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191节

穿越过来后,他一直耗尽心思去改变现世的一些陈规陋习,努力让更多百姓的生活得到改善,虽然在很多方面已是初见成效,但都比不上信阳之事对他精神上的打击。那些灾民们临死之前,心里是否会对他这个君王有着无比怨毒的咒骂呢?

他现在对自己能否改变大明充满了疑虑,内心变得不自信起来。

他知道大明的庸懒散官员居多,所以才竭力想从制度上改变这一状况,可他从未想到还有徐云生这种残民以肥的官员存在。看来严格的监督制度必须尽快推行下去了,那样会最大程度防止此类悲剧的再次发生。

殿内众人相继起身归列,温体仁奏道:“信阳之事实乃人间惨剧,徐某等人罪该万死!锦衣百户王某处置此事虽有越权之嫌,但事急从权,观其行亦是出自公心,不然的话恐怕让人心痛之事还会持续生发!老臣以为其无罪有功!此事还请圣上尽快决断,使天下牧民官引以为戒才好!老臣亦恳请圣上抖擞精神,勿经此小挫而颓靡下去,臣等自会用尽全副精力,辅助圣君恢复我大明昔日之荣光!”

“臣等附议首辅之言!”

“老奴恳请圣上勿要忧思过甚,以龙体为重!”

殿内众人尽皆察觉到皇帝情绪的低落,纷纷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出言劝解和安慰着朱由检,这让他内心的消沉之意消解了很多。

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带着后世那种以平等的姿态对待他人的思想,时常会忘记自己现在已是天下之主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悲观情绪会让众臣内心惶恐不安。

看来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缺少那种视天下苍生皆为蝼蚁的冷血特质。

不过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朱由检也知道很难改变。他只希望自己的精神意志力变得更加强大,面对任何事情时都会保持理智和克制,能够以冷静的头脑去做出正确的判断和抉择。

想到这里,朱由检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他沉声道:“信阳州事件性质极其恶劣!犯事官吏人等须得从严惩处!知州徐某以下尽皆于当地闹市斩首弃市!其家产全部充公!家人流三千里,永世为贱籍,遇赦不赦!内阁将此事拟旨昭告天下!”

温体仁出列施礼接旨。

本来朱由检想下旨将犯事官吏处以腰斩的,但考虑到腰斩太过残忍,想了想后还是改为了斩首。

朱由检接过王承恩端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回味甘冽的新茶将他心头最后一丝烦躁荡涤殆尽,昂扬的斗志重新燃了起来。

他接着道:“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副都御使分别带队赴河南、山东重灾区巡视,一旦发现地方官府有人行阳奉阴违、懒散懈怠之事,无论其官职大小,一律全部开革!敢为其请托说情者同罪!若是发现有人贪墨赈灾钱粮者,即刻斩首示众!李卿、施卿,朕望两位卿家勿要计较个人声誉与得失,一切以朝廷及百姓利益为先,使受灾民众大部能平安渡过现下之难关!”

李邦华与施邦曜皆是神色庄重的跪倒在地行大礼后接旨领命。

朱由检深知打井修渠都需要时间和钱粮,也需要专业人才指导施工。有些水资源极度贫乏的地区更需要打深达十几丈甚至数十丈的深井,那样的工程需要耗费大量人财物力,并且效果并不显著。

但北方数省的旱灾还会持续数年,在这个科技不发达的世代,水利工程施工周期过长的缺点暴露无遗。

这就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朝廷要拿出天文数字的粮食来养活这些饥民,以便打井修渠完工后才能使田地有所产出。这是非常不现实的事情,那样做的话会彻底把大明财政拖垮,结果却是得不偿失。

郑家的船队现在虽然不停的从暹罗、交趾等地采买大米后运来京师,但船队一来一回之间也需要很长的时间,你总不能要求郑家停下生意不做,专门给你当运输船队吧?那样等于直接从郑家的口袋里掏钱了,泱泱大国岂能如此毫无风范?再说郑芝龙也不见得会答应。

待李邦华和施邦曜归列后,朱由检继续开口道:“据朕所知情形来看,目下受灾各行省府县中以陕西诸项举措最为得当,施行也最为彻底,因而其受到旱灾影响也最小,这一切皆得益于孙卿施政有方、地方官吏不辞辛劳、以民为本之操守。加之陕西连年动荡下,人口数量急剧减少,故而陕西已初具自保之像,照此情形看,几年后陕西境内将会初现安定之局。此实为朝廷消除了一大隐忧,孙卿功不可没!”

对于能力极强又忠诚无畏的孙传庭,朱由检时不时的便会当着众臣面前赞许几句,目的就是警告众臣,这是朕属意之人,你们别没事找事给他上眼药。

见大部分大臣都点头附和后,朱由检接着道:“此前朕已下旨,令山东各受灾府县官府,将境内灾民往运河两岸以及济宁府之微山、昭阳、南阳、独山等湖区迁移。盖因上述之地河流湖泊密布,地力肥沃,无论是打井还是引湖河之水灌溉尽皆十分便捷,耗费钱粮比干旱之地亦是少了许多,长久经营下去,成为鱼米之乡并非奢望。工部已遣都水司官员前往规划布置,选择雨季时不会被大水漫灌之地修建村落、开荒屯田。只要措施得力,地方官府指挥得当,数年后,山东灾民亦可得一良田佳所。”

工部尚书范景文奏道:“据都水司郎中马某奏报,经都水司所遣官吏人等亲身考察,以及查阅地方县志后得知,单是济宁府南四湖周边未肯荒地便有数十万顷之多。开荒后经几年轮种,大部即可成为上田,其产出足可养活数百万人口。当地农户兼有农闲之时捕鱼养虾之获,将之售卖与他人也可,自家食用也罢,也算是一笔不小的外财。”

朱由检点头道:“工部差事做的甚合朕意,范卿要从部内多多发掘可用之材,只要其确有真材实学,朝廷自会予以超擢,这样便会使得人尽其才,更能使范卿落得伯乐之美誉,范卿切记!”

范景文乐滋滋的施礼接旨。工部就像个夜壶,不管是皇帝、内阁、内廷,还是重臣勋贵,有事就拿过来用,用完了就扔犄角旮旯去,出了事还要有人担责,典型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

工部除了尚书、左右侍郎几名高官以外,各司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中层官员基本都是专业性极强的人物,很多吏员在本行业中也是个中翘楚。但因为大明上下基本不注重对专业人才的提拔使用,所以使得工部官员升迁极其缓慢,那些中层官员也是私底下怨气颇重。

这回皇帝开了口,范景文当然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回到部里一说,在自己的据理力争之下,圣上亲口答应会加大工部官员的拔擢力度,只要以后大伙儿实心任事,自己定会找圣上替大家讨要升赏,如此一来,自己在部里的权威性将会提升一大截。

第二百零九章 民生论

户部尚书侯恂奏道:“老臣敢问圣上,灾民移至济宁府等地开荒拓田,其田地产出赋税减免之策,亦如孙中丞与陕西之地乎?若是如此的话,户部往后几年田税收入将会少了许多,臣以为新拓荒地前三年免征,但从第四年起最好与熟田同等计征,以此增加太仓银库收入!”

前番朱由检下旨,凡山陕、山东、河南、京畿地区受灾府县除免征三年赋税以外,自崇祯十年起,所有新垦田地前三年免征,后三年减半计征,这项举措会让北地数千万农户得到巨大的实惠。但作为户部尚书的侯恂则是清楚,朝廷却是会少了一笔巨额收入,这让过惯了苦日子的他心中十分的不舍,这才借着机会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户部自盐利与皇帝分成后,太仓银库收入大幅增加,并且很多大额支出都是由皇帝自內帑发下,这样就替户部剩下了大笔银子。自从银子多了之后,户部上下一改之前怕见外官的畏缩样子,一个个说话都变得大声起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户部有钱是的。

以前为啥怕见外官?因为来人都是要钱来的,并且都是有正当理由,你手里没钱给人家,最后费尽口舌解释完毕,人家一肚子怒气,大吵一顿后离去。这种事发生多次后,户部上下都觉着好像自己欠别人钱是的,所以一见外官上门,一家人就赶紧找借口避开。

温体仁等重臣好奇之下曾问过皇帝,许多本该由国库支出的费用,为何皇帝要用自己的钱发外?要知道朱家历代皇帝大多都是守财奴,对朝臣要求从內帑出银以资国事的要求向来十分反感,这些朱由检的前辈们有个奇怪的论断:国事是外朝的事,自该由朝廷拿钱处理,为何要我们朱家拿自己的钱去为朝廷做事?

朱由检自是被前辈们这种奇葩理由雷的外焦里嫩。这天下不就是朱家的吗?皇家的钱除了供自家开销以外,拿出来国用难道不应该吗?大明要是亡了,你內帑堆积如山不也成了别人的吗?

朱由检对朝臣们的问题回答的很简单:这天下就是我们朱家的,天下的财富就该为天下所用,何来公私之分?

温体仁等人对皇帝的回答都是钦佩无比,这才是一位君王应该有的胸襟和气度啊。

侯恂那张原先皱巴巴的苦瓜般的老脸现在也圆润了几分,看着也好像年轻了许多。心情大好下,年近六旬的侯老头居然又纳了一房妾室,据说现在已经有了身子,这让朱由检不得不佩服老侯某方面的强大功能。

朱由检开口道:“国朝局势动荡已有十余载,现下境内初定,正该是让百姓修生养息之时,民富国才会强,朕不欲看到一个国富民穷的大明!侯卿之言虽是为朝廷打算,但现下不论是太仓还是朕的內帑,并不缺百姓用以糊口的那点钱粮,加征计征田地赋税才是真正的与民争利!侯卿之言恰恰给朕提了个醒,朕突然想到了金花银一事;身为天子,应事事处处为民着想,金花银已历近两百载,现下情形已于当初大为不同,朕觉着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金花银的设立始于正统年间,向来是皇家私产最重要的来源。

正统元年,左副都御史周铨上本英宗朱祁镇,建议于南直隶、湖广、浙江等交通不发达的地区,将田赋折成布帛银两后上缴,以解农户缴纳赋税之难。

朱祁镇遂下旨将南直隶、湖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江西六省应缴的四百余万石夏秋田赋折银征收,免去百姓奔波之苦。

六省所缴粮食按当时的市价折银,米麦每石折银二钱五分,加起来六省田赋折银共计一百万两左右,这些银两全部纳入内承运库中。

英宗遂将纳银额度定在每年一百万两,这就是皇家金花银的来历。

一旁的王承恩可是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性,一听朱由检提到金花银是时候改变的事,他赶紧小声说道:“皇爷,那可是一百万两银子,留下能办许多大事!皇爷,咱自家日子也得过好啊!”

殿内的众臣听到皇帝的言论后倒是无太大反应,他们也习惯了皇帝这几年各种散财的方式,看来皇帝是有免征金花银的打算。

虽然与己无关,但众臣对皇帝这种舍私财、利黎民的做法也是敬佩无比,历朝历代很少有如现在这位天子这般仁慈的君王。远如汉之文景,近如宋之仁宗,虽然也是善待百姓的明君,但却不像眼前这位那样既仁慈又慷慨。

朱由检没搭理王承恩,自顾自沉声道:“朕之前甚少出宫,于民间疾苦所知不多;但近几年数次巡视皇庄农事之后方知百姓之苦!寻常农户一家老少数口,辛苦一年后方勉强落得仅供糊口之粮。要知道过日子可不仅有粮便可,油盐酱醋、布帛针线、生病求医等等诸多事物,哪一样不需用到银钱?可农户们有何处获取所用之银?朕只知多数家庭中之青壮,利用农闲时节除外帮工,以换取微薄之资供养全家。可诸卿知否?其一季卖力所获,甚至抵不上殿内诸人一餐之费!”

殿内众臣工听到皇帝的话语后,有的心内羞惭,有的无动于衷。

朱由检声音逐渐高了起来:“许多穷困之户,平常无病无灾时尚能勉强存活,可一旦家中有突发之事,例如家人突染恶疾,家人为其耗尽仅有之财后,最终将会因无钱医治而亡!此种事例在大明每一日都会生发无数,朕作为一国之主,诸卿身为牧民之官,心中可曾自问,自己尽职乎?朕并非教诸卿舍己为民,但朕既是天下共主,若拔一毛而利天下,那朕为何不为?朕不欲强求诸卿同样如此,朕只望诸卿于事关民生之策时,多多虑及民之艰辛与不易,而非只着眼于自身相关之利益,望诸卿思之!”

众臣尽皆默然,皇帝的话对很多人的内心还是有所触动的。但众臣毕竟都是身居高位之人,对民之艰辛并未有切身体会,

所以尽管心有所感,可还是缺乏更真实的认知。

朱由检也知道仅凭自己的说辞,很难让众臣对百姓的困难有直观的感受,若没有具体方法的话,自己今日之言就如同一阵风一般眨眼而逝。

他接着说道:“朕观而今大明官场之人,不管身在朝堂也罢,久历地方也好,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惯于高高在上,自认高人一等;许多官员会认为,所谓草民,便是命如草芥一般,收割完一茬,来年就会长出新草,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草民天生就该种田耕地、纺纱织锦供养官府,不管官府如何压榨与民众,草民们亦当逆来顺受,听之任之。此种认知何其荒谬也!岂不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朕曾闻数年之前,陕西之地有官员痛骂流民,骂其为何不坐家等死,而是给官府增添麻烦!朕初闻其如此言论之时,便如今日知信阳之事一般,心内既惊又怒!让朕迷惑之处在于,此等样人是如何读书、中试、入职朝堂的!其言行与禽兽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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