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705节

对许虔的捧场,孙策有点意外,但并不惊讶。许虔一直很配合的。

陈逸听了,再次打量着案上的饭菜,虽然有些失望,却还是吃了起来。他的父亲陈蕃被阉竖杀害后,他逃亡了很多年,比这苦的日子他都熬过了,今天也没什么。袁遗勉强吃了两口便停下了,自称饱了。他虽然做过太守,领过兵,但他可没有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的习惯。

何夔吃了一小口饭,含在嘴里,半天没有咽下去,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极为丰富。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嘴里的饭咽下去,强笑道:“将军平时就吃这样的饭食?”

第1118章 何氏家风(殇今恫古打赏加更,求保底月票!)

“是啊。”孙策捧起碗,吃了一大口。饭菜的味道一般,可是看着何夔难受,他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兴奋,胃口大开。“足下觉得如何,尚能下咽否?”

何夔非常勉强地点点头。“呃……尚可。”

“那就多吃一点。足下身形魁梧,想必饭量不小。”孙策很满意。“我久仰足下大名,有很多问题想请教,愿与足下秉烛夜谈。”

何夔沉默了片刻,强笑道:“多谢将军错爱,只是夔有俗务在身,亦不习军营,不便久留,还请将军见谅。今日冒昧,叨扰将军,下次当备礼拜访。”

孙策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散去,很是惋惜。“闻说令祖曾以大司农行车骑将军事,征伐匈奴,我心向往之。如今天下扰乱,匈奴人又蠢蠢欲动,本想追前贤故事,驱逐匈奴,奈何足下要务缠身,不能请益,实在可惜。”

何夔眼神疑惑,一时分不清真假。“将军,中原未定,如何能用兵并州?”

“是啊,天子西迁,中原州郡各自为战,自顾不暇,的确难以措手西北。就算天下初定,户口损耗,仓促北伐,恐怕也难免有高祖帝平城之难,每念及此,我就辗转难眠。想我华夏衣冠却被胡虏侵袭践踏,纵有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难以下咽。”

孙策本来只是说了玩,借着何夔曾祖何熙的事来调侃何夔。何熙是东汉和帝年间人,汉和帝时代可以说是东汉最后的辉煌,经济、政治、军事都达到了巅峰,堪称东汉的盛世,其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后世有学者分析,盛极而衰只是表象,归根到底还是所谓的盛世往往是各种矛盾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开始由积极的作用转向消极。

比如人口的增加。对于农业社会来说,人口增加,社会财富才会增加,才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对外征伐。但人口增加也意味着土地不足,再加上土地兼并,流民的苗头已经萌芽。

比如儒学的深入人心。光武帝奖励气节,东汉儒学大盛,一方面加强了中央集权,使朝廷更有效率,但集权也让部分利益集团控制权力有了机会,外戚与外朝争权开始初现苗头。儒门辛苦了两百多年,终于看到希望的时候,却发现被离皇帝最近的外戚先摘了桃子。

儒学的得势还有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影响,那就是尚武之风消失殆尽。因为社会安定,战争少,以战功入仕几乎不可能,远不如读书来得便利,士大夫阶层纷纷转向儒学,允文允武的风气渐淡,投笔从戎也不再是佳话,重文轻武初现苗头。

何家也是代表之一。何熙曾率兵征讨匈奴,但他的子孙却都是儒生,空有一副伟岸丈夫的躯干,精神却逐渐文弱。到了何曾那一代,已经堕落成了伪君子。

孙策对此深感痛惜,看到何夔这副道德君子的模样便有气,想拿他开开涮,可是话一出口,他便想到中原内战之后的五胡乱华,心情实在好不起来,玩笑中多了几分真诚,斗气便真成了愤怒。

何夔犹不自觉,轻笑道:“将军心忧天下,令人佩服,不过夔以为将军有些过虑了。匈奴衰落已经近百年,如今不过是朝廷豢养的一条守门犬而已,岂能和秦汉之际的匈奴人相提并论。就算中原有所损耗,匈奴人也不足以为患。”

孙策眼神闪动,将手里的碗筷轻轻地放在案上,神情凝重。他原本对何夔还有几分敬意,此刻听了这句话,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差了。风气的变化岂是一朝一日,魏晋风度从来就不是突然兴起,学界早有共识,所谓清谈便来自汉末士大夫的清议,区别只是莫谈国事,更加务虚而已。可是汉末士大夫何尝务实,他们抱着几本经书指点江山,却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真实的世界。

眼前的何夔便是典型,他觉得匈奴人不足国患,却忘了匈奴人是少数民族中最深入汉境的一个,托以袁安为首的鸽派之福,他们既得到了汉人农耕的好处,又保留了游牧民族的本性。当匈奴人仰慕中原文化,想进一步融入华夏民族时,中原的士大夫却妄自尊大,依然以夷狄视之,不肯接纳匈奴人中的佼佼者,结果逼得刘渊起兵造反,占据并州,建立赵汉。

说来真是讽刺,士大夫抛弃了刘汉,匈奴人却以刘汉后裔自称。

孙策越想越生气,忍不住说道:“敢问足下贵庚几何?”

何夔目光闪烁,撇了撇嘴,以为孙策有联姻的想法。孙家寒门,想跻身士林,婚姻便是最好的途径。如果不是娶了袁术的女儿,他根本不可能有今天。而且他听说孙策好色,虽然尚未正式娶妻,却已经纳了几个妾,冯方本是庸人,却以进女受宠,眼下在颍川屯田。桥蕤的两个女儿虽小,却有国色,颇得孙策喜欢,所以也得以屯田砀山。可是他却没有和孙家联姻的感觉,丢不起那个人,阳夏何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夔刚刚不惑,尚未有一子半女。”

孙策一怔,觉得何夔答非所问,莫名其妙。他看了何夔一眼,见何夔微微仰首,抚须冷笑,脸上明显有不屑之意,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想和你家联姻?错了,我想让你家绝后。既然何曾那种混蛋还没出生,那就别生了。

“原来如此。”孙策冷笑道:“那倒也不是坏事。”

何夔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年近不惑还没有子嗣,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沉下了脸,原本看起来就严肃的脸简直就是铁板一样,又冷又硬。

“将军何出此言?”

“无他,只是为足下着想尔。”孙策不紧不慢地竖起两根手指。“足下不入仕途,不治产业,无立身之能,想必是依赖祖业,寄食而已。若能勤俭持家,以何家几代先人的积累,想必也能支撑一段时间,偏偏足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活得很精致,以你家的产业,恐怕也只养得起你一人,生子也未必能养。此其一也;足下虽然年近不惑,也算是读过一些书,但泥古不化,只能空谈道德文章,却不解圣人本意,更不知世事艰难,虽曰不惑,其实糊涂至极。就算生了儿子也未必能教。此其二也。生而不能养,养而不能教,有此二者,不如不生。”

第1119章 这事我在行

何夔的脸原本只是一块生铁,又黑又冷,听完孙策这几句话,生铁被扔进了熔炉,烧得通红,火辣辣的疼,一直保持得很好的矜持不翼而飞。他怒视着孙策,厉声喝道:“孙将军,这就是富春孙氏的待客之道吗?何夔真是孤陋寡闻,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许虔与陈逸大惊失色,不知道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一步。孙策原本和何夔说得那么亲热,怎么突然就翻了脸。孙策讽刺何夔无后,何夔讽刺孙策出身寒微,这可都是直捅要害,绝不是开玩笑。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起身。陈逸举起酒杯,赶到孙策面前。

“将军,任城大捷,敢以此杯贺将军大捷。”

何夔冷笑一声,推开赶到他面前,准备拉他出去的许虔。许虔虽然也是成年人,可是身高体量都不能和何夔相比,被何夔一推,险些摔倒。何夔喝道:“无诏兴兵,擅自攻伐,乃是大逆之罪,有何可贺?”

见何夔暴怒,孙策反而冷静下来,越发从容。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嘴角挑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是吗?无诏兴兵,擅自攻伐?足下是知道什么内幕,还是另有所指?”

“难道我说错了吗?”话一出口,何夔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说出去容易,收回来可见难了。眼看着愉快的聊天已经不再可能,他起身就往外走,想趁怒离开,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孙策是蛮不讲理的武夫,他可是士林敬重的名士,孙策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孙策看在眼里,也不阻拦。何夔走到门口,弯下腰,刚准备穿鞋,眼前忽然一暗,抬头一看,两个甲士并肩站在他的面前,虽然谁也没说话,脸上甚至都没有横眉冷目的凶悍,但他们的沉默却让他内心升起一阵寒意,熊熊燃烧的怒火也被压得一窒,近乎熄灭。

何夔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由红变白。他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坚持要走,对方会毫不犹豫的拔刀砍人。他虽然身材魁梧,却没什么武艺,真要动粗,肯定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忽然之间,何夔有些遗憾当初没有学点武艺,要不然何至于这么狼狈。他缓缓站起身,努力让自己不失态,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将军这是要以武力迫人吗?”

“我孙家本是寒门武夫,以武力迫人乃至杀人,原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足下何必大惊小怪?足下是名士,王睿、张咨总该听说过吧?”

孙策不紧不慢,耷拉着眼皮,甚至看何夔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想起一件事,这位何名士不肯投袁术,也没有投袁绍,最后投曹操了。但曹操可不是什么善茬,他驭下极严,动不动就体罚属下,何夔为了避免受辱,就在身上带着毒药,以示不屈,曹操也怕他自杀,所以不敢惩罚他。

听起来,这是一件很有气节的事,其实他真是怂到家了。嘴上很硬,身段却很软,真要不想受辱,辞官不干就是了,何必摆出这么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样。细细想来,大概只有一个原因:他吃不了苦,受不了穷,做不了陶渊明,只能为五斗米折腰。何家是阳夏世家,但何夔后来做了魏国的太傅,他的儿子又做了晋国的太尉,这父子俩其实没什么节操可言。

何夔能在历史上留下不错的名声,很可能是因为陈寿作史时,何曾位高权重,陈寿不敢明写何夔不是,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虚誉之词。何夔身处乱世,曹操又是一个敢用人的君主,何夔却无功可述。陈寿只能夸他的德行。曹操是重德行的人吗?何夔在曹操手下做了二十多年,最后封侯却是因为他支持曹丕,是典型的曹丕党。

也就是说,这人就是个嘴货,虽然不至于一无是处,但才能配不上名气却是事实。这样一个人如果安份守己,那就罢了,你做你的名士,我打我的江山,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既然你撞到我的手上,我就不能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了。

对付这种人,我在行啊。

见孙策不以门户为耻,何夔一时无计,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愣愣地看着孙策。许虔爬了起来,赶到何夔身边,连连给何夔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意气用事。何夔是他的内弟陈逸带来的,许劭殷鉴在前,他可不希望何夔步许劭覆辙,影响陈逸的前程。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的。

何夔心慌意乱,根本没留意许虔的眼神。他以前遇到的都是名士儒生,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即使发生冲突,最多不过互相骂几句,连动手撕打的都没有,更不可能拔刀砍人。今天与孙策发生冲突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突然面对生死威胁,他有些乱了阵脚。他当然听说过王睿、张咨,那可都是被孙坚砍掉的名士。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今天说不定会成为孙策的刀下鬼。

他向袁遗投去求援的眼神。在他看来,这儿能救他的只有袁遗。孙策兴起是因为袁术,袁遗是袁术的堂兄,又是他的表兄,只要袁遗肯出面,孙策多少要给点面子。

袁遗低着头,后悔莫及。他懂何夔的意思,也想救何夔,却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这样的面子。不久前,他还和孙策为敌呢,如果不是灵机一动,及时弃官而归,他现在就和袁谭一样做俘虏,哪有在孙策面前说话的资格。他不说话也许还好一点,真要惹怒了孙策,别说救何夔,说不定会将自己牵扯进去。

能救何夔的人,只有许虔和陈逸。

陈逸真的急了,连连向孙策拱手。“将军,何叔龙书生意气,一时出言不逊,还请将军见谅。君子和而不同,有所分歧乃是常事,何必出恶言,动凶器?这要是传出去,人皆言其狂,于他无损,却误会将军不能容人,对将军求才大不利。”

孙策笑了,举起酒杯,和陈逸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足下放心,我孙家虽是武夫,杀敌无数,却不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下手,这点气量还是有的。其实呢,我也是为他好,君子固穷嘛,我这儿的饭菜虽然差一点,终究还能裹腹。他如果连这样的饭菜都无法下咽,又怎么能养得起妻儿?唉,对了,何叔龙,你没孩子,有妻妾吗?”

何夔强忍着怒气。“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尚有几亩薄田,还养得起家人。”

“是吗?”孙策歪歪嘴,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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