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970节

张纮有些难色。“愿意做官的不少,愿意为吏的不多。况且他们虽然读过书,却不通吏事,至少要学个一年半载的。”

“这个简单啊。”孙策笑了。“首先,要求不要太高,能识文断字就行,不需要太高的学问,这样的人不仅南阳容易找,各县也没什么难度。其次,你考虑一下,主要是哪些职位缺人,然后找精通这些职位吏事的老吏授课,集中讲解必要的技能,十天半月也就够了,立刻就能上岗。现在开始操办的话,年底就能见到效果。”

“以吏为师?”张纮眉头微蹙。

孙策早有准备。不管张纮是否激进,对朝廷的态度如何,他毕竟是名士,是精通儒家经典,也深受儒学思想影响的名士。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是秦行法治的重要标志,向来为儒家诟病。让他主动行秦法,从思想上就有抵触情绪。

“以吏为师只是第一步,先解决眼前的人手不足,然后从中挑选德才兼备的重点培养。为了避免有人为谋利而来,在招募的时候就公布岗位要求、规章制度,以及将来升迁的可能和方向,既不要好高骛远,也不要让他们有不切实际的奢望。这就是一份工作,就和进工坊做工一样,一份可以谋生的工作而已。如果有志于造福一方,那当然欢迎,如果想以此牟利,请他另谋高就。”

张纮神色稍缓,却还是有些犹豫。“只是这样一来,这就和讲武堂、木学堂没什么区别了?”

“先生觉得讲武堂、木学堂低人一等么?”

张纮一愣,随即笑着摇摇手。“将军,我一时失言,惭愧,惭愧。”

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希望先生只是失言。如果先生也有这样的看法,南阳的风气是很难从根本上改变的。士农工商,士也是四民之一,并不是与农工商相隔离的贵族。先生,我觉得有必要重新梳理一下士的含义,不能认为只有读书人才是士,做官才是士人唯一的出路,只要有能力、有抱负、有担当的人,都可以称为士。武士演兵讲武,保境安民。农士精研水土,扩耕增产。工士研习技艺,精炼百器。商士货通天下,利国利民。这样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只有当官的人才能称为士?士人当入世,世道的世,而不是仕途的仕。”

张纮凛然。他与孙策相识以来,这还是孙策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和他说话。他仔细品味了一番,又觉得孙策说得有理。就南阳的经验而言,读书人只要肯放下身份,做什么事都比不识字的人快一些,农为国本,自然不用说,工商也是强国利民的重要手段,这已经被事实证明。如果能吸引更多的读书人愿意投身其中,好处不言而处。既然要重用他们,又怎么能歧视了他们,将他们排除在士以外?拓展士的范围已经成了迫在眉睫的选择,当官不应该是读书人唯一的选择。

“将军所言甚是,是我泥古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孙策摇摇手,轻笑道:“我只是从讲武堂、木学堂得到启发,觉得政务也许可以依例行事。这样吧,索性就取一个类似的名字,叫政务堂,如何?”

看着笑容满面,意态从容的孙策,张纮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得出,孙策绝非一时起意,也不仅仅是和他商量,他肯定是早有准备,只是现在提出来而已。具体细节也许可以商洽,但政务堂的建立却势在必行,不管他同不同意,孙策都会办。

“将军所言,我原则上同意,但事涉官吏,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不宜大张旗鼓。不如这样,先从百石吏的选拔开始,一边解决问题一边摸索办法,等成熟了,再逐步扩展到县寺州郡。”

“这是自然。”孙策笑道:“论政务,还是先生具体负责比较方便,这第一任政务堂祭酒非先生莫属,我是一窍不通的,只能垂拱而治了。”

张纮眼睛一闪,抚着胡须,会心而笑。“如此,南阳幸甚,天下幸甚。”

第1567章 志同道合

筹建政务堂的事落实完毕,孙策趁热打铁,说起了今天下午在宛市的见闻。

他原本的确有些生气,宛市的商户越来越多,但市场却被部分世家控制,大部分的商户只能旁观,这不符合他的三观。可是听了张纮的分析,他又觉得张纮这么做有一定的道理。凡事都有其自身的规律,商业尤其如此,自由竞争固然重要,但重要的战略物资必须有所控制,不能放任自由,无序竞争。

丝帛不是普通的布匹,具备和军械一样重要的战略地位,不能什么人都来插一脚。大部分商户无法涉足关中的布匹生意,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做生意的人太多。而做生意的人多正是因为有利可图。再追问下去,之所以有利可图,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流民成为廉价劳动力,降低了人工成本,增加了利润空间。关中强行制定的高价只是推波助澜,却不是根源。

他提倡工商的首要目标是自强,其次是富民,只有百姓安居乐业才有稳定可言。现在百姓不仅没能从中受益,反而受损,自然不是他能够接受的结果,必须加以调整。

设立一个最低工资标准就成了当务之急,但这个标准如何设定,却是必须慎之又慎的。太低了没有意义,太高了又会影响工坊的利润,最后物价上涨,反过来又会影响民生。设立了最低工资标准,工坊必然会收缩用工,采用延长工作时间之类的办法来抵冲,而工作机会减少,又会让没有生活来源的流民更加处于弱势,本来是为了保护他们,操之过急,反倒又会伤害他们。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孙策清楚这其中的利害,虽然着急,却也不敢一刀切。他没有具体的行政经验,只能提出解决问题的方向,具体的问题只能依靠张纮等人来解决,说得好听点,也就是垂拱而治。

只是他这个垂拱而治并不是什么都不管,只当泥菩萨。他是引领者,是确立方向的人。也许张纮会选择与他预期不同的道路,但最终的目标却是一致的。在这一点上,儒家比法家有优势。法家是帝王术,只为帝王考虑,如何方便管理如何来,百姓的福祉从来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儒家毕竟有一定的民本意识,只是被师法、家法束缚,制度创新时的动力不足,只能被形势逼得往前走,比较被动,适应时间比较长。孙策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破他们的思维局限,引导他们向自己期望的目标前进,主动求变。

拓展士的定义,实际上就是拓展民的概念。儒家反对与民争利,但他们的民并不包括普通百姓,所谓士农工商实际只是读书人、大地主、大工商业主,而在东汉,这些人又成为世家豪强的重要组成部分,占人口九成以上的农民反而不包括在其中。

现在孙策要求拓展民的范围,将绝大部分人口都包括进去,对这个时代来说,是一个观念的重大革新,即使张纮不是一个守旧的人,也需要时间来消化理解,然后再做出相应的调整。好在张纮有读书人以仁为本的初心,有儒者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明知这件事很难,还是慨然应诺。

具体的事务由张纮承担,孙策垂拱而治,他只提了一个要求:让张纮尽快挑选一些助手,不要把所有的事都困在自己身上,严格执行休沐制度,有病要及时到本草堂诊治。他可不希望张纮累死。行政事务是一个非常累人的事,勤政绝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历史上的真正勤政的帝王大多短命,大臣也好不到哪儿去。张纮拯救了郭嘉,他也不能看着张纮成了诸葛亮的先驱。

张纮感激不尽,心里暖洋洋的。

两人正说着,诸葛亮快步走了进来,向张纮行礼后,递给孙策一封急件。孙策打开一看,是吕范发来的。杨彪到达浚仪,动作不小,不仅对关东的经济、军事非常关心,还有挖墙角的企图。孙策倒是很坦然,杨彪以私人身份出使关东,当然不会放过一切为朝廷谋利的机会。他奇怪的倒是吕范直接动用邮驿给他发消息,而且没有提袁权一句,看来袁权和袁夫人非常亲密,以致于吕范起了疑心,有所防范,不愿意惊动袁权。

孙策收起急件。“先生在洛阳时,与杨文先有过接触吗?”

张纮笑道:“见过面,没深交。虽说弘农杨家的门槛没有袁家门槛高,毕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就朝廷而言,杨文先是个难得的能吏,德才兼备,毕竟家学渊源嘛,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其实不是太清楚民间疾苦,难有同情之心。他经过洛阳时,和周伯奇(周异)见过面,这两天周伯奇就要到了,将军到时候可以向周伯奇打听打听。”

“收到消息了?公瑾有没有去迎一下?”

“应该是去了。见将军之前,父子俩总得交交心。”

孙策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周异身为河南尹,没有向他汇报过工作,但他一直也没有对周瑜的决定表态,其实是默认了他们父子的臣属地位,只是不想做得太明显。可以理解为观望,也可以理解为面子,这都不重要。鲁肃进驻洛阳,他平静地接受,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这就够了。就像眼前的张纮,虽然没有像鲁肃、黄忠一样以臣自称,但他忠实的执行自己的命令,将儿子留在军谋处任职,又声称要对抗朝廷,其实态度已经很明朗,不需要非要喊几句主公来过瘾。

“杨文先要挖我们的墙角。”孙策把吕范提到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张纮静静地听完。“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为天下求太平这样的大事,志同道合很重要,勉强不来。”孙策淡淡地说道:“来者自来,去者自去。贤愚不肖,各按天命。”

“将军能如此,何愁大事不成?”张纮抚着胡须,慨然长叹。“纮此生无他野望,只愿将军能善始亦能善终,赤子之心不改,内圣外王可期,我等亦能攀龙附凤,不负平生所学。”

“能与先生共事,也是我的荣幸。”孙策哈哈大笑。“将来若有微末功业,必不敢忘先生辅佐之德,广陵张必可无愧于新野邓。”

张纮为之动容,长身而起,举手过额,向孙策深施一礼。

第1568章 财如流水

亲自送张纮出门,站在门口,看着张纮转身离去,脚步轻快得像是刚喝了两大碗参汤,孙策不禁有点脸热。张纮虽然才华出众,毕竟是君子,两顶高帽一戴,估计得少活好几年。

“将军,真要建政务堂吗?”诸葛亮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这还能有假?”孙策不假思索,回头瞅了诸葛亮一眼。“你觉得我和子纲先生开玩笑?”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岂敢,我只是有些意外。将军不是打算将这个任务交给黄子琰的么?”

孙策笑而不语。他本来是想让黄琬来负责政务堂的事,但现在改主意了。不管怎么说,黄琬毕竟是朝廷的前太尉,又是降将,让他担任政务堂祭酒有可能会造成误会。这个时代重师生关系,尹端做讲武堂祭酒,讲武堂的学生就奉尹姁为主,特地摆出那么大的排场,丝毫不顾忌他这个将军怎么想。军中也就罢了,他有足够的自信掌控,其他行政官员则不然,他没有那么强大的控制能力,不能让黄琬钻了空子。

这种机会当然还是留给铁杆亲信张纮更合适。张纮没有做过朝廷的官,他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部属,对朝廷也没有太多眷念可言。他只是一种思维惯性,一种儒生大多都有的惯性,而且这种惯性很快就会消失殆尽。他说垂拱之治,以帝王自许,张纮不仅不反对,反倒以内圣外王相期许,话说到这个份上,第一任政务堂祭酒的荣耀又算得了什么。

他当然清楚诸葛亮的意思,张纮才华出众,但他是一个优秀的谋士,并不是一个出众的行政官员。论行政能力,他的确不如黄琬。可是话又说回来,谁规定祭酒就一定要讲课?现在只是培训百石小吏,黄琬来也讲不了课,真正负责讲课的是精于实际事务的老吏。

不过这样的想法不用对诸葛亮说,让他自己去领悟更好。

见孙策不解释,诸葛亮也没有多问,在中门处退下。孙策回到后堂,麋兰迎了出来,见孙策脚步轻松,眉眼带笑,已经看不到半分傍晚回来时的郁闷,不禁笑道:“看来将军心结已解,无须我饶舌了。”

孙策摇摇头。“他讲他的,你讲你的,不冲突。”

“那好吧,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将军先沐浴,然后一边纳凉一边说。”

孙策应了,左右看看,没看到尹姁,便问了一声。麋兰有些羞涩,红着脸,吱唔了两句,孙策见了有些不解,刚准备再问,突然有所领悟,不禁斜睨了麋兰一眼。

“那只好辛苦你了。”

麋兰低了头,连脖子都红了。“还望将军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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