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扫视一圈,赫然就看到了冬娘跟安子站在一块,安子身后还背着个直筒,就跟背着一具棺材似的。
马周伸手一指冬娘:“这是谁带进来的人?皇朝重地,岂能如此胡闹?”
“怎的?还要敲鸣冤鼓不成?”角落里的夏林拍了拍手站了起来:“我带来的,咋的?”
听到鸣冤鼓三个字京兆尹直打脑壳,他低着头装不存在,赶紧躲到了刑部尚书身后。
“夏道生,朝堂之上并非你肆意妄为之地,若你还是一意孤行,可莫要本相将你收监了。”
“哟哟哟哟,马相好大的威风。那草民夏林倒要问问马相了,这百姓伸冤到当地衙门,那三品大员伸冤去向何方啊?总不能当了官之前伸冤无门,当了官之后伸冤还是无门,那他妈这官儿不白当了?”
此话一出,京兆尹的头埋更低了,这亏了现在天气冷,不然他非得躲刑部尚书长袍里去不可。
“污言秽语!来人,将私闯朝堂之人统统驱逐出去。”
夏林站在那微笑着不动弹,旁边的侍卫站在那看着天花板抠手指头,这会儿夏林从后头哐的一下搬了个盒子出来:“等会儿啊,等我说完,说完之后你就可以下令宰了我,然后把我脑袋放在盒子里。诸位大人,这是朝堂的规矩吧?死谏之时,莫要说是平头百姓,便是罪恶深重之人也得由他将话说完再死吧?”
夏林捧着盒子往前走,一直走到马周面前,他把盒子一放:“夏林,死谏!”
朝堂上“轰”的一下就吵闹起来了。
死谏……他玩死谏?图啥啊!
而这里头最震撼的是安子,昨晚上这吊毛还跟自己说不要送,今天早上他自个儿来死谏?
不是,他有病吧!
马周死死盯着夏林,压低声音说:“你不跟我商量?”
夏林只是笑了笑,朝马周使了个眼神,然后后退一步:“诸位大人,草民今日起床之时,为自己占了一卦,卦象上说今日适死。那我便是来求一把死,诸位莫怪莫怪。”
说完他后退到安子身边,朗声说道:“今日草民夏道生要为冯尚书喊冤并委托大理寺寺丞安慕斯安大人重启前尚书冯大人冤案之真相,你们也知道我的,我这人不讲道理,你们也别怪安大人,他被我揍好几顿才勉强接下这案子的,不过没事,马上我也就掉脑袋了。好了,我的话讲完了,请安大人陈述案件。”
夏林退到一边,安子瞥了他一眼,哭笑不得的开始陈述关于当年冯大人一家惨死的冤案,并且将冬娘这个唯一的幸存者拉了出来。
案件并不复杂,其实冤枉他的人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有多冤枉,案件里头的诸多疑点也都很明显,从搜查到的假证物到灭口时留下的制式刀具,当初刑部甚至都还有卷宗可查。
只是这件事现在被翻出来了,有的人脸上就不好看了。
而这人便是站在旁边的高士廉,他如今贵为太尉,但实际上却已经不怎么参与朝政了,但要知道这冯尚书的案子是他当年亲自督办的,而要杀冯尚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帝。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皇家也是这么个皇家,清流杀、贪官杀、权臣也要杀,冯尚书就是清流的领岫,而当时的清流之辈着实太危险了,他们主战激进,而且在民间威望极高,那会儿刚刚有迁都的想法,他们却主张死战不退且拥趸太多。
当时先皇为了保民生和大魏根基,选择迁都但以冯尚书为首的清流一个个的跳出来反对,甚至不顾洛阳被长安、草原两面围困之局,非要开战……
所以他只能死。
而如今翻案,高士廉其实不知道夏林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是究竟要个交代,还是只需要恢复冯尚书的名誉亦或者是以命抵命。
“好了,案子就已经说完了。”夏林举起手:“可以杀我了。”
“慢。”
高士廉这会儿向前一步走,马周瞥了他一眼,第一时间便退到了后头,毕竟太尉可是上三公,实权不大但影响力可是嗷嗷的。
“大魏律法之中说,以下克上者当按职级之差惩处,若夏林状告尚书,则需以同罪而处。可如今他只是谋求翻案,若查明冯尚书实则无罪,则夏林亦无罪。”
高太尉说话还是有点威慑力的,周围的人虽然不知道夏林在搞什么花样,但高太尉一开口,他们便全部开始附和了起来。
“那如今不知大理寺丞安大人,想要如何追索啊?”
安慕斯看了一眼夏林,低下了头:“下官只求能将天下冤假错案平反,再找出杀人凶手,按罪而罚。”
高太尉轻笑一声:“的确应当如此以正国法。来人,先将殿前失仪之犯夏林压下去,捆牢固一些,莫要叫他咬伤他人。”
“诶!你!”夏林指着高士廉,但这会儿他眼珠子一转:“姓高的!你要是敢包庇凶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高士廉瞥了夏林一眼,冷笑一声:“你有能耐变鬼再说。”
说完他朝安慕斯伸出手来:“将卷宗交于我,此案我亲自过问。”
安慕斯愣了片刻,而高士廉却朝他使了个眼神,安慕斯立刻交上了卷宗,退后三步。
其实刚才夏林那一嗓子,高士廉明白了,安慕斯也明白了,他要的不是掀桌子,而是要一个大家都接受的答案和交代。
第519章 宰相被骗钱
查案,就不能只是查案,朝堂与江湖,本就没有太多的区别,光靠打打杀杀那可解决不了问题。
一桩十几年前的冤案,现在要翻盘重写,那涉及到的人和事那可就多了,这里就必然是有得有失。
夏林给出了路径,就是这件事不深究,但要给个交代。可这个交代怎么给?当年主办这件事的人有的早已经是身居高位,有的远赴他乡,有的甚至已经挫骨扬灰。
这个交代怎么给?
而至于为什么说高士廉要绞尽脑汁给夏林这个交代,他心里头清楚这是那夏道生在拦着那帮法家愣种的万岁冲锋。
法家啊,他们每个时代都要搞点事情出来,不管是为了什么,这帮家伙总是能带走一批人。
高智商人群的默契此刻就体现在这里了,夏林不希望看到法家的冲锋,特别是在这个敏感时期,大魏此刻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身是病还虚不受补,在上升期时,法家的冲锋可以缔造一个盛世,但在此刻法家的锁喉就注定会是一场灾难。
大魏顶不住这场灾难,北方群狼环饲,下头还有山南、百越等土司伺机而动。
高士廉在脱离世家掌控之后,当下他唯一想干的事情就是弥补自己过去犯下的错,有时想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在活个什么劲儿,不是好人但坏又不够坏,一辈子中有八成时间都身不由己,临到老了还被自己服务一生的核心圈给排挤出来。
最后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因为那个一直跟他对着干的小家伙活蹦乱跳,他高士廉都不一定能安稳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竟真的就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这个事高士廉其实比谁都头疼,他高太尉,三公之首,皇帝之下第一人,答应了就要干,可这干吧,他一是不能太敷衍,不然法家那帮家伙真敢冲他,人家上来就天地同寿,这就算是高士廉都顶不住。”
夏林坐在牢里,马周拿了个小马扎坐在牢外头。这不夏林自作主张把马周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他算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那你就随着法家那些人胡闹?你知道若是今日要不是高士廉保你,我都保不住!”
“知道了知道了,原则上我今天是必死的,但我知道我就是死不掉。一来高士廉肯定不想看到因为我导致世家集团再变成众矢之的,他可能不想再管世家了,但他得保自己吧?他干了一辈子腌事,法家冲锋可不开玩笑的,那是真豁出去一身剐跟他斗。再来就是当下真不是法家冲锋的时候,大魏朝气数快了,他一冲锋国朝就得散,但咱们的力量还不足够去跟北方联盟对抗,曹操、司马家都知道伺机而动,我们正面抡上去,真不知道最后会成什么样。”
马周面色不悦的看了夏林一眼:“你再怎样说也不能连我也瞒着。”
“我真没打算瞒你,实在是来不及了。昨晚上我就住在安慕斯那边的,那家伙一晚上没睡,就在整理自己的赴死决心,他是真奔着死去的,我劝了没劝住,只能抢他的C位,把主要火力集中到我和高士廉身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高士廉不接招呢?你一立军令状,二上殿死谏,这不也是纯粹奔着找死去的么?”马周仍是心有余悸:“高士廉不接招,你那些政敌再一拱火,你的脑袋现在就真被装在盒子里了。”
“放心吧,高士廉要是想不明白,他三四十年宰相白当了。周儿,那老家伙可是二十七岁便是执宰王朝了。这是他背后利益斗争太厉害了,要是他跟你换个位置,咱们去他那位置,不开玩笑,他把咱俩玩死都不用三天。你记得上次为什么就那么恰好就在那个节骨眼出了个士族录还把自己家里老老少少都转到了浮梁,你说高士廉在图谋什么?”
马周沉吟片刻,思索良久:“新老交替,他害怕自己不明不白的当了祭品。”
“对嘛!所以这次我打算给老高一个机会,让他能够重拾旧部,再在朝堂拉起一支队伍来。”
“那岂不是这一下世家更难对付了?”
听到这里夏林起身在牢房里来回踱步:“恰恰相反,高士廉的新势力一旦出现,将会面临他原本势力的疯狂剿灭,而他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老家伙必然会彻底跟原来的老东家彻底撕破脸,他会成为游走在大魏朝堂上的万金油,哪里不通他就去那个地方收割便宜。而且,你还是他的徒弟吧?”
马周笑了起来:“该说不说,他对我真的很好。”
“当然啦,一来你的确也能够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护着他,再一个就是你现在已经完全掌控浮党了,他需要你的力量来在他自立山门时扶他一把。”
马周没有说话,只是从那小凳子上站了起来:“你在这才多久,都被关几次了,下次莫要这般了。”
“嗨,走个过场。”夏林说着就把牢房的大门打开了:“等会你走了,晚点我就从后门回去了,这离我住的地方也就几步路。”
夏林走了出来,看了一眼窗口:“出去喝点?”
马周都被这小子的操作给弄得一愣,但转念一想却也释然了,他朝廷只能削他的文职,但削不掉军职,所以他在二皇子之乱后一直就担任金陵卫戍大营统领将军的职务,这个是一直没有撤掉的。
一个卫戍大营将军要是能被一个小小的牢笼关起来,那大魏就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不怕被人见着?”
“见着就见着,见着能怎样?事情都已经闹到这一步了,他们只会以为你是来找我求和。”
夏林说的也不无道理,就现在这个状态,即便是在外头看到了也会装成没看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现在所有人的核心诉求,之前他们还有人打算把夏林困死在京城。
而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急迫的想要把他送走,送的越远越好,送去极北苦寒之地,送去雷州钓鱼,反正别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就万事大吉。
走出牢狱之外就是金陵城的东大街,那是满街的繁华,在长安这条街大概就应当叫朱雀大街,而在此地,它虽叫东大街但市井百姓更喜欢叫他天街。
夏林几次说天街这个名字不吉利,但约定俗成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好改,那也就只好这样了。
天街是全金陵乃至全大魏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即便是浮梁的斗富弄都不及它的繁茂,毕竟国都自有国度都的繁华。
两人都是草根出生,还没到讲气派的时候,便随便找了个铺子坐了下来,叫了几道小菜一壶小酒,就打算吃起来了。
“两位贵客,今日有新鲜的牛肉到了,要不要尝尝滋味?比羊肉便宜比豚肉味美。”
“来一份。”夏林扬了扬下巴:“多下点调料,用小炉子给煨一锅来,我家老爷不差钱。”
“好嘞,二位稍等。”
酒肉没多一会儿就上来了,周遭嘈杂的吆喝叫卖声也此起彼伏,这会儿就有卖艺的女子凑上前来询问了起来:“二位爷,要不要听小曲儿,五十文便能听半个时辰。”
夏林支棱起身子来:“听你一个人唱没意思。去,多喊几个来,坐在这给爷们儿整个交响乐。”
诶,新词儿,交响乐。
马周也不扫夏林的兴,掏出十两银子递给那女子:“去吧,找些人来弹奏半个时辰吧。”
“多谢两位大爷。”
女子拿着钱走了,然后他俩饭都快吃完了也不见人来。
“被骗了吧。”
“哈哈哈哈……”马周用笑容掩盖了尴尬。
而夏林则翘着二郎腿笑道:“我跟你讲,在教育没跟上之前,你就甭指望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都是一个逼操行。那是能骗就骗能蒙就蒙。”
“十两银子不算作数。”
“那可不成。”夏林这会儿一抹嘴,从身上的荷包里掏出了一两的散碎银子递给小厮:“多的就当打赏了。”
“多谢爷!”小厮乐呵呵的收了下来,然后凑上前说:“方才你们是不是遭那文三娘骗了?”
“昂,被骗了。”
“哎呀,二位爷,听口音是外地来的吧?跟你们说啊,这金陵城邪性的很,这些日子外头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不少人都往这边涌来,这人一多骗子扒手抢马子,钻墙根的盗骡子,半掩门的老鸨子就多了起来,可不能随便露富。两位爷给了她多少银子?”
“十两。”
那小厮顿时跟死了爹娘一般:“哎哟,亏大了亏大了。爷请等着,我这就去找这片当家的,在我家这地方吃饭叫人给骗了,传出去我家买卖还干不干了!”
“罢了。”马周倒是在旁边抬起手来:“她一个弱女子孤身行走在外,想来也是有难处,十两银子也不多。”
那小厮叹了口气道:“唉,二位爷,还是小心着点吧。”
第520章 马周的心愿
宰相的俸禄折算下来一年大概是三百多两银子,这是非常高的工资了,即便是马周没有灰色收入,这也是一笔巨款。
夏林算过当下的一两银子以粮食为锚定物来算大概相当于2010年的八百元左右,被骗了十两银子就相当于被人骗了八千块钱。而马周的年薪相当于三十万上下,这对他来说的确也不算太多钱。他其实不太在意,反倒是在知道自己治下的金陵城还有如此多蝇营狗苟的活计就觉得特别内疚。
马周跟夏林是同志不假,但两人的核心诉求还是有些不同的,夏林想要的是敢教日月换新天,而马周更希望看到的是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若是这十两银子能庇护她几日不受欺凌,倒也不是一件坏事。”马周无奈一笑:“是我没有叫天下无贼。”
“得了吧,你可别圣母了。”夏林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抬手指着前方的灯光人影:“你这才好日子过几天啊,就开始不食人间烟火了。我被抄家才抄出了几两银子我都心疼坏了。走,咱们找她去。”
马周被这家伙弄得哭笑不得,他这刨根问底的性子似乎一直没有变,不过这些年了,他什么样马周也都清楚,那就跟着一块去呗。
拽着马周往前走,夏林就像个猎犬,虽然拳脚功夫退步了,但追踪能力可一点都没退化,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通过各种分析夏林还是能大概知道那个骗钱的娘们儿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