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787节

折腾了两个多月,形势刚刚好一点,青徐大疫爆发,不少流民涌入兖州,兖州疫情再次蔓延。在之前的疫情中,兖州的药物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足够的药物应付这一波疫情。曹昂本来想通过药商从兖州、荆州采购,可是豫州也发生大疫,孙策将南阳的医匠和药物调往豫州以控制疫情,不再对外销售药物,兖州立刻陷入绝境。

曹昂也派人向袁绍求援,但袁绍在幽州作战,千里迢迢,消息一来一去就要半个月,如果中间再延迟一下,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反正自从疫情第二次爆发以来,曹昂派了十几拨人给袁绍送消息,袁绍一次都没回,前些天许攸来到昌邑,给他带了个消息,还是询问他兖州疫情的,言下之意,如果兖州疫情能在两个月内结束,袁绍希望曹昂能够整军备战,准备对豫州发起攻击。

接到这个消息,曹昂很绝望。他对许攸说,你回报袁盟主,兖州疫情已经失控,百姓曝尸荒野,不仅不可能整军备战,而且可能波及入境的人,包括大军。

“傻孩子,袁本初一向自负,最受不得人轻慢,就连你父亲面对他都不敢有丝毫放肆,你这么对他说话,岂不是自取其祸,他如何还能帮你?”

曹昂摇摇头。“阿母,我也想明白了,就算我对他再礼敬,他也不会帮我。我就是他手里的一把刀。有用的时候还能磨一磨,上点油脂,保养一下,如今兖州荒残,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拖累他,他哪里还肯帮忙。”

丁夫人姊妹相对无语。

“阿母,你说孙将军会帮我吗?”

“孙将军为人仁孝,对百姓也是极好,他不会坐视兖州百姓病死沟壑。可是豫州这次的疫情也很严重,他已经疲于应付,还能不能有余力帮你,真的不好说。而且……”丁夫人心疼的看着曹昂。和上次见面相比,曹昂高了,也更瘦了,脸色黝黑,透着愁苦之色。“你如果向孙将军求援,袁本初不会容你,你做好和他决裂的准备了吗?”

曹昂咬着嘴唇,摇摇头。“大不了我放弃兖州,卸甲归田。听说孙将军给百姓授田,我回谯县耕读,说不定还能将父亲的精舍赎回来,以后侍候阿母,娶妻生子,做个孙将军治下的普通百姓也不错。”

丁夫人长叹一声,摸着曹昂的脸。“你这孩子啊……”

——

孙策大步走进中庭,看了一眼堂上坐着的丁夫人姊妹和阶下的夏侯霸等人,很是诧异。他用手捏捏夏侯称的小脸蛋,又拍了拍夏侯霸的脑袋。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夏侯霸缩着脑袋,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夏侯称嚅嚅地说道:“兖州……兖州比豫州更惨,没法去。”

孙策皱皱眉,看了一眼丁夫人。他本来就觉得奇怪,丁夫人一回平舆就要见他,这不太像丁夫人的做派,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现在听夏侯称这么一说,这件事可能还和兖州有关,和曹昂有关。他来到堂上,瞅瞅丁夫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知道兖州情况不好。某种程度上,这里面有他的功劳。将战线推到兖州境内就是为了将战争带来的损失推到兖州,减少豫州的损失。兖州在任城之战后就有小规模的疫情,本来已经渐渐平息了,后来豫州大疫,兖州虽然没有接收多少流民,但兖州的人力、物力消耗殆尽,没有防范能力,所以疫情又一次蔓延。虽然没有豫州这么严重,但曹昂更没有豫州能拥有的人力、物力,所以损失一点也不小。

战争就是这样,不管你多么繁华的地方,打上几年仗,再来几次瘟疫、灾荒,就全毁了。兖州现在就是这情况,青州、徐州北部也差不多。如果不是他抢占豫州,豫州也逃不脱这场灾难。

“曹使君可好?”孙策在袁权让出的主位上入座,同时给袁权使了个眼色。袁权露出无奈的微笑,悄悄地握住了孙策的手,轻轻捏了捏。孙策反手握住,在她手心里挠了挠。袁权心领神会,白了孙策一眼,有点心虚的看看四周,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孙策紧紧的握住,不肯放手。

“不好。”丁夫人躬身施礼,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交给一旁的夏侯衡,夏侯衡接过,送到孙策面前。

孙策接过来,却没有看,放在面前的案上。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势。曹昂向他求援,自然是走投无路了。这说明他没能从冀州得到支援。冀州这两年没有发生大的战事,也没有疫情,应该有足够的药物可以支援兖州,袁绍一毛不拔,不可能是出于吝啬,而是他手里的物资另有用处。

比如征战。大军出征需要很多物资,疗伤治病,防疫去灾,所需的药物和疫情爆发时需要的药物基本相同。几万甚至十几万人出征,这类药物是万万不能少的,甚至比粮食还重要,必须提前几个月进行储备。这可不是几百、几千人的小行动,随时可以从库房里提取。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更不能接济曹昂了。他也需要药物储备,准备大战。

“夫人,曹使君都说些什么啊?这是战书,还是请降书?”

“将军如果愿意,不妨看作请降书。”丁夫人轻叹道:“兖州已经难以为继,如果孙将军只肯救援治下的百姓,子修愿意将兖州拱手相让。他还在己氏,只需将军一纸手令,他就会孤身前来请降,只希望将军能救兖州百姓于倒悬。”

第1253章 洞若观火

孙策将曹昂的书信丢在案上。“看看。”

郭嘉在对面坐了下来,放下羽扇,拿起书信,看了一遍,随手又转给张承。张承看得比较慢,半天才放下来,苦笑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孙策哼了一声。他也有这个想法。曹昂声明愿意为兖州百姓放弃一切,是不是真的?难以判断。按理说,曹昂再仁善也不会仁善到近乎圣人的地步,这不合常理。就算他真有赤子之心,陈宫也不能同意他这么干。本着做最坏的打算这个原则,他更倾向于认定这是一计。

接受曹昂的请求不行。这会让他有趁人之危的嫌疑,除非他还让曹昂担任兖州刺史,否则兖州百姓会对曹昂感恩戴德,只要会有人提议让曹昂重新担任兖州刺史,必定会有很多人支持。不管怎么处理,这都会让曹昂赚足名声,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隐患。

不接受曹昂的请求也不行。这会让他好容易积累起来的名声毁于一旦,而且他也挡不住流民。如果曹昂故意将流民往豫州赶,一样能对豫州造成伤害。兖州人因此会对他恨之入骨,和他死磕到底。

“将军有什么看法?”

“看起来像是一计。”孙策说道:“陈宫?”

郭嘉重新拿起羽扇,轻轻摇了摇。“的确有点像,自以为算无遗策,其实迂腐之极。”

孙策眼神一闪,心里莫名的轻松了不少。他相信郭嘉能够对付陈宫,这才第一时间来军谋处找郭嘉。

“怎么说?”

“陈宫这么做,等于给将军出了一个难题。将军若应,便是趁人之危。将军若不应,便是见死不救。相反,曹昂却得了一个舍身为民的美名,这兖州刺史之位更加稳固。”

张承也说道:“没错,这的确不好处理。就算我们不顾忌这些,也无法救援兖州。南阳的药物储备已经消耗大半,能不能坚持到疫情结束都不好说,何况袁绍还有可能南下进攻。我们的药物缺口很大,根本没法支援兖州。”

郭嘉摇摇手。“仲嗣,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张承连忙拱手施礼。“还请祭酒指教。”

“疫情往往有很强的季节性。这次大疫,起源是秋冬之季的冷暖失节,不少流民缺衣少食,又露宿风寒,与春天那场战事有一定关系,但影响并不大。现在已经寒冬,随着冬衣发放到位,粮食供应及时,疫情再蔓延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体弱的已经死了,能活下来的大多不会在短时间内再发病,所以疫情看起来还很严重,其实只是最后一段时期,用不了多久就会减缓。”

张承沉吟片刻。“可是每天的死亡人数一直维持在高位啊,每天都有四百多,接近五百人。”

“没错,这个形势已经维持了有六七天了,但不会太久,很快就会下降。”郭嘉走身,走到一旁的折线图旁。“你看,发病率在维持了十天的峰值后,从昨天开始,已经在下降了。治愈率却在稳步上升,而且越来越快。这固然和张大师等人的辛劳分不开,本身也是疫情发展的必然趋势。”

张承走到郭嘉身边,盯着几张折线图看了半天,拍拍额头。“还是祭酒说得有理,我只盯着死亡人数这张图了,没将几个数字结合起来看,知一隅而忘全局。”

“等你像我这样经历过几次大疫,你就知道了。”郭嘉拍拍张承的肩膀,轻声叹息。“不出门而知天下事,那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阅历还是很重要的。有很多事,圣人或是不讲,或是语焉不详,就算是说了,也要有心人去发现。”

张承连连点头,对郭嘉佩服不已。郭嘉能做军谋祭酒,可不仅仅是因为孙策信任他,甚至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确聪明。他年轻人游历四方,见过太多的人,有很多书上学不到的经验教训,对于这些大多数还只是弱冠之年的军谋来说,这些经验弥足珍贵。

郭嘉走回案前,重新入座。“陈宫就是个书生,以前又没有主政的经验,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疫情。曹昂麾下肯定有一些人熟悉疫情,但有陈宫这样的人在,没有人敢轻易越过陈宫直接向曹昂进言。当然,兖州的条件的确不如豫州,他们现在的形势也比豫州严峻,从五月开始,连续半年多的疫情也让人崩溃,出现误判也是很正常的事。”

孙策豁然开朗,心头的愁云一下子烟消云散。既然疫情即将进入尾声,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既然曹昂把兖州送到嘴边,没道理不咬一口。关键在于怎么咬,不仅要咬到肉,还不能沾了膻气。他思索片刻,心里有了主意,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

“将军,你有什么想法?”郭嘉笑嘻嘻地说道。

孙策微微一乐。“陈宫的着眼点在名,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取实还名。把盒子里的珠子留下,漂亮的盒子还给陈宫,还能落个慷慨之名。”

郭嘉哈哈大笑,摇摇羽扇。“将军所言,正是我所欲言。如此,我就不饶舌了。”

张承莫名其妙,目光在孙策和郭嘉脸上扫来扫去,几次欲言又止。孙策本想解释一下,郭嘉却阻止了他。“让他自己想,就当作一个练习吧。”

孙策会意。张承也是儒生,他的思路和陈宫有相似之处,虽然进入军谋处后已经有很大改观,有些思维定势还是存在。让他去破解陈宫的计策,等于让他自己的思维定势作斗争,这对他有莫大的好处。不破不立,不打破那些常规的思路,他永远无法成为一流的军谋。

“行,让他慢慢想,我们出去散散步。”孙策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两个月可把他折腾惨了。两世为人,他还是第一次独力主持应对这么大的危险。曹昂、陈宫心理崩溃了,他也离崩溃不远。现在知道疫情即将好转,他说不出的轻松。

郭嘉跟着孙策出了水榭,沿着长长的曲廊走着,来到湖中央的水榭上,沿着走廊缓缓而行。冬天湖上偏凉,就连孙策都不怎么住在这儿,三层水榭上非常安静,他们又没怎么说话,连侍者都没注意到孙策和郭嘉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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