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396节

“进屋子里头了,屁也不敢放半个。到时候一挟就走。这小子好命,小葛庄一带,头挑大师兄咱们过了今夜,就送给他做啦!”

“咱们就这几个人,有没有胆子!”袁世凯冷冷的又问了一句。

随从们回答得轻松。

“小鬼子都打趴下了,怕这些家伙?”

“禁卫军里头出来的,就不认识怕字儿怎么写!”

“项老板,咱们快点儿动手吧,先南头,再北头,收拾完了还能睡半宿的觉……那话怎么说来着?”

“谈判,是谈判!”

“成,六轮手炮和他们谈去,瞧瞧他们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袁世凯满意的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挟上刘大师兄,咱们给他争位子去!”

※※※

已经是下半夜了。“江顺”轮仍然静静的停在高昌庙码头,徐一凡的身影在明轮旁边,一动不动。

高昌庙制造局里头,心切这里局势的上海官场人物都转到了这儿,英租界和江顺轮这里听差一趟一趟来回跑着。

这徐大帅行事就是个别,皇帝不急,他们太监们急死。大清不幸,他们这些要继续当官的也不幸,摊着这么一位爷!

张佩纶已经传话过来了,有负所托。大帅是绝不会去英租界了。等到天亮还没消息,江顺轮是生火就走,英国人再想谈,到江宁来吧。

大家伙儿都跌足长叹,相对无言。

英国人那么大架子,会来江顺轮?今天他们不来,还指望这些洋鬼子到江宁?得罪了洋鬼子,这南北之间,恐怕又要生变数了。

几个陪着上海两位道台的南下人物坐在那儿交换着目光,也不知道在他们心里头,是不是有点悔意?

眼看得已经是更深露寒,越等大家伙儿越是心冷。到了最后,等得五心烦躁的上海关道跺足站了起来:“这天儿湿冷!大家伙儿也算尽了心力了,咱们问心无愧!各自回家吧,反正要夺天下的是他,不是咱们!了不起不当这个官,回家吃自己去!”

几个人都长叹着站起,还没站直身子,就听见脚步声在厅外急促的响了起来,转眼一看,就看见一个跑英租界的听差按着大帽子飞也似的跑进来,千都来不及打就大声喊道:“大人大人!这事情出了邪了!英国洋鬼子从来没见他们这么架子小,大半夜的,坐着马车来高昌庙码头了!何伯公使,巴纳德领事,还有英国那位钦差大臣,换了衣服过来了!徐大帅真真是有天命!”

几个当官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上海关道身子还晃了一下,几乎跌在地上。几个人话都来不及说,互相搀扶着冲出了高昌庙码头的公廨,直上码头的栈桥。远处车轮滚过码头道路铺地狗头石的声音哗愣愣的就已经传了过来,几盏车头晃动的煤气灯下面,正是有着英国领事馆标记的洋式马车冲着码头而来!

上海关道和上海道台两位最是心切这件事情,这个时候忍不住身子就软了下来,转头向江顺轮看去。明轮旁边,徐一凡披着斗篷的身影,仍然笔直的站在江涛之上,月色下面,他的身上,似乎倒映着磷磷波光。

上海关道喉咙里面发出了近乎呻吟的感叹:“……这天下,是徐大帅的了……”

第四十六章 谈判(七)

江顺轮小小的大餐间里头,总算在今夜不负大家期望碰上了面的徐一凡和那些英国人,正分宾主坐下。几杯热气腾腾的香浓咖啡已经被陈德送了上来。

徐一凡本来就是喝惯咖啡的主儿,在朝鲜讲不起这个条件,回到两江,在他身边侍卫的戈什哈,首先要学会的手艺就是磨煮冲泡滤这摆弄咖啡的全套手艺。咖啡豆徐一凡也没花自己的钱——他现在也没钱。都是李璇从南洋带过来的上好咖啡豆,一季一换,她大小姐不喝陈的。徐一凡现在是不仅吃用是自己未婚妻管,连这唯一的嗜好都是在心安理得蹭自己媳妇儿的。

沃特斯·K·索尔兹伯理和徐一凡才一碰面,就互相惊叹于对方的年轻。沃特斯三十出头,就是首相特使,不过徐一凡想想他那个姓也就释然,索尔兹伯理家族本来就是英吉利的鹰派政治家族,也以对俄警惕仇视而著称。

大英帝国的扩张在十九世纪末虽然已经早到了尽头,可是每个历史上的帝国在这扩张的尾巴上面,都会用力的反弹一下。也许是因为这些历史上面的巨大帝国当中的有识之士,深知道一个帝国的生命就在于扩张,在扩张征服当中才能保持住活力。一旦这种步伐停止,庞大的帝国朝那个方向走都是下坡了————大英帝国也是如此。他们的力量早就使用到了尽头,小小三岛控制着人类有史以来分布最为广阔的领土,虽然在绝对面积上也许还不如那个蒙古草原帝国,可是大英帝国的统治是绝对的有效统治。

帝国的活力已经使用殆尽,几代最出色的人才早已带着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史书上不朽之名下世。美国崛起,德国崛起,法国复苏,俄国也还在挟着巨大的惯性在亚洲横冲直撞。大英帝国其实内囊里头已经感觉到有点力不从心,这个帝国真正的明白人知道危机所在,所以在这个帝国夕阳正在降临之际,加倍疯狂的展现着力量。这个时代,英国有着塞希尔·罗兹这样即使在维多利亚鼎盛时代也未曾出现过的疯狂殖民者,这位恨不得在月球上都插上英国米字旗的人物不仅几乎是以个人的力量殖民了整个罗德西亚,还设立了影响深远的罗兹奖学金,就是想影响几代美国精英,重新将这块富饶强大的前殖民地统一在英联邦当中!

在海上,英国疯狂的挥霍着几个世纪积攒下来的财富,不仅要压制整个欧洲的海军,同时还要压制全世界。制定了空前的两强标准。(不是绝后,另一个广义上同样是盎格鲁撒克逊的新帝国,我们这个时代的罗马,美利坚合众国的海军超过全世界其余国家海军力量的总和,可是现在怎么瞧,怎么觉得这个新罗马有点十九世纪末大英帝国的影子,历史,从来都是重复又重复的——奥斯卡按)

英国的统治集团还重新将索尔兹伯理再度推向首相位置,第三次组阁。这个绝对鹰派的政治家在他的第二次组阁的时候已经镇压了爱尔兰的独立要求,占领了缅甸、肯尼亚、乌干达。而且大英帝国再度推出这位首相的目的之一,就是针对俄国!

如果历史涉猎颇多的前愤青徐一凡没有记错的话,这位索尔兹伯理首相名声大躁就是因为他在英国外交大臣任上,迫使沙俄修改了圣斯特凡诺条约,一下将俄国由土耳其进入中东这个世界岛腹心之地的梦想击碎。他也由此获得了嘉德勋章。这位首相,是不折不扣的对俄最为警惕和不友好的人物!

大英帝国在这个十九世纪末的疯狂年代当中,回光返照一般的透支着力量,不仅在欧洲维持着绝对的地位,制压着遍布全球的殖民地,应对着美国和德国两个新兴强国的挑战,还要在亚洲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和俄国这庞然大物展开最为激烈的较量!

盎格鲁撒克逊帝国的伟业,莫过于此。

也正是在这位索尔兹伯理首相的手里,签订了英日同盟条约。为了对付俄国,英国不惜放弃了维持了上百年的光荣孤立政策。

也正是因为这个,带着索尔兹伯理姓氏的首相特使才会这么快的赶到上海来和他徐一凡谈判,也正是因为这个,徐一凡才这么坚信,这位特使,会屈尊应召,来江顺轮上和他谈判!

在徐一凡脑海里头,这十九世纪末的世界局势翻腾个不休,整个大清,他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个上头,没人能超过他的见识了。甚至摆在全世界都是这样,除非再有哪个正好熟悉历史的倒霉孩子和他一样挨雷劈玩儿穿越。

索尔兹伯理这个英国小白脸是来了,说明他对大局的把握也没有错。可是却不知道,英国人想利用他,开什么价钱出来?

他徐一凡可是在南洋用自己清白之躯卖出了一千万两的红相公,英国鬼子盘子开得小了,他还真不希罕。

张佩纶正坐在徐一凡的旁边,看着徐一凡的神色又变得有点古怪,知道这位大帅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反正,总是憋着害人的。他在心底长叹一声,也有点郁郁,马江之后,他遣戍新疆,往日骄狂,已经是洗得干干净净。李鸿章收留他,他在北洋生活优裕,那里又风气开通,他有大把的时间读大量的书,来认识这个世界。徐一凡此次来上海,他自以为盘算已经至矣尽矣,蔑以加以,也称得上忠心耿耿。甚至存了让点利益给英国人的心思之后,他主动为徐一凡担起坏名声来的心思。

反正他张佩纶是什么都见识过了,了不起再回家闭门读书。

可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徐一凡的见识,实在是高他数倍有余,英国人果然摸上门来了,首相特使,就坐在江顺轮局促的大餐间里头!

隐隐以徐一凡谋主自诩的张佩纶内心里现在满是挫败感,虽然徐一凡让他作陪于这么重要的场合,可是他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头。

泱泱华夏,每逢末世,或者气运衰微到了极处的时候,总有天生英杰命世。这片土地这些年遭逢的却是历史上从未曾有过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有满清这样的种族政权,又有西方列强也从未有过的各方面都极其强大的敌人环伺在侧。华夏元气崩颓,国人也第一次对自己的文明失去了信心,茫然的寻找出路。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徐一凡这样大不一样的英雄降世?

可是瞧着他老憋着坏笑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个英雄呢……

有句笑话说的是,两个英国人在一起,对坐一天能不说话。因为没有介绍他们认识的人,英国的绅士绝不会主动开口搭腔。三个英国佬虽然乘夜赶了过来,可是现在这个架势,倒和这个笑话有点差相仿佛。这种情势,何伯办了几十年外交,也可是没碰到过。

三个英国佬只是在那里浅浅的喝着咖啡,倒不完全是为了矜持。而是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徐一凡那封信,一下点到了沃特斯此行的要害,东亚的清帝国和日本在一场战事之后双双失去力量,帝国在亚洲针对俄国的布局一下空了好大一块下来。白厅疯狂的在寻找着弥补这个局面的措施,徐一凡这个远东土著军阀的崛起,自然就进入了他们的视线。正好徐一凡通过何伯谋求接触,所以才有沃特斯这闪电一般成行的速度。

即使沃特斯来得如此急切,但是说实在的,不管是他还是何伯,都对于徐一凡并不太以为意。以为他在如此局势下,只有乞求大英帝国的恩惠。可是今夜徐一凡的做派,特别是那封信,一下就让他们再也轻视徐一凡不得。能对世界局势有如此深入的了解,能对大英帝国亚洲布局政策如此熟悉,那么这个人在东亚的土地上,就绝对属于人杰一流!

他的实干能力已经被他的行动所证明,以一支孤军击败了大半个日本陆军,怎么也不能说是无能之辈,再有这样的见识和眼光所配合,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举止完全是西式的徐一凡的分量,难道还掂量不出来么?久在中国,熟悉大清内情的何伯甚至可以断言,整个北京城,没有一个人可以当这徐一凡的对手,在这生气勃勃的年轻人面前,北京城再高大的城墙,也不过就是在他的马靴下一踹即倒,他徐一凡有很大的可能,掌握这个帝国未来的命运!

这个时候,原来威逼诱惑手段,甚至可以以一种冷淡的态度接受这个远东军阀效忠的打算,就全然落空。而他们还没想好,这个时候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和徐一凡打交道!

想到这里,何伯忍不住恨恨的看了一眼巴纳德,又看了一眼沃特斯。

巴纳德的混蛋在于他是上海领事,天然就有搜集清帝国东南省份变动情报的责任。而对于徐一凡这么一个人物,他只有几份轻描淡写,含糊其词的报告,还不知道是在那场酒会过后匆匆涂抹而就的。这样的人,再不适合待在这样重要的职位上面了。

对沃特斯的怨气却在于,姓索尔兹伯理的人,满脑子除了对付俄国,就是对付俄国。这位沃特斯特使看到徐一凡信上俄国两个字,就沉不住气的拖上他们匆匆来到了这江顺轮上头!

在亚洲,除了对付俄国,还有其他那么多重要的事情。在这位年轻特使的眼中,他们这些服务于远东的外交人员,似乎在忙着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他们才是在做真正的大事情。这片土地如此巨大,人口又远远超过俄国,在这几十年殖民地外交生涯当中,何伯也深深的了解到在这数万万看起来似乎麻木愚昧的人民深处,隐藏着怎样一种坚忍和能力。他的外交生涯,一直在分化这个国家,培养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对于白人内心深处的那种畏惧敬仰,甚至他还不惜有的时候违背外交原则,对于大清帝国那个异族政权表达出某种程度上面的支持……一旦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力量爆发出来,也许就会是白人对这个世界统治的末日开始!

这点隐忧,他一直藏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来。因为结果一定是遭到嗤笑。这些拖着辫子,斜眼睛,落后时代几百年的中国人,会成为文明世界的大敌?

首节上一节396/455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