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469节

在一番热闹的寒暄见礼之后,邹维琏婉拒了郑芝龙的盛情相邀,乘坐官轿直奔泉州城内最大的客栈鸿源居歇息,随后他和随行人员将会在晚间出席靖海伯郑芝龙举办的欢迎宴会,并计划于第二天与路隽和郑芝龙进行密谈。

“大哥,你说邹老头这钦差所为何来?我这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前些时日有不少弟兄讲,泉州府和福州府前前后后来了不少北地商帮,不过到来后也没未见他们去码头、商行大肆采买,反倒是在城中到处东游西逛,举止十分可疑。

这些人是何来路到现下也未查清,此次老邹又是打着钦差旗号过来,这中间莫不是有何勾连不成?”

在把钦差一行送到下榻的客栈之后,郑芝龙和郑芝豹回到位于城内的一座豪宅。两人脱下官服换上便装来到后院一座花厅内,一边饮茶一边叙谈。

“老三,你现下也是堂堂大明福建总兵,说话时要注意身份!什么老邹老邹的,要称呼邹部堂,若叫外人听到,会耻笑我郑家还是不入流之海商!要时时处处记得自家身份,身份!知道否?”

郑芝龙把白瓷印花茶盏轻轻放在身旁的矮几上,皱着眉头目视郑芝豹开口教训道。

与身子歪斜、坐没坐相的郑芝豹不同,哪怕是现在花厅中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一声月白色中衣的郑芝龙依旧是一副一丝不苟的做派,腰板挺直的端坐于椅子上。

郑芝豹撇了撇嘴角后坐正身子,目视郑芝龙,神情郑重的继续开口道:“我说大哥,小弟适才之言你可听到耳中?这前番京城那边刚传回消息,说是皇帝打算开海,后脚钦差就来到福建,再加上那些行举可疑北地生人,朝廷莫非是有何阴谋不成?

若是真要如此,那咱们可得小心提防着点啊!这戏文里都说了,皇帝可是翻脸不认人的主!”

“老三,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此次圣上遣邹部堂前来,定是想借着熟人情分来说服我等。

世人皆知海贸利大,现下朝廷正是缺少钱粮之时,伸手过来也是无可厚非之举。只不过,要看今上开海之策究竟如何了。

东南沿海是我郑氏立足之本,这海上成千上万艘大小海船、十余万依附在我郑家名下之弟兄便是我们的本钱,朝廷若想伸手捞钱,那须不能伤我根本才行,此事得与邹部堂交代明白才可!”

郑芝龙沉吟一会后,看着花窗外的假山上一株芭蕉树缓缓开口道。

“大哥,你这是心下已经答应朝廷开海之策了?还不伤根本!天津卫码头设立已有半年了,咱家商船往来停靠已有多次,每回都得按货值缴税,开海之后,东南定是照这个法子施行,那不就等于把应该咱们郑家收的钱挪到朝廷库房中了?这还不是伤了根本?

大哥,你有没有察觉?自从皇帝给你封了这个有名无实的爵位之后,你可是性情大变啊!只顾着端着靖海伯的架子,对海上之事也是少有过问!

老四几年前又去了极西之地,就剩下小弟领着郑七他们几个四处忙活,林三、封狗子、黄七郎那些个混账也是慢慢不再把咱们郑家当回事了,若是朝廷开海后把银钱拿走,咱们郑家还拿什么养着这数万弟兄?”

看到郑芝龙这番言语和做派,郑芝豹顿时急了,直截了当的把当前郑家面临的危机抖了出来。

郑家虽然是号称大明海上霸主,但几个颇有实力地海寇集团只是名义上听从郑家的号令,实际却是各自经商赚钱后造船招人,不断扩充自己的实力,以寻求将来能够与郑家抗衡,这其中就以郑芝豹刚才提到的几个海寇头目为最。

就像刚才郑芝龙说的那样,海贸利益太大了,不仅是朱由检觊觎这块大蛋糕,那些有野心的海寇头目更是早就眼红的不得了,单单每艘商船悬挂郑家旗帜便要支付一千两银子这块白捡的巨利,就让不知道多少人向取而代之了。

“老三,不管是黄七郎还是封狗子,他们这几年所作所为我都是一清二楚!就凭他们手下那百十条船,几千号手下,就算合起来也挡不住我郑家一击!

这群货色还想从咱们郑家抢钱?你放心,对此我早有布置!”

郑芝龙转头看着郑芝豹不紧不慢地开口讲完,脸上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

“啊?我还以为大哥你年轻轻就糊涂了呢,原来大哥什么都知道!这可太好了,这些日子可是让我平白操了这么多的心!”

郑芝豹听完自家大哥这番简短的言语,便明白自己是瞎担心了,自己这位大哥并不像他看到的那样,整日里就知道看书习字、吟诗作对,到处下请帖请那些官员士绅前去靖海伯府宴饮享乐,临走还要送上丰厚的礼品,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大哥从没有放松对手下人的掌控以及对其他人的监视,从而牢牢地掌控着这片金山银海。

“那,大哥,朝廷这边该如何应对才好?”

第578章 舍不得

面对郑芝豹再次提到的这个难题,郑芝龙脸上顿现犹豫之色,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摩挲着桌上的茶盏,脑子里乱成一团,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随着流贼与后金的先后瓦解与覆灭,郑芝龙在对朱由检由衷敬服的同时,也对官军表现出来的强悍战力畏惧不已。

自从被赐封靖海伯,并再次大规模扩建在安海镇的豪宅后,郑芝龙逐渐把心思放在了官场上。

随着大把银钱的洒出,原先一直不把郑芝龙这种海贼出身的新晋勋贵放在眼中的各路官绅们,也慢慢放下了架子开始与郑家进行交往。

每逢那些在福建沿海各府有影响力的官绅家中有婚丧嫁娶大事的时候,郑芝龙要么亲自到场恭贺,要么打发郑芝豹或其他亲信携厚礼登门,在这些厚礼面前,所有的成见都变成了或真或假的笑容。

在郑芝龙的不懈努力下,上至各级衙门的主官、下到握有实权的衙门胥吏,只要一提起郑家,那都要竖一个大拇指,但凡是与郑家相关的事物,就没有不顺畅通过的,郑伯爷的大名已经逐渐被官方广泛认知并接受,这也让极喜交际并极爱面子的郑芝龙私下得意不已。

受到郑芝龙的影响,郑氏集团旗下的大部分大小头领们,也逐渐开始将重心向陆地转移,个人也是纷纷在泉州府、福州府等地买房置屋,借着郑伯爷的旗号与当地各阶层人氏进行交往。

而由于这些人将手中大批的银钱投入到了陆上,也从另一方面推动了福建沿海商品经济的繁盛,泉州和福州两府的商税也有了大幅的增长,这让相关官员们心里也是乐开了花,最近两年吏部两府的考核也是连续评为了上等。

现在已经可以这样说,最近两年来,郑芝龙以及一众主要头目们,已经放弃了原来漂泊海上的那种生活方式,在不知不觉间融入到了大明传统生活方式,并且对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产生了较为强烈的认同感。

郑芝龙现在纠结的就是这一点。

他心里清楚,皇帝这次派遣钦差南下,为的就是试图让自己服从开海的决意,而这个决定就是想把本属于郑氏集团的利益收归朝廷,而一旦自己不去服从和配合,那就意味着与朝廷撕破了面皮,从皇帝这几年的强势举动来看,等待自己的将是毁灭性的武力打击。

这种毁灭不是摧毁郑家的海上势力,而是把他们这几年在陆地上所有的经营连根拔起,迫使他们将会不得不重回那种在海上四处劫掠和飘荡的日子。

郑家是有十几万手下,但郑芝龙心里明白,在海上,官军拿他们一点办法没有,可是在陆地,皇帝只需派五千精锐官军,这十几万人要是不跑,那很快就被绞杀干净。

狡兔三窟之策郑芝龙早就想到并且实施过,向台湾移民、把台湾当做根据地这件事他早在数年前便已经着手施行,但自从他亲自到岛上实地勘察过后,这个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地形复杂、植被茂密、烟瘴蚊虫肆虐的台湾实在不是一个良好的栖身之所,与大陆根本无法相比。况且这里是生他养他的故土,不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没人愿意离开故乡。

“老三,你觉着,此次若是我等抗旨,那今后会如何?要是逼不得已之情形下,我等只得放弃眼前的荣华富贵,你是否舍得?其他人会如何作想?”

沉默半晌之后,郑芝龙盯着把玩茶盏的右手缓缓开口问道。

“大哥,说心里话,这几年咱们郑家在福建已是扎下了跟脚,小弟这福建总兵也是威风的紧,那些文官胥吏见着我也是热情之极,再不复数年前那般鼻孔朝天的模样,家中的亲眷子弟也是处处被人高看一眼,我这心里头也是开心的紧,若说舍,这心里头真是舍不得!”

郑芝豹思忖一会后语带怅然的开口回道,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迷茫,好像现在就要被迫放弃这摊偌大的家业一般。

郑芝豹在福州和泉州两地都有豪宅。自从当上福建总兵之后,两年多来郑芝豹一口气纳了五房妾室,这些妾室陆续为他生养了七个儿子女儿,以至于他的宅邸不得不一扩再扩,一边雇请更多仆从伺候这些亲眷。

他当然明白大哥刚才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已经做好了和朝廷翻脸的准备,以防被朝廷所害。

可是,就如他刚才说的那样,真要让他放下眼前的一切,带着亲眷家口亡命海上,这心里头实在是难以割舍。

“老三,咱们手下如此多的弟兄,这几年大多也是如你我一般情形,凭着多年来的积蓄,过上了堪比巡抚、知府这等大官的好日子,咱们这根啊,已是扎下来了,有朝一日真要是回到过往那般,我估摸着许多人定是不情愿啊!”

说完之后,郑芝龙轻叹一声,心里头更是成了一团乱麻,郑芝豹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花厅里再次变得悄无声息。

“大哥,我觉着咱们是不是想的太多了?此事或许并未如你我适才所说那般糟糕。

这数年来,圣上确是英明神武不假,但好似对我郑家并无恶意。

大哥,你想想,大明勋贵虽是无权,可最初也是凭着战功才得赐封,而大哥你这靖海伯可是未有一寸战功,就因着几年来不断给朝廷输粮,皇帝便赏了个爵位,这可是大明两百年来头一份啊。

就如我这般粗莽之人,也能得个实职总兵职位,手下也是满编三千人的兵额,虽说这帮混账玩意不懂得陆上战阵操演,可好歹也是穿着大明官军袍服,每月还能领着一两的军饷,这就是说,朝廷也是把福建总兵当做正经官兵来看待。

首节上一节469/707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