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221节

宽敞明亮的花厅里摆放着一张方桌、三把交椅,厅内的窗户尽皆大开,初夏的凉风袭来让人感觉舒适无比。

三人落座之后,四名侍女有两人侍立在主位的洪承畴身后,另外两人分别立在李致远和沈世玉身后,随时准备服侍几人用食;院里和院门外人影晃动,不时传来甲叶轻微的碰撞声,数十名洪承畴的亲兵被甲执兵在来回的巡视着。

“洪公剿贼灭寇、挽我皇明于危局,功盖当世,实为我大明擎天玉柱!恕下官直言,若无洪公十年间奔波辛劳,流贼怕是早已势大难制!下官虽与洪公素未谋面,但洪公之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下官三生之幸!下官仅借杯中之酒以表对洪公敬仰之情!”

打横相陪的李致远双手举杯,言辞中对洪承畴这位名臣充满了敬意,说完之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致远于崇祯初年二甲中试,后留户部观政一年,先后任职于南直隶、湖广两省的府县主官。崇祯七年因恶了当时的吏部尚书王永光,被打发到了宁远任分守道至今。虽说级别升至从四品,但官员们都视此地为险途,知道一旦到了关外,除非搭上阁老的线,否则就算回到关内也只能落个闲职。

年过四旬的李致远不甘心仕途就此终结,来到宁远后也想做出一番政绩,以博得京师大佬们的重视。但在手中有刀才说了算的辽西,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被排挤的文臣,只带着几个仆从来到关外,面对着一群连皇帝都不怕的粗汉,根本无对抗之力。

在尝试了几次之后,在发觉自己的政令就连署衙内的吏员都阳奉阴违时,李致远不得不认清了现实,转而做起了闲事不管的泥胎木塑。宁远的守将见他知情识趣,倒也不再难为他,并且还能时常分润一点好处给他,李致远则是来者不拒,不是不想拒,而是不敢拒,否则他在宁远将寸步难行。

“宁思此言过誉也!吾虽于剿贼一事上略有小成,所赖不过是圣上信任、朝臣支持、将士用命,更兼有昆岗此等人杰襄助,邀天之幸,方才有今日之局面,此非吾一人之功也!”

洪承畴含笑举杯浅酌一口,心里对李致远的好感增加了几分。一旁的沈世玉杯到酒干,几名侍女连忙给几人倒酒布菜。

李致远的话虽有攀附恭维之嫌,但却正好搔到了洪承畴的痒处。

随着大明十年不解之局,以近百万流贼的相继覆灭而完美落幕,回首期间的种种艰辛,洪承畴心内慨叹之余,也时常对自己在其中所取得的决定性作用而暗自得意不止。

虽说卢象升和孙传庭在剿贼中也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如果没有自己在流贼逐渐成势时的勉力支撑,哪来的孙、卢后来取得的大胜?我洪亨九才是种树之人,其余人等不过是树荫下乘凉罢了。

“宁思兄适才所言精辟之至!流贼祸乱大明北境十年,若无洪公独立支撑,眼下之大明怕还是千疮百孔之局,其后果不堪设想!此乃朝野上下之共识也!洪公雄才大略、身具无畏之心,以大魄力、大毅力,以弱击强,最终扫荡群寇,廓清御宇,还大明以朗朗乾坤,此实乃圣贤之三不朽也!盛唐之出将入相者也不过如此!大明擎天玉柱,此称谓洪公当之无愧!今日当为洪公之为浮一大白!”

沈世玉慨然言罢,举杯一饮而尽,李致远急忙端起酒杯跟上。

“昆岗言过了!呵呵呵呵!吾岂能与古之圣贤相提并论!数年来若无昆岗用心辅佐,为吾打理日常军务,百密一疏之下,剿贼之事也怕是有疏漏之举!此番若能在关外取得一番成就,吾定向吾皇举荐昆岗这等大才,务使大明野有遗贤才好!”

沈世玉是陕西蓝田人,家境富裕,祖上曾有人任过抚州知府、荥阳推官等职位,其父于万历年间中举后未曾出仕,而是在家侍奉双亲。沈世玉于崇祯三年中举,之后眼见大明北地之局似有糜烂之像,遂与父亲商议过后,毅然投笔从戎,自荐于洪承畴帐下。数年间帮着洪承畴处理日常军务以及与皇帝、朝廷、地方之间的公文往来,深得洪承畴的赞赏和喜爱。

期间洪承畴曾数次打算将其举荐给朝廷,但均被沈世玉以流贼未靖、出任地方难以心安为由婉拒。洪承畴在惋惜之余也是下了决心,待大明内外安定之后,一定要全力向皇帝和朝廷举荐这位淡泊名利的才子,让其有施展才华的平台。

酒过三巡之后,洪承畴放下筷子清咳一声,沈世玉急忙目视李致远,后者一愣之下立刻会意,随即一挥手,几名侍女赶忙离开了花厅。

“宁思,汝于此地为官数载,对关外世情当有所知;吾此次奉命督师蓟辽,欲于关外整饬军伍、抚育众民,惜对辽西风情所知甚少,宁思何以教我?若有良策尽管讲来!”

洪承畴目光炯炯的看着李致远开口道。

第二百五十二章 情弊

“洪公,下官来此就任三载有余,冷眼旁观之下倒是偶有所得;下官认为,辽西之所以形成现今之局面,其成因不外乎一个利字,而宁锦官军上下所用之手段也不过是养寇自肥耳。朝廷若想将此事做一个了结,无非是毁其根本,若建虏覆灭,无论辽西还是辽东自会安定,仅此而已!”

李致远拱手后端坐侃侃而谈。

洪承畴轻轻点头表示赞许,沈世玉在一旁则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李致远的结论虽然很到位,但并不算是很惊艳,只能算是朝野有识之士的共识。

“自洪武、永乐年间朝廷下令于辽东屯田守边始,至万历、天启年间我军退防辽西止,整个关外之地渐渐已不属于朝廷治下,其实际已属祖、吴、麻、李、马等数家之地也!下官曾遍览百余年来之书文,辽西现有之十余万顷田地,大部已落入各地镇将之手,只有荒僻贫瘠之田才为普通军民所有。而朝廷于此并无任何受益之处,反而每岁还要下拨巨额钱粮以为其蓄养手下巨量之义子、家丁。而辽西上至都督、总兵,下至千总、百户,皆以役使手下防军为其耕种,而其所获钱粮尽皆转入到经商、开矿、捕鱼、采木等副业,迅速增殖财产。不瞒洪公,现下辽西军户汉民大量逃亡,实因不堪受其盘剥也,盖因辽西田地虽肥沃,而无其安身立命之所也!长此以往,大明必为辽西所累,其后果下官不敢设想!”

李致远接着将辽西将门的成因以及现状做了大致的分析总结。

若是朱由检在场的话,必会为李致远这番言论拍手叫好。作为一个当时的局内人,李致远的眼光还是相当长远的,这番话其实等于站在了一个跳出全局的高度上来看待问题,其结论也是后世比较认同的。

后世很多观点认为,早在东林党集团把明王朝财政搞破产之前,那些辽西的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总兵官、副总兵官、都司指挥使,以及那些千户、百户等各级军官就已经把老朱家划拨给军队的土地瓜分净尽了,换句话说,就是军队最主要的粮饷来源被断了。军户的大量逃亡,说穿了就是他们已经丧失了土地,成为农奴了。这时候,养军队的粮饷就成了老朱家朝廷的计划外开支,而且这只官军并不服从于朝廷,战斗力也没有传说中那样强大,老朱家等于养了一群白眼狼。

洪承畴神情凝重,沈世玉面上也是露出深思的表情。

李致远的话对二人的冲击很大。二人虽然知道辽西局势复杂,但从未想到会糜烂到如此程度。

虽然皇帝和重臣们都知道辽西局势不受朝廷控制,知道每年下拨的巨额军饷会有部分落入军将们的腰包,但却没有想到绝大部分士卒并无拿到粮饷,朝廷等于是在掏钱给别人蓄养私兵,这不就是凯子、傻x吗?

辽西将门里从将官到家奴,这些人既没多少国家观念,也没多少民族观念。为了各自小集团的利益,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明朝财政崩溃的时候,他们继续瓜分土地、吃空额、喝兵血,建虏闹饥荒的时候,他们玩养寇自肥,暗中放水,甚至资敌以军械;京师危急时,他们则按兵不动,听任建虏在大明的躯体上啃咬撕扯。

这些人是坏人么?其实这些人本性未必坏到哪去。别人不说,单说吴三桂就是个非常复杂的人物,他都当了汉奸了,并且把老朱家最后一个皇帝用弓弦勒死,却没做过屠城的反人性坏事。三藩之乱的荆州大战中,吴三桂在战事激烈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仍然拒挖万人堤。

私德来说,吴三桂很重信义。吴三桂年轻时有一个姓王的下属,因为关系亲近,吴三桂就答应有女儿就嫁给同僚还在襁褓中的儿子王永宁。后来吴三桂得势,而王永宁家道中落,父亲也已过世,三十岁了还没娶上了老婆,无意中在父亲遗物里找了吴三桂当年立下的婚书,就壮着胆子一路要饭来到云南,也不敢要求吴三桂真把女儿嫁给自己,只求吴三桂能稍微周济一下自己。王永宁做梦没有想到的是,吴三桂看到婚书之后,竟然立即把一个女儿嫁给了他,还给了一大笔嫁妆,另外又在王永宁的老家苏州买下著名园林拙政园送给女儿女婿居住,王永宁也凭此脱贫致富,摇身一变成为苏州一霸。

“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其实养的只是辽西将门而已,数百万辽东军民何得其惠?山海关至锦州沿途修建数十个堡垒,耗费钱粮无数,期间还要以养护修缮之名讨要银两,历年来数千万两白银都落入谁之兜囊?宁锦军上下将手下士卒充作农户,美其名曰:不能为农者,定不可为兵,兵不屯则身无所,既乏恒产,何来恒心?现下观之,不过是借以侵占民力之巧舌也!”

李致远喟然长叹,矛头直指提出上述理论并加以实施的孙承宗、袁崇焕。

“宁远现有兵员几何?贺、李二将风评如何?手下士卒有无怨声?倘若朝廷将粮饷直接分发到士卒手中,之后于辽西重建新军,宁思意下如何?”

洪承畴并没有接李致远的话头,而是将话题转移。

现在袁崇焕早已身死,而孙承宗却被今上再次启用,并且貌似皇帝对其评价甚高,自己无必要对其作出评判。其当年执掌辽东边事所行策略,也是因官军战力孱弱下的无奈之举。至于因此而诞生了新的藩镇,这应该也不是孙承宗所愿看到的。

“禀洪公,宁远名义上有兵卒一万五千,但实际上大部已与农户无异。洪公一路前来所见农田皆为士卒开垦,而其所获仅供全家勉强度日矣,大部为其上官所获,至于朝廷所发粮饷大部士卒从无所见!参将贺歉初从军便为祖少傅之亲兵,能成为参将皆赖其一手拔擢,其人跋扈粗鄙、有勇无谋;李禄祖上原为李如松家丁,据闻倒是有些战阵本领,其人倒是比贺歉强出许多,至少有上下尊卑之念。二将手下皆蓄养家丁,贺歉有五百,李禄虽为游击,但却有八百人的精锐家丁。至于怨声,贺、李之家丁皆为披甲之士,就是为压制各种不服,有又待如何?若是朝廷欲组新军,粮饷按人头发放,此为虎口夺食之举,除非有强力压制,否则下官并不看好!”

朝廷按一万五千人拨下的粮饷,却被用来蓄养只有一千几百的家丁,剩下的银钱都落入了将领们的兜里。

虽说吃空饷在大明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但关内将领尚不敢有如此苛待士卒的举动,并且也不至于过分盘剥手下士卒的粮饷。朝廷按每人每月一两银子拨下军饷,关内的将领怎么也得给士卒五成以上,哪像辽西这样,直接全部打包收入怀中,只是再拿出一小部分养着家丁而已。

真要如洪承畴所言,朝廷直接将粮饷发到士卒手中,早就被各级将官吓破胆子的军户们敢不敢要还是个问题。就算敢要,可朝廷的人前脚走了,将领们后脚就敢挨家挨户把粮饷收上来,敢反抗的结果不用说。为了集团的利益,这帮人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普通军户哪有实力反抗?再说朝廷如此明显分化兵将的举动,在没有官军重兵压制的情况下,说不定会引发不可测之事。

第二百五十三章 惧敌

在宁远歇息一晚之后,洪承畴带着沈世玉和吴三桂,在五百名亲兵的护卫下,离开宁远前往锦州。吴三桂带来的三千骑兵由参将王守芳率领留在了宁远,他只带着百余名亲兵跟随洪承畴北上。

贺歉、李禄夜晚与吴三桂小聚一番,席间吴三桂透露因他带兵入关剿贼有功,朝廷准备擢他为宁远总兵一事。贺、李二人心中虽是既羡慕又不平,但表面上还是对吴三桂大加赞赏,并表示与有荣焉。

在亲自将洪承畴送出城十里之地后,李致远带着仆从独自回返。贺歉、李禄以忙于操演为由,只是在城门处恭送新任督师离去。

出宁远城后往北,在路过塔山城、大兴堡、青山堡、杏山城等数处城堡后,洪承畴一行抵达位于锦州东南四十里之地的松山城。

在与早已闻讯前来松山等候的辽东巡抚方一藻等一众文武见面叙礼后,洪承畴入驻松山,而祖大寿不出意料的并未前来与洪承畴见面。

洪承畴之所以没去锦州,而是把松山城作为督抚宁锦的治所,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避免尴尬。

祖大寿有三孤、左都督的头衔,按俗语说已是位极人臣,而洪承畴是东阁大学士、钦命督师蓟辽,同样是人臣中顶尖的存在。

但大明向来以文官为尊,两人见面该如何行礼?祖大寿肯定不会向洪承畴行跪礼,而如果双方互行揖礼,这是身为文臣的洪承畴无法接受的。倘若洪承畴入驻锦州,大事小情原则上是要与祖大寿会商的,这让洪亨九如何受得了?

再加上如果洪承畴入锦州,那辽东巡抚方一藻就得让出衙署,但方一藻同样是以东阁大学士的头衔巡抚辽东的,论级别与洪承畴都是正一品,只是现在的巡抚不如总督权限大而已。综合考虑后,洪承畴这才把松山作为了日常处理公务的所在。

“子元久抚辽东,克己奉公、夙兴夜寐,为边事操劳多年,以致宁锦固若金汤,实为我文臣中不可多得之大才;圣上亦曾多次言及子元之功,并嘱予至宁锦后与子元通力合作,于辽东再建新功。吾初来宁锦,于地方事务多有不知,还望子元多与指教为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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