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692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足下咄咄逼人,无半分恭敬之意,我一介布衣,不能奈何足下,可是朝廷自有法度,你这样……”

蒋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荀彧。“朝廷法度,对矫诏之人该当如何处置?”

荀彧语噎。他重新打量了蒋干一眼,慢慢坐了起来,双手撑着榻缘,弓着腰,打量着蒋干。明明他在车上,蒋干在车下,他是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蒋干,可是气势上却完全被蒋干压制住了。他想示弱,但蒋干并没有上当,反而毫不犹豫的发起攻击。

这人的作派怎么和孙策那么像?一点风度也没有,一开口就直取要害,抓住袁绍矫诏这件事不放。

袁绍矫诏这件事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怎么也绕不过去。郭异、贺纯还在廷尉狱中,袁绍发给州郡的所谓诏书还在孙策手里,他想否认都不行。

袁绍究竟在想什么?他已经承认了天子的血脉,怎么还以诏书名义下达命令?有了矫诏这个罪名在,孙策做什么都无可指责。除非他举起反旗,宣称要鼎立新朝,否则什么罪都不会比矫诏严重。

“烈日灼人,足下准备一直站在车外吗?”荀彧伸手示意,邀请蒋干上车。

蒋干也不推辞,举步上了车,左看看,右看看,嘴角挑了挑,只是笑。荀彧见了,非常不舒服。“足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不必如此。”

“令君,这车是仿制的南阳车吧?”

“呃……是的。”

“嗯,你这车可有点旧了,现在南阳车已经推出第四款了,你这还是第一款。我在长安这么多天,看到不少第二款,倒还没看到第三款。看来这匠师离开了南阳木学堂是不行啊,一个个懒得很,尸位素餐,因循守旧,连仿制都不积极。就这风气,怎么和南阳竞争?”

荀彧眨了眨眼睛,装作没听出蒋干的讽刺。“南阳车……已经出了第四款?”

蒋干起身下了车,站在车门口,冲着一脸茫然的荀彧招了招手。“来吧,让你见识一下南阳的最新款马车。如果你能仿制得出来,说不定能赚一笔,解燃眉之急。”

荀彧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微红。他咳嗽了一声,却还是下了车。他知道南阳马车出了第四款,不仅转向更方便,而且载重量更大,比第一款的载重量超出五成。四轮马车由南阳兴起,很快就被各地模仿,但发展最快的还是南阳,南阳木学堂几乎每年都会推出改进款式,每一个新款都会比前一代有提升,比如载重量。虽然每次提升也就是一成左右,积累下来,第四款已经超出第一款一半多。

鉴于以前的款式被模仿得太快太滥,南阳有了新的规定,在下一款马车出来之前,当前最新款式不得出境,荀彧花了很多精力也没有搞到最新款马车的样车。至于图纸,更是碰都碰不着。有细作强行记下新款马车的模样,回来之后仿制,却发现与第三款并没什么区别,也达不到应有的性能。

现在有机会亲眼看一眼这款马车,他当然不肯放过。明知会被蒋干笑话,他也要去看一看。

荀彧下了车,给鲍出使了个眼色。鲍出会意,上前扶着荀彧,来到蒋干的车前。苟彧上了车,鲍出则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这辆新车。荀彧毕竟是士人,厚着脸皮也只能看看新车的外观和内部情况,真正的关键在车底,总不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到车底去看,只有鲍出想办法去做。

蒋干笑了一声:“随便看啊,想看车底的话,你钻进去也没关系。”说着,举步上了车,拉开几个大抽屉,从里面取出几样酒浆,一并摆在案上。

“别客气,喝酒饮浆,你自便。”说着,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惬意地一声长叹。“舒坦!”

荀彧瞅瞅蒋干,伸手去取装有果浆的壶,伸手一摸壶柄,心里顿时一惊。壶是凉的,绝不是用水浸就能达到的凉度。“孙将军慷慨,财大气粗。”荀彧倒了一杯浆,浅浅呷了一口。浆清甜可口,入口微凉,让人精神一振,神清气爽。“足下这次来长安,散财无数,想必给天子的贡品也不菲吧?”

蒋干冷笑一声:“贡品?没有。矫诏案不解决,荆豫扬三州不会有一粒粮食、一根丝入长安。”

荀彧手一抖,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矫诏案不解决,荆豫扬三州不会有一粒粮食、一根丝入长安。”蒋干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听明白了吗?”

荀彧霍然站起,将手中的杯子重重的顿在案上,未喝完的果浆洒出大半。荀彧怒喝道:“孙策这是要造反吗?”

蒋干及时避开,背靠车壁,好整以暇地看着荀彧,有滋有味的品着酒,眼中没有一丝不安,却带了几分不屑。荀彧被他看得不安,转身就准备下车。他刚迈出一只脚,蒋干幽幽地说道:“荀令君,你现在出了这个马车,再想跨进来,可就未必有机会了。”

荀彧猛地回头,怒视着蒋干。“你别忘了,是你要见我,不是我要见你。”

“不是我要见你,是孙将军看在荀公达的面子上,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蒋干拿出一块抹布,慢慢的擦着案上的果浆,又将溅到衣摆上的果浆擦掉。“你真以为除了你,没人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

荀彧抬起头,看着远处在树荫下饮酒的钟繇,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1098章 无米巧妇

关中旱灾已经初现苗头,饥荒几乎在所难免,区别只有于程度不同。如果发生大饥荒,大量百姓为了生存而外逃,朝廷将成为无根之木。

关中早已不是曾经的沃野千里,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郡加起来,户口不到十万。当初之所以选择迁都关中,是因为从洛阳迁来了十几万户,加上关中原有的户口,总数超过二十万。如果运筹得当,趁着关东大战,再吸引一部分户口,归化一部分羌人,在关中屯田,至少可以实现朝廷割据关中的计划。

但上苍似乎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刚刚稳定下来,开始屯田,兴建木学堂,推行新政,去年就来了一场大雨,今年接着又大旱,关中本来就没什么积储,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人口外逃几乎成为必然。没有了人口,朝廷靠什么发展?

要想稳住局面,避免大量户口损耗,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在人口外逃之前,从外地运粮,缓解灾情,尽可能将人口留在关中。关中人将来还可机会再回来,洛阳人一旦离开关中,再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乎。

哪儿有粮?益州有粮,荆州、扬州有粮,冀州也有粮。按照荀彧的计划,如果袁绍能从冀州运两三百万石粮来,什么事都解决了,袁绍还能收获大批民心。但他很清楚,袁绍既没这么做的意愿,也没这么做的能力。冀州有粮,但冀州的粮在冀州世家手里,世家不同意,袁绍就无粮可运。

如此一来,能帮助朝廷解决这个难题的就只有益州、荆州、扬州。益州隔着重山峻岭,运输困难,而且曹操正与刘焉交战,就算击败刘焉,短时间内能筹集多少粮食也说不准。只有从荆州运粮最方便,由武关道入关中,以南阳的强大运力,几乎是举手之劳。

孙策新得扬州,周瑜新得荆州江南四郡,只要孙策愿意,筹集几百万石粮不成问题。

荀彧不愿意给孙策这个机会,但他除了向孙策求援,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他总不能看着关中的百姓外逃,总不能看着大汉刚刚看到一点希望又面临崩溃。就算他可以狠下心来拒绝,也会有其他人与孙策合作。

比如钟繇。

荀彧清楚,和他相比,钟繇对袁绍一直没什么好感。如果由钟繇接替他的位置,袁绍与朝廷之间的联系就又薄了几分。钟繇把这个机会留给他,只是不想让孙策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可若是他拒绝了这个机会,钟繇不会再推辞。

有能救朝廷之急的粮食在手,钟繇获得天子信任并不难。相反,如果他一心为袁绍着想,不顾朝廷的安危,天子也不会再信任他。

荀彧扶着车门,低着头,一阵阵冷汗涌出,浸湿了衣领,滴在胸前,落在地上。

鲍出见荀彧摇摇欲坠,连忙赶了过来,想将荀彧扶下去。荀彧的脚迈了几次,想就此下车,可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下了这个车,就再也没机会上来了。

荀彧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缓缓推开鲍出,回到小榻上,眯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蒋干。

蒋干笑了,倒了一杯冰果浆递了过来。“令君消消暑,不急,慢慢想。”

荀彧慢慢垂下眼皮,看着手中的果浆。果浆很凉,但他的心里更凉。

蒋干慢条斯理地品着酒,笑盈盈地看着荀彧,心里说不出的得意。王佐之才又如何,荀家子弟又如何,没有粮食,你就只能受我摆布。你的才华也许可以和张子纲相提并论,可是张子纲背后站着孙将军,你背后有谁?一个自高自大的世家子弟,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天子。

乱世不仅君择臣,臣亦择君,这要是选错了,任你有伊吕之才也无济于事。

荀彧呷了两口果浆,慢慢定下神来。他将钟繇、蒋干的话联系在一起,知道自己没有太多的选择了。袁绍接连犯下大错,汝颍人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必须有另外的选择。朝廷需要孙策提供粮食,何颙也需要孙策既往不咎,他没有什么和孙策谈判的资本,只能选择让步,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只有活下去,而且牢牢的把握着朝廷和天子,他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计划。

“关于袁冀州矫诏的事,有哪些证据?”

蒋干意味深长的笑了。荀彧称袁绍为袁冀州,这是把袁绍和孙坚摆在一个层次上说话,是一个不小的进步。“郭异、贺纯就在廷尉狱里,你们没问?”

“没有人说此事与袁冀州有关。”荀彧耷拉着眼皮,装作听不懂蒋干的调侃,却控制不住面皮发烫。“这么大的事,总要确凿的证据才行。”

“那我回头给孙将军消息,请他将相关的证据送到长安来。拿下任城后,缴获了不少文书,应该用得上。对了,需要将袁谭也解送过来吗?办个献俘仪式,说不定上苍感动,能下一场雨。”

荀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爆粗口骂人。献俘,杀袁谭祭天?袁绍知道了,这得把荀家在邺城的近百口人杀得一干二净。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浆,却喝到了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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