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741节

“我不懂什么道不道,我没兄长那样的学问,也没做过什么大官,只做过一任永宁长。不过我知道一件事,户口多少至关重要。有了户口才有钱粮,有了户口,才有人从军服役,治河修道的时候可不分什么男人女人,都是算人头的,国家每年征收口赋时也没说女人不用交钱,既然如此,那女人像男人一样做学问,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可是……”盛宪做过太守,贺辅说的这些他也知道,逻辑没问题,这个结果却有些离经叛道,无法接受。没错,对普通百姓来说,男女其实是不分的,一样下地干活,一样交赋税,可是世家毕竟不同于庶民,女子在家读读书也就算了,怎么还能抛头露面,与男人争衡?就算乱世礼法松驰,不能计较太多,她们能行吗?

念头一起,盛宪随即想到了南阳幼稚园的女博士蔡琰。他没见过蔡琰,但是他读过蔡琰的古文字考证文章,学问渊博,说理精辟,常有独到之见,他自愧不如。听说陆康、高岱他们检校吴越古碑,考证吴越古文字,颇受蔡琰的文章启发。

至于木学堂的黄月英,那更是毋庸置疑,实力碾压一大群须眉男子。要不然的话,虞翻这么狂傲的人绝不会因为她一句话而改变了态度。

见盛宪、谢贞不说话了,贺辅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当年勾践灭吴,最重要的谋臣有两个,文种与范蠡。范蠡何许人也?商人。他为什么能助勾践灭吴?商人会算计,经商如用兵,多算者胜。孙家也是商人出身,孙将军用兵颇有行商之妙,这是上苍助我会稽人再一次胜过吴郡人的机会,你们却视而不见,还想和吴郡士林较高下,真是不自量力。”

盛宪很尴尬。“请贺公指点。”

“中原大战在即,胜负难料,孙将军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不惜血本的在吴会屯田,开办学堂?豫州、荆州都是前线,扬州才是孙将军的本州,才是孙将军的根本。只要守住扬州,就算豫州、荆州都丢了,他也不会一败涂地,有机会重振旗鼓。”

贺辅呷了一口酒,细细地品了品,也让盛宪、谢贞有时间品味他的话。

“江东人口少,让女人有机会和男人一样读书求学,其实和农夫妻子一起耕田一样,都是弥补人口不足。就算女人力气不如男人,两个当一个用总行吧?况且做学问这种事又不是比力气,女人未必比男人差。屯田水利要机械,出海经商要大船,行军作战要军械,这些机械、大船、军械从哪儿来?木学堂。黄月英是荆襄人,冯宛是关中人,孙将军能将木学堂一直交给荆襄人、关中人吗?你们看着吧,用不了多久,吴郡人就会将女子送进木学堂,到了那时候,你们再后悔可就迟了。”

贺辅敲着桌子,语重心长。“你们啊,死读书,读死书,最后只能读书死。此五百年之剧变也,抓住机会的人才能生存,抓不住机会的人只能死。”

“等等。”盛宪抬起手,打断了贺辅。“贺公,你这五百年之剧变怎么讲?我只听说过五百年有圣人出,可没听过五百年剧变的说法。”

“所以说你读书死呢。”贺辅嘿嘿一笑。“五百年前,有什么大事?”

盛宪仔细想了想。“秦灭六国?”

“那只是表相,是结果,不是原因,再往前推。”

盛宪有些迟疑,转了半天眼珠才不太确信地说道:“商鞅变法?”

“对了。五百年前,商鞅变法,秦因此而强,逾百年而秦灭六国,诸侯分封变成天下一统。但法家刚而易折,不能长久,秦未灭六国前已有征兆,所以才会有吕不韦以商人而主政,以商道补之。汉兴,吸引亡秦教训,以儒补法,看起来不错,其实远不如以商补法来得实在。为什么?儒家重虚名,商家重实利,别看你们儒生说得头头是道,最后还要吃饭穿衣,所以兜兜转转,最后又转到这条路上来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这个剧变都正在发生,就看你们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盛宪和谢贞目瞪口呆,就连阚泽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贺辅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觉得商道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简直是胡言乱语。不过对比孙策的做法,贺辅这个说法似乎有些道理。这和他刚才那个论调正相反,听起来胡说八道,但细想想,却和眼前的形势严丝合缝。

难道……真是如此,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没明白的事,却被贺辅一眼看破?

贺辅端起酒杯,有滋有味的品着,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阚泽的脸。他不在乎盛宪和谢贞信不信,阚泽听明白了就行。阚泽去平舆见孙策,肯定会向他汇报这件事。吴会人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起孙策的出身,孙策想必也明白,得知他提出商道治国,为商人正名,孙策能不投桃报李?

只要孙策明白他的心意,他的辛苦就没有白费。为了能自圆其说,他可是花了一番心血的。

阚泽很平静,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这让贺辅有些意外,更添了三分好奇。怪不得虞翻会看中他,提携他,且不论此人学问如何,仅凭这心性,就比盛宪和谢贞两个书生强太多。

十金是不是太少了?

贺辅转念一想,又释然了。阚泽出身贫赛,从山阴到平舆,十金足够用了。一下子给他太多也没用,反而显得太刻意。以后机会还多呢,不用急,先结个善缘,回头派人打探一听,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情况。如果是可造之才,结个亲也不错。孙策出身寒微,对这种寒门子弟有偏爱,阚泽如果真有才,能在算学上有所成就,前途应该不会差。听人说,徐岳地位尊崇,可比木学堂的大匠吃香多了。

盛宪和谢贞过于震惊,半天没说话。贺辅看在眼中,暗自叹息。这两人真是读书读傻了,话说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不懂的?尤其是谢贞,谢煚可还在长安大狱里呢,他居然敢拒绝孙家的提亲,是不是希望谢煚永远别回来了?如果不是看在都是山阴人的份上,真懒得理他。

第1178章 作茧自缚

易水南岸,袁军大营。

袁绍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转着圈,不时用手巾擦鼻子。进入八月,早晚凉了,不小心,夜里就受了凉,清鼻涕流个不停,擤得久了,半边脑壳都疼,让袁绍有些说不出的焦灼。

但比起受凉更让他焦灼的是眼前的战事。

刘虞不等他赶到就仓促进击,结果被公孙瓒一战击溃,现在幽州军已经崩溃,虽有鲜于辅等人居中联络,集结人马,却无法与刘虞在世时相提并论。原本一场预料中的速胜变成了僵持,这让袁绍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如果继续进攻,没有两三个月无法决出胜负,就算能击败公孙瓒,全取幽州,他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无法立刻转身南下,准备了近半年的秋季攻势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要夭折。如果放弃进攻,先取兖豫,那幽州很可能会落入公孙瓒的控制之中,他渴望已久的幽州战马将源源不断的运往豫州,成为孙策手中的利器。

没有了骑兵优势,还能不能战胜孙策,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一切都是刘虞的错。早就知道他名不符实,却没想到他如此无能,十万大军攻不下公孙瓒的小小堡垒,反被公孙瓒的突袭打得落花流水。

脚步声响起,田丰拄着杖,快步走了进来,见袁绍在帐中踱步,神色不豫,田丰花白的眉毛颤了颤,沉下了脸。“主公,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大战之前,主公当澄心净志,心无旁碍。”

袁绍强笑了两天,清了清嗓子。“元皓兄,情况如何?与鲜于辅他们联络上了吗?”

田丰叹了一口气。“联络上了,但……形势不太妙。”

袁绍心里一紧,心脏不争气的猛跳起来。“怎么说?”

田丰也不说话,递过一份文书。袁绍接在手中,又看了田丰一眼,才勉强把精神集中在手中的文书上。文书是麹义写来的,但执笔的应该是沮鹄。麹义作为前锋大将,行军作战的能力毋庸置疑,但他的文笔不行,沮鹄到他营中任职后,帮他主往来文书,据说两人相处得很不错。

“沮鹄这文章有点意思,是不是向孔璋(陈琳)请教过?”袁绍看了两句,特意笑了一声:“我看这两句有孔璋上次的《讨公孙瓒檄》的味道。”

田丰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他看过这篇文书,知道沮鹄学陈琳,但他更清楚这篇文书的内容,不知道袁绍待会儿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没得到田丰的回应,袁绍有些无趣,只好强笑着看了下去。他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连脸上的假笑都无法保持,如果不是三十年的养气,如果不是当着田丰的面,他几乎要将这份文书撕得粉碎,破口大骂。

形势不容乐观。刘虞一败,积攒了多年的粮食、军械不是被公孙瓒抢了,就是被公孙瓒烧了。鲜于辅等人集结了数万人,但是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也没有足够的军械,他们希望袁绍能提供帮助,否则很难配合袁绍作战。大败之后,士气低落,如果没粮没军械,没人敢轻易出兵。想为刘虞报仇是一回事,送死是另外一回事。面对骁勇的公孙瓒,没有足够的粮食和军械,几乎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他们显然并不清楚,钱粮也是袁绍心中的痛。冀州是大州不错,但冀州的粮食都在世家手中,并不直接由他袁绍说了算。若非如此,春天袁谭战败的时候他就出兵了,何必等到现在。几万人的粮食军械,冀州的确拿得起,可是什么好处还没捞着,先付一大笔钱粮,冀州世家肯定不乐意。

看来刘虞还是有点用的,至少他主掌幽州几年,几乎没向他开口要过钱粮。

“元皓,你有什么看法?”袁绍强作镇静,将手中的纸放在案上。手指有些发麻,他收回袖中,不动声色的捏了捏。

田丰坐了下来,一手拄着杖,一手抚着胡须。“幽州士马强劲,不能落入公孙瓒之手,只是刘虞失利,眼下幽州诸将虽有心报仇,却无钱粮可用,一旦开战,难以速胜。两害相权取其重,臣以为南征之事当暂停,趁着刘虞新丧,幽州人心可用,全力攻击公孙瓒。只是……”

袁绍转着头,不动声色地看着田丰。他知道田丰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因为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建议,但他需要田丰说出来,只有如此,他才能让冀州世家支持他的决定,拿出钱粮。

田丰半晌没有说下去,神情迟疑,显然也知道这个建议意味着什么。说到底,争的都是利,但不同人有不同的利,对袁绍有利不代表对冀州世家有利,对将来有利不代表眼前也有利。他是谋士,应该从袁绍的角度出发,谋全局之利、长远之利,但他很清楚,如果不能顾及冀州世家的眼前之利,什么利都是泡影。

审配的目标达到了,袁谭兖州战败之后,袁绍不得不依赖冀州世家。冀州世家不出钱粮,袁绍就寸步难行。现在能做决定的人不是他田丰,甚至不是袁绍,而是审配。在做决定之前,应该先听听审配的意见。可是他更清楚袁绍的性格,这样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一旦袁绍尊严受损,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见田丰不说话,袁绍越来越焦躁,脸色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勉强。

“元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田丰咬咬牙。“主公,臣以为,公孙瓒困守坚城,非急切可下,宜从长久计。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定,如今冀州四面受敌,唯君臣一体,上下同心,方能挫强敌于北,安百姓于内。”

袁绍眼神微缩,嘴角微撇。“元丰说得仔细些,如何才能君臣一体,上下同心?”

“主公拥重兵于北,臧洪守渤海于东,董昭守魏郡于南,赵国、常山也宜安排得力人手,以防太行山中诸贼入寇,更当有人居中调度,为主公足兵足食。”

袁绍耷拉着眼皮,手掌摩挲着腰间的思召刀环,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臧洪是徐州人,董昭是兖州人,冀州人不满意,也要分一杯羹,却一直未能如愿,趁着现在他有求于他们,主动开口要了。他们不仅要赵国、常山诸国的郡守,还要能控制全局的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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