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418节

谭嗣同一怔,忙不迭的迎上去,将杨锐从轿子上接下来,低声问道:“书乔,掌住一些,军中官弁都在……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我就睡在步军衙门,广布眼线,掌控局面。今天凌晨才接到回报。十几个王爷,八旗几乎所有参领,再加上几十位大臣,正准备集中面圣。到颐和园外哭灵面圣!这一闹出来,就是大笑话!这么多王爷领头,这么多八旗参领,就代表的是京城几百万旗人,让他们哭起来,到时候人心浮动,我们苦苦支撑的大局就不好收拾了!”

谭嗣同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下。忍不住就对杨锐发火:“你这个步军统领衙门是怎么管的事情!”

杨锐也回得快:“我带着人去抓这些王爷去?现在要紧的是先到颐和园一步,拦住他们!王爷们都抽大烟,起来得晚,凑齐了还要点时间……再晚就难收拾了!”

谭嗣同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回头冷冷的扫视了那些竖着耳朵的军官们一眼,大家赶紧纷纷回避,作鸟兽散。

他以一人之力,不计成败,苦苦支撑这个局势。他也知道短短时间他谭嗣同就是已经谤满天下。他动了太多人的饭碗,抓了太多权利。不知多少人想他死。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对自己将来下场,他也从来没有看好过。可是男儿大丈夫,认定了路坚定走下去就是。

唯一让他难以理解的就是,眼下这个局势,徐一凡在南虎视眈眈。他们为什么不等他将新军建立起来再闹事?等他将局势稍稍稳定下来,将徐一凡限制在南方之后,再来争权夺利?难道真以为,去了他谭嗣同,他们就能长久?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中枢,怎么救,怎么救?

怎么救!

他拍拍杨锐肩膀:“书乔,我们这就出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成。其他的,也不用想那么多。我这就去!”

第五十九章 风起(二)

在离北京城南苑军营不远的地方,有一处不大的庄院,原来倒也是一处皇庄。不过清朝的皇庄制度,早在嘉道年间就已经土崩瓦解了。庄头霸占了土地了,就是不交皇庄的供奉,大清皇帝居然也没法子。这些庄头不是红带子起码,就是哪个王爷的家奴,好大面子荐出来的。反正继续经营下去也是一个赔字儿,还不如干脆对这些霸占皇家产业的家奴的举动捏着鼻子认了。

百十年过去,谁还说得清这个庄子到底是属于谁的。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这小庄子却变得有点神秘兮兮的。原来不多十几家庄户,拿了不少银子,天知道给迁到了哪里。前些日子夜里就有车队过来,不知道运了多少东西进来。

平日里白天的时候,这残冬未消,还没到开犁的时候,庄子外头总有百十条壮汉,摆得远远儿的,在田里做出一副拣粪的样子。不远处官道上面,过来的是兵丁官弁,他们就死死的盯着,一边秘密的将消息传回去。要是哪个百姓没长眼朝这里走,离得远远的就找由头把你赶走了。话说回来,百姓们也谁愿意没事找这百十个看起来就不对劲儿的壮汉碰。至于官面儿上,先不说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谁有心思找庄稼脑壳的毛来起。就算有做公的觉着这里头不对,上面该管的衙门总有话递过来:“吃白饭操闲心,哪边儿凉快哪边儿呆着去,现在这世道,平安是福气!”

这个庄子,就是香教里香坛现在的大本营,韩老爷子时常往来的居所。一到夜里,不知道有多少骑快马在直隶平原上面掠过,将各地的消息不断的带过来。跟徐一凡打混了两三年,多少也学到一些徐一凡集中统筹布置大局的本事。也正因为如此,比起徐一凡来自的那个时空所经历的这段历史,现在更有组织一些——换言之,一旦爆发,也许危害更大!

北地财神韩中平,七十开外的年纪了,这些日子,冲风冒寒,就在北京城,南苑军营,还有这里不惮辛劳的奔走。今天也是天上启明星还挂着,他就从北京城里头坐马车匆匆赶了过来。到了庄子外头,天才麻乎乎的有点儿亮,离庄子不远,一路上就开始不断有人在暗处喝问:“什么人!”

赶车的正是章渝,这段日子,他从来也不离开韩中平身边半步。老爷子出门,他更是亲自驾车当车夫。跟在徐一凡身边一样,这位绝世大高手还是永远阴沉着一张脸,仿佛这世界上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任何能让他稍稍开心的事情一般。

每次喝问过来,他都是低沉的回答一句:“圣母座下头炉香,回去,戒备好了!”听到他的声音,暗处戒备的人就不则声的退下,只是一声声传递讯息的口哨在冷冷的黎明空气中响起,直朝庄子里头传过去。

这马车是上好的口外健马拉车,洋式钢丝轱辘。再加上章渝将四匹健马驱驰得如臂使指,跑得飞快。当庄子里头的人得到口哨传递过来的讯息,才迎出来的时候,这马车也到了庄子门口!

这小庄子在这几天里头已经加了一道木头围墙,四处还有角楼。靠近了看,还能看到洋枪枪管偶尔一反光。迎出来的人也全是健壮汉子,都穿着黑布面的棉袄,扎束得干净利落。虽然腰间也系着代表香教身份的八卦图案红腰带。可是那静肃整齐干练的举止,哪里有半点现下各处香坛的散漫气息!要是徐一凡在这儿,估计得笑出来。这些人都是在他手底下练过的大盛魁子弟,离开禁卫军这么些时日了,还是没丢了军人本色!

章渝手劲到处,四匹健马差点高高人立起来。吃他向侧后用力扯缰绳的劲,跳也跳不起来,后蹄用力刨土站住。每匹健马都是通身大汗,毛片湿漉漉的发亮。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飞也似的才赶过来的,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也受得了这种颠簸的辛苦!

几个人涌到车门口搭脚台,就要进去扶老爷子下来。结果车门先从里面打开了,老爷子脸色铁青的从车子里头钻出来。借着晨光,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往常的疲惫老态,眸子里头当真是精光四射。长衫下摆也撩起来扎到了腰带里头,不要人扶就自己跳下车,扫视周围一眼:“阎书勤阎尊者呢?”

一个手下恭谨应道:“阎尊者才赶回来,这次去延庆,再陪着延庆标入营,路上辛苦了十来天,据说应酬又重,觉头都没睡多少。奉阿爷之召匆匆赶来,进了庄子脱衣服就上炕了,现在只怕还睡着呢……”

韩中平冷冷的扫视了手下一眼:“召他回来,岂能没有要事,他还能脱衣服上炕睡!”接着就一摆手:“带我过去找他!”

看韩中平极力遏制住焦躁情绪的那个神态,手底下想劝他老人家先歇歇喘口气的话都不敢多说,默不作声的就搀扶着他朝阎书勤宿下的一处小院子走过去。

村子里头,也多是穿着黑布棉袄的大盛魁子弟。空场的地方拴着几十匹三河快马。场院里头,到处都是油布毡着的货物堆栈。瞧油布底下的形状,长的方的,怕不就是洋枪和新式洋子弹的箱子!庄中子弟,有的油布毡子露出一角,里头的木箱子上面的俄文都露出来了。不用说,这是大盛魁利用他们得天独厚的直通外蒙还有俄国的商路,搞来的俄国武器!

韩老爷子几人一会儿就到了庄子南头的小院,推门而入,直奔东面厢房。推开房门,阎书勤正脱得精赤条条的缩在炕上呼呼大睡。炕脚堆着这位尊者的衣服,腰带搭在衣服堆上面,却不是香教的八卦图案红腰带了,却是一条梅红的绸腰带,带角还可以当汗巾使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婊子那儿摸错的。

韩老爷子眼神当中怒气一闪即逝,站在门口重重咳嗽一声:“阎尊者,我老头子来了!为何还高卧不起?”

老爷子这个时候嗓门儿好大,阎书勤被惊动,哼哼着睁开眼睛定定神,这才翻身坐起:“老爷子,您来啦!什么辰光了?延庆跑这一趟,真累得不浅!”

这个时候韩老爷子脸上却堆起了笑容,指着那条梅红腰带笑道:“不急,不急……看来这次延庆之行,阎尊者也不是毫无所得,也多了个红粉知己?”

阎书勤看了一眼,大咧咧的道:“啥知己?高碑店一婊子的,长得不咋地,但是倒是一身好白肉,能折腾……说起来刘大侉子他们招待得倒是不错,延庆县城接风,一路上陪着他们这个标入营,穿县过镇,到晚上就是吃喝,咱们去的人,不管老还是丑,总能摊上一个局陪着……风里雨里传香二十年,也就是这些日子过得舒坦一点儿!”

韩中平脸上神色不动:“延庆标可用?”

阎书勤笑道:“老爷子,你们里香堂不是也有人跟着?转得那叫勤快!恨不得连人家茅房都去瞅一眼……您还不早就得到消息了?这个标还真是得用,一千五百壮棒小伙子。一个叫葛起泰的是刘大侉子副手,嚯,好个活张飞!什么样的大阵,这样的汉子也能冲个七进八出!刘大侉子和这葛起泰都拍胸脯了,说管他妈的二皇上是圆是扁,他们靠着谁才起来这心里都有数,只要我姓阎的一句话,水里火里,皱皱眉头是小妈养的!”

韩中平静静的听着,突然插言道:“……不是还有一个姓项的副手么?”

阎书勤摇摇头:“没见着,说是这家伙觉得在延庆标是外人,说不上话,没味道。干脆回河南老家传香去了……老爷子,您抬步退退,我这就起来……”他伸了个懒腰,舒服的呻吟一声:“睡得真他妈舒坦!”

韩中平笑着和一直没吭声站在他背后的章渝退出门外。章渝这才低声道:“姓项的有问题,底下的人报上来的东西我看了,说延庆标不少制度,还有操练的样子,都有禁卫军的影子……”

韩中平扬手止住了他说话,低声冷淡的道:“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徐一凡亲临,他也再没有阻挡我们行事的道理!他正在等着我们把北京城闹乱呢……他后续有什么手段,哪怕要用我韩中平脑袋以安天下之心,只要夙愿得偿,我又有什么在意的?我不和他争天下!”

他看着章渝,淡淡一笑:“你想做香教的开国功臣?”

章渝缓缓摇头:“……老爷子,我的心思和你是一般的……”

两人正说话间,那里头阎书勤已经穿好了衣服,打开门走出来笑道:“老爷子,这么急急的将我召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韩中平转身看着他,摇摇头:“京城里头那帮书生,筹划的时候头头是道,行事的时候就百无一用,本来说好,我等香教子弟成军练上一阵,可用以后。他们在内发作,我等在外发作,一举掀谭嗣同下马。大家平分这直隶几省……现在他们沉不住气儿,先动手啦!”

阎书勤瞪大眼睛,一拍大腿:“我就说他们靠不住!里香堂联络这个,联络那个,大几百万的银子捧出去给别人使,现在落下个什么来?自家几十万的香教子弟不指望,指望那帮大帽子个鸡巴毛!那怎么办?”

韩中平冷冷道:“不能让谭嗣同现在专心去对付北京城里那帮人,虽然这些大帽子无用,可现在还少不了他们在其中添乱……阎尊者,各地香坛,可以动动了罢!咱们也忍得太久了……现在是不是杀点二毛子,烧点教堂,让谭嗣同内外一起烧起来,不能专心应对一处……我们正好可以趁乱起事!”

阎书勤浑身一震,死死的盯着脸上神情淡淡的韩中平。转眼间,阎书勤呼吸就变得粗重了:“……皇天,总算等到你老爷子发这么一句话!我阎书勤是您老捧出来的,这恩德没话儿说。您说什么,我就干什么……可几十万香教子弟,盼着的不就是这么一天!挑新军挑了个七零八落,大家怨气都快按捺不住了!我这就四下传令,通直隶,齐烧一炉香,这就他妈的干起来!”

章渝只是恭谨的站在韩中平身后,听到这番对话,眼角也忍不住微微一动。

韩中平和阎书勤这几句对话,直隶大地将会掀起怎样一场狂暴的腥风血雨!

毁灭就毁灭吧……让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和韩老爷子的仇人,都在这场惊雷闪电当中,一起……殉了吧……

※※※

这个时候在北京城文廷式的翰林第里头,文廷式早就起来了。王爷八旗参领们昨天就串联起来,准备今天一起去颐和园叩阙闹事,这消息也是天还没亮就送到了他这里。当即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了。

论心说,这风头虽然是他挑起来的,从盛宣怀那里得了不少银子这些日子洒了一大半出去。可他真没打算这么早就让这些王爷们闹起事头来。

和韩老掌柜商定的,也是等那头能掌握的新军稍稍得用,然后再一步步进行他对光绪陈奏的倒谭,倒慈禧的步骤。

可是满清这些王爷,哪个是省油的灯!这些宗室都是不拿权久矣,可是偏偏还自视甚高。有愿意安分在家吃钱粮的,可不安分的更多。

说起来可笑,这些王爷们想出头,为的是经济上原因更多一些个。百十年传承下来,宗室的架子是越来越大,用度也是越来越紧。还要不倒架子,不多想些门路生钱,还有什么法子?可是自从恭亲王之后,慈禧防宗室王爷也跟防贼似的。内务府,还有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甚而三海工程,才能有几个缺份?原来慈禧至少对北京城的朝局是控制得死死的,大家要当差使,按资历轮班儿来吧。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也变,那个也变,还有谭嗣同这样一步登天的。谁瞧着这个样子不是心思活动?再者说了,这局面,论不定哪天就得卷着家当去天津租界当寓公,家底干干净净,房子到时候也带不走,这个时候不想办法谋个生发大点儿的位置,不捞点将来过日子的钱,将来大家姓爱新觉罗的大眼瞪着小眼一块儿喝风?

谭嗣同爬上来,现在是大权独揽,原来的俸倒是不缺大家伙儿的。可是重要的位置,这家伙把得死死的,有点钱就去弄他那个什么新军。再这样下去,大家伙儿都得饿死在他二皇上手里头!奶奶个熊的,你谭嗣同能当二皇上给自己大把大把搂位置搂钱,咱们姓爱新觉罗的,大清走下坡路了,咱们就该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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