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256节

“方知府,本官此次乃奉旨南下,处置有人妄图祸乱江南之事;值此苏州城内山雨欲来之际,亲军尚需贵府一力相助,以使苏州百姓不受波及过甚,亦能尽快还复往日繁盛之像。贵府对此事有何建言或希冀尽管讲来,本官自会与贵府一道妥善处置此事,以使我皇心安!”

虽然按照李若链的身份地位来讲,根本没必要对方文如此客套,但李若链却有着别的打算。

李若链对大明官场中的各种倾轧攻击等伎俩了若指掌,他非常清楚和理解方文目前的处境,所以他准备帮助方文清除府衙中的对手,让方文在苏州府站稳脚跟,回京后他在向皇帝奏报的时候只要稍微提及此事,便会在皇帝心目中留下更好的印象。

这一切都是为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子。骆养性过于中庸,手段也太过温和,谁都不想得罪,这就导致了有些千户跋扈难制之像已现,卫中军纪也有混乱的苗头,甚至有人动用手中职权暗中敲诈朝廷官员,这一切都是李若链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这些行为都是在给亲军脸上抹黑,是在自寻死路。

倘若这些事端传到宫中,皇帝很可能会对亲军采取限权的举措,那好不容易才恢复昔日荣光的亲军怕是会逐渐边缘化,这种可能出现的局面是李若链根本无法接受的。

只要自己能接掌都指挥使的位子,现在卫中出现的种种乱象就会得到根除,一些害群之马会受到应有的处置,亲军的地位才能岿然不动。

“钦差之言实是令下官羞惭不已。下官不瞒钦差,自去岁到任至今,下官除却于上缴朝廷赋税时动用过官印之外,其余下发之条文皆被束之高阁;平时处置公务之时,六房自经承一下俱行阳奉阴违之事,就算被下官寻了错处当堂打了板子,施刑之人亦是做戏于下官观瞧。此次苏州有人谋划对抗朝廷一事下官也有所耳闻,但却无力加以阻止。今幸得镇抚使奉旨亲至,下官就此方能感受到朝廷之威,此间镇抚使但有所令,下官自是全力配合以供驱使,早日还苏州府一个朗朗乾坤!”

方文对自己当下遇到的困境毫不掩饰,毕竟治下发生了如此重大事件,自己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现在只有先讲明自己遇到的困难,才会博得恩主以及皇帝的谅解。

“贵府直言不讳之举令本官甚感佩服,此次有人勾结匪类,祸乱江南之事对于贵府来言纯属无妄之灾,相信圣上及朝廷亦会虑及贵府之难处,不会对贵府苛责过甚。贵府年轻有为,若是尽心尽力为圣上办差,将来势必前途无量,还望贵府切勿行差踏错,要谨记谁才是我皇明之主!否则某些人的下场便是例证!”

李若链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方文赶忙起身拱手施礼,口称不敢。

“贵府于府衙中可有亲信之人?过几日待动乱平息之后须得用到。现下还请贵府提笔,将府衙中对朝廷心怀贰心之人列出,到时亲军自会将其一并拿下!之后贵府即刻遣人出面,安抚民众、恢复市井之繁荣,若有伤亡还需抚恤无辜、修缮被毁屋舍,后续事宜全劳贵府用心处置了!写完之后贵府且回吧,然后以生病为由闭门不出为好,府衙公务交由佐贰处置,其他事自有本官料理!”

李若链指着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开口道。

方文愣怔一下后顿时大喜过望。有了李若链这句话,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府衙里的政敌全部打倒。

有了勾结匪类、祸乱江南这个大筐,那就是什么都可以往里装的。

把方文留下的名单交给吴俊升之后,李若链坐了下来沉思起来。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就看苏州府的罢市行为会到何等程度了,李若链希望那些人闹得越大越好。对于这帮视皇帝如无物的江南官绅,他是发自内心的憎恨与厌恶,恨不得将这些人统统抄家灭族。

罢市之初,苏州城内市民的心态与扬州府别无二致,但不同的是,由于徐启明等人采取了非常手段,梁琦便顺水推舟将其团伙全部拿下,罢市行动之持续不到两天便被终结,因此城内并未发生大的骚乱,市井秩序恢复的很快。

但苏州府推官焦云峰以及巨商黄志、王作海等人却并未采用过激手段,而是暗中动员家族中的一些读书之人书写揭帖到处发放张贴,蛊惑城内民众群起反抗所谓朝廷与民争利之暴行。

揭帖中隐晦的对朱由检进行了人身攻击,说他是自太祖以来大明唯一的暴君,宫中嫔妃无数,每日开销惊人,这次征税之举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才进行的,这是典型的的为了皇室私利而置江南百姓与水火之中。揭帖中甚至暗指,肆虐北地的流贼也是因他过度盘剥百姓,为了生存下去,北地的百姓才纷纷揭竿而起反抗暴政的。

随着流言的蔓延开来,加上粮米油盐的缺少,在有心人的鼓动下,本就有抗税先例的苏州市民开始骚动起来。先是相邻之人聚在一起议论商税一事,后来议论变成了骂街和声讨,一场场小规模的集会最后在骂声一片中解散。

虽然城中不满和愤慨的情绪正在酝酿之中,但因为大部分人家还有存粮能渡过几日,所以苏州城内总体还算平静。

但是到了罢市的第四天,这种表面平静的氛围被打破了,原因就是大部分市民家中没粮了。

在李若链的吩咐下,苏州城中的四海商行也加入了罢市行动,几处粮店以及杂货店都已停业,家在城内的伙计们都分到了足够十天食用的粮米,然后偷偷运回家中藏了起来。

家中已经断粮或者接近断粮的市民们再也忍耐不住,先是有小部分人走上街头开始指桑骂槐,随后人越聚越多,最终在有人喊出“找官府讨要说法”的口号后,街上的人群开始自发的向苏州知府衙门行去。

随着城中大部分住户中都有人加入到队伍里来,黄志等人雇佣的一些城中泼皮无赖也在其中。在路过四海商行的一处粮店时,几个混混指着商铺喊道:“此店便是宫里开的!狗皇帝挣着百姓的银钱还要加税,不让咱们活了!咱今日便把他给抢了!”

一个混混跑上前去跳起来踹了门板一下,随着咣当之声想过,门板丝毫未动,另一名混混高喊:“砸开店门!里面有粮食!”

这声高喊激发了人们的戾气,有人上前开始用身子去撞击门板,然后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在众人的合力撞击下,数块门板轰然倒地,人们开始争先向店内涌去。

随着消息的传开,四海商行其他店铺也被民众相继闯入,但不管是粮店还是油盐杂货,里面存储的物资大部分早就被装上船运到其他地方,闯入店内的人们收获并不大。

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趁机将放起了火,没过多久,数处火头在城内的几个地方也燃烧起来。在大火的刺激下,失去理智的人们开始了对沿街商铺和住户的打砸抢,繁华的苏州城顿时乱了起来。

第三百零四章 面孔

苏州府衙二堂内,除了知府方文以外,其余几名高官以及六房的经承正在商讨如何处置城内发生的骚乱事件。

作为知府方文一下苏州府衙级别最高的官员,同知任元山当仁不让的坐在了平时方文所坐的主位上。

“现下城内纷乱四起,城内民众大部涌上街头,人数当在数万之众,据报其正在向府衙汇聚而来。此事牵连人数甚巨,一个处置不当,后果将难以设想!今府堂抱恙,府衙公务将由本官暂署;本官向来秉承群策群力之准则,故请诸位大胆直言,力争有上佳之策,将城内之乱平复!”

清咳一声后,一副稳如泰山般姿态的任元山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身为一府佐贰的任元山平素既与方文不睦,平日间亦是对方文处处掣肘,在他的带头之下,通判吴志群、推官焦云峰以及各房的经承也相继加入架空方文的行动中来,结果就是方文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还没放就被浇灭了。

任元山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嫉妒。

在同知一位上已经待了四年的任元山一直觊觎着知府之位,本以为等到现任知府任期到满调往他处后,这个位子就是他的了,没成想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不满三旬、在穷乡僻壤担任从六品知县的方文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把本该是他的位子给截胡了,这让踌躇满怀、对知府之位志在必得的任元山既羞又恨,随后便把对朝廷的痛恨全部归结到了方文的身上。

这次的苏州城内罢市一事,任元山早就知道,推官焦云峰已经提前跟他隐晦的透露过,并以探视他生病妻子的名义送来了五百两银子,邀约他到时一同在请撤商税加征的题本上签名,任元山笑纳之后痛快的答应下来。

他对这事想的很通透,一旦苏州乱起,就算很快平息下来,但事后朝廷追究下来,肯定就要有人担责,而知府方文正是背锅的不二人选。

有他和吴志群、焦云峰几个府衙高官的力证,朝廷派遣下来查询事件原因的官员能怀疑吗?不管方文最后是被免官还是被调职,知府之位将会再次空闲下来,他只要拿出重金活动一番,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位子最终还不是属于他的吗?

南直隶、江西等地官员的任免是由南京吏部决定的,有焦云峰这个同僚在侧,只要银子给到位,身为南京吏部侍郎的徐文渊办成此事并非难事。

任家是出自荆襄一带的大族,祖上也曾出过知府、六部员外郎之类的官员,家族中便利用这些便利条件大肆从事经商活动,由于经营得力,百十年间便积累起了很大一笔财富,自他中试并一步步升迁道苏州府同知之位后,任家的族长便有意将家族的生意往更加繁华的江南一带转移,以求赚取更大的利润。

不过由于苏州府内有背景的经商大户太多,他这个同知之位在南直隶一带也算不上太大的职务,所以任家在苏州的生意扩展上并不很理想,目前在城内仅仅有着一家布行和茶行,获取的利润并不很多。也正因如此,任元山对苏州知府一位更是极度的渴望,只有成为了一府主官,他的职权和影响力才会更大,家族生意也能借此更进一步。

对于焦云峰的背景任元山自是十分清楚,南京吏部侍郎徐文渊是焦云峰的亲姨丈,而苏州府大商人黄志是徐文渊姑父家的长子,焦家和徐、黄两家在很多生意上互为倚仗和往来,三家的利益已经紧密的勾连在了一起。

对于焦云峰等人暗中操纵的罢市行为,任元山心里自是万分赞同。虽然任家的生意大都集中在老家附近,很少有需要通过大运河贩运的物资,但皇帝突然在运河上开征商税之举让任元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敏锐地觉察到,皇帝今日敢在运河上开征商税,下一步很可能也会在大明各地开证商税,只有抵制住这次征税行为,才会将皇帝长长的手指打断,并彻底打消他更多不切实际的念头。

“城内虽现动乱之像,但究其根源,其实质是因朝廷不顾民意、悍然加税所致;历朝历代皆以士绅为国朝之基,尤其是我江南之地,向来市井繁荣、士绅云集,自古便为历朝税赋之源,实乃千古基业之本也。下官以为,城内民乱并非不可解之事,若欲平乱,必先究其根源,只要朝廷将加征商税之政令收回,所谓民乱尤如春日之雪,须臾既消!”

通判吴志群很随意的冲着任元山拱了拱手,开口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通判之言道出此次祸乱之源,亦道出江南士绅百姓之心声,实乃鞭辟入里之言也!想我江南一地子民,自太祖开国至今,已为朝廷输奉钱粮无数,若无江南之士绅民众两百年来之献,朝廷拿何来为官军输饷?又用何来赈济救灾?京师之重臣吏员又用何支付其薪资?宫中贵人吃喝穿用,又有哪一样非我江南之供奉?今朝堂之上有大奸作恶,蛊惑圣人出此毒计,致使我江南民众哀嚎遍野,无奈之下才奋起抗之,以为自身求活。吾等即为朝廷命官,便应以民众之诉求为要务,现下眼见如此富庶之地即将成为民众争相逃离之所,身为代天牧民之官,却不为生民发声,岂非愧对自家良知?”

年过四旬、相貌儒雅的推官焦云峰举目环顾、语带慷慨的连续发问道。

焦云峰虽然和身为南京吏部侍郎的徐文渊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但由于他中试太晚,所以现在级别尚低。但此次若是能借机挤走方文、扶正任元山后,吴志峰递补同知之职,那焦云峰便会顺理成章的升到通判的位子,这可谓是皆大欢喜之局。

“至凤此论精彩之至!吾等读圣贤书、入世牧民所为者何?生民之利也!而目下正有贼子图谋伤民之根本以足其私利,此举可忍之?孰不可忍!伤民之本既伤国之本也!至凤可有何策以供吾等共赏之?”

任元山正气凛然的开口道,说到激动之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圣洁的光辉,令人不敢直视。

一直不曾出言的六房经承们心下都是鄙视不已:口口声声为国为民,背地里却恨不得刮地三尺以为己用,不愧是读书中榜的官老爷,整日间两张面孔来回变幻,一般人实难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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