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265节

慈禧半躺在榻上,面朝着里面,李莲英垂首站在她身边侍立,脸色难看得很。

跪在前头的世铎,他和后面几个大臣交换了一下眼色,又拜了下去:“老佛爷……这仗再这么打下去,真是不成了啊!徐一凡胜了场无关痛痒的,那是远在朝鲜!旅顺可是实实在在丢了,里头也有禁卫军守着,不是也没挡着鬼子么?徐一凡隔着北京几千里,鬼子驾着兵船却一日夜就能在天津上陆!

皇上是不明白,就听老翁撺掇。咱们现在拿什么打?有多少饷?眼下的兵,都打光了。李鸿章咬牙撑着,听说也是一宿一宿不睡。鬼子一旦迫上门,就是不测之祸啊!那些轻狂幸进之辈,还以为天下太平呢。一个个得意洋洋,在盘算怎么善后了,赏哪个,罚哪个……一帮老成,现在都噤若寒蝉,这都是大清的根基啊!多少人希图幸进,老翁在军机放言,要给徐一凡加总督衔,调直隶勤王!老佛爷,徐一凡有两万兵,又不是我大清经制之师,也不是那些忠臣使老了的兵,知根知底儿的,闹出什么祸事出来不得了!

老佛爷,您是大清的定海神针,咱们旗人的根本。现在就请老佛爷发句话,我们才有个主心骨啊!”

世铎是说得声泪俱下,身后几个旗人军机老臣也颤巍巍的磕头。额勒和布一把年纪了,平时在军机里面都是打瞌睡,这个时候却眼睛睁得大大的,碰头得怦怦作响。

没法子,帝党都逼到门上了,再这么下去,大家伙儿跟着老佛爷安稳这么些年,眼看就权位不保!和鬼子打赢打输是小事儿,这个可是大事儿!

不知道是世铎那句话说动了慈禧,老太太一下翻过身来。脸上红光满面的,气色好得很。只是眼神恶狠狠的,嘴朝玉澜堂方向一努:“都有人高兴成这个样子了,我老太婆能有什么办法?他姓爱新觉罗,我可是只姓叶赫那拉!这天下是他们家的!”

几个大臣也不说话,只是拼命的碰头。

磕了好一会儿,慈禧板着脸也不吭声。还是李莲英轻声细语的解劝了一句:“老佛爷,皇上年轻不懂事,这天下,谁不知道老佛爷才是大清的根本?世大人他们也是担心咱们这旗人的江山,才求到老佛爷头上,这事儿,老佛爷不替他们做主,还有谁能挺这个腰子?”

慈禧连在院子里面遛弯儿都要叫着李莲英的情分,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在慈禧面前,除了李莲英,谁也没有这个情分。有的时候午觉过后,慈禧都会亲自到李莲英门口,在外面招呼:“莲英啊,出门遛弯儿去!”李莲英都能装睡觉叫小太监不要理慈禧。

现在他从中间转圜,慈禧也觉得气撒够了,冷冰冰的道:“你们哪,就是一个不成材!让你们帮着皇上,瞧瞧,帮成什么样子了!……这仗,我也瞧着悬,不是靠发几份旨意,就能打赢的……要不当初洋鬼子兵船来,咱们早打赢了!打输就该认,反正不管是大鼻子还是小鼻子,又不是要夺了我们天下不是?还不是该着要几两银子……咱们大清又不缺这点儿……反正是你们这些男人打不赢洋鬼子,又不是咱们女的!让小鬼子打吧,打到一定份儿上,我再说话……真真不叫人安身!给李鸿章带句话儿,兵啊饷啊,看紧一点儿,别人家说什么就都拿出去,真打输了,我老婆子给他撑腰把子!我倒要瞧瞧,徐一凡那家伙能不能有回天之力!真要那样,咱们大清早该让洋鬼子递降表了,笑话!”

几个大臣互相看看,都是喜动颜色。北中国的兵饷都在李鸿章手上,老佛爷这句话就是要李鸿章认了,别在殚精竭虑的想着怎么打,怎么调兵遣将,怎么抵挡下去,躺倒挨捶吧。仗打输了,第一个就该怪到光绪,老佛爷将权拿回来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当初就是鬼子突然欺负上门,打扰了慈禧的万寿之年。慈禧也是一肚子气儿,干脆让皇上调兵遣将的闹去。打仗的是李鸿章,胜了他也是太后的人,不会让帝党出头。败了是皇上的事儿,没什么了不得。谁想到李鸿章拜败是败了,还这么丢脸。还冒出一个不属于后党的徐一凡,打了这样大的胜仗,帝党借着他就想出头上位!

老佛爷这招釜底抽薪一使出来,这场战事,也该差不多了罢……徐一凡,指望李鸿章是压不住了,慢慢再来对付吧。总之这大清,还是老佛爷的天下!

几个人整整衣冠,又五体投地的拜伏下来:“老佛爷圣明!”

※※※

安州。

晨风当中,三人默默对视。起床号滴滴答答的响了起来,悠长而清越,回荡在安州城头。

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照在徐一凡的身上,仿佛在他身体四周镶上了一层金边。

他突然自嘲的苦笑了:“我真是想让那些权贵们,让那些满洲亲贵败得更惨一些,败得更难堪一些啊……真想就这么快让他们把所有路都走绝!”

随着话语,他还摇了摇脑袋。

“我有禁卫军,只服从我一个人的命令,朝鲜是我的地盘,谁也不能剥夺我的权位。借着这场战事,我还能向东北扩张一部分,慢慢积蓄力量,按兵观衅,直到夺取天下!”

这是徐一凡第一次当着两位最亲信的手下吐露胸中抱负。而两人都不动声色的听着,仿佛徐一凡的志向是一件最正常的事情。

“不冲着那些爱新觉罗,那些权贵大佬……我还要冲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气运呢……我只想让咱们少败一点,少赔一点,少伤损一点元气……恢复起来也快一些……想着这无数好男儿却要为了他们的地位流血战斗牺牲,我就……他妈的!”

徐一凡眼前,就是成片整齐的军营,他一手教养的虎贲,就这么展现在他的面前。军官已经率先出营,站在一块块隔出的操场上负手等候集合。各队士兵已经鱼贯而出,哪怕修整当中,动作也敏捷迅速。队伍很快在一个个平整出来的小操场上集合完毕。报数声此起彼伏,当中一个操场,一排号兵举号,滴滴答答吹起短促的升旗曲,苍龙军旗招展,缓缓升上天际,舞动在新的一天的朝阳里面。看着这面苍龙旗,徐一凡眼神都有些痴了。

“……我曾经有场噩梦,甲午我们打输了,割让了朝鲜,割让了金州旅顺,割让了台湾,赔了二万万两白银,再加上三千多万的赎辽银子……这些钱,养肥了东边的哪个岛国,五十年中,他们一直骑在我们的头上,直到我们付出了几千万人的牺牲才把他们赶走……这么伟大的一个国家,这么流传悠久的一个民族,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的命运?既然身在其中,还要对得起祖宗呢……哪怕是带着你们去死!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是却不能不去做……”

李云纵上前一步,语气平静:“愿为大人效死!”

楚万里也淡淡的道:“大人,这个大清,正在朝绝路上面走,拉也拉不回来的。他们总会把所有路都走绝的,到时候,就是大人的天命了!我们……必然追随其后。”

徐一凡回头一笑:“好啊,跟着我再当一回大清的忠臣吧,当完忠臣,咱们就该当奸臣了……我早就派飞骑传书平壤,昨天电报就该发回去了,我徐一凡通电天下,我将带禁卫军回援国内!跟着我,转战天下!出兵之时,斩叶志超卫汝贵祭旗!去电国内,不仅要向那个朝廷说明他们的罪状,更要谭嗣同鼓吹一番,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徐一凡回来了,不抵抗的家伙,撞在我手里,是什么下场!”

※※※

天津,北洋大臣衙门。

李鸿章静静的看着一份电报,签押房内,多少回事的官儿都看着李鸿章的脸色。这份电报是军机亲发过来,指定由李鸿章拿着码子亲译的,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北洋已经焦头烂额了,架不住再来什么事情了。

李鸿章将电报看完,神色冰冷。他什么话也不说,缓缓站了起来,手一抖,那张抄报纸已经落在了地上。大家呆呆的看着李鸿章走出签押房,老中堂一向笔直的腰板都佝偻了,哪怕北洋水师大败,旅顺陷落,都没让他有这样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态。

李鸿章的身影在门口一个踉跄,大家忙不迭的要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接着就爆发出一声从胸墙里面挤出来,也不知道是哭是笑的长叹,哀痛到了极处。到了最后,竟然咳出了一口血出来!

“……三千里外觅封侯……这是要我李鸿章,背负后世的骂名啊!当初要出什么头,当什么官,做什么事?李鸿章啊李鸿章!你这个大清的忠臣,爱新觉罗家的狗啊!”

第五十七章 先遣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七日。

安州。

“大人,禁卫军直属骑兵标标统姜子鸣奉命觐见!”

帐篷外一声响亮的报告声音,围着地图桌的徐一凡和楚万里姜子鸣他们都抬起了头,对望一眼,都是笑笑。这姜子鸣来得还是真快!

说真的,按照这个时候儿的通讯条件,在发出命令召回他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位姜子鸣在哪儿,朝鲜北部的哪一个角落都有可能。徐一凡这直属的五六百骑兵,零零散散的,在北朝鲜分布得到处都是。一头要管住南允容这样的朝鲜傀儡,还要在那么多战场做警戒侦察,还要负担几处战场的通讯联络。徐一凡急救安州,身边不过才带着三十多骑兵。

没想到下达了召回命令不过两天,姜子鸣就回来了!

守在帐篷外面的溥仰将门帘子一掀,阳光混合着外面的空气就涌了进来。就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军官一边摘军帽夹在腋下,一边大步走了进来。正是原来马上麒麟的智囊,前淮军的小军官姜子鸣。

从甲午战事之前,姜子鸣就已经离开平壤,在外面奔波了。带着骑兵一边镇抚收编的傀儡军,一边还要骚扰当时北上的北洋军。中日战事爆发之后,他的这支武力,是在朝鲜更大范围内动员民力支援徐一凡进行战事的保证。

战局进行到如此地步,一年多时间内被徐一凡,叶志超,日本人走马灯一般的挟持作为傀儡的朝鲜王室,至少在北部已经多少丧失了一些号召力。打着故大将军南允植旗号起事,号称要清君侧的南允容这些前大院君派系的人物,在朝鲜北部建立的徐系傀儡政权,在除了大同江流域徐一凡重兵镇抚的本部之外,已经建立起了粗略的政权,也号称要追随上国禁卫军,武力抵抗日本对朝鲜的侵略。随着徐一凡两场大胜打下来,观望风色,在汉城已经丧失了地位的朝鲜官吏纷纷来奔,更接受了大批因为汉城几次动乱而大批逃往的流民,居然粗有威信。

第三师团再覆灭之后,汉城日军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徐一凡会不会南下清扫他们。除了大院君派系的官僚,还有更多的志在恢复王室威信的汉城政权的朝鲜官吏,也开始来奔了。设在咸镜南道咸兴府的南允容这个杂凑起来的政权,居然在徐一凡强大兵力的庇护下,一副要中兴朝鲜王国,迎回李王的气象。

地方局势演变如此,姜子鸣作为徐一凡的代表,确保这些傀儡政权不走样的执行徐一凡的意旨,要他们筹集物资,抽调民夫,全力配合作战,还要监视南面的日军动向。可见他有多辛苦了。

看着他的模样儿,人整个瘦了一圈儿下来,胡子深深的,呢料军服,处处磨损,武装带断了,打个结再连起来,上好的德国小牛皮马靴前面都张开了口——就知道禁卫军步兵在苦战,他们这些骑兵也没闲着!而且他这个前马贼头子的智囊,这么复杂为难的事情,都办得这么好!

不过人虽然憔悴了,眸子却还是闪闪有神,几乎要放得出光来,往日在杜麒麟麾下,风尘困顿的郁郁神色,早就一扫而空。见到徐一凡他们站在那里,啪的一声,就立正平胸行礼。

徐一凡瞧瞧他,问候的话就说不出口了,这家伙明显一副劳苦得乐在其中的样子,还真是对吃苦有瘾。当下就笑骂道:“姜师爷,回来得这么快?也不知道去冲个澡,身上味道,能他妈的把我熏个跟头!”

姜子鸣本来就不是他的嫡系,归属以来又久在外面奔波,进来正在愁报告之后第一句该怎么和徐一凡寒暄呢——马贼大当家的,分出去的亲信弟兄出去拉杆子,时日隔久了还生分呢。徐一凡笑骂他一句,当即他也放松下来笑道:“大人,当惯杆子的人,一年也见不得洗一次澡哇!身上一层油垢,冬天还防寒呢!”

徐一凡坏笑道:“我就不信,南允容那蔫儿坏的家伙,不给你找俩朝鲜娘们儿伺候,得闲也不刷刷你这身垢!”

他这头说,姜子鸣只是笑。楚万里捅捅李云纵,低声笑道:“我瞧着,大人也想老婆了。憋那么久,怪不得当初带头要拼刺刀呢,阴阳不调,没处发泄哇!”

李云纵只是哭笑不得的看了这个似乎永远也严肃不起来的好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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