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305节

  “迁都之事说是密议,不过江宁这边倒是传得沸沸扬扬,”赵舒翰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江宁城中谈论此事,多是兴高采烈,相当期待,却不知道迁都实为亡国之始!”

  赵舒翰博闻广识、涉猎极深,迁都之大弊又怎么会看不清楚?

  燕北防线若能维持,自然无需迁都;燕北防线若不能维持,一旦迁都,很可能就意味着整个北方防线的崩溃。

  林缚摇了摇头,安慰为国事忧心的赵舒翰说道:“燕北有李督帅在维持,情况还不会那么悲观——即使不去想迁都之事,江淮防区的重建与整固,也是极为迫切的,关键还是要看岳冷秋有无这个才干。”

  林缚看得出岳冷秋的心思,他这时候是要加强江宁水营、宁海镇水营的战力,下一步也许就是想将江宁水营、宁海镇水营从江宁守备军、宁海镇的序列里剥离出来,形成一支独立的、满镇编制的水师。

  林缚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在这上面帮岳冷秋一把?他心里也很明白,岳冷秋加强江宁水营、宁海镇水营也有针对江东左军的心思在里面。

  只要江宁水营与宁海镇水营最终形成一支成规模的精锐舟师,江东左军在崇州的海防地位将受到极大的压制。

  “其他我倒不知,岳冷秋打压异己的本事倒是第一,”葛司虞抱怨道,“等着手里的这批船造完,我便学老赵将官辞了。我跟你们去崇州,只要有事情做,官不官的,真是无所谓。”

  “呵呵,你要真想到崇州来,也方便,”林缚笑道,“崇州造新城,可以向江宁工部伸手要讨个督工官过去,你过来就是……”

  “老头子不会怪我抢了他的饭碗?”葛司虞问道。

  崇州新城的规划、督造,实际上是由葛司虞的老父亲、老工官葛福在做,眼下是雨季,新城选址又是在泥土松软的紫琅山北麓,眼下便是烧砖也无法大规模的进行,许多工作都要等要秋后才能进行。

  “那要你自己跟老工官商议了。”林缚笑道。

  葛司虞受其父熏陶,还是比较纯粹的匠师,也不大关心国事,相对而言,赵舒翰虽说心灰意冷辞去官职,专心编《匠典》,实际内心深处还是想为国为民能更有作为的。

  林缚可以接受葛司虞到崇州,也希望葛司虞能到崇州,用到他的地方甚多,便让他帮着孙敬轩打理才刚刚起步的小船坞都没有什么问题。赵舒翰虽然也说过想去崇州,但是他去崇州后,林缚却无法安排他。以赵舒翰之才,担任崇州知县绰绰有余,但是林缚此时没有能力将他抬到这个位子上去;却不能委屈担任典簿之类的小吏。另一方面,赵舒翰虽然对当下之官场甚为不满,忠君思想在心里倒是根深蒂固,有着君臣际遇、共同治世的奢想。

  林缚会支持赵舒翰入仕为官,但不会急着将他拉入江东左军的阵列中来。

  “与其在这里耽搁时间瞎想,不如到小藩楼先将酒喝起来,边喝酒边聊,”葛司虞说道,“苏湄姑娘可是冲着你的面子,才到河口来小住三五天,我们不能让苏湄姑娘在小藩楼痴等是不?”

  “……也是,我们先去小藩楼将酒喝起来再说。”林缚笑道,与赵舒翰、葛司虞一起往河口市镇中心的小藩楼走去,不知道张玉伯、柳西林会不会嗅着鼻子也赶过来凑热闹?

  藩家又接连盘下周边三栋院落加以增建,使河口小藩楼形成三重六进的建筑楼群,与竹堂同成为河口的标志性建筑之一。由于藩家还兼营酿酒坊,借着河口的便利,大量酒水装船运往外地贩售,永昌侯府及藩家从河口赚到的银子,大概是除东阳乡党外最多的一家,可见他们还是很会念生意经的。

  林缚与赵舒翰、葛司虞刚迈进小藩楼的前院,便与永昌侯世子元锦秋遇上。元锦秋看到林缚相当的热切,走过来揽过他的肩头,大声抱怨道:“可是让我逮到你了,愚兄也无其他要求,便想听你亲口说一说北上勤王四战四捷的精彩!”

  元锦秋是世袭永昌侯世子,论爵品,远在林缚这个津海县男之上。林缚也知道元锦秋貌似放浪形骸,心里也有抱负,他心里只是奇怪,元锦秋与新封的鲁王元鉴海为何相貌如此之像?要说元锦秋与元鉴海有血缘关系,也是隔了九代之远,这点血缘关系不知道稀成什么样了,也就比“五百年是一家”稍微亲近些。

第58章 秋野监谋逆案

  林缚给元锦秋半拉半拽的拖进厢院的酒阁子里,元锦秋大声吆喝着将美酒佳肴捡好的端上来,与林缚等人挤眉弄眼的笑着说道:“说来真是巧了,赶着都监使回江宁,苏湄姑娘也凑兴致到河口来小住几日,不知道都监使先前有无跟苏湄姑娘约过?”

  “怎么也要世子出面相邀才行。”林缚笑道。

  “我也是十邀九不至的,今天我就勉强试一试,”元锦秋哈哈一笑,吩咐扈从拿名帖去请苏湄过来,“你便与苏大家说,我要在席间拷问都监使燕南四捷之细末,此等精彩,断不容错过的。”

  “世子还是饶过我吧,些微功绩,动辄宣之于口,可非慎言之道,都察院的人盯着我呢。”林缚笑着推辞,“再说也实在无趣得很,血腥打杀也没有什么精彩之处。”

  “要听的,”这会儿一位穿着湖青色绸衫的老者推门走进来,朝酒阁子里的众人抱拳致礼,“老朽过来凑个热闹,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林缚看着绸衫老者走进来还微微一怔,赵舒翰轻轻的扯了他一下,要他一起站起来给老者作揖行礼,赵舒翰笑道:“原来国公爷也有兴趣凑这个热闹,都监使更是推脱不了了……”

  林缚对沐国公曾铭新了解颇多,也一直有默默关注,但是打照面还是第一次,举手作揖,笑道:“国公爷肯赏脸,求之不得……”他看元锦秋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想起街头巷尾所传他与曾铭新争静斋园主人陈青青之事,心里也只是一笑,延手请曾铭新走进来上首入座。

  “那老夫就叨扰了,”曾铭新抱拳拱手,走将进来,他霜发斑白,身体高大健壮,眼睛炯炯有神,不像他这种年纪的人所有,脸上挂着笑容的打量了酒阁子里的众人一圈,最后手按着元锦秋的肩膀,笑着问:“你小子苦着脸,似乎不很愿意老夫进来搅了你们的兴致啊。我也是对都监使仰慕已久,难得逮到这个机会能同席共饮,你小子心里便多忍耐我一回。”

  元锦秋屁股也没有挪一下,耸着脸苦笑,说道:“你想做什么事情,我有什么想法还能挡住你不做?”要酒阁子外侍候的小厮尽捡美酒佳肴送上来。

  这会儿藩家主人藩鼎一脸堆笑的出现在酒阁子门口,说道:“原来是国公爷与都监使给世子拉来喝酒,真是使蓬荜生辉,小的亲自在外面给你们伺候着诸位……”

  “我与都监使初面相见,也没有什么见面礼,我在藩楼看中了几个小丫头,想买回来转赠给都监使聊表心意,你做得了这个主?”曾铭新眼睛盯着藩鼎看,冷不丁提出要买婢赠奴的事情上来。

  “国公爷真是开玩笑了,藩家园子里的几个女孩子虽稍有姿色,但哪有伺候都监使的福气?”藩鼎脸皮子颤笑着,说道,“她们实在是福薄得很,不是小的要驳国公爷的面子啊。”

  “就你会说话,元归政怎么不想办法将你的舌头拔了?”曾铭新眯着眼睛笑骂,“你焉知都监使就嫌弃了?”

  “拔了小的舌头,谁来给国公爷说俏皮话逗乐啊?都监使是欣赏苏湄姑娘,哪会把几个未长成的丫头片子放在眼里?”藩鼎满脸堆笑,又问元锦秋,“世子派人去请了苏姑娘没?要不要小的亲自再去催一催?国公爷、都监使都在这里等着,可是怠慢不得。”

  林缚看着藩鼎站在酒阁子门口说话,仿佛是耍嘴皮逗乐的小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蝎子,不知道他暗里竖着毒尾时刻准备着要恶狠狠的蛰自己一下,虽说对藩鼎心里有着十分的提防,林缚嘴角却浮着笑,说道:“世子已经派人去请了,就不麻烦藩老跑腿了……”

  “都监使客气了,要没有你在北边抵定山河,我等又何以能继续沉迷这温柔乡里?”藩鼎笑道,眼睛更是笑眯成一条缝,无意的多打量了林缚两眼,便亲自下去吩咐酒菜。

  人生际遇有如浮云,变化无常,一怒拔刀慑藩楼还是林缚在江宁初成名之时,那时谁又何曾想到他会有燕南四捷、勤王首功的风光,又何曾想到他年纪轻轻便已是手握雄兵的一方豪雄?

  张岳与汤顾之争,张岳势大,朝中以及江宁大多数官员都不看好汤、顾,但要是还有押筹码的机会,藩鼎倒希望押在林缚头上,只是不知道林缚收不收这边的筹码?

  林缚与元锦秋、曾铭新在酒阁子里闲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不愿多谈燕南战事,等了片刻就听见环佩交击的清脆响声,人未到便有幽香盈鼻,元锦秋鼻头微微一抖,笑道:“苏湄姑娘过来了……”

  苏湄罗衣飘飖而来,攘袖露出凝脂皓腕,盛妆治容,眉目如画,挑起布帘子走将进来,清艳之色仿佛将酒阁子里多照亮了几分。

  “妾身苏湄给国公爷、世子、都监使、赵大人、葛大人、敖将军请安了……”苏湄盈盈敛身而拜,酒阁子空间不大,四娘子冯佩佩守在门外走廊里。

  林缚也是许久未见到苏湄一面了,相比去年深秋,苏湄下巴瘦尖了一些,小蛮也跟着去崇州了,倒不知道她几时愿意从藩楼脱身出来,不管怎么说,离江宁之前还要再亲口问一下她。

  过了片刻,张玉伯嗅着鼻头不请自到,一席酒喝到亥时初刻便早早收了席,苏湄又邀众人到她在河口的宅子里续茶论谈。元锦秋打着哈欠,说道:“苏湄姑娘沏的茶,我喝得没滋没味的,便不过去叨扰了……”张玉伯、赵舒翰、葛司虞等人都辞谢不去,曾铭新捧着肚子,打着酒嗝说道:“我年纪大了,睡觉之前喜欢灌一两壶茶汤进肚皮,苏湄姑娘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都监使与我做个伴去……”

  “恭敬不如从命。”林缚笑道,请沐国公先行,他与苏湄跟在后面。

  苏湄在河口置了一处宅子,形制与城中柏园相仿,便学小藩楼样,取名小柏园,与小藩楼共用同一条铺石夹巷,从南北长街出来,走到巷道尾便是小柏园,与林家新宅也就隔着百十步远。

  走进小柏园,苏湄请四娘子带林缚、沐国公曾铭新先到后园子凉亭里先坐着,她收拾茶具便过来沏茶。

  后园子里植了许多新竹,炎炎夏夏风穿竹梢而来,凉意习习。天边明月如钩。

  敖沧海与几名护卫以及曾铭新的随扈都守在园子外,曾铭新借着月光,眼睛盯着林缚的脸看,过了片晌,才悠然说道:“苏湄这丫头倒是没有看错人啊……”

  苏湄不说,林缚也不究底追问,不过也能猜测到一些事情,曾铭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林缚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谨慎起见,没有去接曾铭新的话头。

  “苏湄丫头有些事情不跟你说,除了还有三个小丫头还给藩家控制在手里外,就是怕将曾家牵连进去,”曾铭新轻轻一叹,说道,“朝廷都动了迁都之念,这多事乱离之秋,一个破落不堪的国公府有什么好怕给牵连的?都监使也是做事随心随性之人,连拥兵进逼山东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想来也不怕听一听靖北侯谋逆案又名秋野监谋逆案的始末吧?”

  “小子洗耳恭听!”林缚恭恭敬敬的作揖说道。

  “苏家本是西秦固原大族,因事得罪了当时的西秦三边总督曹宏范,被迫举族迁离固原到江宁定居。苏护初到江宁时,与你年纪相仿,诗文学问压得江东多如过江鲤鲫的才俊抬不起头来,一时间声名鹊起,年纪轻轻就有功名在身,也如你这般风光无限。当时的元归政还是永昌侯府里自负才学的世子,老夫当时虽然年纪有一把了,但也还没有袭爵位,所以自由一些,便学古人一般,三人结伴去京师游学应试。由于元归政的母亲与景丰皇帝的淑妃是姐妹,而元归政与当时太子妃的妹妹灌云梁家小女定了婚事,所以我们到京师,也有出入宫禁的机会,与当时还只是太子的庆裕帝得以结识。次年,也就是景丰十六年,我们三人同在京师参加会试,我与元归政都名落孙山,虽无碍袭爵,面子难免过不去,便灰溜溜的回江宁了。苏护却高居榜眼之位,可直接进入馆阁列职。其时东胡初兴、边事频发,边军屡屡受挫、受大挫,苏护暂缓到馆阁列职的机会,决意到关外走一趟。游历一年半之久才返京师,写就一篇《两辽边事对策折子》呈送兵部……这篇洋洋洒洒四五万言的折子当时没有引起多少重视,到庆裕帝继位时,这篇折子才从故纸堆里翻出来,苏护才有机会跟庆裕帝请求去辽西担任都监、军判等边军文官。黑山之战时,由于主帅奔逃,苏护才有领军的机会。也是黑山一战,使他真正的声名鹊起。随后又以兵备佥事、按察副使、按察使等衔领兵,先后收复宁津、黑山、顺城等千里失地。守辽边十数载,与东虏大小战数十遭,几无败绩,积功封爵靖北侯。他要是不掺和当年的立嫡之争,谋逆的罪名也栽不到他头上去……”

  沐国公说到这里,林缚便大约知道靖北侯案的根源了,领兵文臣给卷入皇位继承之争,失败了多半难有善终。当今圣上,与先帝德隆皇帝,都是庆裕帝的侄子,本是晋王一系,只因庆裕帝没有生下子嗣,才在庆裕帝遇刺身亡后,给拥上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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