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514节

  “我看不用,”秦承祖说道,“已经有过提醒,我们也算仁义已至。真要让海虞县米粮能自产自足,那我们每年往海虞县输入二十万石米粮,意义就不大了!再者,仅陈家听从我们的意见,改桑种粮,于整个江东郡的大局势并无明显益处——我看没有必要专程再就这事提醒陈家。”

  林缚将手背在身后,想了片刻,说道:“既然都提醒过了,话说二遍,未必能讨喜,随他们去吧!”

  林缚这么说,林梦得便也不坚持什么。

  二十万石米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能让陈家绑到淮东的战车上挣扎不得,那才能体现这二十万石米粮的最大用处。

  “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林缚说道,捏了捏发酸发胀的眉间,说道,“昨天从延清赶回来,到这会儿都没有合过眼,乏得很。粮价飞涨是大势所趋,虽非诸人所望,却也不得不说这样的形势对淮东有利。江浙等地,包括董原等人在内,他们虽然一方面坚决的堵住了流民南下的口子,但米价飞涨、城坊户难以维持生计的矛盾,他们如何解决?燕京就是前车之鉴,这次又赶上江东郡大规模增兵,江宁乱不得,不过谁都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东虏南侵以来,毁了山东到燕南之间的漕运河道,燕南的农耕生产也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通过津海粮道北上的米粮主要是供官用,还无法兼顾到民生,一时间燕京粮价飞涨数倍,到今日都没能降下来。

  燕京城坊户共有十三万户之多,在如此高企的粮价之下,大多数人都难以维持生计。为了缓解矛盾,避免动荡,朝廷只能命令京营禁军与蓟北军从城坊户里大量招募兵员。

  来自城坊户的兵员素质相对较差,想要练成悍不畏死的精兵很难,但为了保证大局稳定,蓟北军这两年新增的四万余兵员,大多数都是从燕京及京畿地区的城坊户里征募。

  江东米价飞涨之后,江宁、维扬、平江、杭州等城坊户集中的城池,势力会出现很大的动荡。为了消减动荡跟矛盾,江东郡的这次兵马增编,也将被迫大量的招募城坊户进军营。

  对淮东有好处的是,浙北、徽南、江宁等军大肆扩充兵马,虽兵力都将大增,但实际给淮东造成不了多大的压力。然而林缚也有些担心,江宁诸路大军的兵员来源复杂,素质不高,能不能封堵住奢家南下的口子,还真是让人担忧。

  林缚没有进东衙,他念着家眷都在山上等候,昨夜赶回崇州没有先上山,就已经要给抱怨了,哪敢留在东衙内宅休息?走到半山腰,听见寂寞的清晨山林突然给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打破……

  林缚微微一怔,算着薰娘的产期就这几天,莫非是薰娘生了?

  林缚三步并了两步,登上山顶,旁人给他行礼,也顾不得回应。听着婴儿的啼笑越发的清晰,林缚刚走进后院,给君薰的贴身丫鬟卷儿端了一盆血水撞了满怀。

  林缚才来得及闪过半边身子,袍裳给淋了半边,铜盆落在台阶上丁铛响。卷儿慌忙跪下来叩头谢罪,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对当世人来说,这是一桩最犯忌讳的事。

  顾盈袖、单柔、柳月儿等人听着外面的动静,走进来看到林缚,问道:“怎么这时候冒冒失失的回来?”

  “薰娘怎样了,可平安?”林缚也顾不上袍裳给淋湿,就要走进去看薰娘。

  “男人不兴进产房的,”顾盈袖将他挡住,说道,“人昏睡过去了,倒没有什么大碍,昨天夜里动了胎气,生产还算顺利!”

  “薰娘生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昨夜就回来了,你们不晓得?”林缚埋怨道。

  “那倔丫头不让,说你的事情要紧,生孩子又不是天大的事情,你回来也帮不上忙!”顾盈袖说道。

  “真是傻!”林缚又怜又爱的责怨了一声,见卷儿还叩在地上,说道,“起来吧,我还能罚你赔我一件衣裳不成?”这会儿才有工夫问生下的是男是女。

  “是个小姐,你先换衣裳去,过会儿抱给你看!”顾盈袖说道,要柳月儿将林缚先领走。

  林缚没看到小蛮的身影,问柳月儿:“小蛮人呢?”

  “给七夫人赶回去了,”柳月儿说道,“生小孩对女人来说是道难关,小蛮还没有生养呢,怎么让她在边上帮忙?”

  林缚想想也是。

★☆【卷九 逐鹿】☆★

第1章 林政君号

  九月十八日,这本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崇州民众却颇为喜庆。一来今天是淮东制置使长女满月的日子,二来是观音滩船场首艘超大型海船下水试航的日子。

  当世重男轻女,生男如宝,生女为草,不管制置使的长女是不是正室顾氏所生,对崇州民众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一桩事。

  倒有一些街巷闲民,聚在茶肆里,帮制置使操心起家事来:“顾家的小姐看上去文文弱弱,也不大像是个能生养的女子,成婚这么久,好不容易怀上头胎,却生了个女儿。偏巧柳氏生的又是长男,我看啊,这以后制置使家里的事有的是麻烦!”

  “可不是哦,听说小夫人也是个厉害的主。”

  “那是,小夫人是娼家出身,怎么可能是个省油的灯?”

  “我看你们也真是操闲碎心,大人春秋鼎盛,这争家业的事,不晓得是多少年后。再说顾家小姐这才是头胎生养,赶紧生个公子出来不就得了!要说家世,顾家可是宰相家传,顾大人说不定哪天就接了相位,成为当朝相公爷,柳氏跟小夫人哪有资格跟顾家小姐争宠?”

  这间茶肆名为听风楼,在崇州城里平淡无奇,临街的两层砖楼,雕花门脸,开业才小半个月。楼上有茶阁子,有好茶;楼下杂桌,茶沫子冲泡的大嘴壶,两枚铜子就能喝个半饱。再来两个大葱饼或包菜肉馅饭团,也用不到十枚铜子。贩夫走卒甚至进城的乡民都喜欢进来歇脚。

  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便是楼下散桌大堂里,西北角给单独隔出去一块,形成一间独立的小茶阁子。只是从大堂里看不到门庭,想来要进这间小茶阁子,要从后院才能绕进去。

  后院的厢楼是主人家住处,寻常客人哪里可能给进后院去,即便茶楼主人有贵客接待,又何需在人声鼎沸的大堂里隔着这么一小间雅室来?

  当真是奇怪得很!

  当然了,茶楼主人有什么嗜好,茶客也不好议论。有好事者询问店里的伙计,只说是杂物间,过去几天,也就没有人再关注这事。

  大堂里贩夫走卒高谈阔论,这特殊的雅室里,有人却是咬牙切齿,低声骂道:“真是吃饱了撑着,日子真是过了太舒坦,有闲心思到茶楼里来嚼舌头根!叫人撕烂他们的破嘴去!”

  小蛮很忌讳别人提及她的出身,听着贩夫走卒在茶楼里公开议论,哪受得了这个气,恨不得跳出去将那两个嚼舌根的人揪出来打三十军棍才解恨。

  林缚慢悠悠的品着香茶,不理会小蛮的气急败坏,笑着说:“这贩夫走卒劳碌一天,便就这闲言细语、市井八卦最是解乏。我说不用你陪着来喝茶,你偏要过来,过来了又生闷气,何苦来哉?”

  “偏就是你好脾气,”听风茶楼主人苏湄嫣然而笑,替林缚斟茶,“换作其他地方,哪里可能会纵容贩夫走卒如此闲言碎语的议论?”

  “元氏立国朝中设都察院、郡司设按察使司,倒是想着体察民情、纠邪扶歪。然而啊,都察院的大小御史是官,按察使司里的都监、佥事是官,官官相卫,是千古逃脱的顽症。开始也许会有效,时日一久,利益纠结深了,还不是要联合起来糊弄上头?”林缚说道。

  “你倒有什么良策来打破这官官相卫的死结?”小蛮问道,她还在为外面的议论生气。

  随同林缚过来喝茶的宋佳也侧头看着他,不晓得在按察制度之外,林缚还有什么高见。

  “这千年顽症哪那么容易能解?”林缚笑了笑,说道,“要是能轻易解了,我就带你们去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喝茶,总是要比这边清静!”

  后世的监督制度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之上,林缚这时候不会为这些事情头疼。

  苏湄到崇州来,也有一些多年来伺候她的老人跟了过来。苏湄便在西城置下这座小楼,经营茶楼起来,她也不用整日闷在北山雅居里闲得无聊。

  林缚便要苏湄在茶楼大堂的一角隔出一间独立的阁子出来,以便他偶尔过来闲坐喝茶,能听到贩夫走卒之间的街谈巷议,这样便能更真切的掌握淮东治下的民情世态。

  贩夫走卒的街谈巷议自然是粗鄙不堪,小蛮憋了一肚子火,发誓不再来跟林缚找气受,林缚倒是觉得亲切。至于外面所议论的嫡庶之别,林缚完全没有放在心里。

  这会儿侍卫官陈花脸叩门进来禀告:“大人,到点儿要去南崖码头了!”

  “好!”林缚将怀里的茶水饮尽,站了起来。小蛮习惯在苏湄这边消耗时间,林缚便与宋佳在侍卫的簇拥下,从后院巷子坐马车离开,往南崖码头而去。

  百余年前,海运兴盛时,龙江船场曾大规模建造万石巨船,甚至有过建造载重达三万石巨船的记录。

  海漕禁消之后,江浙闽广等沿海地区近几十年来又多受海寇势力侵扰,东南诸郡的船场就未曾有过建造万石巨船的记录。

  江东郡还是因为津海粮道兴起之后,这三四年间才开始大规模建造千石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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