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924节

“那……还有什么?”

荀彧抬起头,直视着天子。天子被他看得不解。这时,王凌捧着换过的果浆走了进来,跪坐在一旁,将浆瓶和杯子一起放在案上,他动作很小心,很慢,既像是轻手轻慢,又像是故意拖延时间。荀彧看了他一眼,说道:“陛下,攻占洛阳的是黄忠,进驻洛阳的却是鲁肃,陛下以为这是为何?”

天子明白了荀彧的意思。他转向王凌,和颜悦色地说道:“彦云,太傅最近身体可好?”

第1492章 一代人

王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气若游丝,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王盖、王景等人都跪在床前,王凌也在其中。他有些不安,小心地躲在后面。床头点着油灯,可是那点灯光根本看不了太多的地方,只能照见王允的脸,其他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晦暗难明,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王凌也有着急。天子要来拜访王允问策,王允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见驾?

“叔安留下,其他人出去说话。”王盖转过身,对王景等人说道,眼光从王凌脸上扫过,起身出去了。王定跪着不动,王景、王晨鱼贯而出,王凌迟疑了一下,起身看看王允,也跟了出去。他走出房门,王盖等人正站在庭中鱼池旁,看似赏花看鱼,各自沉默,但王凌看得出他们一个个心神不宁,根本没有这样的闲情逸志。

听到王凌的脚步声,王盖转头看了他一眼,清咳了一声:“诸位兄弟想必已经从各自的门路了解到了山东的事,我就不饶舌了,简而言之,袁本初败于官渡,损失折将,短期内,他大概是不可能踏足河南了……”

“他永远也无法踏足河南了。”王凌说道。

王盖眉头紧皱,神情冷漠。“彦云,袁本初损失虽然不小,冀州毕竟是大州……”

“袁本初已经死了。”

王盖面色大变,嘴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重新打量着王凌。王允退出朝政,以太傅的闲职养老,他们兄弟几个因此进入朝堂,却都无法进入真正的天子权力圈,只有王凌比较顺利,因为弓马纯熟,经常陪天子演武,得到天子欣赏,成了天子身边的散骑侍郎。天子在南山避暑,王凌随侍左右,其他人却都留在长安城里。

“彦云,我记得你今天并不休沐,怎么突然回来了?”

“陛下想来探望叔父,命我回来通传。”王盖等人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天子登门探望,说明王允的地位暂时不会有什么影响。王凌看在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沮丧。这几个兄弟反应太迟钝了,还没嗅到真正的危险。他们以为天子来是干什么,仅仅是探望老臣,安抚党人这么简单?“荀令君已经得到消息,袁本初在官渡时被孙策突袭,受了重伤……”

王凌把他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王盖等人听完,个个脸色苍白,面无人色。袁绍败了,他们已经很失望了,没想到情况远比败了严重,袁绍居然死了。这个后果很严重,严重到之前的所有准备都失去了意义。袁谭的名望、影响力远远不能和袁绍相提并论,他能不能稳住冀州都不好说,更别提反攻河南了。

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他被孙策击败,成了孙策的俘虏,在汝南囚禁了大半年,不久前才被袁绍赎回去。这样一个人,还能指望他反败为胜,击败孙策?

“小声点。”王盖指指屋里,示意大家声音小点,别被王允听到。得知袁绍不敌孙策,兵败官渡,王允已经气得旧疾复发,只剩一口气了。如果知道袁绍死了,他说不定现在就会断气。当年志同道合的党人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下他一个病人,党人还能有什么希望呢,指望士孙瑞、荀彧吗?他们早就变心了。

“天子来看望叔父,并非表示对老臣的敬重。孙策击败袁绍后派鲁肃进驻洛阳,皇甫太尉镇守洛阳的计划已经夭折,如果处理不慎,朝廷随时可能和孙策翻脸。”王凌转了转眼睛,目光落在王盖、王景的脸上。“二位兄长,叔父这般模样,我该如何回复天子?”

王盖、王景交换了一个眼神。王盖强笑道:“彦云,这不是在商量么?你有什么意见,不妨说来听听?”

王景也附和道:“对,你在陛下身边,消息灵通,也有机会向天子进言。如果有什么好主意,我们自然会依从。”

王晨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王凌一眼。他清楚王凌不是甘居人下之人,他不会满足于做一个散骑侍郎,他想走得更远。王允已经病入膏肓,他不仅无法成为他们的助力,反而成了阻力。王凌一直想搬开这道拦路石,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王凌躬身道:“二位兄弟应该还记得,当初天子下令彻查郭异等人,是叔父暗中阻止。黄子琰战败的消息传到长安,天子即刻迁皇甫义真为太尉,命其进驻洛阳,也是被叔父阻止。就连用封赏孙坚、孙策父子麾下诸将的机会拔高周瑜、黄忠等人,挑拨他们与孙策的关系,也是叔父暗中筹划。现在袁绍战败,鲁肃进驻洛阳,击败黄子琰、抢占洛阳的黄忠却被闲置,孙策此举意在向朝廷示威,朝廷征之则力不从心,有覆败之危,不征则养虎为患,有纵容之嫌,进退两难,需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此人……非叔父其谁?”

王盖脸色很难看,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捻着胡须不说话。王景阴着脸,沉着道:“彦云的意思是让我阿翁抵罪吗?”

王凌摇摇头。“叔父是朝廷重臣,一世英名,不能就此毁于一旦。陛下也没有这个意思,否则也不会亲自登门探望了。可是兄长有没有想过,黄子琰投降,袁本初败亡,叔父卧病在床,不能理事,和三十年前党锢之祸,李元礼(李膺)、杜周甫(杜密)等人入狱身亡何其相似?”

王盖沉默片刻,一声轻叹。“不知不觉,又是三十年,一代人了。”

“没错,五德始终,四季轮回,人亦如是。如今孙氏父子称雄东南,袁谭继位河北,皆是年富力壮之辈,叔父以花甲之年,久病之身,想和他争长短,难免力不从心。与其勉为其难,不如急流勇退,犹不失善始善终。陛下天性宽仁,必不能忘叔父之忠诚,以寒老臣之心。”

王景轻轻点头。“是啊,长安虽好,毕竟不是家乡,说不定回到祁县,吹吹家乡的朔风,喝喝汾水,他的身体还能好一些。”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便默契地达成协议。王允老病,又退出朝堂,如果袁绍得势,他或许有机会重掌朝政,袁绍已经死了,这个希望就永远破灭了。就算袁谭得势,掌权的也是郭图、沮授等人,不可能是王允。既然如此,不如趁早退出。天子感受旧恩,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们几个。

“彦云,我和你一起去南山。”

第1493章 清白(求推荐!)

王允嘴里突然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正侧耳倾听外面说话的王定转头一看,见王允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试图坐起来,只是力有不逮,摇摇欲倒。他咬着牙,努力坚持着,原本灰败的脸涨得红通。

王定连忙上前扶住王允,又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王盖等人飞奔而来,几步抢到床前,看着突然精神起来的王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看出了不安,不约而同的跪倒在床前。

“彦云,你……过来。”王允指指王凌。

王凌连忙走到王允床边。王允握住王凌的手。虽然天气闷热,但王允的手却很冷,王凌很自然的想到了蛇。他在南山时见过这种让人生畏的生物,感觉非常不好。

“袁本初是不是……死了?”

王凌眨着眼睛,欲言又止。王允苦笑道:“我刚刚梦到他了,他浑身是血,和袁隗、袁基一样。他不敢一个人上路,要等我一起。呵呵,临事而惧,外勇内怯,他这毛病一辈子也没改掉,死了依然如此。”

王凌等人脸色大变,都觉得背后阴森森的。袁氏被诛,他们对背后的原委都一清二楚。

“彦云,我王氏子弟虽然都通晓武艺,却以你最为突出,本想找机会安排你领军,可惜……”王允顿了顿,喘了几口气。王盖连忙取过水,递到王允嘴边。王允喝了两口,将王盖的手推开,眼睛盯着王凌。“天子偏安,袁氏中途而废,‘风雨漂摇,维音哓哓’,天下大乱在即,儒生无益于事,能平天下者唯兵强马壮耳。你既在天子左右,当助天子平天下,兴太平,切不可见利忘义,违背本心。岂不闻圣人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王凌心有同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叔父放心,我一定谨遵守叔父教诲。”

王允又转身看向王盖等人,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带着些许不舍。“天子聪慧,又有荀文若辅佐,若上苍护佑,不失为中兴之主。尔等虽不如彦云,却也不可妄自菲薄,当为苍生尽绵薄之力。文为案牍之吏,武为执戟之卒,不可有畏难之心,苟且之意,违此言者,非我王氏子弟。”

“喏。”王盖等人心中清楚,这大概就是王允的遗言了,纷纷拜倒,痛哭失声。

王允吁了一口气。“取纸笔来,我当上书天子。”

“阿翁……”

王允抬起手,打断了王盖,凄然一笑。“大丈夫直道而行,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事虽不成,我问心无愧,临行自陈,不使腐儒污我清白。”

王盖还待再说,王凌却明白了王允的意思,示意王晨速取纸笔来。王允上书天子并不是要请罪,他是要自己给自己作史,不让别人有抹黑他的机会。蔡邕在襄阳著史,仰仗孙策供养,以后写到王允肯定没什么好话。王允留下这篇自陈,按例会在宫中留档,将来蔡邕著史,总不能偏离太远。就算蔡邕视而不见,他们也可以将这篇文章流布天下,自证清白。

王晨取来纸笔,交给王盖。王盖端身而坐,秉笔抚纸,恭听王允口述。

王允出了一会儿神,脑海中浮现起自己的青春岁月,一幕幕清晰无比。他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就连原本浑浊的眼睛都变得明亮了几分,灰暗的脸上散发着自信的光芒。“臣允,太原祁县一鄙人也。幼承家训,五岁诵诗书,习洒扫。八岁入小学,诵圣人之言,受笾豆之教……”

——

韩遂轻轻放下孙策的亲笔信,又接过蒋干递过来的礼单,瞟了一眼,也放在案上,曲指轻叩。

“孙将军好大的手笔。一千套军械,两百套马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如何承受得起。”

韩遂脸色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正常,让蒋干心里很没底。蒋干苦笑道:“将军,礼物再重,也无法弥补孙将军的懊悔之情。孙将军与令郎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令郎临阵殒身,孙将军如折手足,痛不可当,与当初闻三弟噩耗一般无二,当日便息战求和,赎回令郎遗体收敛……”

蒋干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他原本在河东,正与贾诩商谈合作的事,韩银阵亡之后,孙策立刻派人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送到河东,又附了一封亲笔信,让他赶到长安来一趟,向韩遂当面解释这件事。他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处理不好会影响孙策的整体战略,所以立刻向贾诩辞行,星夜兼程赶到长安,拜见韩遂。他要成为第一个向韩遂通报这个消息的人,不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韩遂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他双眼通红,脸上全是泪痕。蒋干看在眼中,这才松了一口气。韩遂伤心才正常,长子死了哪有不伤心的,如果不伤心,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不肯接受孙策的歉意。伤心了,落泪了,说明他的心结打开了,承认了事实。

韩遂取出手巾,擦了擦脸,哑着嗓子说道:“子翼刚才说,孙将军的三弟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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