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928节

蒋干出了戚里,在几个壮实汉子的注视中上了车,扬长而去。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就会传到相关人士的耳中,就算卞氏姊弟不说,各种猜忌也在所难免。

曹操想掩人耳目,在益州休养生息,哪有这么容易,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拖下水。相比于无险可守的豫州,有山河之固的益州更容易引起朝廷猜忌,曹操得戏志才辅佐,在益州效仿新政,孙策一直在关注他。这次孙策与袁绍大战,特命周瑜驻南郡,就是为了防范曹操,没想到曹操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并无协助袁绍之意。这不仅没有让孙策放心,反而更加谨慎。

朝廷中党人盘踞,想出各种方法声援袁绍,作为袁绍的密友,曹操居然一点表示也没有,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曹操早就有和党人决裂之意。至于他是不是有自立之心,蒋干没把握,但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原则,并不妨碍他说得和真的一样。接下来就看朝廷有什么反应,曹操又怎么自证清白了。

总之一句话,水搅得越浑越好,他就是干这事的。

离开戚里,蒋干直奔钟繇家,丁冲的资料上写了,钟繇昨天刚刚卸任尚书令,将转任左冯翊,这两天正在家收拾,准备搬家。这个任命很有深意。尚书令虽然官俸不高,位置却极其关键,由尚书令转左冯翊看似升官,而且越级升迁,却让钟繇离开了政令中枢,对钟繇来说有点得不偿失。

当然,关中一体,左冯翊、右扶风就是京畿,这个任务可以看作天子要直接掌握整个关中。他如此着急,肯定是有所行动,而且这个行动很可能和新形势有关。再联想到朝廷派人去并州,蒋干几乎可以确定,这是朝廷在针对孙策布局。

这个局面在郭嘉的预计之中,但并不是郭嘉希望看到的局面。大战之后,孙策需要时间休养,并不想立刻和朝廷兵戎相见。袁绍战败,退守冀州,大概率会向朝廷投诚,如此一来,孙策很可能会面对三面攻击,形势非常严峻。

蒋干一边想着待会儿见到钟繇该怎么说,一边看着长安街头的行人。突然,远处一辆马车飞驰而来,从他身边经过,抢到了前面。蒋干一看就上了心。那辆马车他太熟悉了,是他不久前送给荀彧的,南阳制造的最新款式,长安街头绝不多见。

蒋干立刻让车夫放慢速度,然后叫来一个随从,让他骑马去跟踪。他有一种直觉,荀彧这么急,很可能也是去找钟繇。

——

荀彧伏在车窗上,看着远处消失的那辆马车,眉头轻蹙。他想了一会儿,敲了敲车壁,对跟着车旁的鲍出说道:“文才,你看到刚才那辆马车没有?”

鲍出应声答道:“看到了,像是蒋子翼的马车。令君,要查吗?”

“派人去查查,他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

“喏。”鲍出应了一声,叫过两名骑士,吩咐了几句,骑士转身去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荀彧靠在车壁上,沉默不语。蒋干这几天在长安的行踪他了如指掌,却不能出面阻止。韩遂、马腾和孙策结盟,这是明摆着的事,就连吕布都和孙策有利益往来。一想到这些事,他就觉得头疼。孙策似乎没什么原则,和什么人都可以结盟。董卓旧部,曹昂,韩遂、马腾,据说和袁谭也处得不错,就连何颙、张俭那样的老党人都能谈得来。虽说这些交情谈不上道义之交,甚至可能只是一时的利益同盟,却让朝廷顾忌不小,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想一想所用的人和孙策有什么关系,能不能信任。

自己现在要去见的钟繇也不例外。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个情况,又何必将钟繇调出宫中。能担任左冯翊的人太多了,根本没必要让钟繇卸任尚书令。这个任命不合常理,钟繇心里肯定有想法,他不得不百忙之中从南山赶回来,亲自向钟繇解释。

不过天子身边有刘晔,自己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荀彧悄悄地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他在南山和天子朝夕相处,以前模糊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天子长大了,他有自己的判断,而且手段高明,能将读过的书化为己有,灵活的应用到实际事务中。荀彧原本应该为此高兴,但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发现,天子读过那么多书,但用得最好的学问是两种:兵家和法家。再加是刘晔这个智囊,天子在渐露明君之相的同时表现越来越像秦皇、汉武那样的雄主,行事不择手段,一切以达到目的为原则。这几天,他几次提到孝桓帝,对孝桓帝当年的事既赞且叹,时不时的露出惋惜之意,觉得孝桓帝没有当机立断,放纵了党人,结果适得其反,酿成第二次党锢之祸。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荀彧不知道,他感到很迷惘。

“令君,到了。”鲍出轻敲车壁,提醒道。

荀彧一惊,这才发现钟繇家已经到了。他起身下车,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缓步向大门走去。还没到门口,一个青衣老仆就打开了门,默默地让在一边。荀彧向里走去,前院有些乱,仆人们正在收拾东西,荀彧扫了一眼,眉头微皱。他到钟繇家很多次,却还是第一次发现钟繇的仆人都有这么多衣服,而且看起来质地都不错。

荀彧进了中庭,一眼看到钟繇站在堂上,正指挥仆人打理行装,看到荀彧,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荀彧。荀彧苦笑,不出他所料,钟繇心里有气,正要找地方发泄。

“元常,产业不小啊,写墓碑这么有钱?”荀彧露出浅笑,走了过去,主动开了个玩笑。

钟繇皮笑肉不笑。“是啊,苍生不幸书家幸,关中这几年死人多,写墓碑也水涨船高,供不应求。这不,又有生意找上门来,足足三十金,就是不敢接。文若你来得正好,帮我斟酌斟酌?”

“谁的墓碑这么值钱,居然出三十金?”

“三十金算什么,只要我愿意,还有更高的呢。”钟繇撇着嘴。“我就在想啊,要不干脆辞官回家罢了,写墓碑多自在,只要脸皮厚,受得了那些文过饰非的谀墓辞就行,比尔虞我诈来得轻松。”

荀彧尴尬不已。“元常,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发几句牢骚罢了。”钟繇转过身,冷笑道。“陛下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我又岂能例外。”

第1450章 力不从心(鹰缘帝打赏加更)

荀彧脸上的笑容散去,神情凝重。钟繇的反应之激烈超出了他的预料,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批评天子,即使他们是好友,可他能保证这些仆从都可靠?钟繇来到长安,有些仆从是雇佣的当地人,并不是钟家人,钟繇离开长安,这些人可能就会被解雇。

荀彧甚至怀疑,这里面有朝廷安插的耳目。钟繇也清楚这一点,他这么说,就是要让这些话传到天子耳中。不平则鸣,这本来也没什么,批评天子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当初杨奇曾当着灵帝的面说他和桓帝一样是昏君,钟繇说一句用人如积薪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批评天子用人方式,表示对天子不满,这个思想倾向会让天子怀疑他的忠诚。

“元常兄,君子慎独。”荀彧加重语气,提醒道。

钟繇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后院走去。荀彧跟了上去,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钟繇的夫人孙氏上来行礼。荀彧还礼,又和钟繇的儿子说了几句话,孙氏带着孩子退下。荀彧想了想,问钟繇道:“你的长子元伯如果还活着,今年多大了?”

钟繇神色一黯。“当弱冠矣。”

“我一直觉得元伯很像你,可惜天不假命,竟然染疫早夭。中平以来,颍川数经兵乱,家人离散,宗族败落,新坟累累。元常,此天劫也,你我既为士人,岂能坐视不理?但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我们一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至于如此失态吗?”

钟繇睨了荀彧一眼。“你说是天劫,我却觉得是人祸。去年豫州大疫,也没见死那么多人。”

“元常……”

钟繇抬起手,打断了荀彧。“文若,我知道我两个外甥在豫州,是孙伯符的近侍,从妹婿郭奉孝更是孙伯符的心腹,我也时常接受孙将军的馈赠,与他脱不清干系。不过我自认并未循私,一心为陛下出力,为何落得如此境遇?文若,颍川人各为其主者不在少数,陛下这么做,就不怕寒了颍川人心?”

荀彧沉默不语。钟繇的话触动了他的心结。郭援、郭武在孙策身边做侍从,郭嘉是孙策的心腹,大战之际,钟繇被排挤出中枢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他就能置身事外吗?他的兄弟荀谌已经为孙策效力,他的从子荀攸早就成了周瑜的军师,另一个兄长荀衍最近又在官渡之战中脱颖而出,成为袁谭倚重的大将,天子难道就没有一点忌惮?要求他迎娶唐氏,也许就是一个手段吧。

刘晔是九江人,又是宗室,他和孙策没有任何关系。天子信任他,言听计从,未尝不是一种取舍。可是正如钟繇所说,颍川人散落四方,分属不同阵营的事太普遍了,如果都加以排挤,那颍川人还能支持朝廷吗?即使不是颍川人,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周瑜是孙策的大将,他的父亲周异是不是也不能重用?

天子太心急了,失于计较。

两人进了书房,钟繇关上门,荀彧惊讶地发现屋里虽然没有点灯,却依旧明亮,足以读书写字。他目光一扫,立刻发现了不同。南窗的窗棱间镶嵌着一片片的琉璃,阳光透过琉璃照了进来,落在窗前的书案上,照得纤毫毕现。

“元常,你……这么奢侈,是不是太过了?”

“奢侈?”钟繇不屑一顾。“汝南郡学的学堂早就用上这种窗户了。小儿用得,我用不得?”他瞅了荀彧一眼,笑道:“是不是有‘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的感觉?”

荀彧顾不上钟繇的调侃,惊问道:“所言当真?汝南郡学的学堂都用这种窗户?”

“友若不是在孙策麾下吗,你不信我,还能不信他,写封家书问一问就是了。”

钟繇在窗前坐下,将案上的书籍收拾一番,整理出一片空间。荀彧在他对面坐下,注意力却在那些窗琉璃上,心头震惊不已。琉璃虽然不如玉,但用来镶窗户还是太奢侈了。如果钟繇所言属实,汝南郡学的学堂都用这种窗户,说明孙策又取得了一项技术突破,成功的降低了琉璃的成本。和纸张、印书技术一样,这种琉璃对读书人有着难以拒绝的魅力,尤其是冬天,有了这种窗户,再也不用忍受薰人的灯油味了。

他觉得很疲惫。他在关中建木学堂,仿制纸张,仿制马车,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可是和南阳一比,他总是差几步,而且看起来差得越来越远。到目前为止,他连孙策早就掌握的金丝锦甲技术都不清楚。天子要求他备几套金丝锦甲,他还要来求钟繇想办法。

数来数去,天子的优势只剩下两项:一是朝廷大义,二是战马。仅靠这两项,他能战胜孙策吗?殷鉴不远,袁绍也有大义,袁绍也有明显的战马优势,可他还是被孙策击得大败,伤重不治。

我建议天子御驾亲征是不是太冒失了?

“嘿,嘿。”钟繇见荀彧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看什么呢,你不会是想把我这窗户扒走吧?”

荀彧忍不住笑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这房子我租了,别的你都可以动,这窗户你别动。”他伸手摸摸窗琉璃。“冬天要到了,在这窗下读书感觉肯定不错。”

“行,送你。”钟繇拍拍面前的书案,眼神戏谑。“这个要不要?”

荀彧打量着眼前这个厚实而宽大的书案,眼前一亮,不假思索。“要!”他愣了一下,又道:“这也是你外甥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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