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720节

曹操嘿嘿笑了两声,回头偷偷看了一眼门外的任峻。他自认为很周全的计谋,却被戏志才一语道破,而且听戏志才的语气分明并不赞同。看来醉的不是戏志才,是他自己。

“志才以为……不妥?”

戏志才慢慢地呷着酒,沉默了半晌。“输粮关中是应该的,区别只在于动机,这关系到关中在将军方略中的地位。凡争天下者,必先明于大势,善用其势者,势如破竹。不善用其势者,步步为艰。袁绍今日之困,孙策今日之窘,莫不如是。”

曹操向前挪了挪,伏在案上。“志才,愿闻其详。”

“袁绍欲效仿光武帝,以冀州之人力、物力为根基,背靠幽并,揽青州、司隶而囊括中原。这一策本无大碍,只可惜他得其形,不得其神。何也?昔日光武逢伯升之难,避祸走河北,欲得河北之援,降志俯首,娶郭圣通为妻,这才得河北之力。如今袁绍以四世三公之资临河北,欲以河北豪杰为部曲,强弱易位。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与河北人联姻,其志不可屈,可知也。如此,河北人岂能全力支持?”

曹操眉心微蹙,轻轻地点了点头。袁绍落到今天这一步,河北人阳奉阴违的确是一个重要因素。在与公孙瓒的交锋中,有河北人的全力支持,所以袁绍能够在不利的情况下接连击败公孙瓒。在兖州战场,袁谭一败再败,既与袁绍本人的心思有关,也与河北人袖手旁观脱不清干系。

正如戏志才所说,袁绍学到了光武的形,没学到神,他与河北人的联盟并不可靠。

“那孙策呢?”

“孙氏出身寒微,孙坚以军功起家,骁勇善战,但学识不足,原本不足为患。可是孙策先收南阳,再取豫州,以荆豫为藩篱,建江东之根本,可谓知形势者。豫州利于骑兵驰骋,又是党人聚居之地,孙策不得人心理所当然,他想必也未尝料到自己能占据豫州,如今患得患失,豫州成为了他软肋,方有今日捉襟见肘之窘。”

曹操揪着胡须,眼神闪烁。过了片刻,他又问道:“那袁本初能夺回豫州吗?”

“原本可以,但是现在嘛,难度不小。”

“为何?”

“其一,袁本初杀韩馥,又嫁祸于张邈,不得人心,汝颍士人四散,而河北人对占据兖豫又没什么兴趣,恐怕不会全力以赴。其二,孙策手段高明,以柔克刚,逐步分化豫州世家,张驰有度,初见成效。如今豫州世家弃家而逃者甚众,田产落入孙策手中,被他分与庶民屯田。得地之民必不愿袁本初得胜,孙策且屯且守,可以持久作战,再不济也可弃豫州而退守江东,不伤根本。两者比较,河北人却不肯顿兵坚城之下,虚耗钱粮。因此,就算袁本初能有小胜,一旦孙策据城而守,他也很难围城。”

曹操轻轻地吁一口气,半天没说话。

戏志才也不说话,慢慢地呷着酒,斜睨着曹操。曹操想了好一会儿,脸色放松一些,说道:“袁本初难速胜,孙策也仅能维持不败,他们应该都腾不出手西进。这么说来,岂不是我的机会?”

戏志才还是不说话。

曹操看了他一眼,又换了一副笑容。“志才,你说,我能不能借机将关中收入囊中?”

“你不怕与袁本初翻脸?一旦双方发现无法在中原决胜负,他们势必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外。袁本初会西进并州。有黄子琰(黄琬)坐镇洛阳,三河之地唾手可得。孙策则会进军益州,一是取益州为屏障,抢占上游之地,二是取益州之人力物力。”

“益州没那么好取吧?”曹操嘿嘿笑了两声。

“没错,益州不是并州,也不是三河之地,没那么好取。可是你别忘了,袁本初只有一人,唯一可用的儿子袁谭还被孙策俘虏了。孙策却有周瑜相助,他根本不需要亲征,只要委派周瑜即可。”

曹操皱起了眉,微微颌首。他明白了戏志才的担心。袁绍外宽内忌,他不会将兵权委派给别人,必然亲自出马。这样一来,孙策就有可能趁他西征的时候攻击河北,迫使他撤兵。几次一来,袁绍会劳师无功,周瑜却不会有这样的担心,大可一心一意的西进。

“志才,难道我还不是周瑜的对手,守不住益州?”曹操笑了两声,眉宇间有些不以为然。益州、荆州的户口差不多,可他居上游,在雄关险峡,主动进攻也许力有不足,据关而守应该是绰绰有余吧。戏志才是被周瑜吓住了,还是看不起我?

戏志才举起酒杯,搁在唇边,慢慢的抿了一口。

“将军,论户口,两州相当,但南阳是孙策亲手打理的大郡,如今俨然是天下商业之会。周瑜在荆州经营三年,荆州士人趋之若骛,百姓乐为之用。将军在益州,有几个益州士人依附?周瑜用黄巾余孽屯田,你却将天师道众当成主力,以卢氏为入幕之宾,难道是想凭天师道的道法取胜吗?”

戏志才冷笑一声:“如果道法真的有用,黄巾又怎么会一败涂地?”

第1144章 同病相怜

曹操脸上火辣辣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刹那之间,他有一种拔刀砍死戏志才的冲动。他已经认错了,主动来向戏志才请计,戏志才却还是不依不饶,将他的掩饰之辞驳得体无完肤,也让他尊严扫地,无地自容。

汝颍人都是这么高高在上吗?同是豫州人,他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留一点面子?

可是杀了他之后,我还能依靠谁?汝颍人不断离开邺城不假,可是没有一个人来投我曹操,辛毗被孙策击败,宁可跑到荆州依附周瑜,也不肯入益州。荀谌宁肯支持刘和,在孙策与陶谦的夹缝中求生存。除了同样出身寒微,无人问津的戏志才,谁来投我啊?

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啊,我怎么能对他起杀心。曹操自责不已。他拍拍脑袋,被怒火冲昏的头脑迅速恢复了冷静。

“志才,你说得对,是我太懦弱了,欲以酒色解忧,误人误己。”曹操摸着头,尴尬地笑着。“我与黄巾交战多时,岂能不知道法之不可信。只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异乡为客,出身又差,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登堂入室。几次投书欲见来艳,来艳都不肯见,还扬言说要回南阳。至于吴氏,吴懿提出要求,一是要娶为正妻,二是要我击败孙策,杀了袁耀,为吴匡报仇。现如今,我哪有那实力啊。”

曹操一边说着,一边将丁冲的信递了过去。“你看,我这边求亲还没成功呢,那边丁冲的书信就来了,我也是很无奈啊。”

戏志才脸上的神情渐渐缓和,他拈起丁冲的信看了一眼。“既然如此,那就拿下汉中,赶走丁冲。”

曹操一愣,随即又笑了。“志才,汉中若是能这么容易攻取,我们还要等到现在吗?”

戏志才瞅瞅曹操,将丁冲的书信放在案上,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汉中是益州门户,本不宜落于他人之手。丁冲若是识趣,将汉中交与他并无大碍,但他倚仗丁氏门户,目中无人,不仅无配合将军之意,反而出言威胁,汉中就不宜留在他手中了。他与孙策暗中勾结,袁本初应该很希望有人能除掉他。至于吴懿兄弟,他们原本依附刘焉,现在刘焉身故,他手中无权,恍若浮萍,如果有机会立功,掌握兵权,他会求之不得。”

曹操又惊又喜,两眼发亮,脸色也跟着泛起了红光。“志才,此计甚妙。”用吴懿除掉丁冲,夺取汉中,他既得地又得人,还帮袁绍出了气,一举三得。如今朝中支持袁绍的党人当政,心思全在关东,会对他驱逐丁冲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这个机会,他再驱逐丁冲可就没这么顺利了。

他兴奋不已,摸着胡须想了想,越想越觉得精妙,忍不住又赞了一声:“妙不可言。”

“气节于人虽可贵,但能固穷的君子毕竟曲指可数。益州本地豪强有田产土地,毋须仰食于人,从中原迁来的人却不可一日无食。在生死存亡面前,有几个能固守门户之见?吴懿兄弟以退为进,只是待价而沽罢了。先取迁徙之人,再取益州之士,兼而有之,将军从中制衡,不使坐大,这才能得其利而不受其害。将军,孙策能整治住许子将,你还治服不了一个吴懿?曹家门户再差,难道还不如孙氏?”

曹操连连点头,再次躬身向戏志才致意。“志才,是我错了,请志才不要介怀。”

戏志才抚着稀疏的胡须,端身正坐,坦然受了曹操一拜。

——

吴懿站在庭院中,仰头看天,脸色阴沉。

刘焉倒行逆施,不得人心,曹操一到,益州人群起而攻之,益州转眼间易主。吴懿对刘焉没什么好印象,他记忆中的刘焉不是这样子,如果早知刘焉如此愚蠢,他不会来益州投奔他。

一步踏错,如今进退维艰。刘焉的败亡让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一家人生活困顿,眼看着就无法维持生存了。是趁着还有一点积蓄,尽快离开益州,还是接受曹操的要求,现在成了摆在他面前的艰难选择。

离开益州可以,但是去哪儿?孙策正与袁绍交战,陈留是兵家必争之地,无太平可言。况且吴匡死在袁术手中,孙策又是继承袁术的事业,就算他不想为吴匡报仇,依附孙策也是不太适当的选择。至于袁绍,那也指望不上,连亲生儿子都有猜忌之心的人不会是什么明君。

看起来,似乎只有依附曹操,只是曹操的门户太差,阉竖之后,又放荡无行,居然和卢氏那样的妖妇混在一起,既无明主之相,又非佳婿之选,把妹妹嫁给他为妻都太可惜,更何况是为妾。

要么,还是在益州世家中择一个合适人选联姻吧,至少可以先解决生存问题。

吴懿暗自叹了一口气,打定主意,低下头,来回踱着步,在脑子里搜索着益州世家中适合联姻的青年才俊。妹妹有大贵之相,选刘瑁是迫于刘焉的威势,事实证明刘瑁承受不起这样的福份。如今选择权又回到他们兄弟手中,他自然要挑一个配得上妹妹的人。

要想在乱世之中建一番事业,普通人怎么可能?可是吴懿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有富贵之相的益州子弟。他来自中原腹地,出身官宦世家,往常交往的都是世家子弟,再不济也是饱学士子,眼界一向很高,在他眼里,益州和蛮夷无二,要想挑出一个有才有名的青年才俊太难了。

这时,吴班快步走了进来。“兄长,曹使君来了。”

吴懿一愣。“他来干什么?”

“我来请子远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曹操出现在门口,大笑着走了过来。他个子没有吴班高,但步子很大,几步就超过了吴班,来到吴懿面前,拱手施礼。“子远,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子远负麒麟之才,当拥众横行,怎么能安心做寓公呢?”

吴懿心中一动,眼珠转了转,笑道:“使君说笑了,我就是一匹夫,岂敢以麒麟自称。鄙兄弟寄人篱下,衣食不能自全,即使是寓公也不可得,哪有钱养兵拥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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