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951节

作为重中之重,曹昂将撤减睢水一带的兵力,两百人以上的军队调动都会事先通知孙策;同意孙策派人进驻兖州收集情况;孙策也会将相关的安排事先进行通报,以免双方发生误会;考虑到泰山郡深入青徐,曹昂将撤换泰山太守,换成孙策认可的人选。

得到了孙策的支持,曹昂有了底气,他和陈宫、毛玠等人反复商量,讨价还价,要求兖州世家按实力大小不等提供兵力、钱粮,并挑选精锐,组建一支专属他本人的中军,约万人左右,由曹仁指挥,按照孙策的模式脱产训练。为了切断这些人与世家的联络,曹昂将挑选最好的土地进行屯田,所得的粮食专门供养这一万人和他们的家属。

合作的原则确定,接下来的谈判就顺利多了。孙策没有参与具体的讨论,由郭嘉负责与曹昂的谈判,每天听一听谈判的结果就行。趁这个空当,他与几个浮屠道人见了面。

所谓浮屠道人,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和尚、僧人,此时也有专门的称呼,或早优婆塞,或曰桑门,即沙门。来见孙策的人叫严浮调,下邳人,年约四十,已经正式落发出家,也算是敢为天下先。对汉人来说,身之发肤,受之父母,别说落发为僧,就算是髡头都算是刑罚,更何况是剃得光溜溜的。

看到严浮调的那一刻,孙策觉得很奇怪,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尊者,我有一个问题,可能很冒昧,但不吐不快,还想尊者见谅。”

严浮调谦和地笑笑。“将军大概是想问,是什么样的教义能让我如此决绝,抛家弃亲,一心修行?”

孙策点点头。汉人也有修行的,阳城山时的隐士、道士数不数胜,他身边的郗俭之前就是修行的道士,但道士随时可以走,随时可以回,还没有出家这种仪式。浮屠要落发,非决心奉道不可。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方得见,有经书一卷,还望将军笑纳。”严浮调从身边的青囊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托着,送到孙策面前的案前,又退了回去。“将军天资过人,有大菩提,与浮屠有缘,看完这卷经,也许就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孙策垂下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经书。竹简的卷头写着几个墨字:般若道行品经。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经,不过看到般若二字还是熟悉的。般若二字是梵音,意为终极智慧,通常是讲佛教世界观的,著名的《金刚经》全名便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另一个经常被人引用的《心经》全名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佛家说空,道家说玄,有相似之处。这种世界观的辩论最合读书人的胃口,佛教能在魏晋之际被中原读书人接受,般若学的兴趣是关键,这种空或者玄的观点是名士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逼格极高,又被称为玄学。不过这一点恰恰是孙策最反对的,读书人不务实,整天吹牛逼,打嘴炮,怎么可能有进步。

“我很忙,可能没时间读这些经书。”孙策不紧不慢,语气很温和,但是也很坚决。“既然尊者不肯赐教,我就不问了。我开门见山吧,我可以资助你们译经,但力度有限,不会供养太多的人,除了衣食纸笔之外,也不会有其他的供应。听说你们过午不食,应该压力不大,而且这也不是无偿的,我希望你们能以这个机会帮我教一些年轻人学习梵语,不仅是梵语,西域各国的语言都行。”

严浮调很惊讶,有些不快。“将军是与我做交易吗?”

“我知道这可能对你不敬,但事实就是这样。”孙策轻轻按在那一卷经书上。“你们喜欢从书里了解世界,我喜欢用自己的眼睛。与这些经书相比,我更想听听有关西域各国的情况。听说安侯(安世高)、都尉玄(安玄)都来自安息国,支谶来自贵霜,我倒是很想听他们说说安息、贵霜的情况,可惜生也晚,无缘一睹尊颜。”

“将军,你着相了。”严浮调不死心,苦劝道:“安息、贵霜,不过西域小国,何劳将军措意?派一二使者,游历数年,便可知大概……”

孙策咧着嘴笑了。“尊者,昨夜翻看《四十二章经》,见天神献玉女一章,我便知道自己不会信你们的教义了,你就不必劝我了,我不仅着相,而且着的是色相,治不好的那一种。佛陀再世,也许能为我开悟,你嘛,恕我直言,恐怕道行不够。当然了,你如果能显大神通,比如命天女散花,我现在就信你。”

严浮调一声长叹。“将军说笑了,我初闻菩提,哪有命天女散花的神通。只是将军闺房多娇,犹不知足,心为物迷,只怕将来会堕入魔道,难脱轮回之苦。”

孙策暗笑。轮回之苦?如果是现在这种苦,我愿意更苦一点。你要是真有慧眼,一眼看穿我的前世今生,那就不用这么多废话了,我立刻请你当国师。

“多谢尊者关心,不过我已经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方便法门。”孙策拍拍腰间的战刀。

严浮调眼中露出慈悲。“将军,浮屠修的是来生,你大可不必用生死来威胁我。将军既读过《四十二章经》,想必尘唾自污,又何必自损贤明。”

孙策微怔,这才想起这时候还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不禁哈哈大笑。“尊者,你既修习浮屠,可知拈花一笑的典故?我已拈花,你却不笑,奈何?”

严浮调似懂非懂,看着笑容满面的孙策,非常尴尬。虽然不懂孙策说的究竟是什么典故,但他清楚,自己没能接住孙策的考校,被孙策鄙视了。

第1536章 手足

夷陵,西陵峡。

江水泛着白沫,滚滚东去,激起的浪花冲天而起,打淡了周瑜的衣摆。江风呼啸,吹拂着周瑜鬓边的一缕发丝。远处传来一声猿啼,却又立刻消失在了雷鸣般的涛声中。

周瑜一动不动,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消失在远处的峰峦之间。

荀攸拱着手,站在他身后不远,背靠石壁,看着江水滔滔,奔流而下,沉默不语。文丑穿着武士常服,手按刀环,不时看一眼远处的周瑜,又偷偷看一眼江水。他生长在冀州,见过太行山的陡峭地形,却是第一次见识如此汹涌澎湃的江水。他无法想象甘宁是如何驾着船,在这样的江水中自由穿梭的。

南人操舟,北人乘马,果然各擅其长。

“将军,天色不早了,该走了。”荀攸再一次提醒道。

周瑜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江水,转身走了回来,与荀攸一起下山。文丑看见,立刻向山坡下打手势,示意亲卫骑做好起程的准备。周瑜听着文丑与骑士们的应喝声,笑道:“文丑有点紧张了。”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身边的荀攸能听到。荀攸淡淡地说道:“在天地面前,任何人都难免气短,像将军这般气定神闲的屈指可数。”

“气还算定,神未必闲。此情此景,天地之威,有几个人能视若无睹?”周瑜笑笑:“公达心不动乎?”

荀攸一笑即收。“岂止心动,简直心痒。”

周瑜回头看了荀攸一眼,嘴角微挑。“怎么,不想看着郭奉孝独擅其美?”

荀攸摇摇头。“我怎么敢和我从叔做对手。我是小聪明,他是大智慧。”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有张子纲在,他想取胜不易。洛阳之约本来就不公平,他太年轻气盛了。大汉病入膏肓,即使吕尚再世,伊尹重生,也无济于事。”

“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可敬之人。”周瑜顿了顿,又道:“以张良之智尚不能存韩,大势若此,非人力可为。有机会的话,你还是写封信劝劝他,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以将军之胸怀,只要没有兵戎相见,至少能为刘氏存宗庙,裂土封国,不致高祖、光武无血食。”

荀攸点了点头。“我尽力而为吧。”

两人来到山下,亲卫骑士们已经准备妥当,文丑亲手奉过马缰、马鞭,周瑜接过来,纵身上马。文丑又将荀攸送上马背,这才纵身上马,喝令出发,一行人沿着狭窄的山路向前急驰,文丑不时警惕地注意两侧的山崖,握紧了手中的百折铁矛,随时准备保护周瑜。荀攸打量着文丑,有些想不明白孙策是如何让一个降将如此心甘情愿地效力。袁绍固然不重用武人,文丑也是统领千余人的校尉,怎么到了孙策麾下,居然甘心做一个亲卫将?

不得不说,孙策和这些武人打交道有过人之处,即使是周瑜也不能及。这可能和孙策本人也是武人有关,门户相似的人,总是更能互相理解一些。

山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平坦,眼前的天地渐渐开阔,周瑜一行出了山,沿着官道放马奔驰。他们沿着荆山南麓的坂地一路向东,连续奔驰了近三十里,天色已黑,到达白马亭,才下马休息。

周瑜刚刚勒住坐骑,辛毗就从里面走了出来,埋怨道:“将军,你怎么又夜行了?长江水年复一年,又不会枯竭,何必贪恋一时。”

周瑜笑道:“有子俊护卫,公达设计,什么人能伤我?”他翻身下马,快步向亭里走去。“这么着急,有新的消息?是汉中还是浚仪?”

“都不是。”辛毗摇摇头,递过来一份文书。“张子纲有消息来,杨彪夫妻离开了长安,可能会在关东走一圈。不过他取道潼关,先去洛阳,有可能会与令尊先见面。”

周瑜眼神微闪,却什么也没说,迈步进了亭。

亭父、求盗等人站在门口,向周瑜躬身行礼,神情激动。周瑜含笑还礼,寒喧了几句,穿过前院,来到后院。后院不大,但非常干净,打扫得一尘不染。周瑜非常满意,特地关照从子周峻待会儿给亭父等人一些赏钱,以表谢意。

周峻应了,转身去安排酒食,文丑带着亲卫们守在院门口,堂上只剩下周瑜和荀辛二人。周瑜沉吟片刻。“公达,佐治,要不要先请家父到南阳,避免和杨彪见面?”

辛毗道:“我觉得大可不必。杨彪夫妻同行,而不是以朝廷使者的身份,正是欲以私交与沿途州郡长吏接近,了解关东形势,令尊正当借此机会进言,以免朝廷做出误判,也算是为朝廷尽忠。”他笑了一声:“官渡之战后,孙将军独大,就算他想韬光养晦,朝廷也不敢掉以轻心。君臣名分虽在,敌我之势已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在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保持距离,对双方都有利。真要打起来,将军,你们父子为敌,忠孝难以两全啊。”

周瑜笑道:“为难的又岂止是我,佐治最近也不是一直在为兄弟争锋担忧。”

辛毗叹息道:“将军说的何尝不是。我兄长好容易从邺城脱身,避免了手足相残,如果此刻开战,这终究是个麻烦事。郭公则、郭奉孝传习的是法家,又支系较远,不算亲近,也就罢了,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周瑜道:“到时候我调你去别处镇守吧。将军友悌,不会计较的。”

辛毗打量了周瑜一眼,迟疑了片刻。“将军,孙将军对兄弟的确仁义,有长兄风范,但那只是对亲兄弟。朝廷有意挑拨,孙将军就算对将军信任如初,别人也会时时提醒,他总不能充耳不闻,鲁子敬镇洛阳便是一个提醒,将军不可不慎。”

周瑜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辛毗见状,心生疑惑,和荀攸交换了一个眼神。荀攸一点反应也没有。辛毗眼珠一转,叹了一口气。“将军,豫州是不是有消息来了?”

“何以见得?”

“将军突然决定迎娶蔡大家,婚期又安排得这么紧,虽说益州秋后可能有战事,这是一个难得的空隙,可是这也太仓促了,完全不像是将军的行事作风。除非是将军要在对益州作战前将蔡大家送到吴郡为质,否则很难理解。”

周瑜展颜而笑。荀攸也难得的笑了一声。“果然还是瞒不过佐治。”他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递给辛毗。“这是郭奉孝写来的书信,问及将军婚期。在夷陵时,担心诸将乱猜,所以没有公布,并非有意隐瞒佐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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