响,心头有些沉重。 以秦昭的才华,他不担忧对方是否能通过乡试,只是乡试之后,秦昭就是举人,就有资格参加明年三月的会试。 就代表……他们要进京了。 景黎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暗下来。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不知不觉,所有考生都已依次进场,贡院门口只剩景黎人。就连看守在贡院外的官吏都怀疑地过来询问,景黎才回过神来,匆忙离开。 . 秋闱与院试相同,每名考生都有间独立的号房,不过内里狭窄逼仄,只有上下两块木板,高矮,作为桌椅。夜里休息时,可以将木板取下,拼接成张简易的小床。 号房内还放了几根蜡烛,个炭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乡试每场都要考三日,题量比先前那几场考试都大得多。秦昭在号房坐下后,便开始翻看考卷。 《论语》道,《中庸》道,《孟子》道,五言八韵诗首,经义题四道。 他读得很细,花了足足炷香时间才将所有题目都读完。秦昭放下考卷时,隐约可听见其他号房都响起翻阅考卷和研墨的声响。 虽说有三日时间,可号房内环境这么差,没人能保证自己后面的状态不被影响。 因此,大多考生都会在首日尽量答题。 秦昭也是如此。 他身体比其他人还差一些,在这种破地方睡一晚下来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他现在耽误不起。 秦昭没再耽搁时间,立即取出笔墨。他写文章从来不需草稿,提笔就写,字迹工整流畅,字不错。秦昭写几段便休息片刻,乡试首日一共答完了《论语》、《中庸》和两道经义。 天色一暗,秦昭便停了笔。 他没打算点蜡烛熬夜答题,那样伤神伤身,抢不回多少时间。 秦昭将木板取下来,拼成小床,又铺了件袄子在上面,躺下闭目养神。 号房内空间狭窄,秦昭手长脚长,只能勉强蜷起身体。号房内不通风,正午闷热,夜里又下了凉,还要防着蛇虫鼠蚁。 环境可谓糟糕到了极点。 这种环境下,不知有多少莘莘学子、有志之士受此影响,名落孙山。 贡院就是这么对待未来的国之栋梁的? 秦昭临入睡前,还在感慨叹息。 若有机会,得让人修缮贡院才是。 . 秦昭这次运气不错,在这般恶劣的环境里睡了晚上,第二日起来竟然没有发热。他在第二日完成了全部考题,可惜乡试不让提前交卷,只能等到第三日申时,与所有考生起离开贡院。 秦昭走出贡院,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竟时有些头晕目眩。 这三天着实难熬,更难熬的是接下来还有两场考试。 秦昭叹了口气,抬步往家的方向走,刚走出几步,就看见路边停了辆马车,还有马车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同样看见了他,迎上前来:“先生。” 秦昭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笑着问:“我不让他来等着,他就使唤你来?” 阿七道:“夫人是担心您的身体,特意让我租了辆马车在此等候。” 秦昭自然知道小夫郎是为了他好,不过某人因为他句话就闹别扭不来接他,还是让他有那么点不满意。 等秋闱结束,得好好教训一下才是。 秦昭这样想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众多脚步声。 “巡抚大人到。” 队侍卫骑马开道,后头跟了辆华贵的马车。两侧百姓纷纷避让,皆好奇地往那马车内打量。 巡抚是从京城派来的军政大臣,比知府的官还要大得多。此次秋闱,除了从翰林调来的主副两位考官外,监管之职全由这位巡抚大人负责。 “听说,这巡抚大人当年还是圣上钦点的状元呢。”路边,有百姓小声议论道。 “别胡说了,当年的圣上才多大?”有人插话道,“分明是那位点的吧。” “嘘,可别叫人听见!谁不知道巡抚大人最悔恨的就是当初曾拜在那个人门下,在他面前提这些,不要命了你。” 这些议论自然是进不了那位巡抚大人耳中,倒是被秦昭和阿七听了去。 阿七恍若未闻,只静静候在秦昭身边。 秦昭则回过头,望着那队车马停在贡院门口。不多时,名年轻人下了马车。 那人穿着身官服,身形修长,模样看着还算年轻,也就三十左右的模样。他被人簇拥着走到贡院前,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回头朝秦昭和阿七所在的方向望了眼。 可只看见辆马车缓缓离去。 马车内,阿七放下车帘,低声道:“他进去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应当没看见我们。” 秦昭靠在车里闭目养神,听言只低低地应了声。 不辩喜怒。 这点小插曲没影响接下来的乡试。毕竟巡抚只负责督查的职责,不会与考生直接接触。 接下来几日,这位巡抚大人都没有再出现。 剩下两场乡试切如常,或许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秦昭在最后一场乡试结束的当晚起了点低烧,吓得景黎又是一宿没睡着。 “你这身体什么时候能争点气。”在秦昭翌日烧退后,景黎顶着眼底的青紫愤愤道。 就奇怪了,明明秦昭一直按着薛老先生的嘱咐调理着身子,而且解毒也快两年了,怎么他这身体还是没多少起色? 得找机会去县城再让薛老先生看看。 对于自家夫郎的抱怨,秦昭只能闭嘴听着。 他大致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医书上说思虑成疾,薛老先生也说过他思虑过重,不利于调理身体。 可现在情形特殊,哪里是他想要放下,便能够放下的? 秦昭心中明白,却暂时无法将实情说出来,只能尽力哄着自家小夫郎,让他别那么担心。 正好秋闱结束后有小段时间空闲,秦昭索性给自己放了个假,趁机陪着夫郎儿子散心游玩,将府城玩了个遍。 这两三个月以来,秦昭忙着备考,景黎忙着写话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闲适的日子。 导致贡院派人来向秦昭恭贺摘得桂榜头筹时,家人正租了马车要去郊外赏枫叶。 来送贺帖的官吏和新晋解元对视片刻,说了个心里最接近的猜测:“大人这是……急着回家祭祖?” 秦昭:“……” 景黎:“……” 这其实不能怪秦昭和景黎。 秋闱发榜的时间从来不确定,要是遇到不好评判的考卷,拖个十天半个月是常事。秦昭和景黎最近总在外头游玩,没关注贡院的消息,也不清楚放榜的日子。 秦昭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疏忽,只是平静地向来道贺的官吏道了谢,好水好茶招待番。 官吏没在他家停留太久,只是临走前不放心地嘱咐道:“大人千万别急着回乡。按照规矩,乡试放榜之后巡抚大人会举办鹿鸣宴,消息这两日就会送到,您是解元,必须得参加才是。” 秦昭点头称是,把人送走。 目送道贺的官吏离开,阿七才道:“先生,那鹿鸣宴……” 既然是巡抚举办,那位巡抚大人自然是会到场的,可那人……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秦昭神情依旧平静,淡声道:“走一步看步吧。” 他正这么说着,回头,只见自家小夫郎抱着小鱼崽,大一小穿戴整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那赏枫叶……还去吗?” 秦昭轻轻笑起来。 不管发生什么,哄自家夫郎和儿子,才是现在的要紧事。 秦昭正色道:“去,当然去。” 第116章 府城郊外有一片枫叶林。每年九月,登高望去,漫山红枫似火,连绵不绝。 秦昭让马车停在山脚,找当地人租了匹善行山路的棕马,带景黎和小鱼崽骑马上山。 他事先已经打听过,选择的这条山路较为平缓,正适宜秋日赏枫。 阳光被茂密的树梢遮挡,微风徐徐,甚是惬意。 景黎被秦昭抱在身前,怀里又抱着小鱼崽。后者手里抓着秦昭刚给他摘来的红枫叶,开心地晃来晃去。 翻过一座山丘,棕马噗嗤地打了个响鼻。 景黎对骑马一直有些畏惧,当即抱紧小鱼崽,紧张地问:“它是不是累了?” 这种马匹训练出来都是拉车拉货所用,哪有这么容易累。秦昭看出景黎是有点害怕了,故意道:“多半是你太重了吧。” 景黎若有所思点点头,低头认真对小鱼崽道:“鱼崽,听见没,你太重了。” 小鱼崽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远处有条小溪,二人在溪水边小憩片刻。棕马优哉游哉地吃着溪水边的野草,景黎弯下腰,从小溪里接了点水。 这溪水是从山里流下来的清泉,回味甘甜,凉爽宜人。 他接完水回头,却见小鱼崽正学着马儿的样子趴在地上,似乎也想尝一尝野草的味道。景黎眉头一皱,瞪向秦昭:“你怎么不管管你儿子。” 非但不管,还看热闹看得挺开心? “我管。”秦昭拎起小鱼崽的衣领,把人捞起来,板着脸道,“你是鱼不是马,不许吃草。” 小鱼崽忽然四肢离地,蹬了蹬两条小短腿。 景黎把水递给秦昭,接过小鱼崽,严厉教训了一番。秦昭也不喝水,只坐在旁边静静看他。 景黎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总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秦昭道。 “怎么?” “你夫君刚得了解元。”秦昭问,“一点也不意外?” 景黎想也没想,回答道:“你没拿到才会让人觉得意外吧?” “……”秦昭道,“也对。” 景黎继续低头逗崽,秦昭饮了口水,又道:“小鱼,等鹿鸣宴后,我们回临溪村一趟。” “好。”景黎点头。 按照惯例,考取举人之后应当回乡祭祖。可秦昭是个来历不明之人,没有故乡,只有临溪村算得上故土。 景黎道:“当初离开临溪村的时候,小鱼崽都没化成人形呢。一年多没回去了,是该带他回去看看。” 小鱼崽仰头望着两位爹爹,开心道:“竹……竹砸!” 秦昭笑了笑:“谁说小孩子不记事,这不还记得竹院吗?” 景黎:“可能是因为小鱼崽是锦鲤吧,不是普通孩子。” 秦昭偏头:“那你也记得刚出生时的事吗?” 景黎眨了眨眼。 他刚出生时……指的是云观寺吗? 当年荣亲王下榻云观寺,亲眼见证了小锦鲤的孵化,两人之间还结了一段缘。 不知想到了什么,景黎低下头,小声道:“我不记得了。” “小鱼?”秦昭没听清。 “我说,我不记得啦。”景黎道,“这都过去多久了,你不会还在因为我出生时曾经黏着别人吃醋吧?” “我没……”秦昭无奈。 这有什么可吃醋的。 小锦鲤出生时黏着的那个人,不就是他吗? 可景黎显然不想再讨论这件事,很快将话题岔开了。 . 三日后,鹿鸣宴的请帖送到了秦昭府上。 书房,阿七向秦昭回禀了这些天调查的结果。 “……邓天佑三年前被圣上任命为巡抚,一直负责江陵省府的民政、军政大事。在您……出事后,也是由他在负责江陵省府附近搜寻您的下落。” 秦昭将那封请帖摊在桌上,悠悠道:“我记得,当年投靠我门下的官员,在我离开之后都被以各种理由处死或发配地方。邓天佑非但逃过一劫,还升了官……” “是。”阿七道,“此人当年就不是先生心腹,恐怕是见先生失势,便转投皇帝……” 秦昭抬眼看他,眸中忽地泛起一丝冷意:“这话是顾长洲告诉你的?” 阿七一怔,低下头:“是……” “是我最近待你们太好,让你们都开始敢随便揣测我的想法了?”秦昭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我从未说过我要和小皇帝站在对立面。” “属下知罪。”阿七猝然半跪在地,身影在书房跳动的烛灯里显得模糊不清。 秦昭冷道:“起来,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阿七悻悻起身。 秦昭道:“如今天下太平,我没有改朝换代的念头,更没有要去一统天下的野心。这种话我不希望再听见。” “是,先生。” “至于邓天佑那边,你觉得我去是不去?”秦昭又问。 阿七沉默不语,秦昭道:“尽管说,怕什么?” “是。”阿七应了一声,道,“属下……我觉得,邓天佑如今态度不明,贸然相见,恐怕对先生的处境不利。” 秦昭望着那封请帖,轻叹一声:“只是一个鹿鸣宴便瞻前顾后,日后去了京城,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要一直躲着吗?”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秦昭用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须臾,才缓缓道:“鹿鸣宴上不仅有邓天佑,还有几位翰林,若就这么去赴宴,的确冒险了些。” 他取过纸笔,提笔在纸上快速写了几行字。 片刻后,秦昭放下笔,道:“你明早去一趟府衙,将此物交给知府,告诉他我忽然病倒,恐要缺席鹿鸣宴。” 他将纸上的墨迹晾干,叠好交给阿七:“去吧。” 阿七:“是。” 阿七将东西接过来,转身欲走。 “等等。”秦昭唤住他,叹了口气,“给我打盆凉水来。” 翌日,秦昭不负众望,再次起了烧。 “怎么回事,你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景黎拧干帕子给他擦拭额头,担忧地问,“你是不是昨晚看书又忘记关窗户了?” 秦昭躺在床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偏头轻轻咳嗽一声:“无妨,或许是有些着凉。” 他昨晚用凉水擦了遍身,又在窗边坐了小半个时辰,能不着凉么? 不过景黎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 “就不该让你自己去书房待着,那里面那么冷。”景黎急得眼眶都红了,愤愤道,“你怎么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呢,就不怕哪天把脑子烧坏!” 秦昭唇色发白,伸手摸到对方柔软的指尖,轻轻摩挲:“别担心,不会的。” “就知道哄我……” 恰在这时,阿七从外头快步走进来。 景黎扭头看他,一下来了火气:“大早上的你跑哪儿去了,想让你去寻大夫都找不到人!” 阿七劈头盖脸被数落一通,低声解释:“我……” 没等他说完,景黎又看见了跟着阿七一道进来的人。来人穿着一身衙役官服,瞧着有些面生。 “你是……”景黎问。 “是我让阿七去了趟衙门。”秦昭解释道,“今晚是鹿鸣宴,我这模样恐怕去不了,得给知府大人一个交代。” 那名衙役也道:“是,知府大人听说秦先生病倒,特意派小的过来探望。” 景黎一怔,明白过来。 秦昭病成这样肯定是去不了鹿鸣宴,可那毕竟是巡抚举办的宴席,秦昭又是解元,说不去就不去,未免让巡抚大人脸上无光。 知府大人不敢轻易抉择,因此特意让衙役过来探望。 明面上是探望,实际是一探虚实。 知府大人的意思是,如果秦昭只是有些轻微不适,还能走动,那就是派轿子去接,也得把人接去鹿鸣宴。 可现在这样…… 衙役看着那躺在床上,烧得面色苍白的男人,心下隐隐担忧。 这身子骨,要是强行让人去赴宴,怕不是要闹出人命来。 ……还是算了吧。 衙役心头有了决定,便道:“知府大人体恤秦先生身体,今晚的鹿鸣宴先生无需参加了。先生送给巡抚大人之物知府大人会代为转交,还望先生好生休息。” 秦昭勉强支起上身,点点头:“有劳知府大人。” 衙役就要告辞,景黎道:“我送您出去吧。” 虽然知府这番举动让景黎有些不悦,但对方毕竟是衙门的人,得罪不起。他扶着秦昭躺回去,帮他掖了掖被子,道:“你好好躺着,有什么事就让阿七去做,我去给你请大夫。” 秦昭咳嗽几声,低哑道:“好。” 景黎随便披了件衣服,便与衙役一道出了房门。 阿七望着景黎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秦昭,忍不住道:“夫人看上去很担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秦昭忍着浑身的酸痛乏力,不适地蹙起眉头。 他这身体着实有些经不起折腾,可如果不这样,就连知府那关都过不了。 装病,是最简单,也最不容易被人怀疑的方法。 阿七欲言又止。 心道这方法好是好,但看夫人今天早上这心急如焚的样子,要是让他知道这是故意为之,恐怕不会太容易哄好。 阿七没敢多说,又道:“顾长洲那边已经按先生所说吩咐下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等着就好。” 秦昭轻咳几声,道:“折腾这么一通,希望我那位昔日的学生别让我失望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你完了:) 第117章 当日黄昏,鹿鸣宴。 巡抚与几位翰林悉数到场,宴席上推杯换盏,歌舞助兴,新科举人们按规矩上来敬酒。巡抚邓天佑坐在主位,知府则坐在他身侧,向他挨个介绍敬酒的举人姓名。 乡试由翰林负责阅卷,巡抚无需插手,只在最终定下排名时将考卷过目一番。 能够在他心里留下印象的名字并不多。 不过他并未因此偏好任何人,对每位上来敬酒的举人都态度和善。尤其在听说有人在困苦时还坚持读书,今朝终于中举后,还会真心夸赞几句,劝说对方莫要放弃,日后要继续为国效力。 巡抚大人年纪尚轻,为人谦和,举止有度,在新科举人心目中赚足了好感。 听说这位巡抚大人当年也是名穷苦书生出身,最是了解他们这些文人的难处,有稍感性些的,甚至当场百感交集,落下泪来。 待最后一位举人敬酒完毕,邓天佑才偏头问知府:“就这些人?” 知府猜到他指的是什么,回禀道:“回巡抚大人话,还有位解元秦昭,今日卧病在床,不能到场。” “卧病?”名翰林听了这话,不满道,“什么病这么严重,鹿鸣宴都敢不参与了?怕不是得了解元,就孤高自负,不把邓大人放在眼里了?” “李翰林莫说气话。”邓天佑态度依旧平和,问,“解元患了什么病,请大夫瞧过了吗?” “下官已经派人去他家看过,是老毛病了。”知府道,“巡抚大人有所不知,这位解元在府城出了名的病秧子,三天两头卧床不起,听说乡试考完那天,回去还病了场呢。” “这身子骨……”邓天佑感慨叹息。 他对这位解元印象颇深。 解元历来由他和诸位翰林商议后决定,通常会有好几名备选,只因每人心中都有他们认为当拿第的人选。列出几名备选后,再结合多方考虑,才可最终定下排名。 可这次的解元,却没有任何悬念。 所有人拿到那份考卷之后,都毫不犹豫将其列为了第一。 这种事在科举场上极其罕见,邓天佑就是想不记住都难。 他本想借着这次鹿鸣宴,看看那位解元的真面目,没想到对方竟然因病缺席,着实可惜。 邓天佑心中感慨,却也并未太过在意。 感慨是因为他读完那位解元在乡试上所作的文章后,着实有些欣赏对方的才华,可那毕竟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说关切倒谈不上。 邓天佑没再说什么,诸位翰林只议论了几句“不懂规矩”“白白损失个让巡抚大人认识的机会”之类的话,便不再多做议论。 宴席进展过半,酒足饭饱,知府又道:“巡抚大人酷爱赏诗,这次鹿鸣宴的请帖上已通知过诸位举人带各自的诗词前来,不知可要他们现在呈上来?” 邓天佑点点头:“呈上来吧。” 鹿鸣宴作诗是历来传统,邓天佑又是个酷爱吟诗作赋之人,每次无论大小宴席,都少不了这环节。 只见知府抬手挥,让侍卫端来一方托盘,盘中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张纸条。 每张纸条上都是一首诗。 邓天佑问:“岳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知府笑吟吟道:“回巡抚大人话,这上面都是此番新科举人所作的诗词。下官想了个新玩法,几位大人每人从中挑出一首最喜欢的,再让他们当场出题作诗,优胜者下官会予以褒奖。” “有意思。”邓天佑道。 作诗品鉴回回都有,其中不乏有人用旧作浑水摸鱼。这法子让众人先出一首旧作较高下,再通过即兴题评出优劣,比往年简单的作诗品鉴更有趣些。 “那就本官先来罢。”邓天佑坐直身体,俯身去看那些纸条。 他认真端详片刻,含笑点头:“岳大人,看来今年江陵府出了不少能人啊——” 邓天佑刚说到这里,目光触及其中某张纸条,忽然一顿。 知府没注意到他的异样,附和道:“都是圣上庇佑。” 可邓天佑没有回应,他紧紧盯着其中张纸条,眉心压紧,方才还温和的面色竟然显得有些凝重。 “大人?”知府注意到气氛不对,问,“有什么不对么?” 邓天佑拿起其中张纸条,冷冷问:“这首诗是谁写的?” 他这语气可不像是欣赏,知府心下骇然,只听端着托盘的侍从道:“这……这好像是秦昭写的。” 邓天佑猝然抬眼:“谁?” “秦、秦昭,解元秦昭。”那侍从被他吓得磕绊下,才道,“就是今天告病缺席那个……” 秦昭上午派家丁来府衙向知府告假,不过作诗的要求在请帖上写得很清楚,因此秦昭在告假时,同样送上了首诗,表明要献给巡抚大人。 知府事先看过这首诗,在秦昭以往的水准里着实般,他只当是对方生了病,状态不佳,没有多想。 可现在看巡抚大人这反应……这诗真有这么糟糕? 秦昭出了名的会作诗,这诗说是水准般,那也是与他自己过往比较。要是与其他举人相比,知府不觉得他会落了下成。 至于气成这样吗? 知府心中不解,又不敢当真凑近去看。本想听巡抚大人评判几句,可后者只是轻飘飘将那纸条扔了回去,又从中随便挑出另外首,递给那名侍从:“就这个了。” 随后,便坐回原位。 诸位翰林逐个选出自己最喜欢的诗句,被选中的人再起身以固定命题作诗。众人吟诗作对,派祥和,可巡抚大人却仿佛有些疲惫,全程心事重重,兴致不高。 待到鹿鸣宴结束,知府送走顶头上司,才想起来去翻看秦昭送来的那首诗。 可他翻来覆去找了许多遍,也没找到写有秦昭那首诗的那张纸条。 ……丢哪儿去了? 知府困惑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 天色暗下,景黎搬着个小凳子坐在后厨的灶台边,有搭没搭地扇着炉火。 阿七推门走进来,景黎回头问:“小鱼崽吃完了?” “嗯,正在陪先生休息。”阿七将空了的碗碟放到灶台上,过来接景黎的班,“夫人也去吃点东西吧,药我来煎就好。” “不用,你去休息吧。”景黎道,“我不饿。” 阿七没动,又道:“您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您这样,先生知道会担心的。” 景黎抱着膝盖,别扭道:“谁乐意管他担不担心。” 后厨的气氛有些僵滞,阿七在原地站了片刻,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先生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我瞧着气色也好了很多。虽然现在还在睡,但明天应当就能下床。” “他还是多躺几天吧。”景黎声音有些发闷:“大夫说他思虑伤神,能多睡一会儿是好事。” 说到这里,又抱怨道:“乡试都考完了,你说他还在劳神个什么?” 阿七又是沉默片刻,宽慰道:“夫人请宽心,先生不会有事的。” “你们每次都这么说。” 这么久相处下来,景黎早就将阿七当做至亲好友,说话没那么顾忌:“让你帮忙盯着他,你就只会帮他瞒着我,也不知道是哪头的。” “我……”阿七不善言辞,又不会说谎,只能默默低下头。 景黎见他这木头模样,心头只剩无奈。阿七性子老实,有什么想法都只会憋着,从来不往外说。 景黎想起这人白天还因为自己发火受了委屈,站起身,对他认真道:“早上我不该对你那么凶的,对不起啊。” 阿七怔。 他从小被培养成为影卫,主人说什么都是他就听什么,从没有主人家向他道歉的道理。 阿七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那会儿太着急,也太生气了。”提起这些,景黎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他低下头,抓着自己的衣袖:“他明明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就一晚上没看着他而已,他怎么就……” 景黎顿了顿,轻轻吸了口气:“阿七,我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七:“夫人……” “秦昭他总是这样,好像有很多很多的秘密,有很多正经事要做。我很想帮他,可我……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那个只能让秦昭养着,事事都要对方解决的傻鱼。这么长时间过去,他还是一点也没有长进,只能跟在那人身后,被对方保护着。 甚至他想为对方做点什么,都找不到方法。 景黎盯着燃烧的炉火,眼眶映着火光,微微红了。 阿七:“……” 救命。 要是让先生知道他把夫人惹哭了,他可能会被扒了皮送去喂狗。 “夫、夫人。”阿七有些语无伦次,“您别难过,先生只是不小心着凉,他很快就会好的,您这样对他的病情并无益处……” 阿七看就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任何哄人经验,说出来的话与火上浇油无异。 景黎被他说得更委屈了,小声道:“你也觉得我对他点帮助都没有吗?” 阿七:“……” 他不是,他没有。 刀光剑影中都没半分怯意的专业影卫,竟在这少年面前生出了想用轻功翻窗逃走的冲动。阿七着实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面上还算平静,但心头早就默默祈求有人能来打破僵局。 或许是他的祈祷有了作用,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敏锐的武者瞬间听出了这脚步声来自于何人,脊背微微僵硬。 片刻后,虚掩的后厨门被推开,秦昭倚在门边,声音还有些虚弱:“你们……在做什么呢?” 景黎猝然回头,原先就在眼中打转的泪水没绷住,顺着脸颊滑落一滴。 啪嗒下落在地上。 秦昭看清了面前的景象,微微皱起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阿七:我还能再解释一下吗? ———— 人物行为逻辑和现阶段的情绪状态后面都会解释,慢慢来,不着急哈 第118章 景黎都顾不上质问秦昭怎么又下了地,连忙别过头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阿七还站在他面前,神情有些局促:“先、先生……” “下去吧。”秦昭微微抬手。 阿七简直求之不得,快步?了后厨。 秦昭刚退了烧,此时走路还有些虚浮不稳。他缓缓走到景黎身后,低声问:“怎么哭了?” “没……没有……”景黎还没完全平复下情绪,他无声地换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烟熏的。” 阿七那句话没说错,他这幅样子对秦昭的病情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只能让他担心。 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很多了…… 景黎清了清嗓子,回过头:“你快?去,这里烟这么重。大夫都不让你下床的,你过来干什么?” 秦昭没动,只是低头望着他。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对方通红的眼眶根本藏不住。 景黎其实不常在他面前哭,上次是自责因为自己的一时之气害常老板入狱,还赔上一条性命。 再上一次呢? 秦昭竟然有些不记得了。 小夫郎在后厨待了一下午,甚至脸颊上都沾了点烟灰,脏兮兮的,瞧着更加可怜。 秦昭秦昭轻轻叹息一声,取了张帕子给他擦脸。 “小鱼都变花猫了……”秦昭动作很轻,刚擦了两下,就景黎躲过去。 景黎:“我自己来就好,你快回去躺着。” “躺一天了。”秦昭淡笑道,“我哪有这么弱不禁风。” “你可不就是弱不禁风吗……”景黎嘟囔道,“吹点风就生病,你这破身子什么时候能争气点?” “是,是我不争气。”秦昭问,“所以把你气哭了?” “我没——” 秦昭:“要是没生气,怎么不肯吃饭?” 景黎语塞。 他嗫嚅一下,别开视线愤愤道:“阿七果然是你那头的,什么都往外说,白对他好了。” 秦昭淡笑不语,走到灶台前,亲手帮景黎盛了碗粥。 “你别乱动啊!” 景黎急忙想去把东西接过来,却秦昭轻飘飘躲开:“别和我争,听话,我现在是病人。” 景黎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昭盛好了粥,牵着他往外走。 二人回到卧房,小鱼崽显然已经提前阿七带走了,屋子里空无一人。秦昭牵着景黎在桌边坐下,舀起一勺白粥吹凉,喂到景黎嘴边。 “我自己……” 景黎刚想伸手,却见秦昭眉梢微扬,打断道:“听话。” “……” 景黎只能乖乖喝下去。 也不知道谁才是病人。 景黎今天生了一整天闷气,这会儿白粥入口才觉得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甚至肚子还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秦昭轻轻笑了笑,却没说什么。他耐心地喂景黎喝完了一碗粥,又取?帕子帮他擦了擦唇角,才问:“还要吗?” 景黎哪敢再让他继续喂,连忙摇头:“饱了。” 秦昭放下粥碗,又问:“那还在生气吗?” 景黎抿了抿唇。 秦昭在哄他。 他明明都病得那样难受了,还要过来哄他。 他为什么总是让这个人替他担心呢。 景黎鼻尖发酸,一个字也说不?来,只飞快地摇了摇头。 “不生气,那就是难过了。”秦昭用指腹碰了碰他的眼角,果真触到一点湿痕,“是因为我又生病了吗?” 景黎还是摇头。 少年眼眶还红着,带着点水光,却固执地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秦昭手指顺着对方肩膀手臂滑下来,牵起对方的手,往自己怀里拉。 景黎下意识有些抗拒,却听秦昭低低地问:“怎么,抱一下都不肯了?” “……” 景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样的秦昭。 这个人,平日里倒是独当一面,每次哄人的时候却总喜欢装无辜,装可怜,叫人完全生不起气来。 景黎认命地走过去,抱了个满怀。 对方身上好像永远围绕着淡淡的药香,景黎很喜欢这个味道。他把脑袋埋在对方肩头,闻着那令人安心的气味,下意识蹭了蹭。 “我总算知道鱼崽撒娇的法子是跟谁学的了。”秦昭抚摸着景黎的头发,轻声细语,“小鱼,你这样我很心疼。” 景黎抓紧了秦昭的衣袖。 “你如果觉得生气,觉得委屈,不妨就骂我一顿。”秦昭道,“我不想看你把事情都憋在心里,这不像你。” 以前的景黎从来不会这样。 他直率单纯,无忧无虑,哪怕有时候行事冲动,或弄?乱子,也都无所顾忌。 秦昭正是想要守护他这份纯真,才会这样拼尽全力。 怎么到头来,却总是让他这么难过呢。 “……我没有生你的气。”景黎小声道,“我就是……就是有点着急。” 秦昭身体一直没有起色,景黎实在没办法放心下来。这个时代医疗条件不算好,有多少人就是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病故的。秦昭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偏偏这个人还总是操劳这么多事。 景黎心里着急,又找不到解决方法,只能自己和自己生气。 他甚至不敢告诉秦昭,担心因为这样让他会更加劳神。 “秦昭,我们不考了好不好?”景黎道,“我们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现在润笔费和你教书差不多高呢,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也能过得很好的。” 秦昭听他这么说,没有太过惊讶,只是轻轻问:“这些话,是不是在心里憋很久了?” 景黎沉默片刻,点点头:“嗯。” “看?来了。”秦昭道,“你以前很期待我考取功名,可现在每次提到进京你都不开心。我们明明已经没那么缺钱,你还是在很努力地想办法赚钱,不只是想证明自己,也是想证明给我看吧?” 景黎:“我……” 他以前的确期待过秦昭能?人头地,他觉得秦昭那么厉害,不应该埋没在这个小地方。可一步登天不存在于现实中,才华横溢如秦昭,也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从泥潭往上爬。 这些年他目睹秦昭为了这个目标付?的辛劳,他后悔了。 景黎甚至觉得,当初如果制止秦昭去参加县试,他们是不是就能永远留在那个小山村里,过着或许贫寒,却安稳宁静的生活。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回头,景黎只能用自己的方法解决这件事。他觉得,如果他足够优秀,如果他能向秦昭证明他们可以过上很好的生活,是不是这一切就能停下来呢? “我都知道的。”秦昭轻轻叹了口气,把景黎搂得更紧,“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可是……” 好像没什么帮助。 他觉得秦昭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他们明明一直在一起,却总好像隔着点什么。 “小鱼,我很爱你。”秦昭摩挲着景黎的鬓发,温声道,“只有这件事,你永远无须怀疑。” “至于其他的,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用担忧,也不必害怕。” 景黎一怔。 他直起身,注视着秦昭那张俊美消瘦的脸。 对方说话的时候眼神很温柔,也很真挚。不得不说,秦昭真的很懂得该怎么让他安心,哪怕他不说太多话,不做太多事,也总有办法让他感到平静。 景黎的手秦昭握在手心里,他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轻轻道:“我知道啦。” “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你别担心。”景黎道,“现在最紧要的是你的身体嘛,其他的事,等你好了之后我们可以慢慢说。” 可能是今天看见秦昭忽然病倒,让他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现在冷静下来,才发觉这实在不是个该闹别扭的时机。不管有什么话要说,都该等到秦昭病好才是。 秦昭:“可你不是……” “那这样吧,我们交换,好不好?”景黎打断他,“其实我也有个秘密一直瞒着你,等你病好之后,我们用一个秘密换另一个秘密,这样才公平。” 秦昭不怎么在意景黎的秘密是什么,不过听景黎这么说,他笑了笑:“也好,都听你的。” 将话都说?来之后,景黎终于卸下一桩心事,只觉得一身轻松。他站起身,拉着秦昭往床边走:“快点去床上躺着,大夫不让你随便下床的!” “我知道了……” 秦昭任由他拉着自己往里走,可就在这时,门扉人轻轻敲响。 二人对视一眼,景黎转头去开门。 阿七抱着小鱼崽站在门外,却是直接看向了屋内的秦昭:“先生,有一名贵客在门外求见。” “……他说他姓邓。” 这种时候来见秦昭? 景黎皱了皱眉,正想让阿七把人打发走,却听秦昭淡淡道:“我知道了,你让他去书房等我。” 阿七应了声“是”,将小鱼崽递给景黎,便转身离开了。 屋内响起衣物窸窣的声响,秦昭从衣柜中取了件外衣?来。 “是什么人呀?”景黎问。 秦昭生病期间从不见客,这是他的规矩,就算是知府大人来,他都不一定会起身相见。可这个人,却让秦昭换衣服去书房会面。 ……这身份恐怕不一般吧? 秦昭动作顿了一下,如实道:“巡抚邓天佑。” 景黎有些惊讶。 那不是今天要举办鹿鸣宴的人吗? 可秦昭没有再多说,他很快穿戴整齐,回身在景黎侧脸吻了吻:“答应不瞒着你的,不过现在来不及细说了。我先去见他,回来再将事情都告诉你。” 说完,没等景黎回答,便?了卧房门。 景黎抱着小鱼崽站在屋子里,一大一小望向秦昭的背影,又同时转头,彼此对视一眼。 “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景黎问着,心中浮现起一个猜测。 小崽子也皱着眉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小鱼崽:哼!(爹爹说得对 第119章 秦昭家中的书房布置得很简单。 书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摆放着科举用书,另一部分则是些花花绿绿的话本子。两类书籍放在一起,显得有些突兀。不过屋主人将其收拾得很干净整齐,不觉得杂乱。 书案后方是个稍显简陋的书架,整齐地码放着一些儒学经典和医书,大部分都是手抄的,瞧着略显陈旧。 “邓大人,请坐。”阿七给他斟了杯茶,放在侧边的座椅旁。 邓天佑收回目光,依言坐下,不经意般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阿七动作一顿。 邓天佑来时只说自己姓邓,并无自报家门,阿七这称呼倒是有些露馅了。 后者毕竟跟随秦昭多年,遇事并不慌乱,平静道:“乡试第一场结束时,小的去贡院门口接我家先生,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邓天佑听言并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听闻解元卧病在床,本官颇为担忧,特来探望,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阿七:“不敢。” “不过解元在病中依旧作诗送给本官,本官很是欣慰。”邓天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放在手边的小案上,问,“这诗是你送去府衙的吧?” 阿七应道:“是。” “……这首诗是他写的吗?” 阿七沉默下来。 邓天佑垂眸看着桌上那张纸条,悠悠道:“十一年前,当今圣上即位,定年号延光,可由于圣上年幼,遂命一位异姓亲王摄政。延光三年,摄政王钦点了当朝第一批进士。其后,状元郎在鹿鸣宴上赋诗一首,献给摄政王,感激他的知遇之恩。” 他点了点桌上的纸条:“就是这首。” 阿七低着头,依旧不答话。 邓天佑眼神沉下来,冷冷问:“秦昭到底是什么人?” 这首诗是邓天佑八年前所作,这不是秘密。不过由于年份已久,加上这首诗其实算不上什么精品,因此并未广为流传。 可邓天佑绝不会忘记。 鹿鸣宴上挪用他人诗词是大忌,何况这首诗是邓天佑所作。邓天佑不相信这个能让诸位翰林一致评为解元的人,会犯这种错误。只有一个可能。 这个人是故意的。 “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何必欺负我的人。”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邓天佑顿时怔在原地。 秦昭缓缓踏入房门。 深秋的夜里微凉,男人裹了件避风的袍子,显得身形更加瘦削。屋内的烛光映出半张俊秀的侧脸,看清了那张脸,邓天佑只觉浑身血液都冲向大脑,冲得耳畔翁鸣,瘫坐在椅子上许久说不出话。 秦昭一抬手,示意阿七先出去。 阿七出门时将书房门合上,秦昭走到桌案后坐下,轻声问:“邓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所谓何事?” 他的确是副重病未愈的模样,脸色还有些苍白,比起过去更是消瘦了许多,变化大得叫人几乎辨认不出。 邓天佑怔怔望着他:“你……你怎么会……” “怎么会还活着?”秦昭笑了笑,“怎么所有人遇见我都是这个问题,你们就这么想让我死?” “当然不是!” 邓天佑霍然起身,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低下头。 他对这人的感情很复杂。 这人当初钦点他为状元郎,又将他收入门下,悉心教导。于私人感情而言,荣亲王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伯乐,是倾囊相授的恩师。 可是于公,他亲眼见证了荣亲王滥杀无辜,最后还因意图谋被陛下派人诛杀。对这等乱臣贼子,他自然该与其断绝关系。 事实上,在荣亲王死前,邓天佑就已经因为政见不合,与这人不相往来。 这也是荣亲王死后,他依旧受到陛下重用的原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人没有死?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奇怪,你来这里之前没猜到这个可能?”秦昭见他如此失态,含笑问。 邓天佑不答。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首诗上,哑声问:“你为何要送这首诗给我?” “你今日已经告病缺席鹿鸣宴,你躲过了这一次,就可以不与我相见。至少在进京之前,绝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你的身份。”邓天佑顿了顿,道,“可你偏偏用了这首诗。” 他明明可以避开与邓天佑见面,却为何要故意用这首诗引邓天佑来见他?“你为何要引我前来?”邓天佑冷冷问。 “自然是因为我想见你。”秦昭坦诚道,“你在京中为官多年,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京城。你与我而言是个可用之人,我需要你,就这么简单。” “你要回京?” 秦昭眉梢微扬,反问:“你以为我只是考个举人玩玩?” “邓天佑,我以为你足够了解我。”秦昭道,“我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邓天佑脸色铁青,别开视线:“可我不知道我了解的是不是真实的你。” 他二十岁就被点为状元,是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荣亲王当年很器重他,他也一度将对方当做自己的追求和目标。可随着这人当政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逐渐政见不合,最终分崩离析。 现在回想,邓天佑根本不知道,他认识的,到底是不是对方真正的面目。 “不急,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喝杯茶慢慢聊。”秦昭的态度依旧平和。 “不必了,有话还是直说吧。”邓天佑没与他耽搁时间,“你叫我来,究竟是为什么?” 书桌上放着阿七方才刚泡好的茶,秦昭抿了一口,却又起了另一个话题:“这首诗是怎么来的,你还记得吗?” “当初在你考取状元郎后的鹿鸣宴上,我知你出身贫寒,问你为何要考取功名,可是为了改善处境。你说不是。” “你说你为的是家国太平,百姓安康。” “你怕我误以为你是在说大话,当场赋诗一首,以诗明志。说若你有一天违背了这诗中所言,让我尽管取了你的性命。我是怎么回答的,你还记得吗?” 邓天佑闭了闭眼,脑中又想起对方当年的话。 “有胆识,有风骨,不愧是本王看重的人才!”男人一身锦衣华服,本该是高高在上,可他在当初尚且年轻的邓天佑面前,却丝毫没有架子。 听了他的诗之后,对方甚至亲自从主位下来,给他端上了一杯酒:“我会永远记得你今天说的话,记得你的诗,天佑,别让我失望。” 直到现在,回想起当年的场面,邓天佑依旧热血沸腾。男人眼中的赏识不是假的,邓天佑愿意相信,至少在那时候,男人与他的志向是相同的。 可后来呢? 金钱权势迷了他的眼,他开始滥杀无辜,开始铲除异己,也逐渐……和邓天佑追求的东西越来越远。 邓天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以为这首诗已经足够证明一切。”秦昭平静道,“不管你信不信,当年说过的话我从未忘记。” 这也是邓天佑明知秦昭是故意引他入套,却仍然愿意独自前来的原因。 如果这个人当真谋逆造反,他不会这么正大光明的参加科举,也不会在分明有机会避开他这个巡抚的时候,故意以一首诗引他见面。 那么,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当年的事情其实都是一场误会。 会不会……这人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 不得不承认,在看见那首诗的瞬间,这个可能性占据了邓天佑所有的思绪。 又或者说,他愿意相信这个可能。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 邓天佑没有回答,可他眼底的动摇全被秦昭看在眼里。 他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悠悠抬了抬手里的茶杯:“看来,这杯茶我们可以继续喝下去了?” . 夜色已深。 阿七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一条小锦鲤蹦跶着穿过回廊,悄无声息滑进院子旁的排水沟渠里。 他探起脑袋,却只能远远看见书房摇晃的烛火,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 怎么还没有聊完啊。 景黎着急地摇晃着尾巴。 秦昭已经和那位巡抚大人聊了快一个时辰,就连小鱼崽都从要坚持到阿爹回来讲故事,到抱着小被子呼呼大睡,却还是不见那人回来。 要是往日还没什么,可秦昭刚刚才退烧,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 那姓邓的到底拉着秦昭在说什么呀? 景黎在屋中等得难受,又不敢过来打扰对方谈正事,只能变成原形溜过来看一看。 他在院子里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才看见书房的门被人拉开。 秦昭率先踏出房门,嘱咐道:“今日的事情你知我知,千万莫要告诉别人。” “我都明白,您放心。”邓天佑点点头。 秦昭今晚似乎说了太多话,被外头的风一吹,俯下身连连咳嗽。 而他身边那位身份尊贵的巡抚大人,却连忙把人扶稳,态度谦卑:“您这身子……我认识几位名医,待去了京城,让他们帮您瞧瞧。” “到时再说吧。”秦昭好一会儿才止了咳,摆手道,“我引你来见面已经是冒险,现在的情形,不适宜节外生枝。” 邓天佑重重叹息一声:“也对,都听您的。” 秦昭将邓天佑送到门口,目送对方离开后,才合上门往回走。刚经过院落,却无意间在沟渠里瞧见个熟悉的影子。 一条小锦鲤趴在那里,静静地仰头望着他。 秦昭脚步一顿。 从一条小鱼脸上原本应当看不出表情,可秦昭却平白感受到一丝凉意。 他方才……应该没说错什么话吧? “小……小鱼?” 秦昭声音里难得带了点心虚,下一秒,小锦鲤尾巴一摆,从沟渠里跳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秦昭:“……”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上一章白哄了。 第120章 秦昭当即就想追过去,却被一个声音从后面叫住:“先生,他已经离开了。” “好。”秦昭顿住脚步,若无其事应了一声。 阿七又道:“邓天佑当真能站在我们这边?可要派人继续去他府上盯着?” “让顾长洲去办吧。”秦昭道,“毕竟我与他已经多年不见,防人之心不可无。” “是,那么……” “阿七。”秦昭忍无可忍打断他。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该怎么行事你应该很清楚,不需要事事来寻求我的意见。而且……” 他按了按眉心,竭力让自己声音保持平静:“我现在有更要紧的事需要处理。” 阿七:“?” 阿七方才站在秦昭身后,只顾着回禀消息,这时听了他的话,才发觉自家主子的情绪隐隐有些不对劲。他抬眼看去,秦昭脚边的沟渠旁平白出现一道水痕,一路延伸至后院方向。 阿七:“……” 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生怕受到波及,阿七连忙行礼告退:“属下告辞。” 说完,一阵微风刮过,秦昭身后已经没有青年的身影。 ……跑得越来越快了。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走向后院。 . 景黎回到卧房,沉默地变回人形,换了衣服,抬眼却见床榻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走过去:“怎么醒啦?” “想……想阿爹。”小鱼崽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小声道。 小崽子知道自家阿爹今天还生着病,也一直担心着。 景黎没好气道:“管他做什么,人家忙着呢,顾不上我们。” 小鱼崽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疑惑。 爹爹方才还不是这个态度呀? 小鱼崽裹着被子打了个滚,滚进景黎怀里,小动物似的蹭了蹭他:“爹爹……不生气。” 景黎再有气也不可能对着儿子发,他弯下腰来,拍了拍小鱼崽的背心:“爹爹不生气,快睡吧。” 这个时辰早就该是小鱼崽睡觉的时间,方才是因为一直担心秦昭,加上醒来后景黎不在身边,才一直勉强坚持着没睡。 这会儿被景黎一哄,马上又昏昏欲睡。 没过多久,门扉轻响,小鱼崽动了动脑袋:“阿爹……” 小家伙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还在惦记他阿爹回没回来。景黎动作只是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小声哄道:“嗯,是阿爹回来了。” “讲故事……” “明天给你补回来。”淡淡的药香从身后传来,秦昭俯身环住景黎,又摸了摸小鱼崽的脑袋,“睡吧。” 小鱼崽对秦昭的承诺很是满意,乖乖在景黎怀里缩成一团睡着了。 确认怀里的小崽子彻底睡着后,景黎才将他放回床上,掖好被子。做完这一切,景黎轻轻从秦昭怀里挣脱出来,起身往外走。 刚走出内室,又被秦昭抱住了。 “小鱼?”秦昭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不理我?” 景黎没回头,闷闷道:“你快去躺下吧,方才又折腾这么久,当心又病了。”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 景黎沉默片刻,道:“邓天佑和你以前就相识,他不是自己找来,而是你故意引他来的,对不对?” 他方才听见秦昭这么说了。 秦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其中令景黎不悦的缘由,承认道:“的确,但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所以把自己弄生病也是不得不这么做的吗?” 景黎声音稍大了些,险些惊动了在屋内熟睡的儿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里憋闷又生气:“秦昭,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你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收到鹿鸣宴请帖后忽然就病倒了。我本来已经觉得奇怪,但没敢往那样去想,可偏偏今晚巡抚还来府上找你……” 秦昭与邓天佑相识,他怕被人认出来,借故不想去参加鹿鸣宴。 这个逻辑不难想到。 景黎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他闭了闭眼,声音有些颤抖:“……我担心了你一整天,你就是这样糟蹋自己身体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秦昭在心底叹息。 在看见小夫郎因为他这么难过后,秦昭已经决定要把真相告诉他。可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坦白,他家小鱼就已经猜出了真相。 这下不好哄了。 秦昭轻声道:“你冷静一点,这其中牵扯了许多事情,待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不用了。”景黎打断他,“你今天还在生病,我不想和你说这些,先休息吧。” 秦昭:“那你……” 没等秦昭说完话,景黎挣脱开他的怀抱,转身进了内室。 片刻后,他抱着鱼缸走出来,将其放在了外间的桌上。 “在我消气以前,我要睡这里面。”景黎气鼓鼓道,“和你分房睡。” 秦昭:“……” 秦昭还想再哄,可景黎没有给他机会,只见屋内红光一闪,小锦鲤扑通一声跃进鱼缸里,两侧的鱼鳍扒拉扒拉茂密的水草,游进水草丛里把自己藏起来,只留给他一串泡泡。 分房睡的决心异常坚定。 秦昭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内室。 二人相处这么长时间,秦昭难得看见景黎态度这么坚决,如果他执意继续纠缠,恐怕得不偿失。 况且,这件事根源就是他生病,他现在不能再折腾下去了。 得先把身体养好才是。 秦昭回到床边,自家崽子倒是没心没肺睡得正香。他又回头望了眼外间的方向,无奈地在儿子身边躺下。 . 景黎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景黎身旁有东西碰了碰他。 景黎正半梦半醒,鱼鳍不耐烦地一拍,却碰到了一个光滑小巧的事物。 那小东西被他拍得在原地打了个转,又游回来,在他腹部拱来拱去。 “别闹……”景黎认出那是什么,鱼鳍一捞,把那不安分的小家伙搂过来稳稳压住了。 小鱼崽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却不生气,软乎乎道:“爹爹起床。” “你怎么过来了?”景黎这一夜睡得很浅,很快清醒过来。 小鱼崽:“找爹爹玩。” 小崽子现在说话还只会一些简单的短句,但已经能清晰表达自己的意思。 景黎松开他,从水草丛里浮上去。 正好看见秦昭端着早饭走进来。 见他终于冒出个头,秦昭忙朝他笑:“醒了?” 景黎吐了个泡泡,抱起小鱼崽化作一道红光,直接从鱼缸里飞入卧房内。再出来的时候,父子俩都已经穿戴整齐。 秦昭给他添了碗粥推到面前,又对小鱼崽道:“我来喂你,让爹爹好好吃饭。” 小鱼崽看了看秦昭,又看了看景黎,似乎抉择了片刻,摇头:“不。” “听话。” 家里三个大人都给小鱼崽喂过饭,这小崽子因为太贪吃,还从没有明显表示出抗拒任何人。可今天,他却紧紧抓着景黎衣襟不肯松手,甚至把脑袋都埋进景黎怀里。 “你别逼他了。”景黎道,“多半是一觉醒来没看见我,有点想我了。” 语气不冷不热,甚至连看都没看秦昭一眼。 ……这是还在生气呢。 秦昭有些无奈,却也没再坚持。他本想着找机会单独哄哄自家夫郎,可小鱼崽今天仿佛偏要和他作对,整整一个上午都黏着景黎,秦昭想让阿七把他抱出去都不肯。 臭小子,就会坏事。 秦昭无可奈何,只能远远望着父子俩在院中玩乐,心里默默叹息。 一直到用过午饭后,小鱼崽才终于倦了,同意让阿七叔叔抱他去睡午觉。景黎原本还想跟过去,却被秦昭拦住。 “小鱼。”秦昭放软了声音,“我的病已经好了。” 秦昭这次身体难得争气,睡了一夜之后竟好得彻彻底底,秦昭没放过这个机会,连忙向景黎邀功。 景黎闷闷地“哦”了一声,还是不太想理他。 秦昭又道:“别管鱼崽了,昨晚没睡好吧,我陪你躺一会儿?” 根本没等景黎同意,半搂半抱着把人往床上带。 “我没消气呢。”景黎抗议道。 “知道。”秦昭道,“你先睡,睡完再继续生气,好不好?” 景黎:“……” 景黎昨晚一夜没睡着,今天和儿子玩了一上午,的确有些累了。可能也是因为太累,他将自己昨晚说过消气前要和秦昭分房睡的事情忘了个干净,乖乖脱了鞋爬上床,背对秦昭躺下。 身后的床榻一沉,秦昭也上了床,从身后搂住他。 却没说话。 今天午后的阳光很好,和煦而温暖,让人也慵懒起来。景黎抿了抿唇,还是狠不下心把人推开,便随对方去了。 秦昭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待到景黎觉得自己就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听到对方在耳畔轻轻道:“我错了。” “……不该让你这么担心,以后不会了,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你根本就不明白。”景黎的脸埋在被子里,闷闷道,“我气的不是这些。” “什么?” “我不明白,你明明只是想装病不去鹿鸣宴,为什么要连我一起瞒过去?”景黎越说越生气,翻身坐起来,“你如果提前告诉我,我不是可以帮你骗过知府吗?你不说我不说阿七也不说,还有谁能看出你的病是装的?” “……你为什么要连我一起骗呢?” 他分明只需要和景黎说实话,景黎就可以和他演一场装病的戏,将这场鹿鸣宴避过去。 可秦昭根本没想过这个法子。 他从来没想过让景黎帮他。 甚至在这场装病的戏里,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瞒着景黎。 景黎:“我知道你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我可以理解你的苦衷,可是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小鱼崽怎么办?” 秦昭沉默地望着景黎。 半晌,他轻声问:“小鱼,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鱼的分房睡:我睡鱼缸你睡床 ———— 大家也注意身体呀。 第121章 听见秦昭的问话,景黎先怔了一下,别开视线。 ……说漏嘴了。 景黎沉默不答,秦昭见他这模样,却好像是松了口气。他搂着人躺下,缓缓道:“我早该想到才是……我先前只当你是不希望我太过操劳,因此不想去京城,但……你其实是担心我的安危,对不对?” 景黎还是不说话。 他低着脑袋,手指轻轻抓着被角,没点头,但也没反驳。 秦昭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久以前。” “多久?” “……”景黎抿了抿唇,小声道,“我不记得了。” 倒不是他故意欺瞒,只是……秦昭一定要问他一个期限的话,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因为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最开始发觉一些古怪,应当是从秦昭考取小三元之后。 他们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一举一动不可能完全瞒得过对方。自从秦昭考取小三元后,他便时常独自去书房里,一呆就是一下午或一晚上。而从那之后,景黎常常会从书房的炭盆里发现一些纸张灼烧后的灰烬。 他直觉秦昭在瞒着他做点什么,可他没有问。 景黎从不觉得相爱的人必须无条件坦诚,他尊重秦昭的选择。他假装不知道,不过问,可有些事不是他假装,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古怪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前来借宿的萧越,顾家对他们愈发尊敬的态度,还有……秦昭在处事风格上那微乎其微的变化。 与秦昭相遇后的每一件事景黎都记得很清楚,他身上那古怪毒药的来历,那年中秋诗会他对出的那首诗,云观寺里他得知锦鲤身世的反应……这些数不尽的点点滴滴,散落在平静生活中,一旦汇聚起来,却组成了唯一的答案。 一个景黎很不愿面对的答案。 秦昭垂眸静静看着怀里的少年。少年躺在他身侧,身体微微蜷起,仿佛想借此把自己藏起来。他总是这样,遇到不想面对事情就只想缩起来,却忘记隐藏脸上局促慌乱的表情。 秦昭低头,在对方微微颤动的睫羽上落下一个吻。 “辛苦了。”秦昭低声道。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景黎不需要过多解释,秦昭从对方的反应已经明白了一切。 秦昭从未觉得记忆的恢复对自己有任何影响,他继续像过去那样与景黎相处,无微不至地待他好,尽最大努力将他庇佑在自己身后。 他以为这样,能让景黎更轻松,更有安全感。 可事实上,他弄巧成拙了。 那些伴随着记忆回归的狂妄和自负,让他无形中将自己和景黎放在了不对等的地位上。他自以为是地觉得景黎就该被他保护着,继续快乐无忧地过他的小日子。 可他忘记了,所谓夫妻,本就该共同进退。 这些时日,秦昭想瞒着对方把所有事抗下。可他瞒得根本不好,小夫郎发现了,知道了,却出于尊重一直憋在心里,默默担心着,害怕着。 这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秦昭头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对不起。”这是秦昭说的第二句话,“你说得对,小鱼,是我自以为是。” 景黎眸光微颤。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景黎抓住秦昭的手,有些慌乱,“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的,我就是……我就是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我不想看见你伤害到自己……” “你不用向我解释这么多。”秦昭把他搂进怀里,下颚抵着对方头顶,轻轻蹭了蹭,“你是担心我,我都明白。” “有些事情,我本该主动告诉你的。” 秦昭缓缓开口:“多年以前,先皇在世时曾封过一位异姓亲王,封号荣亲王。荣亲王家中三代忠良,父辈皆是劳苦功高的忠臣。他出身权贵之家,自幼饱读诗书,深受先皇赏识,甚至与其结为忘年之交。” “后来,先皇滥用药物至瘾,重病卧床。先皇重病那段日子,大权旁落,皇后嫡系趁机拉拢朝臣,意图不轨。那段时间朝堂内外都很乱,就连荣亲王家中也受到牵连,父辈锒铛入狱。他去向先皇求情,先皇却告诉他‘旁人能救你一时,不能救你一世’。” 景黎抬起头,眨了眨眼。 怎么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推卸责任? 这是个皇帝该说出来的话吗? “你也觉得有问题对吧?可他那时别无选择。”秦昭叹了口气,“后来想想,先皇多半早已经预料到了之后的事。论起帝王权术,那位的水准无论是日后的摄政王,还是当今圣上都望尘莫及。” “那天之后,先皇下了一道诏书,封自己唯一的儿子,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子为太子,并将其交给荣亲王教导抚养。” 景黎明白过来:“他在制衡?” “对。”秦昭道,“皇后嫡系的权势日益强大,先皇唯一的办法,便是培养起一股能够与之匹敌的势力。” 而荣亲王,绝对是当时的第一人选。 不仅是因为他的天赋才华,更是因为,如果不扳倒皇后一脉,他无法挽救自己家人的性命。 而且,不得不承认,先皇给出的条件十分诱人。 当年的荣亲王性子高傲骄纵,对他而言,先皇给了他一个救国救民、证明自己的机会,没有人能抗拒这种权势名利带来的诱惑。 “可先皇没算准一件事。”秦昭轻声道。 景黎:“什么?” “他没撑到计划成功的那天。” 荣亲王不负重望,很快拥有了可以与皇后嫡系抗衡的势力。可先皇的病情实在太重,在下诏书后不久,他便撒手人寰。 先皇病故,小皇子顺利继承皇位,身为小皇子老师的荣亲王奉命亲政,成为当朝摄政王,权势如日中天。成为太后的皇后嫡系势力彻底一蹶不振,朝中再也无人能与摄政王抗衡。 秦昭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语调很平稳,景黎只是静静看着他,直到他说完,才低声问:“那他的家人……救出来了吗?” 秦昭闭了闭眼:“没有。” “那场权势争夺中死了很多人,很多事情并非人力所能左右。荣亲王全家上下近百口人,最终……只有他一人幸免于难。” 景黎眼眶瞬间蒙了红。 他把头低低埋进秦昭怀里,手指抓紧了被子,似乎在借此掩盖某种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的情绪。 “不必难过。”秦昭抚摸着他的头发,声音依旧温和,“他现在有了新的家人,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存在,没什么可难过的。我想,或许就是因为他太害怕失去,所以他才不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被卷进那些纷争当中。” “他太想保护自己心爱的人,甚至因此忽视了对方的感受,害对方为他担忧难过。” “他现在已经知道错了,小鱼,你最后原谅他一次,好不好?” . 景黎到头来这一觉也没能睡得成,秦昭要告诉他的事情太多了。从过去的经历,到这段时日秦昭的谋划,一讲就是一下午。 直到某只小崽子跑过来嘤嘤呜呜地挠门,二人才回过神来。 一打开门,就看见阿七一脸局促歉意地站在门口。 小鱼崽睡足两个时辰准时醒了,吵着闹着要回来找爹爹,怎么哄都没办法。阿七昨天刚惹哭了景黎,现在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再惹哭小少爷,只能把人带回来。 “下去吧。” 秦昭觉得身为影卫的阿七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委屈过,无奈地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另一边,小鱼崽已经朝景黎伸出手臂,要求抱抱了。 景黎把崽子抱进屋,倒不在意多了个电灯泡:“方才说到哪儿了?你为什么要见邓天佑,你不怕他告密吗?” “他是我钦点的状元,算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门生,我了解他。”秦昭道,“而且他在京中有些权势,我们进京后用得上他。” 景黎狐疑地看他,有些欲言又止。秦昭轻咳一声,又道:“昨晚我已让旧部埋伏在这附近和他的府邸外,那些人就连现在也没有撤去。一旦发现他有反心,我不会让他活着回京。” 景黎“哦”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 和邓天佑见面这步棋走得太险了,如果秦昭真的毫无准备,景黎才会觉得担心。 秦昭望向景黎,试探地问:“你不觉得我的行事太狠了?” 景黎躲开他的视线,低头把自己头发从小鱼崽手里拽出来:“这是没办法的事嘛,你如果不这样做,就会遇到危险,我理解的……” “你不用勉强自己。”秦昭笑起来,抬手摸了摸景黎的脸,“那些让你感觉不舒服的事,你不看,不听,不了解,全都交给我就好。” 秦昭并不希望景黎为他改变,相反,他很喜欢景黎现在的模样。他说出来,不是在寻求景黎的理解和认同,只是希望他不要为自己担心。 “我会适应的,你给我点时间嘛。”景黎认真道。 “好。”秦昭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适应也没关系。像现在这样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一块糕点就能骗走的样子,也很可爱。” “……”景黎小声嘟囔,“听不出来你在夸我。” 秦昭轻笑。 “还说我呢,你还不是一样,轻信那狗皇帝。”景黎愤愤道,“你到现在还不认为是他在找人追杀你吗?” 秦昭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 “我不知道。”他偏头望向窗外,眼底带上几分深意,“我有时甚至在想,是不是生在帝王家,注定会变得比寻常人更心思深沉,也更难以看透。” 屋内的气氛稍稍有些沉重,只有小鱼崽还什么都不懂似的,坐在景黎怀里傻乐。景黎不让他抓自己头发,他就去抓他衣摆,甚至差点从景黎怀里翻出去。 “别乱动,爹爹们说正事呢。”景黎把他捞回来,教训道。 秦昭倒是不在意,还朝小鱼崽伸出手:“过来我抱一会儿,爹爹抱你都抱累了。” “唔……”小鱼崽眨巴着眼睛,却先看向了景黎。 “这小家伙也不知怎么了,从今天醒过来开始就不肯理我,恐怕是知道你在与我生气。”秦昭叹息道。 “是吗?”景黎听言,低头问,“你今天不理阿爹吗?” 小鱼崽认真地点了点头。 景黎:“……” 景黎问:“为什么呀?” 小鱼崽道:“欺负爹爹。” 景黎与秦昭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阿爹没有欺负爹爹,你从哪儿看出我被欺负了?” “阿爹就是欺负爹爹……让爹爹睡水里。”小鱼崽躲进景黎怀里,气鼓鼓道,“不许欺负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 ———— 写完这章感觉离完结又近了一步,奖励自己喝杯奶茶。 (如果发现有bug就是我的锅,可以告诉我,吃药吃得脑子不太好,写过的东西自己都忘了(。 第122章 小鱼崽正处于还不怎么能明白事,却对自己认定的东西十分固执的阶段。从他早醒来发现爹爹不在身边,只能孤零零睡在水里,就认定了定是阿爹欺负爹爹,不让爹爹上床睡觉。 所以他才会跑去“安慰”爹爹。 景黎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说服小鱼崽爹爹真的没有被欺负,阿爹也没有不让爹爹上床。 小鱼崽皱着眉头,那张与秦昭如出一辙的脸上显出怀疑的神情。可出于对爹爹的无条件信任,他“唔”了声,乖乖从景黎怀里滑下来,摇摇晃晃走到秦昭面前,让阿爹把自己抱起来。 秦昭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无奈道:“以后还真不能随便惹你生气,儿子都站你这边。” 惹就惹两个,哄都哄不过来。 “那还用说。”景黎得意地笑了笑,又道,“对了,别岔开话题,方才的事还没说完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先前你好像说过要先回临溪村趟?” 秦昭神色有些迟疑。 他似乎忽然对小鱼崽的衣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低头折腾起来。 景黎本能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古怪,福至心灵般想到了个可能性:“你不会是想把我和小鱼崽丢在临溪村自己进京吧???” “……咳。” 景黎把崽子抢回来,面无表情:“不解释清楚你别想再抱他。” 秦昭:“……” “我的确……”秦昭斟酌着字句,缓缓道,“的确……有过这种念头。” 景黎不悦地眯起眼睛。 秦昭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此番进京前途未卜,你们跟在我身边可能会有危险。留在临溪村,我能放心些。” 景黎抱着鱼崽,闷闷道:“我不要。” 秦昭早猜到会这样。 进京是他直以来的打算。现在各州府对往来之人审查严格,他又是个没有来路身份之人,哪怕冒充行商走卒,也根本进不去京城,更不用说皇城。 以举人赶考的身份进京,是有力的掩护。 不过若是用这门路,他至少要在会试前个月左右抵达京城。 会试在每年二月初九举行第一场,而从江陵府到京城,路途需花费个半月时间。算下来,他最晚在十月底就必须出发。 至于归期,那就说不准了。 这么长时间的分别,小夫郎是不可能同意的。 这也是秦昭一直没有向他提起的原因。 景黎道:“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但只有这个不行,你别想丢下我。” 小鱼崽也跟着抗议:“哼。” 其实小鱼崽根本听不明白两位爹爹在说什么,只是感觉到爹爹忽然又有些不开心,自然要帮他撑场子。 秦昭被这大一小弄得着实头疼,道:“你先听我说完……” “不用说了,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答应。”景黎打断道,“我和鱼崽又不会添乱,跟着你进京还能继续照顾你嘛,否则你要是又病了怎么办?” “可……” “没得商量,不然就谁也别去了,我们一起回村子里,反正现在也不愁吃喝。”景黎的态度很是坚决。 秦昭拗不过他,只能暂且答应下来。 聊完正事,景黎终于抵不住困意,揉了揉眼睛。他这两天情绪波动极大,加上昨晚几乎没怎么睡,此刻才觉得疲惫至极。 “睡会儿吧,我陪你。”秦昭把他怀里的崽子扒拉出来,让景黎躺回床上。 还对着小鱼崽严肃嘱咐:“爹爹很累,不许吵,让他好好睡一觉,知不知道?” “知道啦。”小鱼崽爬到景黎和秦昭中间,乖乖躺好了。 他这话与景黎说话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秦昭也给他盖好被子,才道躺下来。 多出个小崽子在中间,秦昭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抱着小夫郎睡觉。他没合眼,静静注视着对方的睡颜,时不时伸出手臂,将对方垂落在脸颊上的发丝拂到耳后。 “秦昭……”景黎半梦半醒似的开口。 秦昭:“嗯?”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任性。”景黎没有睁眼,他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声音含糊不清,“可你要是去了京城,封书信都要走上个多月,那么久看不见你,还没有你的消息,我受不了这样。” 这个时代,旦分隔两地,就是真正的分开了。 不能通讯,没有消息,少则数月,多则两年,就连对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景黎受不了这种日子。“我明白的。”秦昭轻声道,“那你呢,你觉得我任性吗?” “啊?” 秦昭:“明明可以什么都不管,和你在这里过安稳的生活,我却偏要去京城折腾一番。我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太任性了。” 其实景黎方才说得没有错,秦昭面前并不只有条路。 他有个更安全的选择,那就是带着夫郎回到乡里,隐姓埋名,聊此余生。江陵府有顾长洲在,巡抚又是自己人,庇佑他和家人安稳度过余生不是难事。 可如果要继续往前,面临的将是前途未卜,危险重重。 甚至可能牵连到他的家人。 这个问题,在昨晚与邓天佑见面时,对方就已经问过。 “……我不明白,您就留在江陵不好吗?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当年的事情……如果当年真是陛下要除掉您,您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这个疑问秦昭听到过不止一次,就连忠诚如阿七,也曾问过秦昭,既然不允许顾长洲动反心,那为何还要执意进京? 他从未正面回答。 “我能理解你的。”景黎上身倾过来,脑袋靠在秦昭肩头,“只要你不丢下我,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在这之前,景黎猜到了秦昭的身份,因此很不希望秦昭进京。 因为他那时还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他担心秦昭此行会遇到危险,不希望他去冒险。 直到今天。 秦昭在给景黎讲述过去的时候,只字未提进京的缘由,可景黎能感觉到他内心所想。 他是不甘心的。 当年的秦昭敢于接下先帝给他的重任,能以己之力清理朝堂内外,他是个比任何人都高傲的人。可现在,他甚至就连多吹一会儿风都会病得卧床不起,只能靠汤药勉强度日。 这种日子,任谁也不会甘心。 景黎理解他,并愿意支持他。 当然,前提是这人绝对不能丢下他不管。 哪怕觉得他任性也不行。 “而且,你别忘了我也是有用的。”景黎道,“我和鱼崽都是锦鲤嘛,跟在你身边可以增加你的福运。所有敢对你不利的人,最后绝对都没有好下场。” 秦昭轻笑声,没再与他争:“好,就听你的。” “说定了?” “嗯,说定了。”秦昭道,“你夫君好歹也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不能让你和孩子真受那份委屈。” 景黎嘟嘟囔囔地应了句什么,似乎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很快就没了声响。 这就睡着了? 秦昭偏头看去,后者脑袋抵着他肩膀,睡得正香。 “还担心你知道真相后会害怕,说睡就睡,点也不像害怕的样子……” 秦昭轻声自语,却被只小胖手按在嘴唇上。 小鱼崽捂着秦昭的嘴巴,煞有其事:“嘘。” . 虽说秦昭已经答应不会把景黎丢下,可由于他们事先已经写信回村,说明会在近期回临溪村。因此,二人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回去一趟。 “这件也带上,村里晚上风很大的。”转眼就是临行前日,景黎大早就张罗着收拾衣物。 秦昭看着他忙里忙外,忍不住问:“你这是打算在村里住到冬天吗?” “当然不是,说好了去几天就回来的。”景黎道,“除非你还想把我丢在那儿。” 秦昭连忙摇头否认。 既然答应过景黎,他肯定不会反悔。可……他们分明只是回村小住几日,这家伙却折腾得仿佛是要搬一次家,着实叫人无奈。 “鱼崽,你压到你阿爹的袍子了!” “秦昭,你不想帮忙就带鱼崽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屋里时间鸡飞狗跳,阿七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敲响了房门。 房门没关,秦昭刚把鱼崽从一堆衣物里抱起来,头也不回地应了声:“进来吧。” 阿七在看见屋内这片狼藉时也有些发懵,不过他没忘记自己前来的任务,径直走到秦昭面前:“先生,京城送来了消息。” 屋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了。 年前的时候,顾长洲去过趟京城,名义上是为了给皇室运送布匹,实际上则是为了事先铺设情报网,为秦昭进京做准备。 情报网初启,消息递来的速度不快,这还是秦昭第次收到从京城来的消息。 景黎忙放下手里的活,将小鱼崽接过来,抱着乖乖坐在一旁。自从秦昭和他坦白后,行事再也没有避讳过他,景黎知道对方这是迁就自己,因此尽量不在秦昭有正事的时候打扰到他。 秦昭没说什么,直接拆了信。 读完后,却沉默片刻。 他挥退阿七,又将信放进炭盆焚烧。 “怎么啦?”见秦昭面色稍凝,景黎小声问。 目视着那封从京城送来的密信燃烧殆尽,秦昭才缓缓道:“京城传来消息,说当今圣上入秋后感染风寒,病不起。如今已经退居后宫修养,数十日未曾早朝。” “……啊?” 景黎眨了眨眼。他对这些事情懂得不多,时间没能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他的第一反应是…… 他的锦鲤体质已经这么灵了吗? 没有白费他每天晚上睡前都诅咒给秦昭下毒的人早点付出代价呢。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这就是双重锦鲤buff的威力吗? 第123章 不论是不是景黎的祈祷起了作用,皇帝重病,这对他们来说都算是个好消息。 可秦昭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悦。 景黎问:“你为什么……好像不太高兴?” 秦昭闭了闭眼,轻声道:“我觉得不太对劲。” “什么?” “圣上今年才二十有三,怎么可能因为一场风寒就一病不起?难道整个太医院,就连一个小小风寒都治不好了吗?” 那可是皇帝,不是他们这样的寻常人家。九五之尊,锦衣玉食,会因为一场风寒而病重,甚至缺席早朝? 听秦昭这么说,景黎也反应过来:“你是觉得,皇帝是装病?” “还不知道。”秦昭道,“圣上这么长时间不上早朝,朝中积压的政务总要有人处理。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查一查便知。” 景黎问:“你要现在让人去查吗?” “不用,他们知道该怎么办,无需我吩咐。”秦昭淡淡一笑,“密信从京城传来最快要小半个月,这只是第一封信。我猜,再过几日新的密信就会送来的,到时我们就会知道。” 景黎感叹道:“真好啊……” 秦昭没听明白:“什么真好?” “他们脑子真好。”景黎把玩着鱼崽的小手,嘟囔道,“我只是在想,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帮你干这种事,我脑子不够用。” 秦昭扑哧一声笑起来。 他朝景黎招招手,后者走过来,被秦昭连人带怀里的崽子一起搂进怀里。 “可我只喜欢你。”秦昭认真道。 知道秦昭是故意在哄他,景黎被他说得脸热,将崽子往他怀里一塞,溜回床边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 翌日,他们乘上了回临溪村的船。 渡船涉水而下,鱼崽还是第一次坐船,趴在船舷上好奇地往水里张望:“哇!” 阿七神情严肃地守在他旁边,浑身都警惕戒备着,似乎是怕他掉下去。 但景黎知道,阿七怕的不是这个。他是怕这小祖宗玩得太开心,忘记要在外人面前隐藏自己的身份,直接变回原形跳进水里。 青年满脸凝重,就连景黎出来给他们递水的时候,都只是简短地应答一声,又立即回头死守着那小崽子。 ……不可不谓之敬业。 景黎欲言又止片刻,没说什么,扭头回了船舱内。 这渡船往来府城与乡镇之间,平日里少则数人,多则能有十多名客人。可今天,偌大一条船上,只有景黎他们一家人。 秦昭包下了一整条船。 景黎往日节省惯了,原本还有点心疼,直到秦昭平静地告诉他:“顾家出钱。” ……行吧。 对于秦昭是顾长洲幕后之主这件事,景黎是听秦昭说完后才知道的。 他能从一些细小的古怪猜出秦昭的身份已经是超常发挥,对于顾长洲的身份是一点也没有怀疑过。以至于秦昭把真相告诉他时,景黎足足怔愣了好一阵。 就连秦昭承认自己是前摄政王时,也没见他这么惊讶。 景黎恍然道:“难怪顾家老爷三天两头派人送东西过来,我早就觉得他对你比对他爹娘老婆都上心,原来还真——” 这话说出来不太对劲,景黎轻咳一声,没再说下去。 秦昭只是笑。 他有顾家做支撑,原本就是不缺钱财的。若不是先前没敢与景黎坦白,顾长洲好几次要在府城送他个好一些的宅子。 这个家里,秦昭知道真相,阿七一心侍奉主人家,小鱼崽则每日只吃喝玩乐,不关心其他。到头来,只有景黎一个人在认真地操心生计问题。 就很过分。 眼前空荡荡的船舱不由让景黎又想起这些事,略微走神。秦昭看见了,道:“在那儿发什么呆,过来啊。” 船舱里原本是摆满了简易的床榻,给旅人休息所用。如今秦昭包下了这条船,自然将那些多余的床榻撤去,窗户边摆了张桌案,秦昭就靠在那里看风景。 从江陵府到乡镇这条河两岸风景极好,可惜病秧子不能吹风,连甲板都去不得,只能在这儿饱饱眼福。 他桌上放着个小茶盅,水正好烧沸,景黎走过去,揭开盖子往里头撒了把茶叶。 “你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秦昭道。 “那是当然,我学了好久呢。”等待茶汤煮好的时间,景黎在秦昭对面坐下,“我得多学点这些东西,免得以后被你嫌弃。” 秦昭扬眉:“胡说什么?” “开玩笑的嘛。”景黎朝他眨了眨眼,片刻后,倒出两杯茶,“王爷请用茶。” “……” 秦昭无奈。 或许是因为事先就猜到了,景黎对他的身份接受得毫无障碍,种种反应倒让秦昭有些不适应。 从窗户还能听见甲板上小鱼崽吚吚呀呀的欢笑声,似乎玩得正兴起。 秦昭道:“鱼崽要是喜欢坐船,我们可以乘船北上。” “真的?”景黎眼睛亮了亮,点头道,“走水路好呀,比马车舒服,马车颠得人浑身都疼。而且我打听过,走水路是不是能比坐马车快一些?” “大约能快个几日的光景。” 这个时代,进京赶考其实是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很多人从出生开始就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对路线不熟悉,加上很多地方还没有铺设官道,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危险。就算不论这些,还有山匪威胁。 景黎听说过,有些拦路劫匪会专挑乡试结束、会试开始前的这几个月,打劫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因此,很多人甚至到不了京城,就会命丧他乡。 乘船北上是相对安全的法子。 当然,价格也更高昂。 哪怕是乘坐最便宜的货船,一趟下来价格也比马车翻了好几倍。更不用说专门的商船,一晚上的价格甚至抵得上在江陵府住一夜客栈。 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是绝不可能支付得起这些费用的。 这也是景黎先前从未考虑过乘船北上的原因。 不过现在嘛…… 听说顾家产业下,有数十艘商船货船呢。 景黎心里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秦昭看出他的想法,道:“等回了村里,我便寄信给顾长洲,让他去准备。” 景黎点头应下,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秦昭没有马上回答。 景黎问:“我觉得你好像希望早点去京城,对不对?” 秦昭偏头看向窗外,似乎想借此掩盖某种情绪。 半晌,他轻轻道:“……对。” “你是不是……”景黎迟疑片刻,隐晦地问出了自己的猜测,“有点放心不下信里说的那件事?” 秦昭的反应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景黎。从收到那封信之后,秦昭就一直心事重重。 他在担心什么?怕小皇帝这次是有意装病,事情会出什么变故吗? 一提起这件事,景黎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秦昭先前只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因此景黎只知道秦昭和当今圣上曾是师生关系,具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秦昭没有提及过。 听了秦昭的故事,景黎理所应当认为幕后主使者就是皇帝。 但从秦昭的态度看,似乎不太愿意怀疑是皇帝下的黑手。 景黎忍不住问:“你和那个小皇帝……到底发生过什么呀?” “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能乱想。”秦昭似乎能预见到景黎的反应,提前道。 景黎连连点头:“嗯嗯,知道。” “我是看着圣上长大的。”秦昭又饮了口茶,才缓缓道,“他是先皇最小的儿子,是一位妃嫔之子。在他出生之前,他母妃已经失宠,被打入冷宫。他是在冷宫出生的,这也是为何他能从当初的夺嫡中捡回一条性命的原因。” 先皇不只有这一个儿子,只是当年所有的皇子都死于权势之争,只有这个孩子,因为在后宫无人在意,活了下来。 “先皇把他从冷宫接出来,直接将他送到了我的府上,让我教导他,同样也是保护他。” “那孩子性子很怯懦,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吓得大哭。那时我也才刚刚及冠,哪里会带孩子,就让他自己站在院子里哭,哭够了哭累了,才给他饭吃。” 景黎:“……” 以前的秦昭好可怕。 看见景黎那一言难尽的表情,秦昭笑着问:“怎么,吓到了?” “没有……”景黎缩了缩脖子,道,“我只是在想,还好我没有在十年前遇到你,不然可能真的会被你下锅煮了。” 没有耐心,冷酷无情。 不愧是摄政王。 秦昭皱了皱眉,似乎对他这番说法颇有微词,不过他没多做评价,继续道:“圣上刚登基那几年,我以他的名义清洗朝堂,引起了很大波澜。那孩子胆小,又心软,为此没少被我骂哭。可就算这样,一旦遇到什么事,他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往我背后躲。” “我用了将近七年时间教他如何当一个好皇帝,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一旦他学成,我就会放手让他重掌大权。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那个当年只会躲在他背后哭的孩子,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变得那么心机深沉? “我们早些去京城吧。”景黎道,“不等十一月了,我们回村休整几日就出发。” 现在马上就要步入十月,如果他们休整几日就出发,从水路走,能赶在十一月初到达京城。 早一天到,也好早一天查明真相。 秦昭却摇摇头:“不必这么着急,顾长洲那边还需要准备一段时间。” “先等新的密信送到吧,或许只是我杞人忧天。” 景黎瞧着他的样子,酸溜溜道:“我看你不是杞人忧天,你是怕皇帝真患上什么怪病,在担心吧?” 秦昭:“……” 说好的不乱想呢? 景黎低下头,把玩着面前的茶杯,声音里透着股咬牙切齿:“你看着他长大。” “教导了他七年。” “他一遇到事情就躲在你背后哭。” “到了现在,你还这么信任他,相信他不会害你。” 好酸。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写完顺手点开了综艺,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更新还没有发QAQ 第124章 天地良心,秦昭和那小皇帝除了师生外没有任何关系。 当初他一心处理政务,一度还觉得那崽子碍手碍脚,天资愚钝。若不是父辈教导过要拥护皇权,而皇室中的确没有可替代之人,他早就不想管那小皇帝了。 可景黎不听这些。 他一想到小皇帝得到过秦昭的教导,还见识过对方当初风姿气魄,就觉得酸得要命。 怎么他就没遇到这么好的事呢? 秦昭和他讲道理:“当年都没出生。” “可后来我出生了,你也没把我接回去。”景黎义正言辞,“对,就是你的问题。你要是当年就把我接回京城,哪还有这么多事?说不定连刺杀的事都能避开。” 秦昭:“……” 歪理。 他那时还忙着隐退的事务,怎么可能大费周章接一条鱼回京。不过要是事先知道这会是他未来的夫郎,自己未来还会这么喜欢他,自己付出一切也会把他待在身边。 可惜没有如果。 “不过看在你现在表现得还不错,我原谅你啦。”秦昭还在那边烦恼该怎么哄人,却听见景黎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秦昭抬眼,瞧见对方那得意的小模样,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景黎不说话。 秦昭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座位:“坐这儿来。” 景黎迟疑一下,秦昭扬起眉梢,眼神里透出一丝威胁。 “……” 景黎乖乖走过去。 被人搂住了。 “会被人看见。”景黎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 “怕了?我又不会做什么……”秦昭手掌贴着对方腰侧,状似无意地轻轻摩挲,“什么时候学坏的,都会吓唬我了。” “没……” “没有?” “说笑而已嘛。”景黎道,“你和那小皇帝关系这么亲密,还不让人醋一下了?” “我与他清清白白,何况他还不知是敌是友。”秦昭无奈,“你明知道我……” 他话音未落,却见景黎正偏头看着他,眸中带着些隐秘的期待。 就等着这句话呢。 秦昭笑起来,郑重而温柔道:“你明知道,我只爱你一人。” 每个人在相恋时的喜好不同,秦昭原本不是会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的人,何况他与景黎已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哪还需要那些甜言蜜语。 而景黎也不是个会随便说爱的人。 不过秦昭最近发现,景黎虽然不爱说,但他很爱听。 景黎不说话了,也没抗拒秦昭抱他。他靠在秦昭肩上,听着窗外水流击打船舷的声音,嘴角眼中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甜得跟吃了块蜜糖一样。 . 第三日,一行才终于到了镇上的码头。 秦昭这次没有透露回村的具体时间,码头上并无同村来接。不过他们一家的着装已经不似寻常村民,因此还是引起了不少人关注。 阿七先去驿站寻马车,秦昭一手抱着鱼崽,一手牵着景黎,在路边找了个稍隐蔽的地方等候。 身旁,几个村民正在闲聊。 “顺子哥,你又去临溪村啦?我都说了解元老爷不会这么快回来,他们村长那儿不还没消息吗?” “不去亲眼看看,谁知道是真没回来还是故意不说。”答话那人赶着牛车,就停在秦昭他们身后,“你是不知道,自从知道临溪村出了个解元,这附近的乡镇有多少人想拜那位老爷为师。我不多去几次,就要被别人抢先了!” “你之前不是不想让你儿子考科举吗?忽然想通了?” 那人嘿嘿一笑:“可不是吗,我现在算是瞧出读书的好处来了。要是我儿子也能考个举人,不,考个秀才都成,可比种一辈子地强多了。” “……说起来,那个秦昭和他夫郎离乡的时候我还远远见过一面呢。谁能想到,一年多过去,人家今非昔比了。” 这两人原本在秦昭和景黎身后说话,没注意到他们。可小鱼崽听见了熟悉的名字,趴在秦昭肩膀上探出头去:“咦?” 秦昭与景黎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一旁走去,默默离得远了些。 小鱼崽奶声奶气道:“阿爹……他们在说阿爹。” “嗯,是在说阿爹。”秦昭应道。 “为什么呀?” 小崽子仰头望着自家爹爹,也不知在问对方提及秦昭的原因,还是秦昭默默离开的原因。 景黎笑着插话道:“因为你阿爹很厉害哦。” 小鱼崽眨了眨眼,似乎还是不太明白。 阿七寻的马车已经来了,二人没再继续解释,抱着鱼崽上了车。 马车摇摇晃晃走在山路上,景黎瞧着外头。这会儿已经临近正午,正是许多来镇上赶集的村民回村的时间。 路上行人颇多,不过仍能看出与过去的些微不同。 景黎道:“手里拿书的人多了。” 山路上,不少村民手里拎着或背篓里装着书本,再往远些看过去,还能看见有人在山间空旷处晨读。 “没想到你的影响会这么深。”景黎有些感慨。 两年前秦昭和村长想办私塾的时候,还有好多村民不同意,没想到现在,已经这么多人愿意读书了。 秦昭道:“他们本就只缺少一个范例罢了。” 这些僻壤山村的百姓并非抗拒读书,而是他们世世代代以耕种为生,过惯了这种日子,很少会有人愿意去做出改变。 但只要有人踏出这一步,并获得成功,百姓们看到好处,不消去劝,他们自然都会仿效。 因此,但凡出过贡生举人的乡镇,读书氛围都远比其他地区好,出的人才也会比其他地方多。关于这一点,秦昭过去已经见识过许多次。 翻过一座上,就来到了临溪村外那片平原。 这里数十年如一日,阔别一年多,风景并无任何改变。如今正在秋收的尾巴,被割下来的金色麦草堆在田埂边,地里还有庄稼汉正在干活。 “是个丰收年呢。”景黎道。 片刻后,马车停在了临溪村外。 村外的那片田里有不少人正在劳作,看见来了辆陌生的马车,纷纷抬起头来。 “那是……那是秦昭吗?!” “是秦昭,秦昭老爷回来了!” “快去通知村长!” 秦昭这次没有提前写信告知的原因就是想低调行事。他在府城这一年间,村长帮了他许多,他这次只想低调回村,拜访问候一下村长,不要惊动太多人,谁知道…… 计划在还没进村前就宣告失败。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会儿村口就聚集了人。 走在最前头那个汉子刚从地里回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神情有点拘谨:“秦……秦老爷怎么今天回来,也不提前写信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去镇上接你啊!” “大力哥不必如此称呼,像以前那样就好。”秦昭道。 眼前这人就是当初租给秦昭田地的李大力,不过一别一年多,这人皮肤晒黑了好几度,景黎险些都没认出来。 “哟,让开让开,让我瞧瞧。”有一个人挤上来,笑着道,“秦昭,我还当发达了就不想回村了,看来还是有良心的!” “林二叔哪里话。”秦昭道,“当年承蒙你照顾,秦昭不敢忘。” 临溪村里除了村长外,帮秦昭最多的当属林老二。当年秦昭因为外乡人身份在村里受到排挤时,只有他愿意与秦昭来往。 打过招呼,最吸引注意的当是景黎怀里的崽子。 小鱼崽头一次见这么多人,却不怎么害怕,景黎让他叫什么就叫什么,几声伯伯叔叔下来,叫得众人心都软了。 “这孩子太可爱了,和秦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秦昭给他订娃娃亲了没,我家孩子也去年刚出生!” 这话其实说笑的意味更大一些。按照村里的规矩,要订娃娃亲得正经送礼,找人见证,不是这样口头几句就能定下的。 不过秦昭依旧认真回答:“没有这个打算。” 提议那村民长叹可惜,又被众人起哄嘲笑一番。 片刻后,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打断众人的谈话:“村长来了!” 这次不用去看,景黎都能猜到是谁说话。 除了陈彦安,谁现在还敢在秦昭面前大喊大叫。 人群分开一条路,陈彦安扶着村长走过来。 那人是陈彦安,但已经与一年前完全不同。 他约莫瘦了有数十斤,也长高了不少,整个人显得挺拔精神,焕然一新。 这一年间,他们之间书信来往不断,景黎早就听说陈彦安减肥成功,他之前还当是这人吹牛,没想到还真做到了。 秦昭倒是没在意这些,朝村长迎上去:“村长怎么亲自出来了,当是我去拜访您才是。” “不敢,您现在是解元老爷了。”村长本就年事已高,一年不见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他说话间还轻咳了两声,往周遭看了眼,道,“你别怪他们,临溪村还从没出过解元,官爷来报喜的时候乡亲们都高兴坏了。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都想上来搭句话,沾沾解元的喜气。” 秦昭:“是诸位乡亲看得起秦昭。” 村长笑着点点头,看向秦昭的目光满是赞赏。村长也是考过科举之人,见过许多高中之后就不再与家乡来往,背信弃义之人。 可秦昭不同,此人虽然高中,言谈举止未见浮躁,品行可见一斑。 村长与他寒暄几句,又道:“晚些时候来我家吃饭,带着小黎孩子,还有这位小哥一起。” 阿七一直默默拿着行李跟在秦昭和景黎身后,俨然是家奴姿态,村长仍旧一视同仁。 秦昭应道:“是。” “行了诸位,秦昭就是回个家,你们怎么每次都跟没见过他似的,丢不丢人?”村长三言两语把人打发了,吩咐陈彦安,“彦安送送秦昭吧,你们以前关系好,许久没见应该有很多话说,我这老头子就不打扰了。” 村长在村子里颇有威信,他一发话,众人这才相继散去。 秦昭也终于能够走进村子。 陈彦安和秦昭倒是没什么话说,人一散,他立刻迫不及待凑到景黎面前,问他怀里的小鱼崽:“鱼崽,还记得我吗?” 小鱼崽疑惑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我以前抱过你的,还送过你好多衣服,还有小鱼布偶,不记得了吗?”陈彦安的表情很是受伤。 陈彦安从第一次见小鱼崽就很喜欢他,送了一堆东西不说,还变着法想让秦昭答应和他订娃娃亲。 可惜,被秦昭和景黎都严词拒绝。 他送给小鱼崽的小鱼布偶做工精致,一直是小鱼崽很喜欢的玩具。 “小鱼布偶……不是你。”小鱼崽皱着眉头,双手伸出来,在身前画了个大大的圆,“是胖叔叔。” 陈彦安:“……” 秦昭:“……” 景黎:“噗。”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好,今天是起得太早没事干于是爬起来写完了更新的池池。 不明白为什么安眠药的效果只能持续六个小时,每天五点到点准时醒,我吃它的意义何在…… 第125章 家中一年多没有住人,却没什么灰尘,显然已经有人事先帮忙打扫过。景黎种了一院子的花草,去年临别前,秦昭曾托村长照顾,打扫的事,多半也是他帮了忙。 阔别一年,院子里的花草依旧长得茂盛,院子外围的竹墙上爬满了藤蔓,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得有些杂乱。 秦昭倒也理解。 村中都是些粗人,哪里懂得养花弄草这种细致活,至多就过来浇浇水,保证植物不枯死。 一行人推门走进院子,唯有阿七在看见竹院全貌的时候,稍稍怔愣片刻,进门时慢了半步。 秦昭注意到了,问:“怎么?” “没、没事,我只是没想到……”阿七眸光微微暗下,嗫嚅道,“没想到先生过去住在这种地方。” 简陋的竹院,狭窄的木屋,僻壤贫穷的山村……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在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有一日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秦昭听出他的想法,淡笑一下。 陈彦安却道:“小哥是没来过村子吧?” 他抱着小鱼崽走在最后,解释道:“这儿肯定比不上府城,不过秦昭这院子,已经算得上是咱们村最好的屋子之一了。” “你是没见秦昭以前住那地儿,又破又漏风,我去读几天书都冻病了,不知道当初他怎么住下来的。” 陈彦安说这话其实没有别的意思,那间屋子本来就是他家的,抱怨几句无伤大雅。 可在阿七听来更加不是滋味。 就连景黎也跟着沉默下来。 陈彦安眨了眨眼,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 ……他说错什么话了? 唯有小鱼崽没心没肺,根本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觉得这里环境差。他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好奇地左右打量。 陈彦安连忙把人抱稳。 他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小鱼崽相信他就是先前那个胖叔叔,找回了岌岌可危的信任,得到抱鱼崽走一段路的机会。 “行了。”秦昭打断道,“都在外头站着做什么,快进去。” 他这个当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也不知这两人在伤春悲秋些什么。 一行人进了竹院,小崽子看见满院子花草惊喜得很,一进去就让陈彦安把他放下,落地就往花丛里钻,抓都抓不住。 景黎陪小鱼崽在院子里玩,秦昭则与阿七、陈彦安进屋收拾行李。 阿七没敢让秦昭动手,主动揽下了大部分活,让主人家在一旁休息。陈彦安上次去秦昭家的时候阿七还没来,更不习惯使唤这看起来温吞清秀的年轻人。 秦昭却道:“无妨,让他做吧。” 先前搬家的时候许多物品没有带走,都打包封存在家里。秦昭将茶盏碗碟一样一样取出来,去后厨烧了水,泡了一壶茶。 茶香四溢,给这竹院增添了一丝人气儿。 陈彦安看着干活麻利的阿七,感叹道:“等回头去了县城,我也寻个人来打理家务。” 听言,秦昭挑眉问:“你娘已经答应你去县城了?” 陈彦安对自己的资质心里有数,折腾了这么多年,能考中个秀才已经不容易,没有再继续科考的打算。这一年以来,陈彦安都在帮着村长打理学堂,但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去县城机会能大一些。 当然,陈彦安想去县城不仅仅是为了生计。 想到这里,秦昭又问:“你与阿易到底如何了?” 这些时日景黎与这些老朋友书信未断,可阿易性子腼腆,不常在书信中说自己私密的感情,只偶尔会提及陈彦安又去了县城看他,给他带点好吃的好玩的,陪他到处逛一逛。 就连薛老先生都会传信来抱怨,阿易和陈彦安在一块的时候,眼里都快要没有他这个爷爷了。 简言之就是一句话,除了他俩之外,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在恋爱。 至于陈彦安,提及阿易的时候就更少。 不是他不上心,而是因为他娘始终没有松口。陈大娘是个传统女人,不同意陈彦安娶一名双儿做正妻,陈彦安解决不了他娘的问题,没脸在旁人面前提这些事。 至于秦昭今天主动提起这事,自然是因为在回来之前,景黎就常念叨着见了面要好好拷问陈彦安。 听秦昭主动提起这事,陈彦安别开视线,耳朵微微有点红:“我……我们俩还能怎么样?” 秦昭:“说实话。” 陈彦安支支吾吾:“你也知道嘛,我娘就是觉得他一个双儿,整日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说出去不太好看。但……但我磨了这么久,她也有点心软。” “前不久正好阿易来这山里进货,我就带他……带他……” 陈彦安声音越说越小,秦昭都快听不清了:“你好好说话。” “我就带他见了我娘一面,我娘对他改观了!”陈彦安心一横,快速道,“薛老先生也知道我们的事,说愿意给我们做主,今……今年就把婚事办了。” “砰——” 门外响起一声轻响,景黎进门前恰好听见陈彦安这句话,惊得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啊……”景黎这一下撞得头晕眼花,还后退了半步。 秦昭忙上前扶他:“松手,我看看肿了没?” “没事。”景黎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在撞得并不严重。他揉了揉伤处,愤愤道:“阿易居然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写信骂他去!” 说完,还真骂骂咧咧往里屋走,找纸笔去了。 秦昭笑着摇摇头,把被丢在门边的小鱼崽抱起来,又问陈彦安:“日子定了吗?” “还没。”陈彦安被这一打岔,也顾不上害羞了,道,“我娘与薛老先生商议了一下,想让秦大哥你当证婚人。今天让我过来,也是想问问你打算在村里待多久。” “这……”秦昭有些迟疑,摇摇头,“我并非你家长辈,这样恐怕不妥。” “怎么不妥,你是我师父啊!”陈彦安道,“当初要不是你教我,我哪里考得上秀才。还有,要不是你我怎么可能认识阿易,你当证婚人是最合适不过。” “可是……” 秦昭回来这一趟原本只是为了拜访村长,再看看村中几位老友,不会停留太久。但若是参加婚宴,恐怕要耽搁不少时间。 秦昭一时拿不定主意,陈彦安摸了摸鼻子:“其实吧,薛老先生已经给我们挑好几个吉日,不是很晚,秦大哥你……”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纸,递了过去。 秦昭:“……” 感情已经准备得挺充分,就差他拍板定日子了是吧? 难怪这人减肥减得这么成功。 陈彦安神情局促不安,不远处,景黎坐在桌边研墨,视线也止不住到处乱飘,正听着他们这边的谈话呢。 秦昭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走到桌边,将那红纸递给景黎:“你来挑吧,我们参加完婚宴再离开。” . 陈彦安和阿易的婚宴定在十日后,就在临溪村举办。 村中迎娶双儿鲜少像这样大操大办,事实上,能嫁到这地方的双儿大多都是买来的,在家里的地位连个侍妾都不如,更别说什么婚宴了。 陈彦安这样做,就是为了告诉乡里,阿易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不能随便欺负。 余下几日,景黎忙前忙后张罗婚事,整天往外头跑,上心得仿佛是自己嫁女儿。 天色渐晚,景黎才回到家里,一进门就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味。 “今天晚饭是你做的?”景黎问秦昭。 秦昭:“鼻子挺灵。” 现在有阿七帮忙,加上秦昭忙于别的事务,很少亲自下厨。阿七厨艺是不错,但景黎一直还是更喜欢秦昭做的东西。 景黎忙了一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殷勤地去后厨拿碗筷。 却看见灶台里有些信纸焚烧后的残渣。 景黎问:“京中来信了?” “嗯,边吃边聊吧。”秦昭帮着他把饭菜端上桌,才不紧不慢道,“顾长洲下午刚把信送来,是京城那边的消息。” 景黎咬着筷子,眼也不转地盯着他看。 秦昭平静道:“消息里说,圣上患病已经一月有余,这段时间的政务全都送到后宫,由太后负责处理。” 景黎轻轻“啊”了一声。 太后,就是当年和秦昭夺权的那位皇后。 “所以,小皇帝的病……和太后有关?”景黎问。 “还不清楚。”秦昭道,“听说这些年太后鲜少摄政,一心吃斋礼佛。这次是圣上亲自下了圣旨,加上百官请愿,希望她代为处理政务。” 景黎:“我不信。” 他一直无条件相信秦昭,在他眼里,皇帝和太后都有伤害秦昭的嫌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问题,恐怕要等我们进了京才会知道了。”秦昭给他夹了点菜,语调依旧平稳。 景黎问:“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景黎“唔”了一声:“担心这些事情啊,总觉得里面牵扯的东西好复杂啊……” “担心也没有用啊。”秦昭道,“我们如今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那里发生什么,我们要至少半月后才会知道。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月,干涉不了的。” “也对。” 景黎抿了抿唇,小声道:“对不起呀,是我想要留下来。我们在村子里多呆这么多天,还不知道京城的局势会怎么样变化……” “无妨,陈家对我有恩,我理应留下。”秦昭顿了顿,又道,“而且,最近这些倒是提醒我了另一件事。” 景黎:“什么?” 秦昭道:“陈彦安都知道该给心爱的人一个体面盛大的婚宴,这一点我不如他。” 景黎一怔。 “我、我们当年没有钱嘛。”景黎小声道,“而且我们有婚礼的呀,那年中秋。” 那场简陋的婚礼,是景黎送给秦昭的第一份礼物。 “这些年跟着我,委屈你了。” 秦昭抬手在景黎侧脸轻抚一下:“欠你的我都记得,待我们回到京城,了结这些事情,我一件一件帮你补回来。” 景黎耳朵有点发烫。 他瞧了眼在旁边喂小鱼崽吃饭的阿七,后者低着头,神情专注,甚至还有意在小鱼崽好奇抬头的时候塞一口吃的给他,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怜阿七一个好好的单身青年,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听秦昭说完这些肉麻话,还顺道帮他们遮掩了。 景黎收回目光,耳朵更红了:“那我们早些去京城吧,等参加完婚宴就去!” 秦昭点点头:“我已经写信给顾长洲,婚宴过后,他会派人来接我们。” “……到时我们直接进京。”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去京城了,正式开启收尾副本~ 昨天本来想加更,但……咕咕的时候,没有一口瓜是无辜的。 ———— 推一本基友的文,已经入v啦! 《金丝雀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作者:楚济 转学第一天,林斐被老师叫家长,损友找了个人给他扮叔叔。 这位傅叔叔温柔优雅,绅士多金,笑起来两颊梨涡如春风拂面。 典型的人美、钱多、好骗。 脸蛋乖纯,骨子里野坏的林斐动了歪心思。 - 圈子里傅施阅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说他雍容华贵,谦谦君子,有人说他表里不一,偏执阴暗,不折不扣的疯子。 林斐是只他相中温顺宠物的宠物,他随手施舍几分恩宠。 同龄人尚在埋头苦读,林斐拿到了世界一流大学的通知书。 他人还为考试夜不能寐,林斐暑期在NASA实习。 …… 傅施阅手把手将金丝雀养起来,高高在上的看着他步步沦陷。 正得意之际,他玩脱了,金丝雀变成白天鹅飞走了。 他才明白,不可自拔的是自己,林斐TM就想找块踏脚石。 - [你控制我的身,我控制你的心。] 第126章 婚宴如期举行。 婚宴上,秦昭作为证婚人致了辞,小鱼崽也充当花童,给两位新人端来了茶水。 小崽子穿着件小红袄子,背后还用红绸缝了条简单的小鱼尾巴,打扮成锦鲤模样,走路时尾巴摇摇晃晃,怎么看怎么可爱。 这是景黎的主意,表示锦鲤赐福,祝福他家日后福运昌盛,夫妻相敬如宾。 婚宴的第二日,秦昭去村长家中道了别。 秦昭先去村长家中道了别。 “这山高水远的,何必带夫郎孩子一道去?而且又去得这么早。”村长叹息道。 听了这话,秦昭含笑道:“村长可不敢说这话,上次我想让他和孩子留在村里,被好一番教训。” 景黎抱着崽坐在秦昭身边,听言瞪了他一眼。 村长说的是一回事吗? 要是秦昭进京只为了赶考,他不去添乱也没关系,可这人是去调查当年的真相,他放心不下不是很正常吗? “说错了,是我受不了与你分隔两地。”秦昭一本正经改了口。 这话说得也没错,哪怕秦昭只是为了赶考,一去也要至少大半年时间。 要分隔两地这么长时间,莫说他们受不了,对孩子也不好。 至于为何现在就出发,秦昭一早就想好了说辞:“走山路不安全,我与夫郎打算乘船进京。要是太晚,到了冬天恐怕河水结冰,无法行船了。” “而且,江陵织造纺恰好有一批货物要运送北上,答应送我们一程。” 秦昭对外是江陵织造纺顾家少爷的教书先生,顾长洲索性派了艘商船运货北上,顺道送秦昭去往京城。 以此掩人耳目。 村长点点头:“你这位主顾倒是对你不错,这样也好,商船都会雇些打手护卫,能庇佑你们安全。” 几人正说着话,村长夫人和几名农妇走了进来。 “小秦还没走吧,太好了。来看看,乡亲们给你捎了点东西!”村长夫人手里拎着个竹篮,里头满满当当装了一篮子鸡蛋。 她身后那几名农妇也是各个手里都拿着东西,粗略一看,全是干粮点心肉干一类的土产。 秦昭看着那大大小小的竹篮,默然片刻:“不必,诸位太客气……” “什么客气,给你带着路上吃的呀!”村长夫人打断他,劝道,“这坐船不得坐个把月?多带点干粮路上吃,咱们村穷,给不了你什么好东西,这点心意是要有的。就算你不吃,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和夫郎啊!” 小鱼崽早就闻到那篮子里的面饼香味,眼也不转,巴巴望着。 景黎与秦昭对视一眼,不忍直视地捂脸。 也不知道这小崽子到底随了谁,只要是吃的都喜欢,就没见过挑嘴的时候。 邻里盛情难却,秦昭不好再拒绝。结果就导致顾长洲派来接他们的马车被塞得宛如货车,大包小包,满满一车都是山货土产。 不知道的,还以为秦昭他们一家是回村进货来了。 马车将秦昭一家接到码头,登上了一早就等在那里的渡船。 临溪村所在的村镇与江陵是两个方向,顾家的商船不方便来此,因此秦昭一家要先乘渡船去往江陵城外码头,再换做商船。 渡船到达江陵码头时,远远便看到一艘商船正在清点货物。 船夫刚靠岸,便看见顾长洲领着几个人走过来。 “秦先生。”顾长洲朝秦昭点头示意。 在外人面前,他与秦昭之间始终装作是雇主与教书先生的关系,不疏离,但也谈不上亲密。 秦昭朝他一拱手:“顾老爷,此番多有劳烦。” “哪里话,秦先生对犬子有授业之恩,这点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顾长洲说着,又指了指身旁一位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这位是李老板,此番你们就是坐他的船北上。” 秦昭客客气气向对方行礼:“李老板。” 李老板忙还礼:“秦先生客气。” 顾长洲又往身后一瞥,道:“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来送秦先生吗,躲在后面做什么?” 他侧身让开,秦昭才看见顾衡也跟了过来。 少年眼眶有点红,被自家老爹这么一说,耳朵也跟着红了:“谁吵着闹着要来了,我就是——” 众人视线都落在他身上,顾衡嗫嚅一下,说不下去了。 秦昭道:“顾衡,我走之后功课莫要落下,若是来了新的教书先生,也要听先生话,明白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真不回来了?”顾衡反问。 顾长洲呵斥:“这是你该对先生说话的态度吗?” 顾衡冷哼一声,别开视线。 秦昭平静道:“哪怕我再回来,也不会再做你的先生,你我师生缘分到此为止,我不是与你说过了吗?” “我……”顾衡吸了吸鼻子,闷闷道,“知道了,不就是考个举人,没你一样行。” 秦昭点头:“那我等你好消息。” 顾衡眼眶又有点红,景黎问:“哭什么啊,你可以给我们写信呀,还能来找我们玩,又不是永别。” 顾衡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止住了。 秦昭道:“想说什么直说就好。” 顾衡小声道:“我以后……我以后还能去京城找你吗?” 景黎笑容有点凝固:“?” 顾衡低着头,快速道:“我是怕你考中状元做了大官,不想和我们家往来。你还没教我骑马博戏呢!” 秦昭笑着摇摇头 他如果因为身份之差不想与他们往来,当初哪会答应当顾衡的老师。 秦昭道:“放心吧,来京城随时找我,到时我带你去玩。” 得了秦昭应允,顾衡心情似乎好了些。顾长洲吩咐伙计把秦昭一家的行李搬上船,没一会儿,货物终于清点完毕,李老板一声令下,宣布开船。 商船共有三层,最底层用来装载货物,第二层是伙计的住处,第三层则是几间客房。 秦昭站在商船三层的走廊上,望着江陵码头逐渐远去。码头上,隐约还能看见顾衡在冲他招手。秦昭招手回应一下,偏头,却见景黎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秦昭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到顾衡之后忽然想明白一点事情。”景黎道,“如果小皇帝真的到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我绝对不会感觉奇怪了。” 只是教了一年,那么骄纵的顾少爷都因为分别掉了几滴眼泪,何况是教了七年的小皇帝? 这人对学生都这样吗? 景黎酸溜溜放下这句话,抱着崽进了屋。 秦昭:“……” . 这船一坐就是将近一个月。 早先景黎还觉得新鲜,可一个月下来,除了偶尔经过大城码头时会短暂停留一段时间,其余时候风景全都一成不变。时间一长,就连小鱼崽都不再有兴趣去甲板上玩。 终于,在二十多天后的某个清晨,李老板来敲响了秦昭的房门:“秦先生,晚些时候船就会到达京城附近的码头,你们只能坐到那儿了。码头附近就有驿站,你们寻一辆马车,能赶在夜里宵禁前进城。” 秦昭向他道了谢,眼睁睁看着刚才还睡意稀松的小夫郎瞬间清醒过来,兴冲冲开始收拾行李。 他这次可算感受到交通不便的可怕之处,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坐船了。 午后,秦昭和景黎在码头下了船。 这码头不算大,是给商船停靠补给所用,并非专门的渡客码头。如今出入京城的船只马匹都必须办理文书,李老板这次没打算进京,因此没有提前办理文书,不能在渡客码头停靠。 好在这附近商船往来多,驿站饭馆应有尽有。 一行人在码头用过午饭,阿七去驿站租了辆马车。 车夫是名年轻男子,穿着打扮普通,皮肤晒得黝黑。阿七将地址告诉他后,对方立即殷切地帮着搬东西,干活时腿脚倒是麻利得很。 他们在京城的住处自然也是顾长洲帮着找的,是一座在内城的宅子。 众人又休息片刻,出发前,那马夫领了个人过来:“几位客官,这人想顺路搭个车,不知几位方便不方便?” 那人是个小贩打扮,背着个空篮筐,身形瘦削:“我顺道回城,坐车前头就行,不会打扰到几位。” 阿七回头请示秦昭,后者点点头。 马车这才出发。 这马车上头带顶棚,四周用布帘围着,做挡风所用。从马车内部,透过布帘缝隙能看见马车前头的两个人影。 那两人都是本地口音,似乎先前就认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近的生意。 景黎听了几句,忍不住多看了那马夫几眼。 那马夫……看起来很奇怪。 赶车算不上什么赚钱的活计,往常的车夫多是年迈体弱,干不了粗活重活的人。可这人身形健硕壮实,不该找不到别的活。 景黎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倒是秦昭主动与其搭话:“小哥是一直在这里赶车吗?” “也不是,我是住这附近的庄稼人,最近刚忙完农活,出来找点活添补家用。”车夫头也不回地回答。 秦昭:“这地方,客人不太多吧?” 听了他这话,车夫古怪地沉默了一下。 接话的是他身旁那个小贩:“是不多,我们这码头小嘛。去京城的客人都去北边那大码头了,那边都是常年干这行的,有人家的规矩,就算去了也轮不上我们。” 秦昭又问:“这么说,两位先前就认识?” 小贩道:“同乡,一起出来的。” 秦昭又问了几个问题,那两人一一答了,听不出什么问题。 景黎自认可能是自己精神太过紧张,总疑神疑鬼,遂不再胡思乱想。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天色渐晚,山中甚至下起了雨。 雨滴打在车棚上噼里啪啦地响,景黎抱着小鱼崽,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打着瞌睡。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了前面轻微的说话声:“都睡着了?” “睡着了,我就说那药管用,信我没错吧?” 景黎精神一直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听见这话瞬间清醒了,正想坐起来,却感觉身旁的人轻轻拉了自己一把。 秦昭靠在车窗旁,眼眸合着,似乎是正在熟睡的模样。 他手指缓缓碰到景黎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 “别动。” 景黎心跳不受控制加快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 那两个人真的有问题? 景黎不敢多问,他能感觉到不仅秦昭在装睡,坐在他对面的阿七也低着脑袋,呼吸平稳,手指却一直搭在腰间。 他知道,阿七那里藏了一把匕首。 怀里的小鱼崽还睡得很熟,景黎搂着对方柔软的身体,似乎来了点勇气。他竭力保持着呼吸平稳,在秦昭掌心写字。 “什么人?” 秦昭回答:“不知。” 景黎掌心微微冒汗。 来京城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会遇到任何事情的准备,可他没想到,他们还没进城,就已经遇到了危险。 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是普通的劫匪,还是秦昭的仇人? 似乎感觉到景黎的不安,秦昭又写到:“别怕。” “不怕。”景黎回答,“有你在。” 不知是不是错觉,景黎写完这句话之后,心头的担忧忽然减轻了几分。 秦昭这么厉害,不管遇到什么,都一定有办法脱险。 他不害怕。 景黎在黑暗里握住秦昭的手,心跳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马车还在继续前行。 片刻后,那压低的声音再次透过雨声响起来:“说了不是这条路,娘的,你到底能不能找到。” “下着雨呢,不然你来?” “我找得到还用带你出来,我他娘的都多少年没回京城了。快赶路,要是耽误了事,老子要你好看!” 景黎听着听着,觉得不太对劲。 这俩人……怎么好像迷路了? 而且好像还吵起来了。 没等他想明白,马车忽然重重地震了一下,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景黎不自觉握紧了秦昭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在马车外头敲了敲:“客官,醒醒,快醒醒。” 是在对他们说话。 景黎抬起头,秦昭也正望着他。对方抬手在唇边轻轻点了一下,示意他别说话,自己则掀开车帘,声音带着困倦:“……怎么了?” 那车夫顶着件蓑衣,站在马车旁,无奈地叹了口气:“车轮陷泥地里头了,马拉不出来,倒霉……您要是方便能不能下来一下,能帮着推一把更好。” 秦昭:“……” 景黎:“……” 给他们下药,还要他们帮忙。 也是不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京城的绑匪都这个业务能力吗? 第127章 秦昭听了这话后稍稍沉默片刻,才不紧不慢道:“鄙人身体欠佳,淋不得雨,恐怕无能为力。” 马车夫听他这回答也愣了,脱口而出:“出个人帮忙就行,你们一家人都身体欠佳?” 秦昭一本正经地点头:“是。” 景黎没忍住:“噗。” 外头雨声很大,马车夫没听见景黎这动静,又劝道:“再不济,您几位下来等候片刻也有,车里坐这么多人马真不拉不动。现在天都黑了,要是一直陷在这里,也耽搁您的时间不是?” 秦昭坐得四平八稳:“我不怕耽搁时间。” 马车夫:“……” “还没把人叫醒?”那名小贩打扮的人原本在前方拉扯马匹,见后头许久没有动静,扯着嗓子喊,“我那药没用多少分量啊,睡这么死?” 他刚走过来就对上了秦昭的视线,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马车夫低啐一声,一脚把那小贩踢进泥地里:“臭小子,竟会添乱,就不该把你带来!” 他说完,回过头朝秦昭笑了笑,语气竟然还很客气:“客官,您别听他胡说,这其中有些误会。不如您先下车,我们将马车拉出来,边走边解释?” “这么着急?”秦昭淡淡一笑,“若我不愿走呢?” 马车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秦昭道,“担心我一直不愿上路,耽搁了时辰的,应该是你们才对吧?” 马车夫没回答。 他已经在雨里站了很久,身上的蓑衣往下滴着水,天边闪电划过,映得他那张五官硬朗的脸庞上神情阴沉可怖。 可秦昭毫不躲闪,静静与他对视。 片刻后,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叹气:“唉,就知道您没那么好对付。” 他挺直先前一直微微佝偻的脊背,朝秦昭一拱手,正色道:“末将孙蒙义,恭贺王爷回京。” 转瞬间,整个人的气场就已经不太一样。 秦昭淡淡道:“你们这可不像是给我的贺礼。” “这……”孙蒙义迟疑片刻,摸了摸鼻子,“还请王爷恕罪。” 景黎听了全程,越听越觉得迷糊。 这么说,这些不是敌人? 是秦昭的旧部吗? 景黎问秦昭:“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秦昭瞥了孙蒙义一眼,道,“但我大致能猜到是谁派他们来的。” 景黎:“谁?” 秦昭:“萧越。” 那位曾经去过秦昭家做客,与他素来不和的护国大将军萧越。 虽然景黎与这个人只是一面之缘,且已经有快一年没见过面,但那人的模样气质实在叫人很难忘记。 在萧越来家中做客的时候,景黎已经看出对方身份不同寻常。前不久,秦昭在向景黎坦诚真相的时候,同样解释了这件事。 可景黎还是不明白,嘟囔道:“萧越吃饱了撑的?干嘛派人来抓我们?” “咳咳……”孙蒙义没留神,一口雨水呛进嘴里。 秦昭忍着笑,低声道:“谁知道呢,一会儿见了他,你可以亲自问。” 秦昭这话让站在马车边的两人都有点难堪,那名小贩打扮的人圆场道:“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萧将军麾下副将,在下姓耿,家中排行老四,王爷叫我耿四就好。” “今日的确是萧将军派我和老孙过来迎接王爷。” 天边的雨来得快去得越快,渐渐停了下来。 秦昭与景黎下了马车,还大发慈悲让阿七去帮着推车,终于将马车从泥坑里解救出来。 他们干活时,景黎还在一旁小声问:“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秦昭反问:“惊讶什么?” “萧越呀。”景黎道,“他不是在边疆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秦昭平静道:“我给他写信了。” 景黎:“啊?” “我们出发前几日,我给他寄了一封信。”秦昭道,“算算日子,他的确会比我们早到几天。” 景黎眨了眨眼。 他心中还有困惑,可秦昭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秦昭和景黎说过萧越曾经过答应帮他的忙。 可具体要他帮什么忙,又要如何帮忙,秦昭还没有告诉他。 那天秦昭一次向他说了太多事情,他一时间根本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因此也没在意这个部分。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有些奇怪。 当年的事情真相如何还不清楚,可想要调查,一定要从皇帝入手。 而据秦昭所说,萧越一家又是极其拥护皇权的一类人,为什么他会愿意帮助秦昭调查皇帝呢? 景黎没有再提问。 他不太希望所有事情都等着秦昭解释,这样显得他很笨很没用。 可要让他自己想…… 景黎抱着小鱼崽,困扰地皱起眉头。 ……想不到。 好难。 景黎最终没能想出答案,那位姓孙的副将走过来:“王爷,马车准备好了,咱们这就出发?” 秦昭点头:“好。” 接下来的一段路,孙蒙义没继续赶车,而是与秦昭他们同乘车内。 先前是为了假装车夫,现在已经坦白了身份,没道理再把人晾在车里。 随行陪同,才是该有的待客之道。 经过了这么小段风波,景黎彻底睡意全无,规规矩矩坐得笔直。小鱼崽这会儿也彻底睡醒了,吚吚呜呜地缠着秦昭要看外头的风景。 孙蒙义看着这若无其事的一家人,心中的困惑越来越深。 他们方才为了计划顺利,特意在车里熏了点蒙汗药。虽说用量极少,但怎么可能一点效果都没有,就连这看上去才一岁左右的小孩儿都半点没受影响? 孙蒙义好奇得难受,却不敢问这位看着高深莫测的前摄政王,只偷偷去看放在马车角落的香炉。 “别看了,香炉没出问题。”秦昭回头时恰好看见这一幕,道。 “……”孙蒙义被抓了个正着,摸了摸鼻子,赔笑道,“看来王爷已经发现了。” 秦昭并不隐瞒:“我这些年对药毒味道都很敏感。” 秦昭这些年常年服药,又对医理颇为关注,到如今只消一闻就能闻出大部分药毒的味道。 察觉到这种市面上常见的迷药更是轻而易举。 孙蒙义趁机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那王爷是如何解毒的?” 秦昭指了指佩戴在腰间的一个荷包:“这药囊内有多种药材,可驱蛇避虫,清心解毒。” 这方子是秦昭不久前调配出来的,出发前借着婚宴的机会让薛老先生看过,证实并无差错,才给他们每人佩戴了一个。 有这东西在,寻常的迷药奈何不了他们。 “原来如此。”孙蒙义感叹,“不愧是荣亲王。” .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众人下了车,景黎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京城,而是一处偏僻的山涧中。 他们面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支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行军帐篷,帐篷前都点着篝火。不过由于地势和树林遮挡,哪怕是夜间,从山涧外也看不见一点光亮。 “此处就是萧将军临时驻扎之地。”孙蒙义领着秦昭进了营地,介绍道。 秦昭四下打量片刻,点点头:“易守难攻,极为隐蔽,不愧是萧大将军。要是从这里打进京城,必然能将禁军打得措手不及。” 孙蒙义张了张口,惊得连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 “呸,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个声音传来,一身轻甲布衣的萧越快步走出来。 他在秦昭他们进入山涧的时候就收到了消息,本想着出来迎一迎,一出来就听见对方在口不择言。 萧越啐了一声:“老子这次就带了几百亲卫,没想过帮你造反,你别害我兄弟!” 秦昭若有所思地沉吟:“若是由我领兵的话,几百亲卫拿下小皇帝应该不成问题。” “……”萧越一时间竟分不清他在说笑还是认真。 景黎抱着崽,饶有兴致地看戏。 萧越不愧是年少有为的将军,穿上铠甲的模样比上次在江陵见面时更有威严,叫人不敢目视。 不过,这样也使得他被秦昭噎得说不出话的场面更加有意思。 萧越半晌没想到反驳的话,恶狠狠地瞪了秦昭一眼:“进营帐里再说。” 萧越确实没撒谎。这营地里的人看着着实不算多,就连行军的营帐也较为简陋,不像是真正行军打仗时那样军备完整。 “你们住的地方我已经备好了,一会儿让老孙带你们过去。” 萧越在桌边坐下,道:“不过你这人还是这么没意思,我还以为你看见我会更惊喜一点。” “我没看出你想给我惊喜。”秦昭冷冷道,“派人假扮绑匪,还把我引来这种地方,你想干什么?” 萧越瞪了孙蒙义一眼,啐道:“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顿了顿,笑道:“开个玩笑嘛,您老人家多年没回京城,不准备点见面礼怎么成?” “玩笑?”秦昭道,“你们给我下药,还让我夫郎受到了惊吓,一句玩笑就把事情揭过了?” 又是夫郎。 萧越就知道一个小玩笑不至于让秦昭生这么大的气,他生气的原因是他家宝贝夫郎被吓着了。 这重色轻友的东西。 萧越自认倒霉,顺手抄过桌上的酒壶和酒杯,倒了三杯酒:“行,我给弟妹赔罪,是我不好。” 他说着,将两杯酒推到秦昭和景黎面前。 景黎眉头微蹙,想起了某些不友好的回忆。 上次是不是就是这人带秦昭喝酒,害他回来发烧来着? “我夫郎从不喝酒。”秦昭眼神都没敢往那酒杯上瞥,正色道,“我也不喝。” 萧越默然。 心道以前那个能把他都喝倒下的人不是这位? 没等他说什么,秦昭主动岔开了话题:“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非当面说不可的事,直说吧。” “急什么。”萧越道,“反正现在天色已晚,你们就算这会儿赶回京城,也早已错过宵禁时间,进不了城。好生在我这儿住着,明日我再让人送你们进城。” 正说着话,有卫兵在门口禀报:“将军,可以开饭了。” “先吃饭,吃完咱们慢慢说。”萧越对景黎道,“弟妹没吃过我们军营的烤羊排吧,那滋味没得说,尝过一次就忘不掉!” 他话音刚落,景黎的肚子没骨气地咕噜一声。 事实上,从走进这营地的一瞬间,景黎就已经闻到那无处不在的羊排香味了。 是真的饿。 秦昭本还想与萧越多聊几句,见自家小夫郎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只能作罢。 众人一起出了营帐。 萧越这个将军当得毫无架子,与其他士兵一样,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用小刀割下一块滋滋冒油的羊肉,就这么大口吃起来。 军营的伙食其实好不到哪里去,羊是在山里临时猎杀的,烤制时只随便撒了点盐和香料,做得不如家中精细。 可或许是周围环境和气氛的影响,景黎竟觉得原本普通的食材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味道不错吧,这可是我军营里手艺最好的伙夫做的。”萧越道。 秦昭正精细地给小鱼崽将肉切成小块,听言抬头,看见后者一口羊肉一口马奶酒,吃得颇为享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让阿七寻来的白水,忽然觉得少了几分滋味。 萧越见了,将手中酒囊递过来,压低声音问:“如何,来一口?” 身旁的小夫郎正专注地喂崽子吃肉,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秦昭眸光微动,就连指尖似乎都忍不住轻轻动了下。 下一秒,他余光看见小夫郎似乎转回了头,毅然停下了动作。 就连萧越也闪电般收回了手。 可景黎只是伸手,从秦昭面前取过了一块切好的肉塞进嘴里。 “快吃啊,你们怎么了?”见秦昭和萧越都没动作,景黎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什么问题吗?” 秦昭:“……” “没有。”萧越正色道,“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更加坚定了他没必要这么早娶媳妇的决心罢了。 真是太可怜了。 作者有话要说:单身狗的自我安慰:娶媳妇有什么好,喝口酒都有人管,切 第128章 用过了晚饭,小鱼崽玩累了,景黎便先带他回营帐里睡觉。 秦昭则又去了萧越那里。 “现在只有我们了,你可以说实话了吧?”秦昭毫不客气往主位上一坐,问,“是不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萧越没与他计较,走到一旁的行军床上坐下:“小皇帝已经两个月没有上过朝了。” 秦昭点点头:“我知道,听说是因为重病,退居后宫修养。” “你信?” “不信。” 萧越叹了口气,神情稍稍凝重:“这场面……你不觉得眼熟么?” 刚开始是皇帝重病,让信任的权臣代为治理朝政,日子一长,代理朝政的起了野心,开始彼此勾结,壮大势力。 先帝在位时,皇后嫡系一脉就是这样渐渐权倾朝野的。 “偏偏这次是太后代为执政。”秦昭缓慢道,“故技重施?” “我也是这么猜的。”萧越道,“不然你以为我带这几百人来做什么,帮你个小忙用得上这么多人?” 秦昭:“我不嫌人多。” 萧越:“……” “再带多点这破地方就藏不住了!而且你要这么多人做什么,你又不是真要造反。”萧越啐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你不就希望日后如果当真出事,我能帮你护着你家夫郎和孩子吗?” “你若当真牵扯进那些纷乱,对方首先就要抓你软肋。你吃过这个亏,所以当初才会来找我。” 萧越想起这事就觉得不悦:“老子堂堂护国大将军,躲躲藏藏从边关回来,还要被你当护卫使唤,让人知道我还怎么见人?” “错,是受雇于我。”秦昭指正,“我不是已经答应把城外的庄子给你了吗?” 说起那庄子,萧越的态度稍好了点:“还不知道能不能要回来……” 萧越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吧,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秦昭:“我想找个机会见小皇帝一面。” “怎么见?”萧越道,“他现在退居后宫,就算是我去都不一定能见到他,你要如何见?” 秦昭似乎早有打算:“圣上是不是已经三年没去祖庙祭祖了?” 按照旧规,圣上每三年要前往京城城郊的祖庙祭祖一次,距离上次祭祖,正好已经过去三年了。 萧越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祭祖是国之大事,且必须皇帝亲自出面。不过,也不排除皇帝重病卧床,推迟祭祖时间的可能。 “我觉得不会。”秦昭道,“圣上两个月没有露面,朝堂之上必会有人心生怀疑。无论这病是真是假,其中有什么隐情,他都该出来稳定人心。哪怕……只是让大家确定他当真重病。” 萧越明白过来。 他这种长期驻守边关的都知道皇帝已经两个月不见踪影,何况是京中的大臣,这些时日指不定心头怎么想。不论是皇帝当真出了事,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他都该找个机会在众人面前露一面。 祭祖是最好的机会。 不过他心中仍然有疑虑:“你当真觉得,只要见到小皇帝,一切便能解决了吗?” “我的意思是说……”他顿了顿,道,“如果证实当年的事真是小皇帝谋划,你要如何,弑君?” 秦昭没急着回答。 深秋的京城已经很冷,每个营帐内都烧着炭火盆。秦昭将手伸在炭火旁烤着,俊美的五官上火光微微跳动。 半晌,他轻声问:“你觉得现在的小皇帝当得上一国之君了吗?” 他还记得,当年小皇帝刚刚继位的时候,萧越还对那孩子颇为不屑。 萧越想了想,如实道:“性子软弱,威严不足,但没做错过什么事。除了……” 除了对付秦昭。 如果当年谋害秦昭的当真是小皇帝,那这多半是他登基后做的最大的一件错事。 身为一名国之君主,性情软弱不是错误,但如果不能任用贤能,猜忌多疑,对他们臣子而言是致命的。 当初萧越对荣亲王有敌意,是因为担心荣亲王摄政后会威胁皇权。现在已经证明,秦昭并无此意,而作为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学生,更应该明白这一点。 可就算这样,他仍然选择鸟尽弓藏。 这样的君主,叫人如何安心侍奉? 就连对其有授业之恩、对朝廷忠心耿耿的恩师都能对付,谈何他们这些外人? 这些东西萧越一直都知道,但一直不敢往这上面想。 因为,小皇帝如果真是这样,萧越必然会是眼下受到威胁最大的人。 毕竟小皇帝那边已经有想动他兵权的想法了。 秦昭一句话,萧越已经想了许多。若事实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他想要回到京城,未来似乎只有一条路…… 起兵自保。 这个词从心里冒出来的一瞬间,萧越后背就被冷汗浸湿了。他抬起头,看向坐在桌边的秦昭。 可后者只是静静烤着火。 这个人,早就想到这一步了吗? 他早就算到,如果小皇帝当真与他站在对立面,萧越的唯一选择就是与他一起谋反吗? 到那时,不是萧越要帮他,而是他帮萧越。 ……何其可怕。 “操,老子觉得上了你的贼船。”萧越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抹了把脸,“你这混账玩意是不是半年前就在算计这些了?” 秦昭但笑不语。 没有反驳。 萧越只觉得胆寒。这人如今看上去比以前收敛许多,也更难以看透。这些年的经历,好像使他变了很多,可直到今天萧越才发现,这人骨子里从来就没有变过。 他还是那个生杀予夺,工于心计的摄政王秦殊。 似乎是体谅萧越太过纠结,秦昭道:“我让人打听过了,这些年皇族旁系出了几个不错的苗子,好好培养,应该能成大器。” “你闭嘴吧。” 萧越双手痛苦捂脸:“我要是敢造反,我爹肯定会把我打断腿逐出家门,我不想考虑这个可能,你别与我说这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将军一定能够理解。”秦昭竟然还温声宽慰。 说这些话的时候,秦昭的态度始终轻描淡写,好像他与萧越只是在茶余饭后的闲聊,而并非是谋反弑君的大事。 秦昭道:“再者说,不是还有我在吗?你只需将人借给我,不必亲自出面。” “你还越说越像真的了!”萧越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总之一切等见了小皇帝再说,希望那臭小子争点气。你说你这人怎么如此冷血,那小崽子毕竟是你一手带大的,这么快就连弑君之后的退路都想好了……你夫郎知道你这么不讲情面吗?” 秦昭盯着手边的炭火,眼也不抬:“我若当真不讲情面,就不会费这么多功夫来京城了。” 他如果不讲情面,在与萧越见面时,就大可以将这些话坦诚布公地说出来。他甚至没有必要去寻什么证据,直接夺了这天下就好。 可就因为他不愿相信。 火光中,秦昭平静道:“我念着过去,才愿意给他个机会,与他当面对质。可他若真欲除我而后快,这江山谁坐不是坐呢?” . 秦昭离开萧越的营帐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营地里的篝火渐暗,只有几名守夜的士兵在火边打瞌睡。秦昭回望不远处的山岭,两侧的树林漆黑寂静,可他知道,那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护卫着这片营地。 护国大将军的亲卫,当绑匪的能力不高,但保护人的能力应当是不差的。 秦昭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往旁边一个稍小的营帐走去。 帐中还亮着火光。 他刚走进去,一个身影就扑了上来,带着营帐里暖烘烘的热气撞进他怀里。 “慢点。”秦昭压低着嗓音,问,“怎么还不睡,鱼崽睡了吗?” “早就睡啦。”景黎在秦昭怀里蹭了一下,感觉到对方身上全是寒气,连忙把人往里面拉,“快来烤会儿火,你身上好凉!” 这营帐里的炭火都是其他地方的三倍,帐中被烘得温暖如夏,多半是景黎有意要求的。 景黎帮着秦昭脱下厚厚的斗篷,让人去炭火盆旁边坐下,又忙着去给他倒热水。 “太晚不能喝茶,喝点水吧。”景黎把杯子塞进秦昭手里,“饿不饿呀,刚才有人送了点果子来。” “……不饿,坐下吧。”秦昭拉了景黎一把,有些无奈,“有什么需要我自己会去做,你忙里忙外的,一会儿把孩子吵醒就麻烦了。” 景黎“哦”了一声,不再折腾了。 炭火盆就放在行军床边,秦昭和景黎搬着木凳坐着烤火,一抬眼就能看见床上睡得正香的小崽子。 过了会儿,景黎问:“你们聊得怎么样啦?” “还好,别担心。”秦昭道,“萧越就是担心皇帝出事,想与我当面协商接下来该怎么办。” 景黎点点头,又问:“那我们明天还进城吗?” “进。”秦昭道,“萧越这次是偷偷进京,不方便出面,我们待在这里于事无补。城中行事方便一些,有句话听过吗,大隐隐于市。” “当然听过。” 景黎靠在秦昭肩头,轻轻道:“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事情解决。” 秦昭抬手将人搂进怀里,摸了摸他的头发:“今天吓到了吧?” 景黎抿了抿唇:“不怕。” “说谎了。”秦昭温声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啊?”景黎眨了眨眼,摇头,“没有。” “吓坏了。”秦昭道,“那会儿我还不到十岁,出门遇到一伙贼人,与我父亲结了仇,想抓我报复。”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我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发抖。” 景黎紧张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父亲的影卫赶到,把那人杀了,我毫发无损。”秦昭道,“从那之后,我便开始自己训练影卫,也学了点自保的功夫。” 他复述的时候语调淡淡,可景黎能够想象,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该有多害怕。 似乎是注意到景黎情绪有些不对,秦昭宽慰道:“所以我现在习惯了,这些年明里暗里,变着法想杀我的人太多了。我若不谨慎些,哪还能留下这条命?” 景黎没有继续伤春悲秋,半开玩笑道:“还说自己谨慎呢,什么时候被下了毒都不知道。真不明白,你身边这么多护卫,而且你那时候又不在京城,怎么会有人能给你下毒?” “谁知道呢。”秦昭意味不明道。 这件事秦昭与景黎也谈论过很多次,不过始终找不到答案。 他当年中的沉欢散不是毒,因此哪怕他身旁有侍卫验毒,也查验不出问题。可他的症状只有大量的沉欢才可能导致,那么大量的药物摄入,他怎么会毫无察觉呢? 如果不是这样,就只可能是长期给他下药。 可他又从未出现过对沉欢散上瘾的症状。 这事恐怕只有等他们找到真凶之后,才能得到解答了。 秦昭没有再多想这些,继续哄他家小夫郎:“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害怕没什么,你表现得比我当年勇敢多了,不用想这么多。” “我知道啦。”景黎停顿一会儿,才实话实说,“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 这是景黎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事先做再多的心理建设,也抵不过遭遇时的惊慌畏惧。 何况那会儿小鱼崽还在他身边。 秦昭偏头,在景黎唇边轻吻了一下:“所以我这不就来特意安慰你了么?别担心,不论是真是假,我以后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这个吻快得蜻蜓点水,景黎尤不满足,小声道:“不太够。” “什么?” “你这个安慰看起来不是很有诚意。”景黎眼神有点飘忽,“太随便了吧。” 秦昭明白了,将人搂进怀里深深吻下去。 片刻后,景黎把人推开:“好了。” 他有点喘不过气,偏过头,耳朵到侧脸都染上了淡淡的红:“快去休息吧,一会儿把小鱼崽吵醒就麻烦了。” 秦昭呼吸微微灼热,意犹未尽地叹息:“每次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床上多出那个小家伙真是碍眼。” 想做点什么都不方便。 说完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 小鱼崽大半张脸都裹在被子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茫然又天真地眨了眨,也不知看了多久。 秦昭:“……” 怎么回事,刚才不还闭着眼睛的吗? 景黎声音都颤抖了:“你、你怎么醒啦?爹爹和阿爹刚才是……是在说正事呢,你听见多少?” 小鱼崽开心道:“全都听见啦。” 景黎:“……” 第129章 翌日,萧越派人伪装成马车夫,送秦昭一家进城。 京城对往来进出的百姓查验得极严,城门上下都有禁军把守,气氛俨然。 一大早,城门口的百姓就已经排起了长龙,等待接受查验后入城。 马车缓慢前行,景黎像是坐不住似的,时不时抬起车帘往外看一眼。秦昭注意了他好一会儿,在对方又一次忍不住要掀开车帘时悠悠开口:“别看了,你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 “……”景黎悻悻收回手。 秦昭道:“我们是进京赶考的,他们不会为难举人及家眷。” “我不是担心这个啦。”景黎眼神直往外瞟,小声问,“你真的确定认不出你吗?” 这里可是京城,是秦昭从小长大的地方,万一被人给认出来…… 秦昭反问:“如果现在让当今圣上换身平民衣服站在你面前,你认得出吗?” 景黎摇头。 “那就对了。” 事实证明景黎的担忧的确是多余的。 城门前的守卫查验过秦昭的身份文书后,又盘问了几句为何进京,如何进京,以及身边的人与他什么关系。秦昭一一答了,便得以被放行通过。 全程顺利得毫无波澜。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秦昭当年曾是摄政王又如何,这些普通人有几个见过他的真面目? 要知道,当政那几年,他都没少偷偷乔装改扮,去赌坊玩乐一宿。 从未被人认出来。 早晨进城的人多,秦昭他们一早就出发,抵达顾长洲给他们准备的府宅时,时辰已经接近正午。 那宅子没有人住,只留下一名伙计看家护院。 “您便是秦先生吧?可算把您盼来了。”那伙计主动解释道,“半个月前小的就接到顾老爷的书信,让小的在这儿等您,只是,怎么晚到了一日?” 秦昭答:“昨夜山中下雨路滑,便在城外歇了一夜。” 那伙计没多想,点头道:“是,这季节京城雨水正多,您出门也得记着多带把伞。”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领着秦昭一行人进了宅子。 这府宅与秦昭在江陵时住的地方差不多大,在京城算是最普通的那类住宅,地理位置更算不上好。这自然是秦昭主要要求的。 他身为一介赶考书生,若是住的地方太好,反倒遭人怀疑。事实上,以顾家老爷名义送他来京城,又借他住所,已经有些张扬了。 “……出门往东走,隔了两条街有个集市,秦先生想买日常用品可以去那儿看看。往北走就是内城的方向,不过城内有宵禁,秦先生别走太远,天黑前一定要回家。”伙计向他介绍着京城的情况。 秦昭自小就在京城长大,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唯有他说起宵禁情况时,多问了一句:“近来城中守卫变严了?” 京城是本朝之都,夜市更是何其繁华,断没有天黑就必须回家的道理。 “您还不知道呢,圣上病了,这两个月城中守卫森严,闹得人心惶惶。您进城的时候没见城门的看守都多了吗?” 伙计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都好几个月没上过朝,对外说是风寒,谁信呢?” 妄议朝廷原本是重罪,可所谓法不责众,这种坊间的风言风语向来是禁不住的。 秦昭来了点兴致,打听道:“若不是风寒,还能是什么缘故?” “说什么的都有。”伙计道,“有人说圣上得了怪病,还有人说是被人谋害,甚至说恶鬼索命的都有!” 秦昭皱眉,本能觉得不妙:“恶鬼?” “自然是那位摄政王了。”伙计煞有其事,“谁不知道那摄政王杀人无数,性情残暴。圣上下旨将其处死,就连牌位都没给人留,也不敢让其入宗祠。民间都说,那位现在变成了恶鬼,回来找圣上索命呢!” 秦昭:“……” 景黎:“……” 秦昭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他就知道坊间传闻不能听信。 只是万万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京城的百姓还是将他当做洪水猛兽。 那伙计没太在意他的反应,又道:“顾老爷给您留了辆马车代步,就停在后院。屋子里小的打扫过,需要的东西也添置好了。小的就住在这附近,还有什么吩咐您随时知会一声就好。” 秦昭道:“好,多谢了。” 伙计向他们介绍完府宅内外的情况,便没再久留。秦昭将人送出了门,目送着对方离开,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景黎正与阿七一起将车上的行李卸下来。 他到现在依旧不习惯将阿七当做下人使唤,在他心里阿七更像个帮手,而非奴仆。 阿七先运一批行李进了院子,景黎一抬头,却见秦昭依旧站在原地。他转头,顺着秦昭的目光看过去。 京城不愧为一朝之都,繁华富饶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们如今所在并非核心城区,目之所及处是林立的屋脊与白墙,远处,隐约可见立着一座高耸威严的阁楼。 “那是摘星楼。”秦昭道,“那是整个皇城中最高的地方,每次打了胜仗或者有什么重大喜事时,圣上就会在摘星楼设宴。” 在秦昭恢复记忆之前,那座高楼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 当初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现在想想,恐怕那就是权势在他心里最初的样子。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摘星楼……”景黎嘟囔道,“也没有很高嘛,还敢取名叫摘星。临溪村附近的山顶看星星比那儿风景好多了,还没有这么多房子扫兴。” 小鱼崽也学着他们仰头:“星星……鱼崽也要看星星!” 小家伙一仰头就掌握不了平衡,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秦昭及时把人抱起来。 他笑了笑,道:“你说得对,比那儿风景好的地方多得是。” 景黎“唔”了一声,岔开话题:“你饿不饿呀?现在做可能来不及了,我出去买点吃的吧,我刚才在路上看见好几家馆子。” “说到这个……” 秦昭若有所思:“这附近好像有家我很喜欢的吃食。” “是吗?”景黎眼睛都亮了,“在哪儿?” . 一炷香后,一家人来到一家面馆前。 这面馆开在一个小巷口,已经有些年头了,从外头看又小又破,生意也算不上太好。正是午饭期间,店里嘈杂喧闹,大堂内两名伙计正在忙碌着。 “你喜欢的就是这家?”景黎有些惊讶。 秦昭很少在饮食上表现出独特的喜爱,因此他方才提起“喜欢”时,景黎还以为会是一家如何别致的餐馆。 没想到竟是这么……普通。 “是,这家汤面我从小吃到大。”秦昭牵着景黎走进去。 他们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很快其中一名伙计就来上茶:“几位客官吃什么?” “三碗羊汤面,四个烙饼子,少油少辣多放葱花。”秦昭娴熟地点单。 “好嘞。”伙计给他们倒了三杯茶水,笑道,“客官看来是常客?” “有一阵没来过了。”秦昭问,“你是赵老板的亲眷?” “他是我爹。”伙计解释道,“我爹腿脚不好,回家休养,最近这一年多都是我和兄弟在看店。不过客官放心,味道绝对没变!” 他还有其他客人要招呼,说完这话就拎着茶壶走了。 没过一会儿,三大碗热腾腾的羊汤面被端了上来。 那汤底是用羊骨熬制,澄澈的汤汁上飘着些许油花,鲜香浓郁。或许是因为方才秦昭表现出是熟客的缘故,汤面的分量明显给他们增加了不少。 今日天气稍凉,喝上这样一碗热腾腾的羊汤,令人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 但论及味道…… 或许是先前期待值太高,这汤面着实算不上什么珍馐美味,相反,甚至有些普通。景黎抬眼看向秦昭,后者在尝了一口汤之后,也稍稍皱了下眉。 “还是他爹手艺好一些。”秦昭遗憾道。 景黎眨了眨眼。 他知道京城肯定有很多更好吃的东西,秦昭会选择先带他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他的回忆。 秦昭是在向景黎分享自己的过去。 只是没想到,就连这么个路边的小面馆都没逃过岁月变迁。 景黎一时有些感怀。 只有小鱼崽,抱着秦昭特意给他要来的小木碗,用勺子挖着碗里阿七帮他夹碎的面条,认真地一口又一口,两颊鼓鼓。 . 秦昭和景黎就这么在京城住下。 接下来的小半月仿佛又回到在江陵府备考的那段时间,秦昭每日读读书,天气好的时候带景黎和鱼崽出门逛一逛。 平静得叫景黎有些不适应。 好像……和他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你以为是什么,阴谋算计,血雨腥风么?”听了景黎的想法,秦昭无奈道,“安稳点还不好?” “当然不是了……”景黎道,“可我们在这里住着,好像也没什么进展呀?” 哪怕日子再平静,景黎心头始终是有些不安的。事情一天不解决,秦昭就一天有暴露的危险,他实在没法像对方这么泰然处之。 这种情绪着实有些矛盾。 他既希望日子能继续安稳下去,秦昭不要遇到麻烦和危险。也希望事情能快些有眉目,也好早日得以解决。 景黎纠结得坐立不安,索性不再胡思乱想,带小鱼崽出门采买。 步入十一月之后,京城下凉得厉害。这个节骨眼秦昭生不得病,索性减少了出门的次数。 可景黎闲不住。 他这人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主动承担了家中大部分活,其中就包括出门采买。 小半月下来,景黎早就把这附近摸得一清二楚。 父子俩在集市买好了需要的物品,顺道去街口买了糕点,再一人拿着一根糖葫芦往回走。 他们二人身上的衣料是相同的材质,鲜红的袄子背面都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鲤鱼,一大一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为可爱。 景黎牵着小鱼崽往家的方向走,还没等走近,就看见他家大门旁边那条巷道里,有个陌生的人影正鬼鬼祟祟钻进去。 景黎皱起眉头,下意识拉住了小鱼崽。 那条巷道……分明是通向他家后院的,而且是条死路。 那是什么人? 难道是发现了秦昭的身份,想要对他不利的吗? 景黎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没再耽搁,抱起小鱼崽快步回了家。 这个时辰秦昭多半在书房看书,景黎把小鱼崽放在院子里,嘱咐道:“去找阿爹,小声一点哦。” 小鱼崽乖乖地点了点头,接过景黎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转身哒哒跑了。 如果真是冲秦昭来的,自然不能叫上他。那人现在就是个病秧子,帮不上忙就罢,可能还会遇到危险。 只能找阿七了。 可景黎在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大圈,都没看见那青年的身影。他斟酌再三,不敢再耽搁,轻手轻脚往后院去。 那钻进巷道的人似乎也正好走到墙外,隔着一面白墙,景黎听见外头隐约传来脚步声。 他家后门通常是不会锁的,与后门连通的这个院子里停了辆马车,另一头则是个简易的马厩。景黎蹲在马厩边上,探头往外看去,瞧见后门被人轻轻推开。 景黎心跳飞快,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陌生的布靴踏了进来。他顾不得多想,顺手抄起马厩旁边的扫帚打下去—— “哎呦!” 对方被景黎正正敲在脑袋上,吃痛惊呼的同时往后退了半步,没曾想脚下踩空,后脑结结实实撞在门板上,竟摔得晕了过去。 景黎这才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这不是……江陵巡抚邓天佑么?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末尾设计的是萧越,后来想想他就这么被小鱼打晕也太菜了,而且后面会有一点点bug,所以稍微把情节改了一下。 给萧越郑重道歉,白被打了两天,对不起。 ———— 这几天病情有点反复,不确定能不能保持日更,不更会挂请假条。 第130章 景黎和邓天佑没有正式见过面,因此对其身影并不熟悉,这会儿见到了正脸,才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 景黎连忙丢下扫帚,去把人扶起来:“邓、邓大人……你醒醒!” 可怜的邓巡抚只是一介读书人,被这么一通折腾,竟真的失去意识,怎么唤也唤不醒。 景黎又是给人顺气,又是按人中,折腾了半天也没把人弄醒。 秦昭走过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你在……干什么?” 他方才看见小鱼崽自己回来就觉得不对劲,连忙抱着崽出来找人,可惜还是晚来了一步。 秦昭看了看倒地不起的邓天佑,又看了看蹲在他旁边一脸愧疚的景黎,不用解释,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他揉着眉心,叹道:“把他扶进屋躺会儿吧。” . 邓天佑是与秦昭约好来这里见面的。 这些时日,秦昭并非坐以待毙,不过京中一直没有动静,他便只能耐着性子等待。至于邓天佑,此人这些日子正好回京述职,在出发前就收到了秦昭的消息,要他进京后来这里当面一叙。 他为人谨慎,怕被人看见自己出入秦昭府邸而生疑,因此只独自前来,还偷偷从后门进入。 谁知道不巧让景黎给撞见了。 景黎这些日子警惕性比过往强了不少,一点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看见有人这么鬼鬼祟祟来自家后门,当然会有敌意。 至于秦昭,他只是大约算到邓天佑这几日会登门,但具体什么时间并不知晓,所以没有提前告诉景黎。 总之…… 就变成了这个结果。 邓天佑昏迷了快小半个时辰才悠悠转醒,他刚动了动,就有人过来扶他:“你醒啦,头还疼吗?” 他额头的伤处已经被上药包扎好,邓天佑定了定神,看清自己面前那清秀漂亮的小少年:“你是……” “这是我夫郎。” 邓天佑这才注意到,秦昭也在屋里。 这是秦昭家中的一间客房,邓天佑躺在床上,而秦昭就坐在床边,手边的小案上还放着刚给他包扎用的纱布和伤药。 “王爷,您……我这是……” 邓天佑是个极其懂礼数的读书人,看清现下的情形后就想坐起来,却被那少年按住,关切道:“你先别乱动,头还晕不晕?” “我……”邓天佑一时间有些晃神,被这么一问才想起来询问,“我方才怎么晕过去了?” 他抬手碰了碰额头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处,恍惚问:“还受了伤?” 景黎心虚地看向秦昭。 秦昭清了清嗓子,平静道:“你摔倒了。” “……啊?” 秦昭:“没错,是摔倒了,我夫郎将你带回来的。” 秦昭的神情俨然正经,邓天佑深信不疑,当即起身朝景黎行了一礼:“多谢王妃。” 景黎:“……” 景黎还是头一次被这么称呼,不适应得很,回应时都有些磕巴:“没、没关系。” 反观秦昭,丝毫没有欺骗别人的心虚感,正色道:“你不能在我这里久留,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是。”邓天佑应道。 秦昭领邓天佑去桌边坐下,慢慢详谈。景黎插不上什么话,但也不想离开,主动帮着端茶倒水。 秦昭瞧了他一眼,随他去了。 “你什么时候回的京城,可去过宫中了?”秦昭问。 邓天佑答:“昨日一早回来的,午时后便进了宫。” “见到圣上了吗?” 邓天佑摇了摇头。 “现在朝中大小事务都由太后做主,问及圣上,只说病体虚弱,不便见人。”邓天佑话音顿了顿,道,“不过我听说,礼部已经在准备年末祭祖。” “哦?”秦昭眉梢微扬,“什么时候?” “应当是十二月十六。” 这消息秦昭还没有收到。 他虽然在京城铺设了情报网,但消息来源有快有慢,肯定比不上邓天佑这种在朝为官的重臣。 现在已是十一月末,也就是说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 大半个月,倒是足够让他布置了。 秦昭道:“我想与圣上见一面,需要你帮忙。” “祭祖的时候?” “对。”秦昭道,“祭祖大典圣上会亲自出面,而祖庙距离京城有些路程,来去至少要耽搁三日光景。这三日之间,找个机会让我与圣上见一面。” 邓天佑稍稍迟疑片刻,仍是点头:“好。” 秦昭又问了一些最近的朝中细节,邓天佑将自己知道的一一答了,说话温雅得体,不疾不徐。 景黎饶有兴致地看他。 邓天佑十八岁就中了状元,此后一直在秦昭门下,算得上是秦昭的半个学生。这人在秦昭身边的确写得很好,行为举止,处事风格,都像极了秦昭。 不过他缺了秦昭那份淡然自信,当是因为出身有别。 瞧着邓天佑的模样,景黎更加好奇那位传闻中的小皇帝是什么模样。那可是被秦昭从小带大,教导了七年的人物。 景黎想得有点走神,没注意到他们又说了什么。没过多久,邓天佑起身告辞,像来时一样,从后门离开了。 秦昭将人送出了门,一回头,就被一个软乎乎的小崽子抱住了腿。 小鱼崽在长辈们谈事的时候一直乖乖自己在院子里玩,直到现在才冒出来找存在感。 景黎见他两手空空,才想起件事:“我的糖葫芦呢?” 小鱼崽往秦昭身后躲:“被吃掉啦。” “被谁吃掉了呀?”景黎把小崽子揪出来,学着他的语气问,“爹爹不是让你帮我拿着吗?” 小鱼崽眨了眨眼,无辜道:“可爹爹没说不能吃呀。” “……”景黎竟然答不上来。 他拎着小鱼崽的后领,抬起头,对秦昭道:“看你乱教,你儿子都学会你的坏心眼了。” 秦昭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坏心眼。 不过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和景黎讲道理,夫郎是用来哄的,不是讲道理的。他点点头,认下来:“我的错,改日赔你一根,哦不,两根。” 景黎满意了:“成交!” 二人遂带孩子回屋。 景黎没一会儿就忘了糖葫芦的事,继续开开心心和小鱼崽抢糕点吃。 他带孩子的风格也算是独一份,别人家父母都是将最好的留给孩子,但景黎不是。某人从不让自己受委屈,在小鱼崽很小的时候,就偷偷分他的糕点吃。 那会儿小崽子还不懂事,时常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大一块糕点,到了嘴里却只剩了一点。 而到了现在,景黎被越来越聪明的小崽子抓包了几次,索性正大光明和他抢着吃。 每每让秦昭觉得自己仿佛养了两个孩子。 “所以你一早就打算利用邓天佑去见小皇帝?我不太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帮你呀?”又想起刚才的事,景黎问。 或许是因为邓天佑是朝廷重臣,景黎对他一直有种天生的不信任感。 哪怕他身上的气质与秦昭再像。 身为荣亲王的门生,能在荣亲王失势后迅速倒戈,还被委以重用,这种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秦昭大致能猜到他在担忧什么,解释道:“我想要回来,朝中其实有不少人可用,但你知道为何我偏要选择邓天佑和萧越这两个人吗?” “因为他们一个有官职,一个有兵权?” “不是。”秦昭摇头,“邓天佑和萧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有自己绝不动摇的信念。” 景黎没听明白。 秦昭道:“萧家世代为国之大将,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他们祖辈曾跟着开国皇帝四处征战,祁氏一族对萧家有莫大的恩情。传到萧越这一辈,他为人桀骜,不受管束,在他心中,他想要的无非两件事。” “萧家平安顺遂,拥护祁氏江山。” 至于坐在皇位上的是谁,只要那个人仍是祁氏血脉,萧越并不在乎对方是什么人。 “邓天佑就更简单了。”秦昭道,“他出身穷苦,一心只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他太在乎百姓的安危,甚至超过了对权势的敬畏。这也是他当初与我政见不合的原因。” “我都没看出来……” 邓天佑是个标准的文人外表,景黎从来没想到他骨子里竟有这样的血性。 秦昭笑了笑:“他这样的人,要是遇上个暴戾无度的昏君,恐怕活不过三日。” “可他如果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帮你呀?” 景黎还是不明白。 邓天佑这种人哪怕再不敬畏皇权,也不会随便背叛才是。 “因为我告诉他,当年我被毒害另有隐情,太后恐有谋权篡位的野心。”秦昭淡声道。 “啊?”景黎一怔,“你怎么知道太后……” 秦昭:“我不知道。” 景黎愣了好一会儿,才隐隐约约从秦昭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 他不会是……随便说出来骗邓天佑的吧??? 秦昭悠悠叹了口气:“邓天佑不像萧越那个武夫那么没脑子,我总得找个站得住脚的理由说服他帮我。” 景黎:“……” 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利用了别人还理直气壮说人家没脑子! 不过也是,要是真的很有脑子,也不会被秦昭骗得这么惨了。 这不是被卖了都还要帮着数钱么? 这人没有心。 景黎神情都有些恍惚,问:“那你没想过,万一你想得不对,这件事和太后无关,到时候真相揭露,邓天佑不就知道了吗?” “那又如何?”秦昭反问。 是啊,知道了又能如何? 当初在江陵重逢那天夜里,如果邓天佑没有答应帮秦昭,他甚至可能没法活着离开那里。哪怕最后事情与秦昭所想背道而驰,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邓天佑只是一介文官,他还能威胁到秦昭不成? 景黎想明白了这些,沉默下来。 原来这个人一直在心中思考这么多事情。 难怪大夫说他思虑过重。 “怎么,觉得我对邓天佑太狠了?”秦昭瞧着景黎的神情有些不对,连忙找补道,“但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应当没有错,圣上一定出了什么事,多半就与太后有关。所以算起来……我也不是完全在骗他。” 这话纯属安慰景黎,秦昭当初说这话一半是谎言,一半是猜测。只是自从圣上重病退居后宫,他们到达京城后,那部分猜测才逐渐成真。 景黎与秦昭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更没在乎他安慰自己的话。 他说:“你想知道小皇帝那边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的呀。” “你帮我?” 景黎道:“我这几天看过了,从护城河可以直接游进宫里,我可以帮你去看小皇帝在干什么。” 秦昭:“……” “你笑什么!”景黎不悦道,“我是认真的!” 这话真不是一时兴起,景黎从来京城之后没多久就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甚至还借着出门采买的机会踩过几次点。 他很确定护城河直接通往皇宫。 “好,我知道。”秦昭强忍了笑意,正色道,“游进皇宫倒是可以,但你知道皇宫有多大吗?” 景黎语塞。 “宫内共有大小宫殿七十余座,房屋九千余间,你知道皇帝住在那儿?” 景黎沉默了。 “恐怕不等你找到小皇帝,你就会在那深宫中迷路。”秦昭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我只能让萧越闯宫门,硬闯进去救你。” 景黎:“……” 他哪有这么笨? 讨厌。 景黎冷哼了一声,懒得再与秦昭说话。 秦昭收敛起玩笑之意,哄道:“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想为我分担一二。不过这件事我心中已有计划,你乖乖照顾好自己,便已经足够。” “我知道了……” 景黎闷闷地应了一声。 哄得夫郎放弃了“打探敌情”的计划,秦昭如释重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景黎若有所思片刻,又道:“我忽然在想,你既然这么会骗人,我们当年认识的时候,我是不是也被你的套路骗过啊?” 秦昭动作一顿,态度严肃:“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骗你。” “也对。”景黎对此毫不怀疑,“恢复记忆前的你明明很正直纯良的,根本不会骗人。” 秦昭只微笑着附和点头,没敢搭腔。 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他家小夫郎,会认为他是个正直纯良的人了。 景黎回头去看桌上的糕点,发现他与秦昭说话的档口,已经少去了三分之二,当即恼道:“秦诺,我们说好了一人一半的!” 气得都直接叫大名了。 小鱼崽正拿着一块糕点想咬下去,听见景黎这么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糕点,乖乖将其一分为二:“一半,给你。” 景黎:“………………” 作者有话要说:景黎:秦昭从来没套路过我,开心。 秦昭:是是是,没错(心虚.jpg 第131章 转眼步入十二月,温度一日比一日凉。 京城今年下雪下得晚,到了十二月还是没见任何动静。反倒临近月中时,还出了几日大晴天。冬日里晒晒阳光是最舒服不过的,秦昭索性叫阿七搬来了躺椅,抱着软乎乎的儿子在院子里晒太阳。 至于景黎,某人一大早出去买了食材就钻进后厨,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扰,连阿七想去帮忙都拒绝了,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约莫到了中午,隐隐约约的香味飘了出来。 小鱼崽在秦昭怀里翻了个身,抬起脑袋,眼睛亮晶晶的:“哇——” 躺不住了。 秦昭心中同样好奇。 景黎不会做饭,这些年跟着他和阿七学了一些,也只到能把饭菜煮熟而不烧糊的水平。 他很好奇景黎今天会给他们做点什么。 可小夫郎下了死命令,在他出来之前谁也不能进后厨偷看,秦昭便只得剥了个葡萄塞进小鱼崽嘴里,勉强把人安抚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景黎终于快步从后厨走出来。 他手里端了个小火炉。 这火炉是平时熬药烧水用的,是用石头打磨而成,分量不轻,里面还燃着火星。景黎就这么大咧咧地端着出来,走路都有些走不稳。 “你弄这做什么,当心点。”秦昭生怕他被火烧着,连忙起身接他,连身上的毛毯落地都顾不上。 有秦昭帮忙,景黎才顺利将小火炉放在了院子中央。 “可以吃午饭了,就在这儿吃。”景黎脸上沾了点烟灰,急匆匆道,“你看着火,别让小鱼崽碰到,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又往后厨跑。 秦昭放心不下,唤来阿七把鱼崽和火炉盯着,自己去后厨帮忙。 后厨里说是一片狼藉也不为过。 大大小小的碗碟摆在灶台上,里头的蔬菜瓜果都只是简单的切片摘好,还沾着新鲜的水珠。一旁的案板上,切了满满一大盘肉片,只是主厨的刀工显然不怎么好,切得忽大忽小,忽厚忽薄。 锅里烧着一锅鲜红的高汤,景黎正将那些汤汁舀进一口铜锅里。 方才他们在外头闻到的香味,应当就是这锅汤了。 秦昭望着这混乱的场面,一时间竟有些无从下手,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进来了!”景黎不满地皱了眉,叹气,“算了,你帮我把这些菜端出去吧,一会儿在汤里涮着吃。” 秦昭走到他跟前,细细观察了片刻:“这是羊骨汤?” “对呀。” “为何是这般颜色?” “我加了番茄。”景黎得意道,“还炒了辣子和香料进去,你尝尝。” 他顺手拿过小勺舀了一点,吹凉喂到秦昭嘴边。 秦昭依言尝了一口,道:“淡了。” “是吗?”景黎就着方才喂他那一勺,自己也尝了尝,“不淡呀,我觉得刚刚好。” “你若只想品汤倒是合适,可你想要在汤中涮菜,若不将汤底味道放得重一些,菜品入口便会偏淡。”秦昭给他解释。 景黎恍然:“原来如此。” 一边感叹,一边去灶台旁翻找还没用完的香料调料。 就新手而言,他这锅汤其实熬得不错,汤汁里吸满了羊骨的味道,加上茄汁和各类香料提味,微微酸辣,鲜香适口。 可以说是景黎做饭的巅峰。 正因如此,就算秦昭这会儿说了味道偏淡,他也不知该如何调整。 秦昭看着景黎手忙脚乱半天,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我来吧,你先把菜端出去。” “哦……好吧。” 景黎只能照做。 他忙进忙出好几趟,终于把切好的菜品都端进了院子,回来的时候秦昭已经把汤底加工完成。 秦昭把汤底舀进铜锅,又切了点蒜段姜片放进去。景黎看着他如此熟练的动作,好奇地问:“你以前见过这东西吗?” “嗯?”秦昭问,“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呀,这叫火锅,京城有吗?” 景黎没在这个时代见过这种吃法,不过这几天天气好,最适合吃羊肉火锅,所以他才突发奇想,想要让秦昭尝尝新吃法。 秦昭摇摇头:“这名字我没有听过。” “那你怎么会做?” “只是在你熬好的汤汁之上稍加调味而已,不算很难。”秦昭平静道。 景黎:“……” 行吧。 这世上多半没有秦昭不会的东西,他早该明白这件事的。 铜锅端进院子,放在火炉上烧开,再搬来几把椅子围在锅炉旁,便可以开始涮肉了。 小鱼崽早被这味道馋得坐不住,可惜他手短腿短,往椅子上一坐什么也够不到,只能巴巴地等别人投喂。 还好有个疼他的阿七叔叔,不停给他夹菜,从没让他碗里空过。 “冷吗?要不要我去给你再拿条毛毯?”景黎有些担心秦昭的身体。 今天风不大,可在院子里坐久了还是会冷的,要是为了吃这顿饭吹风着凉,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冷。”秦昭道,“这样很暖和。” 他们围坐在火炉旁,羊汤有驱寒的作用,加上各种辛香的香料,这样一顿饭吃下来,从头到脚都是暖的。 面对美食,景黎今日却表现得十分克制。他凑到秦昭身边,殷勤地给他夹了片肉,问:“我做得如何?” “尚可。”秦昭刚说完,就见小夫郎眉眼垂下,忙补充道,“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景黎立即又眉开眼笑,道,“我最近很能干吧。” 秦昭眸光动了动,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景黎又道:“还有啊,你需要的东西我已经帮你买回来了,都是按你的要求弄的,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一会儿你可以去检查。” 这些东西,自然是秦昭见小皇帝需要用的。 还有两日就是祭祖大典,按照朝廷的安排,明日小皇帝就会离京。秦昭打算借这个机会与小皇帝见面,因此明天他也会跟着一道离京。 这半个月以来,秦昭都在为这个计划做准备,不过…… “小鱼。”秦昭放下筷子,认真道,“你就算再讨好我,我也不会答应带你去。” 哪怕计划得再完善,其中仍然有风险,秦昭不打算带景黎去冒险。 这人为此已经磨了他好几天,无所不用其极。 果然今天的殷勤也是这个缘故。 “真的不行吗?”景黎放软了声音,低声求他,“我会很乖,绝对不耽误你们的事,你让我假扮成侍卫跟着就行。” “不行。” 秦昭态度难得强硬:“我们事先就说好了,在京城你一切都要听我的。” “可是……”景黎张了张口。 他知道秦昭是为了他好,可让他独自在家等待实在太难熬了。他宁愿去与秦昭一起冒险,也不想自己一个人被丢在家里等消息。 “小鱼,你平日里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可唯独这次不行。”秦昭劝道,“你知道我已经准备充分,此行不会有任何危险,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 “既然不会有危险,那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呀?” “因为这次不是玩乐,不能由着你胡来。” “我没有把这件事当成玩乐。”景黎好像忽然被这句话激起了火气,恼道,“我只是想陪着你而已,你不让我去那就不去吧,我以后再不管你这些事了!” 说完,把碗筷往案上一放,起身回了后院。 就连小鱼崽都停住了。 他悄悄咽下嘴里的肉,无辜地眨了眨眼,看向自家阿爹。 院子里有片刻沉寂,半晌,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淡声道:“继续吃吧,让他冷静一会儿,不用管。” 不用管??? 景黎趴在围墙后头,听见秦昭这话险些动了真火。 他原本只是想稍稍耍点性子,让秦昭答应他的要求,因此走出院子之后,他根本没走远,还在等着秦昭追过来呢。 谁知道,那混账东西根本没想追他。 ……他还没吃饱呢。 景黎气得要命,却不知该往哪里发泄。 方才那番戏好不容易才演出来,现在再回去就全都功亏一篑了。景黎闻着那浓郁的火锅香味,咽了咽口水,只能认命先回了卧房。 景黎把自己摊在床上,过了没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 羊肉汤的香味也跟着传来。 景黎方才根本没吃多少,腹中忍不住咕噜一声,却依旧趴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秦昭装了满满一大碗煮熟的蔬菜和肉片,放在床边的小案上:“生气也得吃饭,快起来。” “我不。”景黎闷闷道。 秦昭哭笑不得。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景黎就是故意闹别扭。 这点小事才不至于让景黎这么生气,这人就是仗着他的迁就,拿捏住了他的弱点,故意在这儿闹呢。 但再怎么闹也不能不吃饭。 秦昭叹了口气,主动给他找台阶下:“是我不对,你先吃点东西,不然就要凉了。吃完我们再聊,好不好?” 景黎全身都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听言手指动了动,磨磨蹭蹭爬起来。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说。 他懒得去桌边,就坐在床上吃起来。肉片和蔬菜都烫得恰到好处,软烂适口,吸满了香料和羊汤的滋味。 景黎吃饱喝足,把碗碟往案上一放,道:“我吃完了。” “乖。”秦昭起身将他的碗碟收走。 “等等。”景黎拉住他,“我们的事还没聊完呢。” 秦昭动作一顿,道:“你想聊什么?” “明天我也要去。” “不行。” “……” 混蛋秦昭! 又被他骗了! 景黎还想与他闹,可一抬头,却见秦昭神情依旧平静淡然,忽然有些泄气。 这些时日,他们为了这件事掰扯了不止一次。从大局到细节,正面交流,旁敲侧击,聊了不知道多少次,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且每次都是景黎先败下阵来。 这人又聪明口才又好,他根本说不过他嘛。 景黎叹了口气,妥协道:“算了,我不去了。” 秦昭唇角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好。” . 翌日清晨,事先准备好的马车早早到了后门,秦昭将物品清点完毕,就要准备出发。 “你留在家中,好生保护夫人和公子。”秦昭对阿七吩咐道。 阿七应道:“是,先生放心。” 景黎抱着崽子靠墙站着。 “还在生气?”秦昭走过来,偏头亲了亲他,“是我不好,回来我亲自向你赔罪,你想怎么样都行。但现在,乖乖呆在家里,好吗?” 景黎没躲,但还是不看他的眼睛,只轻轻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了。 秦昭抬手碰了碰景黎的脸,手臂落下,顺势揉了揉小鱼崽的脑袋,温声道:“阿爹要出一趟门,你在家保护好爹爹,哪儿都不要去,好不好?” 小鱼崽配合地点头:“好哦!” 目送秦昭乘马车离开,景黎转身抱着小鱼崽往卧房的方向去。 也不知是当真已经妥协,还是仍然在生气。 阿七昨天是见证了先生和夫人吵架的,见这情景,他倒想上前劝说几句。可谁让他不善言辞,没等他想好该怎么说,景黎已经啪地合上房门,谁也不理会了。 ……看来是还在生气了。 阿七别无他法,只能老老实实守在房门前。 这是秦昭昨晚吩咐的。 虽然景黎口头上答应了不跟着,但秦昭其实并不完全放心。这人的性子向来是无法掌控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胡来。 因此昨晚秦昭特意将阿七叫到身前,嘱咐他要好好守着夫人。 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这护卫生涯估计也该到头了。 ——秦昭如是道。 屋内,景黎收回目光,不满地哼了一声。 他早猜到秦昭会让阿七守着他。 秦昭临走前的嘱咐阿七保护景黎和鱼崽,名义上是保护,实则也有看守之意。 难道秦昭真觉得,如果他想走,这人守得住他吗? 太小看他了。 景黎心中早有计划。他转身往卧房另一侧的窗户走去,刚走到窗边,就被一个小东西抱住了大腿。 小鱼崽紧紧抱着景黎,奶声奶气道:“阿爹不让爹爹出门哦。” ……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个小眼线。 景黎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重新教育一下孩子。 他把小鱼崽抱起来放到床上,半蹲在他面前,问他:“你喜不喜欢爹爹?” 小鱼崽立刻道:“喜欢!” “那爹爹如果受了欺负,你会帮爹爹吗?” “会!” “如果欺负爹爹的是阿爹呢?你也会帮爹爹出头吗?” “会!”小鱼崽认真道,“不能欺负爹爹!” 景黎暗道有机会,继续道:“可爹爹现在就被欺负了,你愿意帮爹爹吗?” 小鱼崽懵懂地看着他:“怎么帮呀?” “很简单。”景黎道,“你呢,现在就上床睡觉,不要吵,也不要动。一会儿阿七叔叔如果进来找爹爹,你就说爹爹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小鱼崽皱眉:“可是阿爹不让爹爹出门……” “你刚才还说要帮爹爹的。” “唔……”小鱼崽在“听阿爹的话”和“帮爹爹”之间纠结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好吧。” 景黎满意了,他帮小崽子脱了外衣的袄子,再细细盖好被子:“你睡一觉,醒过来爹爹和阿爹就都回来啦。” “好哦!” 他这声应得大了些,景黎抬手按在唇边:“嘘。” 小鱼崽连忙用双手捂着嘴。 景黎低头亲了自家崽子一口:“真乖,回来给你买糖糕吃。” “还要糖葫芦。” “好,糖葫芦,记住了。” 景黎重新走到窗边。 卧房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他朝外头张望一眼,见守在门外的青年并未看这边,抬手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衣物落地的瞬间,一条鲜红锦鲤顺着窗户的缝隙滑下去,悄无声息滚落进墙边的排水沟渠中。 小锦鲤鱼尾一摆,得意洋洋顺着水流游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七:守了个寂寞。 【评论有一点争议,稍微调整了一下剧情~】 ———— 完结倒计时啦,开了个新的种田预收。 《在古代开茶点斋的日子》,穿越成病弱书生,撸猫赚钱做点心的日常流种田文,猫大爷攻x胆小病弱软萌受,穿插一点古代灵异志怪小故事,是个温馨萌宠风味的小甜饼~ 什么时候写还不确定,先开出来攒点预收,感兴趣戳专栏收藏一下吧,爱你们w 第132章 京城前几日就贴出告示,圣上会在今日巳时出发前往祖庙,城中主道和圣上要途经的城门从辰时开始便会封闭清场。 因此,秦昭必须赶在辰时前出城。 出城后,时间便宽裕许多。 秦昭准备的马车出了城,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官道,在一处茶铺停下。 这茶铺位置就在去往祖庙途中的官道旁,四通八达,视野极好。这会儿时辰尚早,茶铺里却已经有几名茶客在闲聊。见秦昭进来,那些人就像没看见一般,甚至没往这边瞧上一眼。 茶铺老板迎上前来,不消秦昭多说,便将他带到茶铺二楼视野最开阔的雅间内。 “先生放心,铺子里头都打点好了,全是自己人。”茶铺老板给秦昭上了壶茶后,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走了。 这半个月来,秦昭已经将此行可能遇到的所有人员都打点完备。而且为保证安全,这些人都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并不知道他们在为谁卖命。 秦昭在窗边观察片刻,见没有异常,才合上窗户,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旧衫。 他今天要扮演的,是一位云游四方、济世救人的神医。 小皇帝这几个月来病情始终没有痊愈,朝中众臣心中担忧疑虑,没少往上头举荐名医。 可惜都被太后和太医院拦了下来。 朝臣们想送人也送不进去,早就对此颇有微词。 借着这次圣上前往祖庙的机会,由邓天佑举荐神医,是意料之外,却也算得上情理之中。 至少在众臣看来是如此。 衣衫已经提前用草药熏过,秦昭换上,只觉得鼻息间都是浓郁刺鼻的草药味。 活脱脱一位常年与草药打交道的医者。 除了这身衣服外,还备有一个药箱,里头全是些药罐药膏,都是江湖行医需要之物。 这些东西,全是景黎准备的。 景黎一直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秦昭却觉得,小夫郎这一路行来,是对他帮助最大的人。有这样一位漂亮能干的小夫郎在身边,是秦昭的幸运。 虽然那小家伙有时候憨憨傻傻,还有点任性。 想到这里,秦昭心头开始不安。 这次计划他没有答应带景黎出来,一是为了对方安全,其二则是为了计划更加完美实施。这些他早就与小夫郎说过,可每次一提到这个,对方就以他可以乔装改扮为由,说什么也不肯同意。 要是那家伙真的乔装改扮跟在他身边,秦昭没有信心还能专注于计划。 ……担心他还来不及。 虽然最后小夫郎答应在家等着,可瞧着今天早上送他那脸色,显然是还没有消气的。 这次回去,不知道要哄多久才能把人哄好。 秦昭抿了口茶,对自己未来几日的生活感到非常担忧。 秦昭在茶铺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时辰。巳时三刻,远处的山道上扬起些许尘土。 圣上祭祖是大事,许多朝臣侍卫都会随行左右。这些人根据礼部不同安排,会分批出城。有史料记载,本朝最盛大的一次祭祖大典,整个队伍一直从皇城排到了城外,堪比当初开国皇帝大军入京的盛况。 秦昭现在所看到的,应当就是这次祭祖大典的先头部队了。 祭祖大典随行车马极多,期间会在沿途的驿站补给休息,而这茶铺便是其中一处。按照计划,邓天佑已经买通圣上身边一名小太监,让他们路过此地时,进入茶铺休息片刻。 那便是秦昭与小皇帝见面的时机。 秦昭将身旁的窗户虚掩上,静静等待。 桌上的茶水沸腾,声音却被驿站前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彻底掩盖。走在最前头的侍卫军快速通过,而后便是礼部大臣,随后就该是…… 秦昭透过窗户缝隙观察着,眸光却微微凝住。 礼部之后,按理说就该是圣上的銮驾了。 可出现在他面前的并非銮驾,而是……太后所乘坐的凤辇。 本朝以黑色为尊,透过凤辇外笼罩的层层黑纱,能隐约看见里头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妇人面目看不清晰,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在阅读。经过茶铺时,她似有所感,抬眼朝二楼望了一眼。 茶铺二楼的窗户都是虚掩着的,从车队的角度看不出什么端倪。 太后收回目光,轻声开口:“常顺。” “奴才在。”她身旁的老太监连忙应声。 太后声音听着还很年轻,说话轻声细语,却透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传令下去,今日这天气瞧着阴沉,晚些时候恐怕要下雨。叫他们都抓紧赶路,若无要紧事,就不要在路上停留了。” “奴才遵旨。” 老太监转身欲走,太后又叫住他:“还有,叫人去沿途都搜一搜,尤其是那些驿站茶楼里。圣上病体虚弱,莫要给某些贼人可乘之机。” 太后的懿旨很快传下去,邓天佑与太后凤辇隔得远,从禁军处得知消息时,周遭那几间驿站茶铺已经被搜了个遍。 包括秦昭藏身之处。 邓天佑在马车里坐立不安,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时刻关注外头的动静,生怕再听见远处传来发现了可疑人员的消息。 可是没有。 直到车队离开驿站范围,都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邓天佑长舒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出了一层汗。 . 不远处,秦昭从浓密的灌木丛中绕出来,原先那位茶铺老板候在他身边:“先生,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望着远行的车队,秦昭悠悠道:“看来今天运气不好啊。” 是因为没有带上他家小夫郎的缘故么? 按照过往惯例,除当朝皇后外,其余后妃不得随行祭祖,太后自然也不能。而且在今日之前,皇室明确传来过消息,在祭祖大典期间,太后会坐镇京中,不会同行。 现在看来,事情显然有变。 不过这倒没有让秦昭太过惊讶。 在茶铺与小皇帝见面只是他所有谋划中最简单的一个方案,在此之前,他对这个方案能否顺利实现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一国之君哪能这么容易让他见到? 秦昭收敛思绪,吩咐:“将马匹牵来吧。” 马匹是事先准备好的,如果在茶铺没能顺利将小皇帝引进来,秦昭一行会择捷径骑马赶往祖庙。 秦昭点了五人与他同行。 不过他今天的运气似乎当真很不好,在一行人刚翻过一座山时,天边忽然下起了雪。 这是他们入京后遇到的第一场雪。 老天爷像是要将今年晚到的雪一次补齐似的,原本纷纷扬扬的飘雪没一会儿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山中也起了大雾,叫人难以视物。 山中一时风雪交加,秦昭在雪中坚持了小半时辰后,终于变得寸步难行。 哪怕马还能走,他人也走不了了。 秦昭身子还没完全恢复,这节骨眼上更不敢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因此,在他们路遇一间破旧寺庙时,秦昭当即下令,进去躲一躲雪。 这寺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香火不好,整座庙里只有一名老住持和几个小和尚。 秦昭被带去大殿休息,殿外的院子里,有个大大的莲花池。池中生着荷叶,雪花落水即化,在水面荡开些许涟漪。 “施主请用茶。”老住持给秦昭端来一杯清茶。 秦昭道了谢,又指了指院子里的莲花池,问:“寺中这莲花池里怎么没有养鱼?” 由于家里那两条锦鲤,秦昭现在对养鱼很有心得,一眼就看出那莲花池中不像养着鱼的模样。 住持笑道:“施主有所不知,外头那莲花池底连通着外头的溪流,乃是活水,养不了鱼。偶尔倒是会有鱼儿游进来讨食吃,不过最近天气凉,已经很少来了。” “原来如此。”秦昭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这雪后的寺庙风光甚好,秦昭被困在这里,心情却丝毫不觉烦闷。 他饮着热茶,甚至与住持闲聊起来:“我家以前也修了个活水池,还养了条锦鲤。不过我家那鱼儿从不往外游,乖巧听话得很。” 住持双手合十:“锦鲤素来有灵,看来它与施主是命定的缘分。” 这话叫秦昭听起来很是顺耳:“说得是。” 他嘴角扬起个淡淡的弧度,余光一扫,却见不远处的莲花池里忽然闪过一抹鲜红的影子。 秦昭:“……” 秦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了。 . 小锦鲤飞快钻进莲花池底部,把自己藏进荷叶之间。 他一个泡泡都不敢吐,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水面没有动静,才悄悄探出脑袋往外看。 远处大殿内,那道熟悉的身影坐在门边,端着杯茶静静品着。 好像没有注意到他。 ……应该没有吧? 景黎松了口气。 他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秦昭。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景黎跟着秦昭将京城到祖庙的所有路线都熟悉过一遍,更是已经将秦昭所有计划烂熟于胸。因此,他今天从家里的排水沟渠游进护城河,又顺利在城门口遇到一支顺路的车队时,第一站就直接去了官道旁的那个茶铺。 可他到的时候,里头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景黎猜到计划多半出了什么问题,没有耽搁,紧接着就混入了另一支车队,准备往祖庙的方向去。 但谁知道,刚进山没多久,就遇上了大雪。 大雪封山,车队决定在驿站原地休整,不再赶路。 景黎整条鱼都绝望了。 车队可以歇,但他不能歇。他本来出发就比秦昭晚,要是再歇下去,还怎么追得到人? 景黎别无他法,只能自力更生,沿着溪水逆流而上。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水路与山路并不完全重合,景黎熟悉的只有山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游去祖庙! 景黎游了没多久就迷失方向,加上大雪让水流变得湍急,他在水里被来回冲撞了几次,等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怎么游进了这座莲花池里。 浮到水面一抬头,看见的就是秦昭那张熟悉的脸。 ……就离谱。 景黎不想让秦昭知道自己偷偷跟着出来,因此没打算直接现身相见。他在水底游了一圈,开始观察与秦昭同行的那几个人,试图寻找能混入其中的方法。 车队由于要翻山越岭,通常会带着蓄水木桶,景黎只要找到机会往木桶里一钻,便能搭上顺风车。 可秦昭带的这几个人都是骑马而来,轻装上阵,想混进去几乎没有可能。 景黎焦急地摆着尾巴。 雪一停秦昭他们就要继续赶路,他再想追上去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可怎么办? 小锦鲤愁得鱼鳍都耷拉下来,可就在这时,寺庙外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少顷,有人用力敲响了寺庙的大门。 “有人吗,当今圣上途经此地,想进来避一避雪,快把门打开!” 景黎:“……” 景黎:“???” 作者有话要说:锦鲤buff上线啦~ ———— 推荐一篇基友的新文,神仙写文了解一下! 《他们对我紧追不舍[快穿]》by望三山 被迫快穿后,苏安为了找到害他穿越的罪魁祸首,不得不求助于每个世界中最厉害的人物。 豪门狗血世界,他为了得到罪魁祸首的秘密,成为了神秘画家的人体模特,结果差点被神秘画家养成了金丝雀。 山野偏僻村庄里,他为了好好活下去,不得已和鬼怪签订了契约,成为了鬼怪的新娘。 …… 还好苏安甜言蜜语说个不停,把这些大人物哄得放松了警惕,然后找准时机赶紧逃到下一个世界。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大人物皮囊底下竟然都是同一个人。 而这个人因为被他骗得次数太多,已经临近黑化边缘。 * 江笙寂寞了很多很多年,漫长的生命让他无法感知到时光的流逝。 直到苏安千方百计地想从他手上逃走后,他才体会到鲜活真实如枯木逢春的渴望。 ——他想看他红着眼圈认错,哭着无力抵抗。 第133章 外头敲门那人嗓门很大,寺中僧人一听这话,不敢怠慢,连忙去开门。 门外站了一名禁军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满头满身都覆了雪,冲着开门的小和尚劈头盖面一通指责:“磨磨蹭蹭什么呢,还不快迎圣上进去!要是圣上受了凉,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小和尚年纪尚轻,没和官家人打过交道,当即吓得脸色苍白。 这时,另一个语调较为温和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杨统领,别吓着这位小师父。” 景黎立刻听出来,那是邓天佑的声音。 荷花池处于庭院中央,前方被一方照壁挡住,看不见门外的情形。景黎游得更近了些,便于自己听得更清楚。 邓天佑正向那小和尚解释着:“小师父莫怪,门外的确是当今圣上的銮驾。陛下此番去祖庙祭祖,行至这附近却偶遇瑞雪,官道被阻。现下圣上已经派人疏通官道,想借贵寺稍作休息。” 原来是这样。 从京城到祖庙要翻过好几座山,虽然修缮了官道,但翻山越岭的地方不少。遇到这样的大风雪天气,的确容易导致前路受阻。 不过小皇帝恰好被堵在这寺庙附近,这也太巧了点吧? 而且,偏偏秦昭还在寺里…… 景黎这么想着,往大殿的方向看去,男人依旧坐在原处,静静地品着茶,听见外头的响动时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倒是原本在与他说话的老住持快步走了出来。 景黎连忙往荷叶丛里躲,没一会儿,就听见了老住持客客气气的声音:“原来是圣上驾到。小寺多有怠慢,还望陛下和几位大人恕罪……” 当今圣上亲临,自然没人敢拦。不过马车无法进入寺庙大门,门外那一群骑马坐车的,都只能下地步行。 老住持有礼有节将人迎进门,小锦鲤趴在水池边,好奇地朝外张望。 终于要见到传闻中那位小皇帝了。 自从景黎从秦昭口中听见他们的渊源后,他就一直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他倒要看看,那位被秦昭一手教导带大的小皇帝,究竟是何种模样。 小锦鲤顾不得藏匿,竭力在水里仰着脑袋,生怕自己错过一丝一毫。 率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几名带刀侍卫。 而后,则是一名身穿黑色锦袍,长发束冠的年轻人。 年轻人脸上没什么病容,被簇拥在人群之中,与景黎心中幻想的皇帝形象完全不同。小皇帝今年才二十三岁,五官生得清秀,瞧着温雅无害。老住持向他介绍这寺中的情形时,甚至还会好奇地左顾右盼。 放在人群里,仿佛是被一群恶狼包围的小白兔。 “……” 难怪秦昭一直不认为是小皇帝对他动的手。 这人看起来连杀只鸡都不敢吧??? 寺庙大殿内,秦昭同样注视着那个身影。 他与祁瑄已有六年没见,六年,能改变很多东西。少年长高了,面容也成熟了些,穿起那件绣着龙纹黑袍,倒也像那么回事。 不过,作为一名君王,这人还是差了点意思。 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如此没有威严。 他以为自己在逛街吗? 秦昭收回目光,不一会儿,最先进入寺庙的几名带刀侍卫已经走进大殿。 一眼便看见坐在旁边的秦昭。 “大胆,圣上驾临,还不起身拜见!”那名姓杨的侍卫统领高声喝道。 这位杨统领模样其实不错,身形高大健壮,眉宇间英气逼人。可他毕竟是个练武的粗人,嗓门又大,一声高喝喊得在场的僧众都忍不住畏惧。 也不能怪他。 秦昭带来的那几位下属还在后院喂马,其他僧众又都在前门迎接圣上,诺大的主殿内,只有秦昭还气定神闲地坐着,显得格外刺眼。 “杨统领,你消消气,别总大喊大叫。”小皇帝的声音响起,态度还十分耐心,“我们是来避雪的,一会儿就走,就不要打扰到其他香客了。” 他刚走到大殿外头的石阶上,注意力全在杨统领身上,因而并未注意到殿内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杨统领却很不服气:“可是陛下,这人对您不敬——” 秦昭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放在小案上,杯底触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这声音恰好打断了杨统领的话。 秦昭起身,朝外走了半步。就是这半步,终于让小皇帝注意到了这位穿着质朴,浑身刺鼻草药味的男人。 只看了一眼,祁瑄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去。 在当今圣上的注视下,秦昭掀起衣摆,笔直地朝他跪了下去—— “草民参见陛下。” 秦昭声音清亮,话音在空荡的殿内回荡着,很轻,却仿佛带着无穷深意。 小皇帝没有回应。 他脸色煞白,紧紧盯着面前男人的身影,嘴唇动了动,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秦昭也没有再说话。他就这么低着头,静静跪在小皇帝面前,静静等待着。 殿前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紧随着圣上而来的文臣们跟着走到了殿前。 他们是在距离这寺庙不远处的一个山谷中遭遇的风雪。突如其来的风雪将前路阻隔,前往祖庙的车队被迫从中截断。大部分车队乃至太后的凤辇都已顺利通过了那个山谷,被剩下的,除了当今圣上和贴身护卫外,只有几名走在队伍最后文臣。 如今,被剩下的那些人里,大部分都在山谷中清理路障,只有杨统领护送圣上和几位大人来这寺庙中避雪。 邓天佑走在文臣中间,一眼就认出了跪在圣上面前的秦昭。 这……这是在闹哪一出? 他是眼花了吗? 邓天佑为了这次祭祖大典的计划也是辗转反侧了多日,每日都在推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形。在茶铺失败,又路遇风雪之后,他心头其实已经凉了大半,觉得此番计划多半要落空。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只是来避个雪,都能歪打正着让圣上和王爷遇见? 莫说是他们事先不敢这么计划,恐怕话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 邓天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好在眼下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摄政王已经足足六年没有在京中出现过,当年与摄政王走得近的那批朝臣也早已调任的调任,处死的处死,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邓天佑和圣上认得出这张脸。 可小皇帝仿佛已经忘记了还有个邓天佑在场,他深深吸了口气,抬步欲往前走,却因为腿软险些从石阶上滚下去。 杨统领眼疾手快,闪身出去扶稳了他。 “朕没事……没事……”小皇帝声音嘶哑,闭了闭眼,低声道:“朕就是乏了,住持带朕去客舍吧。” 他没有再看秦昭,甚至也没有进入大殿,直接绕过大殿往内院走去了。 . 接进正午时分,山里的风雪终于小了些。 秦昭穿过寺庙回廊,来到把守森严的内院,刚走到院外就被人拦了下来。 还是方才那位杨统领。 “怎么又是你?”杨统领不悦地问,“圣上在里面休息,你在这儿做什么?” 秦昭道:“草民想求见圣上。” “圣上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杨统领很不耐烦,“快滚,否则我便将你当刺客拿下!” 秦昭不紧不慢:“烦请你转告一声,在下乃今年江陵府解元秦昭,略懂医术。听闻圣上重病数月,愿为圣上诊治。” 杨统领根本没怎么听他说话,摆手道:“圣上谁也不会见,滚!” 他话音刚落,正对院外的那间主屋忽然房门打开,一名侍婢走出来:“杨统领,圣上说请这位先生进屋一叙。” “什么?” 由侍婢亲传的口谕,其实就相当于圣上的命令,侍卫统领必须听命行事。 可杨统领非但没听,还驳斥道:“圣上病体虚弱,怎么能随便见外人,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担得起这个罪责吗?” 秦昭皱起眉头。 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也敢反驳圣谕,这皇帝怎么当的? 不等秦昭作何反应,屋内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邓天佑快步走到院门前,对杨统领和和气气道:“杨统领,这位秦解元与下官有一面之缘,下官可以为他担保。秦解元医术高明,方才下官已经请示了圣上,圣上答应让秦解元给他号一号脉,还望杨统领行个方便。” 小皇帝两次传口谕请人进去见面,杨统领就是再不情愿,也不能不从。 他冷哼一声,侧身让开了路:“去吧。” 秦昭朝他行了一礼,抬步走向那间主屋。 这山间寺庙的客舍条件算不上好,屋内布置极简,一眼就能望尽。屋子里很安静,秦昭合上房门,转头看见了坐在矮榻上的少年。 秦昭走到他面前,朝他躬身行礼:“圣上,草民来了。” 小皇帝低着头,闷闷地应了声,没说话。 秦昭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下,却依旧很耐心:“还请圣上将手伸出来,草民替圣上把脉。” 他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腕枕,放在小皇帝手边的小案上。 小皇帝乖乖伸出手来,让秦昭给他诊脉。 片刻后,秦昭收回手:“圣上身体一切如常,只是平日里需要保持心绪平和,莫要大起大落,思忧过重。” “什、什么意思?” “放轻松,别紧张。”秦昭叹了口气,“祁瑄,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遇到事情就只会躲起来的样子?你就是这么当皇帝的?” 小皇帝条件反射般抖了一下,规规矩矩坐直了。 秦昭只觉得头疼。 他还以为一别经年,这人能有点长进,怎么还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秦昭方才在大殿与小皇帝见了一面,本以为这人会来找自己。结果他等到了快中午,竟一点消息都没有,害得他只能主动前来。 ……再等下去,他家小夫郎就该饿坏了。 秦昭懒得再与他耽搁时间,直截了当问:“坊间传言你重病,怎么回事?” “朕……朕没病啊。”祁瑄小声道,“是母后……” 与秦昭的猜测相同。 是太后控制了小皇帝,让他假意称病。 “这些年,都是太后在背后治理朝政?”秦昭又问。 这不难猜测。 但凡小皇帝能稍微多些威严,身边的侍卫也不会跋扈成那个样子。 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 “你看见我还活着,好像没有太惊讶。”秦昭道,“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当年……是母后派人刺杀你。”祁瑄顿了顿,道,“朕是在你出发去往江陵之后才知道此事的,母后动了手脚,朕联系不上你,派去的人赶到的时候,你已经不见踪影了。” “我的人发现了你坠崖的痕迹,顺着河道寻找,但没有找到人。” 那时候,秦昭应当已经被陈彦安救回去了。 祁瑄继续道:“后来母后又派人去找过你几次,都没有下落,便以为你已经死了。” “这么说来,我身上的毒你并不知情?” “毒?”祁瑄有些惊讶,“什么毒,你中毒了?” 秦昭没有回答。他注视着面前的少年,片刻后,移开目光:“罢了,先不说这个。雪已经快停了,你们多半马上就要启程,我们先说要紧事。” “……这皇帝你还想不想做?” 这画面着实有些奇怪。 如今已是一介平民的前摄政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向当今圣上提出了这个问题,仿佛这是件可以随便商量的事。 就连祁瑄都愣了片刻,茫然问:“可以不想吗?” “可以。”秦昭道,“除非你死。” 祁瑄果断道:“想!” 秦昭点了点头,似乎终于满意了点:“回去之后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忘掉,什么多余的事也不要做。不久后京城会有一场变故,变故过后,你应当就能好好做你的皇帝了。” 祁瑄试探地问:“你、你要怎么……你是想刺杀母后吗?” “具体怎么做你不用知道。”秦昭道,“不过在那之前,还请陛下给草民一件可证明身份的随身信物。” 祁瑄十分配合。 他在身上翻找片刻,最终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给了秦昭。 秦昭将玉佩收好,又从药箱中取出一张宣纸,快速写了个药方上去:“我来为你看诊的事等官道疏通太后多半就会知道,我给你开个强身健体的方子,以便掩人耳目。” “母后会信吗?” 秦昭抬眼看他,祁瑄连忙解释:“朕没有别的意思,朕就是担心……母后如果知道有人曾接近过朕,多半会起疑心。你的安危……” “陛下请放心。”秦昭道,“草民自有打算。” 秦昭收拾好物品,起身要往外走,却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祁瑄问:“还有什么事吗?” “有。”秦昭问,“陛下能否派人给草民找个木桶来?” “木桶?” “对,不用太大,能装水就好。” . 景黎在荷花池里百无聊赖地穿梭。 寺庙的后院没有水源,他去不了,只能在这池子里待着。自从小皇帝进了这寺庙,到处都变得守卫森严,这偌大的前院一个闲杂人等都看不见。 这都等到快中午了,依旧一点消息也没有。 到底怎么样了…… 景黎腹中饿得咕噜直响,鱼鳍无力地扇动着。 他早上还没吃饭呢。 正这么想着,忽然看见远处有人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是秦昭。 小锦鲤忙不迭往荷叶底下躲。 水面上许久没有动静,小锦鲤躲了一会儿,悄悄朝外探出个脑袋。 然后正好对上了秦昭的视线。 景黎:“……” “早就看见你了,还躲。”秦昭眉梢微扬,将装满干净清水的木桶放在水池边,含笑道,“出来小傻子,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临近完结有点难写,来晚了抱歉,应该没几章了~ 第134章 回去的路上,风雪渐渐停了。 秦昭没再让人跟着,在寺中用完午饭后便独自骑马返回京城,在路上将方才与小皇帝交谈的内容尽数告诉了景黎。 景黎听他说完,疑惑地问:“就这样?” “还要如何?”秦昭将装着小锦鲤的木桶抱在怀里,一手拉着缰绳,慢悠悠走在山道上。 “总感觉太简单了……”小锦鲤在木桶里游来游去地消食,柔软的尾鳍微微摆动,“他这皇帝当得也太窝囊了吧?” 虽然他已经事先在秦昭口中得知了过去的小皇帝是个什么模样,可亲眼见到之后,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好歹是一国之君,这般任人拿捏,也太奇怪了。 景黎这样想着,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小皇帝的敌意太大。 当年秦昭有意退隐,没多久就遭到了暗杀投毒。这些事说出来,任谁都会怀疑到小皇帝头上。 这些事情当真与小皇帝毫无关联吗? “真相我们迟早会知道。”秦昭淡淡道。 景黎感觉他话中似乎另有深意,问:“你也觉得小皇帝没有说实话吗?” 秦昭:“没有证据,不过猜测罢了。” 小锦鲤朝他摇尾巴:“那你就猜一猜嘛。” “好,我猜一猜。”秦昭笑了下,却是反问,“如果你是小皇帝,你发现本该命丧黄泉的摄政王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你会是什么反应?” “唔……”景黎认真想了想,道,“如果摄政王的死和我有关的话,我应该会很害怕吧。” 秦昭问:“怕什么?” “怕他报复呀。”景黎道,“你想啊,从小皇帝的角度来看,他今天出远门遇到山路被阻,在没有多少护卫的情况下到了那破庙,还遇上了老仇人,他肯定觉得是有预谋的吧?如果是我肯定很害怕。” 秦昭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他。 “怎、怎么啦?”小锦鲤仰着脑袋,“我说得不对吗?” 秦昭摇摇头:“不,你说得都对。” “我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小锦鲤刚要翘起尾巴,听了这句话又觉得不对劲:“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傻吗?” 秦昭轻咳:“我没这么说。” 景黎哼哼两声,不吃他这套。 秦昭不与他说笑,正色道:“你方才说的没有错,但你再想想,如果当年的事和他无关,他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景黎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如果你出事和他无关,他应该很开心你回来吧。毕竟他现在被太后把持着,应该很希望有人能来打破这个僵局。” 秦昭问:“可他要怎么证明这件事与他无关呢?” 景黎沉默下来。 他隐约听出了秦昭话中的意思。 “他的确在怕我,不过不一定是因为心虚。”秦昭叹了口气,“六年了,如今我忌惮他,他同样在忌惮我。他不知道我为何回来,又有什么打算,他今天的表现,不过是怕我一时冲动,要了他的性命罢了。” 秦昭为了这次面圣做了很多准备,在这件事情上,事实上是小皇帝在明,秦昭在暗。 在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哪怕秦昭都不会太泰然自若。 换句话说,如果小皇帝今天当真表现得沉稳淡然,对答如流,秦昭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放他离开那寺庙。 “那家伙以前什么也学不会,你知道他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景黎:“什么?” 秦昭:“哭。” 秦昭淡淡道:“祁瑄这人从小就是这样,他知道只要哭就会显得弱势,而他越弱,别人越不会把他当回事。从当年他还没被封为太子之前,他就已经懂得这么做了。” 小锦鲤听得有点发愣,秦昭见状轻笑:“你不会当真把他当做是个软弱无用之人了吧?清醒一点,他当年可是在夺嫡之争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位皇子。” 秦昭抬眼望向远处,悠悠叹道:“在皇室之中,怎么可能出现真正的平庸之辈。” 景黎一想这些就觉得头疼,也懒得再思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索性直接问秦昭:“那接下来怎么办,你不是已经答应要帮他解决太后的事了吗?” “谁说我答应了?” “啊?” 秦昭眉梢微扬:“我亲口答应过吗?” “你别在这儿玩文字游戏!”小锦鲤气得溅起一点水花,“你找小皇帝要了信物,不是想帮他夺回权势?那你想做什么?” 秦昭依旧不紧不慢:“我是文臣,不是武将,这种事轮不到我管。” 景黎冷静下来,脑中浮现出一个人选:“你是说……萧越?” 秦昭点头,态度十分义正言辞:“他带着亲兵来京城一趟,不能白来,总该做点事。” 景黎:“……” 又把利用别人说得这么坦荡。 秦昭说到这里,景黎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他们的首要敌人已经不是小皇帝。 太后掌握着实权,又极有可能是当初下令暗杀秦昭的主谋,从她身上下手,是绝不会有错。 这件事,甚至不需要秦昭亲自出面。 萧家不会放任太后这么继续权倾朝野,现在只需将小皇帝的信物转交给萧越,再传达小皇帝如今的处境便好。 接下来的事情,与秦昭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景黎道:“你这算不算坐享渔翁之利?” “当然不算。”秦昭坦坦荡荡,“这叫能者多劳,谁让我身体不好,又没有兵权在手。” 至于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大可以等到实权被夺回来后再慢慢调查。 而这一切,都可以由那位大将军效劳。 “不过太后会不会先下手为强?”景黎道,“你来这里的事情太后肯定没多久就会知道,你又没用化名,如果她让人调查你该怎么办?” “无妨,我事先已有准备。” 秦昭没有再多做解释。 或许是因为终于放下一桩心事,秦昭在回程途中心情颇好,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与景黎赏雪闲聊。 只是可惜景黎没带衣物,只能以鱼形被秦昭抱着。 “我说过你可以穿我的。”对此秦昭也提出了解决方法。 他随身包袱里还有一套换下的衣物。 景黎断然拒绝:“绝对不要!” “有什么可害羞的,你又不是没穿过。”秦昭道。 小锦鲤尾巴一摆,沉进水底,完全没给秦昭商量的机会。 以前和现在能一样吗?而且他们还要骑马回城,要是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小锦鲤在水底闷闷不乐地摇尾巴,秦昭无奈道:“早就让你不要跟出来。” “我担心你嘛。”小锦鲤吐出来个泡泡,“反正我变成鱼又没人认得出我,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危险,我还能救你不是吗?” 秦昭反问:“那你若在山中迷路,遇到危险,我该如何救你?” 景黎不说话了。 秦昭拉停了马匹,垂眸看着木桶中的小锦鲤:“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小鱼。” “你这次能误打误撞与我遇见,不代表以后每一次都能如此。我不想让你用自己的安全来冒险。” “我知道啦……” 冷静下来想想,景黎自知自己这次的行事的确有些冲动。他游到水面上,认真道:“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你以前也说过一样的话。”秦昭叹了口气,指尖落到小锦鲤脑袋上,轻轻摸了摸,“不过这次你是最大的功臣,原谅你了。” “我也觉得我是大功臣。”小锦鲤绕着秦昭的手指游了几个来回,得意洋洋,“要是没有我,你可能现在还没见到皇帝呢,我还是很有用的嘛。” “我告诉过你,你这……” “不能依靠锦鲤福运,我知道。”景黎打断他,“我没有要依靠福运啊,不过偶尔也可以享受一下它带来的惊喜嘛,这也是你告诉我的呀。” 是秦昭最早教会了景黎,如何接受体质带来的优势与影响,也是秦昭一次次提醒,让景黎不要太过于依赖体质带来的益处。 “有时候我都觉得你像个老头子。”景黎语重心长,“明明才三十出头,有点年轻人的朝气好吗,不要因为别人总叫你先生,你就真把自己当成老头子。” “……” 秦昭眉梢一扬,小锦鲤连忙钻进水底,不敢再出来了。 秦昭与景黎走走停停,直到临近黄昏才回到京城。秦昭步行入城,在集市买好给小鱼崽捎的糕点和糖葫芦,抱着自家小锦鲤回家了。 . 翌日上午,秘密驻军在京城附近的萧越收到了一封密信。 密信没有署名,萧越刚一打开,一枚精致的玉石环佩便从信中滑落出来。 这玩意萧越认得,是先皇留给当今圣上的东西。 密信里详细讲述了京城内的所有布防和军备情况,以及圣上前往祖庙时带领的禁军数量,甚至还颇为体贴地献上了寄信者的计策。 只有干净利落的一行大字。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越读完信后久久没有抬头,半晌,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炭火盆:“秦殊那个混账东西,又利用老子!!!” 堂堂大将军自然不会这么轻易被利用,哪怕真要两军对峙,也不能让那位前摄政王独善其身。萧越当即派人去京城找秦昭,可得到的消息却是,秦昭一家早已人去楼空,不见踪影了。 . 十二月十六,当今圣上出发前往祖庙祭祖,为期三日。 十二月十八,圣上在回城途中,遭遇一伙身份不明之徒袭击。好在圣上龙体无恙,只是太后受了不少的惊吓,下令定要严查此事。 翌日,护国大将军萧越忽然抵达京城,并声称已抓到刺杀圣上的歹徒。 歹徒被严加拷问后,供出是受了太后嫡系中的一位重臣指使。 萧大将军以清君侧为由,要求彻查太后嫡系。面对这种要求,太后自然不肯退让。二人在京城斗得轰轰烈烈,最终萧越率大军驻军城外,以兵权威胁。 “果然是个莽夫,他这样做,也不怕日后被小皇帝安个谋反的罪责。”距离京城数百里之外的山野竹屋里,秦昭放下手中密信,悠悠道,“不过到了这一步,事情应当就快有所了结了。” 阿七应道:“恭喜先生。” “等一切顺利了结后再说恭喜也不迟。”秦昭将密信投入火盆中烧毁,偏头问,“夫人去哪儿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响起个声音:“我回来啦!” 景黎带着小鱼崽风风火火跑进来。 昨晚山里刚下过一场雪,二人去山里野了一圈,衣服头发上都沾上了碎雪,刚进屋就被屋内的热度给融化。 “又跑哪儿去了?”秦昭问。 与小皇帝见过一面后,秦昭深知京城不能久留。好在他事先就做好了准备,在距离京城数百里之外寻到了一处僻静山林,并在这里起了一间竹屋。 这竹屋附近都有精密布置,比京城安全得多。 他们在这里一住,就住了快一个月。 景黎朝小鱼崽一眨眼,父子俩手一松,从衣服里滚出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野生地瓜。 “我们挖了好久呢!”景黎开心道,“中午就吃这个啦。” “……” 难怪这俩人身上都脏得跟滚过泥地似的,原来是挖地瓜去了。 秦昭失笑。 他还担心景黎住在这山中会觉得闷,结果人家过得开心得很,每天带着儿子上山下河,别提有多自在。 秦昭寻了个簸箩,帮着景黎一起将满地的地瓜捡起来,道:“我来烤就好,带儿子去洗手洗脸换件衣服,看你们脏的。” 一大一小两只花猫对视一眼,景黎道:“好吧,那你要好好盯着火,别烤糊了。” 得了秦昭的允诺,景黎才放心地抱着小鱼崽走了。 秦昭则带着阿七去了院子里。 他们现在住的这竹屋是临时搭建出来的,因为时间紧,比原先在临溪村时建得小一些,没有竹墙,也没有水池。 院子外围了一圈篱笆,旁边还搭了个简易的厨房。 秦昭端着夫郎儿子辛辛苦苦挖回来的地瓜来到灶台旁,阿七主动去洗地瓜,秦昭则开始往灶台里加柴点火。 待到阿七把地瓜洗净,秦昭的火也生好了。 烤地瓜没什么难度,只需要将其放进灶台底部烘烤便可。而且多半是景黎和小鱼崽锦鲤福运起了作用,挖来的地瓜个顶个的大,比京城集市上卖的还好。 秦昭一次性烤了七八个,刚把地瓜埋好,便听见院子外面传来脚步声。 一名村民打扮的青年站在篱笆外,恭恭敬敬道:“秦先生,有人在林子外头想见您。” “……他说他姓祁。” 作者有话要说:冬天当然要吃烤地瓜! ———— 关于小皇帝,这个人物从筹备期开始改过好几版,最终为了不影响文章整体基调和阅读体验感,定下了这个版本。看完下一章基本就会清楚了,不用着急,核心其实是希望世界对秦昭的善意能多一点,毕竟他已经很惨了,不要再让他教出个白眼狼orz 第135章 竹屋所在的这片山林附近都有人看守,这些人装作村民或路过的商旅,表面只是普通百姓,实则是在负责保护秦昭一家的安全。 只要有人想接近此处,秦昭都会提前得到消息。 来者大大方方表露自己姓祁,是什么人显而易见。 秦昭直起身,问:“他是一个人过来的?” “是。”青年道,“我们已经查过了,没人跟着。” 秦昭:“让他进来吧。” 青年领命去办,人走了没多久,景黎便换好衣服牵着鱼崽走出来。 “谁来了?”景黎问。 秦昭:“祁瑄。” 景黎一惊:“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萧越说的吧。”秦昭态度不以为意,似乎没有太大的惊讶。 他抬眼看向景黎,他与鱼崽又穿了同一块料子做的衣服,石榴红的袄子领口和袖口都缝着一圈白兔毛边,暖和又可爱。 秦昭帮景黎理了理衣领,道:“地瓜已经烤上了,一会儿你来看着火。” “嗯!”景黎乖乖点头。 地瓜刚刚入锅,还得烤好一阵,可小鱼崽等不及。他一出来就跃跃欲试往灶台边跑,被秦昭眼疾手快一把拎住。 小鱼崽脑袋上两个小丸子啾是秦昭今早给扎上的,这会儿已经有些散下来,随着走动摇摇晃晃。 秦昭道:“还没烤熟呢,别心急。” 小鱼崽被揪住后领,蹬了蹬腿,顺势拱进秦昭怀里:“饿嘛……” 小崽子这些时日又长高不少,五官也长开了些,越看越像是和秦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能吃了。”秦昭蹲下身,揉了揉小鱼崽的脑袋,抬眼看向景黎,“你儿子这几招是不是都向你学的?” 撒娇越来越熟练了。 “怎么可能。”景黎当然不承认,“我有这样过吗?阿七,你说呢?” “……”阿七莫名被牵扯进夫夫的打情骂俏,耳朵都红了,“属、属下不知。” 青年窘迫的模样让景黎噗嗤笑出来,秦昭无奈:“你就别打趣他了。” 祁瑄沿着僻静山路走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那一家人其乐融融,自顾自地聊着天,丝毫没把他这位即将到访的客人放在眼里。祁瑄在篱笆外站了片刻,见没人理他,又用力清了清嗓子。 “咳咳!” 秦昭转过头,笑意敛下来:“来了?” “……”祁瑄一秒就怂了,险些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来、来了。” 秦昭将小鱼崽还给景黎,松手时安抚地捏了捏景黎的手,才瞥了眼站在门外、一身寻常百姓打扮的小皇帝,不冷不热道:“进来吧。” 小皇帝今天换了件素色的衣衫,腰间别了把折扇,瞧着更像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 景黎觉得,这副模样反倒更加适合他。 秦昭领着小皇帝进了门,阿七去跟着奉茶伺候,景黎则抱着鱼崽坐在院子里看着炉灶里的烤地瓜。地瓜渐渐被烤出香味儿来,可景黎却好像失去了兴致。 “干嘛这会儿来找他啊……”景黎望着堂屋的大门,喃喃自语,“总感觉居心不良,你觉得呢?” 小鱼崽专心致志望着灶台里的烤地瓜,并没有理会他。 “鱼崽,爹爹在和你说话!”景黎不满道。 小鱼崽回过头来,茫然地望向景黎。 根本不懂自家爹爹在发愁什么。 “算了。”景黎对自家这个只会吃的儿子失望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 屋内,祁瑄局促不安地在椅子上坐下。 身为一国之君,他走到哪儿都该上座,可他这位昔日的老师没打算给他这个面子。秦昭在主位坐下,阿七给他们端了两杯茶上来,便退出了屋子。 气氛有些沉重。 祁瑄摸着茶杯,悻悻笑了笑,开始没话找话:“你儿子……长得很可爱。” “谢谢。”秦昭平静饮茶。 祁瑄:“……” 气氛变得更加奇怪。 祁瑄只想捂脸。 不是说摄政王现在有了夫郎孩子,性子比以前温和了很多吗,怎么还是这幅凶巴巴的模样??? 他真的很不擅长和这个人交流,从以前就这样! 小皇帝这边兀自迟疑着,半晌,秦昭把茶杯一放:“你要是没什么话想说,就请回吧。” “不不不,有的,有话的!”祁瑄生怕就这么被人赶出去,忙道,“朕来这里是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秦昭眉梢微扬。 其实秦昭对祁瑄一直还算不错,虽然严厉,但始终是向着他的。或许是学生天生对老师的敬畏,让祁瑄从小就很怕这个人,哪怕现在多年没见面,那份刻进骨子里的畏惧一分没少。 他吞咽一下,几乎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小声道:“那天在寺庙,朕没有完全说实话……” “朕知道你中毒的事。” 秦昭眸光一沉。 “朕……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害你,更不会给你下毒!”祁瑄急道。 秦昭闭了闭眼,竭力维持着声音平稳:“说吧,怎么回事?” “六年前,你南下准备隐退事宜,刚离开京城没多久,我就发现母后在暗暗谋划,意图派兵刺杀你。”祁瑄道,“我接到消息后赶去找你,从混战中将你救了出来,可是……我发现你中毒了。” “你意识不清,记忆全无,谁也不认识。我不敢就那样将你带回京城,于是让人伪造了你已死的假象,偷偷将你藏在江陵附近,找几个人照顾你。” “可有一天,你在发病时把他们打伤,跑了出来。” “我的人追上去,只找到了你坠崖的痕迹。” 秦昭眉宇微皱,问:“为何那日不告诉我实情?” 祁瑄沉默了。 秦昭语气加重了些:“既然中毒的事与你无关,为何当日不和我直说?” 祁瑄瑟缩一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中毒……也不算和我无关。” 秦昭一怔。 “回到京城之后,我让人仔细调查了这件事,后来……在你惯用的熏香里,找到了沉欢散的痕迹。” 熏香。 这两个字一出,秦昭瞬间明白过来。 下毒的人并非一次性给他注入大量沉欢散,有人将其放在熏香里,让他日日吸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累积多年,一朝毒发。 好一个处心积虑。 秦昭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有些低哑:“你查到下毒的人是谁了?” “查到了。”祁瑄道,“你府上一名家仆在刑讯后承认了下毒之事,他说他是受了……受了父皇旨意。” 一声脆响,茶杯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水四溢溅开。 “……那名家仆我没有处死,如今正秘密关押,你若是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秦昭没有答话。他只觉得耳畔翁鸣作响,浑身气血都往上涌,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已经听不真切。 祁瑄起身想过来扶他,却被秦昭推开。他低垂着眼眸,忽然笑起来。 不愧是先皇。 他就这么笑着,抬眼看向祁瑄:“陛下,你学会了吗?这才真正的帝王权术。” 他早该想到,先皇怎么会放心让他来对付皇后,他难道不担心摄政王势力日益增强,日后动了反心么? 先皇派摄政王毁去沉欢散,研制解药,可他自己却偷偷留下了一部分。 让人分次少量给摄政王下毒,待到几年之后,小皇帝成长起来,摄政王便会毒入肺腑,成为一个废人。 到那时,就没人能与他儿子争夺这江山了。 小皇帝当日不敢说,自然是怕秦昭在得知真相后,不肯再拥护祁氏,一举反了朝廷。 “是我祁氏对不起你,荣亲王,我替我父皇向你道歉。”祁瑄道,“当年你出了事,我怕母后紧接着就要对付我,所以只能尽快赶回京城稳住她。这些年母后看我看得很严,她一直没有真正对我放心,我不敢去找你……” “找我何用?”秦昭声音低哑,“你发现我毒入肺腑,记忆全失,根本没有能力再和太后斗下去。你把我藏在江陵,说起来,也算是救了我一命。” “你……” “祁瑄,你真的想当这皇帝吗?”秦昭忽然问。 祁瑄动作一顿。 他脸上那副唯诺胆怯的模样忽然消失了,祁瑄直起身,抚摸着腰间的折扇,轻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活下去。” 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选择。 年幼时生在冷宫,每日都为了生计而提心吊胆,吃尽了苦头。后来运气好,被先皇立了太子,以为能够脱离那样的生活,可实际上却是落入了另一个更深不见底的漩涡。 年仅十多岁的祁瑄,就不得不变成傀儡,夹在两股势力之间苟活。 他被秦昭一手培养出来,怎么会不聪明,他只是知道,太聪明的人,在这样的深宫中是活不下去的。 祁瑄自认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那么大的抱负,也没有什么所谓野心。 对他而言,好好保住自己这条命,就已经用尽了毕生所学。 秦昭低声道:“我到现在仍然觉得,你可以当一个好皇帝。” 如果祁瑄没有当皇帝的资质,先皇当年又怎会将他立为太子。 只是他没有机会。 六年前,是秦昭在拖着他往前走。 六年后,背后又有太后把控。 他没有机会,也没有反抗这一切的勇气。 他毕竟只是个比景黎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啊。 秦昭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依靠在椅背上,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你父亲做的事我不打算怪罪到你身上,你我都是这权势争斗中的受害者,互相责怪没有意义。” “荣亲王……” “别这么叫我了,无论是荣亲王还是摄政王,都已不存在。”秦昭道,“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举人秦昭罢了。” “你……”祁瑄迟疑了片刻,小声问,“你当真不想回来了吗?” 秦昭抬眼看他,似乎有些诧异:“怎么,陛下还想我拖着这副病体继续为你卖命?给了你一个萧越还不够吗?” 祁瑄不是下毒之人,萧越便能安心辅佐他,虽然现在京中局势未定,但萧越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小皇帝送出来见秦昭,说明距离大局稳定已经不远了。 “萧卿……好凶啊。”祁瑄提到这事似乎有些委屈,“朕有点怕他。” 秦昭:“……” 秦昭笑了:“你不怕我吗?” “……”祁瑄看起来像是快要哭出来,“怕。” 秦昭宽慰道:“萧家世代忠良,萧越长得凶神恶煞了些,但为人不差,陛下可以放心用人。” 祁瑄闷闷地“哦”了一声。 “对了,邓卿与朕说了你的情况。”祁瑄道,“朕已经派人四处寻找名医,定能将你身体养好。” 秦昭点头:“好。” 祁瑄又不说话了。 他罚站似的站在秦昭身边,一动不动,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秦昭按了按眉心:“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你这副犹疑不定的模样,难怪萧越要凶你。” “我……朕回去就改,一定改。”祁瑄保证了一句,又悄悄去看秦昭的神情。见后者脸上已经没有怒容,才又试探着开口:“荣……咳,秦……先生,朕听说你是以赶考名义来的京城?” 秦昭瞥了他一眼,听出他想说什么。 “那个……”祁瑄缓慢道,“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朕已经有人选了,整个贡院也换过一批人,没有人认得你。你如果还愿意……” “此事再议吧。”秦昭打断道。 他参加科考本就是为了找个名义入京,现在计划已经完成,会试参加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祁瑄的话全被堵了回去,不等他再劝,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一个脆生生的小奶音在门外响起:“阿爹,地瓜烤好啦!” 祁瑄眼睁睁看着原本神情严肃的秦昭,变脸似的舒展开眉眼,起身走去开门。他拉开门的时候小崽子还在敲着门,一下栽进他怀里。 “当心。”秦昭把崽子接了个满怀,抬起头,看见景黎依旧坐在灶台边,视线却在悄悄注意这个方向。 察觉他看过去,景黎飞快收回目光,专心致志把地瓜从土灶里夹出来。 秦昭了然。 小夫郎这是担心他呢。 秦昭把小鱼崽抱起来,转身下了逐客令:“正好我与陛下已经聊完了,阿七,送客。” 祁瑄:“?” 聊完了吗? 秦昭没再理会他,抱着崽往灶台边走去。 地瓜已经彻底烤熟了,整个院子里都飘散着香甜的地瓜香味儿。祁瑄没忍住吞咽一下,有点饿了。 阿七完全没注意当今圣上的想法,恭敬道:“陛下,草民送您出去。” “……” 祁瑄默然片刻,认命地跟着阿七走出了院子。 临走时,还看见秦昭亲手从簸箩里挑出个又圆又大的地瓜掰成两半,吹凉后一口喂给崽子,一口喂给夫郎。 别提有多体贴温柔。 祁瑄愤愤地收回目光。 不就是烤地瓜吗,有什么了不起。 朕回去自己买! 作者有话要说:小皇帝:朕大老远过来,一口烤地瓜都没得吃,委屈。 第136章 见祁瑄跟着阿七离开竹屋,秦昭才直起身:“人已经走了。” 景黎这才抬起头。 他先回头看了眼小皇帝离开的方向,还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走就走了,关我什么事。” 说着还想再凑到秦昭手边咬一口地瓜,后者手一偏,躲开了:“不是你故意为之,鱼崽敢去敲我的门?” 小鱼崽还不太明白事理,但被教得很礼貌,知道有外人在场时不能大声喧哗,更不会在秦昭谈事的时候过来打搅。 一看就是景黎授意。 “是我又怎么样。”景黎直接从他手里把地瓜抢过来,闷闷不乐地啃了一口,“谁让他拉着你聊这么久,不知道在饭点去别人家里打扰是件很不礼貌的事吗?” 秦昭无奈轻笑。 他知道景黎一直对小皇帝没什么好感。 而没有好感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怀疑小皇帝伤害了他,更可能是由于过去那段师生关系。 简言之,小夫郎吃醋了。 他温柔拭去景黎脸上由于烤地瓜沾上了一点污渍,低声道:“我方才告诉小皇帝,我不会再回去做荣亲王。” 景黎一怔。 他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给自己讨回公道,拿回昔日的一切吗? 不再当荣亲王,那这些年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为什么呀?”景黎脱口而出。 秦昭道:“我以为你会更希望我做出这个选择。” 景黎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是的。 虽然……他偶尔也会觉得,很难将那个传闻中的摄政王与自己面前这个男人联系起来,可他绝对没有希望秦昭放弃权势的意思。 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秦昭为了他放弃自己本该拥有的东西。 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 景黎眉宇都垂下来:“你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你别多想。”秦昭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景黎又抬头:“啊?” “我还想多活几年呢。”秦昭注视着景黎的眼睛,笑起来,“我这身子早就该好好调理,再去操劳政务,我是嫌自己不够短命吗?” “不许胡说。”景黎呵斥道,“你得长命百岁,乱说什么。” “嗯,是我说错话。” 秦昭只顾着和景黎说话,好半天没给小鱼崽喂上一口吃的。小崽子在美食面前失去耐心,挥舞着两条小胖胳膊,把他手里那半块地瓜抢过来。 软糯香甜的地瓜瓤啃得满脸都是。 秦昭取出张丝帕,蹲下身帮小崽子擦脸:“小鱼,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景黎眨了眨眼。 “……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我保证。” . 秦昭的承诺向来不会出错,随着护国大将军的威慑,京城局势一日比一日清晰。这些年,太后屡次借小皇帝的名义想招萧越回京,就是忌惮他手中的兵权。 而萧越当初之所以一再避让,都是因为萧家忠于祁氏皇权,不愿激化矛盾。 如今既然知道那都是太后从中作梗,自然不需要再顾忌什么。 无论在哪个时代,手握兵权,都是把控着最大优势的一方。 太后一脉多年累积的心血,在这等强压下飞速瓦解,兵败如山倒。 延光十二年,元月十五,元宵佳节。 一场大火自太后寝宫燃起,足足烧了一整夜,火灭之后,众人在废墟中寻到了太后的尸骨极其心腹太监的尸骨。坊间传言,太后是刺杀天子未遂,因而畏罪自杀。也有人说,是陛下发现了太后的野心,将其秘密处死。 但无论真相如何,京城这场持续一月有余的纷乱,终究在这场大火中落下帷幕。 . 天气一日日回暖,初春时节,一辆马车停在了京城外的一座别庄前。 还没下马车,景黎就听见一个极其有标志性的大嗓门嚷嚷着:“给我当心点!要是敢磕碰一下,老子砍你一条腿。” 就连小鱼崽都被吓得缩进他怀里。 景黎安抚地揉了揉自家崽子的脑袋,抬眼看过去,萧越健步如飞,神采奕奕地朝他们走过来:“来啦,来来来,里面请,不用与我客气。” “这原本是我家,与你客气什么?”秦昭随后跳下马车,脸上瞧不出半点喜色。 这庄子,自然就是当初秦昭答应事成之后送萧越那个。 当初的荣亲王家境殷实,在京城有商铺产业无数,可这别庄在他名下所有产业里都算得上是很值钱的。 就这么送给了萧越,连景黎都替他肉疼。 “说什么呢,这可是圣上御赐给本将军的。” 萧越指了指放在门边、还没来得及挂上去的一块牌匾,上头由小皇帝亲笔提着四个大字——“大将军府”。 这别庄当年在荣亲王出事后被太后抄家查封,如今由于萧越与秦昭的约定,小皇帝顺势为之,将其赐给萧越,以奖赏他护驾有功。 这些时日京中诸事落定,萧越便张罗着搬家,还没把东西完全归置好,就迫不及待邀秦昭和景黎过来做客。 景黎总觉得他是在报复一个月前秦昭偷偷离京,把烂摊子全丢给他。 秦昭倒是表现得很淡然。他本就不是心疼身外之物的人,何况他知道,现在再表现出心疼,只能让萧越的尾巴翘得更高。 秦昭不冷不热地恭贺了几句乔迁之喜,便牵着自家小夫郎进了将军府。 府中的陈设布局有所改变,但大体构造不会变化。秦昭从景黎怀中接过小鱼崽,牵起景黎,轻车熟路地穿过种满花草的前院、悬挂桃枝的垂花门以及人工湖边的九曲回廊。 景黎越往里走,越觉得目瞪口呆。 秦昭以前……到底是多有钱啊。 秦昭始终注意着自家小夫郎的反应,趁萧越不注意,悄悄问他:“喜欢这里?” “嗯?”景黎收回目光。 秦昭继续道:“你要是喜欢,我再想个法子骗回来。” 景黎:“……” 自从本性暴露之后,秦昭在他面前再无隐瞒,现在已经能坦然地说出“骗”这个字了。 而且景黎对他能不能做到丝毫不怀疑。 这位前摄政王满肚子坏水,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景黎回头望了眼还在傻乎乎欣赏庭院、对此毫不知情的萧越,忽然有些同情:“你就让他多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好,都听你的。”秦昭笑着应道。 一行人穿过回廊,来到人工湖上的一座凉亭。 里面已经有人在等待。 当今圣上一袭平民打扮,正坐在凉亭里喝茶嗑瓜子。见秦昭过来,原本闲适的神态尽数收敛,甚至似乎想站起来迎一迎。 但在起身前又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 “咳……”祁瑄清了清嗓子,勉强端着一派威严,正色道,“坐吧。” 秦昭眉头微皱,直接问:“陛下怎么会在这里,朝中的事务都忙完了?” 最近京中动荡,正该是忙碌的时候,这人还在这儿悠闲地喝茶? “……”祁瑄诉苦:“朕都足足十天没休息了!” 秦昭不吃他这套,平静道:“为君者,本该如此。” 祁瑄:“……” 他果断转移话题:“朕先前派人去寻的医者已经找到了,都是行医多年的名医,过几日便送到你家去。放心,嘴都很严,不知道你的身份。” “多谢陛下。”秦昭态度依旧不冷不热。 祁瑄自然不敢和秦昭计较,继续道:“还有,之前给你下毒的那个家仆……” 他顿了顿:“这些年我一直关着他,就是觉得如果你还活着,可能想见他一面。你上次、上次说不想再计较这些事,但我想着……你应该会想亲自处置他。” “……他现在就关在后院一间屋子里,如果你想见他,萧卿能带你去。” 秦昭没有回答。 景黎悄悄在桌下握住了秦昭的手。 关于当年的真相,秦昭已经告诉了景黎,不过也只是将发生过的事情平铺直叙地说出来。他答应小皇帝不去计较那些过往,可不代表他当真能够释怀。 这种事谁能释怀呢? 他以前明明曾是那样一个天之骄子。 可事已至此,除了释怀,他又能怎么办? 他的身体早已无法回到当初,哪怕找再多医者,哪怕将那罪魁祸首绳之以法,都换不回失去的那些东西,都抵偿不了这些年受的苦。 气氛略微有些沉重,就连萧越都忍不住开口:“你要不想见就算了,我去帮你把人一刀砍了——” “不。”秦昭打断道,“我去见他。” 他起身:“带路吧。” . 二人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凉亭里只剩下景黎和祁瑄。 他们俩都生得少年模样,更是年纪相仿,本该很合得来。可惜身份有别,加上景黎之前一直对祁瑄有着莫名的敌意,因此两人其实从没有单独说过话。 凉亭内沉寂了好一会儿。 景黎坐得住,但小鱼崽可没有这么大的定力。祁瑄面前可摆了不少茶点,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 小鱼崽约莫知道面前这个叔叔和其他人不一样,不能像平常那样没礼貌,因此只是眼巴巴望着那些点心,不敢开口找他讨要。 祁瑄注意到那小崽子眼里满满的渴望,主动把茶点推过来:“想吃吗?给你。” 小鱼崽仰头看向景黎。 景黎应道:“谢陛下。” “不用这样,没人的时候叫我阿瑄就可以。”祁瑄身上完全没有当皇帝的架子,给小鱼崽和景黎分了糕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与景黎闲聊八卦。 没有秦昭和萧越在场,他似乎更加自在一些,和景黎聊起来之后,趁机问了不少景黎和秦昭的事:“听说你和荣……咳,和秦先生是在村中认识的?” “是的。” “是你主动追求他的吧?” “……”景黎眨了眨眼,“为什么这么问?” “他怎么可能主动追求别人。”祁瑄抓了把瓜子,“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不近人情,喜欢他的人能从长安街头排到街尾。朕当初还想着,要是能尽快给他找个王妃,或许他就不会对朕管这管那了。可惜啊,搜罗了好多美人画卷给他送去,愣是一个也没看上。” 景黎:“……” 祁瑄完全没有意识到景黎的情绪变化,还悠悠叹气:“他这人是不解风情了点,要是以后欺负了你,你可以告诉朕。虽然朕也不敢指责他,但我们毕竟师生一场,这点说话的情分是有的……” “陛下多虑了。”景黎听祁瑄提起师生就不乐意了,认真道,“我夫君待我很好,也很温柔体贴,什么都依着我,绝对不会欺负我的。” “咳。”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秦昭和萧越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就站在他们身后。 景黎:“……”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or后天正文完结,会有一个比较长的平行世界番外,崽崽日常也会安排~ 番外年前写不完,放假失败,小锦鲤要陪大家过春节啦owo ———— 码字码得忘记是小年了,本章评论发一百个红包,祝大家小年快乐! 第137章 “咳咳咳——!”祁瑄的反应比景黎还大,被一口茶呛得半死,咳个不停。 秦昭神情倒还算平静,走到景黎身边坐下。萧越也跟着回到原位,往祁瑄的杯子里添了点茶水,小声嫌弃道:“出息……” 景黎:“……” 景黎局促地坐直身体,秦昭没提刚才的事,接过萧越放下的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 他抬手的同时,景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已经解决了吗? 景黎悄悄观察对方的神情,后者表情如常,瞧不出任何端倪。祁瑄也没再提方才的话题,与秦昭闲聊起这些年京中发生的新鲜事。 接下来的时间,大多是小皇帝在说,其他几人静静听着。 这小皇帝的性子和景黎想象中非常不一样。 他虽然表面看上去很惧怕秦昭和萧越,可闲聊时并未拘谨,景黎甚至觉得,他在秦昭和萧越面前,比起在那群手下护卫面前都要轻松得多。 这恐怕就是他们之间的信任。 萧越邀请秦昭在他家用了晚饭,赶在天黑前派马车送他们回返。他们现在住得远,路程上得花两三个时辰,太晚不方便赶夜路。 景黎晚饭吃得多,在马车里一颠就不舒服,窝在秦昭怀里让他按肚子。 “都让你少吃点了。”秦昭无奈道。 “好吃嘛。”景黎嘟囔一声。 景黎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谁让今天小皇帝特意带来了御膳房的大厨,那手艺平日里可吃不到,不多吃点那多可惜? 秦昭轻笑:“你要喜欢,给小皇帝递个信,让他吩咐御膳房做好送过来不就行?” 这点小事,祁瑄肯定不会拒绝。 “你说得对。”景黎煞有其事地点头。 他不再说什么,微阖着眼靠在秦昭肩头,先前在对方身上闻到过的那点血腥味已经散了个干净,只能闻到熟悉的淡淡草药香。 景黎没有询问秦昭是处理那个叛徒的。 秦昭向来明白什么是最恰当的处理方法,而无论他做什么选择,景黎都接受并且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在临溪村相遇时,景黎就是如此深信的。 这会儿恰好夕阳西下,早春时节,山路两旁开满了野花,马车内花香满盈。景黎嗅着那花香,忽然轻声道:“春天到了。” “是啊,春天到了。” “……你今年真不去会试啦?”景黎还是问出了自己想问的。 会试在二月,这几日正好是报名的最后期限。 景黎能看出来,秦昭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心小皇帝。太后倒台,可她背后的势力不会这么容易被拔处,而萧越,那人更擅长行兵打仗,在政事方面经验欠缺。 如今正是小皇帝身边缺人的时候。 “你如果不想以荣亲王的身份回去,也可以去考个状元呀。”景黎道。 秦昭垂眸看向他:“你当真想让我再回到官场?” “我希望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景黎指尖把玩着秦昭垂落下来的发丝,迎向秦昭的目光,“你上次说,做出这个决定是为了自己,可我还是想问一句,就这样放弃从政的机会,从此耕种为生,你真的会开心吗?” 秦昭沉默下来。 “我就知道。”景黎眨了眨眼,“你之前说当初选择成为摄政王是受了权势的诱惑,我觉得不是这样。你那么有才华,有抱负,就应该站在能够表现自己的地方,受万人敬仰。想做自己喜欢的事,那不叫耽于权势。” “小鱼,可是我……” “你是怕我担心对不对?”景黎道,“我当然会担心你,所以我有要求,你必须养好身体,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不然我还会和你闹,和你生气。” “……你笑什么呀?” 秦昭别开视线,夕阳映着他浅浅带笑的眉眼,俊美非常。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景黎:“你是觉得我傻吧?” 秦昭:“我没这么说。” 景黎低哼一声。 秦昭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无论如何,今年的会试我不会参加了。好不容易了却一桩心事,我得好好歇一歇。” 景黎点头:“也好,等你身子养好了,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会试三年一次,虽然错过有些可惜,但秦昭的身体更很重要。事实上,如果秦昭真想回归官场,也不只有走科举这一条路。 景黎想到这里,便也释怀了。 “哇!”原本安安静静趴在窗户边的小鱼崽忽然惊呼一声。 他自然听不明白两位父亲在聊什么,也不感兴趣,只专注趴在车窗往外看。 恰好此时马车拐过山道,远处山峦之间,层层云叠雾绕,散落赤金色的光芒。 景黎抬眼望去,眸光迎着晚霞,被映得柔软。 没等他欣赏完眼前的美景,忽然被人挡了个彻底。 秦昭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瓣。 “唔!”景黎惊得浑身一僵,险些没忍住泄出一点声响。 小鱼崽还在旁边呢! 为了不给孩子留下不好的影响,景黎严厉禁止秦昭在孩子面前对他举止太亲密。 这会儿是在干嘛? 景黎生怕惊动了自家崽子,没敢发出声音,只下意识抬手抓住了秦昭的衣袖。 却被对方反手扣进掌心。 无声而温柔地加重了这个亲吻。 小鱼崽被夕阳的美景完全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发生了什么。 漫长的一吻过后,秦昭略微抬起头。他碰了碰景黎被吻得殷红的嘴唇,还故意压低声音问:“生气了?” “……”景黎都不想理他,“还说你从来不欺负我,是我看错了人。” “说到这个……”秦昭把玩着景黎的头发,二人发丝纠缠,“你方才在小皇帝面前是怎么喊我的,再叫一声我听听。” 景黎偏头消极抵抗,被人掰回下巴又浅浅在唇边亲了一下。 “别闹,一会儿被看见了!”景黎想坐起来,却被秦昭紧按在怀里,动弹不得。 秦昭:“先叫一声,我就放开你。” 景黎还真不常这样叫他,这些年老夫老妻的,早不这么腻歪了。 谁知道秦昭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景黎脸颊烧得滚烫,眼见秦昭又要亲下来,咬牙道:“你别——夫……夫君。” 秦昭得寸进尺:“听不清。” “夫、君!” 景黎一时气恼,忘了压低声音。 就连小鱼崽都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小崽子茫然地眨了眨眼,用自己最能理解的方式读懂了两位爹爹的行为。 他皱着眉,奶声奶气道:“不可以吵架。” 景黎:“……” 还好,小鱼崽还听不懂“夫君”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景黎坐直身体,哄道:“爹爹们没有吵架,真的。” “嗯。”小鱼崽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窗外。 秦昭在一旁憋笑憋得快要破功,被景黎瞪了一眼才收敛下来。 他牵过景黎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和你闹着玩的,不欺负你了。” “……小鱼,我很开心。” 在他这一生最黑暗的时候,上天赐给他这样一条小锦鲤,让他找到了希望、勇气、与深爱。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更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偿还这一切。 秦昭眸光温和,声音放得很轻:“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景黎抬手按在他唇边。 “不用说,我知道的。”景黎瞥了眼小鱼崽,飞快在秦昭侧脸吻了一下,“因为我也爱你。” 他们之间有过矛盾,闹过别扭,试探过,迁就过,质疑过,最终磨合成了现在模样。而无论遇到什么,唯一不变的,是对彼此的深爱。 也正因为这份深爱,让他们能继续走下去,共同面对未来的一切。 . 秦昭最终没有参加这年的会试。 天气再回暖些,他在屋后开垦了几块良田,并种下了蔬菜和麦子。又过了一段时间,小皇帝找来的名医终于现身,几方会诊,给秦昭详细制定了一整套调养身体的法子。 在景黎、小鱼崽、阿七,三双眼睛没日没夜地督促下,秦昭的身体终于一天天好起来。 第二年,京中局势渐渐平稳,圣上以朝廷缺少人才为由,破例开了恩科。 前一年因身体原因缺考的江陵府解元秦昭,赫然参加会试,并一举拿下会元。 名震京城。 秦昭在江陵府的事迹终于渐渐传到京城,在京城文人圈掀起不小的波澜,甚至有人预测,此人将是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一时间,秦昭声名鹊起,甚至频频有官场中人给他递各类宴席邀约。 全都被他拒之不理。 会试之后,就是殿试。 按照本朝惯例,考中会试的贡元都能参加殿试,而若非有重大罪责,否则不会落榜。所谓殿试,不过是为了在所有考中的贡元中选出前三甲罢了。 秦昭从未担心过这些,甚至就连景黎,这一年和小皇帝逐渐玩熟之后,也不再担心殿试的问题。就是再给小皇帝十个胆子,也不敢不给秦昭状元。更何况,他才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和秦昭一较高下。 完全是个毫无悬念的考试。 以至于秦昭去京城参加殿试这天,景黎甚至都没陪他进京。 不是不想去,而是因为他们住得离京城太远了,来来回回要好几个时辰,就是景黎受得了,小鱼崽也受不了。 二人索性商量,让阿七陪着秦昭进京,景黎在家照顾孩子。 本朝律例,殿试由皇帝出题,只考策问,贡元需当场作答。而皇帝则要在所有人的答卷中选出三甲,分别为状元、榜眼和探花。 排名会在殿试第二日的鸿胪大典上宣布。 算上提前一天进京的时间,秦昭回到竹屋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时分。 他家院子的门大咧咧地开着,屋里屋外都没有人。 秦昭只扫了一眼,心中便大致有了底。 他吩咐阿七先去生火做饭,自己则取过挂在门边的小木桶,径直往屋后走去。 竹屋后头有一条竹林小径,小径中溪水潺潺,从竹屋后方一直连通到瀑布下的深潭。 潭水干净澄澈,一条鲜红锦鲤在水面一跃而起,尾巴扬起一串漂亮的水花。 一条体型更小的锦鲤在他身边飞快绕了两圈,跟着跳起来。 却只是扑腾了一下,就轻飘飘落回水里。 “笨死啦。”小锦鲤用尾巴把小鱼崽托起来,嫌弃道,“你到底是不是鱼啊。” 小鱼崽抗议地摆了摆鱼鳍。 景黎逗了会儿崽,一抬眼,却看见不远处的岸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男人这一年间终于养出点肉,气色也比以前好了很多,一身浅青长衫,望着他们时眉眼间都是温柔。 景黎托着小鱼崽游过去:“这么快就回来啦,又把鹿鸣宴推了吧?” “嗯。”秦昭蹲下身,摸了摸小锦鲤的脑袋,“想你了,所以早些回来。” “才三天而已……” 小锦鲤蹭了蹭秦昭的手指。 这人就是仗着小皇帝不敢忤逆他,完全没把规矩放在眼里。 景黎已经能够想象,未来小皇帝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秦昭问:“你怎么都不问我成绩如何?” 景黎反问:“你还能不是状元?” “说得也是。”秦昭点点头,同样觉得这话没什么意义,“那就回家吧,我已经让阿七做饭了。” 小锦鲤在水里转了个圈,无辜道:“忘记带衣服啦。” 小鱼崽跟着他转圈:“鱼崽也没带!” 秦昭轻笑摇头。 他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木桶,放进水里,让两条锦鲤游进来。 随后,秦昭拎起木桶,沿着竹林小径往回走。 远方竹林深处,袅袅炊烟升起,飘散在霞光万丈的天边。 一如他们过去相守的每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在小年当天完结啦,本章发一百个小红包~(作者是南方人,所以今天是小年诶嘿) 完结在这里是基于文章结构和主线考虑,我觉得正文停在这里是最好的。后续还有一些没讲完的内容,包括婚礼,二胎,吏治改革,穿越等等,都会放在番外里。还有个特别想写的平行世界番外,也会写完。 敲下正文完结的时候很感慨。这篇文从八月写到现在,持续半年,是我完成得最艰难的一篇文,这也是我全职后第一次在连载期断更这么长时间。 十一月确诊重度抑郁和睡眠障碍,今天上午去复诊,问医生还要吃多久药,医生说你才治了三个月,不要着急。恍惚一下,原来才过去三个月。这段时间很难熬,生病造成的情绪问题、生理问题、药物不良反应……等等这一切,让这篇文一度成为了我所有动力。 这篇文定位是个打发时间的温馨小甜饼,最终成品有很多不足,但他对我的意义是特殊的,也希望喜欢这篇文的你们能从中得到快乐、放松、或者一些鼓励。 感谢大家的陪伴和包容,接下来我会坚持把想写的番外写完,希望大家能陪小鱼和秦昭走完最后这段路。 祝大家小年快乐,平安,顺遂,永不文荒~ ———— 惯例完结章打广告,下一本写《本座真的没有始乱终弃》,感兴趣可以戳专栏收藏一下。 这本大纲人设都已经完成了,感情线挺带劲的,我感觉写出来应该好看。不过这本不会很快开,要休息一段时间,把病治好。 以上,感谢所有。 第138章 秦昭在参加会试之前,曾在山中修养一年。 这一年,其实过得并不如想象中自在。他先前把身体造作得厉害,在经过多方名医会诊之后,从饮食起居到日常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项和忌口写了足足三页纸。 看着就叫人眼晕。 但为了秦昭的身体着想,景黎还是认真将其中的条目誊抄下来,张贴在大门上,以便随时督促。 “……不得饮酒吃辣,不得触碰凉水,不得每日读书超过两个时辰,不得不穿外袍外出……你这是在坐牢吧?”萧越站在堂屋里,大声朗读着贴在门上的条目,啧啧称奇,“我军中的军规都没这么严厉。” “你闭嘴吧。”秦昭坐在坐榻上,瞥了眼在院子里的景黎,见对方没有看向这边,才压低声音道,“要怪就怪祁瑄,也不知他到怎么下的令,来我这儿的大夫一个比一个慎重,抢着往方子上写禁忌。” “就差让我天天躺着不要下地了。”秦昭喝了口温水。 ——托那些名医的福,他现在连茶都不能多喝。 “那可不成。”萧越指着门上其中一条,幸灾乐祸道,“这儿可写着呢,你每日必须外出走走,强身健体。” 秦昭啪地放下杯子。 萧越忙闭了嘴。 萧越和秦昭经过了先前京城那番动荡后,彻底摒弃前嫌。不过他们彼此看不惯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不足以让他们立刻交好,也不足以让他在惹怒了秦昭后不被人丢出去。 早先和秦昭重逢的时候,萧越还当这人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性子有了转变。 最近才发现,转变是有的,不过只对着他那宝贝夫郎和儿子。 “……你就知足吧。要不是小皇帝三天两头担心你,我才懒得跑这么远过来。”萧越小声嘟囔。 小皇帝担忧他这位昔日老师的身体,又不方便经常离京,只能托萧越时不时过来探望一番,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萧越走回坐榻边,在随身带来的包袱里翻翻找找,摸出个玲珑小巧的酒瓶,冲秦昭晃了晃:“看样子,这东西你是喝不上了。” 秦昭:“……” 他就知道萧越来探望他不可能带来什么好东西。 不愧是他。 “你这……”秦昭正想打趣他几句,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秦昭神情一变,而萧越不亏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比他反应还快,飞快将酒瓶子塞进了坐榻旁的小案底下。 他刚放好,景黎就推门跑进来:“种子我都收拾好啦,可以下田了。” “……”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带着点心有余悸。 景黎没注意到他们的异样:“抓紧时间,再耽搁就来不及在天黑前把种子种下去了。” 前些日子他们在屋后开垦出了几块田地,最近正好气候适宜,景黎便去山下的农户家里买了不少蔬菜瓜果的种子,打算趁这几日种下。 景黎今天一大早就在处理这些菜种,就等着下午天气好些下田。 秦昭瞥了眼萧越,平静道:“不用着急,萧将军会帮我们。” 萧越:“?” 景黎诧异:“你种过地?” 秦昭笑得温和:“这你就不知道了,边疆粮食蔬菜稀少,军营里通常都会自己开垦种田。萧将军在边境驻军这么多年,应当没少下田耕种。” 景黎还真不知道这些:“真的吗?” “……”萧越含恨点头,“是,交给我就好。” 秦昭这话不是乱说的。边疆粮草稀缺,军营不能只依靠后方的物资补给,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将士们都得自己耕种打猎,与当地人换取生活所需。 萧越虽为将军,这些事也没少做。 “萧将军真是厉害,不愧为统领三军的人物。” 萧越力气大,没一会儿就犁完了一块田,至于秦昭,只需要跟在他身后播撒种子和毫无感情地吹嘘对方就好。 景黎现在干农活也很熟练,不过力气没有萧越大,只锄了会儿地便气喘吁吁。 春日下午的阳光不烈,但晒久了仍有些头晕,何况他们一直在做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景黎放下锄头,擦了擦额前的汗水。 想要以耕作为生……也没有那么容易。 “累了吗?”秦昭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给他递来水壶。 景黎接过来喝了口,摇头:“不累。” 耕地翻土是种地里最耗体力的一项,秦昭做不了这个,只能让阿七和景黎来。阿七没有做过这种农活,但他会功夫,学得又快,效率不比萧越差多少。 和他们比起来,景黎的进度已经远远落下了。 开垦种地原本就是他提出的,不能坐享其成。 景黎想着就要提起锄头继续干活,却被秦昭拉住。 “可是我有点累了。”男人望着他,视线柔软,瞧着竟有点委屈,“还头晕。” 景黎一听就急了:“那我扶你去旁边休息一会儿。” 秦昭:“嗯。” 田埂边是一排竹林,景黎小心翼翼扶着秦昭走到竹下:“是不是晒太久了,你要不要先回家呀。” 小夫郎被晒得脸颊微红,额头上还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可他丝毫没有在意自己,满心满眼都是秦昭。 秦昭看得心头柔软,从怀中取出一张帕子帮他擦脸。 景黎偏头躲了下:“你别管我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晕不晕?” “晕。”秦昭面不改色,“陪我坐会儿。” “……”景黎总算看出不对劲了,“你在骗我吧?” 这人面色红润如常,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一滴汗都没出,哪里看着像是劳累的模样? 说瞎话一点要伪装的意思都没有。 秦昭不在意被他戳穿,拉着人坐下:“我是怕你劳累。” “我不累……”景黎小声嘟囔,却还是跟着秦昭坐下了。他抬眼望去,远处阿七和萧越还在锄地,就连小鱼崽都蹲在田埂边,拿着菜种往地里扔。 他和秦昭却在这里偷懒。 “说好以后要好吃懒做,被我养着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秦昭问他。 景黎道:“那也要你身体快些好起来啊,今天要不是萧将军过来帮忙,这些农活我们得干三天。” 秦昭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景黎低哼一声。 春日的微风拂过山岗,吹得竹叶沙沙作响,些许竹叶飘落,落在景黎头发上,被秦昭伸手摘下。 “我觉得你上次说得不对。”秦昭望着景黎,眸光柔和,“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日都是那么的充实幸福。 景黎认真问:“那难道不是因为有我在?” 秦昭哑然。 景黎抬手搭在秦昭肩上,竹叶纷纷扬扬,如落雪般散落在他们身边。少年朝他眨了下眼,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我以为你要说,不管做什么,只要和我在一起就很开心。” 景黎现在很少这样亲昵与直白,秦昭耳根一麻。 “呀,耳朵红了。”景黎嘿嘿一笑,说完这话就想溜。 可惜没溜掉,被秦昭一把按在纤细的绿竹上。 景黎挣脱不开,立刻怂了:“我开玩笑的,还有外人在呢……” “知道,我不做什么。”男人把玩着他的耳垂,二人间的距离无限拉进,“只是小小的惩罚一下。” . 萧越满头大汗地挥舞锄头,一回头,原本跟在他身后的秦昭已经不见踪影。再一看,那人正和自家小夫郎坐在远处的竹林下乘凉。 “操,你们——” 萧越把锄头一甩,正要破口大骂,却见秦昭稍稍低头,在小夫郎唇边落下一个亲吻。 萧越:“……” 萧越猝然收回视线。 他回京就找媳妇,一定要找! 萧越正愤愤地想着,忽然有人从身后拽了拽他的衣摆。他回过头,只有他膝盖那么高的小崽子站在田地里,满身都是泥点子,手里还拎着个小布袋子。 萧越一直不明白,像秦殊那样心黑的人,怎么可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儿子。 看见小崽子那双明亮的眼睛,萧越觉得满身的疲惫都没了,就连声音都温和了:“鱼崽,怎么啦?” “阿爹和爹爹又不理我啦。”小鱼崽仰着脑袋,眼神非常无辜。 萧越问:“他们经常这样躲起来不理你吗?” “是呀。”小鱼崽认真道,“阿爹说他和爹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鱼崽不能过去,也不能偷看,否则就不让爹爹和鱼崽睡了。” 萧越觉得秦殊简直不是人,连自己儿子都骗。 他蹲下身,哄道:“不如你跟伯伯回家吧,伯伯疼你。” “唔……”小鱼崽歪了歪脑袋,把手里的布袋子举起来,“但爹爹说要把这些种完。” 那布袋子里是满满一袋菜种。 “这简单,交给我吧。”萧越一拍胸脯,捡回被他扔到一边的锄头,兴冲冲道,“看好了,伯伯马上帮你锄完这块地。” 小鱼崽:“好哦!” 于是,等那夫夫俩结束“偷懒”,回到田地上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萧越奋力挥舞锄头,效率比先前快了不止一倍。 至于小鱼崽,那崽子正坐在田埂上,两条小短腿晃啊晃,开心地给护国大将军当监工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鱼崽大概是个天然黑(x #萧越,惨# 第139章 有了比耕牛还好用的萧大将军帮助,一行人耕种的速度比预计快了不知道多少,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就干完了所有农活。 “那块是茄子,那块是白菜,这块……哦对了,这块是玉米!” 景黎削了好几块小木牌,在上面刻上名字,将其钉在每块田地旁边。 做完这些,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巡视领地一般拉着小鱼崽在田埂上走了一圈。 小鱼崽年纪还小,但对做农活很有兴趣,这些田地里有一半种子都是他亲手撒下的。 论起原因,大概是因为秦昭在事前告诉他,只要这样把种子种下去,再过用心照料一段时间,就能得到好几倍的蔬菜粮食。 在吃这方面,小鱼崽从没有输给过任何人。 “鱼崽这么喜欢吃,日后去找个大厨拜师也不错。”景黎认真思考着这种可能性。 而且,如果小鱼崽真的学成一番手艺,他也能跟着吃到不少好吃的。 说这话的时候,萧越正在给秦昭打下手切菜,听言立刻反对:“这怎么成,不是说好了,等鱼崽再长大点就送来跟着我学功夫吗?” “谁和你说好了,要想学功夫防身,我也可以教他。”秦昭插话。 “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教人?”萧越把菜刀往菜板上一甩,挑衅道,“有本事来试试,老子一招就能把你放倒。” 秦昭面对挑衅头也不抬,淡淡道:“圣上让你来探望我,你就是这么探望的?” 萧越:“……” 景黎早习惯这两人说不了两句话就开始拌嘴,甚至懒得去拉架。 有时候他都怀疑,秦昭口中所说他和萧越关系素来不好到底是真是假。要是关系真的很不好,秦昭怎么会答应萧越时常来看他们? 再说了,他可没见过秦昭和别人这么拌嘴。 当然,也有可能秦昭只是在享受将过去的死对头逼得无话可说的乐趣罢了。 在耍嘴皮子的功夫上,萧越从来没有赢过秦昭。听他搬出小皇帝,萧越只能闷闷地“啧”了一声,埋头继续切他的萝卜去了。 不过看那又狠又利落的刀工,景黎怀疑萧越大概已经在脑中把那白萝卜替换成了秦昭的脑袋。 短暂的交锋以秦昭的压倒性胜利而结束。 今天晚饭用的食材都是小皇帝托萧越带来的,什么虾蟹肉类,新鲜蔬果,都是些平日里很难见到或买到的东西。 萧越一边处理食材,一边叹气:“岭南巡抚特意快马加鞭派人送来的新鲜蔬果,还没进御膳房就拨来给你,瞧瞧小皇帝对你的用心。” 秦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原来是为小皇帝当说客来了。” 今年会试时间已过,秦昭没去参加,但小皇帝也没放弃游说秦昭回朝的想法。 他自己说不通,就托萧越来了。 秦昭好奇:“你什么时候这么听小皇帝的话了?” 前段时间萧越还在抱怨小皇帝性子懦弱,没有做皇帝的威严来着。 “你懂什么,我这是忠君。”萧越瞥他一眼,“谁像你,人家堂堂天子为了你把翰林院都里外清了一遍,你还是不肯回去。” 秦昭淡笑不语。 这些时日,景黎与秦昭细致聊过这件事。景黎一贯的想法是希望秦昭在照顾好自己的前提下,遵循自己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得不说,作为局外人,他有时看得比秦昭更清楚。 他知道秦昭是想回去的。 想回去的理由不是为了所谓权势,更不仅仅是担心萧越无法辅佐小皇帝稳固朝政。 秦昭在民间走这一趟,经历了许多过去不曾经历过的事情,也体会到了许多以前体会不到的东西。现在的他,比过去更加明白百姓的困苦艰难,也更明白广大百姓需要的是什么。 这个时代有待改进的东西太多了,想要真正让百姓安康,朝政稳固,他们需要的是一次从上至下的巨大变革。 那不是一两年可以做到的事情,甚至仅凭一任皇帝也不一定能够做到。 但万事开头难,总需要有人去开那个头。 这才是秦昭想去做的事。 也只有秦昭才能做到。 而更令秦昭惊喜的是,景黎对这些十分理解,并且提出了许多很可行的观点。与景黎聊过之后,秦昭对于日后要如何做已经大致有了想法,不过他暂时没打算告诉萧越和小皇帝。 他现在最想做的是好好修养一段时间,陪一陪自己小夫郎。 才不想让那些烦心事来打扰他。 秦昭回过头,景黎正坐在灶台边教小鱼崽如何把面团儿捏成小鱼模样。他自己做得就不太好,两人鼓捣了半天也没有揉出个成型的,倒是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面粉,还咯咯地笑得开心。 秦昭也跟着笑起来,取出帕子弯腰给他们擦脸。 萧越目睹了这一切,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觉得秦殊那笑容实在伤眼。他愤愤地切着菜,心里暗自决定,下次小皇帝再怎么低声下气求他,他也不会答应来这破地方。 萧大将军这一天下来,帮着耕了地,做了饭,还受够了夫夫俩的刺激,连晚饭都没吃多少就告辞了。 夜幕降临,阿七送萧越下山,景黎和秦昭在院子里收拾碗筷。 “我还是觉得应该给阿七找个媳妇。”景黎不知多少次和秦昭提起这件事。 现在空闲时间多,景黎更喜欢亲力亲为地做家务,秦昭也乐得陪他,导致阿七几乎变成了全家除了小鱼崽之外,最悠闲的人。 “这事你亲自和阿七说去。”秦昭挽着袖子,将清洗好的碗碟递给景黎,“上次我和他提了一嘴,那家伙还以为我嫌他做事不够好,要把他赶走。” 秦昭提起这事就无奈:“……还求了我好半天。” 景黎叹气。 阿七是影卫出身,他们这种影卫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好像生来就是为了侍奉主人家。没有了主人,他们的人生就失去了意义。 就像没有与秦昭重逢的那些年,阿七过得同样很不好。 “那你说该怎么办?”景黎问。 “顺其自然吧。”秦昭道,“就算你想给他讨个媳妇,也得让阿七喜欢不是?” “你说得对。”景黎点点头,他本意是让阿七找到自己的幸福,而非执意让他娶妻。这种事的确急不得。 景黎思考片刻,又开始困扰:“可我们现在住在这里,阿七也接触不到旁人呀?” “宽心。”秦昭对自家小夫郎这爱操心的毛病一点办法都没有,“缘分的事强求不来。” 这话勉强说服了景黎。 他没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转到该不该去买几只鸡来养着,要不要在院子前面再种几棵柿子树之类的家常。 漆黑的夜幕里缀着繁星,像极了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景黎做完手里的活,靠在秦昭的肩头看他烧火。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灶台里时不时爆开的柴火声。 忽然,屋子里传来一声轻响。 今天用过晚饭后,小鱼崽就独自在屋里玩。听见响动,景黎高声唤道:“鱼崽,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片刻后,一条小小锦鲤蹦跶着跳出了房门。 小崽子歪歪扭扭地朝两位爹爹蹦跶过来,准确无误落进了二人打来洗碗、还没用完的那桶清水里,仰头吐出一串泡泡:“爹爹!” “怎么啦,这么开心?”景黎问。 “鱼崽找到一个好好喝的水!”小鱼崽摆了摆尾巴,身体在水里摇晃着。 “水?”景黎没听明白,“哪来的水呀?” 小鱼崽声音听上去精神十足,还很开心:“被鱼崽喝完啦!” 景黎与秦昭对视一眼,困惑地起身往屋里走。秦昭低头看着在桶里游来游去、神采奕奕的小崽子,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小鱼崽不太喜欢以原形示人,可今晚不知为何,他竟然主动变回原形,状态看起来还仿佛有点兴奋过头。 兴奋过头…… 等等…… 秦昭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开口唤道:“小鱼,你等等——” 可惜已经晚了。 小夫郎已经走进竹屋。 没过多久,景黎的声音从屋内响起:“秦、昭!” 他走出房门,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巧玲珑、已经被喝空了的酒瓶子。 “就是那个水,好喝哦!” 小鱼崽浑然没有注意到如今的气氛,欢快摇晃着尾巴,傻乎乎地打了个嗝。 景黎:“……” 秦昭:“……” 当天夜里,萧越在骑马回京的途中遇到瓢泼大雨,在山里迷路了整整一天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那一天,萧越终于回想起被锦鲤debuff支配的恐惧。 注:饮酒伤身,尤其小孩子绝对不能喝酒哦o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