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109节

  傅秋芳瞧了李惟俭一眼,先是要紧下唇垂下螓首,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李惟俭没听清,忙问:“姑娘说什么?”

  “不够!”声音略略大了些许,傅秋芳抬起头来,一双潋滟与李惟俭对视,说道:“还,还差四千一百两。”

  李惟俭面上笑容不变,说道:“这却奇了,怎么还有零有整的?傅姑娘不妨说说其中道理?”

  “我还需缺四千一百两,凑足五千两,将哥哥贪下的藏银上缴,或许哥哥便能从轻发落。”

  傅秋芳既不曾跪下哀求,也不曾哭得梨花带雨,只是平静地看着李惟俭,眸中一片平湖。

  李惟俭思忖了下才明了傅秋芳的意思,大抵是傅试所得赃银是四千二百两?因是他说道:“傅姑娘,且不说这些银钱你如何归还,我说句丑话,只怕这银子就算缴上去了,令兄只怕也难以脱罪。”

  傅秋芳道:“好歹拉扯我到大,我不求旁的,只求兄长免了一死就好。如此,也对得起这些年的恩情了。至于归还”她自袖笼里抽出一封红纸笺,嗫嚅着双手递上。

  李惟俭纳罕着结果,展开来,却见内中娟秀字迹写着:“京师外城北孝顺胡同有诉女子,名傅秋芳,年已长成,自凭议配李惟俭为侧室,本日收到聘银五千两。

  本女即听从择吉过门成亲,熊罢协梦,瓜瓞绵延。

  本女的系良家女子,亦不曾受人财力、来历不明等事,如有此色及走闪出,自当聘银送还;倘风水不虞,此乃天命,与银主无关。

  今立聘证,故立婚书为照。

  ”

  下头签字画押,分明是傅秋芳自己写的聘妾文书。

  大顺绵延百年,这礼教多少有些崩坏。从前聘妻纳妾,如今为了好听,纳妾也说成是聘。

  李惟俭看过文书挠头不已,心下纳罕道:“这上头分明是五千两,怎么方才傅姑娘只说四千一百两?”

  “我家那宅子大抵能抵八百两。”

  傅秋芳这般颜色,若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且只是纳妾,又不是正妻。但李惟俭不过与其几面之缘,谈不上了解,更不知其品性,哪里敢随意领会家中?若是个心思深沉、狠辣的,定会搅得家宅不安。

  因是他思忖着说道:“傅姑娘这却难为我了。”

  她眼中慢慢现出失落之色,问道:“不,不行吗?”

  李惟俭思量着说道:“那日傅姑娘夜里只带了个小包袱跑到我那宅院门前,可是与你兄长起了龃龉?”

  见傅秋芳沉吟不语,李惟俭道:“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傅秋芳舒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他命都要没了,这些事也不用遮掩了。”

  当下便将傅试夫妇谋划着将其送给人做外室,以谋求忠顺王府长史差遣的事儿说了出来。

  李惟俭听罢心下纳罕,问道:“傅试这般待你,傅姑娘还要舍身相救?”

  那傅秋芳说道:“我自幼父母早亡,是兄长拉扯大的。都道长兄如父,这养育之恩总要报还。”

  李惟俭问道:“假若,此番令兄免了身死之罪,傅姑娘来日”

  傅秋芳决然摇头,说道:“养育之恩已报,从此他是他、我是我,再无瓜葛。”

  有情有义,恩怨分明,也不是二姑娘那般绵软的性子,这傅秋芳瞧着绵里藏针,极得李惟俭的胃口。

  他心下动容,将文书递还,说道:“这文书且不急,而且要为令兄脱罪,也不是银子就管用的。我且找人扫听一番,若办成了,咱们往后再说。傅姑娘看如何?”

  “好。”

第123章 时代变了

  “好。”

  傅秋芳一口应承下来,心下好似虚脱般松了口气。又仔细瞧了李惟俭一眼,心下暗忖,她果然不曾看错,这李公子是位君子呢。

  若换了旁人,这般麻烦的事儿,哪里会管她?便是觊觎她颜色,只消甜言蜜语哄了,待得了手便翻脸不认,她又如之奈何?

  李惟俭颔首道:“那便如此,我让吴海平送你回去。”

  冲着远处招招手,待吴海平到得近前,李惟俭吩咐了,吴海平便道:“傅姑娘,咱们走吧?”

  傅秋芳应下,随着吴海平自私巷往外行去。走出去十来步,扭头观量,却见李惟俭还伫立原地。她又是屈身一福,这才随着吴海平出了私巷。

  李惟俭见那俏身形掩在墙角,这才施施然自侧门回返。他心下纳罕,也不知是谁与傅秋芳说的,先前恩师严希尧可是说过,傅试这案子纵是捅破了天,也死不了。明眼人都知晓,那赃银大头都被前任顺天府尹拿去了,这傅试不过是个背锅的。

  了不起追夺出身文字,发配三千里。

  至于傅秋芳,这姑娘真真儿合了李惟俭心意。聪慧,有气节,知恩图报、恩怨分明,绵里藏针、极有主见,又心地良善,不是个惹是生非的。

  奈何出身太差,不然与他为妻正合适。如今却是不能了,只能收拢在身边做妾室。

  明儿再去寻严希尧扫听一番,总要将那案子问明白了,也算对傅秋芳有个交代。

  他回得小院儿里,略略坐了片刻,就见晴雯摔摔哒哒的,挂了脸子。心下略略思忖,便知小姑娘只怕是吃味了。当即拉过来好一番哄,直哄得晴雯面红耳赤这才罢休。

  转过天来,这日严希尧休沐。李惟俭一早儿去了严府,先与二公子严奉桢说了半晌话,这才去拜见恩师。

  书房里,严希尧身形虚浮,方才听严奉桢腹诽,说是老恩师昨儿梳拢了个俏婢。

  李惟俭察言观色,情知恩师心绪颇佳,干脆揶揄道:“老师这般年岁,还是要稍稍注意一下身体。”

  严希尧道:“注意个屁!再过些年我就是想注意也没机会了。”

  李惟俭哑然失笑,就见严希尧不耐道:“有话快说,这会子困乏得紧。”

  “是。老师,傅试那案子……最后会如何判啊?”

  “嗯?”严希尧抬眼扫量,盯着李惟俭半晌,忽而笑着虚点两下:“傅试有个妹妹,传闻国色天香,乔郎中去傅试家中时不见其人,莫非……落在复生手里头了?”

  李惟俭讪笑一声,没言语。这位老恩师眼里不揉沙子,与其根本藏不得心眼儿。是以他干脆默认了下来。

  严希尧便笑眯眯语重心长道:“少年人戒之在色啊。”

  李惟俭连连拱手,为方才的揶揄道恼。

  严希尧笑了几声,这才说道:“还能如何?为一桩案子,总不能千里迢迢将王总督自云贵叫回来吧?过上几日,待刑部案卷呈上御案,圣人自有主张。或流辽东,或流琼崖,总之此生别想回中原了。”顿了顿,问道:“那女子托复生为傅试开罪?”

  “她只求免了其兄长死罪。”

  严希尧面上有些羡慕道:“便宜复生了。”

  感慨一句,严希尧转而说道:“昨日遇见大司空,还提起了复生。说复生为工部测算火炮射程,算算快三个月了,可有了结果?”

  “老师,学生早已测出射程表,只是如今学生正处在风口浪尖,只怕不好再出风头吧?”

  严希尧颔首道:“知道藏拙,还算聪明。不过,你既拜了我为师,又有什么可怕的?便是对上陈宏谋,有我在,也能保得复生周全。”

  李惟俭没急着应承,而是蹙眉暗自思量。恩师可是老狐狸,说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上个月还让自己韬光养晦,这个月忽而便让自己张狂起来,这内中……莫非是朝局有变?

  如今新党羽翼渐丰,旧党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恩师是瞧准了此时朝局失衡,因是想着自立山头,与旧党联手,而后再与陈宏谋的新党分庭抗礼?

  越琢磨越有可能,他眉头舒展,说道:“老师可是要对上那陈宏谋了?”

  严希尧面上笑着,心下愈发赞赏这个学生。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李复生此人天生聪慧,真真儿是一点既透!比他那两个蠢儿子强多了!

  奈何他膝下子嗣艰难,只得二子,便是庶出的女儿也没有一个。如若不然,他真想将李惟俭收做了女婿,如此百年之后,家业自有李惟俭看顾,料想几十年不会败落。

  心下怅然,严希尧就道:“近日陈宏谋一党连连弹劾,圣人先前还是一概照准,如今却存了犹豫之心。帝王之道,无外乎异论相搅、朝局平衡,现今旧党势颓,只怕圣人心中不安啊。”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试探着道:“老师可是要入阁了?”

  “哪里有这般快?总还要个一、二年吧。”严希尧唯有面对自己人,方才会露出自得之色。

  李惟俭连连恭贺,心道老师这根大腿若入了阁,便愈发粗壮了。有老师庇护着,等闲宵小别想找他李惟俭的麻烦。

  师徒二人当即言说一番,严希尧面授机宜,让李惟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自立山头,总要先行造一些声势才是。李惟俭得了吩咐,这才领命而去。

  今日休沐,李惟俭却不急着去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转而朝着新买的宅院行去。

  他与傅秋芳这姑娘牵扯不多,有些事儿摆在明面上说开了也好,免得日后麻烦。

  过得半晌,吴海平将车马停下,李惟俭下得车来,就见贾芸正与领头的工匠朝着大门指指点点。

  行过去一听才知,敢情是围墙将那两进宅院扩进去之后,这大门不在正中,怎么瞧怎么别扭,因是贾芸就琢磨着是不是将大门挪挪?可若挪了大门,这仪门、甬道又跟正门对不上了。

  李惟俭就道:“原样就好,那扩进来的宅院也用围墙隔开,留个月门供我出入就好。”

  贾芸领命,李惟俭这才进得宅院里。待进得二进院儿,随行的吴钟隔着老远便道:“傅姑娘,俺们公子来了。”

  许是经历了昨日那一遭,这姑娘心下已将自己当做了李惟俭的人,因是到得房门前邀道:“李公子不妨进了喝一杯茶吧。”

  “也好。”

  进得内中,李惟俭四下扫量了一眼,见这厢房里拾掇的极为齐整,炕头放置已笸箩,内中是摘了一半儿的绿叶菜。

  见李惟俭瞩意,傅秋芳就道:“吴钟、丁家兄弟嫌与那些工匠吃不到一处,我便帮着做做饭。”

  李惟俭讶异道:“你还会做饭?”

  傅秋芳道:“小门小户的,有时什么都要自己来,比不得荣国府富贵。”

  李惟俭撩开衣袍笑着落座,说道:“自己做也挺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傅秋芳没应声,抄起茶壶为李惟俭斟了茶。李惟俭道谢,端起来抿了一口,那茶水苦涩,香味几乎没有。

  抬眼看过去,傅秋芳自顾自的喝将起来,好似甘之如饴。

  李惟俭心下愈发欣赏面前的女子,沉吟着说道:“傅姑娘,兄长的案子我打听了,大抵能留下性命……”他当下便将老师严希尧的看法略略说了。

  傅秋芳垂着螓首听过了,面上稍霁,长长舒了口气,跟着问道:“李公子,那赃银呢?”

  “还不还都一样,大抵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此生别想回中原了。”

  傅秋芳略略沉吟,说道:“还请李公子与我四千一百两银钱。”

  李惟俭纳罕道:“还不还都一个样,姑娘依旧要还?”

  傅秋芳就道:“总归是傅家欠下的业障,将这赃银退了,既为兄长消了业,我心中也稍安一些。”

  李惟俭仔细瞧着面前的傅秋芳,见其娴静从容,与自己略略对视这才垂下头来,好似由内到外都一般干净,不由得心中愈发赞赏。

  因是说道:“其实傅姑娘等上一些时日,待送过了令兄,便可拿着我赠与的盘缠去大名府寻亲。”

  傅秋芳说道:“亲哥哥尚且要将我送与人做外室,更何况是多久不来往的姑姑。李公子不用再劝,我心意已决。”

  “好,明日我便将银票送来。”

  傅秋芳起身一福谢过,再没说旁的。李惟俭算不得好人,却也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对自己欣赏的姑娘,他打心眼儿里敬重。

  知晓刻下傅秋芳心绪杂乱,他便没久留,将杯中茶水喝尽,随即起身而出。

  出得厢房,李惟俭往外走的时候,那吴钟就亦步亦趋。虽不曾说什么,可耷拉着脸子,心绪都写在脸上了。

  李惟俭停步乐道:“行了行了,使脸色给谁瞧呢?明儿一早过来,我带你去瞧瞧火器试射,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时代变了。”

  吴钟撇嘴道:“那再如何变,还能少得了骁勇之辈?”

  李惟俭笑着摇头,懒得与这小子分辨。吴钟此言没错,再如何变化,军中也少不得骁勇之辈,奈何步入火器时代,冷兵器时代的骁勇就成了可有可无。

  如今缺的是严守军纪、面对射过来的铳子能面不改色齐步前行的悍勇军士,缺的是收到军令能严格执行的下级军官,是测算一番,便能计算出压制对方火炮群所需火炮仰角的专业人才。

  唯独不缺吴钟这般操着冷兵器,再无旁的技能的血勇之辈。

  转过天来,李惟俭掐着时辰,临近午时这才赶到城外火器试射场。四下扫量一番,这试射场一如往常,倒是一侧的凉棚里有多了几个钦天监的官员。

  吴钟抻着脖子朝试射的几门火炮观量,好半晌撇撇嘴道:“公子,就这?”

  “嗯?”

  他挺着胸膛道:“这一炮下去能打几个人?有发炮的功夫,俺提着长枪已然跑到近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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