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李斯又来搬送奏简。
嬴政见到李斯手中漆盘上的奏简,像是见到了美味佳肴一般,顿时眼前一亮。
“高,你先退下。”
“唯。”赵高拾步离开。
赵高出了门,心中却惊讶,他居然在三天之内,每天都见到李斯出入章台宫。
这原本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殊荣,怎么如今,这个李斯也变得和自己一样了。
难不成,他想要取代我?
自己好不容易翻了身,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可不能让以前的努力都付之一炬啊。
迈出大殿后,赵高便问在殿门门口值班的宦侍。
“今日怎么又是李中书值班?”
“是大王命令的。”
赵高心事重重地离开。
今日,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方才自己向大王建议,利用太子的身份,扳倒昌平君、昌文君时,大王竟然说,“太子,是寡人和王后的亲子。寡人不能看著他跳火坑。”
高又道,“大王想要保护太子,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了;此时就该顺水推舟啊。难道大王想要一辈子护著太子吗?”
“放他出去,周围都是豺狼虎豹,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大王对太子,就好比一片心全作明月光,全部都给了太子,但是又不让太子知道。
大王一向对别的人都是薄情寡义,用完了就抛弃,只是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是优柔寡断。
太子,就是大王的软肋啊。
难怪大王不想让太子落在昌平君手中。
因为,大王做不到舍弃扶苏公子。
赵高想著想著,忽地在走下台阶的时候想通了什么大事。
他忽地一怔,整个人木在原地。
自己竟然知道了大王内心深处最大的弱点,不就等于可以随时致大王于死地吗?
赵高猛地摇摇头,暗暗对自己道,“赵高!你在想什么?他可是大王。”
倒是自己以后要想永保荣华富贵、权势名位,就得去亲近太子啊。
却说李斯进了章台宫后,嬴政只留著他一个人在殿内。
“大王,今日是韩非所著文章的最后一篇。”
“坐吧。”
“卑下惶恐。”李斯脸上写著惊讶。
嬴政抬头看了一眼李斯,这个李斯实在是过分小心谨慎。不过,他能一直这么坚持,也实在是不容易啊。
“斯”
李斯闻言,心头一震。
这是大王第一次喊他的名。
“唯。”
嬴政不再管眼前的奏章,还将其搁置在了一边。
“最近寡人听说了一个有关于老鼠的见解。说是一个人有才能或没才能好像老鼠一样,就在于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罢了。”
李斯垂首,“回大王,这是臣昔日在楚国上蔡为小吏时说过的话。”
“坐下回话。”
李斯这才敢坐下,但还是对嬴政保持毕恭毕敬。他连头都不敢抬,跪坐本是可以很舒展的,他却这样缩手缩脚,像宫中宦人一样。
看著他这副模样,年轻的嬴政甚至想要笑话李斯。
“寡人看,你就是老鼠。胆小如鼠。”
不料,李斯听了这话却异常平静。
“大王所言极是,微臣确实是老鼠。”
嬴政从李斯的表情中看出,他并非是为了恭维自己才故意这么说,也不是因为发自内心感到自己地位卑下。
李斯只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只是一个小人物的事实。
他没有抱怨、没有愤怒,反而勇敢地迈出小厕所,奔向大仓库。
第35章 如鼠
嬴政从十三岁为王开始,身边的人都是以大人物自居,说话做事都是一样的风格,独独这个李斯,他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
眼前这个人,忽地让嬴政想到了当初他年幼时在赵国遇到的一小部分人。
他们虽然只是些庶民,可是却在问题的看法上,却比所谓的贵族王侯更要讲仁义礼信。
嬴政见到李斯这般,对他更加好奇了。
“你认为寡人的王宫是仓库?你千里迢迢从楚国下蔡来到咸阳,费尽心机留在寡人身边,总不能就为了锦衣玉食。以你的能力,若是要求荣华富贵,来寡人身边,未免过矣。楚王一定能给想要的。”
“大王,臣并无二心。臣只是想要侍奉大王。”李斯知道嬴政疑心甚重,急忙解释。
“这不是寡人想要听的。”嬴政的目光直接刺向李斯,“寡人只是想知道,你内心深处想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李斯闻言,这才慢慢抬起头,脖颈也慢慢抬起,身子坐正。
他那深邃而平静的目光中,此时含著一些光。
“斯认为,与不息之时间长流相比,人生不过短短一瞬。而又以人与天地山川相比,人又是极其渺小的存在。人生如此短短一瞬间,而人又是如此渺小。”
“斯常想,人的一生,或许就像是《庄子》篇目中的菌与寒蝉一般。朝生暮死的菌草不知道黑夜与黎明,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
“人正因为生而为人,所以受形体束缚,有生老病死,生命非但不是有限的,而每个人的见识都是狭小的。”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运行的规律是亘古不变的,不会因为人的作为而改变。但是人却可以在知道这个道理以后,做自己能做,而又不违背道的事情。”
“斯正是因为明白自己在天地万物之间是怎样的存在,自己只是一粒小小的沙粒,又或者是蜉蝣。可是即便如此,李斯想要试一试,或许可以掌握超越蜉蝣的见识。”
“锦衣玉食,是每个人都追求的。但是李斯一直以为,在锦衣玉食之上,还存在一些东西。李斯想要去追寻。”
“斯想要在漫漫时间长河之中,于天地洪荒之中,留下一道影子。如此方不枉在世为人。”
“放眼当今天下,能够帮助李斯完成这样心愿的人,只有大王。只有大王心中有著鲸吞四海的征服之心,更对此有著坚定不移的意志。”
“是故臣来竭诚侍奉大王。”
嬴政听了,双目如炬。
“仅仅是在天地之间留下一道影子吗?”
“大王,人生犹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既然是如此短暂的一瞬,那么又能在缝隙上留下多少呢。微臣以为,仅仅是留下影子,便已经足够了。”
嬴政听了,不免叹道。
“李斯啊李斯,你是真的胆小如鼠,却又敏锐如鼠。寡人想要的,是让万古长夜因为寡人而亮!”
“而你却只是想著在这天地之间留下你的影子。未免太过小气?”
李斯闻言,又双手并拢交叉作揖,虔敬地说,“大王是天命在身,而斯不过是一粒尘埃,如果能够在大王身边侍奉,在天地之间留下影子,对于斯而言,已经是恩赐了。”
见李斯这般小心翼翼的,嬴政虽然和他在一起时没有和赵高那般爽快,可是他却又发自内心的感慨。
“寡人之前错看你了。本以为你和那些只想著谋求势位富贵的人没有什么区别,现在看来,你比他们要强上一些。”
李斯听到这个中肯的评价,也乖乖地低头。
“大王谬赞了。”
“即日起,寡人就拜尔为大夫。入朝议政,不必再在尚书台当值了。”
李斯一时间未反应过来,木在原地。
随后就是诚惶诚恐地拜谢嬴政,“多谢大王。”
“夫当今天下,只有秦国能够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天下一统,这是人心所向。斯愿意为大王一统天下的大事竭尽自己的才能,以报大王赏识之恩。”
嬴政听了,却不由得感慨,“李斯你可知寡人一直在寻找志同道合之人,没想到兜兜转转,原来这个人早就已经在寡人的身边了。”
“来人,给李大夫赐酒。”
嬴政和李斯对饮,又与他聊了许多关于昔日闻名天下的大师儒家荀况的儒业如何。
李斯皆对答如流,最让嬴政感到难得的是,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斯以为,先师所言,已经与过去的孔孟之学大庭相径。先师主张性恶论,此以主张扬善抑恶,已经脱离了儒学。”
“儒学虽有修身之用,却不能用来经世治邦,害就害在仁义二字。唯有先师指出人性本恶。先师重在教导弟子们学以致用,行动起来要比知道更重要。”
“先世儒学经义只是讲出道理,却不解释道理为什么是这样;而先师的著作,重在说明道理是如何得出的。”
嬴政听李斯对荀卿的学说著书的解读,那是津津有味。
二人一坐谈论起来,就是一整个晚上。
嬴政没想到,李斯居然什么都懂。嬴政问他荀卿的学说,他说的头头是道;问他阴阳家的学说,他也一一指出,阴阳五行之说,其实还是脱胎于《易》;乃至于黄老之学,李斯指出可用于养生,决不可用于治国。
嬴政又问当今天下法家的名流宗师谁最出众,他竟然指出,“当今天下,能够称的上是法家宗师的,只有韩非一人。”
“你竟然对此人有著这样高的评价。寡人倒是对这个韩非更好奇了。”
“大王,韩非此人,一生郁郁不得志。他自知国家不保,可是从不抱有幻想,却又不肯放弃自己的国家。他将他所有的才学和孤独全部都倾注在竹简之上了。是以大王,我们读到的是他的心血与智慧,绝非是简简单单的法家思想陈述。”
“如你所言,这韩非既是个才士,又是个忠臣义士。”
“臣只是如实报于大王。今日所呈这一篇,正是他的新作《孤愤》。”
嬴政闻言,眼前又是一亮,这次,他看韩非的文章时,目光中又多了些敬佩。
嬴政摊开奏简,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君臣二人就这样,在章台宫同席相谈。
没过几天,这件事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大家不由得纷纷妒忌李斯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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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嬴政接连数日,一直召见李斯。
而扶苏这边,他没有接到新的关于太子册封的任何消息。不过他知道,有人比他更加著急。
当嬴政在召见李斯的时候,扶苏却把自己关在长信殿,殿门都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